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19年第7期|余同友:幸福五幕
第一幕
【日 幸?;▓@小區405室 客廳】
王子渙看到奶奶出去買早點了,立即關上門,神秘兮兮地湊到王文兵耳邊說,爸爸,告訴你,奶奶可能是個巫婆!
八歲的王子渙迷上了《格林童話》,老幻想著隨時冒出來會說話的青蛙,能自動打人的棍子,到點就做飯的餐桌。當然,還有在所有童話里都出沒著的神秘的巫婆。
王文兵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奶奶怎么會是巫婆?巫婆多邪惡哪,奶奶可是好人吶,你看昨天晚上你說要吃糯米甜心粑粑,她今天一大早就去買,哪次過年回來,奶奶都給你做好多好吃的。王子渙說,可是,奶奶昨天晚上真的像巫婆,你知道嗎?她半夜起來趴在床底下念咒語!看著爸爸不信任的眼神,王子渙著急地說,不信你去奶奶房間看看!
政府扎實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以來,住在淮河邊的“水窩子”莊戶人家紛紛搬到集鎮居住,王文兵母親就是去年過年前搬進去的。剛剛搬進新樓房,她很高興,打電話給王文兵說,住上樓房了,兩室一廳,一間我住,留一間給你一家過年過節回來住。新房子像城里一樣,有沙發、馬桶、地板磚、鋼窗子,你們回來住會習慣的。
王文兵帶著妻子韓小蘭和兒子進家門不久,他母親就發現了苗頭,晚飯后就把給孫子睡覺的小床搬到自己房間,讓兒子、兒媳單獨睡一間。這個格局的調整,讓他暗暗松一口氣的同時,也提緊了一口氣。
他和韓小蘭分床睡已經半年了,離婚是早晚的事,現在只是冷著,不吵不鬧,都等著徹底冰裂的那一天。他曾經看過一段視頻,在無垠的北冰洋,巨大的冰塊凝成一塊,它們看似異常緊密、密不可分,它們在海上漂浮著、漂浮著,最終崩裂、分開。他想自己和韓小蘭就是那樣的一塊巨冰,看似整全,徹底崩裂可能就會發生在某一個瞬間。但他和韓小蘭之間在外人看來,他們這對大學教授夫婦就是婚姻工廠中的標配產品,他們之間那看不見的裂縫,連兒子王子渙都沒有發現,母親怎么就會發現呢?
那些日子里,韓小蘭還是很配合的。當王文兵說這是他最后的一個請求時,她很快就答應了。一回到母親家,她盡量表現出事事聽從婆婆的調遣,處處顯得是一個好妻子、好兒媳。他們同睡在一張床上,但各蓋各的被子,互不碰觸對方。好在他母親沒有多問什么,只是每天都要出去買新鮮的淮王魚、東街口老李家的雜糧饃、王子渙喜歡吃的薺菜餃、韓小蘭贊不絕口的牛肉粉絲包,一買就是一大袋,回家就埋頭做很多好菜。韓小蘭努力扮演著既定的角色,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個暖融融的年。但年初三一過,就借口學校有事,匆匆趕回了城里。離開新農村的樓群,王文兵才看到母親所在的這個小區叫幸?;▓@,而自己從小生活的黃臺子已經消逝在河灘里了。車子行駛在淮河大堤上,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受傷的喪家犬在逃離。
與去年不一樣的是,今年王文兵只帶兒子回幸?;▓@405室過年??吹侥赣H的第一眼時,他就明白母親一定知道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妻子,不,現在應該叫前妻的韓小蘭秋天就和他辦妥了離婚手續,她獨自一人到澳大利亞投奔她大哥去了。母親雖然不說破,但王文兵認為母親曾經是一個出色的職業放鴨人,敏感和隱忍正是她最大的特點。
小的時候,母親告訴他,放鴨子的人就是打盹的時候也要看,看鴨子走路、吃食的樣子,聽鴨子叫聲的大小、長短。她說這里面都有講究的,像鴨子走路左右晃蕩不一致,那十有八九是病了,鴨子吃食時嘴巴老是上下扭動,很可能是胃里缺少沙子,這時就要補充細沙子。這些不細細去看,鴨子們可就要遭殃了。另外呢,放鴨子要有耐心,鴨子這東西最煩人,它們是直腸子,吃了屙,屙了吃,在外面河灘上放養的時候,它們不吃飽肚子是絕不肯回家的,那怎么辦?只有耐心地等它們吃飽,哄騙著它們原路回到窩棚里。
每每看著母親的眼神,王文兵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鴨子。雖然遠在城市生活,但他一直就沒有逃出母親的視力范圍,自己一直就浮游在淮河邊的這片水域里,自己走路、說話、吃飯,種種樣子,早就被母親看得一清二楚。
剛剛住了一晚,兒子忽然認真地對他說,奶奶可能是一個巫婆。王文兵想了想,覺得母親是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剛剛搬到這里住,母親常常高興地說,沒想到老了老了,還成了城里人,住上樓房了。為了表達做城里人的決心,她不像有些鄰居,把那些農具家伙一并運來。她還嘲笑那些鄰居把籮筐、糞箕還堆在樓房里,怎么著,還想著在大街上種麥子???她養了那么多年鴨,最后把鴨棚拆了,鴨食盆也扔了,放鴨的小腰子船便宜賣給了文化站的農耕展覽館。
王文兵替母親高興,到了幸?;▓@可以過著幸福的晚年。但后來他覺得母親似乎變了,電話里不再說幸?;▓@的事了,總是說起她養鴨子的事情。王文兵哪有時間聽這個呢?常常找個機會打斷母親冗長的回憶,后來每次打電話她也沒什么話說了。有一次母親告訴他,她聽到鴨子叫個不停。王文兵笑著說,那是你養慣了鴨子,你試試去聽聽拉魂腔黃梅戲什么的嘛。母親沒說試也沒說不試,只是長長地嘆一口氣。再打電話,母親的話變得更少了。王文兵有點慚愧,他想也許是母親看出他和韓小蘭的裂縫而擔心他的生活吧。以后每次打電話給母親,他總是竭力夸大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慢慢地他發現母親并不一定是擔心他,而是像有別的心思似的,但她就是不說。
母親這是怎么了呢,她真的成了一個巫婆?王文兵猛地一怔,隨后自己笑了,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他站起來,決定到母親房間去看看。
第二幕
【夜 幸?;▓@小區405室 王臘梅的臥室】
王子渙在被窩里有點興奮,像泥鰍一樣一會兒從這頭鉆到那頭,一會兒又從那頭鉆到這頭,他看著奶奶脫去棉襖、棉褲,躺在床上好像變了個人,平放在枕頭上的那個老太太的臉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他叫了聲奶奶。奶奶答應了一聲,卻答應得含含糊糊,聲音似乎也變了,像青蛙叫。王子渙想,不會是一只會巫術的青蛙住進了奶奶的身體里吧?他又叫了一聲奶奶。奶奶嘟囔著說,睡吧。說著按下了床頭的開關,房間里頓時黑了下來。
王子渙睜大眼睛看著黑暗,他發現黑暗原來是可以被看見的。在城里的家中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徹底的黑暗,這里雖然是模仿城里的小區,但有的地方還沒有模仿到位,比如路燈,比如道路,不像在自己家里,窗簾拉得再嚴實,總有各種燈光鉆進來,窗外的立交橋上整夜都有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刺刺啦啦的聲音。而現在呢,沒有車輪聲,沒有燈光透進來,這夜晚黑得純粹,黑得有了體積。這黑里并不是沒有一點聲音來,有的,遠遠的似乎有個小孩子一抽一搭地哭泣。夜空好像還有一只鳥在飛,它一邊飛一邊鳴叫,翅膀把空氣扇出一陣水波樣的聲音。近處呢,有風吹動著窗戶,還有奶奶的呼吸聲。王子渙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看著房間里的黑暗,他看見奶奶床頭的那個木柜子露出了一副小丑的神情朝自己做鬼臉,然后雙手倒立走動起來。在它的帶動下,那把老舊的木椅子——奶奶說,那是她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 也一搖一晃地走動著,它伸長了雙臂,要擁抱木柜子似的。王子渙眨了一下眼睛,它們立刻不動了。他繼續睜大了眼睛,它們又動了。王子渙屏住呼吸,就在它們要靠近時,奶奶在睡夢中說了一句什么,它們立即又停止動作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王子渙心里埋怨著奶奶,想把眼睛再睜大一些,他卻覺得他被那老舊的木椅子摸了一把,他馬上就睜不開眼睛了。他睡著了,睡在濃稠的黑暗中。
睡著了的王子渙一直在做夢。夢中他打開窗戶,看見不遠處流淌的淮河,岸邊的密林里飛來一只金光閃閃的鳥,它停在窗戶上。王子渙輕輕地吻它一下,它頓時變成了一個公主,全身上下金光閃爍。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從四樓一直垂到地面,有一個小矮人拉著她的頭發爬了上來,他一進屋就奔到王子渙的床上跳舞,跳得木板床咯吱咯吱響。就在這時候,王子渙醒了。他搖搖頭,睜開眼,夢中的一切還記得清楚,可是公主和小矮人都不見了,他有點遺憾,卻聽到熟悉的咯吱咯吱聲。王子渙沿著聲響望過去,看見一個黑黑的影子在他身邊忽高忽低起伏著,難道是那個公主沒有走?可是那金光不見了呀。王子渙張開了全身的器官去看去聽去聞。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做夢,他掐一下自己,還知道疼,這肯定不是做夢。過了一會兒,他漸漸看清楚,先前的黑影子是奶奶。
奶奶坐在床上穿衣服,衣服上有靜電,啪啪啪,閃出小朵的靜電光。她穿好衣服后,在床上靜了一會,似乎在傾聽什么動靜,然后輕聲喊,子渙,子渙,你要起床尿尿嗎?
王子渙覺得奶奶不是要提醒他起床尿尿,而是在試探他有沒有醒來。他故意裝著睡熟了的樣子,嘿,他想起同桌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爆F在他就是那個裝睡的人,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息加重了,呼——呼——嘴巴里還攪動了幾下,似乎睡得特別香甜。
果然,奶奶不再喊他了。她遲疑了一下,慢慢下床了,黑影升高了。
王子渙心頭發緊,奶奶要做什么?他悄悄扭過頭,睜開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奶奶。奶奶像在做慢動作,站起來,手里似乎摸到了一個什么東西,然后伏下去,摸索著,摸索了半晌,忽然輕輕地按亮了打火機。
王子渙嚇了一跳。打火機昏黃的光亮,像是一場爆炸,把濃密的黑暗炸開了一個大口子?;鸸饣蝿又?,奶奶的身影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她披頭散發,眼珠是黃色的,頭發是黃色的,臉上皮膚在陰影里也發黃,舉著火機的手像變形金剛的臂,僵硬而粗大。這活脫脫就是一個巫婆??!王子渙又掐一下自己,還是疼。他暗暗祈禱,會有一只金鳥飛來,破了這個女巫的法術,讓她重新變回奶奶。這當口,奶奶或者是巫婆,慢慢矮下去,最后竟然伏到了地上,喉嚨里發出像貓一樣咕嚕嚕的聲音,身體貓一樣伏著,也不知在床底下搗騰什么。王子渙不敢欠起身子去看,他隨時做好閉眼的準備。這時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這氣味彌散著,有點香,有點腥,還有點辣。應該是從床底下散發出來的。奶奶的嘴里又在咕咕嘟嘟響著,似乎是在念什么咒語,難道她真的成了巫婆?
火機燒了一段時間,滅了。黑暗里,床底下傳來一聲嘆息聲。這聲音王子渙倒是熟悉,是奶奶的聲音,她就是這么嘆息的,這么說,巫婆又變回了奶奶。伴隨著那嘆息聲,奶奶慢慢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她又窸窸窣窣地脫了衣服,躺倒在床上。
王子渙想,明天一早得重新翻一翻《格林童話》,看看巫婆到底長什么樣子。他這樣想著,那股奇怪的氣味慢慢淡了。這一番折騰,王子渙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再去觀察奶奶了,但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他想奶奶要是真的被施了魔法,那么拯救奶奶的只能是他了,他得要獲得另外的法術才行,誰會給他法術呢?又是什么法術呢?也許早上一起床,就有一只青蛙跳進來,跳到他的床上,對他說出那威力無邊的咒語,像神奇的“芝麻開門”一樣。
王子渙這樣想著,心里很興奮,很期待那個即將到來的咒語,也許還能幫助爸爸、媽媽呢。其實,他已經知道爸爸、媽媽離婚了,媽媽到澳大利亞舅舅那去,很有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他們都瞞著他,他只是像裝睡一樣裝著不知道罷了。他弄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離婚,媽媽又為什么一定要去澳洲。他想等有了咒語,他就可以對著他們喊,然后媽媽就會回來,他們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家人了,他們一定還對他的法力十分驚奇、十分佩服。
王子渙幸福地輕聲笑了起來,笑聲在黑暗中彌漫。
第三幕
【日 外 復墾后的黃臺子村】
直到前來上墳的人炸響了鞭炮,驚起了湖草里一窩麻雀,王臘梅才發現她來到了她的老宅子地上了。眼前的黃臺子村變成了一片平整的土地,仿佛這里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村莊似的。聽說這里的土地整理后,將租給一家養牛的公司,他們要在這里種草喂牛,擠牛奶賣給城里人。
雖然村莊被翻到了地底下,但王臘梅還是能找到她以前的家的位置?,F在她站的位置就是以前的堂屋,堂屋的左邊是廚房,廚房再過去是鴨棚,她又聽到那些鴨子嘎嘎叫的聲音,它們抻長著脖子,一個勁地叫,要吃啊,要吃??!它們餓了就這般德性,鴨子前身大概都是餓死鬼投胎的。王臘梅急慌慌地往前走,邊走邊懟那些鴨子,你們這些喂不飽的鬼!叫得我頭都昏了!走了好幾步,她猛地頓住,才想起,哪有鴨子嘛,鴨棚早就拆掉當柴燒了!鴨子叫嚷聲沒了,但王臘梅知道,和鴨子有關的夢,估計還得折磨她,反正自己這一輩子和鴨子是糾纏上了,細細想想,自己和丈夫的婚姻也是因為鴨子。
那一年,她還是黃花大閨女。黃臺子村從山東請一個養鴨師傅,為村里養鴨。養鴨師傅把鴨棚選在王臘梅家屋邊,這樣一來王臘梅想不認識他都不行。王臘梅姐妹三個,家里早就有招婿上門的想法,得知養鴨師傅是個孤兒,這門婚事就更穩妥了。結婚后王臘梅就跟著丈夫養鴨,她喜歡趕著一群鴨子在河灣里走,這比在湖灘里種地要有意思多了。文兵出生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丈夫喝了酒后去河灣趕鴨子,腳底一滑,跌倒到河里就沒爬上來。那以后王臘梅就只養鴨,自己養的鴨子自己卻舍不得吃,要指望鴨子下蛋給家里掙錢呢,鴨子就是她的命,有時比命還重要。
有一年淮河發大水要炸壩行洪,一兩天時間,黃臺子村都搬空了,王臘梅就是不走,她想,我要是走了鴨子怎么辦?那幾天,大卡車一開來,轉移的人提著家什、抱著雞鴨貓狗還有祖宗遺像,爭著往車上爬。貓狗還能帶走,那些大牲畜怎么辦?有的人就把牛啊豬啊的全放了,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閑逛。有幾戶人家把豬養得肥壯壯的,指望它過一個肥年,這一下子都喂了水龍王了,真是舍不得,怎么辦呢?于是就狠狠心把豬宰了,剁肉現煨,喊左右鄰居來一起吃了再走。不想最后的期限到了,村干部闖進來說,就要炸壩了,你們就知道吃,吃,連命都不要了!王臘梅看到這架勢,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把鴨棚打開,對鴨子們說,你們這些長嘴巴鬼,都逃命去吧,我管不到你們了。她跟著大家一起上了大堤,等車子來接,可等了大半天車子還沒來,卻傳過來一個消息,說是龍王坡堤段先潰口了,暫時又不炸壩了,就在大堤上安家,準備隨時炸堤行洪時撤退。住在大堤上時,是不準回到村里去的,但王臘梅不管這些,她天天跑回家,喂她家的鴨子。
在大堤上住了一個月后,大水退了,她的鴨子也保住了。這一年王臘梅的損失最小,她為了鴨子不要命的名聲也傳出去了。王臘梅不光是有不要命的名聲,她還有一個名聲就是會治鴨病。夏天的時候,天氣太熱,鴨子擠在一個棚子里,容易得癱腿病。得了癱腿病的鴨子鴨掌紅腫,站不起來,慢慢就掙扎著倒地死了。這個病不好治,但王臘梅有絕招,鴨子抱進屋后,也不知怎么治的,一般兩三天就好了。左鄰右舍家的鴨子要是得了癱腿病,她讓他們抱來,免費治療,但王臘梅留了個心眼,就是不讓他們知道她是怎么治的。她這樣做,就是防止別的人家也大規模養鴨,那樣競爭就激烈了,養鴨子就不好賺錢了。
王臘梅正站在她老宅子地上發愣,有個放鞭炮的人走過來,招呼她說,婆,你這是看啥風景哩?王臘梅回過神來,心想,是的呢,我這是干啥呢?瞎子瞅十樣景?她猛地想起來,自己一大早出來,是去給孫子王子渙買早點的呢,她的兩只腳偏偏不聽使喚,就像不聽話的鴨子的兩條腿,一口氣就走到河灘里來了。
王臘梅轉身上了大堤,往街上走,身子朝前走了,耳朵背后又響起了鴨子的叫喚聲。這真是怪事,從什么時候起,自己耳朵里會自動出現鴨子的叫聲呢?住進幸?;▓@三個月后,王臘梅就出現了狀況,而且越來越嚴重。一開始的時候,一天偶爾有那么一兩次,耳朵里會住進一群鴨子,會響起鴨子們嘎嘎的叫喚,過幾分鐘時間就自動恢復正常了。過了幾個月,情況變得嚴重了,尤其是這半年來,不到半小時她耳朵里就會自動響起鴨群的叫喚,幾乎每晚在一片鴨叫聲中,那個讓她無比難堪的狀況都會在深夜準時來臨。
王臘梅嘆口氣,驅趕著耳朵里的鴨叫,滾你娘的腿,你們這些長嘴鬼,她罵道,我不養鴨了,我住上樓房了,連一只鴨都養不了啦,你們再叫也沒用的了。
第四幕
【日 幸?;▓@405室 王臘梅的臥室】
在兒子王子渙的指引下,王文兵半信半疑地趴到母親的床底下,用手機電筒照了照。他嚇了一跳,黑暗的床底下,還真趴著一個東西—— 一只黑陶罐。他用手敲了敲,罐子悶悶地響,里面有東西,是什么東西能讓母親連夜晚都要搗鼓一番?
王文兵將黑陶罐輕輕移出來,放到箱子上,揭開蓋子,朝里看,是一罐子液體。
就是這個味!王子渙叫道,又香又腥又辣,晚上奶奶一定打開了這個罐子!
王文兵覺得這氣味似曾相識,他用手蘸了蘸,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這是一種油,什么油呢?他想,是菜油?香油?豆油?花生油?好像都不是。王文兵忽然發現,床頭柜上還放著一根吸管,吸管上面的痕跡顯示著,母親就是用它來吸食這玩意兒的。他用舌頭舔了舔手指上的油,還是品不出是什么油,一股澀澀的味道在鼻腔和口腔里彌漫。
王子渙興奮地說,我也要吃。他嘗了一口后,伸著舌頭說,哇,苦!
王文兵疑惑了,母親為什么要吃這個東西呢?為什么還要偷偷地做賊一樣偷著吃呢?這才發現他根本就不了解母親,就像母親也不能理解他和韓小蘭的婚姻一樣。
王文兵和兒子圍著這個陶罐,像圍著一個迷宮,繞著它轉了好幾圈,越繞越糊涂。
王文兵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個事,他懷疑母親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一個人偷偷地吃這種藥。姐姐說,她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母親得什么病啊。她的身體一直還不錯啊。王文兵說,也是的,能吃能喝的,看不出有什么病啊。姐姐在電話里停頓了一下說,莫不是媽媽酒癮犯了?聽她說過,她年輕時放養鴨子,為抗風抵寒,她和爸爸都能喝酒。后來爸爸因為喝酒出事,她才發誓永遠戒了酒,就一直沒有喝酒了,是不是現在想喝酒了,又不能真喝,就喝那什么油來代替?王文兵說,用油代酒?那還不如用果汁代替呢,還要這么偷偷摸摸的?姐姐說,是的,她為什么要瞞著喝呢?
掛了電話,一旁的王子渙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一本書上說的,埃及的法老臨死前都要喝油的,喝了以后就肉身不腐了,奶奶這是想成為木乃伊啊。
王文兵瞪了兒子一眼。王子渙吐了吐舌頭說,哦,奶奶還不到臨死的時候。他盯著陶罐想了想說,爸爸,奶奶這偷喝油的故事,《格林童話》里就有!王文兵說,你一天到晚滿腦子都是《格林童話》。王子渙說,真有,就在《貓和老鼠交朋友》的故事里。一只貓遇到小老鼠,老鼠相信了貓的花言巧語,答應和貓在一起生活。冬天快來了,貓和老鼠買了一罐豬油,藏到教堂里的祭壇下面。貪吃的貓嘴饞了,它三番五次背著老鼠,悄悄地跑到教堂偷吃豬油,小老鼠蒙在鼓里。到了冬天,貓把豬油吃光了,小老鼠才知道上了貓的當,可憐的老鼠話還沒說完,就被貓一把抓住,吞進了肚子里。爸,你瞧,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事。王子渙說著,嘿嘿地笑著,好像看見了奶奶變成了一只貓似的。
王文兵看看時間,估計母親快要回來了,他想了想,抱著那罐液體又塞到了床底下。他想得避開兒子,找個時間親自問一問母親。就說,別亂說哦,奶奶回來后你就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王子渙不高興了,他說,明明有事發生了,為什么還要裝著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看著兒子的眼神,王文兵忽然改變了主意,說那好,等奶奶回來,我們就問問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說著,又趴到床底下,把那只陶罐給抱了出來,放到了客廳的飯桌上。
第五幕
【日 幸?;▓@405室 客廳】
王臘梅買早點回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只陶罐。
王文兵和王子渙站立在陶罐兩邊,像兩個衛士,護衛著那只黑陶罐。
王文兵問,媽,這是什么油?
母親說,棉籽油。
你怎么要偷偷喝這個呢?
不養鴨了,住進樓房來以后,我以為輕松了,想不到那些鴨子天天住到我耳朵里叫,白天叫、晚上叫。光叫叫也就算了,哎呀,你不知道,一到晚上,我睡著了以后,它們在我的夢里也叫,它們把我引到淮河邊大河灣里,撲騰著水花,等我醒了,就……
就怎么了?
就尿床了!
天天這樣?
可不是嘛,天天都這樣!
你那是身體虛弱了,要去看醫生啊。
不管用,我去醫院,找了醫生,醫生也搞不明白,說我耳朵好得很,一點毛病也沒有。又做腸道檢查,花了好幾百,也查不出頭頭道道,開了一大包藥,吃了一點用都沒有!
那更得要查病了,等年過了,你跟我去吧,我帶你去大醫院看看。
不用,不用,我這不找到辦法了?我只要一喝棉籽油就好了,晚上喝一口棉籽油,那些鴨子就不叫喚了,也不到我夢里去撲騰水花了,也不尿床了。
棉籽油還有這個功能?
告訴你,我把秘方都告訴你,雖然你們以后也不會養鴨了,你知道,我以前養鴨的時候,有一手絕活,就是治鴨癱腿病。也沒有什么訣竅,只要喂它們一點棉籽油就好了,就這么簡單。
可是你又不是鴨子,你得的也不是癱腿病啊。
反正,我喝了就有用。我一聞到棉籽油的氣味,那些耳朵里的鴨子就安靜了,像是我給它們治病一樣。
你這棉籽油是從哪里弄的呢?現在也沒得賣???
還不是我以前留下來的?就這么一罐了?,F在早就沒有人吃棉籽油了,我擔心這一罐喝完了,該怎么辦,到哪里去弄棉籽油去。
王文兵看著那黑色的陶罐,突然心頭強烈地涌起一個愿望——他也想喝一口那里面的油。

余同友,1970年代生于安徽省石臺縣。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中國文聯首屆編劇高級研修班學員。作品多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或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