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7期|李振娟:永恒的歸宿
一個人,當他離開出生并成長的土地才曉得,不管走到哪里,無論走多遠,其實從來不曾真正離開。
20世紀60年代中期,鄉親們都在為吃飽肚子而發愁,楊凡生的父親“老三屆”畢業,正趕上祖國“三線”建設大潮,一家國有鋁廠在離家不遠的戈壁灘上奠基開工,他隨即被招工進廠成為一名吃商品糧的工人,穿上四個兜的勞動服,騎上永久牌自行車,神氣地穿梭在工廠里。
像父親那樣當一名國家工人是光榮的,一輩子吃穿不愁,不光廠里的汽車司機尊重他,就連念過書的知識分子也一口一個楊師傅地叫著。20世紀90年代初,楊凡生初中畢業還真的趕上廠里技工學校招生,父親極力讓他報考,還把廠里的光榮歷史給他講了一番:“改革開放后咱們國家各行各業發展快,爭搶著要鋁錠,廠里二期工程上馬,效益翻一翻,咱廠的日子就像正月里的社火,紅火得很,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你小子考上技校一畢業就是正式職工,多好!”
1992年,技校畢業后子承父業,當了一名汽車修理工,楊凡生的夢想實現了。
瘦高個,兩眼炯炯,又細又長的雙臂,一雙粗糲的大手?!斑@小子一看就是塊修車的好料?!背醮我姷綏罘采?,車輛修理班班長就這么斷言。
走出技校大門剛上班,我們偷空就溜出班組去找同學、找伙伴。這天下午,班長到車間開會,師傅在機房忙活,趙霞趁機扯著我的衣袖說:“不如咱倆到汽車修理車間看楊凡生去,就哄師傅說你肚子疼,我陪你上醫院?!焙弥饕?。走!我們在師傅秘而不宣的笑容中,登上自行車一騎絕塵。
五月天氣,戈壁的風輕柔而溫暖地漫過廠區,瀝青路兩旁的槐花爭相綻放在枝頭,高壓線、管道、廠房墻頭到處蹲著交頭接耳的麻雀。外面的世界真快活,灰色的勞動服也掩不住我們巨大的興奮。
“看,汽車修理車間到了!”趙霞喊道。抬眼望去,左一排叉車、右一排料罐車、前一排大巴車、后一排面包車……士兵一樣整齊地停放在車間院落里,整裝待發。
我們把自行車往車間院外一撂,從車輛縫隙間左鉆右鉆,魚兒一樣鉆到敞開的汽車維修間。只見一輛料罐車被高高架起,楊凡生仰躺在車底下用扳手費力地卸螺絲,手上臉上掛著一坨坨黑機油。
雙手叉腰站在車頭前盯他干活的師傅,訓斥聲不絕于耳:
“惜力氣怕油污就干不了修車這一行,鉆車底下才兩個鐘頭就不耐煩了。我前腳一走,你后腳就溜號?!?/p>
“你老子可是修車老把式、咱這的大拿。你小子一定要學下真本事,給你老子長臉?!?/p>
“別小瞧咱們修車這行當,下料車壞了,下不成料,電解槽就沒法煉鋁;叉車壞了,鋁水出來沒法送去鑄造,就澆鑄不成鋁錠。廠里的生產,哪樣離得了咱們修車的?”
……
看來師傅的斥責聲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鉆出車底毫無希望,楊凡生朝我們擠擠眼,示意別等他了。我們會意地點點頭,轉身跑了。
學徒三年,我們這一撥出徒了。參加工作這三年,廠里效益節節攀升。廠里抓得也越來越嚴,對我們這撥青工盯得很緊,都簽了師徒協議,包教、包學、包會。師傅們拿出各種絕活傳幫帶,恨不得一夜之間讓我們獨當一面。上班時間大伙兒別說串崗游浪,就是下班得空也乖乖地圍著師傅討教。大伙兒難得見上一面。
“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把這撥新出徒的小年輕,也拉出來比試比試?!崩瞎飨趧訂T大會上對著麥克風,揮手高亢地講道。這年五一勞動節前夕,準備參加廠里一年一度技術比武的工人都在摩拳擦掌,我們也在師傅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中演練著。
四月底的太陽已經有了威力,把偌大的賽場曬得熱烘烘的。各工種比賽項目準備就緒:汽車修理工維護作業車輛底盤二級、鉗工找正機泵聯軸器、焊工Ⅴ型坡口單面焊雙面成型、車工加工聯軸器螺栓、電工安裝變頻器和液位控制。汽車修理工、車工、鉗工、鉚工、電工、焊工,百余名技術工人穿著整齊的工作服,聚在賽場攥緊拳頭鉚足勁,靜等開賽。裁判哨子一響,賽手們步履沉穩地走向賽場……
楊凡生從容地走到指定的參賽車輛前,目光堅毅地朝車輛掃了一眼,捋起袖子,右腿一伸側身一仰鉆入車底。他仰躺在車底下,扳子、管鉗、螺絲刀輪番上陣,專注地對準底盤,擰、扳、撬……雙手變戲法一樣生動地演繹著自己的本領。此刻,各工種賽手們爭分奪秒又沉著有序地完成著各自的參賽項目,觀摩者不時地銳聲叫好。
沾滿機油的粗壯大手,油漬斑駁的工作服,戈壁山風吹黑的臉龐,壯實的肩膀——鉆在汽車底下歷練三年,昔日那個靦腆話少,一見女生就臉紅的高個子少年長成一個魁梧的男子漢。此時,趙霞白皙俏麗的瓜子臉上滿是紅暈,癡癡的目光遲遲不愿從楊凡生身上移開。
正午的太陽把賽場鋪陳得一片燦爛。經過三個小時比拼,楊凡生以精湛的技術拔得車輛底盤二級維護作業同臺競技頭籌。領獎臺上,激昂的《義勇軍進行曲》驅散各工種技術尖子競賽一上午的緊張和疲憊,他們都挺起胸膛,站得筆直。楊凡生神情莊嚴地注視著前方電解廠房上空飄揚的國旗,心里攢足勁要修出更多的車,給電解生產添一份力。
仰慕,依戀,渴望……賽場競技的三個小時里,趙霞熾烈的目光追光燈一樣,一刻不離地追隨著楊凡生高大強健的身影……
不久,兩顆年輕的心交融在一起。
技術練到家,又娶回中意的姑娘,楊凡生再無掛礙,一心撲在修車上。
“修車得先懂車,得把它的零部件、構造、行駛原理一整套全吃透,就像當醫生要先掌握人體各器官機能,才能診斷出患者的疾病?!碑敼び严蛩埥绦捃嚱涷灂r,他有一套自己的心得:“弄透車,對癥下藥,總有辦法修好它?!?/p>
20世紀90年代初到21世紀初這十年,我國鋁工業借市場經濟東風,大踏步向世界鋁工業強國邁進,電解鋁產能從1992年的一百余萬噸,迅速增長到2001年的三百四十余萬噸,全球排名從1991年第六位躍居2001年第一位。我們的工廠在1993年也成功躋入中國企業一百強,一時聲譽鵲起,名動中國鋁業界。
彼時,廠里效益如插入沸水的溫度計,一路攀升,到處彌漫著近乎夸張的喜悅。大家為一年漲兩次工資這樣前所未有的喜事奔走相告,更為年底豐厚的年終獎笑逐顏開。
電解鋁產能連年擴張,車輛使用率一次次刷新紀錄,故障也層出不窮。每年到生產高峰期,出故障的下料車、叉車一輛接一輛地往汽車維修車間送。電解生產不能耽誤,故障車要隨修隨走,不能隔夜。這是一場戰役,得拿出戰士臨戰的勁頭來。楊凡生每天天不亮趕到車間,穿過排成長龍的故障車,三步并作兩步沖進維修間,鉆入車底開始一天的忙碌。有時候活兒趕得太急,午飯干脆讓徒弟去食堂買幾個饃,窩在車底下就兩口礦泉水湊合一頓。
臨近黃昏,長龍一樣的故障車只剩下龍尾,這時,楊凡生才能松口氣,鉆出車底喝杯茶抽支煙緩一會兒,再鉆進去把那幾輛車一一修好,這一天才算忙完。此時往往已是傍晚,車間院子空了,落日余暉灑在楊凡生身上,他活動活動筋骨,讓渾身的關節嘎巴嘎巴響一通,洗把手披著夜色回家了。
一忙,就是十年。
楊凡生記不清自己修過多少輛車、送走多少張滿意的笑臉,只有滿手的老繭記載著他三千多個汗水浸透的日子。
工業歷史車輪駛入21世紀,經過三次大規模擴建,我們廠已經成為產能過五十萬噸的特大型鋁業基地。廠區鱗次櫛比的新舊廠房、高低不等的大煙囪、錯綜復雜的管網,生活區連成片的家屬樓、繁華的商業廣場、劇院、圖書館、學校、郵局、游泳池……一個“三線”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一個融入每一個“三線”人血液和愛的小社會。
閑來,楊凡生到菜市場轉悠。這時,就看見菜市場路邊堵一串車,司機們把車停在一邊走過來,像敬當年的他父親那樣楊師傅長楊師傅短地給他敬煙、請教汽車修理的一些問題。這樣的時候,楊凡生就會很受用,覺得這輩子值了,沒有白活。
此時的楊凡生,帶徒弟也像當年師傅那樣,雙手叉腰站在車頭前,盯著車底下干活的徒弟大聲訓斥、講廠里的生產是如何的離不了修車工……
我們這一撥的孩子也逐漸長大,一些有眼光的職工千方百計把子女送到大城市讀書深造,將來好走出老廠,脫掉勞動布穿上白襯衫,過上城里人的體面日子。楊凡生兒子也考上了大學,大伙兒就問:
“凡生,孩子準備選什么專業?”
“汽車修理?!?/p>
“你在汽車底下油乎乎地鉆了半輩子還不夠,還讓兒子也受你這苦,修汽車還真成你們老楊家祖傳手藝了?!?/p>
“修好一輛車的成就感,并不亞于科學家做成功一項實驗?!?/p>
楊凡生的話既出大伙兒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像我們這樣工人家庭出身,自己又是操磨一輩子機器的工人,除了信奉技術還能有什么高深的見地?
時代颶風的沖擊猝不及防。電解鋁行業自1992年飛速發展到2012年,產能從一百余萬噸飆到兩千七百萬噸,二十年翻二十四倍。淘汰落后產能終成定局,電解鋁行業三十載輝煌成昨日傳奇。
隨之,重組、分流、轉崗……國有企業改制浪潮洶涌而來。
2015年,楊凡生因過硬的汽車修理技術,被調往老廠與一家央企重組后新開發煤礦。三年后,因我國煤炭產能過剩,礦區開采證停辦,煤礦最終關井閉坑。礦區人員被解散,老廠又回不去,此時,已經四十五歲、頭發花白的楊凡生面臨買斷工齡、待崗、自行選崗三種抉擇。最終,他去了老廠與其他企業合資的一家電廠,當了一名運行工。
一個電解鋁行業汽車維修技術尖子、二十年的老行家,在時代浪潮裹挾中,不得不離開心愛的汽車維修車間到陌生電廠,以一名學徒工的身份艱難地重新開始。
“和人家電廠的人不熟,上班又釘子一樣釘守在崗位上,都干一年了,只認識班組那幾個人,還不能像咱們老廠那些同學、工友隨時隨地打成一片。和人家壓根沒話題,總感覺自己是外人,上班難挨,下班回到宿舍出進還是一個人?!睏罘采凵窭锊灰娏嗽浀淖孕?,只有深深的落寞,“丟了。咱們從老廠出來,就把自己弄丟了?!?/p>
離開廠里這些年,我也失散了,沒能參與他們連續的生命過程:缺席他們的兒女考上大學的慶賀宴,沒有為他們的父母送葬,甚至無法送他們自己最后一程……
我心里一片悲涼。
“但咱們最終要回去?!背聊季?,楊凡生不容置疑地說。
我們都惦念著廠里。楊凡生一有空就約我回去。
“凡生,咱廠老輩人如今都在哪里,過得可好?”
“那些當年從上海、沈陽、天津來支援‘三線’建設的老前輩,活過七十歲的不多,這幾年陸陸續續已經去世大半。咱廠的公墓原本稀稀拉拉幾個墳,現在靠廠最近的那一片都快滿了?!睏罘采f。
“他們退休后咋不回大城市享福?明知重工業污染大,對身體不好?!?/p>
“他們一輩子都撂這了,哪能舍得下?!?/p>
這兩年,不時傳出我們這一撥工友來不及道別,倒在崗位上的噩耗,我便長時間沉浸在悲慟里。
“他們為啥走得這么急?”
“他們總是不管不顧地熬夜、加班,勸著緩一緩,不聽;廠里組織職工體檢,他們推說忙,不去,都硬抗?!?/p>
“活總也沒有干完的時候,咋一點都不為自己身體著想?”
“活著干,死了算,一忙起來誰還顧得那么多?把活干好,只盼著效益能早點好起來?!?/p>
“再說,活長活短無所謂,反正將來都埋在廠公墓,大伙兒還是在一起?!?/p>
……
前不久,又有一個工友去世,四十八歲。靈堂前,想起工友生前的點點滴滴,我淚流不止。楊凡生他們幾個男人卻跟沒事人一樣,撬開酒瓶喝起來,還不時倒一杯撒在靈堂前,說:“兄弟,來,干杯!”
“你們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我哽咽著問。
“難過啥,咱們紅紅火火地把兄弟送走。過些年,咱們也會過去,都又在一起了,那時還接著干杯哩?!?/p>
深秋,太陽初升,一隊送葬的車輛隨靈車緩緩駛過工友奮斗一生的工廠,駛向廠公墓。秋風蕭蕭,墓地一片靜穆,隨風搖擺的駱駝草克制住不發出低沉的聲響。
工友被安葬了。陪伴在他周圍的是曾手把手教會他技術的師傅、一次次激勵他成長的創業者,還有和他一起走過的工友。
返回路上,楊凡生說:“你看那些前后兩排墳的墳院,那里埋著父子兩代人?!蔽倚睦镆活?,淚又來了。
“你看后邊那片,”楊凡生又指著工友墓地東面的一塊地說:“過些年退休,咱們回廠里就把墓地選那兒?!?/p>
我擦干淚,順著楊凡生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墓地坐落在工廠腳下。走過去,站在墓園側耳細聽,卻只能聽到隱約傳來的機器轟鳴聲。

李振娟,女,“70后”,寧夏中衛人。在《散文百家》《廣西文學》《安徽文學》《朔方》《黃河文學》《中國鐵路文藝》《六盤山》等刊發表散文、小說、詩歌、報告文學等近百萬字,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海外文摘》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