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9年第8期|梁學敏:在黃村做一名小學老師(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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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點,太陽把操場曬得微微晃動著,操場周圍密密麻麻的楊樹葉子一動也不動,一小塊玻璃閃了一下光,然后消失了。李東站在生銹了的單杠旁,他的脖子僵硬著,因為一動就會挨著濕透了的襯衣領子和背。他在這兒站了好久了,一直盯著對面的女生宿舍門,一塊黑漆漆的小長塊。李東想,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會來這里了。
這里是王城幼兒師范學院,李東的女朋友王敏在這里讀書,一年前,李東從王城師專畢業,回到夏縣李鎮黃村小學當老師,從那之后,他幾乎每周六都會來王城,周日下午再回去。剛開始挺好的,每次來了李東在學校后面的城中村租一間帶電視的房間,他們待在屋子里看電視,只吃飯的時候出來。但持續了兩個月,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會突然出現個意外,比如王敏的高中同學來,所以她不能陪他。再后來呢,王敏告訴李東,不要每個星期都來,太費錢。再后來,李東來了,卻見不著王敏,她們宿舍的人都說不知道王敏在哪兒。李東下過決心,再也不來找王敏了,但是到了星期六下午,他躺在床上,想到接下來的一天半,就要這樣躺在家里,就感到害怕,于是就又來了王城。有時候他想,去了王城,我可以不去找王敏,我在別的地方待著。但是這樣的決心也沒用,一下東山汽車站,他很快就會涌上希望來,說不定這次王敏正等著自己呢?于是就又來了。
李東抬起手捋了一下頭發,頭發很燙。手拿下來時,再次變得濕漉漉的。女生宿舍門那里走出來一個身影。李東心跳加快了。不過很快,他就辨別出,那個身影不是王敏,也不是徐麗。徐麗是王敏一個宿舍的,剛才李東在操場上碰到她,托她去給他看看王敏在不在。
那個身影繞道操場旁邊,在楊樹的陰影下往這邊走來。其實,李東也完全可以站到楊樹的陰涼里等。剛才他也出現過這個念頭。但是他還是站在了太陽底下。滾燙的陽光甚至讓皮膚覺得微微刺痛。他老是覺得,王敏應該就在某個能看見他的一個地方待著。他的目光從對面宿舍的窗戶上一扇一扇地劃過。如果我就這么一直站下去,她會不會出來見我?李東想。
徐麗出來了。李東看見她并沒有繞道陰涼處,而是直接穿過操場走來。她低著頭,并沒有看李東。
在和王敏談戀愛的這兩年,李東來王城幼兒師范學院無數次了。但是此刻,他感覺到這個地方在排斥自己。這兩年里,李東和王敏宿舍的人都認識了,他們還一起吃過好幾次飯。和徐麗接觸的尤其多一些,徐麗和王敏不僅是同學,還是同一個地方來的,所以他們兩個的關系最好。王敏給李東講過許多徐麗的事情。比如徐麗早就打算,一定要找個王城本地的人結婚。所以她拒絕了好幾個條件還不錯的男生。李東還能記得王敏的語氣,她就是為了錢哪。
但是即使是這么熟的徐麗,跟李東說話時也和原來不一樣了。她走到李東旁邊,瞇著眼睛說,王敏不在,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李東張開嘴,但是沒說出話來,他把目光看向別處,停頓了一下說,那好吧。那我就回去了。
李東想等著徐麗先走,一般王敏宿舍的人,急匆匆地跟李東說完上面的話后,都會轉身跑著往宿舍返。讓李東意外的是,這次徐麗并沒有離開。李東看向徐麗,見徐麗皺著眉頭看著他,你是不是還沒吃午飯?徐麗問。我請你吃飯吧。
學校的后門開在一個城中村里,兩邊全是飯店,廣告牌擠在頭頂。飯店沒有窗戶,光線來源只有門,墻上掛著電風扇油膩膩的,李東感覺到衣服整個都貼在身上了。以前,李東和王敏也來過好幾次這個飯店。李東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喝啤酒就是在這個飯店。還是王敏硬讓他喝的。李東說自己從來沒有喝過。王敏給他要了一瓶。李東硬是把那一瓶全喝了。一整個下午都暈乎乎的,還吐了。
其實我知道怎么回事,李東坐在桌子前面說,我其實也不在乎了,我之所以來,只是因為無聊。他們每人要了一碗炒餅絲。李東又要了一瓶冰啤酒,一盤素拼涼菜。徐麗不喝啤酒。李東用牙把酒瓶蓋咬開,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讓他感覺好了一些。
我真的不在乎的,李東說,可是我就想確定地知道一下,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呢?徐麗說,我真不知道。接下來兩個人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徐麗問了問李東上班之后的感覺,李東說,沒什么感覺,他就是每天看書。
徐麗問李東,你沒想過調到個好點的學校嗎?李東說,這沒有辦法,沒有關系很難的。只能以后再說了。
徐麗說,我覺得男孩子還是要上進一點。
李東想問問我怎么不上進了?是王敏這么跟你說的嗎,但后來沒問出口來。
我覺得吧,徐麗又說,男孩子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婆婆媽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東說,如果是王敏讓你跟我說這些話的,話說了一半,李東停了下來,他把臉扭過另外一邊,只要再多說一個字,他就會哭出聲來,他的眼眶里淚水在打轉,喉嚨發緊。如果是她讓你跟我說的,李東說,那你告訴她,我祝她好運。徐麗看著別處說,你要多考慮考慮自己,這樣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我跟你說,這些話不是王敏說的,徐麗說,是我說的。
不是我上進不上進的問題,李東說,你還沒到社會上,你不了解,你以為你上進就行了嗎?我一個初中同學,原來每次考試都是最后一名。結果呢,人家現在分配到了我們那里縣城里的一個小學。當初他上師范的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被人騙了,那么點分數怎么可能上師范呢?如果上幾年假學,到時候畢業了怎么辦?誰能想到,人家畢業后直接去了市里的一個煤礦學校當老師。原來人家舅舅是那個煤礦的領導。我呢,一直學習好,上完高中,又考大專,現在呢,卻回到老家村里當小學老師。所以,這不是我努力不努力,上進不上進的問題。
你沒畢業的時候,你在學校的時候,李東說,覺得自己很大,畢業后你就會發現,其實自己很小的,跟個火柴火苗似的,隨時都可能被吹滅。
吃完飯后,李東搶著付了賬。真的,徐麗出了飯店門,瞇著眼看著李東說,我跟你說真的,忘了王敏吧,絕對沒有什么希望了。有那么一瞬間,李東甚至想跪下問徐麗,王敏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哪怕分手,也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徐麗回了宿舍后,李東又回到了學校里,他沿著操場走了一圈。以后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他想。
那天晚上回到黃村小學后,李東躺在床上一直折騰到兩點多才進入了睡眠狀態,腦子從現實中撤離,進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但是,就在那一刻,一個清晰的記憶閃現出來。這個記憶在清醒的狀態下,李東從來沒想起來過。接下來他根本睡不著了。這個記憶是這樣的,有一次,李東往王敏宿舍打電話,那時候王敏還沒有躲著李東,而是偶爾有事不見李東。李東已經感覺她有點問題了。在電話里,李東對王敏說,你忙你的,我自己轉,你有空了再來。王敏說,你自己看吧。就在這時候,李東突然聽見旁邊一個聲音大喊:你為什么不跟人家說實話?你為什么不告訴他。李東當時就聽到了這么多,他當時甚至不敢問王敏,這個人在叫什么,他害怕一問出來,王敏就跟他實話實說了。后來,李東就把這個記憶給忘了。準確點說,這個記憶再也沒有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子里,直到此刻。他半睡半醒之間,清晰地聽到了那個人喊的內容,那個人的后半句是,你他媽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有新男朋友了,你他媽不要再打來電話了。后面的內容聽起來如此清晰。這是徐麗的聲音。李東清醒過來之后,好半天都弄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發生過。
2
到了期末考試的時間了,跟李東小時候一樣,黃村小學的學生們需要到李鎮考試去。老師們需要去監考。李東小時候爸爸騎著自行車帶他去,路上許多路是在河灘上,全是鵝卵石。自行車蹦個不停。需要走很久才能到?,F在路都是柏油路。李東搭乘面包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去拿卷子的路上,在鎮中學正中央的那條水泥路上,李東突然看見了初中同學許曉曉。許曉曉當時去上的師范,三年前已經分配回來當老師,現在已經調進了鎮中學。
許曉曉看見李東的瞬間,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把臉扭向一邊,又看向地面。李東叫住了她。怎么不和我說話,李東說,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許曉曉說,我哪里有,我只是眼睛近視,沒有看見你。在初中時候,李東對許曉曉的下巴一直印象深刻,因為她的下巴歪著?,F在也仍然歪著。但是,李東覺得許曉曉變漂亮了,原因在哪兒呢?一是因為身材的變化,許曉曉現在有了一對大胸脯。這個突出的特征,會轉移人們的視線焦點。另外一個是發型的變化,許曉曉原來是長頭發,現在變成短發,顯得比原來整齊。
許曉曉是李東碰到的第一個熟人,接著在同一個考場的監考老師,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李東看了半天,然后說,你是不是黃村的?原來此人在另外一個地方當小學老師,之所以對李東印象深刻,是因為李東小時候每次考試都是鎮里第一名,而這個老師的學生有一個一直是第二名。他對李東說,他那個學生現在醫科大學上學,是本碩連讀,那小子腦瓜好,他說,以后肯定不會回來咱們這里了嘛,肯定會在大城市當醫生的。上次我碰見他,他跟我說,要上博士呢,說是學醫必須得高學歷。李東只好隨口配合著發出幾聲嗯嗯。老頭更加起勁了,對李東說,你也要再上學,你還年輕,難道一輩子都待在咱們這破地方?年輕人要闖一闖的。心要大。
考完試后,又一個熟人出現了。這個也是李東的初中同學,上的衛校,現在在鎮衛生所上班。他瘦瘦的,騎著摩托車在學校門口,對李東說,我聽說你來了,你這也不和老同學們聯系。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大家一起聚聚。
于是,李東、許曉曉、衛生所同學,還有一個初中同學,一起在飯店吃飯。
李東對許曉曉說,你初中時候就這樣,現在也這樣,連句話也不說,總是臉紅。他喝了啤酒,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衛生所同學伸出手,摟著李東的肩膀說,我們的感覺可和你不一樣啊。
李東說,怎么可能。
衛生所同學說,許曉曉跟我們在一起可是話多得很呢,只有見了你話才少的。
許曉曉說,你別胡說。
衛生所同學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幫你說話好不好,你不要磨磨唧唧的好不好?
又喝了兩瓶啤酒,李東還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的啤酒。他說要去上廁所,衛生所同學也跟著到了廁所。他對李東說,兄弟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今天其實是許曉曉讓我請你吃飯的。
李東問,什么意思?
這還用我說嗎,衛生所同學說,你小子就給我裝,為什么?因為許曉曉喜歡你,從初中開始就喜歡你了。她還去過你在王城的學校呢。
你胡說,李東搖搖頭說,沒有的事。怎么可能。
衛生所同學抱住李東說,我跟你說,許曉曉可是個好姑娘,比誰都好,你小子一定要弄清楚了,弄清楚了。他舌頭都有點伸不直了。
吃完飯后,衛生所同學和另外一個同學走在前面,李東和許曉曉走在后面。衛生所同學好像喝得有點多,一會就打個趔趄什么的,每次許曉曉都會笑起來。衛生所同學跳起來去夠樹邊柳樹上的葉子。許曉曉也笑起來。李東覺得,衛生所同學剛才說的是真的,許曉曉確實喜歡他。他想起初中時候,覺得許曉曉初中時候就開始喜歡自己了。
是下午,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似的。在經過煤管站時,快速地沖過去一輛警車。為了讓警車,他們都往路邊讓,李東和許曉曉的肩膀就挨在了一起,手也挨在了一起。許曉曉拉住了李東的手。李東看她,她還在笑。我們去別處吧,許曉曉跟李東說,不要跟他們一起走了。衛生所同學好像忘記了后面的兩個人似的,一直往前面走去。李東和許曉曉往后退了一截,從煤管站的圍墻旁向河灘走去。
你還記得咱們上學的時候夏天漲河嗎?許曉曉問李東。
記得啊,李東說,我能記得用一袋袋的沙子擋水,在學校門口,在宿舍門口都有。還有,好幾次晚上被老師叫起來,到高處的鎮政府去躲避洪水。
我記得你可膽大了,許曉曉說,竟然偷偷待在宿舍里。
李東想起,有一次他去上廁所,回來宿舍就一個人也沒有了。他知道他們都去躲洪水了。但是他不想追上去,于是爬到上鋪睡覺去了。
他們坐在河邊的壩上,河道里一滴水也沒有,露出灰色的石頭和密密麻麻的雜草。李東能聽見到處都傳來嗡嗡嗡的飛蟲的聲音。對面的山上是一塊塊的梯田。也被密集的綠色給擋了起來,偶爾露出一塊平整來。
有人看咱們,許曉曉說。
李東順著許曉曉看的方向看過去,兩個扛著鋤頭的人在對岸的小路上走了過去。
把手給我,許曉曉說。李東把手伸過去,抓住許曉曉的手,然后往過來拽許曉曉。
許曉曉坐在李東的腿上,李東的雙手抱著她的腰。許曉曉把頭埋在胸前。李東讓她扭過頭來,她就是不扭過來。她好像用盡全力要把自己收起來似的。有那么一會,李東懷疑許曉曉是不是哭了。你怎么了?李東問。沒怎么,許曉曉的頭仍然埋在胸前。她的頭發把臉擋著。你哭了嗎?李東問。許曉曉一下把頭抬了起來,回過頭看著李東。李東看見她臉上紅紅的,目光對著自己的時候,突然就笑了。我哭什么哭,許曉曉說。她保持這個姿勢看著李東。李東挨上去親她。
過了會,李東松開她,說,又有人來。說著看向河對岸。
許曉曉說,管他呢,跟我有什么關系。
3
李東坐在他家院子門口,手里端著一碗湯面。不一會工夫,他的腦袋已經被飛蟲撞了三次了。每次他抬起手拍打,都沒有拍到東西。李東家離黃村小學步行就五分鐘,所以李東有時候住學校宿舍,有時候住家里,吃飯是一直在家吃的。他只穿著一條短褲,赤裸著上身。他身上干巴巴的,幾乎沒有一點肉,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根根肋骨。他的頭發很長,發型是三七分。從初中開始,他就是這個發型了。他的臉型是長方形。上嘴唇上一層細密的柔軟的胡須,他還從沒刮過胡子。也是從初中開始,他就抽開煙了,所以現在他的牙齒有點發黃。他喜歡吃燙飯。一碗湯面很快就吃完了。最后喝湯的時候,幾乎每喝一口,他都會出一次汗。
大門上方掛著一盞電燈,發出微弱的黃色的光。四周是一片黑暗。院子在高處,往下就是一條水泥公路,公路下方是河谷。河谷里的水越來越小,現在已經不像李東小的時候,可以發出嘩嘩嘩的聲音了。不過如果靜下來聽,四周還是充滿了密密麻麻的聲音。這是無數只飛蟲雜草各種動物發出來的。就好像細小的飛蛾在空中飛過,螞蟻們搓動自己的雙手,他們弄出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
在這些聲音中,有一個間隔很均勻的呻吟聲。這個聲音來自李東身后左側的房子里。這個聲音是李東的媽媽發出來的。
李東吃完了湯面,他看見河谷對面的山上,有一束手電光在移動,過了一會,連腳步聲都能聽見了。李東盯著對方,看見他很快就從山頂到了山腰的位置。李東等著,對方正在穿過河谷。李東聽見他發出熟悉的吐痰的聲音?,F在能看見他手里夾著的煙頭的小火星了。
像這樣的情景,李東重復看到過多少次???這背后的呻吟,這河谷里正在走來的煙頭。
買上了嗎?李東問。下面傳來他爸的聲音,買上了,等了半天他才回來。他爸在河邊蹲了下來。李東聽見他撩水的聲音。他能想見他爸,此刻他正在把水潑到自己的臉上。
李東他爸上來了,手里捏著一些藥盒。你還好吧?李東他爸說,要不要喝點藿香正氣水?李東說,不用。李東他爸說,我他媽的今天腦袋也不舒服,應該是中暑了,我也得喝點藥。
李東他爸走進了院子大門。李東聽見他掀開門簾,聽見他和媽媽說話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往碗里倒水的聲音。他甚至好像聽見媽媽把藥片丟進喉嚨,吞下去的聲音。
等他爸再次出來時,李東聞見一股藿香正氣水的氣味。
你媽叫你進去,他對李東說。李東聽見,媽媽仍然在發出呻吟的聲音。李東腦子中突然出現了姥姥的樣子,小時候,每次去姥姥家,也總是能聽見姥姥躺在床上,發出這樣的聲音來。先是姥姥,后是媽媽。李東又想起,過一段時間,媽媽他們就準備姥姥的老衣,過段時間,姥姥就會表現出好像就要去世了一樣。但是每一次,姥姥都又恢復過來了。
媽媽躺在床上,床靠墻放著,占了屋子多半的空間。床沿挨著的墻壁上,開著一扇小小的窗戶,兩塊玻璃,其中一塊可以打開。玻璃的外面,有兩根鋼筋柵欄。小時候,李東一直睡在這個房間里,夏天的中午,他爬上去,蜷縮在窗戶上。下了好多天雨后,山上的水流下來,在窗戶外傳來嘩嘩嘩的聲響。李東去上學后,父母搬進了這個房間。李東有時候想不明白,家里有那么多屋子,每一間都要比這間大,比這間空氣流通,床也比這間的大,為什么父母就要待在這間最小的屋子里呢。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如果溜進了那些大屋子,就會被媽媽狠狠地訓斥。大屋子里的家具也是新做的。不過那些家具現在看起來已經沒有那么新了。直到李東上了大專,回來后,父母突然開始安排他住起了大屋子。
李東走進來后,媽媽把腦袋扭了過來,頭發亂糟糟地落在枕頭上,李東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
這次我怕是不行了,媽媽說,我難受死了。
你哪兒難受?李東問。
我渾身都很難受,媽媽說。幾乎每次她躺到床上呻吟時,都會這么說。
讓你去醫院,李東說,你又不去。
去醫院干什么,媽媽說,白花那錢干什么?
李東突然涌起一股怒火,錢和命哪個重要?
媽媽說,我沒事,每次都這樣,過段時間就好了的。別管我的事,我想跟你說說你的事。
李東說,我的事沒什么可說的。
媽媽說,我感覺你一直都悶悶不樂的,那天我和你爸還聊,我倆沒有本事,沒有掙到很多錢,也沒有什么關系,幫不上你。她突然哽咽起來,她并沒有克制自己,帶著哭腔往下說,我跟你爸說,如果能幫上你,讓我們怎樣也行。
李東更加憤怒了,他討厭她這么說話,但是他又不能說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看著墻上的裂縫。他突然想問問她,墻上的裂縫怎么越來越大了?當然,他沒有問出口。
沒有辦法,媽媽繼續說,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頓。她又停住了,開始擤鼻涕。
我知道你,媽媽說,你心里不甘心,但是有時候你不得不認命,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也許有的東西本來就不該是咱們的。
你看我的身體,說不定哪天就完了,說到這里,媽媽又哭出聲來,淚流得更厲害了。
再說了,其實許曉曉要比王敏好。許曉曉也是老師,工作也穩定。并且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不像王敏,當初你把她帶回來的時候,我和你爸就覺得不合適。人家那么漂亮,為什么要跟咱們這樣的家庭呢?即使結了婚,也不會安生的。
李東說,我什么時候說許曉曉不好了?你都說點什么呀!
4
李東坐在松花江面包車里,盡管剛剛九點,車里卻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了。每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股汗臭味。前座上是一個男的,老是要回過頭來和李東聊天。他一張嘴,就散發出一股口臭味。我去過你們學校呢,這個男的說,我在那里干過活。你們學校后面有一片小樹林,我在那里干活的時候,有一個你們學校的學生在小樹林里吊死了。聽說是因為掛課太多,也是農村的,到了城里跟別人一樣到處亂混,結果欠了一屁股錢,就上吊死了。你這是去看女朋友???我見過你女朋友的,這個男的說。人家城里人,你們這些國家人。念書好啊,可惜我腦子不行,從小就搗蛋,學習成績弄不上去,現在只能出力干活。
剛開始李東以為對方提到的女朋友是許曉曉,后來才明白,他說的是王敏。松花江面包車每天經黃村去兩次夏縣。像往常一樣,面包車停在東橋下。李東一下面包車,就聞到熟悉的下水道的氣味。還有后面汽車修理廠傳來的汽油味。
你知道我昨天碰到了誰嗎?許曉曉問李東。他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許曉曉家在縣城有房子。許曉曉帶著李東去她家,她說她父母都不在家。李東問許曉曉,誰呀?許曉曉說,你爸。我看見你爸,差點過去跟你爸打招呼。李東說,你會嚇住我爸的。許曉曉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老以前每次見了你爸都覺得特親切。李東說,那改天我帶你去見我爸。許曉曉說,你說的啊。
他們從東橋下上了東橋,沿著縣城唯一的一條主街道向西走去。李東發現,街道兩邊原來那些擁擠的店鋪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棟新建的大樓。街上人很多。李東想起來,自從高中畢業后,他就再也沒有真正進到縣城里過了。每次都是在東橋下一下車,就從環城路趕到長途汽車站,然后坐車到王城去。人群中偶爾開過來一輛汽車,不停地摁著喇叭,但是只能是挪動著往前走。還有許多摩托車,皮膚被曬得黝黑的駕駛員經過你身邊時,你能聞到一股汗臭味,行人們身上也有同樣的臭味。周圍的人們都在說話,已經有許多年,李東沒有聽見過這么多人同時用他們老家的方言說話了。他們拖長著音調,臉上的表情夸張,好像在表演似的。多么難聽的方言啊。李東想。
李東對許曉曉說,我都不認識了,變化真的太大了。
許曉曉說,這兩邊剛拆完,要恢復明朝時候的縣城原貌呢。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自豪,到時候要建成景點,要收門票。
許曉曉家在北城后,在十字街往北拐,走了不到五百米,往西上了一個小坡,就來到了一片建在山上的米黃色的小區。
他們在許曉曉的臥室里脫光了。準確點說,是李東全脫光了,而許曉曉還穿著內衣。李東去脫許曉曉的內衣,她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動。李東停下了自己的動作,抱著許曉曉。許曉曉說,太恐怖了。李東說,你以前沒見過嗎。許曉曉說,只見過小孩子的,我以為都像小孩子一樣,沒想到這么恐怖。
情景好像換過來了,當李東第一次和王敏時,李東的表現和現在的許曉曉差不多,也是緊張得手一直抖。
你害怕嗎?李東問許曉曉。許曉曉用盡全力地抱著他。我不害怕,許曉曉說,但是我必須把第一次留給跟我結婚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李東點了點頭。他想告訴許曉曉,這些都沒什么關系的,第一次什么的。但是他沒有說出口。
許曉曉坐起來,自己脫去了內衣。她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李東腦子中突然出現了王敏的動作,她每次都是隨意地把內衣扔得到處都是。許曉曉的內衣都是寬松的,不像王敏,所有的衣服都是緊身的。
這一次是許曉曉抱住了李東,他們開始親吻。許曉曉身上多么光滑啊,李東想。
要不我們以后再做吧,李東突然發現,自己把腦子中想著的話說了出來。許曉曉清楚地聽到了,她看著李東。她竭力想保持著原來的開心的表情。怎么了?她停下自己的動作,問李東。有一千句話涌到了李東的嘴邊。他只要張開嘴巴,馬上就能洶涌而出。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她。關于他和王敏的故事。他還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F在他特別需要說出來。他想告訴她,現在他仍然每天都想著王敏,晚上睡覺都想,昨天晚上他還做了跟王敏相關的夢,他夢見王敏來找他,但是他對王敏說,他已經完全不喜歡她了。他想告訴許曉曉,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但是他現在并沒有愛上她,沒有出現對王敏的那種忘我的感覺。所有人都勸我,應該和你結婚,包括我爸媽,甚至我自己也這么覺得,我應該。但是我覺得如果我這么做了,對你是不公平的,我是在騙你。
突然間,李東的腦子里出現了一副場景,他坐在公交車里,車上空蕩蕩的,街道上也空蕩蕩的,路邊是整齊的建筑,是晚上,路燈的黃光照著寬敞的馬路路面。這副場景是什么時候?李東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是他知道,那是從王敏他們學?;刈约簩W校的路上。
接著一連串的場景出現在他的腦子里:學校附近的正大錄像館,一家蘭州拉面館,五一大樓二層(他曾經在那里給王敏買過一雙鞋子)。
他還想起:有一次他穿著拖鞋,從公交車后門上了車,上車的時候車門給關了,他的一只拖鞋給掉到了外面。他在車廂里扶著扶手,抬著一只腳一直站到下一站,然后又走回去找到了自己的那只拖鞋。那拖鞋是淺綠色的。
李東張開了嘴巴,他感覺自己眼眶濕潤了。
我不知道你爸媽會不會反對?我家里窮,李東說。
許曉曉說,我以為你說什么呢,我說服他們就是了,我愿意就行了。
……
【作者簡介】梁學敏,1981年生,山西陽城人?,F供職于《都市》雜志社。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暴力史》《在大街上狂奔而過》《鴿子飛過城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