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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池》文學2019年第9期|三三:獵龍
    來源:《滇池》文學2019年第9期 | 三三  2019年08月28日09:00

    1

    當然,雞公煲比鉆石更加恒久遠。我們分手四年,早就跑出了鉆石的射程,卻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店里吃雞公煲。七點整,鍋里只剩糊爛的辣椒,一片食欲轟炸過后的廢墟。旁邊不斷有人進出,門上風鈴比怒火中燒的女人更聒噪。我們叫了啤酒,兩瓶以后又加一次,偶爾四處張望,每個人看上去都疲倦不堪,城市感染了軟骨病。

    宋雙杰叫我時,我正在翻手機里的新聞。美國圣地亞哥動物園宣布,兩只大熊貓因租期到了將還給中國,美國網友得知后悲痛欲絕。這讓我心生羨慕,生活無憂的人可以為無關緊要的事悲痛。我以前時??粗y行卡余額悲痛欲絕,現在進化了,看什么都只覺得好笑。照這樣發展下去,未來世界將充滿快樂得飄起來的人形風箏,粉紅色,錯落穿插于云層。要是有信教的外星人路過,會以為誤打誤撞看見了天堂。

    宋雙杰問我,接完幾個億的業務了?

    我放下手機,抬頭說,沒,在看大家參加大熊貓的葬禮。

    宋雙杰說,哦,現在的人都不用上班的嗎?

    我說,倒也不是真死了。

    宋雙杰捏了一下玻璃杯,一部分杯壁上的水珠被手印化解。啤酒露出來,如暴雨后浮現一條麥芽黃的溪流。在上升過程中,泡沫歷經一次微弱的膨脹,最后像一個個微不足道的花環套向死亡。雞公煲殘羹表面已結起油,物體比我們更擅長承載

    流逝的時光。

    宋雙杰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我說,你直說就行了,難道還提前給我發個會議通知?

    宋雙杰坐著,吞吞吐吐。如果現在是冬天,口中的一道道白霧將使他像一臺噴氣機,但此刻時節不同,人人受制于暑氣,各種粒子更迅速地背道而馳,事物發展激烈而迅速。在拖延帶來的尷尬徹底籠罩我們之前,宋雙杰終于說,我打算結婚了。

    我一愣,鬼使神差地問出來,和我嗎?

    他笑起來,松了一口氣似的。一個玩笑,或者一種無節制的幽默,保障我們不至于從這段古怪的關系中沉下去。我們曾有過一段戀情,它在第六年無疾而終。分手以后,我們偶爾見面,雙方從未提過新的感情。為了扮演一種自認體面的角色,我們假裝所有的愛情之柴都已在那六年中燒盡,假裝新歡無法踏入禁地,剩余的人生不過是往日的一種回響。

    有一年秋天,郊區新開了一個游樂場。當時我和宋雙杰在附近的學校讀書,花三十塊打黑車過去。我們買半價的夜場票,進場時已黃昏。整個游樂場都懈怠了,兩個扮恐龍的人脫下頭套,坐在掉漆的綠色長椅上抽煙。我們繞一個鐘樓廣場走,十五分鐘后,天空暗黃的罩紗撕裂,成串彩燈亮起來。在眾多搔首弄姿的游藝鋪子中,我們選了一個射氣球的。守鋪女孩看上去比我們更年輕,漫不經心地收下錢,遞氣槍給宋雙杰,全程眼睛只盯著自己的手機。宋雙杰剛舉起槍,我突發奇想對他說,你要是射中六個以上,就向我求婚吧。他說,好啊。結果他只射中五個,既沒達到領獎品的標準,也不能求婚。我說,你是不是故意的?他說,沒,我運氣一直不好。我說,運氣都用來找我了,要不你還是求婚吧。他說,嫁給我行嗎?我說,這也太敷衍了,鋪墊都沒有,重來。他說,今天天氣真好,嫁給我吧。我仰頭朝遠處望,絮狀黑夜浮于半空,一小部分被游樂場的燈火燙傷。我沒法反駁天氣不好,等我的目光落回他身上時,我也忘記了反駁這件事。我說,你看見沒有,剛才那女孩手臂上紋了彩色氣球,顏色齊全,除了綠色。我們沉默著又走了幾步路,他忽然說,下次我會認真求婚的,你等著。

    那一天并未到來,我也沒有真的在等。只是后來我明白過來,凡以“下次”開頭的約定,多半是托詞。

    我問他,你怎么想到結婚的?

    宋雙杰說,沒什么特別的。要是不行,大不了以后再離婚。

    我故作深沉地搖頭,說,草率!結婚又不是打電話,話講沒了就掛掉。

    宋雙杰伸出一根筷子,攪拌鍋里的油糊,像個頑劣的學齡前兒童,或一個冷漠的男巫。很久以后,他抬起頭說,我在想,我們當時都那樣了,還是沒結婚,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

    我剛想問他,什么意思,我們到底哪樣了?手機屏幕被一個電話點亮,我順手接起來,聽見陸乙急躁的聲音。宋雙杰緊緊盯著我,我也看著他,我想起以前他說我不笑時很兇。我朝著聽筒講話,簡練地,好像只是條件反射?!昂玫??!薄安粫?,誰每次都遲到了?!薄八裉煲獊??叫他帶上望遠鏡?!薄拔乙猜犝f了,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需要,但你們可以點?!薄耙粫阂??!?/p>

    放下電話,我告訴宋雙杰,我得走了。

    他說,你事真多。

    我說,我最近在幫朋友寫一個舞臺劇,叫《獵龍》。導演不滿意,約了七點半過去邊排練邊改。

    宋雙杰說不上話來,二氧化碳卡在他的喉嚨口。我抓著包就走,到門口忍不住折返回去對他說,你結婚千萬別叫我,我不想浪費紅包。

    宋雙杰說,本來也沒準備叫你,就是跟你說一聲。

    假如真的在回憶中翻箱倒柜,恐怕沒法指出具體哪一個階段算好,但我們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戀情終結以后,我試圖用各種形式回想它。以顏色來定義,它是綠色。在善惡方面具有非常模糊的指向性,失去這種視色后,回望中才發現它的體貼。以氣候來定義,它是一場夜半暴雨。從前我們熱衷于打游戲,夜夜在網吧通宵。通常是夏日午夜,我下樓買宵夜,撞見一瓢瓢激烈的雨。便利店冒綠光的招牌豎在我頭頂,我靠墻而站,看著雨。不知過了多久,我回到網吧,把冷掉的盒飯推到宋雙杰面前。宋雙杰一手吃飯,另一只手在鍵盤上飛速操作。我在旁邊吹噓他打得好,明知與客觀事實不符,那種贊美仍然真誠,愛能容納自相矛盾。窗外的暴雨無人問津,天亮以前,雨水必會從地上蒸發,沒有人知道它曾這樣歇斯底里地存在過。如果當時有人問起我,我會認真復述一遍看雨的感受,只是從來沒人問過。以金屬來定義,它是鐵。一個北方的朋友曾告訴我,大雪天用舌頭舔鐵,舌頭很快會黏在鐵塊上。那種觸感很神秘,說不清是刺骨冰冷,還是緊貼著滾燙的熔巖。

    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們在一輛長途大巴里看鐵。那時我叫他“雙兒”,怎么稱呼并不重要,但每一個稱謂都代表了一種不可替代、不可逆轉的身份。我說,你快看,這里到處都是銹跡。他順從地往窗框掃了一眼,說,那你想怎么樣,我和你換個位子?我說,不用,我就跟你說說。路途遙遠,光裸的樹在公路兩側拉出兩條長線。我們昏睡了幾場,醒來時冬日還在車外肆無忌憚地蜿蜒。

    我們的目的地是江蘇一個村鎮結合的地方,載居了宋雙杰父系旁支的親戚。那一年,他父親在當地和人合伙開了一間浴室。他父母離異,各不相關。春節無處可過,就背上一臺電腦,帶我投奔他的父親。

    直到跳下長途車,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憧憬有些多余。這個地方白茫茫一片,周圍沒有娛樂設施,唯偃旗息鼓的雜草在路邊伸出一兩支。進村莊的路是一座木板搭成的橋,嚴冬令橋下流水止息,透過凍結的水面,還可以看見封在冰里的食品包裝紙和塑料瓶子,像一大塊骯臟的琥珀。村中的房子大多兩層左右,色彩在白與奶黃之間搖擺不定,偶有一兩幢紅粉磚葺成的房屋,反而顯出一股庸俗。難堪的并非荒涼破敝,而是在矯飾惡劣環境時所暴露的求而不得。

    宋雙杰的父親宿醉未醒,一個女人把我們引薦給房子里的人們。她叫一聲,我們跟著叫一聲,叫完立刻把這些人忘得一干二凈。房子里還住著兩條土狗,名字都屬“旺”字輩,平時神出鬼沒,一到吃飯時就在桌邊徘徊。鄉下親戚很多,常要分批吃飯,我和宋雙杰總是輪到單獨吃飯。熱騰騰的肉躺在碗里,吃了幾天我摸到了規律,無需動筷就知道它們能咸死一只貓。土狗繞著我們轉圈,我們常沖它們講一些無厘頭的話,旺財,你有沒有喝過旺仔牛奶?或者,母狗和紅燒肉掉進河里,你先救誰呢?

    整整兩個星期,我們都住在二樓北面的房間里,沒有熱水淋浴,沒有網絡。這里一無所有,網吧與超市都在鎮上,步行大約四十分鐘,可我們拗不過刺痛得讓人毀容的風,也拗不過自身的懶惰。在小房間里,無聊迫使我們不斷講話,疲倦了便打開電腦。宋雙杰一遍遍地通關超級瑪麗,而我沒有掌控游戲的技巧和野心,只是躺在他邊上,看著屏幕中上躥下跳的水管工。第八關相對而言最難,磚塊會像龍一樣不可測地扭動。宋雙杰在此處失敗多次,憤憤合上電腦,問我,我們到底為什么來這里?我說,這里很好,我覺得挺開心的。他說,你是不是缺心眼,去哪里都開心?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就隨口說,去布加勒斯特不開心。他說,你去過布加勒斯特了?我說,沒,你怎么說得好像你知道布加勒斯特是哪里一樣。他說,我不知道。我說,是羅馬尼亞的首都。他說,我不想知道。

    我們基本上沒和他父親見過幾面,倒是他的小伯伯常開摩托帶我們出去。在一個特別冷的早晨,我們被強行塞進一輛開往湖州的巴士。小伯伯坐在我們前排,穿一身紫紅,宛如導游插在桿上的一面旗幟。我靠在宋雙杰肩上,顛簸使我們一次次分離。我恍惚地望著車頂,思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許我活在世界上只是為了配合別人,反省并未改善這種狀況,反而讓我學會說服自己,以便在配合別人時也能滿心歡喜。

    我們在湖州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徒步,小伯伯聲稱帶我們去南潯古鎮,沿墻繞了一大圈,一路講一些疑似杜撰的介紹。野長椅上留下我們休息的痕跡,我們站起來,啟動程序似的牽上手,打算繼續前行。小伯伯卻阻止我們說,外面看看就好了,再進去要收錢的。我問,要多少錢呢?宋雙杰擺手說,那算了。我們又往前走了一點,扒著鐵柵欄端詳一陣湖面。小伯伯得意地說,里面也沒什么好看,在這里看一樣的。

    往回走的路上,小伯伯不顧紅綠燈穿過馬路,去買烤腸和烤玉米。我和宋雙杰停駐在一棵女貞樹下,聒噪的枝葉時刻向我們提示風的動靜?;ɑňG綠的招牌在前方連成一串,除了燒烤攤,還有“虞美人花店”、“駕校招生”、“永旺果業”,“永”字上黃色的點不知何時剝落了。摩托車懶散地停在每家店門口,大小不一的垃圾桶也競相呈現,正對面的路牌顯示的是 460號。對街同樣插了一排女貞樹,間距 3.5米左右,有人在樹干上刷了兩道銀白色的油漆。我對宋雙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場景的。宋雙杰說,你別犯傻了。

    我們趕在黃昏降落以前找到車站,一整天沒什么太陽,薄暮中的云也燒不出彩色。汽車穿過公路與小道,驀地鉆進一片干癟的樺林。樹干暗暗地閃著白,枝條輕刮車頂。時光在此刻加速,天色愈發迷離,仿佛隨時有熊從深幽之處鉆出來。我嚇了一跳,想叫宋雙杰看,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我翻出手機,讀完僅有的兩三條消息,其中一條是一個編輯發來的,問我,人在哪里,稿子呢?我回復說,老師好,下周再交行嗎,最近陪男朋友在一個不知道什么地方。編輯很快回復說,你對他真好,可以考慮寫一個長篇小說,就叫《陪男朋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的很多年里,編輯一直建議我寫這樣一本書,言談之中透露一種過來人先知般的緊迫感。他說,現在還不寫,再下去就寫不出那種感覺了。為了順利終結對話,每次我都假意答應,但深知自己寫不出那樣的小說。我會避免任何分享的可能性,以秘密的形式成全它的珍貴。而正是秘密,使一個人的人生有別于周圍的人,讓他得以在蕓蕓眾生的陰影里暗中變化。

    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晚些時候我們注意到它,雪勢已經鋪天蓋地。深夜里,我們重新套上不怎么合體的外套,鉆進積雪累累的院子。我們常年住在上海,幾乎不曾見過洶涌的雪,那冷白晶體對地面的攻擊令我們興奮。宋雙杰說,做個雪人吧。那時雪積得大約有指甲蓋厚度,細雪被我們越揉越闊,形成一顆更緊實的團。我們在雪地中奔忙了近一個小時,總算弄出一點雪人的模樣。胡蘿卜、煤炭、掃帚、紅帽子,所謂常規的裝飾物,我們一樣都沒有。即便只是受人擺布的雪人,它的寒酸也不免讓人心疼。于是,我發揮出對細節的想象,竭力塑出凹陷的怒目,又在它頭上裝了一對冰雕鹿角。宋雙杰也不甘清閑,胡亂替它配上四只抖擻的爪子。

    我們收攏了與雪人互動的架勢,接踵而來的是沉默。雪簌簌跌入漆黑一片的人間,二樓的落地燈勉強瑩亮,微弱地斂照半空,使雪看上去就像一粒粒固態的光。我們雙手插進口袋,任憑云上信使敲擊我們的軀體,一時不知所措。過了很久,宋雙杰恍然大悟似的說,這根本不是雪人,這是一條龍。我說,對啊,在游戲里放技能,龍會變成騎士。宋雙杰說,你生日是不是就在這幾天?我說,差不多。宋雙杰說,雪人就當送你的禮物。

    離開院子前,我們把雪人搬到門口的雨棚下,以庇護它脆弱的軀體。我們在風雪的鼓點中潛入睡眠,某種障礙阻止空調制暖,房間冷若陰山。第二天上午,我們僵硬的肢體從夢中抽離。大雪既止,太陽仍未復崗,陸地幻化成一柄平滑的鏡面,被天光落影染成一盞巨型白熾燈。我們吃完飯,出門看雪人,發現雨棚下空蕩蕩一片,雪人不見了。在我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天,雪人神秘地失蹤了。

    2

    女孩在椴樹下喘息,扎起的黑發聳入細白花絮之中,枝葉輕顫,好像一支交了好運的釣竿。日光成天暴烈地四面潑灑,全憑綠樹施舍,她的身體不至于燒焦。男孩在前一棵樹下等她,弓著背,似乎在抑制某種蓬勃而生的情緒。男孩頭頂的并非椴樹,看樣子是一種松樹。幾年前,他們買過一本植物圖鑒,隨手翻完以后,重新回到這個陌生的綠色世界。

    女孩顯露出一副驚慌的表情,好像正身處午夜博物館,而非光天化日下的植被區。趁男孩開口之前,女孩匆忙跑到他身邊,兩人并排又走了一些路。以這兩個人為圓心,在衛星地圖上不斷縮小畫面,便能看到這個地方的名字:圍濃獵場。獵場建在山上,占地幾千公頃,海拔很高。近百種動物活躍于此,水鹿、巖羊、黃麂、華南兔、狐貍、山雞、狗,還有各種難以區分的鳥,沒有任何國家保護動物,除了禁止自相殘殺,一切生物都有擔當獵物的資格。

    “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回去?”女孩問。

    “太陽落山吧,或者其他累的時候也行?!蹦泻⒄f著,瞇起眼睛,兩顆背光的黑洞變為兩條實線。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

    “哦,我已經回答過很多遍了?!蹦泻目诖锩鰺熀?,他的手指粗黃,和他高爾夫球桿狀的蒼白外表極不匹配?!俺橐恢??有酸奶爆珠的?!?/p>

    “最多再待三天,我一定要回去了?!迸⑤p聲說。

    “你媽管你管得緊,是嗎?這次你找的什么借口,和女同學出來旅游?”

    “雙兒!”女孩叫了一聲男孩的名字,痛苦落在她臉上略顯夸張?!靶研?,你以為現在是哪一年?我要回去上班。我跟你說過,他們很會搬弄是非,我只是個被隨便拿捏的新人。和我一起回去,好好找份工作?!?/p>

    “沒事,等我們找到龍,你直接辭職就行了?!蹦泻⑽鼰煹臅r候,臉頰兩側陷下去,又慢慢漲起來,像一團發酵漲大的面粉。

    “我不想找了?!迸⑶忧拥卣f。原本搭在男孩手臂上的手松落,垂在腿邊。

    “真的嗎?你為什么有點怕我?你和那些人一樣?!?/p>

    “我不怕你,從來沒怕過?!?/p>

    “那你相信我嗎?”

    “信,但我必須回去上班。等我發了工資,也好給你打錢,在這個獵場生活挺貴的……”女孩猶豫地說,聲音越來越小,如同九十年代流行音樂的某一種收尾方式。

    “你知道,如果現在我們在打電話,我會怎么回答你嗎?”男孩問。

    “怎么回答?”

    “我會說,喂喂,你說什么,我這兒信號不好。然后掛掉?!蹦泻⑿α?,混合著戲謔與輕視。

    他們不再說話,經驗讓他們明白,那些微小的傷口往往能在沉默中自愈。兩人的步伐沒有停止過,前方沒什么特別的,烈日、雜草、在兇險中探頭的兔子。盡管足夠以假亂真,女孩仍然分辨出來,這是一個偽獵場。獵物都是工作人員精心挑選的,布景造作得恰到好處,這里沒有真正的風險,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它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取悅那些自以為是的、追求刺激的獵手,前提是他們愿意花錢。

    途徑小賣部時,他們買了旺仔牛奶。男孩一口氣喝空,發現罐頭上印的男孩正凝視著他,他就照著那雙大眼睛狠狠捏了下去。女孩小口啜著飲料,拉環扣的鐵皮刮擦她的嘴唇。她想折返回去要一根吸管,回頭望了一眼,只見他們與小賣部只見已產生相當一段距離。

    “我有時候會想,這里為什么還有狗。這是個破綻,你不覺得嗎?”男孩問。

    “對呀,太奇怪了?!迸⒋颐ρ氏伦炖锏呐D?,回應到。

    “你知道他們怎么把狗弄來的嗎?”

    “去偷?”

    “其實有人專門抓狗的。他們把摻藥的肉放在路邊,很多狗都會去吃。到了半夜,他們逐一定點檢查,用麻袋套走昏迷的狗,再把狗賣掉。我有個朋友做過這個,據說很有賺頭。不知道為什么,狗的需求量大得驚人,抓多少都有人收?!蹦泻⑸焓肿チ俗ゲ弊?,女孩瞥了他一眼,看到他 T恤的領子已經洗出毛邊了?!霸趺锤愕?,我又口渴了……你也喜歡狗,你喜歡狗,對嗎?”

    “你老是交一些奇怪的朋友……”女孩仿佛快哭了。

    “狗總有一死,而且都輕于鴻毛?!?/p>

    “你就沒什么在乎的東西嗎?”女孩問。

    “別說這種傻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太難了,還好我得到特殊眷顧,我做了那樣一場好夢。我以前從不相信這種事,我成績一般,也從沒輪上過中獎,原來我的運氣都在這里啊?!蹦泻⒃秸f越興奮,一時停不下來。

    “你跟我講了那場夢以后,我去查了很多資料。這可能接近平行時空的概念,有一種說法是,光在通過介質時會發生折射……”女孩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猜我什么時候注意到狗的?在夢里!我在夢里就察覺到這個問題,狗又不是野生動物,獵場里怎么會有狗呢。醒來我到處搜索,原來現實中真的有‘圍濃獵場’存在,而且獵物里竟然也有狗。所有的一切,都和夢中一模一樣?!?/p>

    “接著你夢見自己殺了一條龍,用龍鱗磨成的粉畫畫,得了吳道子繪畫新秀獎,一舉成名。從此以后,事情都順利了……”女孩順著男孩的話說。

    “沒錯,殺龍的時候,天好像不怎么亮?!?/p>

    “夢會成真的,既然有一部分已經成真了?!迸卣f,目光黯然失色。

    “我會成名的,然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蹦泻⑦珠_嘴。

    “但龍真的存在嗎?”女孩似在自言自語,同時以嘆息挾裹破碎的語詞。

    晚餐常吃得很簡單,一來遵循網上讀到的健康飲食規律,二來節省開支。他們在面包店買了一根法式長棍,夠好幾頓的量。女孩想用長棍敲敲男孩的頭,但男孩多日未洗的油膩頭發扼制了這個無意義的玩笑。面包店左邊是超市,右邊專門出租獵具及配件。這個區域屬于生活區,商業氣息大過黃昏時廚房掀起的油煙。

    從面包店回住處,大約需要五分鐘步行路程。他們租不起正經游客住的酒店,幸好男孩機靈,當他發現有個工作人員常年不住宿舍時,巧妙地抓住了機會。就外塊而言,那個工作人員對過低的租金并不計較,只是住宿條件實在令他們失望。員工宿舍呈正方形,一人分到五個平方左右,至于淋浴、衛生設施,都在樓層盡頭的公用間里。一些夜晚,女孩躺在木板床上想入非非。如果忽然有一陣大風把屋頂吹走,那這些房間看上去就是一個個格子,像某個任性巨人的玩具柜。

    他們各自吃一截長棍面包,女孩用粉胡亂沖了一碗湯,蘸著吃使面包的口感稍軟。

    “在樹上唱 Rap,猜一個字?!蓖聿瓦^后,男孩好像心情不錯。

    “我不太擅長這種東西?!迸u搖頭。

    “稍微動動腦筋,你不是在寫小說嗎,鍛煉一下腦洞沒壞處?!蹦泻⑼屏怂绨蛞幌?。

    “今晚還要去河邊嗎?”女孩問。

    男孩永遠想出門,每在狩獵區多待一秒,遇見龍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何況出門以后,他會暫時忘記自己在這逼仄的小房間里浪費時光,忘記他為獵龍所投資的內耗。而夜晚卻是女孩的疲憊期,有兩三個晚上,她沒跟男孩出去,躲在房間里寫一篇叫《獵龍》的小說。她帶了一支自動鉛筆,一疊 A4紙,用最原始的方式將創作固定下來。她幾乎憑一種探索的天性在寫,凡寫在紙上的內容,她自己都不愿意讀第二遍。這天夜晚,女孩把涂滿鉛印的紙張整理了兩次,合攏后擺上架子,轉身和男孩鉆進霧化的夜色之中。

    “等我們有錢以后,你可以做一個全職作家?!蹦泻⒄f。月光并非刻意刺探機密,但它也未免貼得太近了,將他們兩人鍍成蒼白的游魂。

    “你不想看看我在寫什么嗎?”女孩說。

    “以后吧,肯定挺不錯的,我知道你文筆好?!蹦泻⒙唤浶牡卣f。

    “你還記得那個女的嗎?每天給你發很長的消息,文筆也很好。那時我們剛在一起,有一天我不小心讀到了消息,她叫你‘老公’?!?/p>

    “你發什么神經,提這個干嘛?”

    “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什么東西?”

    “你下午不是問過了嗎?為什么每一個問題都要重復幾十遍?你自己不累嗎?”男孩兇惡地呼出一口氣,甩開女孩獨自往前走,他們之間被月光勒出的一道道陰影隔開。

    “可是你沒有回答啊?!迸⒃谒砗蠛暗?。

    一種激烈的情緒使男孩拼命往前走,沒注意到他們已經抵達河岸。河面具有極韌的延展性,鋪開一片好似茫?;囊?。河水呈現出一種灰綠色調,中央搖落月光,如捧的一團延綿不絕的白色火焰。月色下方,液體交織的波紋戰栗著,仿佛陸地在以人們察覺不到的頻率進行永恒的震動。

    男孩探出頭,望見河面上的照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又扭過頭看那個被拋在身后的女孩。一整天過去了,這時他才發現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她的眼神被陰晴不定的光所感染,嘴唇微微翕張。盡管從未學過,男孩自信讀懂了她的唇語。女孩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哪怕相互憎恨也好,可你只是不在乎。愛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就在這一瞬間,男孩想起了夢中一直被忽視的一個細節。

    這條河在夢中出現時,并不是這幅模樣——波浪理應紋絲不動,低氣溫將它們禁錮在冰下,而月光從未獲得隨波變幻的機會,它是一根斜躺在光滑平面上的長針。他弄錯了,全然不是此刻,夢的背景是冬天。他忽然悲觀起來,在錯位運行的機械中遺失一枚精細的齒輪。那個命中注定的冬天究竟什么時候才來,要等待的是半年還是十年。

    “我搞錯了?!蹦泻⒊⒌姆较虻吐曊f,如在施展一種召喚的法術。

    女孩用唇語說,沒關系。一塊新蛻落的死皮黏在她下唇,乍看還以為是一片雪。

    “如果你還想知道,字謎的謎底是‘?!??!蹦泻_女孩最后說道,可他心里想的并不是這件事。玻璃在高音間碎成一條銀河帶,龍騰云而去,穩如不倒翁的生活也有本末倒置的一天。有時候,一個人很難弄明白真正的困境是什么。他們曾經將活力用于爭吵,男孩仍然記得一次和好后,女孩吹氣般把一句話推進他耳朵里:我們真的幸福嗎?如今,那句話坐魔毯穿越荊棘密布的回憶之林,再度敲擊他的耳膜,但他心里想的也不是這件事,不是這些無謂的分分合合。很多年前的冬天,父親給他買了一個氣球,他在回家路上弄丟了。他找了一路,清冷的街上毫無氣球的蹤跡,只有一個清潔工手握鏟子站在雪地里。他忽然忍不住哭起來,那時候他想,那男人一定謀殺了很多雪人。

    2

    他們租了一間排練室,位于市中心一條小弄堂最里端。周圍住一群老邁的居民,他們像幾十年前擰進鐵條的螺絲,如今隨銹跡釘死在這里。他們未來的日子乃至死亡均可以預料,但由于活著的時間遠超過我們的既存生命,他們仍然顯得高深莫測。有些人夜里出門抽煙,吞吐一粒暗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一視同仁灌溉城市的時刻,他們注意到排練室門口的熒光招牌:人面劇社。

    門沒有上鎖,我徑直走進去,聞到房間里混合著快餐、蛋糕、香水、甲醛和貓的氣味。他們剛排練不久,女演員正在重復臺詞“醒醒,你以為現在是哪一年?”她沒有依照設定扎起頭發,不僅如此,她還穿著道袍般寬松的黑罩衫,戴一副眼鏡。陸乙對她的表演多有不滿,盡可能修飾她的瑕疵?!暗诙€醒字不用放重音?!薄斑€是不行,你別像個女干部一樣,放松點?!薄斑€有你,別這樣焦慮地盯著她看啊。她臺詞過完以后,你得馬上接話?!毖輪T們根據陸乙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一邊從他的臉上判斷自己的得分。陸乙一度在戲劇學院當老師,他們都是他昔日的學生。

    陸乙轉身時看見我,就朝演員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自己對臺詞。

    我開玩笑地模仿女演員的腔調,你以為現在是哪一年?你到底醒沒醒?

    陸乙很久沒理發,頭發雜亂茂密,耳朵下方如纏著一圈生海膽。他說,我還真不知道,我去年寫日記還會把年份寫成1998年,莫名其妙。

    我說,你得去看看病,現代人必需品清單里最好列進“醫生”。

    陸乙沒有接茬,忽然轉入正題說,哎,你怎么現在才來。你這故事有很多地方不行,我讓人改劇本也不好改。我先跟你說最大的兩個問題。第一,結尾女孩心理變化太突兀,怎么忽然就開始挑刺了?你有沒有生活經驗?第二,我給你捋一捋,總故事框架是這樣,在一段關于獵龍的劇情里,有一個人在寫一篇叫《獵龍》的小說。理論上而言,《獵龍》小說所表現的應該比外層故事更進一步,我希望有一個清晰的展開,但小說的具體內容怎么加進去,你想一想。

    我說,好。

    陸乙愣了一下,說,你生氣了嗎?其實故事也沒那么不行,就是完全脫離了現實生活,更要注意戲劇邏輯。你吃過晚飯沒有?

    我說,那你完全搞錯了。

    房間一角坐著四個人,一眼望去,他們年齡的標準差太大,以至于無法推斷整個群體的身份。這些人一會兒打量我和陸乙,一會兒又面朝在房間北面對戲的演員們,時而相互竊竊私語,似乎搞不清自己該做哪邊的觀眾。

    這時女演員已剝離角色。她從衛生間鉆出來,臉白得更均勻,鼻子上灑了龍鱗般明滅不定的細粉。她試圖甩干雙手,透明液體往兩邊飛濺。男演員迅速遞上紙巾,但她皺眉避過了。她往墻上一靠,男演員也跟著靠上去,復雜的笑撐起他的五官——復雜性在于,那好像是一種明知會獲得適得其反的結果仍然會作出的犧牲。在舞臺劇之外,男演員企圖與女演員建立額外的聯系,對方的回應不過是紋絲不動的冷漠。難以想象,當聚光燈打在他們身上時,他們披上與現實相反的戲劇角色,她曾那樣熱切又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必須無動于衷。

    人在當下的每一種行為,都是對一切過往經歷的隱喻。即便是最荒謬的舉措,也可能包裹著含有聚變力量的真實之核。那么,在矛盾重重的生活線索里,到底哪一層才是最貼近真實的真實?他還那么年輕,能浪費足夠多的時間去考察一個答案;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他會變成一個過于沮喪或奸詐的人,用孤獨作為所有問題的標準答案。

    我從凌亂的書桌上拓出一片空地,打開筆記本電腦,順應靈感修改了靠近結尾的部分。在男孩拒絕看《獵龍》小說之后,增加一段對白,把心理變化補充完整。

    “為什么要帶我一起來?”女孩一轉頭,發辮變得更松散,軟趴趴地搭在后腦勺。

    “在我夢里就有你啊?!蹦泻⒉患偎妓?,仿佛在講一句情話。

    “那后來呢?”女孩問。

    “我都說過五百次了,后來我射下了龍,然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不是夢見很久以后的未來嗎,后來我們結婚了嗎?”

    “結婚?”男孩嚇了一跳,即使草叢里忽然跳出一具清朝僵尸,或者一大片流星碎片當即戳破他們眼前的土地,也不能讓他更加不安。他的喉嚨微微震動,像是

    吞下了什么東西,然后他解釋說,“還沒夢到呢?!?/p>

    經陸乙要求,我把新增部分念給他聽,兩遍,先快后慢。他把手中奶茶喝得只剩兩厘米,木薯粉搓成的顆粒堵在吸管口,使他無法吸到更多液體。于是,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望向恢復排練的舞臺。我問他,有什么問題嗎?

    陸乙緩緩搖頭,好像信息經過漫長的軌道才抵達他大腦。他說,讀得不錯啊,聲音的信息量比文字大得多。我看你挺有研究,有空跟他們說說,怎么把死的文字表演出來。

    我說,這我和你看法不一樣。一行文字排列在紙張,它其實是詭詐的,處處埋伏著陷阱。它躺在那里,等待著被濫用、被誤讀、被污蔑、被復雜而矛盾地解讀,這種無限的可能性使它不足以被信任。而所有表演,都是對這些可能性的篩選——強化一些被表演者選中的含義,撇清其他的,這種切割行為本質上是一種虛妄的誘導……

    陸乙連忙阻止我說,我沒仔細聽你什么意思,別瞎抬杠。要是哪里想不開,自己去游樂場坐幾圈過山車就好了。

    我說,準確地表達太難了,我是說這個。

    陸乙說,你說了這么多,歸納起來卻是一句廢話。

    我說,真的。我記得跟你說過,我之所以開始寫小說,是為了把內心的硬塊表達出來,以為以虛構形式重塑現實能讓我多一點勇氣,實際上并沒有用。

    陸乙不屑地擺手說,不是。你當時說,你是為了賺點稿費養那個男朋友。

    我點頭,好吧。那篇《獵龍》的小說我這個星期寫出來,到時候你想辦法加進

    劇本。

    陸乙說,好好寫,說不定還能發表。

    我說,估計不行,現在雜志都喜歡現實主義題材的東西。一筆一劃,嚴正深刻的那種。

    在這房間里,地板處于同一平面,用來區分舞臺、觀眾席和外場的記號是白色漆帶。一個小火慢燉般的溫吞午后,陸乙親自拿滾筒刷出這些邊界。當時我問他這有什么用,他回答說你以后就知道了?,F在,男演員的黑鞋像一枚落在白線上的逗號,像要中止一種即將被未來證實的預言?!肮房傆幸凰?,而且都輕于鴻毛?!彼撘栽鯓拥谋砬檎f出這句臺詞,桀驁不馴或者冷漠?我挑起視線緊緊籠罩他,某一瞬間,我感到他也看向了我。在把臺詞念了三四遍以后,他幡然醒悟似的,突然笑了出來。

    3

    有一天夜晚,她夢見自己的照影,因風的牽引而輕微顫動。醒來以后,她在細沙間傾躺著,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正夢見的是什么——是久未謀面的水。淡藍的渦流敲開水面,一道遭折射的光在下方衍行,沒有魚,植物也絕跡,往下是一場空集。

    她單手摩挲臉頰,粗糲,像多次使用的砂紙。如今,她受夠生活的磨損,不再是昨夜水中出現的那個人。來這里以后,除了儲備的物資,他們再也沒見過水。柱型火焰時常從地下噴涌出來, 像一座座短暫存在的紀念碑?;鹬焉硥m、嚙齒類動物、古跡碎片、基巖層的石塊全部拋向空中,他們曾試圖在火柱退場后找一些熟食,結果發現一切都化作灰燼,反哺這欲望無盡的沙漠。他們的身體成天滾燙,她不時感覺自己在消融,某些重要的東西被循序漸進地解構。極端的熱使她產生幻覺,這里似乎是一個平行時空,在這個地方,普羅米修斯暴虐而墮落。

    他們來這里已近一個月,他竭力適應各種火,而她竭力適應他的野心。有時他們走在烈日下,她忽然出神。她從他的側臉中獲得無限靈感,對于世事有新的定義,尤其當汗水沿他下巴滑落的時候。她不由得想起十九世紀的淘金者,加利福尼亞被確診懷有金礦,全民欣喜若狂,那時他們還沒意識到,這種意外的富余是一種病?,F在,類似的冒險基因也在他身上燃起——她想,但他們只是一群偽裝的冒險者,他們企圖以小博大,并非出于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早已瀕臨絕境。

    她曾擁有選擇的機會——在他們租來的小房間里,水泥地冰冷,雨猛敲玻璃窗,像一位滿懷報復之心的舊情人。他興致勃勃,眼中流溢預言般的火光。他把一只手伸向她,做出一次讓人難以拒絕的邀請。

    然后他開口說話,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那個傳聞是真的,我知道龍在哪里?;疖嚻币呀涃I好了,最快后天就能抵達。我們當然要做好心理準備,獵龍一定會付出極大的代價,但要是我們真的成功,往后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你能相信嗎?人生真的有捷徑。

    不止這一次,她曾擁有很多選擇的機會。一些和他截然不同的男孩擺在她面前,絕不是他這樣的空想家,他們走千萬人踏過的安全之路,追求更實際的東西。她感激他們,卻不在乎讓他們失望。每一次,她都選擇了快樂,哪怕明知要跳進一個無望的陷阱。直到時間的插手使這些選擇顯得難堪,在青春終結之后,現實和她唱起了反調,如今她任性的資本只剩下無畏。而這僅存的無畏,只會帶她遠離預期的境地,并在多年蓄力后才向她發動那致命一擊。

    在沙漠里,他們住帳篷。他半夜時時驚醒,以免錯過夜巡的龍。她也常不能入睡,眼睜睜望著黏在帳篷頂的星空圖。沙漠之夜一無所有,恰好充當一面照向自己的放大鏡。即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想明白了許多事,也搭建了新的困惑。她思索關于愛與恨的問題,逐漸摸清四面的困境,而她同時也抱有懷疑,人所能夠分辨的,都不是內心真正的恐懼。

    她從未和他討論過任何體悟,火塵迫使他們閉口,久而久之,他們各自習慣了緘默。有時她想起學生時代,他們坐在食堂里,透過窗打量夏日傍晚澄亮的樹,蟬聲猛烈,她幾乎能想象它們撕心裂肺扇翅的模樣。女孩成群結隊,像魚一樣游進來,散發一種充滿寓意的氣味。當他把視網撒向她們時,她覺得自己不如其中的任何一個。她竭盡全力,愛得越多,越受到孤獨的折磨。隔著時空,她俯瞰那些覆灰的畫面,假如那時她有一秒質疑過他們之間的愛,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在夢見水的早晨,她重新編了發辮。帳篷里空蕩蕩,男孩獨自去探尋龍的蹤跡,直到饑餓與疲倦將他趕回帳篷?,F在,他們逐漸適應分頭行動,她被留在原地,面對一片茫無邊際的空白。

    擺弄食物占不了多少時間,為維持生活欲求的低焰,她必須學會如何觀賞沙漠的變幻無常,學會自我娛樂,以及一遍遍重走心里的迷宮。

    她回想男孩要她一起來沙漠的夜晚,當時她為什么會同意?絕不是因為龍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從不那樣想?!斑@件事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彼统恋刂v話,喉嚨里似有一面緊繃的鼓。他的皮膚泛出光,幾欲熔化藏在黑夜之中的鉛塊。有些人一生都在追逐自己虛構的煥彩,熾熱如一座滾燙的噴泉。在一個實際而殘酷的結局到來之前,他們的執著都能勉強被視作一種美德。男孩永遠不會知道,她曾為他的輕信那么難過。她甚至有一種直覺,如果她沒有跟他一起來,他們再也不會見面,她將徹底失去他。

    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始至終,她都不相信龍的存在。

    她之所以跟來這里,晝夜不息地往飛沙與火焰里沖撞,是因為她不愿意失去愛——歸根結底,是因為蠱惑她人生的那一股無名激情。很多年前,學校安排他們那一屆學生去郊區軍訓。無禮的毒日耗干他們的體力,虛弱教會了他們服從。最后一天的夜晚,她一個人翻出圍墻,去爬一座每日都遠遠望見的燈塔。一種長鋸齒的草割傷她,小腿上留下咬痕般的丑陋裂口,她忍痛攀上一格一格臺階,草浪與群星哄逗她的雙眼。讓她失望的是,這些事物并沒有新穎之處。同時,她隱隱察覺到,自己終有一天成為冒險精神的受害者。那一年她剛念中學,還不知道愛是最大的冒險。

    既然世界上沒有龍,那么眼下她所面臨的,就是一場無止境的煎熬,一段最終雙方均落敗的博弈。

    她往沙漠深處走,正南方,裸露的枝條四處亂戳。這是她第一次破壞約定:男孩不在時,她本不能遠離帳篷。只是在這荒誕新世界中,雙方既定的規則不過是虛張聲勢,破例以后,她敏銳地察覺什么都沒變化,沒有懲罰會追趕她。形而上的大廈土崩瓦解,她整個人變得松弛,像一朵被飛機刺裂的高積云。

    當她手握備用指南針走向一塊陌生地圖,每跨出一步,一個偶然的旁觀者視角都更完整。她看見前所未有的一種自我——她曾以為可以逃避的,出于維護表面得體的需求。憑借罕見的韌性,她無數次妥協,假裝她的心是一片足以容納失望的深海。她甚至摸索出許多自欺欺人的方式,比如爭吵后總挑剔自己的過錯,如此一來,她似乎能通過自我糾錯重新掌控這段關系。她即是這樣,把自己磨成一片凹陷的拼圖,用來適應對方的冷漠。然而,那避無可避的一天仍然到來,極端的困境洗凈所有偽飾,那個堅硬而清晰的自我被迫醒來。

    她攜帶新的自我上路,如同秉燭而行。顯然,她看見一些與眾不同的事物,沙粒其實是一條固執的河流,火柱隆起時,她能感到生物們在焚化爐中消解,精確到細枝末節。還有山,綠霧修剪它的邊緣,底部被日光澆筑一層閃爍的瓷片。

    除此以外,她另有一件驚人的發現。

    在她前方,沙塵微微下陷,較之周圍沙域,色彩呈一種泛潮的深潤。差異阻止她前行,尤其是此刻,當她忽然持有過去積攢下的大量警惕。她小心地貼近那塊異常的沙地,像一條備戰狀態的響尾蛇。而她的機警迅速得到回饋,遠望那圈被刻意布置的邊線,她明白過來——那是一個陷阱。它的形狀更傾向于一個長方向,短邊至少也有五米寬。一股甜腥蒸騰在熱浪之間,陷阱正向四面輻射不懷好意的邀約。

    她猛地一驚,地獄大門向全世界敞開,原來這片沙漠里還有別人。

    入夜時分,帳篷再度容納兩個蜷曲的人。在一塊萬用的麻布上,罐頭和壓縮過的食物散亂鋪著。到了這時候,飲食已徹底退化成一種功能性的行為,樂趣全無。他們自身也在改變,是退化或進化,取決于評判者的語境。

    他們攥著一樣的不銹鋼勺子,從罐頭里救起糊狀的豆粒。隔著沉默,她打量男孩。胡須在他面孔上構成一座野蠻森林,它們生長的速度,曾是她在沙漠中計量時間的方法之一。他的眼睛往內凹陷,目光無從聚焦,仿佛遭鍍一層晦暗的膜。她能指望這兩口死井嗎,要往里面丟什么樣的石頭,才能找到答案?

    他是不是真的愛過她?

    她總算自問了這個帶有終局性的問題,它甩動龐大身軀落在她面前,包藏著詭計、暴戾、一顆引燃的禍心以及一觸即發的毀滅。

    很多年前,他們佩戴外柔內剛的大學校園式精神手銬。他們一事無成,視學業上的進取心為愚蠢玩笑,也無法掙脫蛛絲般的身份,鉆入某一條社會小徑。他們如半熟芝士宿于家庭的余焰之中,接受不足以折抵現實需要的饋贈。男孩家境復雜,每月的生活費稀少,以至于他們的兩人聯盟總漂浮在最低的生活線上。在一些雄心勃勃的時刻,他們談論未來,意識不到那只是語言塑造的蜃樓。那時候,她曾天真以為,他們之間只是缺一點錢而已。他們空降到此絕境,找一條實際并不存在的龍,本質也是為獵取金錢。然而,當她在虛空之中完成自我重構的儀式后,不可避免地,她終于明白了這一點:金錢只是一種象征,隱喻那些他們缺乏并為之飽受折磨的東西,而永遠會有那樣的東西存在。追本溯源,他們的桎梏在于自身內部。

    她松開勺子,金屬敲擊聲使她落回原地,恰是采取行動的好時機。她對他講述當日見聞,久未開口,聲音中灑滿細小顆粒。她故意加入了編造,換一種說法或許更好:對于模棱兩可的事物,她選擇了一種最低概率的可能性——她說,是第一次,龍的痕跡露于荒漠,就在正南方。

    男孩像一枚瞬間被擰亮的燈泡,他的臉上卷起一陣超過其承受范圍的流光。她可以推斷往后的事情,他即將啟程,在更濃郁的夜色中騰云駕霧。

    那個神秘的陷阱會令他付出代價嗎?當他與陷阱面面相覷,清算的時刻行將到來。

    她在男孩失蹤的第二天感到后悔。一周以后,她不再記得后悔的感覺。

    沙漠是一種加速,這樣想時,她的一部分主體已消散于沙漠之中。她使用遺忘的技藝,被動地,但毫無任何層面上的痛苦。忘記一段光與暗交錯的無限回廊,忘記一度置于生命之上的愛的決心,忘記為所有期待匹配出路的執念,忘記真正的困境——真正的困境從來不會得到解決,它只會被替代,當主體被解構時,遺忘成為終結一切的出路。

    帳篷不復存在,指南針也不再重要,她已經解開沙漠與火焰的謎語。

    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旭日暗浮,火云布局黎明。野星被漸強的光亮稀釋,它們或也矛盾地打量過太陽,這個破壞者、救贖者。她抬頭看著環形屏幕,宏大之物正賜她表演。她怎能不動聲色,她曾經用那樣的眼光探尋過天空,無數次。過去的人稱這隱蔽的主宰者為“宇宙”,借由一個名詞,人們對一些不確定性達成共識,但所有名詞的詞義都會消退,在使用過程中變得落伍。此刻,一顆紫色漩渦在天上染開,孤高莫測,云中陰影飽積漲郁的雨。世界終究在某個支點被撬起,微微傾斜之際,萬物晃動不止。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那條龍凌空而過,往長天的邊界游去。

    3

    我們去海邊的那一年,虛張聲勢的往事早已放生。海面捆綁月光,忽明忽暗,像在穿過一段充滿彎道的隧道。對方是我一位朋友,我們貼浪而立,小腿不自覺敲碎扇形的水紋。在我們身后,涯月海岸公路拉出一條細線,兩側桔梗正盛。時值深夜,過往汽車稀少。偶有一輛,帶來光與噪音,像一顆誤懷善意的流星。然后靜謐得到修復,只剩下海潮之聲,一股連綿而無名的嘆息。

    我們經歷一場無謂的辯論,總算克服懶惰,上網確認此時身陷之處是東海。問題輕易解決,無需贅言,好像升降機在意外樓層突然開門,這讓我們不知所措。微紅的天,燈塔,銀狐貍般的躍動的月光,我們溺于無聲,四面景物被視線撫成河流。

    朋友問,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比海更深》。

    我說,名字是從鄧麗君歌里取的吧,“比海更深,比天更藍,我再無招數能愛你更多?!?/p>

    他感嘆,真的有這樣的愛存在嗎?

    我說,愛也不是生活全部。你有這精力,不如想想怎么發財。

    他說,道理也不是沒有,但我好奇。

    我說,怎么可能愛得這么矯情呢?本來是沒有的,但因為很多人好奇,它就好像存在了。不止愛,其他事情也一樣。

    他說,是啊。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巧克力味,根根細長如指揮棒。那段時間我們都抽這種,焦油含量 4毫克,清淡,不至于嗆傷日常生活。

    那時我和宋雙杰分手不久,一種內斂的抑郁常常作梗,潤物細無聲。我無法對任何人表達,所說的大部分言不由衷。當時我還不明白,令人遺憾的并非那樣的愛不存在,而是即便你對一個人的愛比海更深、比天更藍,跨越重重道阻,到最后,它仍然會過去。唯一值得遺憾的是,一切都會過去的。

    作者簡介

    三三 1991年出生,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律師。作品發表于《花城》《西湖》《上海文學》《芙蓉》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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