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9年第9期|吳克敬:扶風堂隨筆(節選)
拉扯
想來沒人相信,我們人可都是父親從他身上搓下來的一疙瘩垢痂。
但我不管別人信與不信,總之我是相信的,相信我的生命,最初時就是父親從他身上搓下來的一小疙瘩垢痂。這是因為,我聽到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拉扯我們兄弟姐妹,不出幾身汗是不成的。
這也就是說,養活一個人是不容易的,而更進一步,養成一個人就更不容易了。
所有的不容易,最具體的表現都在“拉”和“扯”兩個字上。幼時生活在鄉村,總聽做了父母的人,論說起來,無不痛徹心扉,或是心花怒放,說他或她,養兒育女的感受和體會,都不免要用上“拉扯”這兩個字。
連拉帶扯,我們回頭來想,的確都是父母既用了勁,又用了心,拉扯長大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何印象,在我初時聽我父母說起拉扯這兩個字時,心情是不愉快的,覺得我的成長,表現得難道是那么被動嗎?沒有父親的拉,沒有母親的扯,我就不成長,不進步似的。記得自己聽多了父母說這兩個字,慢慢地從不愉快,還過渡到了反感。因為反感,本可以自己自覺地來做一件事,卻故意耍賴,甚至抵抗,非得父母拉扯著,如不然,便一步不前,一步不進。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老小,看著父親因為拉扯我們成長,要吃要喝要讀書,把他自己拉扯得疲憊不堪,早早扔下我們去了;而我母親,則以她農村婦女單薄的力量,繼續拉扯著我們兄弟姐妹,成家立業,她把自己也拉扯得尋找我父親去了。
從此我再聽不見父母言說“拉扯”這兩個字了。
開始聽不見,倒也耳根清凈,十分受用,時間長了,再也不聞父母嘴里的“拉扯”,而自己卻又不自覺地繼承了父母的這句話,把“拉扯”說給自己的子女時,突然地覺悟過來,“拉扯”二字,幾乎可與父母二字等量齊觀,父和母只是一個習慣性的稱呼,而拉與扯,則外化成了勞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動,受累操心,不付出身體的勞動不行,不付出心的勞動更不行。
往往是,使出的心勁,眼睛看不見,而發出的力,常常比身體的勞動大得多。
這么來想問題,覺悟當初聽到父母說“拉扯”,而我死皮賴臉故意要父母“拉扯”,可是一種撒嬌?
真的不能排除有此心理,就如我與朋友閑扯,朋友說起了他父母生前給他做的吃貨,不外乎面條、稀飯、蒸饃、鍋盔,再加鹽、醋、咸菜什么的,都沒有他如今入口的食物豐富質優、稀罕少見,各種各樣的海鮮,各種各樣的山貨,有姓有名的大廚,有姓有名的高檔酒樓,朋友想吃不想吃,隔三差五的,都要自己請人,他人請他的吃喝一場。而他卻幾次見到我,說起自己的胃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來就是父親“拉扯”他時,做給他的家常便飯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在昨晚,我們吃罷飯后散步,他又說起了父母做的飯,而我不合時宜地問了他一句。
我問朋友:你是吃不上父母做的飯了?
朋友在夜里睜大眼睛看我。
我向朋友承認:我也吃不上父母做的飯了。
人就是這么不可救藥。我向朋友承認我們共同面對的事實后,老實而不客氣地還給朋友說,在我吃得上父母做的飯時,我從未覺得父母做的飯有多么特別、多么的香,甚至好多次,在父母詢問我想吃什么飯時,還開口戧了父母,說父母能做什么?面條稀飯、稀飯面皮,蒸饃鍋盔,鍋盔蒸饃,鹽醋咸菜,咸菜鹽醋……我對父母的質問,把父母會說得手足無措,抱愧難當。我不能確定朋友是否和我一樣,也那么不知好歹地戧過父母,但在我坦白了我的過往后,朋友也老實說他臉紅了,他像我一樣,也那么戧過父母。
父母給我和朋友在舌尖上的記憶,大大地改變了我們的心情,對自己父母的味道,只有享受不到時,才覺得珍貴難忘。
“拉扯”也會是一樣,父母把我們“拉扯”大了,不能用力用心地“拉扯”我們了,我們才懷念父母“拉扯”的日子,是多么幸??鞓?,哪怕因為父母“拉扯”我們,給我們以責備,給我們以懲罰,也特別地留戀和不舍。
我想念父母的“拉扯”,被父母“拉扯”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也以父親的姿態“拉扯”自己子女了,我更感到了“拉扯”的不易,不僅要用上全身的力,更要用上全身的心,非如此,不足以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母親也一樣,似乎在“拉扯”子女成長的過程中,比父親用的力、用的心,還要竭盡全力,無微不至。
父母“拉扯”子女,子女成人了呢?
角色在變換,子女也要負責“拉扯”父母。
熟人
怎么才是熟人呢?
不同于親人,不同于親戚,不同于近鄰,不同于同事,而還叫不出人家的名字,見了面卻要點頭的人,大概是可以稱作熟人的。
誰沒有自己的熟人呢,而熟人在關鍵的時候,可能還比自己的親人、親戚、近鄰、同事要感動個人哩! 熟人不太可能與自己產生過深的交集,過深的往來,而親人、親戚、近鄰、同事就不同了,因為親,因為近,各種各樣的交集,各種各樣的往來,是都要發生的,而且會一次一次發生,所以就可能產生矛盾,出現問題。譬如閨蜜,女人之間,好得不能再好的關系,大概就是閨蜜了。閨閣間是無話不說的,她們親密得沒了界限,沒了隱私,沒了秘密,仿佛一個人似的,可是小小的一點風波,甚至是一句半句的閑話,頃刻之間,閨蜜成仇人,想要調和都調和不成了。
何以如此? 別說我說不清楚,哪怕把孔圣人請出來,讓最能說道理的他老人家來說,可能也難說清楚哩!
我就經常聽人給我說,說他不想再理某一個人了。
這么給我說話的人,肯定是我的熟人。不然他不可能給我這么說;而他所說不想再理的某個人,肯定也是我的熟人,不然他也不可能說給我……回想我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聽到多少這樣的話呢?我沒法記憶清楚,就說最近的一次吧,受邀參加文學采風活動,作家詩人什么的,天南海北的走在一起,怎么說都是一種緣分,見面了,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但這沒什么大礙,都在江湖上混,一場酒喝下來,就都熟了。特別是其中的幾位女士,黏得最緊密了,出出進進在一起,沒兩天,衣服都開始換著穿了,我因此還打趣她們,說你們男朋友在,可別把你們認差了,像衣服一樣,互換著用了。
她們回答得倒也干脆,先說不可以,相互看看笑了笑,又說可以啊。
連自己的男朋友都可以互換的女子,能說不是閨蜜嗎?可到我們采風了幾日,即將分手時,她們倆的一個先去給我嘰咕了另一位,另一位也沒藏住嘴,也給我嘰咕了那一位,兩位嘰嘰咕咕的話,像商量了一樣,都說那人怎么那樣呀!我是不想再理她了。
都是圈子里的人,后來發生的一些事證明,她倆真的是一個不理一個了。像我最近主持的一個采風活動,把她倆都列進了名單,去與她倆溝通時,不約而同地都提出了一個問題,她們問對方來不來,如果來,她就不來了。我如實告訴了她倆,結果兩人都客氣地借口另有安排。
我本家門中,堂姐堂妹兩人,小時玩跳繩、玩跳房、翻花繩,不僅總是玩在一起,而且還總是睡在一起,背著書包上學了,上學下學,做作業,又都在一起,別人不敢說她倆中的那一個,說了,那個倒沒怎么反抗,而這一個是不能應答的,撒潑耍橫,一定要為那一個出面擋槍……在我的記憶里,我就被她倆聯手修理了好幾次,哪怕她們失禮,而我理由天大,也奈何不了她倆。
堂姐堂妹好得像一個人。
她倆長到要出嫁了,堂姐經人介紹,好上了一個現役軍人,堂妹依樣畫葫蘆,在堂姐現役軍人的幫助下,把她的一個戰友介紹給堂妹。使堂妹如愿以償,也好上了一個現役軍人……出嫁的日子,堂姐堂妹一對從小好到大的閨蜜,與探親回來的兩位現役軍人,去縣城的照相館,各自與她的現役軍人照了相后,兩對子四個人還一起照了張結婚照,接下來裁縫結婚的婚衣,紅色的條絨上衣,黑色的條絨褲子,都是從一塊兒布料上扯下來,交給同一個裁縫制作……如今是,堂姐堂妹都一把年紀了,因為兒女的關系,又都搬離開故里,去了城里幫助兒女抱孫子。
這太正常不過了,誰都不能不老,老了抱孫子,抱在懷里的是滿滿的幸福,還有期望著的未來……堂姐堂妹天意使然,到離開故里,進城來抱孫子,又幸運地在同一個城市里了。她倆不像在自己的故里,雖然親密,也還有他倆之外各自的交往,進了城,各自的交往留在了遙遠的故里,城里只有好了一輩輩的兩個人,因此來往就更密切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斷了來往,來往斷了,言語也就斷了,他們的兒女不知其故,還想以晚輩的身份,勸導兩人,但所有的勸導卻像說給了石頭,一點作用都沒有。
趁著晚輩中又一個侄子結婚,堂姐堂妹自己斷了往來,斷了言語,但對自己的侄子,卻是斷不了的。兩人都來了,而且坐在了同一張餐桌上,依然別扭得讓人難受,她倆互不言語,便是各自的臉面,也要擰開來,她倆是怕自己的目光,碰在一起吧……我看不下去了,想要勸導她倆,可我說給她倆的話,比說給石頭還凄慘。簡直可說是說給了空氣,被空氣悄悄地稀釋掉了。
她倆這是何苦來哉?不做閨蜜,難道連熟人都做不成了嗎?
熟人要親,在提筆寫這篇短文前,出小區買菜,徑直去了那家我常去的菜攤前,我不知攤主的姓名,更不知攤主的籍貫,但我們是熟人,他見我來,是一定要招呼我的,而他也熟悉我買菜的習慣,幾乎不用我動手,豇豆、茄子、青菜的,幫我挑著水靈靈的那一些,裝袋子秤好,遞到了我手上。
我相信他,是又給我多裝了些菜。
甩手
記得《兒女英雄傳》第九回有此一說,“就算我是個冒失鬼,鬧了個煙霧熏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還記得《駱駝祥子》第十五章有此一說,“以后出去,言語一聲!別這么大咧咧地甩手一走!”此之二例,足可以說明,甩手可不是個好詞兒。
這是對的,我生活在關中西府的古周原上,評論一些人時,所用的詞兒就有個“甩手掌柜”。
鄉村社會中,誰要攤上個“甩手掌柜”的名聲,那可就慘了,其人基本上就被列入了另冊,與四體不勤的懶漢,與不負責任的孬漢,等齊觀之,別說討個老婆,就是想要與人為伍,也會被人厭棄地躲開來……有過二十多年的鄉村生活經歷的我,見到過“甩手掌柜”的現狀,見到過“甩手掌柜”的慘狀,真的是為他們無奈又臉紅,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與我的一位同村伙伴,小時候耍在一起,倒沒覺得他怎么甩手,反倒因為他生得白凈,也愛干凈而使自己慚愧。到我們背著書包,去了小廟改建的小學讀書,問題來了,他真是一副甩手的態度,自己的課本,發在手里沒幾天,就會被他甩手找不見,還有他的作業本,語文、數學的全都分不清,做沒做不知道,老師來收作業時,他的作業本常常甩手沒了蹤跡……不過這個時候,還沒人說他“甩手掌柜”, 而是帶著些嬉戲的成分說他,“能興死個丈母娘,也能氣死個先生”。
給我們代課的小學老師,沒有不被他氣個半死的。
他倒是坦白,先生生氣他不氣,那么甩手到四年級,長出了一身的肉,人比?頭把子高時,他不氣先生了,瀟灑地走出小學的校門,回村做起了農活。
繁忙的農活,容不得他甩手??伤蕬B依舊,人依舊白凈著,而且依舊干凈著,這便成了一個問題,被人指戳著脊梁骨,說成個“甩手掌柜”了。
背上個“甩手掌柜”名號的他,成家娶媳婦兒的事兒就不好想了,而他不僅要想,還眼高得超乎常人,一般的還看不上眼,看上眼的人家又嫌棄他……一直拖著,把他自己拖得沒有了耐心。就在一個早晨,甩手走出我們村,從此數年,杳無音信,不僅村里人,便是他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漸漸地,他那個甩手樣子在村里人的意識里都沒了影子,結果他卻又甩手回來了。
也是他回村來的日子,農村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原來的村集體解散了,土地分配給了各家各戶,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自己謀劃自己的出路。村里人急吼吼都像打了雞血,潑命地勞碌,可他未改甩手的毛病,鋤把不摸,鎬把不揣,把他總是白白凈凈,干干凈凈地收拾起來,甩手在村里走,不僅他的家里人愁了他,村里看見他的人都也愁了他,不知他這么甩手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在那場“夏收、夏種、夏藏”的三夏大忙后的日子里,讓所有為他愁的人,不僅消除他們心頭上的愁,同時還又生出一種對他的羨慕來。
“三夏”那種繁重的體力活,甩手的他是不會動手的,他去距離我們村近點的法門鎮,請了幾個甘州來的麥客,為他割了麥,碾了場,種了地……他能這么干,說明他有錢哩!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還能抱得美人歸。就在村里黑汗黃汗,苦做苦受的“三夏”時,甩手因為請了麥客,倒比村里人的“三夏”進展都快。到他甩手使他們家地凈場光的結束了“三夏”的全部勞作時,天下雨了,接著連下了好些幾天,使我們村里的人家,或多或少的都瞎了些糧食。大家為此正唏噓感嘆著,又一件光光燦燦的事情,在甩手的身上發生了。
一個如花般的姑娘,身穿著村里人從沒見過的婚紗,被甩手娶回了家!
當時我還生活在村里,真切地見到了甩手迎娶新娘的場面。他的新娘,乘坐的不是鄉村當時有的馬車、自行車,而是一輛村里人稱作“屎爬?!钡男∞I車。村里人把黑色小轎車稱作聲名不雅的“屎爬?!?,并不是瞧不起小轎車,而是一種隱秘的抱怨,艷羨那么高級的小轎車。一聲清脆的鳴叫,進入村子來,停在甩手家門口,左邊車門開處,先是走出甩手,甩手西裝革履的下車來,繞到“屎爬?!钡挠覀?,拉開右側車門,手挽他的新娘,就那么夢幻般地下車來了。
所以應用了“夢幻”二字比喻甩手的新婚,是她穿在身上的婚紗,是那么蓬松,那么潔白。蓬松得夸張,潔白得也夸張,因為夸張,所以夢幻。
那個夢幻的新婚,暴露了甩手的身份。他失蹤那么多年,甩手在天南海北,眼見了許多,耳聽了許多,還遭遇了許多……機會來了,甩手回到故鄉,先在縣城開辦了一家醫藥營銷公司,娶了一位“夢幻”般的新娘,他們攜起手來,傳說還要收購縣上辦了許多年的一家醫藥廠。
甩手可是大發了!
甩手怎么就大發了呢?
這太叫人糊涂了,想不明白一個甩手,四體不勤,卻還獲得那么大的收成……想不明白就只有不明白下去,像我一樣,不甚明白就有了自己的大學讀,離開村子,在西安城里先拿學歷,然后工作,因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報社里做新聞,甩手還幾次托我,給他折扣打廣告,因為同村同鄉,我在我權力范圍內,給了他一些幫助,所以就還知道些他的事情。
我知道他仍沒有脫離甩手的樣子,把許多事情,都甩手給了他娶來的娘子,自己散漫得神仙一般……我倆與時俱進,如今都加了微信,清早起來,看到他發給我的一個視頻,是他自己錄的自己,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一身太極服 ,兩條胳膊等速動作,相向甩動,就像一個弱智之人,傻乎乎重復一件只有他做得了的動作,讓人看上去既好笑又好玩,而他還大言不慚地說他患了胃癌,甩手把他在胃里結成的癌疙瘩,生生的給甩手沒了。
甩手可以治療胃癌,這個奇跡誰相信呢?
我不能相信,也不敢不相信,以為他是在為他的一種新藥做宣傳。
位子
山寺里養了頭驢子,每天都在磨房辛苦拉磨,天長日久,驢子厭倦了它的生活,它在磨房里尋思,如果不再拉磨,走出山寺,到外面走走該是多么美好呀!
機會在驢子的期待中來了,山寺里的僧人,有圣物在山下,就拉著驢子下山了。在山下,僧人把圣物放到驢子的背上,牽著驢子往山寺返回。驢子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路上的行人,在它經過時,都虔誠地跪在地上向他膜拜。驢子開心極了,不禁飄飄然起來……返回山寺后,驢子不知貴賤,任僧人如何使喚,它都犟著脖子不愿再去磨道拉磨了。
僧人不能殺生,對驢子沒了辦法,就解開韁繩,放任驢子自由地下山去了。
驢子剛下山,即見到吹吹打打,披紅掛彩的一隊人。它不知道紅紅火火的這隊人,是來迎親的,還以為迎接的是它,就驕橫跋扈地站在路中間,擋住了迎親的隊伍,使得迎親的隊伍掃興不已,圍上來對它又是揮棍又是磚石,把驢子打得遍體鱗傷,落荒逃回了山寺,竟不知羞恥地給山寺的僧人抱怨,“人心莫測,我頭一次下山,見到我的人,無人不下跪膜拜,而今日,他們也敢對我狠下毒手!”
僧人被驢子逗樂了,調侃地說了聲蠢驢,就把那天眾人見到驢子下跪膜拜的原因,如實告訴了它。
那是因為,那天驢子背上馱著圣物,是一尊金身佛像。
在微信里我不經意間看到這則故事,不由得呵呵樂了起來,以為編發這條微信的人真是太有智慧了。他哪里是在寫那頭驢子,純純粹粹是在寫人。
去一所中學講座,有中學生問了一個問題,說作家可以罵人嗎?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讓我不禁樂了起來,并愉快地回答了這位中學生,說我在閱讀中,有一個體會,不會罵人的作家,肯定不是優秀的那一類,而會罵人的作家,才是吸引人的,而且是優秀的,讓人難以忘懷的……“會”是我回答問題的關鍵詞,優秀的作家,創作出優秀的文學作品,根本的意義,就在于他的批判現實主義的立場,而且還很藝術,罵得文明,罵得不露聲色,要人在閱讀的過程中,仔細地品味和感覺著,有所收獲后會心的那一笑。
山寺里的驢子,擬人化的寫來,罵了人,罵得何其藝術,我看了,會心地笑了一下,并記憶在腦,還要落墨紙上,就在于我們今天的人,太不知道自己是誰?還傻呵呵特別戀棧位子。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席”,想來人都聽過這句傳之千古的民間傳言,可真正懂得其含意的人,似乎就不多了。把頭削得尖尖的,甚至不惜大把地花錢,都要給自己尋個位子,而且最好是個讓人眼紅的官位子……對此,我無話可說,因為那也是人類社會的一種需要, 需要有人在那個人為設立的位子上做事的。
問題就出在了這里,你占著茅坑不拉屎,別人就要詬病你了,就要把你從那個位子上拉下來,讓能做事的人坐了。在曲江南湖邊晨練,有幾位書畫界的老朋友,殊路同歸,晨練后在一個固定的石桌前,要等在一起喝茶,我偶爾碰上了,也要湊一湊熱鬧。這回湊在了一起,大家茶一口話一句的聊著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位子的問題上。
他們說起了我熟悉的一個人,離退休還有幾年,卻因為組織部去他單位調研。獲得的結果極為糟糕,逼得組織上把他一紙通知,從那個位子上拉下來,他自己哀傷無趣,躲回家里,夜不能寐,用他的手機,給他認為能打電話的人都打了電話,他希望有人來他屋里看望他,安慰他,可他打出去的電話,很少有人接聽,好像大家把他都拉入了黑名單,他想不通,想來想去,把他想得絕望了,竟在自己住的樓房上,推開窗戶跳了下去。
聽到這個訊息,我為我熟悉的這個人而惋惜,而痛心,但我轉著眼珠子看著周圍喝茶的朋友,想要看出他們怎么看待這位失去位子的人,可我看不出什么來,沒有我所有的惋惜,也沒有我所有的痛心,朋友們說得不咸不淡,一點多余的感受都沒有。
我就想了,一個人有位子沒位子,其實一點都不重要,特別是帶著些許光環的官位子,似乎更不重要。
不是我有預見,也不是我清高,我在五十歲出頭的時候, 在我原有的位子上, 經組織的考察,還要給我升位子的時候,我拒絕了。我為我選擇了一個提升職級,而人不上位子的決定,提早回家,鉆進書房,來做自己想做而一直沒時間做的事。十多年做下來,倒比在位子上時收獲了更多讓自己自信,也讓家人和朋友開心的事。
被人騙來騙去的驢子,再一次的以它自己的姿態,進入了我的思維,想它本就是個干活兒的料,卻想入非非,自己背上馱了一尊金佛,就覺得自己像佛一樣,在哪兒都有位子,都應該得到人的膜拜。它想錯了,無知者無畏地要在佛的位子上充樣子,就只能落個被痛打的結果。
位子上有權力,位子上有錢財,位子上有紅顏,位子上有許多我們可以想象和不可以想象的好東西,問題是自己可也德能配位?才能配位?如不能,倒不如沒有位子好,做自己做得了的事兒,不失為一種好生活。
【作者簡介】吳克敬,1954年生,陜西扶風人。著有《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渭河女人》《梅花酒杯》《羞澀的火焰》《血太陽》《傷手足》《長河落日》《無我》《鋤禾》。陜西省作協副主席。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