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5期|徐貴祥:穿插(節選)
第一章
一
如果不出意外,我將永遠沉默??墒?,昨天發生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開口說話了。
你看,對面那個小樓的門口,昨天下午掛上了一塊牌子——歷史遺留問題調查委員會。是的,是歷史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我過去的戰友們終于騰出手來解決這些遺留問題了。那個三層小樓,就是當年的天堂客棧。那個只有一條胳膊的將軍——調查委員會的主任,就是我當年并肩戰斗的戰友。他手里拿著的照片上,那個身穿紅軍軍裝、打著綁腿、挎著駁殼槍的人,就是我?,F在,我就是讓他們頭疼的歷史遺留問題。歷史確實遺留了很多問題,眾說紛紜,活著的人都是一面之詞,這就是我不得不開口說話的原因。
既然你有興趣,我就從頭講起。
一九三四年的夏天,我在紅四方面軍某師當偵察參謀。有一天,師政委趙禹把我叫去,讓我從特務營挑幾個人,政治素質好一點,長相端正一點,機靈一點,最好有點文化,組成一個特別工作隊,到一個叫其中坪的集鎮去一趟,在那里住幾天。
趙政委特別交代說,這一行沒有具體的任務,主要是把我們紅軍送給他們看看,我們紅軍也去看看其中坪。
說完了這句話,趙政委又補充了一句,這很重要。
然后,就讓我到糧秣科領取三塊銀元,以備不時之需。
趙政委是一個大知識分子,很早就參加革命,首長做事,一向深謀遠慮,他讓我帶隊,無非因為我讀過書,這幾年一直跟在首長身邊,見過一些世面。
當天晚上,我就到駐扎在百澗鎮的特務營選人,因為此前我就是特務營的連長,人頭熟,很快就選定了,有一連的副連長于眾興,二連的排長張有田,這兩個人都是高小文化。還有四名戰士,高小、初小文化不等,總之不是全文盲。
我讓于眾興把小分隊集合起來,傳達了趙政委的指示。大家也覺得蹊蹺,議論說,這樣的任務,過去還沒有遇到過,很稀奇,其中坪是個什么樣,估計會很好玩。
我說,我們到其中坪,不是游山玩水,我們去看什么,給他們看什么,這里面有學問,大家要多動腦子少說話。
做完動員,我提出要求,每人調整一套干凈的、補丁少一點的軍裝,一雙布鞋。每個人于就寢前打兩雙草鞋,明天出發穿草鞋,到其中坪之前換布鞋。武器方面,把全營僅有的三支連發步槍帶上,另外四個人帶駁殼槍。我跟大家說明了,帶上好武器,不是去打仗的,而是為了說明,我們紅軍不是叫花子。
交代清楚了,戰士們去做準備,我和于眾興、張有田三個人圍在馬燈下面看地圖。
從地理位置上看,其中坪處在蔥蘢山脈東南方向,兩省三縣交接處,從城西百澗鎮前往,有一條季節性的山路。如果走這條路,有兩個問題:一是太遠,要翻越兩座大山,就是馬幫,也得三天三夜;二是不安全,有一段路要經過川軍的轄區,容易暴露目標。所以我們選擇走小路。
做完這一切,我打了兩雙草鞋,然后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一切準備就緒,我們背上背包,別上草鞋,扛著朝陽出發了。離開駐地百澗鎮不到三公里,就踏上羊腸小道,有些路段根本就不是路。
給我們帶路的人名叫芎安,是百澗鎮一個商販,跟我們的供給部有生意來往,他說他和其中坪很熟,愿意掙那兩塊大洋,就成了我們的向導。
那一路,不斷地翻山越嶺,漸漸地,很少看到人家了,村莊越來越少。就這樣緊趕慢趕,當天夜里還是沒有趕到目的地,因為中間下了暴雨,我們只好在一個名叫云杉只有六戶人家的小山村里露營。
次日我們繼續出發,昨夜的暴雨把山巒沖洗一新,陽光照在山坳里,遠處和近處都是一團一團的彩虹,好像整個世界都變了,讓人感覺不是身處人間,而是置身于云霧中。
到了中午,我們又翻過一道山梁。在山頂上,芎安把我拉到一棵樹下,讓我避開陽光往西邊看。起先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后來終于看清楚了,很遠的地方,有一條朦朦朧朧的山脊,下面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建筑,就像一段河面,在波光粼粼的陽光里,撲朔迷離地閃動著。其中坪給我的感覺,不是我們經常見到的那樣的普通的集鎮,好像是夢里的景象。
我當然不是詩人,我只是江淮農業??茖W校的畢業生,學的是林木科,但這不影響我對奇妙的經歷有奇妙的感受。戎馬生涯五年多了,總是在腥風血雨里打打殺殺,驟然進入一個似乎遠離塵囂、遠離戰爭的境地,感覺有點不適應。
走在路上,議論這次行動的意義,于眾興認為,還是擴紅,或者是為擴紅做準備。心里頭,我和于眾興的看法比較接近,但是首長沒有明確交代,我不能隨便招兵買馬。
張有田說,聽說其中坪很富庶,絲綢和藥材賣到外國,一定很有錢,首長讓我們去看看,沒準就是敲山震虎,讓他們把錢拿出來。
我不同意張有田的分析,我說張有田你這個想法要不得,你想到其中坪打家劫舍啊,我們紅軍不是土匪,你給我注意點。
張有田眨著小眼睛說,可是,首長他讓我們去,到底是干什么呢?
我說,沒有具體任務的任務,就是著眼長遠的任務,把紅軍送給他們看看,是宣傳;我們紅軍去看看其中坪,是了解風俗民情。但是有一個前提,我們不是去打土豪的,我們同其中坪的人打交道,一定要注意紀律和政策,要有禮節禮貌,既不能當土包子,也不能當叫花子,凡事都要體現紅軍素質。
于眾興說,我們沒有經過大世面,斯文不來,主要看你凌參謀眼色行事。
我說,我也沒有經驗,我們一起學,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在斯文中學習斯文。
我還特別交代大家,到了其中坪,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大聲喧嘩,不要單獨行動……
一路擺著龍門陣,腳下生風,倒也不覺得累。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走上一條稍微寬一點的土路。芎安指著一座牌樓告訴我,那就是其中坪的東牌樓。
我讓隊伍停下來,大家在路邊的小溪里,洗臉洗腳,換上布鞋,然后排成一路縱隊,整整齊齊地向牌樓開進,感覺就像舉行入城式。
進入其中坪之前,沒有遇到武裝阻攔,只是在東頭的牌樓下面,有兩個裝束奇異的男人過來詢問,講的是少數民族語言,不知道芎安跟他們說了什么,他們狐疑地打量我們幾眼,就招呼我們跟著走。
其中坪的街道,同我老家的麻埠鎮大同小異,中間也有青石板路,只是街面稍微窄一點??床坏蕉嗌黉伱?,只有寥寥幾家藥鋪,幾家銀器店。
路上芎安跟我們講,長老會已經得到報信,知道紅軍要到其中坪,但不知道紅軍是干什么的,到其中坪做什么。我跟他們講,紅軍是來傳教的,就像理查德教士那樣。
我覺得芎安這話好像有點不順耳,但是細細想想,也沒有太大的問題,有點似是而非。我問芎安,這兩個人穿的是什么服裝?芎安說,是印度服裝改制的,他們兩個是長老會的公仆,穿的是公服。
我暗暗吃驚,沒想到這里還有公仆,好像蘇維埃似的。后來才知道,其中坪的公仆跟蘇維埃的公仆是兩回事,說白了就是聽差的。
此前我們已經知道,其中坪是一個漢族和少數民族雜居的小鎮,人口不到五千。因為天高皇帝遠,基本上自給自足。從清朝咸豐年間,就有外國傳教士來到這里傳教。
據芎安說,很早的時候,其中坪就是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驛站。這里不僅有桑蠶絲,還有柞蠶絲,柞蠶俗稱野蠶,所以其中坪的絲綢雅俗共賞。當地人用柞蠶的蠶蛹和不同的植物放在一起蒸煮,據說常食可以耳聰目明,延年益壽。
我們都帶著背包,打算找一個地方露宿。芎安說,長老會知道紅軍的代表來了,已經安排我們在天堂客棧食宿。我說不用了,我們紅軍很窮,上面只給我三塊銀元,住客??峙赂恫黄鹕潘拶M用。
芎安把我的話跟那兩個公仆說了,其中一個公仆笑笑,跟芎安嘀咕了幾句,芎安轉向我說,其中坪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第一次到其中坪來的客人,一律由長老會承擔膳食費用,以后成為其中坪的???,才自理費用。
我又暗暗吃驚,素不相識,管吃管住,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我跟芎安說,這樣不行,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白吃白喝是要犯紀律的。
芎安說,那怎么辦,難道就住在街頭?
我說,你給我們借幾副門板,把門板的編號記住。我們啃干糧就涼水就行。
芎安有些為難,跟那兩個公仆商量,然后又跟我說,他們問,你們這么做是為什么?
我說我們有紀律,必須做到秋毫無犯,否則我們同軍閥有什么兩樣?
二
我們在街面行走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有一些玫瑰色的余暉在我們的頭頂、眼前和腳下彌漫,感覺很特別。
街道兩邊的百姓并不懼怕我們,在自己家的門窗后面打量我們,也有幾個人在街上同我們擦肩而過,雖然好奇但是沒有敵意,都是很友善的。
芎安說,民國初年,四川督軍在其中坪建了一個長老會,委任當地的民族頭人當會長,實行自治。后來各路軍閥都想染指其中坪事務,但是他們遇到了兩個麻煩:一個是洋人多,老百姓大事小事都和洋人的利益掛鉤,軍閥不敢過于放肆;第二是因為交通不便,跋山涉水從這里榨取油水得不償失。所以說,這里受到的盤剝,比別的地方少得多,多少年一直很安逸。
我在街上行走的時候,心里想,這個山高路遠的云間市鎮,有點像世外桃源,其實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那種生活景象。當然,那時候覺悟低,不知道在這平靜和安寧的背后,帝國主義以傳教的名義,對我們進行文化侵略和物質掠奪,其中坪的安寧富足是以看不見的財富外流作為代價的。我今天要講的不是這個。
當天晚上,我們堅持不住客棧,就在天堂客棧南邊的一間半露天的棚房里打開了背包,用芎安借來的門板當床。晚餐之前,我讓于眾興把五個戰士集合在一起,我親自指揮,唱“紅軍紀律歌”。唱了歌,我們七個人圍成一圈,吃我們自己帶來的干糧——雜糧餅子和紅薯,就著涼水。
從我們整隊唱歌,到啃干糧喝稀飯,七個人坐得整整齊齊。當地的群眾起先在遠處看著我們,后來有一些人過來圍觀,人數越來越多。還有幾個外國人,其中有兩個是女性。我看不清她們的面孔,但是我知道,她們一定會覺得奇怪。我們就是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融進了其中坪,“讓他們看看”。
晚上我們去拜訪了長老會的啟巖陽谷會長,在座的還有理查德和其中坪的第二號人物、商會會長安南先生。我是第一次走進鋪著地毯的房屋,幸虧換上了布鞋。
啟巖陽谷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少數民族老人,他講漢話,我只能聽懂一半,而他的漢語翻譯,竟然是英國人理查德教士。據說其中坪的教堂就是理查德的爺爺修建的,可見這是一個祖傳的帝國主義。
我轉達了我們首長對啟巖陽谷先生的敬意,我說,我們是來打前站的,以后,我們的首長會來拜訪啟巖陽谷先生。我們紅軍想和其中坪成為朋友。
理查德教士把我的話翻譯過去之后,啟巖陽谷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理查德教士用秦皇島中國話對我說,啟巖陽谷會長想知道,你們同國民政府是什么關系?
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復雜,想了想我說,我們和國民黨曾經一起進行革命,可是他們現在背叛了革命,就成了我們的敵人。
理查德教士和啟巖陽谷都沒有對我的觀點表示反對,也許他們還不大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他們認為跟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談論如此重大的問題只是出于禮貌。啟巖陽谷嘰里咕嚕講了幾句話,理查德翻譯說,其中坪是一個天堂家園,尊重所有人的信仰,只要不違反其中坪的規則,其中坪會把所有外來的客人都當成貴賓。
在我同啟巖陽谷交談的時候,安南先生一直沒有說話,始終用一種溫和的、關切的目光看著我,偶爾朝我笑笑。直到啟巖陽谷向他示意,他才向我點點頭說,年輕人,你們到其中坪來,有沒有具體的事情,比如說做生意?
我說,沒有生意,首長交給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我們紅軍送給其中坪看看,我們紅軍也來看看其中坪,算是認門走親戚。
安南先生說,哦,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任務,你們堅持不住客棧,堅持吃干糧喝涼水,就是為了給其中坪人看的?
我說,這是執行紀律,我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安南先生點點頭說,好,仁義之師,秋毫無犯。不過,你們既然來了,就是客人,其中坪有其中坪的待客之道,不必過于見外。
我說,我們常年野戰,習慣了,住客棧吃飯店,反而不舒服。
安南先生點點頭說,好吧,主隨客便。不過,我提醒凌先生,其中坪是一個民族自治體制,維持平衡如履薄冰,我們不希望打破它的寧靜和秩序。
我說,安南先生的話我聽懂了。
這次談話,理查德教士沒有過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主要是當傳聲筒,只是結束的時候,他想起了一件事,問我,晚上我們吃飯的時候,七個人還一本正經地站隊唱歌,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感謝上帝賜給食物,是不是也在表達我們的信仰?
我略一沉吟,回答他說,是的,我們是在表達信仰,我們的“紅軍紀律歌”,體現的是熱愛人民的精神,人民的利益就是我們的信仰。
看得出來,理查德對我的解釋似乎似懂非懂,但是沒有就這個問題深入探討下去。
因為已經很晚了,年邁的啟巖陽谷會長不斷地打著哈欠,我們就知趣地告辭了。
回到客棧棚房,戰士們已經打起了呼嚕,睡得很踏實。
我有點興奮,躺了一會兒又起來,到外面轉了一圈,發現我們在這里宿營,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棚房不是房子,只有三面墻,面向廣場的一面是敞開的,一溜五間,我估計這里曾經是牲口房。它的南邊是天堂客棧,北邊是教堂,天上掛著細細的月牙,從我站立的位置上看出去,月牙的下方正好是教堂的十字架,在半明半暗的群山輪廓的襯托下,泛著幽暗的青光。
三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發現棚房的旮旯里有一團亂麻,細細的,軟軟的,就像金絲,扯出幾根,很結實,估計是其中坪人扔掉的柞蠶絲。
我靈機一動,把昨天穿破的草鞋找出來拆了,選出一些堪用的稻草,跟這團亂麻纏在一起打草鞋。這些年,我學會了一個本事,走在任何地方,只要有稻草或者麻線,把腳一伸,幾個指頭掛上繩子,就是一架草鞋機。很快,我就打好了一雙絲草相間的草鞋,穿在腳上走了幾步,感覺很軟和,比稻草養腳多了。
這雙草鞋,給了我一個好心情。
太陽出來了,我把隊伍集合起來,問大家愿意不愿意到街上走走,看看其中坪的全貌。
戰士們說,太愿意了。
于眾興問我,今天上街穿什么鞋子,我說,穿草鞋,把布鞋省下來。
說完我又補充說,如果大家發現有廢棄的柞蠶絲,就拿回來,打草鞋,既軟和又結實,一雙至少抵三雙稻草鞋。
大家這才發現我穿了一雙新草鞋,一起羨慕。
我選擇的路線是從東往西,先到街后一個地勢稍微高的巖石上,俯瞰其中坪全景。這時候太陽剛剛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半張臉,放眼望去,群山迷蒙,潮水一般涌動著霞光。那些磚墻瓦頂的建筑,那指向天穹的教堂的十字架,讓我們感到這里離天庭很近。除了偶爾的驚嘆,戰士們很少說話,好像大家都在聆聽一個來自遙遠世界的聲音。
估計其中坪的居民們都起床了,我們開始往回走。街面上出現三三兩兩的行人,東街共有三家銀店,里面擺著一些我們沒有見過的銀器,其中有一家的店主,一看模樣就是洋人,看到我們,老遠就哈羅哈羅地打招呼,滿臉堆笑。我們不懂洋文,跟著哈羅哈羅地回禮,也是滿臉堆笑。
我們一路從北向南,由高往低。正走著,一個戰士輕微的一聲驚呼,讓我們整個隊伍的腳步遲疑了一下。此時正是霞光正濃的時刻,我們隨即看見了,在左前方的紅亭里,坐著兩個女孩,穿著長裙,正在那里專注地畫畫。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要打攪她們。我向大家做了個手勢,隊伍悄無聲息而又迅疾地從亭子外面經過。就在這時候,響起一個陌生的女聲——哈羅,孩子們,你們看!
正在畫畫的女孩似乎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然后一起站起來,向我們微微鞠了一躬。她們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
后來我們知道,這兩個女孩,一個名叫安屏,另一個叫啟迪,是城里女子中學的學生。那個最先看見我們的洋女人,是安屏和啟迪的美術教師李海倫女士。李海倫從亭子里奔出來,迎著我們說,你們,紅軍?
我說,是的,我們,中國工農紅軍。
李海倫女士很高興,向兩個女孩一揮手說,孩子們,紅軍,一群特別的人,他們吃飯唱歌,感謝他們的上帝。
兩個女孩一起看著我們,微笑致意。
李海倫又說,孩子們,告訴他們,你們是誰。
一個女孩說,我是啟迪。另一個說,我是安屏。說完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歡迎遠方的客人。
我很驚訝,為她們的整齊劃一,我揣摩,這應該是其中坪上流社會的禮節。我回頭對于眾興交代一句,你們先走,可以在附近看看柞樹。交代完了,我向李海倫說,對不起,不會打擾你們吧?
李海倫說,美好的早晨,遇到美好的紅軍,是上帝的安排。孩子們,你們歡迎這位先生嗎?
兩個女孩又一起行禮,鸚鵡學舌一般回答,我們歡迎。
她們講了這句話,就抬頭含笑看我,不怯場,稍微有點陌生感。其中的一個女孩,就是自報家門安屏的那位,似乎對我的八角帽和上面的五角星很感興趣,看了好幾眼。
我意識到這個情況,就找到了話題,一會兒我可以跟她們講講,八角帽和五角星的含義。我正這么想著,突然,那個女孩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嘆,隨即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腳上,足足有五秒鐘。那天我穿的是草鞋。我低頭看看我的腳,還好,是新草鞋,金色的柞蠶絲和金色的稻草在朝霞里熠熠閃光,我的腳指頭也在朝霞里熠熠閃光。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縮縮腳,馬上覺得不合適,反正是無處可藏,我索性把腳放回原處。
那個叫啟迪的女孩問安屏,你怎么啦?
安屏把目光從我的腳上抬起來,看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失禮了。
我向她點點頭說,安屏小姐,是不是我的腳嚇住你了?
安屏掩飾地說,沒有,沒什么,我只是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鞋子。
李海倫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說,紅軍先生,為什么不坐下來呢,我們談談,我對你們的事情太有興趣了。
我說,那好,如果你們對我的鞋子有興趣,那我就從它講起。
觀雪亭是一個五邊形的亭子,我選了南邊的木凳坐下,正好同畫畫的女孩對面。
直到這個時候,李海倫和啟迪才發現,我穿的是草鞋,這雙草鞋喚起她們很大的熱情。她們不像安屏那樣矜持,絲毫也不在意我的感受,饒有興致地察看我的雙腳。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勢,神色坦然,面帶微笑,任她們像研究猴子那樣研究我的草鞋。
我知道,我的雙腳并不好看,因為長年累月穿草鞋,還經常打赤腳,我的腳指頭很大,繭皮很厚,皸裂遍布,可能指甲縫里還有泥巴??墒?,我不能把它們藏起來,我必須讓它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它們像平時一樣自由呼吸,自由伸展。李海倫女士、安屏小姐和啟迪小姐看到的,是一雙多災多難的,同時也是自信的、高傲的紅軍腳。
能看出來,安屏小姐沒有她們那樣高的興致,她的表情很復雜,說不上來是同情、是憐憫還是厭惡。我心里想,看吧,好好地看吧,這就是你們聽說過的泥腿子。我們紅軍,沒有皮鞋,沒有襪子,連布鞋也穿不起,可是,你們知道,就是這樣的泥腿子,走過多少路嗎?
她們研究了一會兒,李海倫看看我,看看安屏,又看看啟迪說,孩子們,你們知道這是什么鞋子?
安屏沒有說話,啟迪不肯定地說,草鞋,用草編織的鞋?
李海倫說,用草編織的鞋,它有名字……牌子嗎?
我哈哈一笑說,有,我們叫它馬克思鞋。
李海倫似乎吃了一驚,馬克思?你是說,那個德國大胡子?難道,是他發明的?
我說,不是,是我們紅軍發明的。我們信仰馬克思主義,所以把它命名為馬克思鞋,穿馬克思鞋,走革命路。
李海倫還是不明白,歪起腦袋問我,穿馬克思鞋,走革命路,是什么意思,難道是信仰?
我說,是的,因為信仰,也因為貧窮。我們穿馬克思鞋,走革命路,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再貧窮,讓更多的人不穿草鞋。
李海倫若有所思,點點頭說,哦,神奇,我明白了,上帝為世界受難,你們為信仰穿草鞋。
我說,也可以這樣說吧。
看得出來,對于中國工農紅軍,外界確實知之甚少,李海倫的興趣是真實的。就從草鞋開始,她問了我很多瑣碎的問題,譬如紅軍要不要祈禱,紅軍的女人穿不穿草鞋,為什么帽子上是五角星,為什么要露天宿營,怎么洗澡,紅軍的隊伍里有沒有男人打女人的事情,等等。
有些問題我可以答得上來,有些問題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含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有些問題我可以超常發揮,比如露天宿營和睡門板。我對李海倫說,這不僅是因為財富問題,更是精神問題,我們對于理想信念的執著追求,就像你們對上帝那樣虔誠,我們執行紀律的時候,我們的上帝就在我們的心里……
李海倫女士的問題令我感到輕松,我的回答流暢而又風趣。從李海倫和女孩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們對我的欣賞,這時候我的心里非常感激我的政委趙禹,他一直想培養我成為一名政工干部,當然這是后話,因為后來的事實證明,我更擅長的還是作戰,擅長在戰斗中運用戰術。
在我同李海倫女士交談的時候,安屏和啟迪基本上不插話,安屏好像比初見時沉悶了一些,臉上甚至有淡淡的憂慮,我揣摩是我的雙腳和那雙草鞋引起的,顯然,我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
就在我動動屁股準備告辭的時候,李海倫女士又提出一個問題,她說,聽說你們紅軍的女人沒有文胸,都是用粗布捆綁乳房,是不是這樣?
我剛剛欠起的屁股又跌回到木凳上,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談別的我可以口若懸河,但是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我連文胸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不清楚紅軍的女人為什么要用粗布捆綁乳房。再說,這樣難以啟齒的問題,就算我清楚了,可是讓我怎么回答呢?
我抓耳撓腮地說,這個情況我不知道,但是……可能……她們可能用粗布捆綁……因為,我們紅軍太窮了,買不起李海倫女士說的那種……文胸……這是軍事秘密。
我語無倫次地說了這幾句,腦門已經冒汗了。
關鍵時刻,還是安屏小姐幫我解了圍,她輕輕地站了起來,用很親昵的聲音對李海倫說了一句洋文。李海倫笑著對我說,我們的天使說,你們中國女人普遍不戴文胸,但是我要告訴你,這很野蠻,我覺得你們的革命,首先要解決的是女人戴文胸的問題。
天吶,這個洋女人,她居然把革命,把這么神圣的問題,同女人的文胸聯系在一起,這么漫不經心,這么輕慢??墒窃诋敃r,我沒有反駁她,我沒有想好反駁她的理由。
我不打算同李海倫繼續探討這個問題,我說天不早了,我們該準備返回了,來日方長,后會有期。
我這句話剛剛說出口,就聽到不遠處一陣慘叫,我一聽,是張有田。
終于,故事發生了。
……
刊于《中國作家》2019年第8期

徐貴祥,安徽六安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1978年12月參軍,曾任排長、連政治指導員、集團軍政治部組織處干事、師政治部宣傳科長、解放軍出版社總編室主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文藝創演系主任等職。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先后參加廣西邊境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云南邊境輪戰。著有中篇小說《瀟灑行軍》《彈道無痕》《年根》等,長篇小說《仰角》《歷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爭》《特務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對陣》等。獲第7、9、11屆全軍文藝獎;第4、9、11屆五個一工程獎;第3屆人民文學獎;第6屆茅盾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