《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6期|程青:湖邊(節選)
實力作家程青的長篇小說新作《湖邊》,事關一張撲朔迷離的保單,一個逐漸浮出水面的陰謀。
鄭小松,再尋常不過的小人物。即便個人生活危機重重,仍自勉力抵御,渴求翻身。而今,身在牢獄,看著窗外的光亮,好友安卓越、姐姐鄭小蔓、妻子樊文花、戀人曹紫云……一眾人影浮在眼前,許多過往糾纏也從記憶中掠過。心下長久忍耐著的鄭小松,遍尋路徑,試圖抓住每個一閃而過的機遇。一個震悚人心的決定漸漸醞釀成型,直到大夢初醒,才知每個人的人生已有了怎樣的震蕩顛覆。
作者以不同人物各自的視角進行回溯,帶有冷靜的旁觀感,清麗細膩。隨著案件懸念的漸次鋪陳,透過忠誠與背叛的博弈,重見極有生活意味的世情眾相。猶如穿越湖面彌漫的煙云,望向對岸尚存的微光。
1 鄭小松
破曉時分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我剛喝完酒回家,頭腦有點暈乎。四周黑黢黢的,路燈滅了,天還沒有亮。突然,我一抬頭看見天際有一顆巨大的導彈飛過,我清楚地看見導彈越飛越近,它飛行的速度并不快,我判斷這個速度是飛不遠的,剎那間感到無比驚恐。果然,遠處冒起了陣陣煙霧,我意識到導彈可能已經墜落,馬上就要爆炸。這時候我看見大街上忽然涌出很多人,他們到處奔逃,四周充滿了災難臨頭的緊張氣氛。我心里被難言的害怕和絕望塞滿,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去,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就在生命即將結束的這一刻,我的心頭卻有一股輕松感流水般涌過,在一個極短暫的片刻我甚至感到了難言的快慰,仿佛終于做完了某件事,或者說終于可以放下某件事了,也好像是馬上要去一個比這個世界更好的地方。就在這時,有一只手拉住了我,黑暗中我沒有看清是誰,我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是誰,只聽一個聲音焦急地催促我:“快點,快點,你怎么還不快走?”我被一股力量拉著飛跑起來,我不由自主,跑得氣喘吁吁,想停都停不下來。跑到我實在跑不動了,我想松開那只手,可是卻被拽得緊緊的。就在這時,爆炸的氣浪滾滾而來,席卷了一切,我也未能幸免。我吃驚地感到這股帶著熊熊烈焰的氣浪居然不是灼熱的,而是冰冷的。那種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嚴寒瞬間把我凍僵,我被凍成了一座雕像,連心臟都結成了冰。我眼看著自己身體凍裂,一塊一塊墜落到地上……我掙扎著睜開眼睛,望著窗口幽暗的反光,麻木的頭腦慢慢恢復知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仍然活著,剛才只不過是一個噩夢。
近來,類似的噩夢我做得很多。自從死刑判決書下來之后,我不是整夜失眠,就是被夢魘纏繞。夢里我不斷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殺,那些人竟然可以從這一個夢追到另一個夢,從這一夜追到另一夜。偶爾,我也反客為主去追殺別人。我的夢差不多都和死亡有聯系,夢里充滿了幽暗和恐怖。不過像這樣逼真的夢境卻并不多,醒來之后我不但心有余悸,渾身上下甚至還帶著夢里那股令人驚懼的寒意。
我胳膊枕在腦袋底下,兩條腿向后蜷曲著,用一種并不舒服的姿勢躺著,我覺得這樣會讓心臟好受一點。噩夢醒來之后我總會感到心臟特別沉重。我像反芻一般回味著剛才的夢境,我想起那個拉著我飛奔的人,他會是誰?我立馬想到了安卓越。安卓越,我的好兄弟,你還好嗎?我屏住呼吸,靜下心來,下意識地在暗夜里搜尋和辨析著他的氣息。也許隔著幾個牢房,他正在睡覺,也許他跟我一樣,剛從噩夢中驚醒,或者他正忍受著失眠的煎熬。好兄弟,是我連累了你,是我害了你!你單純得像個孩子,是我把你帶進了罪惡的深淵。記得你不止一次跟我說過,能不能不用行兇就達到目的,你說你不忍心下手。我也同樣不忍心下手,可是不下手我們怎么能得到那一筆錢?我需要那筆錢,我知道你也需要錢,甚至比我更加急迫,你要救你媽媽,她躺在病床上,沒有錢就只能死。要說我不該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不過,說實話也是因為我相信他。除了他,我沒有這么可靠的朋友。他心靈手巧,追求完美,事情交給他做我再放心不過——他絕對可靠和忠誠,他就像是那個更有耐心、更有才干、能把事情做得更好的我自己。我找他也是因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個特別肯為別人著想的人,他是真正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有時候我看著他寧可委屈自己犧牲自己都要把利益和方便留給別人,我心里會忍不住替他難過,甚至會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懣。而現在,因為我的緣故,他和我一樣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兇手,他和我一樣被關在了這個比冰窖還冷的牢房里,在別人的眼里他也跟我一樣罪有應得。誰知道一個兇手竟然是一個那么善良和仗義的人?一想到是我毀掉了他的人生,我心如刀絞,追悔莫及。
我細細回憶著那只拉住我的手,尤其是在抓住我的一瞬間,在混亂慌張之中我還是感到了細滑和溫柔。那么,不是安卓越,那就是一只女人的手。我的眼前浮現出曹紫云好看卻略帶憔悴的面容,小腹間頃刻涌過一股熱流。這對我真是久違的感覺,說老實話,被關押在死岡牢房里大半年,我心如古井,即便偶爾會想到女人,那也不過是泛泛地想想而已,就好比想到甜味,我不會去細想是糖還是蜂蜜或者是水果。曹紫云是我心里最甜蜜的女人,她經歷曲折復雜,風光過,也倒霉過,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趾高氣揚或者白哀白憐,相反,不論她是嫵媚風騷還是清高要強,都收放自如,不失分寸,在我眼里她做人做得相當出色,什么時候見她都是漂漂亮亮的。她那份從容優雅的功力,真是可以叫頑石點頭。她是我心中的天鵝,我對她心悅誠服。
說實話,最初我是因為她出眾的相貌對她垂涎的,和她走到一起完全是意外的機緣,我真的就是這么認為的。盡管在跟她上床之前我確實是暗戀過她一段,但我自己也說不清那算不算得上是愛。她長得實在是太美了,水靈靈的會說話的眼睛,花朵一樣嬌艷的臉龐,凹凸有致的身段軟軟的就像風中的楊柳,她的一顰一笑都令我傾倒,我周圍那些人也許比我本人知道得更早。那時候她是方大白的正牌女友,是“大哥的女人”,我頂多也就是悄悄多看她幾眼而已。后來方大白興趣轉移,又有了新的目標,他嫌她礙事,把她推到我的懷里。我自然不會錯失良機,我就像是一步登天,一腳邁進了夢寐以求的愛情殿堂。
也許你會說愛情不過是癡男怨女的心造幻影,說實話在遇到曹紫云之前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根本不相信有所謂的愛情存在,我認為那不過是男女為了上床找個漂亮的借口罷了。后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之所以會那么想是因為我淺薄,缺乏閱歷,見得太少。人家說好女人是一所學校,曹紫云當之無愧是我的好學校。我體會太深了,而且都是切身體會。在和她好之前我沉悶、多疑、小氣、嫉妒,和她好了之后我變得陽光、開朗、自信、寬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這大概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曹紫云比我大了整整十歲,不過我從來沒覺得她比我老,相反,我覺得她比我還要青春,她就是一個不會老的女神。我喜歡她穿著掐腰小方領白襯衣和素色的長裙子那副文文靜靜的樣子,就像不解風情的女學生,我也喜歡她穿著式樣時髦的裹身連衣裙,簡直比《阿飛正傳》里的女明星還要性感妖嬈,當然,我最喜歡的是她脫得一絲不掛,就像一棵掛著飽滿果實的椰子樹,令我神魂顛倒。跟她在一起我總是情欲如熾,真的就是酒不醉人人白醉。我在一本書里看到過這樣一句話——“遇到一個真正好的性伙伴勝似周游世界”,我沒有機會去周游世界,以后也不會再有了,但我至少沒有另一個遺憾。跟她做愛,我仿佛進入到天堂。她讓我嘗到了愛的滋味,被她愛過之后,我忘掉了自己的不足和悲哀。和她相好的那一段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時光,我以為一直可以這樣,而實際上,這種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
我決定做那件事之前和她明確分手了。我很壞,我反正是要下地獄的,我不想拖累她。她之前已經受過磨難,吃過苦頭,我不想讓她因為我再受痛苦和煎熬,所以我十分果絕地斬斷跟她的情緣,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記得那天結束床上的鏖戰,我對她說我打算結婚了,從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她聽了非常驚愕,我不敢看她,逃一般離開了她家。之后我不再接她的電話,她發短信說我絕情。其實我哪是對她絕情,我是對自己絕情??!跟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城外的公路上走到深夜。我淚流滿面,這一輩子都沒有那么傷心。
我以為愛情的大門從此對我關上了,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入獄之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她寄來的,那還不僅僅是普通意義上的信,而是一封情書。除了鼓勵我好好改造,悔過自新,她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懂得的看上去很普通的句子讓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愛我,她仍然愛著我。在信里她告訴我她給我帶來了十件干凈的襯衣,還給我卡里充了一千塊錢,讓我在監獄里買日常必需的用品。她寫道,盡管她沒有勇氣跟我見面,但過些日子還會來看我。我能體會她的心情,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讀著她的信,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仿佛沐浴在愛情暖融融的光輝里。一個死刑犯人有著如此真摯動人的愛情,這是多么奢侈和不真實,聽上去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
天還黑著,我從床上起來,走近窗戶,透過微明的晨光,看見外面還在下雪,雪片像自由落體的羽毛,不緊不慢地飄下,投到下面白茫茫的積雪當中。這場雪已經下了三天了,這里很少這樣下雪,也很少下這樣大的雪。白天,雪花一片一片從鉛灰色的天空落下,在道路、屋脊、汽車、樹梢上聚積,一點一點把雜亂無章的顏色和形狀遮蓋起來,將一切都遮蓋得一塵不染。入夜,路燈在漫天大雪中變得暗淡,燈光不像平常照得那樣遠,而是聚攏成一團,光線下的雪片就像飛蠓一般快速地打著旋,隨風飛向不同的方向。下雪的時候格外安靜,世界好像停滯了一般。在這高墻之內,除了每隔幾個小時警察換崗時鐵門發出的嘩啦聲,一切仿佛都在沉睡。而我卻再睡不著,我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個同樣是下雪的日子。
那天我在游戲廳看店,方大白給我打電話,叫我早點收攤到他家去打麻將。他說買了醬鴨,炸了花生米,燒好了滾燙的野雞,還溫了好黃酒,落雪天,熱乎乎喝點正好。難得那一陣學生放假游戲廳生意特別好,我舍不得早早關門,交給方大白指派來的小伙計又不放心。等我忙好過去,他們早喝過酒吃過飯,鋪上桌子玩開了。他們面前堆放著舊撲克牌做的籌碼,一看就是拉開架勢來錢的。我剛看了一小會兒,方大白就叫圓頭阿三起身,讓我坐下來打。沒想到這一打就是五天五夜。到第五夜,我困得實在熬不住,方大白還不肯散局。他就像打了雞血一般,話特別多,喋喋不休,說個沒完。他一贏就炫耀,一輸就罵人,半刻也不停歇。方大白長得人高馬大,身體壯得像頭牛,我們都曉得他特別經熬。他不止一次得意揚揚地跟我們吹噓,他祖上是北方人,騎馬打仗出身,他不折不扣遺傳了他們的好基因。他除了身體特別好,還有個本事是隨時隨地都能瞇上一覺,他自己說是撒著尿就能睡著,所以玩上幾夜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麻將打到后來我昏頭漲腦連手里的牌都記不清楚,有時居然和了也不知道,方大白卻是頭腦清醒,越戰越勇,他又是連莊,又是開杠,而且和的都是大牌。本來大家說好打到當晚十二點鐘散場,但方大白贏在興頭上,他借口天黑路滑不好走,拉著大家繼續玩。那兩個輸得比我還慘,他們扳本心切,一聲不吭又接著玩下去。我們一直打到早晨,結果方大白又贏了很多。臺上的撲克牌差不多都堆到了他的面前,最終是他一家卷三家大獲全勝。
結賬的時候我呆掉了,一共輸了三萬多。我沒帶這么多錢,方大白說不礙事,記在賬上就好。這是我第一次欠他賭債。之前我也跟他借過錢,不過那些錢都是派在裝修房子、買摩托車這些正經用途上的。我說不出有多懊惱,想到自己耽誤了好幾天相當于黃金檔的生意,還輸掉了三萬多塊錢,心里就像有無數的蟲子在噬咬。想想這些錢要花多少工夫去掙,而且花了工夫還不一定能掙上來,我真是后悔得要死。我在心里發誓再不去賭了。
之前我跟方大白他們也打過麻將,不過都是打著玩的,有時候來錢,有時候不來錢,就是來錢也是小來小去,一晚上頂多就是百八十塊的輸贏,而且也從來沒有過像這樣拉開架勢一玩就是通宵達旦連續好幾天的,一般也就玩個八圈十二圈就散了。我也是思想麻痹,以為還是跟以前一樣,沒想到方大白會玩連軸轉這一出。其實之前我也聽見常跟他一起玩的人背地里說過他擺麻將局斂財,弄不到外面的人就搜刮自己小弟,不過他從來沒有找過我。吃了這么大一個虧,我有了切身的體會,之后再有人叫我去打麻將,不管來不來錢,玩多大多小,我都一口回絕。我打出牌子,從此不沾麻將。
方大白的牌局還是照開不誤,我聽說他家那張麻將桌子上不斷換人,不少人都欠了一屁股債。照理說那些輸了錢的人心中也該有點數目吧,可是我看他們對去方大白家打麻將還是趨之若鶩,好像他們對能上他家的牌桌都很得意,沒被叫到的反而有些失落,明里暗里這些人甚至還為此爭風吃醋。當然,我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還不是因為方大白有市面?跟著他即使吃不著肉,也能喝上幾口湯吧。要說方大白還是很有大哥派頭的,平常求他幫忙基本上是有求必應,而且他幫人辦事很賣力,高興起來不管是誰都肯照應。手頭闊綽的時候他花錢如流水,對我們這些他看作小弟的人相當大方,請我們吃請我們喝,經常一擺就是好幾桌。我們沒錢問他借,他也是二話不說。我以前缺錢都是和他借的,股市好那陣子還跟他借過錢炒股,不過因為股票跌得太狠,那些錢基本都虧進股市里去了。方大白喜歡在我們面前擺有錢人的派頭,他也確實比我們錢多,當然他掙錢也比我們容易得多,尤其是頭幾年,更是這樣,因為他得天獨厚,有個當駐京辦主任的好爸爸。盡管他不愛聽別人這么說,但這是事實。他父親有官位,人緣好,路子廣得不得了,我們都知道他是我們當地通天的橋梁,據說多高的關系都能攀得上,多難的事情都有辦法擺得平,就連我們這里的當大官的和大老板都拍他的馬屁。有這樣一個爸爸,他想做點啥不容易?他父親在位的時候他手上的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做啥成啥,確確實實掙了不少錢。他找我合開游戲廳,盡管他拿大頭,我只占一小份,看店的事情還得我來,那我也是沾了他莫大的光。我們這家游戲廳因為地段好,房租便宜,加上游戲機都是他找關系批發來的,有的是半送半要弄來的,所以賺得還是不少的,特別是頭幾年,生意興隆,就像種了一棵搖錢樹。要說如果我守著這么一個買賣,勤勤懇懇,遵紀守法,日子也是過得去的,可是,事情常常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我想安分守己,可我卻無法安貧樂道。一方面我確實是想過有錢人的生活,我也想掙些輕松錢,沒想到另一方面我卻諸事不順,壓力巨大,想翻身翻不過來,迫不得已,最后別無選擇才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我賭博輸錢這件事不知道怎么傳到了我家老頭子的耳朵里。那時候我和他還沒有鬧翻,只是關系比較冷淡。記得那天我回到家里,他正一個人坐在桌子邊端著青花小酒盅喝酒,看見我進門揚手就把手里的酒盅向我砸過來。我吃了一驚,以為他喝多了發酒瘋。我假裝沒看見他這個舉動,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爸,他就像沒聽見,臉紅脖子粗朝我一頓痛罵,說我不務正業,好吃懶做,成天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只知道鬼混,給他丟人……他氣勢洶洶,罵了足足一頓飯工夫。我聽著他罵,不作一聲。媽媽和姐姐都嚇壞了,躲在廚房里不敢出來。她們不時敞開一條門縫,偷看外面的情形,也不敢出來勸架。我以為老頭子罵完就完,沒想到他越罵越氣,從腰間抽出皮帶,撲過來狠狠地朝我抽打起來。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當時就是一股熱血往腦子一沖,手就伸了出去。他舉著皮帶,抽不下來,氣急敗壞。這是我第一次挨他打反抗,以前不管他怎么打罵我,我都是逆來順受。老頭子被我這個舉動激怒,他大聲吼叫著叫我滾出去,說他沒有我這么個賭棍兒子。我二話不說,摔了門扭頭就走。他不知道我心里早就想跟他一刀兩斷。
和老頭子翻臉其實并不是我一時沖動,而是老話說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和姐姐很小的時候他就經常和媽媽吵架,吵急了當著我們的面就劈頭蓋臉打媽媽,好幾次把她打得頭破血流,街坊四鄰幾乎沒有沒來過我家拉架的。對我和姐姐他更加兇蠻暴戾,稍有不順心,大巴掌就扇上來了,我心里對他有說不出的恨。在我眼里他不是爸爸,他是惡魔。在我上初中的時候,他有了外遇,經常不同家來。他在外面不只有一個姘頭,而且還不斷換人,我們都知道,有兩個還是我們一家人都認識的,媽媽看到她們就罵,見一次罵一次。每次她罵過她們,他知道了回家就會窮兇極惡地跟她大吵一架,甚至痛打她一頓。他提出要離婚,可是媽媽死活不肯,說是為了我們,怕我們成了沒爹的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負。我和姐姐看不過去,都勸她離了算了,她還是不肯,說好女不事二夫,她跟他結了婚就不會離婚的,只當他死了,絕不會便宜那些狐貍精的。她鬧到他單位里,本來他人緣就不好,更加被人排擠,同家又拿我們撒氣,成了惡性循環。后來他在單位待不下去,只好辭掉了公職,當了個體戶,跟從前的同事和戰友一起做農藥和飼料生意。不過他掙了錢一點不拿同家,我們三口人全靠媽媽在超市當售貨員那點微薄的工資度日,直到姐姐和我工作了家里生活條件才好轉。老頭子把我趕出家門不到一年,媽媽就查出得了肝癌,她怕花錢欠債,不肯好好治,拖了七個月就去世了。媽媽最后的日子過得無比凄慘,從她進醫院到她去世,他一次沒來看過她。那時候我和姐姐剛工作不久,都沒有什么錢,姐姐硬著頭皮去找他要錢,不出我所料,他不但一分錢不給,還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姐姐垂頭喪氣回來,我和她在醫院走廊里默默流淚。媽媽到最后只打得起止痛針,這還是靠我和姐姐把家里冰箱電視機都賣了,還去賣過幾次血。媽媽臨終前哭著對我和姐姐說,她自己受罪也就罷了,還要連累兒女,讓兒女為她受苦,真比剜她的心肝還讓她疼,人世這樣苦,就是能再來她也不來了。她哀怨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媽媽一死,老頭子火速娶了他的姘頭陸菊仙。那樣迫不及待,媽媽葬禮上的鮮花直接可以拿到他們婚禮上去用了。他們在凱撒大酒店的頂層舉辦婚禮,據說辦得相當豪華隆重,不過他沒有通知我們。他背著自己嫡親的兒女在全城最氣派的酒店大宴賓朋,慶祝自己和姘頭喜結連理,實在太讓我和姐姐寒心。
就在那個晚上,我給自己灌了半瓶老酒之后,跌跌撞撞摸到方大白家,一屁股坐到了那張麻將桌邊上。我打破了自己戒賭的諾言。我在面前堆起高高的撲克牌籌碼,我就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是后來才意識到,惡習就像毒蛇一樣,它會悄悄潛到你身邊,你一旦被它纏上,就難以擺脫。我很快就身陷賭癮不能自拔,不到半年,就已經欠了方大白三十多萬的賭債。報紙上說我是因為賭博走上了謀財害命的不歸路,賭輸了錢,尤其是輸得多了,眼看著根本就還不上,確實讓我變得喪心病狂,但我捫心自問,賭博只不過是使我走上這條罪惡之路的一個誘因而已。
牢房里寒氣逼人,我重新躺回到狹窄的小床上,我睡不著,一分一秒地熬過天亮之前這段將明未明的時光?;秀遍g,我似乎聽見鄭小蔓的聲音,她語調輕快地在說話,還隱隱約約夾著幾聲清亮的笑聲。我側耳細聽,卻又什么都聽不見了。我的姐姐呀,我可真想你!我不知道我被關進來之后她怎么樣,她竟然沒有一點音訊,也沒有來看過我,這一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曾經像媽媽一樣疼愛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親人,你真的就這么絕情地拋棄我了嗎?我知道自己對不起姐姐,我最對不起她的是做了這樣罪惡的事,自己永生背負惡名不說,還拖累了她。想到我親愛的姐姐不再理我,想到我失去了她的愛,我的心都碎了。
姐姐比我大了不到兩歲,小時候我們形影不離,她去哪里都帶著我,保護我。我記得她拉著我的手,沿著小街走好遠好遠去迎接下班回家的媽媽,那是我對她最早的記憶,也是我童年最早的記憶。從小到大,姐姐對我特別好,有事情她搶著做,有什么好東西都盡著我,而且她真是豁出命地對我好。記得我小學二年級那年的暑假,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姐姐,鄰居家做中飯的時候油鍋著火燒了起來,濃煙從窗戶躥進我家里,隔壁傳來驚惶失措的喊叫聲,當時我們被大人反鎖在家里,想跑也跑不出去。我嚇壞了,好在姐姐很沉著,她把毛毯放在大澡盆里浸濕了,把我包裹了起來。那個時候她根本就沒有顧到自己。好在火很快被撲滅,沒有燒到我家。媽媽回來后雖然非常心疼那塊還是她嫁妝的純羊毛毯子被弄得又濕又臟,但她還是夸獎了姐姐,還給了她五塊錢作為獎勵。還有一件事我也印象很深,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去湖邊玩,看見有人在湖里撈瓶子,撈上來的瓶子可以賣廢品,我也下水去撈,不知不覺走到了水深的地方,就是腿一打漂,我就被水沖走了。是姐姐用力拉住了我,其實她根本就不會游泳,她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沖到了湖中間。如果她不救我,我可能就沒命了。姐姐是我的保護神。
姐姐不光對我好,為了我她也肯委屈自己。她不愛方大白,她也不想跟他來往,一開始她就婉轉但清楚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可是方大白還是對她窮追不舍。她知道我和他生意上合作密切,說穿了就是靠著他才有這么個飯碗,后來她又知道了我借了他那么多錢,她怕我為難,對他從來笑臉相迎,客客氣氣,最后甚至委曲求全嫁給了他。一想到我的荒唐搭進了姐姐的幸福,我就懊悔得不得了。盡管她一直都說不是這么同事,她是自己想嫁給他的,我心里還是覺得非常對不起她。
姐姐,你也不來看看我,我知道你是生氣了,我讓你失望,你肯定是傷透了心。姐姐,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好好保重自己。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冬去春來,夏盡秋至,高墻之內,一片肅殺。我沒有上訴,我等著那個最后的時刻到來。其實也說不上等待,就是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磨耗著時間。
我換了牢房,現在這間在走廊的最里頭,房間更小,窗戶更高,外面還釘著一圈鐵柵欄。牢房里白天也很陰暗,晝夜都開著一盞昏暗的燈。除了一角天空,我從窗口看不見任何風景,其實什么風景對我也都沒多大意義。
到這個時候說后悔早已經來不及,但我心里還是充滿了悔恨和負疚。在某些時候,我就像注射了麻醉劑一樣,忘掉了自己的過去,就好像那一切并沒有發生,或者說我犯下的罪惡就好像一個夢,醒來之后夢里的一切都一筆勾銷。我不是要抵賴,我已經認罪;我也不是要逃避懲罰,我已經接受了法律的審判。我只是想說,當人性從我身上復蘇,那恰恰是我最痛苦最難過的時候。
我最怕想到的是樊文花,而我又沒法不想到她。她的影子經常會像氣泡一樣從我的心里浮起,我會下意識地回憶跟她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瑣細甚至說是歡樂的時光。而當我意識到她被我謀害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還是會像從噩夢里突然醒來那樣驚恐萬分。她那么渴望愛,渴望富足,渴望快樂,她根本不會想到她得到的短暫的幸福竟然是一個圈套。有時她紅撲撲的笑臉從我的腦海里浮現,我會像忽然遭受雷擊一樣全身震顫,惡心干嘔,透不過氣來,渾身虛汗直冒,好像馬上就要休克過去,可是我的知覺又格外敏銳,心里的疼痛越發加劇。我形容不出那種難受,就好像眼睜睜看著自己從肉體到靈魂遭受拷打。
然而,在決定謀害她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害怕,也沒有想到過害怕。從監獄訂的報紙上的新聞報道中我看到人們指責我孤僻、沖動,甚至還有說我變態和精神錯亂,這真是荒謬可笑。其實我頭腦清醒冷靜,而且我自認為相當聰明,我周密謀劃,仔細推算,讓整個事情萬無一失??墒?,算來算去,自以為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最后事情還是敗露了。我不相信報應,但我相信真相就像有生命力的種子那樣頑強,起初可能它并不起眼,但它會從石頭縫里發芽生長出來,讓明眼人看到。所以,獵人總是能捕捉到獵物,獵物也常常難逃獵人的槍口,這大概就是宿命吧?我的宿命正是如此。
……
程青,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供職新華社。著有長篇小說《天使》《最溫暖的寒夜》《發燒》《成人游戲》《回聲》《綠燈籠》《戀愛課》《織網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說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和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曾獲老舍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