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19年6月12日，來自全國各地十幾位作家會集甘肅天水市清水縣。清水縣是國家六盤山特困片區扶貧開發重點縣，2015年以來，清水縣扎實推進脫貧攻堅工作，取得良好成效。6月13日，作家們開始了為期一周以“助力脫貧”為主題的分組采訪活動，我們小組按計劃走進了村子。

宋川村

我們去的第一個村是宋川村，宋川村在清水縣郭川鎮。半道上，鎮書記李赟在路邊迎候。天變了，一行人進到半山上的果園，陰灰的天底下，是一望無際深綠的蘋果地，高個子打樁機站在地里，很醒目。

年輕斯文的李書記健談，風大，聲音被吹得深深淺淺的。我聽得細致，我就希望人們說那些太大的數字時，能讓人有個概念。

“郭川鎮全鎮有58000畝耕地，其中有48000畝蘋果和花椒地，蘋果占了38000畝，處于盛果期的果園有21000多畝。21000畝蘋果地能產多少斤蘋果？粗略算算，大致有一億斤，一億斤蘋果又是個啥概念？用20噸十米長的康明斯大貨車來拉，能拉2500輛?！崩顣泴@一疙瘩一疙瘩大數字諳熟于心，神情顯得很富足。

“呀！我們驚嘆?！蔽以谙?，2500輛康明斯連接起來，并排在清水縣長長的牛頭河邊，是個怎樣的情景？

村干部說，鎮上的蘋果絕大部分產在宋川村，村里一共3700多畝耕地，蘋果就占了3400畝，其實，不光在郭川鎮，在全縣，宋川也是蘋果種植規模最大的一個村。

宋川村真是個名副其實的蘋果村。

可以想見，蘋果是農民最大的念想，睜眼是果樹，睡著了是果樹，走個遠處，心里牽絆的還是果樹。開春前，農人已經在地里做足了準備，果樹醒了，枝條鼓起嫩芽了，農民一年的期待開始了。最盼的就是風調雨順，李赟說，前年和大前年，果園遭了霜凍，蘋果產量打了折扣。去年春天，果花兒們開得正稠的時候，一天夜里，低溫突襲，最低降到了零下8度，這酷冷，花兒們怎么受得??？經了那一夜打擊，去年的蘋果產量依舊沒按期望上去，好在價格沒跌下來。

“不管怎么說，現在的光景要比種莊稼的時候好得多得多，”果地里，一個農民說，“今年，到現在，啥都好著呢，應該是個豐收年?！惫r身后，一棵棵蘋果樹上，套在紙袋子里的小蘋果們正偷偷往大長呢。

我想起去年深秋在甘肅靜寧縣，去過的村子，蘋果在樹下堆成一座座小山，農民從容喜悅地忙碌著。但在將近20年前，我去靜寧采訪一位女鄉長時，連著好幾天，她回到住處天都快亮了，深更半夜的，村干部守在田間地頭，苦口婆心地勸導農民改種蘋果，播種的那幾天，村里的氣氛很緊張嚴肅。那時候，農民都覺得蘋果是零嘴兒，當不了糧食，換不來錢?，F在呢，蘋果已經徹底改變了靜寧的貧困。

李書記說，清水和靜寧在地球同一個緯度帶上。

奇妙得很，這個緯度帶，世界上味道最為甘醇的蘋果把地球纏了整整一圈。宋川村像一枚香甜的紐扣，穩穩地鑲嵌在這條帶子上。

不過，說起蘋果產業的發展，特別是對農民傳統種植觀念的改變和疏導，鄉干部說，和靜寧的情況差不多。

現在，蘋果就要幫著宋川鄉整體脫貧了。

景彩彩

景彩彩是從幾里外的景家坡嫁到宋川村的，十幾年前，丈夫過世，景彩彩一個人拉扯大大小小的四個孩子，如今，大女兒二女兒嫁到了南方，三女兒嫁到了西安，唯一一個兒子，八九年前，討的老婆過了門，生下娃沒幾天就跑沒影了。那一年，兒子也恓惶地外出，留下了襁褓里的女兒。興許是傷了心，之后，一年也不回來一兩次。景彩彩拉扯大兒女，又拉扯孫女，孫女現在8歲，小學二年級了。

孤寡的一老一小，多少年的貧困戶，鄉鎮對他們很關愛。這些年，自打政府花大力氣扶持農民種植蘋果，不怕吃苦的景彩彩硬是靠蘋果、靠自個兒的努力，熬出了個像樣的日子。

詩人楊森君認購了景彩彩的一棵蘋果樹，取名“枝枝”，希望景彩彩家的果園枝繁葉茂果實累累。

楊森君說：“一個女人這么多年苦過來，真不易啊?！?/p>

景彩彩說：“前十年要是聽人這樣說，我早哭得不行了?！?/p>

當年，丈夫去世，自家的果園里，政府免費提供的樹苗還沒開始大量掛果，地里的活計景彩彩不很懂，好在村里持續對果農進行培訓，景彩彩學得認真，邊學邊務弄果園，技術提高很快。

現在的景彩彩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景彩彩了，54歲的她看上去很精神。她一個人務勞6畝蘋果地300多棵蘋果樹。孫女兒很乖，周末假期，跟著景彩彩跑前跑后，給奶奶做伴兒的同時，還能搭一把小手兒。

“你們不知道啊，這果樹真的和娃兒一樣?！本安什饰嬷煨?。

她說，從正月十五到現在，只閑過三天。剩下的日子剪樹、疏花、疏果、套袋、除草、營養樹，還要摘套、摘果、剪果把把兒……操不完的心，一年360多天，就圍著這些“娃兒”們忙亂。

眼下，正是給蘋果套袋的時候，景彩彩干活麻利，套完自家園里的蘋果，還給別人家幫工，她說，這幾天，給別人套袋，一天還能掙十幾元錢呢。這幾年，收入一年比一年好，去年賣蘋果掙了5萬多。

景彩彩的家，新砌的磚瓦房圍成一個敞亮的四合院，院門門框上方寫著“耕讀第”三個大字。堂屋桌上有個醒目的銅質獎牌，“授予景彩彩同志為清水縣十佳電商先鋒”，獎牌是縣委縣政府去年頒發的。原來，景彩彩在地里忙的時候，她的女兒們也沒閑著，幾個女兒通過網店銷售母親種植的蘋果，接了單，把信息發給景彩彩，景彩彩第一時間把蘋果快遞出去。去年，中央電視臺一個記者和她的朋友網購了不少景彩彩的蘋果，景彩彩出了小名，村里人都說，景彩彩把蘋果賣到中央電視臺去了。

景彩彩說，沒有國家給農民的政策，哪個農民都沒有今天的好日子。

孫女很爭氣，去年，在全鎮小學的統考中考了第一。奶奶勤勞，孫兒聰明，平日里，家里雖然就一老一少，但日子過得很歡樂。精彩彩說，每天吃過晚飯都去跳廣場舞。這些年，家家有果樹，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了，村子里也越來越熱鬧了。

“就住我們家嘛，地方多的是，你看，天要下雨呢?！本安什试偃炝粑覀?，說著，果然，有二三星雨點子落在干凈的水泥臺階上。

道別了景彩彩，李赟帶我們去村里的農耕園轉了一圈，里面有景彩彩和村民們傍晚跳舞的小廣場，園里有戲臺，還展示了一墻老農具，錛、斧、笸籮、連枷、石磨、轆轤……好多農具現在都用不上了，李赟說，對農人來說，那些老農具上有很深的記憶。

園外的涼亭，坐滿拉閑話的老人，看見我們，都喜氣地招呼著。李赟說，別看他們歲數大了，可都是果園里的老把式，都才從地里忙完，趁晚飯前的這會兒工夫，坐一起喧喧話?！艾F在日子咋樣??？”他們笑笑地說，啥都好啥都好啊。對幾十年鄉村的變化，這些老農人感受最深。

韓坪村

還是郭川鎮的一個村。

韓坪村最有特色的是周末農場。村子離天水市區不到半小時車程，鄉政府在這里開出一大片地種植菜蔬水果：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還有葡萄等等。周末，城里人可以到這里休閑，還可以認購這里的蔬果。李赟說，這種形式是跟著南方一些農村的做法學的。韓坪村周末農場宣傳出去后，果然，有不少城里人帶著孩子到農場來，大人們很愿意讓孩子親近土地和自然，讓孩子了解農村，認識蔬菜和植物，好多人家都認購了菜地。

同行的汪彤認購了一塊兒辣椒地，她說，今后，韓坪村就有一個她的念想了。

現在，來周末農場的人不斷增加，擴征的地也已經平整好了。地里，菜蔬水嫩，藏在枝葉間的葡萄粒擠擠挨挨，翠綠的小珍珠一樣。

對農民來說，城里人這種有意義的休閑和認購，也是一種扶貧，還可以帶動周邊的農家樂，給種植戶帶來額外的收入。

葡萄地旁，是農民韓小兵的家。

40多歲的韓小兵，先前是村里的一個菜販子，從城里拉菜到村里賣，販了近20年菜?，F在，他的想法徹底變了，自己種菜，讓城里人來買。之外，他還包了五畝旱地，全部種上了蘋果。他對他的蘋果期望很大，期盼今年是個好年景。

韓小兵小二樓的陽臺上，四把椅子圍著一張小圓桌，忙完一天，倒杯熱茶，看看遠處，他說，舒坦得很?！拔覀冞@里的天，夜晚都是紅亮紅亮的，你們知道為啥？”他說：“是叫天水城的燈照的?！?/p>

那一邊是城，這一邊是農田，仿佛一墻之隔。城和村子這樣近，周末農場把兩處的人都親近成親人了。

天色麻兒黑了，小廣場人越來越多，村民自編自演的晚會要開始了，帥氣的村官小策劃在臺下忙碌著。女人們盛裝上臺了，鑼鼓敲了起來。臺上表演得認真，臺下看得開心，碎娃娃們在人縫里躥來躥去。

有那么些年，地留不住人了，大批農民外出務工，村里就剩了老人孩子?，F在，政府引導農民大力發展種植，家家戶戶有了可觀的收益，農民和土地又緊緊地牽系在一起了。

火石村

前一天醞釀的雨，這一天下在了清水縣東南的草川鋪鎮。

草川鋪夾在山脊之間，地處低平的草灘，是絲綢古道的必經之路，天水和陜西隴縣之間的一個驛站，故而得名“鋪”字?，F在，幾個村子還完好地留存著古風盎然的精美的雕花木頭宅邸，悠久的歷史文化也為草川鋪平添了很多人文特色。

草川鋪森林覆蓋率達65%，雨淅淅瀝瀝，山鄉被染得更綠了，滿眼都是風景。進村的道邊，我們先被一棵大核桃樹吸引了，90多年的核桃樹，枝蓋蓬勃如云。仿佛一個醒目的標牌，草川鋪鎮鎮書記魏天軍站在雨里說，核桃產業正是草川鋪鎮的一個重要的支柱產業，栽植核桃的歷史很悠久，像這樣的百年核桃樹全鎮有9000多株。

到了草川鋪鎮的火石村，撲面而來的先是好聞的花椒香。雨還在下，村里硬化的干凈小坡道上，怕人濕了鞋，雨水乖乖地在小道正中間往下流著。

去的是農民李會平喬遷的新家，堂屋正面的墻上掛滿紅底金字親朋好友賀喜新居的彩旗，上面都是“新居煥彩”“祥光臨福地”這樣的喜氣洋洋的好句子。

進門上炕，炕桌上擺的一應是核桃美食，蜂蜜核桃仁、烤核桃仁、炒核桃仁、核桃汁。

40多歲的李會平一家靠核桃脫貧，又靠核桃致富。他現在有十畝核桃地，一畝地大約22株核桃樹，也就是說，他是200多棵核桃樹的總司令。

和蘋果種植相比，核桃的種植和管理要粗放得多。而且核桃易貯存、保質期長、加工種類豐富。除了做成干果美食，核桃還可以入飯，做成清水歷史上著名的核桃扁食。

嘗一口臊子湯里的扁食，滿口核桃濃香。

說起脫貧，李會平說：“貧困戶大多就是身懶?，F在，村民主要面臨的問題是缺技術、缺學歷。好在鄉政府一直在搞技術培訓，去年又幫農民搞出了核桃和蔬菜套種的模式，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了?！?/p>

李會平身邊，隔壁家一個村民說：“村干部是活雷鋒啊，村里，最辛苦最操心的是他們，每天跑爛鞋?！?/p>

凡事凡物，中國人歷來講究喜慶吉祥，蘋果和核桃，有著“平安”“和美”的好意頭。所以，除了味美，人們還愿意贈送親朋。我想起在縣農產品展銷中心品嘗的新鮮好吃的“棗想核你在一起”的棗夾核桃干果，農戶說，配用的核桃，大量就出自草川鋪鎮。

魏天軍說，全鎮有干鮮果園42500畝，核桃園面積就占了39000畝，我們草川鋪是名副其實的百年核桃之鄉。從農戶家出來，魏書記送我們到路口，車臨行時，說：“對了，加個微信?！睊吡舜a，問他的微信名，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成吉思汗?！币卉嚾诵α?。當年，成吉思汗病歿于清水的牛頭河畔，來時是馬背上的大汗，去時是靈柩里的大汗，來去都必經草川鋪。但不管怎樣，在一代天驕駐留過的地方工作，這大約也是魏天軍引以為傲地自稱為“成吉思汗”的緣由吧。

……

【作者簡介】 習習，甘肅蘭州人，著有文集《浮現》《表達》《流徙》《講述：她們》《翩然而至》《風吹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