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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4期|丁力:圖書館長的兒子(節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4期 | 丁力  2019年08月07日08:41

    第五章

    深圳科技園

    當年的深圳科技園與今天不一樣。簡單地說,今天的深圳科技園是個巨大而成功的科技地產項目,而當初更像一所教學或科研機構。建筑像,人文氛圍更像。大約其中的骨干都是我和李衛這樣的人,不是來自大學就是來自研究所吧。

    當時科技園只有北區,深南大道以南一片荒蕪。很長時間,我都以為那片土地是深圳大學的儲備用地。因為那片荒地與我們科技園隔著一條寬闊且高高隆起的深南大道,一南一北仿佛是兩個世界,而與斜對面的深圳大學卻緊緊相連,唇齒相依。

    我在一棟類似大學教學樓的建筑里辦公,居住場所則直接就是大學生宿舍。辦公室大而無當,因為,我的辦公室是一間教室。

    第一項工作是從一大堆來信中挑選真正具有商業開發價值的科學發明或技術革新。我看資料算快的,還是用了整整三天連同晚上加班才把所有的資料過目一遍。第四天,李衛上來查看我的工作進展,見我把資料分成整整齊齊三大摞。他問什么意思,我指著最大的一摞說,這是完全沒有價值的偽科技。又指著中間的一摞說,這些發明或革新或許靠譜,但不具備商業開發價值。最后,我才指著最小的一摞說,這里面可能有好項目。

    李衛沒說話,看著最大的那一摞,眼睛露出惋惜,似擔心有好項目被我遺漏了。

    我隨意抽出一份遞給他。

    李衛在翻看那份工工整整并且繪制有精美圖表的厚厚一摞材料,我說:“是永動機?!辈⒀a充道,這種被歐洲科學家折騰一個世紀證明是完全走不通的路,和煉金術一樣,我們就不用重復了吧?

    李衛沒說話,把資料放回去,他自己另外抽取一份更厚的資料。

    是開發地心引力的。有計算公式,還有示意圖。發明人的數學水平比我高,因為他提供的計算公式中包括偏微分方程,我看著費勁,也難以驗證,或者說我驗證不了,干脆偷懶,直接跳到最后看結論。結論是通過一系列復雜的轉換,最終能改變引力的方向。只要把地心引力從垂直向下變成垂直向上,或者不需要垂直向上,只需稍微改變一點引力的方向,任何物體都能自動飄浮起來或至少平移。如此,我們就能把天大的物體自動提升或移位,比如把喜馬拉雅山的一部分平移到臺灣海峽。如此,不僅臺灣自動回歸大陸,而且印度洋的暖風夾帶著雨水直接吹進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我們偉大的祖國一夜之間會變得更加強大。

    這次我沒再說話,李衛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因此我也不能嘮嘮叨叨,搞得一點都不像知識分子。我相信李衛博士應該具有基本的科技判斷力。

    還有更加稀奇古怪和振奮人心的“發明”。我真佩服李衛,到底是美國博士,看了這些材料居然一直表情嚴肅。而我則不行,這三天看的時候,差點笑岔氣。

    如此這番,最后,從浩瀚的資料中我們篩選出五個具有商業開發價值的項目。

    集體討論,舉手表決,最終挑選出三個項目。一是湖北民辦教師發明的生物節律計算尺,二是河南工程師研發的萬向插頭,三是西安一家企業開發的豎拉式窗簾。李衛讓我立刻聯系對方,請他們來深圳具體面談。

    考慮到他們進特區需要邊防證,我們還特意出具了請南頭派出所加蓋公章的官方邀請函。

    三位發明者陸續來了。

    湖北的民辦教師其實就是農民,不僅穿著過分樸素,而且提著一布袋饅頭來深圳。我看著心酸,真想幫他,但我們的合作方式是對方出發明專利,我們提供場地和宣傳推廣平臺,至于產業化的直接費用,包括原材料、設備和人工費用,則需要雙方共同承擔。所謂“談”,就是談這部分出資比例。我們給予民辦教師的項目最大的出資比例,科技園承擔七成,發明人只要出三成??擅褶k教師一分錢都拿不出,連回去的路費都靠我們贊助,怎么“合作”?

    萬向插頭情況好一些,工程師起碼不會讓我們操心他的生活費。但他表示自己只出技術,不出資金,單純技術入股。在今天看來,他的要求沒錯,但當時我們創業中心的政策是對方必須出錢。這是上面定的,我和李衛無法改變。而且,我本人也認為這個政策有道理,讓發明者出錢,不是我們差錢,而是從一開始就用經濟手段把大家綁在一起。否則,我們沒有任何制約發明人的手段,萬一項目進行到一半,對方忽然另找一家合作單位怎么辦?民辦教師實在沒錢,另當別論,工程師有錢卻一分錢不出,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對他自己的發明沒有把握,就是此人為鐵公雞,不好合作。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不敢繼續“孵化”。所以,該項目同樣沒做成。

    最后,真正達成合作的是豎拉式窗簾。對方好歹是個企業,有自主開發資金,他們已經生產出樣品,只是想利用我們的平臺擴大生產與宣傳推廣,直接把新產品從內陸一下子推廣到沿海來。我們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我們當即劃出兩間教室,一間用于機械組裝,另一間用于縫紉。他們帶來一名技術工人,我又跑到市場上招聘了兩個學機械加工的人來。至于縫紉車間的工人,好辦,懂一點裁剪并會踩縫紉機的婦女就行。

    為節省時間,雙方商定,機械零件暫時仍然由對方提供,從西安托運過來,等將來供不應求需要擴大規模的時候,再考慮于深圳本地委托加工。

    第一批產品很快生產出來。

    傳統的窗簾是朝兩邊拉的,我們“孵化”的窗簾是上下拉,像如今隨處可見的商鋪卷閘門。頂部窗簾盒里面有一個機關,內置彈簧,還有滑絲。窗簾拉到任何位置,只要一停,滑絲就彈起來,自動扣死,窗簾停在那里,再拉的時候,稍微一給力,滑絲打開,窗簾又繼續下行。收窗簾的時候,先向下拉一下,讓滑絲打開,穩住,再給一個松力,窗簾就自動卷上去了。

    我們認為東西不錯,很有推廣前景。李衛特別強調,我們搞產業化,眼睛不能只盯著“高科技”,還要考慮經濟適用,只有經濟適用的產品才可能迅速推廣。我和李衛的觀點基本一致。但我希望在此基礎上,新產品的科技含量還是更高一點比較好。不然,一旦我們推廣開來,馬上就會遭人仿制,靠專利保護天天打官司不是上策,最好產品本身就有一定的技術門檻,就是將來打官司,我也希望對方是一個有技術含量的人。如果一點技術含量沒有,對方完全“光腳”,這官司打起來沒意思,打贏了也沒意義。

    李衛說,先不考慮那么多,先把豎拉窗簾的事情做好。做好第一個,我們馬上騰出手來做第二個。不是還有兩個儲備發明嗎?

    我說是,還有新收到的發明材料,沙里淘金,總會有好的。

    我對創業中心的前途充滿信心,給張素梅寫信更是報喜不報憂,添油加醋,把深圳描繪成天堂,比美國更加“天堂”,起碼沒有語言障礙和種族歧視。

    我說深圳自然氣候特好,人文氣候更好;說深圳科技園比北京有色院好多了,氣氛寬松前景廣闊;說我們高科技創業中心比有色院的實驗室好一百倍,說李衛博士比王國英主任好一千倍……

    張素梅這個大傻妞,接到我的信,正好趕上英語大專班畢業,招呼都沒打,帶著兒子就來深圳了。

    我當然非常高興。但她確實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連一家三口住的地方都沒準備。

    李衛也很意外,似覺得我不該這個時候就讓老婆孩子來。

    我想解釋,卻不知道怎么說。難道說是張素梅自己跑來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能這樣說嗎?說出來誰信?

    我向李衛介紹張素梅:“這是我老婆?!?/p>

    李衛擠出一點笑容,隨即有一個不容易被察覺的皺眉頭。

    第二天,在一個單獨場合,我向李衛表示抱歉,說張素梅真是,沒打個招呼就跑來了,這不影響我的工作嘛。

    李衛說不會啊,你今天不是照常上班了嘛。

    我見李衛沒有表示不高興的樣子,更加疑惑,問他昨天為什么皺眉頭。

    他說是嗎?我昨天皺眉頭了嗎?

    我說是,昨天我向你介紹我老婆的時候,你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他聽了,居然又皺了一下眉頭。

    我說你看,又皺眉頭了。

    李衛說,是啊,你怎么能說“老婆”呢?

    “她是我老婆啊,”我說,“不說‘老婆’,說什么?”

    “起碼應該說愛人嘛?!?/p>

    發覺李衛真有意思。他確實比我“精英”,普通話比我標準,也比我待人禮貌,但也比我更迂腐。叫“愛人”就一定比叫“老婆”文明嗎?我倒覺得叫“老婆”更親切、更準確、更實在。

    張素梅確實是我“老婆”,但不一定是我“愛人”。馬克思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是建立在西方哲學基礎上的外國人的觀點。按照我們中華文明,婚姻以門當戶對最重要,但所謂“門當戶對”也與時俱進。古代,看兩家各有多少畝土地。近代,視雙方各有多少資產?,F代,則衡量男女雙方的綜合條件是否對等。對等了,也就平等了。平等了,婚姻也就平穩了。所謂“門當戶對”和“郎才女貌”,其實也是一種總量對等。至于大戶人家的千金與窮書生相愛,如果窮書生果然金榜題名,則實現“總量對等”,皆大歡喜,相當于大戶千金買了潛力股。如果未能金榜題名,則結果必然是悲劇。具體到我與張素梅,我雖然學歷比她高,單位比她好,但她是地道的北京姑娘,并且那么大氣,一點都不忸怩做作。當時我在北京舉目無親,在單位又沒人緣,加上性饑渴恨不能當“強奸犯”,可不就正好對上了嘛,哪里想到什么愛情?再說,漢語原本沒有“愛情”這個詞。實踐也證明,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最不牢靠,因為人是會變的。還說我自己,小時候喜歡畢燕,也可以說是“愛”畢燕,但今天的畢燕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嗎?我愛小時候的畢燕,不一定愛今天的畢燕,更不敢說愛將來的畢燕。倒是張素梅,原本并不符合我的擇偶條件,因為各取所需碰巧搞到一起,結婚生子,倒覺得越來越順眼了。她身上北京女孩特有的豁達與仗義,是畢燕、楊俐和大多數南方女孩不具備的。夫妻一輩子風雨同舟,我覺得豁達與仗義比短暫而熱烈的“愛”更重要、更牢靠。

    我自己做主,讓幾個做縫紉的女工幫忙清理出一間教室,安上我們自己生產的窗簾,充當我們一家三口臨時的“家”。

    家里空空蕩蕩的,視線不拐彎,一覽無遺,只要在屋里,彼此時刻都能看見,倒也顯得另一種溫馨和親切。每天我出門就到辦公室,張素梅怕打擾我的工作,帶著兒子在附近瞎逛。那時候科技園南北還沒打通,從深南大道到科技園是一個長長的下坡,她抱著兒子走上去還有點費勁。我勸她不要上深南大道,車多不安全。她笑笑,把活動范圍縮小在科技園北區之內。當時這個區域面積相當小,就郵電局門口那地方有些熱鬧,偶爾有賣水果的光顧。張素梅碰到六毛或六毛五一斤的橙子,就順便帶回一些,晚上等我回來用刀切開,一家三口吃得滿嘴甜蜜。

    兒子兩歲,話說不全,卻很想說,偶爾蹦出一句能驚天動地。有天半夜他突然醒來,瞪著大眼看著我們,我和張素梅嚇得不敢動。兒子問我:“你也不是小孩,干嗎趴在媽媽的肚肚上?”

    再苦不能苦孩子。我們商定,她先帶兒子回北京,等我賺夠了五萬塊錢,能把兒子送進“貴族學?!绷?,他們再來。

    我們已經打聽清楚,寶安西鄉那邊新建一所“貴族學?!?,從幼兒園到高中一條龍寄宿,條件不錯,就是價錢不菲,五萬元是“門檻費”。

    我堅持讓他們乘飛機回去。來的時候在火車上,張素梅半夜起來悄悄上個廁所,把兒子安頓在臥鋪上,誰知剛進廁所,就聽見兒子在臥鋪上哇哇大哭,把一個車廂的人都鬧醒了?;厝サ臅r候我絕不能讓他們再遭罪。

    我把他們送到廣州白云機場。兒子很開心,先跟飛機照個相,然后才登機。我望著直沖云霄的飛機,眼眶一片模糊,第一次體味離別之痛。

    我開始考慮掙錢的問題。這是我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當時我在科技園的工資每月800,差不多是在北京的四倍,但即使不吃不喝,靠這點錢把兒子送進“貴族學?!币惨鹊胶锬犟R月。要想提高收入,唯有讓項目產生效益。效益好了我們才有提成,這是當初就說好的。要產生效益,首先必須把產品賣出去,錢收回來才行。

    我把工作重心轉移到豎拉式窗簾的銷售上。

    先到南頭書店買來一堆營銷方面的書,看了一晚上,大致明白一些銷售概念,知道打廣告是營銷的最直接手段。

    我親自跑到特區報廣告部,帶上產品,說明來意。對方很熱情,對我們的產品贊不絕口,說很有前途,廣告一打,營銷局面必定迅速打開。我聽了相當開心,仿佛看到我們的廣告鋪天蓋地,一夜之間,深圳家家戶戶都用上我們豎拉式窗簾了。但是,一談到廣告費,我立刻就蔫了,因為我們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

    中巴車一路顛簸把我從羅湖晃回科技園,走了一個長長的下坡。沒精打采地回到創業中心,使勁喝了一大杯水,還不敢把失落的情緒傳染給下屬,更不能告訴合作方。咬著牙,繼續尋找新的突破口。

    晚上接著看營銷攻略,果然又收獲一些啟發。決定營銷從身邊人做起,恨不能半夜去說服李衛,請他與我一起說服領導,要求把科技園的窗簾全部換成我們的產品。

    李衛很開竅,我一說他就通了,帶我一起去見更大的領導。

    既然說東西好,我們自己怎能不用?如果我們科技園自己都不用,又怎么能讓別人用?

    說服工作并不容易。不是我們說的沒道理,也不是領導不支持,實在是當年的科技園與今天不能同日而語。當時太窮,沒錢,怎么支持?

    李衛打起了退堂鼓,我則沒有放棄。大約是我掙錢給兒子上“貴族學?!钡男那樘貏e迫切吧,強迫自己繼續開動腦筋,知難而進。第一,只賺吆喝不賺錢,以成本價給科技園換窗簾;第二,可以先換窗簾,以后再給錢;第三,把舊窗簾拆下來,縫補漿洗,重新裁剪,安裝到我們的新式窗簾盒,成本降到最低,價格當然也是一落千丈;第四,說服合作單位,講解此舉的廣告意義和示范作用,讓他們接受先安裝以后再收錢并且其實不賺錢的營銷方式……

    初戰告捷??粗麄€科技園全部用上了我們的豎拉式窗簾,我的信心增添不少,李衛的臉色也多云轉晴。

    緊接著就是第二步,上門推銷。

    我招聘了幾個推銷員。我沒有搞性別歧視,也就是沒有只招聘美女搞推銷,而是男女搭配。我相信年輕漂亮的女性在與陌生人初次打交道的時候確實具有優勢,但客戶最終決定掏錢與否,是絕對不會只看推銷員臉蛋的。我將心比心,把自己設想成客戶。平心而論,我確實愿意與年輕漂亮的美女推銷員接觸,卻更放心買素質高的男推銷員的產品。于是,招聘女推銷員的時候,我主要看臉蛋,學歷可放寬;招聘男推銷員,則主要看素質,很注重學歷與談吐,專門招聘那些高學歷、談吐不俗、態度謙和并做人能掌握分寸的人。

    但是,因為我們給不了高工資,所以第一批招聘并不理想。這才發現,在一個公司里,女人的臉蛋與男人的素質,與他們的薪水成正比。低工資想招聘漂亮的女推銷員和高素質的男推銷員,確實勉為其難。

    我就是在那時候學會了講故事。

    我決定親自出馬,給應聘者講故事。故事的要點有兩處。一是說深圳科技園是正宗的國企,是深圳特區重點企業,進了該單位,有希望落實特區戶口。二是說雖然底薪不高,但是提成多多,只要能把我們的高科技產品推銷出去,就能讓你一夜暴富。

    我自己都有些吃驚,一個讀了一座圖書館科技圖書的人,居然一夜之間爆發出超強的講故事能力。不確定這種能力我是天生就有,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突然被逼出來了。許多年之后,我讀到一本專講忽悠的書,好像叫什么《卡耐基成功學》,其中就說到人都是有潛能的,有出乎你自己意料的潛能,只要把潛能激發出來,人人都是天才,都可能做出超乎尋常的成就來。說實話,我對所謂“成功學”一向不感冒,認為它其實就是“忽悠學”。但那一次,我的行為似乎印證了它的忽悠能力。說實話,忽悠到最后,我都被自己忽悠了,以為真是這樣的,以為只要應聘到科技園來做我們豎拉式窗簾的推銷員,就能立刻解決特區戶口,就能一夜暴富。果真如此,那么我自己也干脆不當什么總經理助理了,帶頭做推銷員得了。

    第一個被我嚇到的是總經理李衛本人。

    他見我一下子招聘來這么多漂亮的女人和高學歷的男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有表揚我,卻非常認真又像是有感而發地對我說:“其實你比我更適合當總經理?!?/p>

    “別,”我趕緊說,“打住。您千萬不要這么說?!?/p>

    我不是謙虛,是真不希望他這么說。一方面,這不符合事實。另一方面,他是我的老板,這要是放在古代君臣之間,我有殺頭之罪。

    但李衛顯然沒有把自己當皇帝,他堅持說,如果是他,憑我們現在給出的工資待遇,無論如何也招聘不來這么多漂亮的姑娘和高學歷的小伙子。

    他問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敢告訴他。職場如戰場,還是保持點神秘比較好。告訴他,不僅自曝家丑,而且有得意之嫌。但是,不知道是被他的民主思想和真誠所感動,還是我骨子里就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盡管已經意識到不說為好,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的“訣竅”對他說了。

    “講故事,畫餅子?!蔽艺f。

    他一臉茫然,不得要領,更激發了我的表現欲望,于是把自己的整個忽悠過程仔細描述了一遍。

    李衛剛開始饒有興趣地聽著,但聽著聽著,臉色漸漸凝重,不無擔心地問:“你這相當于封官許愿,將來萬一兌現不了,他們找你麻煩怎么辦?”

    我再次發覺李衛的迂腐,但我不能這么說。一方面,他是我上級,我又是他招到科技園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我的老板,我不能當面說自己的老板迂腐。另一方面,李衛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我從心里佩服他,也可以說尊敬他,我不能說他迂腐。所以,我只能老老實實跟李衛解釋。說第一,我并沒有把話說死,科技園確實是國營單位,他們來了,只要做出成績,將來確實“有希望”落實深圳戶口,“有可能”發財。第二,您不能小瞧女人的臉蛋與男人的學歷,這批人當中藏龍臥虎,說不定真有神人,能迅速打開營銷局面,到那時候,我們就真該幫他們落實戶口,讓他們發財。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人,就說明我不是“忽悠”,至少是“忽悠成真”,他們憑什么找我麻煩?

    李衛被我說得直點頭。不確定是他承認我說得對,還是承認我會“忽悠”。

    盡管點頭,但李衛的眼神仍然將信將疑。不管那么多了,我假裝看不懂,硬著頭皮往前沖。

    很快,就證實了李衛的疑慮,因為這批漂亮的女人和高學歷的男人不傻。我說得天花亂墜,把他們忽悠到我們科技園的高科技創業中心。他們來了一看,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或大致看出了門道。這批人素質很高,沒有一個人如李衛擔心的那樣找我麻煩,而是選擇轟轟烈烈地來,靜悄悄地走,走的時候連干了幾天的工資都沒找我結算。估計是“底薪”太低,不值得與我費口舌了吧。暫時沒走的,應該是還沒有尋到合適的去向,免費居住在我們這里,騎馬找馬。

    當時我承諾給他們的底薪非常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但住宿還是提供的。不是我大氣,而是因為當時科技園不景氣,許多宿舍空空蕩蕩,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不如任他們住。我忽悠他們來推銷我們的豎拉式窗簾,他們一開始被唬住了,后來明知是忽悠,并不戳穿,揣著明白裝糊涂,用“反忽悠”的心態在我這里忽悠一個安全且免費的暫住地方罷了。

    這個我也清楚,但我相信凡事都有例外。這么多漂亮的女人和高學歷的男人聚在一起,說不定就能碰撞出奇跡來。

    果然,奇跡出來了。一個叫摩卡的美女傍上一家大客戶。

    摩卡姓斯,叫斯摩卡,但我們就叫她摩卡,她也樂意大家這么叫她。

    摩卡并不是這批美女中最漂亮的,但肯定是最特別的,不僅名字特別,而且長相特別。簡單地講,她長得像外國人。具體說,有點像小時候我在電影上看到的那些阿爾巴尼亞女孩。一問,她果然來自新疆,于是我懷疑她的遺傳基因中有維吾爾族人或哈薩克族人的成分。但只是懷疑,不能確認,也沒心思確認,那時候我的心思全在銷售上,希望我們的產品迅速銷售出去,迅速回款,產生效益,然后我就能兌現提成,盡早湊足五萬塊錢,把兒子送進西鄉那邊的“貴族學?!?,把老婆接到自己身邊。

    摩卡傍上了一家大醫院的副院長。這是一家知名的大醫院。當時沒有“三甲”這個說法,但確實是當時深圳最大、最正規、最有名的大醫院,大到門診和住院部分別開在兩個地方。當時深圳不大,所以感覺門診部和住院部離得很遠。因此,當時如果你問醫院在哪里,別人回答不了,必須分別問“留醫部”或“門診部”在哪里,當地人才能準確地為你指明方向。如果這家大醫院選用了我們的豎拉式窗簾,不僅能把我們的庫存一銷而空,而且有極大的示范和帶頭作用。起碼,對深圳的其他醫院有明確的示范作用。

    雖然“傍上”了,但采購合同卻遲遲沒簽,我不能憑斯摩卡的幾句話就沾沾自喜,但又不便對斯摩卡表現出懷疑。幸好我突擊看了許多銷售方面的書籍,獲悉保護銷售人員積極性的重要。于是,我決定親自拜訪副院長,以證實我們的斯摩卡是不是確實“傍上”了副院長,以及該醫院是不是確定要采購我們的豎拉式窗簾。如果一切順利,最好能盡快簽訂采購合同。

    理由當然不能是對摩卡的成果不放心,而是說按照規程,業務進展到一定程度,必須領導出面,以示對客戶的重視。如此,摩卡自然不能反對。

    摩卡說好,我去與他約一下。

    我說不必,不要搞得那么正式而讓對方緊張。你平常怎么拜訪客戶,今天還是怎么拜訪,就說我正好到市里辦事,順便跟你拜訪一下。

    心里的小九九我沒說。其實我就是想突然襲擊,不然,怎敢肯定對方到底是不是“副院長”?

    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員工,而是社會上壞男人太多,摩卡這么漂亮這么特別的美女,難免讓男人蠢蠢欲動。對方是院長或副院長也就罷了,萬一對方根本不是副院長,而是一個純粹的大忽悠,騙色,摩卡不是遭受傷害了?所以,此舉我也是為保護自己的員工。

    深圳科技園在南山,大醫院在羅湖,中間隔著一個福田。深圳當時沒地鐵,連深南大道都在拓建,去一趟確實不容易。為了單位形象,也為了給摩卡一個好心情,更為了保持我自己精神飽滿的狀態,經與李衛商量,我破格要了出租車前往。

    確實是醫院,確實是副院長,這點假不了。因為我們是事先沒打招呼突然拜訪的,那時候也沒有手機和傳呼機,摩卡不可能通風報信,所以,對方不可能造假。

    摩卡與對方很熟,表現為“極不禮貌”,見面連起碼的禮節都沒有。人家都說客戶是上帝,推銷員是孫子,但斯摩卡既沒有把副院長當上帝,更沒有把自己當“孫女”。她根本沒有對副院長點頭哈腰,絲毫沒有求副院長辦事的意思,而是上來就給“上帝”一拳,對方不但不生氣,還挺樂意。我感嘆,美女就是美女,這要是男性推銷員,無論如何是不敢見面就“打”客戶的。摩卡來我們科技園沒幾天,據說她也剛剛來深圳,怎么一下子就與副院長如此熟悉和隨便了呢?

    女人真是深不可測啊。

    斯摩卡在介紹我的時候,也同樣比較隨意,沒有介紹我是總經理助理,只說我是“我們科技園的老總”。那時候深圳還不流行這種稱呼,我猛然一聽,竟想到老電影中解放前的勞苦大眾對國民黨軍人的稱呼。但我很快反應過來,明白斯摩卡這是在抬舉我,仿佛我是整個深圳科技園的一把手,搞得我連“助理”的名片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副院長待我這位“老總”很客氣,表現為沒有隨便,而是正正規規站起來與我握手,又雙手呈上名片。我只說不好意思,路過,沒帶名片,下次補。

    副院長說沒關系沒關系。

    我決定趁熱打鐵擴大戰果,立刻把話題引到我們的豎拉式窗簾上來,暗暗擔心副院長聽了之后大眼瞪小眼。好在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副院長不但知道我們的產品,而且說我們的窗簾好,很適合在醫院用。

    我聽了心花怒放,忍不住用眼神當場表揚一下摩卡。

    緊接著,我就關心采購合同的事情,希望今天就把合同簽了。

    不是我太心急,實在是我們幾乎揭不開鍋了。自開張以來,收入一分錢沒有,費用卻在天天發生,而且日日增多,撇開我著急兒子上“貴族學?!辈徽f,長此以往,高科技創業中心怎么維持都成問題。所以,我沒時間繞彎子搞迂回戰術,必須心急強吃熱豆腐。

    副院長沒有回避我的問題,但也沒說馬上簽合同,只說深圳的醫療事業的發展速度遠遠趕不上經濟發展和人口的膨脹,醫院床位嚴重不足,正考慮另外再建幾座醫院,他有可能到新醫院工作。

    摩卡立刻說,去當院長。

    我也反應過來,趕緊說恭喜恭喜,今后麻煩的事少不了,還望多多關照等等。

    副院長說大家是朋友嘛,互相關照。

    我相信副院長沒有吹噓,深圳確實需要建新醫院,我也相信他作為如今深圳最大醫院的副院長,完全有可能到新醫院擔任院長。問題是,這是哪年哪月的事?起碼得兩年以后吧?我們能等兩年嗎?即便他說的全是真話,對我來說,效果也相當于假話。

    我顧不得“老總”的顏面,追問道:眼下呢?眼下你們醫院不打算換新窗簾嗎?

    “有打算啊,”副院長笑哈哈地看一眼斯摩卡,伸手一指窗戶外說,“你看,這是我們正在建設的新住院大樓,14層,總床位超過現有的兩倍。上次我已經對摩卡說了,打算全部采用你們的新產品?!?/p>

    副院長沒有說瞎話,新住院大樓已經開始打基礎了,并非空中樓閣,至少比我承諾給斯摩卡他們的“深圳戶口”看得見摸得著。但是,正因為沒有忽悠,正因為住院大樓在實打實地打基礎,反而讓我更加失望。因為,既然還在打基礎,那么眼下不可能進入窗簾采購階段。也即是說,根本不可能與我落實采購合同。如果現在就簽采購合同,無異于解放前的“指腹為婚”,可能嗎?可靠嗎?我沒有這么好的耐心,借口要去經發局匯報工作,先溜,留下斯摩卡跟副院長繼續扯。

    走出醫院大門,正好碰上中巴,我一招手就跳上去。

    不是我喜歡坐中巴,而是我不能在醫院門口逗留太久。如果在門口慢慢等大巴,萬一副院長出來看見我在等公交車,我這個“老總”臉往哪里擱?

    中巴車不直接上深南大道,而是先拐向八卦嶺,在里面七轉八轉,把我的腦袋都轉暈了,又因為中巴競爭激烈,司機遇到乘客招手就像看見親爹,立刻急剎車,搞得走走停停,急走急停,像我這一天的心情一樣忽上忽下,陡上陡下,翻江倒海?;氐娇萍紙@,李衛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連回答他的氣力都沒有,趕緊喝水,吹電風扇。

    僅僅半天,我就調整好自己的心情。

    主要是想到業務員比我更加不易。他們中的有些人年齡與我差不多,學歷甚至高過我,處境卻比我更難。我跑了一趟就“臉色這么難看”,他們天天跑還怎么活?我雖然不能讓兒子讀“貴族學?!辈崿F夫妻團聚,但畢竟是“老總”,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每月還能給張素梅匯款500元。在當時,500元是“大錢”,匯款單上都要特別注明“高額匯款”,與那些漂亮的女孩和高學歷的小伙子相比,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決定對業務員好一點。眼下,我雖然不能兌現幫他們落實深圳戶口的承諾,也沒有權力為他們增加底薪,但我可以請他們吃飯。我親眼看見一個業務員就著一罐可樂啃方便面對付晚餐,竟然讓我聯想到當年志愿軍在朝鮮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盡我所能幫他們一點是一點吧。

    我有招待費,按規矩是專門招待客戶的。但我忽然發現,招待自己手下的業務員也等于是招待客戶,而且,比招待客戶更直接。

    當然,我不可能像對待真正的客戶那樣請業務員上高級飯店,只能在附近的大排檔點兩個花甲之類的“海鮮”,再炒幾個醋熘土豆絲和蒜蓉空心菜什么的,外加幾瓶冰鎮啤酒,男女業務員就吃得很開心很感激了。

    真心換真心,業務員不辭而別的情況果然沒有了。他們就是要走,也一定與我打招呼。我也對他們的離去表示惋惜和理解,還鄭重其事地向他們賠禮道歉,說等我們走出困境,歡迎他們再回來,我會記住他們的等等。說得他們沒有一個抱怨我,相反,還有人熱淚盈眶。于是我就發現,假如自己沒能力給對方物質幫助,說幾句暖人心的話也好。

    不久,斯摩卡向我辭職。

    她連工資都沒要,完全可以不辭而別,卻選擇當面請辭??梢?,我當時的“懷柔政策”確實效果明顯。

    斯摩卡說我是好人,她不忍心不辭而別。

    我問斯摩卡離開科技園之后去哪里,并提醒她,醫院這塊好資源不要輕易放棄。她說是,還是做醫院的生意,還是做營銷,但不是營銷我們的豎拉式窗簾,而是專門營銷藥品。摩卡說她很感謝我,正是我們的豎拉式窗簾,逼著她接觸到了副院長。圍著醫院轉的醫藥代表們見她與副院長這么熟,不由分說拉她入伙,好幾家爭著拉她,她想推都推不掉。

    摩卡還承認,這幾天她雖然住在科技園,其實已經為醫藥代表工作,并且做成了一單,拿到了提成。

    我說你不必辭職,仍然住在這里,照樣做你的醫藥推銷。

    她說謝謝,不用了,太遠。她已經在醫院附近租了房子。

    我只能說祝賀她,歡迎她回來玩兒等等。

    斯摩卡不但不要求結算工資,還送我一條領帶。那是我的第一條領帶。之前我從來沒打過領帶,總覺得那東西勒在脖子上肯定不舒服,戴上之后才發覺感覺很好,有一種提醒人精神抖擻的微妙作用。

    領帶的牌子是金利來,當時的名牌,價格相當于業務員當月的底薪??梢?,摩卡的一單醫藥提成不菲。于是我試探著對摩卡說,工資你可以不領,但字最好幫我簽一下。我打算把領出的錢給其他業務員補貼,能幫就幫兄弟姐妹一次吧。

    摩卡說好,爽快地簽字。

    幸虧沒人查我,如果查,會不會懷疑我貪污???

    但我問心無愧,我相信蒼天有眼。

    摩卡走后,一位具有理學碩士學位的男業務員冒了出來。他聯系上了天虹、萬佳兩家大型連鎖超市。

    在超市里面賣窗簾?我還沒聽說過。但深圳是特區,沒聽過的事情多著呢,要敢于創新,我鼓勵理學碩士努力落實。

    他的表現是我沒想到的。當時碩士很稀罕,理學碩士來我們這里當窗簾推銷員,我認為他是打算找個不花錢又安全的地方暫住,本應該不錄用的,但想到碩士也不容易,能幫人處且幫人吧。我是抱著同情心錄用了他,沒想到善有善報歪打正著,他幫我們聯系上這么大的長期穩定的客戶。

    對方終于同意簽合同了。

    我很激動,拉李衛一起去。我發覺李衛最近精神不振,也需要提氣。另一方面,如果合同順利簽下來,我打算請對方的經辦人吃頓飯,規格不能太低。叫上李衛,將來報銷的時候方便一點。

    一切順利。但一看合同文本,我和李衛都傻了。

    要提供進場費。就是說,我們把窗簾交給超市,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要我們先給他們錢。問題是,我們沒有這筆錢啊。另外,即使產品賣掉了,錢也不能立刻給我們,要等到三個月之后才結算一次。

    我還想與對方討價還價,甚至據理力爭,李衛扯扯我,客客氣氣地與對方說我們回去研究研究。

    出來之后,李衛很沮喪,說沒用,人家是格式合同,對誰都一樣,不可能為我們專門修改合同文本。

    “再說,”李衛說,“人家也沒錯,錯在我們。是我們自己資金不足,沒有長期經營的物質和思想準備,急功近利,那哪成?”

    我一想,也是,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先給入場費有什么不可以?回款滯后三個月有什么關系?但耐心是需要資金墊底的,沒資金,我們根本給不了入場費,也支撐不了三個月??抗奈枋繗馐嵌唐谛袨?,不可能長久。但考慮到業務員在身邊,這些話我沒說,想著等明天單獨與李衛交流吧。

    第二日上班,我還想著怎么找李衛交流,他就主動請我去他辦公室。

    這次李衛對我格外客氣。

    不是說他平常對我不客氣,而是之前從來沒有這么客氣過。

    首先說關門。之前我進李衛辦公室匯報工作,如果要關門,都是他示意我關門,不可能李衛自己從大班臺后面繞過來關門??墒沁@次我一進來,李衛馬上起身,一面熱情地招呼我坐,一邊從大班臺后面繞到我的背后,自己動手把門關上。然后,隨手取了一罐可樂遞給我。

    一大早天氣涼,我不想喝可樂,希望他能給我一杯熱茶,但沒好意思說,就那么把可樂拿在手里。

    再說入座。之前每次談話或匯報工作,都是李衛坐在他的大班椅上,我坐在他對面,而這次李衛關上門遞給我可樂后,并沒有回到大班臺后面,示意我坐在矮沙發上,他自己也在另一端坐下,與我完全“平等”。

    李衛并沒有與我繼續昨天的話題,而是使勁兒表揚我。說他當初的選擇沒有錯,我果然是個人才,知識面寬,工作熱情高,有韌性,肯動腦筋,有理論有實踐,還能親力親為。難得,實在難得。

    我聽了迷惑,以為他想介紹我入黨,可我自知條件不夠,并沒有提出申請,再說李衛自己好像也不是黨員吧,他怎么能介紹我入黨呢?又想,是不是他對我前一段的工作不滿意,打算炒我?因為只有打算炒掉一個人才需要這樣使勁兒當面表揚,就好比平常表現一般的人突然逝世,單位開追悼會,悼詞總是要挑好話說一樣。

    我馬上就想到該怎樣向老婆解釋。之前我把科技園說得那么好,說李衛比王國英好一千倍,現在突然被炒,總不能說是科技園不好吧?更不能說是李衛不好。

    干脆什么也不解釋,趕快另找一份工作,然后不說自己被炒魷魚,只說自己另謀高就跳槽了。理由是科技園好是好,就是掙錢太少,為了盡快讓兒子讀“貴族學?!?,實現我們夫妻團聚,我不得不忍痛割愛主動跳槽。

    正想著,李衛話鋒一轉,說他要回美國了,美國那邊出了點事,他必須回去。但具體出了什么事他沒有說,我也不好問。最后,李衛說他已經向領導推薦,由我全面接手創業中心的工作。

    我果真要成“老總”了??磥?,摩卡身上確實有一種魔力,她說什么都能成真。早知如此,不如讓她向副院長介紹我是“總統”更好。

    按說我應該高興,但正相反,我絲毫沒有被提拔重用的喜悅,反而覺得自己被出賣了。當初李衛把科技園前景描繪得那么絢麗,將我從北京忽悠到深圳來,如今遇到困難,他自己一拍屁股回美國了,把我一個人丟下,這不是“出賣”嗎?

    我忽然很想家,想念北京,想念老婆孩子,甚至想念有色金屬研究院。有色院再差,總不會主動拋棄我。據說有色院到現在也沒有停發我的工資,只要我臉皮足夠厚,還隨時可以回去上班??蛇@里,我感覺只要李衛一走,我們馬上就要散伙。即使不散伙,也會讓我們自負盈虧。上個月就傳聞科技園打算要我們創業中心自負盈虧,幸虧李衛頂著才沒有實施,現在李衛要回美國了,而我們眼下只有支出沒有收入,沒有盈只有虧,“自負盈虧”等于散伙。難道李衛就是因此才回美國去的?

    李衛多大的來頭啊,美國麻省理工的博士,當時全國也沒幾個。他尚且不敢自負盈虧,我怎么行?或許,創業中心的前景確實不錯,我們手上的豎拉式窗簾也真是好產品,但沒有足夠的資金鋪墊,就不可能迅速打開營銷局面,也堅持不了幾天。因此在我看來,自負盈虧等于軟刀子殺人,還可以節省一筆遣散費。

    或許沒有這么悲觀,是我自己的膽量小,太沒有擔當精神。如果我膽子大一點,敢于擔當一點,說不定迎來一次機會。今天回過頭來看,科技園應該不會看著我們高科技創業中心散伙。畢竟,搞孵化器是國家大政方針,不會說散伙就散伙的。再說,還有合作單位的合同呢,哪能說散伙就散伙?如果我當時膽子大一點,有擔當一點,熬到今日,成為科技園集團副總甚至“老總”也說不定。

    小時候還幻想當“總統”呢,怎么到了壯年反而一點擔當都沒有了?給我當“老總”的機會都不敢接?

    一個人最終能成為什么樣的“人”,機會當然重要,能力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性格。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千真萬確。我這種不敢冒險缺乏擔當的性格,別說當“總統”了,連個創業中心老總都做不了。

    這下我真的要跳槽了。是被迫跳槽,或者說,是不得不跳槽。我已經想好了,能找到新的工作最好,實在找不到就只好硬著頭皮回北京。但決不再回有色院上班,而是按照老婆張素梅的意愿,去美國。我知道像我這種沒有擔當精神的人到美國也同樣艱難,但即使丟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丟人也好過在大家都熟悉的地方丟人。

    忽然,我腦中產生了一個畫面:我在美國也混不下去了,不得不找到李衛,李衛果真是欣賞我,安排我在他手下當助手……

    我趕緊調整自己的情緒,收回信馬由韁的胡思亂想,說感謝李衛博士的栽培,我一定向他學習,努力把工作做好。還說李衛雖然回美國了,但我們絕對不會忘記他是高科技創業中心的創始人。他永遠都是我們的老師和老領導。最后,我堂而皇之地索要李衛在美國的聯系方式,以便隨時向老師和老領導討教。

    博士也是人,也喜歡聽好話。于是,李衛非常樂意地把聯系方式留給我。為防止有變,還把他老婆,不,按照李衛的說法,還把他愛人的聯系方式也一并寫與我。

    按說要開歡送會,卻怕動搖軍心,只說李衛去美國出差。既然出差,當然不必“歡送”了。

    我決定有序撤退。起先是含蓄,后來是直言不諱地告訴幾個殘余的漂亮女孩和高學歷小伙子,讓他們騎馬找馬,創業中心的宿舍住著,外面單位找著。這幾個傻頭傻腦的家伙,直到此時才徹底放棄對“深圳戶口”的幻想,加快另謀出路的步伐。搞到最后,原本充滿希望生龍活虎的深圳科技園高科技創業中心,剩下的除了我,還是我。雖然這輩子沒當總統,卻果然成了“寡人”。

    我想趕在上面宣布“自負盈虧”之前撤離。虛榮心讓我覺得這樣會體面些。

    合作單位的人不擔心,他們有合同呢。李衛可以跑,我也可以走,但深圳科技園跑不了也走不了,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我請合作單位的秦工喝酒。他們是我遴選來的,既然我都打算撤了,總該給句實話,這是人之常情。

    我對秦工透露實情。沒有全說,試探他的反應與態度,隨時準備接受他的憤怒與聲討。誰知秦工早看得明白,還反過來安慰我,說我和李衛的離去,對他們說不定是好事。

    “好事?”我不明白。

    秦工又喝了一杯酒,對我說,既然你實在,那么我也對你說實話。

    我點頭,很想聽聽他的實話。

    秦工說,估計你們走后,上面會另外派一個負責人來。這個人不一定有李衛這樣的高學歷,更不一定比你能干,但他肯定有比你們硬的后臺。

    我說是,我一點背景沒有,估計李衛也沒有。李衛只是學歷顯赫。

    秦工點頭,繼續說,新來的老總要么帶來充足的啟動資金,要么會帶著新政策來。

    “新政策?”我問,“什么新政策?”

    “具體什么新政策我也猜不出?!鼻毓ふf,“但肯定有新政策。你不認為創業中心搞不下去是科技園給予的政策出了問題嗎?”

    我一想,是,比如湖北民辦教師的生物節律計算尺,投資很少,科技園完全能夠承擔,干嗎一定要民辦教師自己出資百分之三十呢?他連車票都買不起,提著一袋饅頭路上吃,哪有錢出資?這就是政策問題。

    “喝酒喝酒,”秦工說,“來,干!”

    我輕輕地與他碰了一下杯,沒干,只淺淺地抿了一口,算是向被我說的“比有色院好一百倍”的科技園告別。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對秦工五體投地,覺得生姜確實是老的辣,在當初合作的問題上,他比我和李衛都看得透也看得開。但是,今天再回頭看,我又認為秦工同樣有他的局限性。當初我和李衛沒能打開創業中心的局面,灰溜溜地走,主要不是科技園給予的政策不到位,而是彼時整個中國的大氣候大環境沒有達到科技創業的季節。任何政策,都必須有適應的氣候,季節未到,氣候不合適,給什么政策也結不出好果子。好比雄雞晨鳴,未到時辰的雄雞鳴叫就是“半夜雞叫”,不但不能報曉,還吵得主人睡不著覺,最后必然被主人殺掉。而李衛和我,還有斯摩卡和那名理學碩士等等,都是“半夜雞叫”的犧牲品,算是為改革開放獻身吧。

    我離開科技園后,果然如秦工所料,上級另外派了一個體制內干部來,果然帶來資金和新政策。但直到今天,我也沒見到豎拉式窗簾推廣開來。至于今日科技園的紅紅火火,也不是因為出了一兩個能人或有后臺的人物,而是整個深圳乃至整個中國的大氣候使然。

    真不是馬后炮,確實是先知先覺。但小人物,人微言輕,先知先覺又如何?能改變歷史嗎?

    作者簡介:

    丁力,安徽馬鞍山人。1980年畢業于長沙冶金??茖W校重冶專業。1984年畢業于安徽師范大學化學系。1985年赴建設兵團。1991年從冶金部馬鞍山鋼鐵設計研究院下海。1992—2002年在深圳、海南、武漢經商。2001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高位出局》《職業經理人手記》《上市公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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