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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雜志2019年第5期|宋長征:聲音的幻術
    來源:《野草》雜志2019年第5期 | 宋長征  2019年10月30日09:35

    火焰駒是一匹傳說中的良馬,通體如火,四蹄生風,奔跑在江南與塞北邊關之間。有人見過,遠遠看見驛道上起了滾滾煙塵,遠遠看見一團火一樣的事物,這邊剛剛眨了一下眼,那邊火焰駒已經消逝在道路的另一端。這么說來有些模糊,有人形容得更具體一些,安靜的驛站,紅色的煙塵消散,從馬上跳下來一位壯士,寬額,紅臉,身穿火紅的衣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進得驛站,給人,給馬,飲了一瓢冷水;那馬也抖了抖火紅的鬃毛,像火焰般獵獵燃燒,渾身是透明的紅,眼睛里似也燃著突突的火焰。

    一人,一馬,那義士翻身上馬,兩團火焰就燃燒在了一起,向遠方絕塵而去。

    這是《火焰駒》中的片段,更準確來說,應該是我的臆測,而從藝術特色上,戲曲具有綜合性、虛擬性和程式性三大特點。綜合性融匯了各種藝術門類,甚至包括舞蹈與雜技,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哪一種都不可或缺。虛擬性則更為重要,一個人站在舞臺中央,幾乎就具備了穿越時空的可能,“眨眼間數年光陰,寸炷香千秋萬代”,行可衣袂飄飄,風起于青蘋之末,立則如林間青松,一個眼神,一種手勢,一個臺步便可勾連起人間過往。程式性則表現在戲曲起源于生活,并非單純的模仿,是在原型的基礎上選擇性提煉、美化與夸張,如此才能把觀眾帶入藝術的陶冶之中。

    我需要安定心神,才能重返戲劇沖突的現場。一個身單力薄的年輕人出現在窄窄的江南街巷。地點應該是蘇州郊區,時間應該是燠熱的夏日,肩上是一條柔韌的桑木扁擔——就這,也還是一位民間老者的贈與。眼看一家人被官府從宅院里趕了出來,擠在一座四面透風的破廟里。廟宇或觀庵,在戲曲中幾乎是流浪與落魄的指代,即便是窮苦人家,也還有一座暫時棲身的茅屋,而這些因為家變的貴族只能安身于破落之處,等待局變,等待身份的再次被認同。

    這是《賣水》一折中的情節。吏部黃璋的女兒黃桂英百無聊賴,原本指望著父親求聘了一個好人家,兵部侍郎李綬的次子李彥貴,“黃璋:(唱)得如此風流女婿十分榮我,喜同鄉又同僚又結絲蘿?!蹦脑肜罴冶蝗税抵邢莺?,長子李彥榮走馬邊關,皇上派樞密王強押運糧草,王強卻斷了李彥榮征番的軍糧馬草,致使被番兵圍困,為保存實力,不得不走了投降的下策。與其靜坐閨中愁悶,不如聽從丫頭蕓香的建議到花園里走走?;ㄉ褚讶?,遍地是落花飄零,就連樹上的鳥鳴,也似有滿腹冤屈,“黃桂英:(唱)甚鳥兒叫喳喳猶如訴冤,細看他是孤鳥獨將枝戀。是哪個將你的鴛鴦拆散,今日里倒與我同病相憐?!蓖∠鄳z的何止飛鳥呢,當文弱書生李彥貴在街巷中出現,不得不長嘆一聲,看了看四下無人,低低地喊道——賣水。

    戲曲與文本之間,往往有一種微妙的關聯,書寫者力圖讓故事更為曲折離奇,總會挑挑揀揀,因為時間的局限,編撰者盡可能會剪去生發的旁枝末葉,力圖在表現上更為清晰、連貫。我讀的是《李芳桂全集校注》,黃璋眼看李家落魄想要悔婚,故差王良、劉得在李彥貴在深夜造訪黃宅時殺死丫頭蕓香,以期栽贓于李彥貴,斷了女兒的念想。卻不料王良與劉得有隙,暗藏殺心,一刀殺了劉得,蕓香來送黃桂英周濟李彥貴的銀子,見此場面嚇得深夜出走。而在秦腔《火焰駒》中,丫環蕓香(或者梅香、春紅)直接成為刀下之鬼,爽利則爽利,卻少了幾分傳奇色彩——這在文章的末尾會有交待。

    伏筆早早埋下,那匹消逝在驛道上的火焰駒漸漸浮出水面。恩義是早就埋在心中的,當騎火焰駒的販馬人艾謙在侍郎府翻身下馬,就知道一定會不虛此行,他向同鄉李綬說明了原委,說在一次販馬交易中虧折了資本不能返家,李家慷慨相助,取來五百兩銀子交給艾謙。戲臺上,販馬人艾謙一副豪爽仁義的模樣,紅臉,紅衣,說話大大咧咧,一抱拳,一甩衣,翻身上馬。在民間,義是一種樸素的情感,是以心換心的交流,同鄉也好,為困厄于風雪者抱火也罷,都會在對方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如今,借由一匹通體如火的馬作為隱喻,飛奔于遙遠的時空。

    這是李芳桂的功勞。也許在說起《火焰駒》《春秋配》《白玉鈿》這些耳熟能詳的曲目時很多人都知道,但說起這個叫做李十三的人卻茫然無知。渭北,鄉下,一座無名的村落,也許只是在后代的口口相傳中,這個村子才被叫成了李十三村。這是李芳桂落第歸來的第十年,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燈光搖曳,一匹馬的形象在土墻上漸漸浮現,作為一個落第的讀書人,或許只有書寫才能抒發心中的壓抑和郁悶。故事在兜兜轉轉,兵部侍郎因長子的敗降而被罷官革職,一家人不得不暫時移居老家受饑迫之苦;李彥貴深夜柳蔭下去取未婚妻周濟的散碎銀兩,卻不意引出了一場殺人禍端,被投放入獄。唯一的辦法只能告知身在邊關的兄長,才能設法營救身陷囹圄的一家人。這是一條復雜的敘事線索,要怎樣才能解決這萬里關山的鴻雁傳書,要怎樣才能讓看似隱晦的章節柳暗花明?

    也許是宿命,身影消瘦的李芳桂從桌案前站了起來,他需要安定心神,需要在吟哦的當口暫時放下戲劇沖突中的兵荒馬亂。往日里出門,常有黃口小兒會在身后喊瘋子、瘋子,就連熟悉的鄰家婦女也掩口癡癡笑出聲來??刹皇敲?,寫到動情處李芳桂常常會唱出聲來,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個人物,甚至動作,都必須諳熟于心,如此才能讓胸中的一場大戲連貫而精彩。他想起自己的經歷,乾隆三十二年,十九歲的年紀,第一次出門應考,父親平素管得嚴厲,而在這天卻顯得無比寬容,整理行囊,一再叮嚀,切忌慌亂,只要把平素所學用上即可;母親慈祥,手把柴門將兒子送上官路,禁不住落下淚來。誰知道誰的將來呢,誰又知道誰的命運之舟將駛向何方?這一年,報喜的縣差來得也及時,興沖沖下馬,卻看見兩扇掩著的破門,既無鼓樂,也無鄉鄰前來賀喜。此時的李芳桂,正在和母親一起推磨,沉重的石磨轉動,瘦削的身體上滾過豆大的汗珠。為養家糊口,李芳桂不得不一邊在鄰村設館教書,一邊繼續準備科考之路,這一來就是二十年,反反復復,他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有多少次離家歸來,終于得中舉人。清貧的時光在繼續,十年后的嘉慶元年,四十九歲的他再次赴京參加會考,結果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倚?,疲憊,甚至絕望,面對現實的冷漠,李芳桂寫下了一副對聯:“縱口腹之欲割豆腐四兩帶聯發雷霆之怒瞪門斗一眼隔窗”可見日子已是捉襟見肘。之后在做了一年的陜西洋縣的儒學教諭一年后,第二次進京會考,這一次仍然是無果而終,此時的李芳桂已到天命之年。

    回想起往日種種,他不禁嘆了一口,現實走馬燈般在眼前轉動,而自我已經不知何處追尋,幾十年的光陰就這樣恍然而過,即便有滿腹詩書又能怎樣,即便是心懷家國又能怎樣,即便是——到最后金榜得中,這些逝去的年華已無挽回的可能。數次的離鄉、返鄉,也讓他看透了世態炎涼,不是還有一支筆么,不是還有這渭北平原上的肥沃的土地么,那么何不將這山川田野、人世悲歡傾注于筆下。如此,即使死去,也不枉在世間走上一遭。

    或許是巧合,抑或是李芳桂隱隱曾經聽說,在古老的齊地有這樣一位老者,只不過先他幾十年離去,卻留下了大量光怪陸離的故事與俚曲。蒲松齡,幾乎有著同樣的遭遇,也幾乎有著同樣的結局。只是蒲松齡的家境稍微好些,出生于一個日漸落敗的中小地主之家,也是十九歲,連接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再后來,卻屢試不第,直至七十一歲時考取了貢生。是屈辱,還是命中注定?沒有人能給出答案,但既定的事實是,在蒲松齡落敗后兼做塾師的年月中,創作出了大量的小說作品,也就是被后世奉為圭臬的《聊齋志異》。

    似乎,這中間有著冥冥的指引,一個人在世上行走,挫折與打擊不斷迎面襲來;而內心的田野卻漸漸在鋪展開來。我翻遍三大本厚厚的《中國戲曲通史》,卻不曾看見有關李芳桂的任何文字,高雅與世俗,廟堂與民間,此間有著怎樣的狹隘與偏頗?但毋庸置疑的是,李芳桂的十大本還是以一種倔強的姿態流傳了下來。八部本戲,兩部折子戲,被改編成秦腔、京劇、豫劇等劇種,幾乎都已成為家喻戶曉的傳世經典。更有《萬福蓮》,經喜劇大師田漢觀看后改為京劇《謝瑤環》,一時間名震京華。

    我現在要說的是,經過短暫思索后的李芳桂重又返回簡陋的茅屋,他要寫,他要繼續寫下這人世的紛爭與寬容,他要繼續寫下這人間的悲歡和情義。在本戲《火焰駒》原著中,一個義字幾乎成為了故事的主線,從艾謙販馬折本找李家求助到李彥榮兵敗北番而遇見多情的月花公主,從蕓香經歷殺人事件逃亡認艾謙及其夫人為義父義母到李彥貴就要秋后問斬,黃桂英急匆匆奔赴法場,足可見人見性。

    艾謙的到來有些魯莽,在來到那座李家人暫居的破廟前翻身下馬,那匹火焰一樣的烈馬也按捺不住性子,似有感覺要有什么大事發生。作為母親,田氏知道自己的孩子李彥貴為了補貼家用去城里賣水,可是到現在仍未返回。當艾謙訴說了緣由,田氏不由得眼前一黑暈厥過去,再次悠悠醒來時天地已失去了顏色。八月中秋,正是殺人好時候——而江南到塞北萬里邊關,如何才能搬回救兵,從刀斧之下將蒙受冤屈的李彥貴救出?

    鄉間大戲的精彩,常于箭在弦上時讓人繃緊了神經,一處空曠的場院,一座簡陋的戲臺,甚至在一方土戲臺子上,看人歡馬叫、月落日出。渭北平原上的村莊,在很長一段時間,看大戲幾乎成了鄉民的精神供養,只要聽見鑼鼓的聲音響起,哪怕放下鐮刀鋤頭、針頭線腦,也要去看一場酣暢淋漓的傳奇。飛鳥收起翅膀,慵懶的土狗臥在土墻根兒旁,頭裹羊毛手巾的鄉黨們暫時忘卻了日常的辛勞,耳朵張開,似乎就能聽見奔跑的馬蹄聲,視線所及,是浪漫的才子佳人或一段俠骨柔腸。所以,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諺語:“權當少收麥一升,也要看一回黃桂英?!笨梢姟痘鹧骜x》的影響之深,范圍之廣。

    而我更為熟悉的則是豫劇《大祭樁》中的唱腔:“婆母娘且息怒啊,站在路口;聽兒把內情事細說根由……”一身縞素的黃桂英從家里風塵仆仆趕往法場,剛好遇見李彥貴的母親田氏;田氏知道了這便是黃家女兒,以為是她串通母親嫁禍于兒子,舉起手中的拐杖就打,張嘴就罵。不得已,黃桂英開始講述事情發展的起因。父親悔婚,自己差使丫環約定在柳蔭下贈送李郎銀兩以周濟度日;不料想父親卻起了殺心,差人趁月黑風高殺死了丫環嫁禍于李彥貴;而黃桂英是動了真心的,此時身揣尖刀去法場祭奠未成婚配的夫君,毋寧死,也要以證堅貞與清白。臺上的人在唱,一字一句含情,一言一行帶淚;臺下的人在聽,恍惚忘記了時間,只記得劇中人物的悲憤與傷情。

    劇情發展到了高潮,似乎在遠去塞北的路途之上,能看見一道火紅的亮光,救命如救火,艾謙不敢稍有歇息,身下的火焰駒似乎也有了某種靈性?,F實與夸張,李芳桂選擇了更為魔幻的敘事,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匹馬的身上。他似乎豁然開朗,走過多年的奔波與身心俱疲,終于找到了抒發的通孔。戲劇就是戲劇,無非是借現實之事之人展開內心的聯想,而情義當先,常道當先,便也就打開了藝術表達的門扇。

    原著《火焰駒》中的北番公主月花深明大義,在知曉事情的由來之后堅決跟隨李彥榮奔赴中原,寧愿屈居原配之下嫁給李家長子;拋開現代意識的局限,這種和親方式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或許此中深藏著東方主義的審美視角,以期達到民族融合的目的。出逃的蕓香,伴隨黃桂英耳濡目染竟然身懷絕學,代替李彥貴考中了狀元,與黃桂英一同嫁于李彥貴為妻。當然,那個借刀殺人的樞密王強罪有應得,被李彥榮“心窩里刺一劍剜出心肺,手一揮血淋淋斬賊首級”。這是慣常的大團圓結局,讓萬千觀眾在經過漫長的繃緊神經之后得到了一次淋漓的釋放,悲劇或喜劇,全在于作者一念之間。

    而人生的劇情尚未結束,嘉慶十五年,一道圣諭下來,罷演地方戲曲,皮影戲,碗碗腔,竟然成了“淫詞穢調”。又是一個夏秋之交,從京城派來捉拿李芳桂的專使來到了李十三村,有人告訴李芳桂時,他還喃喃自語著不相信。此時的李芳桂正在院子里推轉沉重的石磨,為生計,著作戲曲并不能讓他生活無憂,不得不在寫戲之余照顧一家人的營生。

    逃亡,命運的逃亡,情義的逃亡,李芳桂踉踉蹌蹌奔走穿行在茂密的玉米田里,這漫野的草木和莊稼,這坎坷的路途和短暫的歡喜。十年,從他筆下走出的人物數不勝數,他們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他們又是虛擬的,飄忽在理想的夢境之中,訴說著慈悲與寬容。那匹火焰一樣的馬呢——他似乎一個呼哨就能聽見長長的嘶鳴,來吧,在現實與虛擬之間,一個人需要用盡畢生的力量,方可打通這時空的維度——在極度驚悸的奔跑之后,李芳桂的口中直射出一道赤色的光焰,遽然,回歸于泥土的懷抱。

    騎火焰駒的人走了,渭北平原上的莊稼和草木依舊在生生不息,每當農閑時節,你仍然能聽見高亢、雄渾的唱腔,一板一眼,唱出心中的喜悅或悲愴。

    她出現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時間仿佛像一幀幀鮮活的圖片在眼前一一閃過。街上的人們行色匆匆,富者乘轎,或者騎著高頭大馬,引車賣漿之流也顯得如此從容,哪怕街頭的乞兒,也會因為討到了一頓飯、一張餅,而露出滿足的神色。而她呢,一身灰塵,滿面風霜,一張有形或無形的枷鎖在肩,讓人喘不過氣來。幸好,那個年老的解差脾氣尚算溫和,一路上盡管在催促趕路,也還能說出幾句暖心的話語。

    有人聽么,譬如街頭訴說的冤屈;是否有人能看見,這因愛而身陷牢籠的結局——說結局怕是還早,但有誰能知道命運的真相呢。說不定這一去就是不歸路,再見已是黃泉人。

    按說山西才是她的老家,洪洞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很早的早年,她被輾轉流離到京城,從此就踏上了坎坷不平的人生。愛是什么?愛曾是父親肩頭的暖,是母親懷抱里的甜;愛也是遇見自己中意傾心的那個人時,心里生出想要依戀終生的念。而這些現在都變得遙不可及,甚至在焚毀的剎那讓她生出一絲冷冷的笑意。

    這是《玉堂春》里的一個鏡頭,那個叫做蘇三的女子站在人生的十字街頭,所生出的愛與恨。洪洞,一個太過張揚的詞語,在人類(至少相對于中原地區來說)發展的路程之上,有著遷徙或生殖意義的能指,若干年之后,很多人還會揣著先民的夢想,去尋訪一個叫做大槐樹的地方。這里人丁興旺,以至于到后來必須要遷分到中原各地。蘇三不是,蘇三是法定意義上的犯罪者,簽字畫押之后,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只不過蘇三的心里還有一根稻草,若非因為如此,她怎能在人來人往中唱出心中的悲憤和綿綿不盡的哀怨:“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p>

    言說當下是無用的,一個人一旦被喑啞了喉嚨,即使有天大能耐也逃不出命運的樊籠。那是從京城到洪洞的日日夜夜,富商沈洪花了巨資將她買下為妾,就是為了將這傾城之色據為己有;是好吃懶做的皮氏,在和隔壁的趙昂搭上火之后,蓄意將沈洪害死,砒霜下在面里,碗被放在了門口,她推辭尚無食欲,沈洪吃下了兩碗面之后七竅流血而死。官司是惹下了,趙昂前前后后打點,遂被屈打成招下了南牢?!皡s說皮氏差人秘密傳與趙昂,叫他快來打點。趙昂拿著沈家銀子,與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停當。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譚內,當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边@是金錢的勝利,也是權力的傲慢,在面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時,毫無公平和正義可言。

    當年也是因為錢,那時的王公子尚且年輕,乳臭未干,身為禮部尚書的父親因劉瑾擅權,被劾了一本,圣旨發回原籍,留下王三公子取討別人欠下的銀兩。這一來如魚得水,雖則仆從王定時時勸慰,仍然阻擋不了一個少年貪戀風情的腳步。怡春院,歷史夾縫中的風月場,時間驛站上的風流夢。蘇三在等待,自從山西被買來就成了院里栽下備用的搖錢樹——縱觀整個劇本,你幾乎找不到蘇三作為一個女人被污染的證據:同樣是十幾歲的女孩,猶如一片在塵世飄零的樹葉,命運的指向未明,人生的大門尚未完全開啟。她謹守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天性,雖然作為工具的部分讓她身不由己,卻也不肯在這口污濁的醬缸里泯滅此身、此生。愛便愛,什么銀子珠寶全是你們的,愛便愛,只要能躺在心上人的懷中也就守住了那份生命的安然。而恰恰不是這樣,風塵的意義便是斬斷愛的萌芽和根莖,讓原本漂流的浮萍漂向更遠的遠處。漸漸,把銀兩敗壞精光的王公子被老鴇設計趕出家門,又被強梁者在山野上剝光衣物,只在須臾間,從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淪為街上的乞討者。

    反間計,將計就計,戲劇的能指常在翻轉劇情中得到巨大體現。蘇三知道了王公子的處境,也惱恨作為風月人家的無恥和絕情,兩下商議,以王公子返回家鄉又身帶重金折返回來為計,誘老鴇上鉤,明明看好的一箱金銀卻變成了磚頭瓦塊;接著裝瘋賣傻走上街頭,呼號求告,換來一張文書:“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為娼……”蘇三還是天真了,以為一紙文書就能換來身心的平靜,哪曾想還是被賣給了富商沈洪。一頂轎,星夜兼程,向理想背離的方向迢迢而去。

    風塵戲,或者青樓戲,在好看的層面往往會賦予愛情的堅貞和命運的顛沛流離,這是敘述者慣用的伎倆,讓你在精彩而虛擬的章節中看見愛的微光,活著的微光,同時又將人性的枷鎖牢牢鎖上,找不到那把遺失在風中的鑰匙?!队裉么骸啡∽择T夢龍編訂的《警世通言》之《玉堂春落難逢夫》,明代以將開始被以編撰成《完貞記》《玉鐲記》《玉堂春》《蘇三起解》等舞臺戲開始廣泛流傳,到了戲曲日漸頹零的今天,很多人還能張口就來唱上那么幾句“蘇三離了洪洞縣”,至于其間的含義以及角色的命運與出處,很少有人能說得上來。從一個側面來說,不得不說這是傳統文化的尷尬與悲哀;即便是現代劇本的搬演,亦不過是潦草的復制或毫無價值的拉伸,很難有超越傳統意義之處,大多被幾個光鮮的名字所替代。

    費盡一番周折之后,在蘇三的幫助下,王公子算是離開了這個讓他顏面盡失、也帶給他無數歡愉的傷心之地,痛定思痛,他似乎覺得自己也成長了一些,十六七歲的年紀,不該只是沉醉于鶯歌燕舞,而或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作為拯救或罪贖。在王公子被逐出怡春院的日子里,打更睡過了時辰被開除,不得不去孤老院過著乞討般的日子。賣瓜子的金哥和蘇三有過這樣一番對話:金哥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庇窠阏f:“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苯鸶缯f:“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后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鄭元和方好?!崩锩嫠岬降膩喯膳袜嵲统鲎粤硪怀鰬蚯独钔迋鳌?。

    李娃和蘇三幾乎有著相同的命運,在未遇見從南方來的鄭公子之前過著和蘇三近似的生活,只是李娃這時已名噪一方,鄭公子在父親的授意下去長安赴考:“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鼻∴嵐右灿腥绱诵坌模骸吧嘧载?,視上第如指掌?!眽木蛪脑谀嵌喑龅你y錢上,一旦遇見明眸善睞露著雪白的臂膀走起路來風情搖曳的李亞仙,就失去了三魂六魄。自此,沉醉花柳間,不聞詩書事。很快便囊中羞澀,賣馬賣家童,千金散盡。

    這里有一個相似的情節,疑為“仙人跳”的最初版本?!队裉么骸防?,老鴇一秤金在說要去姑娘(應為夫家出嫁之后的女子)家,著意用馬車帶著蘇三和王公子同去,轉眼說忘了鎖門讓他回去看看,自此杳無蹤跡,只剩下被剝去衣服的王三公子流浪街頭?!独钔迋鳌防镆灿羞@樣一出,只是這時的李娃尚未和鄭公子同心,言說在一起相處了那么久也沒懷孕生子,據說不遠的竹林廟里的神仙很是靈驗,前去祈福。一起回來的路上路過李娃姨娘家,高門大院,看起來很是富麗堂皇,住下,有人快馬來報,說阿媽就要死了要趕緊回家;天色將晚仍沒有李娃的消息,鄭公子就趕到了歡愛年余的地方,才發現大門緊鎖;再返回那個虛無的姨娘家,鄰居說那堂皇的院子原來是被人租下的。人,這時已經不知去向。

    又是慣用的伎倆,又是貪歡者所要面對的尷尬場景,一顆少年心要經受怎樣的考驗才能完成生長,一出戲要唱多久才能柳暗花明?青樓戲的變遷,有著現實生活上的教化意義,在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有著不同的講述方式?!独钔迋鳌返臅鴮懻呤侵娙税拙右椎牡艿馨仔泻?,有著唐宋傳奇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想象與虛構,更有著文采詞藻的鋪陳和渲染,作者多為當時的進士與文人;而元雜曲之后的多數作品,多由書會才人所做,他們的身份低微,以在勾欄、瓦舍編寫話本戲曲謀生,所以更有民間集體創作的顯著痕跡。同與不同間,表達敘述的方式也便一目了然。

    和回家之后的王公子不同,當《李娃傳》中的鄭公子散盡資財、遭盡羞辱得了一場重病,被抬到殯儀館,醒來之后的委頓和悲傷,讓他在聽見哀歌時竟然無師自通,以至于后來成為風靡一時的唱喪歌的著名人物,其聲清越哀婉,響振林樾。悲傷是愛恨的消除劑,當他唱起別人的哀傷時,有關自己的一幕幕在眼前出現:鮮衣怒馬的時光,纏綿悱惻的所謂愛情,被遺棄之后的無奈與惶然,徘徊游蕩時的落寞和孤單,一場游戲一場夢,哪個才是更為真實的人生?

    終于是被發現的,當皇帝頒布詔令父親到京城“入計”時,家里的仆人遇見了正在悲痛涕零的鄭元和。帶回到父親面前,換來一頓毒打,直到奄奄一息,雖然被師傅背到家里,一個多月后仍然不能好轉,鞭打的傷痕開始潰爛,又被丟棄在路上,一百多天后竟然拄著拐棍站了起來。開始拿著一個破瓦盆在里坊人家討飯為生。凄苦的風雪夜,討飯討到李娃家門口,“饑凍之甚!”——凍死啦,餓死啦,哀嚎聲被李娃聽見,便用自己的繡襖裹著抱回家里?!独钔迋鳌啡∽杂谔拼耖g說唱故事一枝花,后收入《太平廣記》,之后被改編為《鄭元和風雪打瓦罐》《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繡襦記》廣為流傳。

    安靜的時光開啟,在舊故事的講述里,讀書人為尊嚴而戰的方式無非是以博取功名為終極目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币怀挑~翻身,便可輕裘肥馬一日看盡長安花。

    王景隆王公子,經此一番情事,算是落荒而逃,且不說父親的冷面,就連自己也覺得羞慚,愛,用何來愛;情,該如何才能維系方可天長地久。寧靜的書院,窗外月明無聲,把不相干的雜書丟棄、焚燒,把雜亂的思緒理順,意欲再坐上一年半載冷板凳;只是偶爾,他會想起那個遠方的女子,曾經千般繾綣萬般柔愛,這時間不知什么狀況了。兩次逃生的鄭公子也是,一次被煙花遺棄,露宿街頭,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是幽幽怨怨的哀歌將他喚醒,自此成為一個以唱挽歌為生的下等人;再一次是被父親發現,一百皮鞭皮開肉綻幾乎凍死街頭,多虧了李娃用繡襦包裹,以體溫漸漸暖醒。臺上的人在唱,柔腸百轉,臺下的人在聽,千般滋味,戲乎?人生?恍惚一夢間轉換了角色和身份。這兩個多情的女子都是有主見的人,一邊是傾心所愛,一邊是煙花之地,只是蘇三掙扎之后還是被賣往了山西;而李娃經過一番交涉,“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資,不啻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以溫情。某愿足矣?!彼闶菍⒁粋€瀕死之人拉脫了苦海,從此紅袖添香,一舉成名。

    這是書生逆襲的神話,借由風塵一路成全。雖顏色稍顯灰暗,但擢取功名之后獲得了同樣的光鮮與尊嚴。似乎觀戲者每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好像戲臺上的角色就是曾經的自己,假如……也會……套用一個現成的假設是否自己也能獲得如許榮光?但人有千面,誰知道背后的那張面孔呢,即便是有了這樣的遭遇,是否就能恍然間迷途知返,是否就能因此而書寫屬于自己的傳奇?

    杜十娘站在瓜洲古渡的船頭,一時間恍若似夢,那個志在必得的風流公子孫富,許一千金從李甲手中換取自己的命運,那個看似多情聰敏的李甲,為何一轉眼面目丑陋可憎,說好的一起回轉常州,卻不知怎么就心懷鬼胎拿自己做了可以買賣的物品。錢不是沒有,在那方小小的描金文具里面藏著,當時離開煙柳巷就打好了主意,分發給各位姊妹,在第二天離開時以贈禮為名轉還給自己,就在昨天她還從箱子里取了五十兩白銀交給李甲,作為自此一別回家的盤費。也怪昨夜那一場大風,吹來萬丈風雪,也怪自己一不小心趁清江月明唱出款款心曲,偏偏就被同樣停泊在渡口的鹽商公子孫富聽見,一時起了歹心。

    罷罷罷,水是冷的,風是冷的,雪是冷的,就連這一顆原本篤定的心也已經漸漸冷卻,封凍。哪有什么美好可言,所有的許諾都是被一場風吹散的月明,所有的愛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看起來觸手可及,實則是一場空無。

    很明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中國戲曲中少見的一出悲劇,突破了才子佳人歷經磨難終得團圓的模式化敘事,也難怪魯迅會另眼相看,“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前程已經敲定,杜十娘跟李甲說只要拿出三百兩銀子即可贖身。三百兩,哪怕是一兩李甲也無,求告無門,那些當初的同鄉或朋友一見落得如此下場唯恐躲避不及,只有一起坐監讀書的柳遇春傾囊相助,剩下的一半還是杜十娘積攢的資財。瓜洲到了,京口瓜洲一水間,明月何時照我還?這近乎讖語的一問,此時沉甸甸壓在杜十娘的心頭。瓜洲分別,杜十娘做好暫時寄居蘇杭的準備,等李甲回去求得父親原諒再回來團聚。

    但眼下這一切都是夢了,就如這一江清冷的江水,照映出冷漠的現實與人生,仿若蘇三肩頭那把虛無的枷鎖,一旦落在肩頭,就成了難以逃脫的厄運。笑,必須冷笑,嘲笑,大笑。四鼓起,杜十娘便挑燈梳洗,脂粉香澤花鈿繡襖,香風照拂,如果有來生,她甘愿不再生而為人,受盡這磨難和屈辱,不如做一只小獸吧,至少有在山野奔跑的自由;不如做一株草吧,櫛風沐雨,何須管這人間的虛情假意;哪怕只是做江中的一朵浪花一滴水呢,也能自由地奔逐向遠方。十娘取出描金文具,一層是翠環瑤簪,約值數百金,投入江中;二層是玉簫金管,三層是玉紫金玩,悉數投入靜水深流的江水;再最后抽出一層,取出一個小匣,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猶如暗夜之星,照亮了水面和天空,也驚呆了岸上的眾人。噗通——這一聲小小的聲響中是對塵世的決絕和嘲諷。十娘投江而死,李甲悔恨成疾,終身不愈,孫富受驚之后恍惚中十娘終日詬罵,奄奄而逝。

    不要結局罷,所有的故事開始即是結局,劇中人始終站在時間的舞臺上且歌且行,唱的是歡聚,唱的是別離。只有那把虛擬的枷鎖保持著時間的壓力,誰的角色誰來扮演,誰的人生誰來經歷。

    幕落,很多個蘇三走向命運的另一段迷局。

    摘自宋長征組篇《聲音的幻術》

    原載《野草》雜志2019年第5期

    作者:宋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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