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5期|劉慶邦:托媒(節選)
這個叔叔比我大十來歲,現在還活著,活得好像還不錯。他是初中文化程度,平日里愛看看報紙。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篇小說,擔心他看了會自動對號,會引起一些不愉快。所以我不能寫他的真名,只能給他起一個代號,叫他劉本華。
在劉本華初中將要畢業那一年,空軍部隊到我們那里招兵,招飛行員。劉本華以優良的身體素質,合格的家庭政治條件,順利地通過了體檢和政審,成為空軍部隊的一員。
劉本華當上了飛行員,而且是到北京的空軍部隊當飛行員,這個消息帶給我們劉樓村的效應是轟動性的。試想想,在劉樓村幾百年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人當過飛行員,劉本華可是史無前例的第一人。有鳥在天上飛,那只能是飛行鳥,不算是飛行員。只有人開著飛行器在天上飛,才算是飛行員。我們那里形容辦一件事比較難,往往會說比登天還難。那么,劉本華當上了飛行員,不是等于登上了天嘛!另外,在某種意義上,北京也被人說成是天。劉本華到北京當飛行員,不是一下子登上了兩重天嘛!老天爺,這可怎么得了!
在這個堂叔去北京當飛行員之前,因年齡差距,我對他幾乎沒什么印象。直到他有一次回家探親,我才對他有了比較清晰的印象。探親期間,他保持著操練的習慣,每天一大早就外出跑步。社員們每天也早起,那是為了下地干活兒,為了割豆子,或是掰棒子。劉本華早起外出,單純是為了跑步,為了保持飛行員所應有的健康體魄。他跑得距離不算近,每天都要跑十來里路。他跑的路線是固定的,從我們劉樓跑到五里之外的李樓,然后才返回來。跑步時,他腳上穿的是軍用運動鞋,下面穿的是藍色的軍褲,上身穿的是雪白的背心,背心掖在軍褲里面。劉本華這樣的裝扮和這樣的晨練,在鄉村田野的田間土路上是很顯眼的,如果說他構成了一道風景,一點兒都不夸張。正干活兒的社員們看見他跑步,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移動的“風景”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有的社員嘴里還不由地發出嘖嘖的稱贊。
不同的看法還是有的,有人說劉本華當了兩年兵,說話的腔調兒變了,不說老家的話了,撇開了京腔。比如我們的村子叫劉樓,村里人說起劉樓時,都會在樓后面加一個兒音,說成劉樓兒。劉本華撇京腔時把兒音去掉了,說成劉樓。在鄉親們聽來,他把樓說成漏,漏風漏雨的漏,劉樓變成了劉漏。漏什么漏,喝稀飯漏豆子,難道他的嘴漏了嗎!
探親假結束后,劉本華又返回北京去了。人們估計,劉本華這一走,恐怕至少又得兩年見不著他的面。
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劉本華返回北京連十天都不到,他竟然背著被子回來了。
咦,這是怎么回事?他剛探完親,不是又回來探親吧?上次回來探親,沒見他背被子呀,這次回來怎么連被子都背回來了呢?不會是他出了什么問題吧?人們打探的結果,得知劉本華是犯了錯誤,被部隊給開除了。他犯的是什么錯誤呢?據傳是作風方面的錯誤,也叫男女關系方面的錯誤。至于他所犯錯誤的具體細節,人們就不知道了。也許他的檔案里會有記載,可一般人誰會看到他的檔案呢!
社會上大起大落的事情總是很少,大都是小起小落。而劉本華的經歷堪稱大起大落。您看嘛,他從地上飛到天上,不是大起是什么!他又從天上落到了地上,可不就是大落嘛!他的大落,連落到地上都不止,簡直是落到了泥巴窩里,簡直是落到了糞坑里。一個本來前程無限寬廣無限光明的人,卻栽到男女關系的糞坑里,真是太丟臉了,太丟人了,他以后還怎么見人呢!村里人遂有些看不起他,有人說:你不是撇京腔嗎,看你還撇不撇!
劉本華京腔倒是不撇了,不過他的樣子有些無所謂,走起路來腰桿還是挺得直直的,鼻孔里噴出來的氣還是傲氣。他知道別人看不起他,他裝作也看不起別人。
他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哥哥是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回到村里務農不久,隊里就讓他當上了記工員。以前生產隊里的工分是草紙印成的紙片,容易破損,不易保存。后來進行了改革,就不發工分了,改成用記工冊子記工分。每到傍晚收工之前,記工員就拿著記工分用的冊子,見哪塊地里有社員在勞動,就去那里為每個社員記工分。劉本華擔任的就是記工分的角色。除了每天給出工的社員記工分,社員們往生產隊里交拾到的糞肥,或交自家尿罐里積攢的尿水,都可以記工分,不同的分量記不同的工分。給糞肥和尿水稱分量的當然是劉本華,記多少分的決定權也屬于他。他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可以接近每一個男女社員。也是利用職務之便,他很快就與本村一個頗具姿色的少婦勾搭成奸。兩個人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找一個背人的私密地方不行嗎?沒有,他們大概有些急不可耐,在露天的野地里就干開了,就野合上了。春日的一天傍晚,西天飛滿了紅霞。少婦擔著尿罐子,到剛剛起身的麥子地里去交尿水,劉本華在春風蕩漾的麥苗叢中等著她。他們大概提前約好了,少婦等別人都走了,最后一個去交尿水。少婦剛把尿罐子從肩膀上卸下,剛把尿罐子里的尿水倒掉,劉本華就把她放倒了,放得仰面朝天,兩男女在起起伏伏的麥苗地里做到了一處。
麥苗還不夠深,可以埋住老鴰,還埋不住人。一個人平躺在麥地里,都不能完全埋住,如果上面再疊加一個人,就更埋不住了,只能是暴露無遺。
生產隊的一個副隊長,躲在一座墳后面吊著劉本華和少婦的線,當兩人隨著麥苗的起伏剛開始“起伏”,副隊長飛奔過去,當場就把作奸的雙方捉住了。劉本華的樣子有些氣惱,大概是惱副隊長中斷了他的好事。氣惱歸氣惱,好事是不可能繼續做下去了。
副隊長有些興奮,好像在與壞人壞事作斗爭方面立了一個大功一樣,他得意地宣稱: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兩個交尿水收尿水是假,往“尿罐子”里尿尿才是真,怎么樣,被我逮住了吧!一泡尿還沒尿出來,就被我逮住了,真他媽的有意思!
在光天紅霞之下,劉本華做下這樣的丑事,應該夠他喝一尿罐子的。說他當兵期間犯了男女關系方面的錯誤,那只是聽說,村里人都沒有看到。而這一次劉本華所犯的作風錯誤,是副隊長親眼所見,他想提起褲子不認賬是不行的。大家估計,村里至少會召開一個全體社員大會,讓劉本華在會上交代自己的錯誤,并作出深刻檢查。之后,大家還要對劉本華進行批斗。平日里,社員們并不是很喜歡開會,不少會都寡淡無味,讓人提不起精神。要是開劉本華的批斗會,應該比較有趣味,有意思,差不多等于看一場戲,很值得期待。
社員們盼來盼去,村里風平浪靜,連一點兒開批斗會的跡象都沒有,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劉本華干壞事白干了?難道副隊長煞費苦心地捉奸白捉了?有人著急,就到副隊長家里去打聽。這次有些氣惱的是副隊長,他氣哼哼的,說以后遇到這樣的事他再也不管了,有的人就是把“尿罐子”的罐底子搗掉他也不管了。你道怎的,原來跟劉本華做到一處的那個少婦家里是地主成分,她是地主家的兒媳婦。地主家的兒子在幾千里外的四川當煤礦工人,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回,他老婆就跟劉本華好上了。這樣一來,事情就跟家庭成分聯系起來了,就跟階級斗爭掛上鉤了。搞階級斗爭,首先要分清階級,要以階級劃線,分清你是哪一撥兒的,我是哪一撥兒的。也就是說,要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這樣一分,階級陣線就弄清楚了。劉本華家里是貧農成分,當然是我們的朋友,是團結和依靠對象。而地主家的兒媳婦呢,當然要劃在階級敵人的陣營里,不能團結,也不能依靠,只能打擊。用階級斗爭的眼光這么一看,事情的性質就翻過來了,不是劉本華道德敗壞,調戲婦女,而是階級斗爭無處不在,地主家的兒媳婦在利用自己的姿色,勾引貧農家的兒子,把貧農家的兒子拉下了水。要檢查,只能讓地主家的兒媳婦檢查。要批斗,只能批斗地主家的兒媳婦。
看來階級斗爭的作用也具有兩面性,他能挑起什么,也能掩蓋什么。反正麥苗地里發生的事情沒對劉本華造成什么影響,他該當記工員還當,該收尿水繼續收。只是那個少婦不去交尿水了,改由她的婆妹子去交。
有媒人給劉本華介紹了外村的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各方面的條件還不錯。對于劉本華被部隊開除,還有劉本華回村后做下的風流事,那個姑娘應該有所耳聞??刹恢獮槭裁?,那個姑娘竟沒有計較,沒有挑剔,同意了跟劉本華結婚。這也可能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文化在起作用,人們對女孩子的失身總是不能容忍,而對男人做下的風流韻事似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同時也說明,這位堂叔在身材、長相、文化、見識、說話等各方面,的確存在一定的優勢。這些優勢讓他在農村為我為我們找一個好嬸子不成問題。
這位堂叔的歲數比我大那么多,如果后來我們兩個不打什么交道,也許沒什么有價值的故事可寫。交道即故事。人與人之間有多少交道,就有多少故事。一般的交道,產生一般的故事。不一般的交道,產生不一般的故事。我不敢說我與劉本華的交道多么不一般,但我們之間發生的一件事確實讓我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不吐不快。接下來,我會主要講講這件事,也就是托媒的故事。
我1967年初中畢業后,沒能上高中,就回鄉當了農民。上高中的同學還是有的,全班只有五個。但升學已不是考試制,而是推薦和選拔制。推薦和選拔的條件是什么呢?首要條件必須是造反派。在“文化大革命”中,河南省的紅衛兵組織主要分為兩個派別,一個是“二七公社”,另一個是被簡稱為“河造總”的河南省造反總司令部。后來,“二七公社”被定為造反派組織,而“河造總”被定性為保守派組織。我在“文革”開始時站錯了隊(其實無所謂對錯,政治游戲而已),站到了保守派的旗幟下,成了保守派的一分子。既然是保守派,上高中當然沒有我的份兒?!拔母铩遍_始前,我對自己的學習充滿自信,相信自己能夠考上高中,說不定還能考上大學?!拔母铩币粊?,我繼續求學的夢就破滅了。我認為我和劉本華不一樣,他是犯了錯誤被部隊開除的,我只是因為沒趕上好時候。
回到農村,在走投無路、心情最苦悶的階段,我嘗試著寫了一篇大批判稿,投給了縣里的廣播站??h廣播站有自辦節目,每天都會通過安在全縣各生產隊的有線舌簧小喇叭廣播一些大批判稿。我們家也安了一只小喇叭,我聽來聽去,廣播的大批判稿都是別的公社的人寫的,我們公社連一個寫批判稿的人都沒有。不要以為我們劉莊店公社無人,有棗沒棗打一竿,我來寫一篇試試。說來真夠幸運的,我寫的第一篇批判階級斗爭熄滅論的稿子就廣播了。廣播員用普通話播送道:現在播送,劉莊店公社郜莊大隊劉樓生產隊貧農社員劉慶邦寫的一篇廣播稿。前面冠以貧農社員是必要的,這是我寫廣播稿的資格,如果不寫上貧農社員,說不定還要對我進行一番政治審查,才能決定是否采用我所寫的稿子。第一篇稿子廣播后,我信心大增,寫稿的積極性也提高不少。我如法炮制,又連著寫了幾篇稿子。請相信我沒有吹牛,我寫的每一篇稿子都廣播了。廣播了又能怎么樣呢,廣播又不是白紙,廣播員的播音又不是黑字,廣播了就過去了,沒什么了不起的。后來我才知道,我寫的稿子連續被縣人民廣播站廣播之后,還是有一些積極效應的,人們在紛紛打聽,誰是劉慶邦?劉慶邦是干什么的?
我有一個同學叫張豐麗,她的家在張莊,我們同屬一個大隊。張豐麗的哥哥在縣里郵政局上班,他也聽到了我寫的廣播稿,并記住了我的名字。有一次回家,他向張豐麗提到我寫廣播稿的事,問張豐麗是不是認識我?張豐麗說認識呀,我們是同學,在中學宣傳隊里我們還一塊兒演過節目呢。那么張豐麗的哥哥就問張豐麗:他現在有沒有對象?
張豐麗羞澀地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又說:可能還沒有吧。
你對你這個同學印象怎么樣?
你問這個干什么?
哥哥說:要是你不反對,我托人給你們倆介紹一下怎么樣?
張豐麗的臉一下子紅透,她沒有說話,沒有表示反對,只是低下了頭。
機不可失,當哥哥的立即行動起來,開始請托媒人給他的妹妹介紹對象。他托人給妹妹介紹的對象是哪一個呢?這個您已經知道了,我就不用說了。而張豐麗的哥哥托的媒人是誰呢?是他的中學同學。他的中學同學是誰呢?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堂叔劉本華。張哥騎著自行車到劉本華家里去了,把為妹妹介紹對象的事托給了劉本華。劉本華滿口答應,說沒有問題,這個事包在他身上,讓老同學盡管放心。
設想一下,如果劉本華把這個事情告訴我母親,我母親會很高興,我也會很高興。這是多么大的好事呀,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我們沒有理由不高興。然而,劉本華卻把人家托他給妹妹介紹對象的事給截留了,截留后并密封起來,封的一點風都不透,好像人家從來沒托過他一樣。
這個事情劉本華一直把我瞞得結結實實,始終沒漏過半點兒口風。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這兒不透風,那兒透風;短時間不透風,時間長了總會透風。若干年后,我才一點一點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并逐漸連綴起來,清晰起來。
……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五十余種。
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和長篇小說《紅煤》分別獲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長篇小說《遍地月光》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獲《北京文學》獎十次;《十月》文學獎五次;《小說月報》百花獎七次等。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界德藝雙馨獎。
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等外國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劉慶邦現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