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9年第11期|付秀瑩:他鄉(節選)
1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喝酒這件事的呢。好像是,來北京之后。帝都太大了,大到讓人慌亂。一個人在這個龐大的城市,即便在洶涌的人潮里,也能聽到內心孤單的回響。我害怕黃昏,害怕夜晚,害怕在深夜里忽然醒來,一個人面對漫漫長夜。
那時候,我還住在學院南路,北師大附近。一室一廳,不算大,但很安靜。樓前面種著一棵很大的樹,也叫不出名字,枝葉繁茂,遮掩了半個窗子。夏天的時候,開一種白色的小花,擁擁簇簇的,好像有一種淡淡的青澀的味道。在這個小房子里,我幾乎享盡了一生的孤單,也幾乎揮霍了一生的熱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還常常想起當年,那一個小小的房子,安靜、整潔、清苦,盛放著一個女人整整五年孤單的光陰。孤單而熱烈,仿佛窗外那棵樹上,夏天午后的蟬鳴。
出了小區向右拐,沿著學院南路往前走,大約七八分鐘,是一個十字路口。路南有一個報亭,還有一家小煙酒店。十字路口右轉,沿著新街口外大街,有幾個公交站牌。每天,我從這里坐車去上班。下班的時候,站牌在馬路對面,旁邊就是二炮總醫院。那時候,二炮總醫院還叫作二炮總醫院。二炮總醫院改稱火箭軍總醫院,是大約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常常在下班路上,在黃昏的夕陽里,或者,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走著走著,忽然間悲從中來。
這一帶,是鐵獅子墳,樹木茂盛。一拐進學院南路,喧囂的市聲漸漸安靜下來。車流,人聲,滿街洶涌的城市的躁動,仿佛一種畫外音,被遮蔽在外,顯得又虛假,又游離。我走進那家煙酒店,裝作若無其事地,買一瓶小二。那種北京小二鍋頭,扁扁的瓶子,深綠色,握在手心里,無端地,覺得人生有了依靠,覺得,溫暖妥帖。
老管不喜歡我喝酒。每一次,我喝醉了,給他打電話,他都會劈頭蓋臉地罵我。我常常喝醉了給他打電話。語無倫次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話。我知道這樣不好??墒俏夜懿蛔∽约?。我對著電話哭泣、訴說,我都不知道自己胡亂說了些什么。老管在電話那邊忍耐地聽著。翟小梨你冷靜一點。你看看你的樣子,你還像個女孩子嗎?一個女孩子,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哭,像什么話!我哭道,我不是女孩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嗎?我是女人。我都快三十了,我是他媽的老女人了。我哭得氣噎。老管在那邊只是沉默。夜風吹來,熱淚在臉頰上慢慢涼了,干了,緊繃繃的,像一個面具。老管不知道什么時候摔了電話。天上是半個月亮,黃黃地照著人間,同一城的燈火纏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月光,還是燈光。我握著手機,茫然地看著夜色中的京城,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老管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問寒問暖,只字不提醉酒的事。我心下不好意思,便也不提起,只訕訕地說一些閑話。早晨的陽光照過來,把半間屋子弄得異常明亮,晶瑩的,剔透的,仿佛琉璃世界。我不由雀躍道,看海棠去?當時是仲春四月,元大都遺址公園的海棠正是盛期。老管說,他得去開會。一個重要的會,不能不去。
老管他總是這樣。他總是有更多的事情,比我們的事更重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這樣的話,有著怎樣的含義。
那時候,我還是太年輕了。
2
回想起來,這半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打擊,算是高考失利了吧。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在那樣一所重點高中,我竟然讀了那么糟糕的大學。畢業以后,我刻意回避著那所高中的人,還有事。我那么愛面子,虛榮、敏感而脆弱,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當年,那一段被辜負了的青春歲月,還有寒窗下,那些苦讀的日日夜夜。直到這幾年,有了微信,被稀里糊涂拉進各種群里,才得以跟舊時的老師同學重新建立聯系。大家在群里噓寒問暖,胡說八道,開各種不大不小的玩笑。都是人到中年了,經歷了一些世事,人也漸漸變得平和了。牢騷還有,但都學會了自我解嘲。還能怎樣呢,生活本來如此。有很多東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群里熱鬧極了,甚至,有一種微微的放肆在里面。我依舊不怎么說話。盡管,大家聊的都是日?,嵤?,生活啊,工作啊,八卦新聞什么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再想起來追問當年我讀的是哪所大學。大家關心的都是當下。在一個城市的約約飯局,不在一個城市的問問近況。半真半假地,說一些懷念過往時光感慨歲月無情的話,把當年某些個男生女生亂點鴛鴦譜,娛樂一下大家。誰還會關心一個人的內心隱痛呢?雖然,這隱痛的傷口早已經悄悄愈合,疤痕卻還在。仿佛一個警告。警告命運的莫測,還有人生的無常。
我是如何在那一場重要角力中失手的呢?時至今日,那一個遙遠的七月,漫長,溽熱,讓人窒息,仿佛一場亂夢,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當我遽然驚醒的時候,窗外,芳村的蟬鳴陣陣,如同一陣急雨,把我的臆想和幻覺澆透。我激靈靈打個冷戰。夏日漫長、單調、倦怠而乏味。烈日下的村莊神思恍惚。芳村大片莊稼的青壯的氣息,淡淡的糞肥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潮濕的腥氣,撲面而來。我站在故鄉的大地上,滿懷困惑。我是如何從求學的異地,回到我的芳村的呢?
是不是,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的,對于那些過于殘酷的段落,我們總是有意選擇忘卻?我一遍一遍地試圖重新回到那個夏天的現場,記憶的小路總是出現很多分岔,還有阻斷。我在省內那所著名中學的苦讀時光,或許永遠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后,當我作為一名所謂的優秀校友,應邀回母校的百年講壇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冬日。這座北方的小城,是歷史文化名城,20世紀90年代,我曾經在這里度過了三載光陰。除了大佛寺、古城墻,還有著名的榮國府大觀園。據說,當年拍攝1987年版《紅樓夢》的時候,人們經??吹?,“寶玉”光著頭,不是穿著大紅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遙遙叩拜賈政,而是穿著短褲T恤,騎著自行車,在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閑逛。還有那金陵十二釵,偶然露面,個個花容月貌,令小城里的人們驚為天人。
而今的校園,卻早已經人物兩非了。學校當年便是威名赫赫,同另一所名校雙雄并峙,是無數省內學子的夢想之地。如今更是聲名遠播。嶄新的,氣派的,漂亮的,權威的,滿眼都是華彩,滿眼都是光芒。我在這光芒里拾級而上,情不自禁地,有點畏縮了。教學樓那么高,臺階那么多。層層疊疊,都不似等閑山水。每一個臺階上,寫著一個年份,還有當年的大事記,包括升學率,各種賽事戰績,各種榮譽榜,群星璀璨,耀人眼目。陪同的老師熱情介紹,我諾諾應著,幾乎不敢細看?;蛟S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故作平靜的外表下,有多少自卑和汗顏,有多少愧怍和惶恐。內心深處藏匿多年的那個傷疤,隱隱作痛。
階梯教室里早已經坐滿了人。我坐在臺上,強自鎮定。多么熟悉的氣息啊。青澀的,躁動的,熱氣騰騰的,青春期荷爾蒙的淡淡的腥味,混合著走廊里好像是衛生間傳來的隱隱的臊味,叫人一陣陣眩暈,一陣陣恍惚。學生時代的往昔歲月撲面而來,倉促而莽撞。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個趔趄。雷鳴般的掌聲,崇拜的目光,熱烈的急切的提問。在那個神圣的百年講壇上,我這個當年高考的失敗者,我這個母校的逆子,都說了些什么?有一個女孩子跑上前來,拿著麥克風,問了我一個問題:姐姐,只要不放棄夢想,總有實現的一天嗎?什么時候,我才能夠擁有你這樣的生活?我看見,她年輕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明亮的眼睛里淚花閃閃。
我該怎樣回答這個純真的女孩子呢?
結束的時候,有一個瘦弱的女生,一直尾隨著我。高高的臺階上,細長的影子猶豫不決,被跌為凌亂的幾段。下到最后一個臺階的時候,她偷偷把一些東西塞到我手心里。幾朵粉色的折疊的紙玫瑰,精致的,小巧的,帶著一個少女的青澀的體溫。我看著她轉身跑去的背影,在北方冬日的暮色中漸漸消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