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19年第4期|張毅:?阿爾巴尼亞罐頭
    來源:《當代》2019年第4期 | 張毅  2019年07月19日09:39

    我和馬紅梅是在東風食品廠認識的。當年,我是加工車間分解工序的分解工,她是食品廠的播音員。那幾年,我們工廠接受了一項任務:為阿爾巴尼亞生產一種鐵皮罐頭。

    東風食品廠在膠州灣東岸,原由一個許姓資本家創建,二戰時,專為太平洋戰區盟軍生產軍需用品。1949年前,這位許姓資本家隨國軍去了臺灣,工廠被解放軍接管。六十年代初,山上挖了很多防空洞。父親當年常在這里挖防空洞,每次回家都是滿身泥土,一臉憂慮。那時,這里是北海艦隊一個師級編制的機構,名字叫“海軍386廠”,主要為艦隊和守島部隊生產各種食品。食品有各式各樣的肉罐頭、魚罐頭、壓縮餅干等等。后來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這個機構被解散了,一些老兵被遣散回家,只剩少量軍人留守。一年后,這家帶神秘色彩的“海軍386廠”交由地方政府管理。

    從那時起,這里改叫“東風食品廠”。

    我們宿舍在一個碼頭附近,是一排磚砌的平房,簡易、老舊。馬路邊上有一溜放自行車的鐵皮棚子,棚子左側是一排茅廁,茅廁里是背對背的坑位。里面氣味惡劣,常傳出有人大便不暢的聲音,隱隱的,卻很用力。陣風吹過,滿天臭氣就會傳到宿舍里。

    宿舍房間很小,十幾平米,四個鐵管床。門上有個口子,風不吹就響,風吹時就更響了?!皢鑶琛钡穆曇魪匾共煌?,像個小孩在吹夜壺。食品廠離市區四十多公里,平時我們住宿舍。

    我們宿舍里四個人:王海生、侯增平、李志義和我。

    我和侯增平是小時候的鄰居,我們住在一個叫“水手巷”的大雜院。水手巷是一條小街,靠近碼頭,街面很窄,路面是石條鋪的。幾排六十年代的二層樓,灰磚紅瓦。雨天時,雨水沿著瓦縫往下淌。晴天時,家家戶戶在窗口橫根竹竿,人們把衣服從箱子里搬出來,在太陽下曬。路過時,會聞到一股陳舊的氣味,那是衣服和樟腦的混合氣味。墻上爬滿了英姿勃發的爬山虎。窗外的碼頭上,常泊著裝滿各種貨物的貨輪,貨輪巨大的鋼柱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幟。來自各國的船員常從高高的眩梯上走下,沿海邊的水泥路走出水手巷。水手巷到處是被海浪沖到岸邊的海藻和臭魚爛蝦發出的氣味,還有那種房間角落里的潮濕霉味。這些復雜的味道只有風暴來臨才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的空氣。

    我家和侯增平家中間隔了一戶,幾家鄰居共用一個廁所和水池。方便時,要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去上廁所。凌晨,我常被侯增平家房門的聲音驚醒,然后聽見從樓道傳來下樓的聲音。外面黑乎乎的,睜開眼看看鬧鐘,差十分五點,那一定是侯增平父親去趕電車了。侯增平父親是火車司機,總是趕2路電車去火車站。侯增平一家五口住在兩間小房子里,空間逼仄。外屋簇擁著幾件粗糙的舊家具,里屋搭了上下鋪,侯增平和他姐姐分別睡在上下鋪上。每天一早,水池子周圍擠滿刷牙洗臉的人,臉盆和牙缸互相碰撞著。侯增平常偷我家的豬胰子洗臉。那時,我們把肥皂叫胰子。豬胰子就是豬胰臟做的肥皂,平時用黃酒泡著。用時從碗里撈出來,抹在手上、臉上。因為油性大,常洗不干凈。每次看到侯增平的臉油光光的,我就知道他偷我家的豬胰子用了。一次我洗完臉,把豬胰子忘在水池子上,回去找時,豬胰子沒了。我拽過在廁所小便的侯增平就喊,把我的豬胰子拿出來。侯增平一臉無辜的樣子,他說我沒拿你的豬胰子。我說你騙人。他說,誰拿了是小狗,我向毛主席宣誓。我看著他的樣子挺可憐的。他剛說完,一只大黃貓從我倆身后跑過,嘴里叼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我一看,那不就是我家的豬胰子?那時每到冬天,幾乎家家都用豬胰子。我父親常從食品廠帶回幾塊豬胰臟,母親把它泡在黃酒里,十幾天后就可以用了。

    我上學時,??匆姾钤銎侥赣H罵街。侯增平母親常年穿著那件對襟衣裳,閑時就倚在一樓的梧桐樹上,一聲聲地罵侯增平父親沒出息。侯增平父親那年調車作業時,火車突然啟動了,他慌忙從火車上跳下來,沒軋死,但瘸了一條腿。組織上給了幾個錢,讓他去看大門,算照顧殘疾人。那以后,侯增平母親吃完飯就站在梧桐樹下,倚著樹罵街。一邊罵,一邊數落侯增平父親:個死瘸腿,怎么不去找啊,去找站長,站長不行找段長,段長不行找處長,處長不行找局長。數落完了,回屋里喝口水,繼續倚著梧桐樹數落。

    從那年夏天開始,我煙抽得厲害。一天差不多兩包,是最便宜的葵花牌煙,這個牌子后來沒了。那時有一種阿爾巴尼亞煙,紅色寬盒的,外面賣一毛二一盒。點上一抽,一股臭鞋爛襪子味道。那年月工廠沒什么娛樂,我們下班后沒事做,就在宿舍里抽煙聊天。工友之間你讓我,我讓你,一包煙半天就沒了。做工友要會抽煙、讓煙。關系好的,見面不用說話,一支煙飛過來,對方接了,火柴“刺啦”一響,兩人點上煙,深深吸一口,半天才說話,這是哥們。要是兩人見面不說話,各自抽煙,一定是話不投機,或者心里有疙瘩。一段時間,侯增平和李志義就是兩人見面不說話,各自抽煙。大概這種狀況有二十多天,不知為什么。問他們,誰也不說,后來又好了。有的見人就遞煙,哈著腰給人點煙,那一定是有求人家。

    侯增平是食品廠的電工,他一直想巴結我們廠的書記。他每次見了我們書記就一臉堆笑、遞煙,然后哈著腰給書記點煙。書記有一個鋁制的煙盒,上面刻著天安門前的華表,看上去有年頭了。他收了別人遞來的煙,就放進鋁制煙盒里。侯增平口袋里有兩種煙,一包大前門,一包葵花牌。大前門是給廠長、書記和車間主任這種人抽的,他自己和我一樣,抽葵花牌的。大前門香煙當時是內供的,兩塊五一包,市面上數量稀少,普通煙民買不到。想當年,抽大前門那可是身份的象征。

    我們書記姓郭,瘦高個,兩只小眼睛一閃一閃的,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他在部隊時當過偵察排長。那年月,排長這個角色可是了不得,在我們腦海里占據著重要位置?!镀嬉u白虎團》里的嚴偉才是排長,《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也是排長,他們都背著駁殼槍,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那個時期,書記的地位和作用超過廠長。我們廠長是個退伍軍人,不太識字,講一口膠東口音。他一年三季(除去夏天)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帽頂上有兩個窟窿。這副打扮一看就像電影上的蘇維埃工人。開會時,廠長總是讓書記先講話,郭書記這時就先咳嗽兩聲,頓頓嗓子,向四周望望,然后說,啊,這個,既然老廠長讓我先講,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每次講話的內容基本大同小異,無非先是講國內的政治形勢,再到本廠的政治形勢和任務。郭書記常在各個車間里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看見漂亮女工后,眼睛一閃一閃的,在人家身上左右打量。他常沒來由地指手畫腳,吆五喝六。我們都像躲瘟神一樣地躲著他。

    晚飯后,侯增平和李志義常坐在板凳上,邊抽煙邊聊天。他倆談的多半是女人。比如食堂的小劉姑娘穿了件的確良衣服,風一吹就露出肚皮;屠宰車間剛結婚的小媳婦屁股又胖了,在車間過道里嘔吐;車間主任和一個女工在更衣室里親嘴等等。他們談女人時有個規律,就是最后都要扯到馬紅梅身上。無非是這些女人怎么打扮,都不如馬紅梅洋氣。至于馬紅梅哪里洋氣,倆人誰也說不清。李志義說,馬紅梅的眼睛長得好,雙眼皮不說,她的眼睛看起來像個外國人。侯增平說,不對,馬紅梅不只是眼睛長得好,鼻子也長得高。還有,她,她,她的臉不像咱中國人,有點像外國電影里的女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馬紅梅,所以他倆關于女人的評論,我沒有任何感覺。有的晚上,他倆抻長脖子聽收音機里的新聞聯播,然后開始探討國內局勢,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倆人誰也不讓誰,經常爭得臉紅耳赤。為了這事,侯增平和李志義兩人就不說話,各自抽煙。

    王海生不抽煙,他一個人吹口琴。他常坐在床邊,表情肅穆,手指起伏,口琴就飛出好聽的聲音。有一次,他吹了一首好聽的曲子,曲調悠揚而深情,簡直好聽極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個上午,喇叭里傳出工廠要為阿爾巴尼亞生產罐頭的消息。

    那個上午,侯增平踏著腳鐙,一步步攀上那根掛著喇叭的電線桿。電線桿是黑色的木頭桿子,天氣晴朗時,白色瓷葫蘆發出耀眼的反光,四條銀色電線在天空下更顯深邃。風吹過時,會發出“呼呼”的哨響。電線桿喇叭的中間位置,喜鵲搭建了一個巢穴。侯增平個子瘦小,身體靈巧,那根電線桿他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侯增平小心翼翼拆除那些樹枝,邊拆邊罵。清理完喜鵲巢后,他又一步步從電線桿上爬下來。這時,喇叭傳來女播音員好聽的聲音:全廠職工同志們,下面將由我們廠長給大家宣布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接下來,廠長操著膠東方言,聲音激越而清澈,他在廣播里說……今天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廠將為阿爾巴尼亞生產一批罐頭……中午,食堂里集滿了吃飯的工人。幾百個工人站成幾排,一邊用筷子敲著飯盒,一邊嘰嘰喳喳地談論給阿爾巴尼亞生產罐頭的事情。這個消息喚醒了我懵懂的少年情懷。少年時,我看過許多阿爾巴尼亞故事片,電影里的風景和人物已成為我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就是那天中午見到馬紅梅的。那天我剛吃了不到十分鐘,侯增平用筷子捅了一下我,小聲說,快看快看,馬紅梅來了。我問誰來了?他低聲說馬紅梅。我抬頭時,見幾個工友也都抬起頭,朝食堂門口看去。陽光里走來個短發姑娘,筆直的身材,提著一個鋁制飯盒,穿一件褪色的海軍藍上衣,背了一個黃書包,腳穿一雙回力球鞋。她大概二十一二歲,跟我大哥年紀相仿。必須承認,那一刻我的心臟劇烈跳了幾下,我覺得陽光突然亮了幾分。其實馬紅梅不是多漂亮,她只是格外的沉靜,鼻梁很高,微黑的臉龐有一對深陷的眼窩,臉上有一股神秘的氣質。你看過電影《寧死不屈》嗎?里面有個女主角叫米拉,這姑娘就是米拉那種類型的,她只是比米拉還美。米拉是我少年時暗戀的對象。那時,我一次又一次去看這部電影。對女主角米拉的每個鏡頭、每句臺詞我都銘記于心。那年我上初一,為了能看上這個電影,我用一個最喜歡的鉛筆盒換了一張電影票,走了十里路去看這個電影。我喜歡米拉,喜歡她頭上的蝴蝶結,她的布拉吉,也喜歡她憂郁的微笑。我有一張《寧死不屈》膠木唱片,黑色膠面有著密密的螺紋,是手風琴演奏的,后來不知道弄哪里去了。

    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這個中午,我腦子里又一次響起《寧死不屈》里米拉在街頭的聲音。

    侯增平告訴我,馬紅梅出身部隊高干家庭,是廠里的播音員。接下來的幾天,我每次吃午飯都要向四處打量,希望能看到那個長得像米拉的姑娘。我努力使自己靜下來,但她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動。

    那年夏天,東風食品廠像一個邊緣模糊的巨大容器,貯滿了過去乃至未來時光的水分、空氣和塵埃。每天,我和工友們穿過叮當作響的工具碰撞聲,走過冒著水蒸氣的鍋爐房,徑直來到加工車間高大的廠房前。幾縷陽光從車間高大的窗玻璃透進來,零亂地照射在車間里面的工具箱、鐵管座椅上,幾臺高大笨拙的排風扇在隆隆運轉著。王海生告訴我,工廠使用的是一臺蘇聯退役設備,也是工廠的核心設備,以前一直為蘇聯生產軍需用品。王海生是經過嚴格培訓的操作工。他的操作臺布滿各式開關、指示燈和按鈕,下面的文字是清一色俄文。我們廠許多設備具有七十年代國內先進水平,常有一些同行業的人來參觀學習。

    傍晚下班了。路邊的自來水槽附近傳來說笑聲。幾個大齡女工邊清理黑色雨靴,邊小聲說笑著。一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工在梳頭發。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了一頭好看的長發。她把頭歪向一側,褐色木梳緩緩向下滑動著,黑色長發溪流一樣從梳齒間流過。一會兒,她又把頭歪向另一側,木梳再次緩緩滑動著。梳完后,她伸手把木梳送出去,恰好遞到旁邊一位短發女人手中。長發女人用手把頭發一縷縷攏起來,然后,左手攥著頭發,右手手指將一個皮筋撐開,用皮筋把頭發箍好。一頭好看的頭發襯著一張白胖的臉,顯得那么踏實。這時候,短發女人撮起嘴,對著梳齒“噗噗”幾下,幾根細長的發絲從密密的梳齒間滑落。她把木梳蘸了一下水,順手在頭上梳起來。梳完后,兩人放松一下身子,把目光投向對面水槽邊的小李子。小李子正在洗臉。長發女人開始“砸牙”:哎,小李子,洗那么干凈,晚上回家和小妍是不是有好事?她說的小妍是我們車間開電瓶車的姑娘。那時,小李子和小妍剛結婚不久。長發女人說完和短發女人會意地使個眼色。短發女人會意地笑笑,說是啊,說說看,晚上和小妍有好事吧?要不可沒見過你這么講究。小李子只顧微笑著洗臉,就像沒聽見一樣。長發女人又說:哎,晚上小妍給你弄什么好吃飯的?短發女人接著說,還不是老一套。長發女人說:那怎么能行?那樣身體怎么能抗得???短發女人接著說,抗得住要抗,抗不住也得抗。不過我聽說男人吃豬腰子管用,明天姐給你弄幾個豬腰子。小李子還是像沒聽見一樣,只顧微笑。他已經洗完臉。長發女人又說:聽說小妍那事挺厲害,給俺們說說怎么個厲害法?短發女人接著說是啊,給俺們說說怎么個厲害法?她把你伺候的一定很恣吧?哈哈,哈哈哈哈……粗俗的臟話伴著水花和肥皂泡沫,在傍晚的空中飛舞?!霸已馈苯Y束了。人們開始收拾東西,很快潛入下班的隊伍。隨著人群的流動和自行車的鈴聲,人們的嬉笑聲離廠區漸漸遠了。

    黃昏時分,工廠周圍升起幽藍色的薄霧。這樣的黃昏,我總是坐在宿舍窗口,等待夜色沿工廠的煙囪慢慢落下來。晚上,宿舍周圍混雜著許多聲音。有工廠里機器的轉動聲;汽車輪胎碾過沙土路的聲音;夜航船只靠港時汽笛的鳴響;工人見面打招呼的聲音;宿舍變壓器電流的聲音……我們宿舍前面是女工宿舍。男女宿舍之間隔了一道墻。墻上不知道被誰扒了一個豁口,人可以爬過去。夜晚,我會一個人走出宿舍,走過一段沙土路,悄悄翻過那道墻,往女工宿舍方向走去。傍晚,燈光從女工宿舍窗口亮起。雖然燈光暗淡,但是透過窗口可以看到女工嬉笑打鬧的樣子。她們在燈光下追逐著,一個推著另一個,另一個抱著肚子彎下腰,姿勢美妙地捂住心口兒,另一只手掩了口,顯然在笑。有時燈光突然晃動起來,人影也隨著晃動。我能猜出哪個身影是她的。

    晚上除了宿舍的燈光外,周圍一片漆黑。那個身影會在這樣的夜里洗澡。她洗澡很有規律:每個禮拜六晚上八點左右。只是她的身體總是背對著我,就是說,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長時間,只有一次,在她回頭拿毛巾時,我從窗縫隙里看到過她的裸體。晚上,每次看見她宿舍朦朧的燈光,我體內的欲望便急速膨脹,感覺就像液體一樣從毛孔中滲出。那時我喜歡夜晚,窺視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只是一個影子,但對于我就已經足夠了。第二天早晨,床上有個地圖一樣的污漬,我悄悄用被子蓋上,免得被別人發現。

    有個晚上我去偷看她時,聽見附近有個聲音,我立刻躲到一棵樹后藏起來。在暗淡光線下,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正偷偷摸摸地朝馬紅梅窗口走去。你猜我看見誰了?是侯增平。狗日的,原來侯增平也在喜歡著馬紅梅。但是這個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一直沒有揭穿他偷窺的事。晚上,我經常聽到侯增平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第二天,侯增平在宿舍前的尼龍繩上曬被子。他的被子是軍綠色的,但靠近一看,被子上有一塊塊地圖一樣的斑塊。我這時就打趣地問,侯哥,怎么這些天老是曬被子?是不是晚上尿床了?他頭也不抬地說,我晚上出汗多,被子潮了,得拿出來曬曬。以后每次看見他曬被子,我就嘲笑他,侯哥,昨晚上又出汗了?以后少蓋被子。哦哦。侯增平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我。

    有一回,侯增平曬被子時問我,小平,你談過戀愛嗎?一聽他問這個,我心里就來勁。我說,也算有過吧。有個小學的女同學,中學時又在一個班。畢業前我們開始約會。

    約會?你們是怎么約會的呢?

    我們就約了幾次,最后一次夜里出來時,被老師發現了,我們的關系也結束了。

    怎么會這樣?那你們約會時都做些什么呢?

    也沒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說說話。我不想再說這件事了。

    那你有沒有摸過她?有沒有解開她衣服?有沒有搞了她?他連續問著。

    沒有沒有,我那時才十六歲,我不敢。我覺得侯增平問的內容太過分了,竟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哦,原來約會是這樣的。侯增平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一天下班,我剛進宿舍,侯增平就把一支“大前門”扔過來。他說,小平,抽根煙歇歇。侯增平平常不和我套近乎,因為他比我大一歲,他總是在我面前擺出一個大哥的姿態。但是那天不一樣。我以為他知道我發現他偷看馬紅梅的事了。

    侯增平抽了一口煙后,在屋里轉了一圈后說,小平,哥求你辦件事吧?

    我一愣,就問,增平大哥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不用這么客氣。

    侯增平說,我看好馬紅梅了。他說,我已經喜歡她很長時間了,你說我怎么辦???這事你得幫幫我。我當時心里罵了幾句,狗日的侯增平,你也不尿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個熊樣的,也有資格喜歡人家馬紅梅?

    侯增平說,你要是聯系成了,到時候我給你兩個豬頭。那時,我們這里凡是幫人介紹成對象,都要給媒人送一個豬頭。

    我想了想說,豬頭我不要。這件事成不成我不敢保證,要看你們的緣分。但是我可以給你聯系。

    好。好。那你有什么條件?侯增平高興地差點跳起來。

    我說,我幫你一次,你給我一包“大前門”,怎么樣?

    因為我從來沒抽過“大前門”。侯增平想了想說,好,就依你說的。

    他讓我去給馬紅梅送一封信。信是早就寫好的,用一個很漂亮的信封裝著。我偷偷把信打開看了,信上全是很肉麻的話。我看完就把信扔了。第二天,我剛一開門,侯增平一臉汗水闖了進來。他剛下夜班,臉上的疲憊還沒消退。上身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緊貼在身上。他站在自己床邊,一邊放下工具包,一邊擦去滿臉汗水,問,信送給馬紅梅了嗎?我說當然送到了。我把手伸出來,他摸著頭,半信半疑地把一包“大前門”煙遞給我。侯增平問,她怎么說?我說,人家個姑娘,不能馬上說喜歡你吧?總得有個時間讓人家想想吧,他點點頭說,是,是的,你說得對。過后,我把那包“大前門”分給大家抽,剩下的自己留著。

    第二次我如法炮制,侯增平又給我一包“大前門”。

    按照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時間,這批罐頭要在春節前完成,離現在只有三個多月時間。這么大的工作量,正常工期要五個月才能完成,這樣,我們必須白天晚上連軸轉。

    加工車間巨大的操作臺上,兩排黝黑烏亮的鐵鏈子懸掛著剛被電死的豬,污水順著豬身不斷滴落在操作臺上,又順著操作臺流在地上。車間噪音很大,哐當,哐當。我仿佛被一雙大手拎了起來,又陡然撒手,將攥緊的喧嘩一把松開。破損的水泥地面到處是一潭潭污水,人們穿著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紛亂地走動。這是加工車間的分解工序,一種簡單重復的難以測量強度的勞動。流水線上分布著幾十個正在作業的工人,我們穿著黑色雨靴,面無表情地跟流動的傳送帶,用手里的刀子一刀刀刺向豬的頸部。刀子還沒拔出,一汪鮮血已順著刀柄流下來。鮮血流在操作臺上,又從操作臺的縫隙流下去。豬血和污水頓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污濁的溪流,進入車間的地下道。

    這個時候廠里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茅廁墻上出現了一幅漫畫,漫畫上一個人在自己打耳光,兩個腮腫得像個饅頭,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打腫了臉充胖子?!边@個意思是很明確的:有人對阿爾巴尼亞的經濟援助不理解。事情出現后,郭書記在全廠職工大會上要求,一定要把這個畫漫畫的人揪出來。但是工廠查來查去,也沒查出那幅漫畫是誰畫的。

    第二件事是工廠少了罐頭。確切地說,倉庫的罐頭被人偷走了。工廠少了為阿爾巴尼亞生產的罐頭,這可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很快,廠里成立了由郭書記為組長的專案組,專門負責調查此事。事情出了以后,郭書記要求每天下班工人都要搜身。工廠門口,保衛科的人站在前面,郭書記站在后面。不管是背包還是職工的口袋,都要打開查看,弄得我們心里非常緊張,大家都擔心這件事一不小心落到自己頭上。一個上午,郭書記帶人來到我們車間周圍,對車間現場進行了反復勘察和詢問。經過對現場蛛絲馬跡的分析,郭書記得出一個判斷:偷竊者可能是一個年輕人。隨后他要求保衛科加強蹲守。幾天后,保衛科果然抓住了那個小偷。小偷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郭書記讓保衛科的人拿來一根繩索,把他捆在一棵老槐樹上。少年瘦削的臉頰泛著鐵青色,目光里有一絲驚慌。他上身穿一件舊綠軍衣,下身穿一條臟兮兮的短褲。衣服顯然很久沒洗了,發出一股酸臭氣味。郭書記問他為什么偷罐頭?少年說,我餓了。郭書記說你瞎說,你這是在搞破壞。少年說,我不是搞破壞,我只是餓了。郭書記拿來一個罐頭擺在小偷面前,用陰冷的眼睛看著他,嘴里冷笑幾聲,說,你不是想吃罐頭嗎?今天老子讓你吃個夠。他把一個罐頭放在小偷嘴邊說,吃下去。小偷不解地看他一眼,就開始吃罐頭。罐頭快吃完時,郭書記說,你他媽吃得挺香的。你怎么吃得怎么給老子吐出來。小偷又把吃進的罐頭用指頭一點點摳出來。小偷摳完后,郭書記站起來,猛地朝他的腰踢了一腳,小偷“哎呀”一聲躺在地上。郭書記命令保衛科的人說,在這里看著他,一定讓他把這些罐頭都吃了,再全部吐出來。事后我們知道,原來這個小偷是工廠的搬運工,白天,他在搬運罐頭時,悄悄把幾個罐頭放在倉庫外面的草叢里。晚上,他通過下水道進入工廠,再通過下水道把罐頭偷出去。很快,保衛科派人把工廠下水道加了一個鐵箅子。鐵箅子是用鋼筋焊接起來的,異常堅固,上面還有一把鋼絲鎖。

    那天晚上,倉庫方向不斷傳來“砰砰”的打擊聲,夾雜著那個小偷的告饒聲。我知道那個少年一天沒吃東西了。晚上十點多,我帶上兩個地瓜往倉庫走去。在那棵樹下,我看到他黑夜中饑餓的眼神。我把繩子松開,將兩個地瓜放在他面前。很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地瓜。一雙眼睛緊巴巴地盯著我,我知道他沒吃飽。我一直記得那個眼神。我本想值夜班時悄悄把他放走,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只有那根繩子扔在地上,那個少年逃跑了。

    我們廠的大夜班,是深夜零點到次日早上八點,小夜班是下午四點到深夜零點。那段時間,我們小夜班連著大夜班,白天還要政治學習。我們每天開完班會,從學習室出來,就迅速來到自己的工作臺前,開始做班前檢查。那些螺絲、電線、抱閘、電機,都得一一看一遍。夜里,疲憊的面孔在暗淡燈光下晃動。我每次下班剛躺在床上,就傳出如雷的鼾聲。整天總是覺得睡不醒。困,很困,非常困,身體幾乎要散架了。

    因為連續加班,有人患了夢游癥。侯增平就是這種癥狀。一天夜里,他突然從床上翻身起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憂郁的神情。隨后,他裸著身子在宿舍里走來走去。我知道他在夢游。我母親說過,看見有人夢游時,一定不要叫醒他。

    幾天后,許多職工也開始夢游。他們光著身子,在馬路上走來走去;有的騎著自行車,毫無顧忌地往墻上撞,跌倒后爬起來,再次往墻上撞。有人從宿舍里往外搬東西,桌子、椅子、床,宿舍里有什么就往外搬什么,搬了一趟又一趟。常常一折騰就是半晚上,直到天快亮了,重又躺到床上,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再次安靜地睡去。時間不久,我們車間的小妍姑娘就發生了“裸體”事件。那天快下班時,我在收拾工具。門口光線有些暗。侯增平說,小平,快看快看,那是誰。我說什么誰誰的,快收拾工具。我們車間只有兩扇高大的窗戶,下午四點以后,車間就必須開燈。車間里的光線混雜著日光和燈光,有時明亮,有時昏暗。侯增平說,小妍怎么光著身子來了?我抬起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確實看清了,那是小妍,她正光著身子往車間走來。在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候,小妍姑娘光著身子,一步步往車間走來了。她的身體在日光和燈光的共同作用下,顯得有些不太真實。我們的眼睛一下聚集到這個23歲的姑娘身上。那一刻,車間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后來回想起那個瞬間,我心里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說不上是沖動、憐憫還是什么。因為我知道小妍姑娘是在夢游。

    小妍走到車間主任面前說,我要上班。

    主任說,你今天不上班,你是明天的班。

    小妍說,我今天上班。

    主任說,你回去穿衣服。

    小妍說,我現在不是穿著衣服嗎?

    小研就這樣,又迷迷糊糊地光著身體走出了車間。

    小妍的“裸體”事件沒過幾天,侯增平就在爬電線桿時被電死了。

    那天我回到宿舍已是夜半時分。侯增平正從床上爬起來,他摸黑穿好衣服,嘴里發出一聲嘆息。宿舍里煙霧繚繞,桌子上擺了兩只酒瓶,一只酒瓶倒了,碎成兩半。那臺舊收音機開著,在午夜里發出“嗡嗡”的電流聲。我以為侯增平上夜班。他出門后對著夜空望了兩眼,隨后朝電線桿方向走去。那天他沒穿腳鐙,他爬電線桿的動作十分熟練。他三下兩下就爬到電線桿的橫梁上,然后穩穩地坐在那里,還點了一支煙。我以為他要處理電力故障,因為白天他還在上面換過“瓷葫蘆”。電線桿上一個“瓷葫蘆”破了,他把腿別在橫梁上,用螺絲刀把破“瓷葫蘆”卸下來,再換上新的“瓷葫蘆”……一道藍色閃電突然在夜空亮起,我聽見侯增平“啊”地叫了一聲。我沒來得及反應,又一道閃電亮起,這時我明白他觸電了。我有過一次觸電的經歷,就是渾身抽搐,手腳麻木。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常識:木頭和橡膠都是絕緣體。我立馬急中生智,在地上摸到一塊木板。我戰戰兢兢地把木板伸向夜空,大口喘著粗氣,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觸電的侯增平從電線桿上拖下來。但是木板實在太短了,連侯增平的腳都夠不到。我又在地上摸到兩塊磚,顫抖著把磚摞起來,使勁踮起腳尖,可還是連侯增平的腳都夠不到。很快,他的身體變成一個燃體,響起了“滋啦滋啦”的聲音,一會兒,“轟”的一聲,火光在夜空升起?;鸸庠谖已矍霸絹碓酱?,逐漸變成一個大火球。大火球把四周映紅了,空氣里傳來肌肉燃燒的味道。這時,我的腦子出現了幻覺,聽見車間的機器突然轟鳴起來,工廠的道路和車間的傳送帶都跟著戰栗起來,面條一樣抖動著,土、石子、樹木都跟著抖動起來。所有的路燈同時亮了,把廠房照得清清楚楚,沉重的鐵門、高高的煙囪都清楚地裸露出來。我大聲喊著:救人??!快來救人??!有人觸電了!侯增平觸電了……人們聽到呼喚,紛紛從睡夢中驚醒,吵吵嚷嚷地朝出事地點跑來……我周身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我大概在地上坐了有十幾分鐘,突然覺得褲子里熱乎乎的,伸手一試,下身一片潮濕,有股腥臊的味道。等我清醒過來,天已亮了。侯增平被燒焦的尸體像一堆黑色焦炭,在電線桿上面倒掛著。

    侯增平死那天,天很干凈,連一朵云的影子都沒有。那是秋分后的第三天,一場秋雨落下,天空藍得十分空洞。

    侯增平的死讓我大病一場。我在宿舍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以后,腦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那道藍色閃電讓我腦子一片空白?,F在,我還會在夢里看見那道閃電。每次半夜醒來,都會盯著屋頂想好久,感到空氣中存在著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從空氣中轉移到我的內心,并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應該說,我和侯增平之間毫無生死之誼。我只是驚訝于一個人的死,會在這種程度上波及我的情緒。

    我逢人便說,侯增平死了。侯增平被電死了。侯增平變成一個大火球,“轟”的一聲就沒了。

    工廠要擴大“為阿爾巴尼亞生產罐頭”的影響,郭書記讓我和馬紅梅把一份宣傳稿送到廣播電臺去。我心里暗暗高興,我終于有機會和馬紅梅單獨在一起了。

    我們是騎自行車去的廣播電臺。那天馬紅梅穿了一件白的確良上衣、藍的確良褲子,腳穿一雙黑色塑料涼鞋,配上她的齊耳短發,人顯得特別精神。那輛“金鹿”牌自行車漆色斑駁,座位下有一層結實的彈簧,我騎上去立刻比旁人高了一截。馬紅梅從后面跑兩步,跳上來,自行車晃悠兩下,立馬就穩住了。馬紅梅坐在車后架上,因為路況顛簸,她伸手拽著我衣服的后襟。我們雖然沒說什么話,但路上清風吹拂,令人感到無比愜意。從工廠到廣播電臺40多公里路程,我們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因為馬紅梅和廣播電臺的人熟,那篇文章很順利就交給專題部主任了。主任邊看稿邊微笑著說,你們廠的事跡我們已經知道了。請放心,這么好的典型,我們會盡快安排播出。

    從廣播電臺出門時已經快中午了,我們在附近小飯館吃了一碗面條。吃完后馬紅梅說,咱們反正出來就是一天,不如我們去街上逛逛?我說不怕回去晚了挨批評?我嘴里雖然這樣說,其實心里高興得要命,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和馬紅梅多待些時間。

    馬紅梅說,不要緊。要是書記批評的話,我就說是我的主意。

    好,那好吧,這事我聽你的。我說。

    就這樣,她在前面走著,我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我們一前一后,在中山路上邊走邊看。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姑娘逛街,心里既興奮又有些忐忑。中山路上人流如織,我和馬紅梅怕被熟人撞見,一直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走了一會兒,馬紅梅突然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下來,對著櫥窗一看就是半天。我也不好問她看什么,因為我不懂得女孩的心思??戳艘粫?,馬紅梅回頭說,你在這里等我,我進去買個東西。說完她扭頭走進商店,我就在外面等她。

    太陽白晃晃的。一朵白云在天空變幻著,空氣中有股潮濕的氣息。過了一會兒,馬紅梅拿著一卷東西走出來,見了我羞澀地一笑,臉上泛起一片緋紅,急忙把東西塞進書包。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東西。這時,白云已變成一塊烏云,在地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烏云的重量在迅速增加,如同浸滿水的棉絮,似乎馬上要掉下來。

    看來要下雨了。我無意中說了一句。

    馬紅梅抬起頭看著天空,自言自語道:

    剛才還好好的,看來真要下雨了。

    眼見天要下雨,我騎上自行車,馬紅梅坐在后座上。我們離開中山路時,天空的烏云迅速變幻著。那是一場罕見的風暴,閃電向四處放射出藍色的光焰。我們的自行車也像一道閃電,在大雨中飛速穿行。出了城區以后,雨停了。我們準備回廠時,發現自行車壞了。那輛自行車輪胎老舊,不知什么時候, 輪胎被鐵釘扎破了,我只好推著車走。

    我們的衣服被打濕了,完全成了兩個雨人,只是我們形體有別。她的衣服緊貼到身體上,胸前微微凸起,的確良上衣在她胸前變出立體的花色。她的兩個胳膊交叉在一起,有意識地護著自己胸部。我禁不住掃了她一眼,心里“咚咚”跳著,馬上低頭去推車,不敢直視她凹凸有致的形體,就急急地把目光投向別處。

    我依稀聽她說:小平,我衣服全濕了,咱們找地方晾一下吧。

    好,好。我慌忙答應著。

    我們慢慢收住腳步,在一棵法桐樹下停了下來。

    站住后,馬紅梅兩條圓潤的手臂搭在車把上,一只腳搭到腳踏上。因為雨的原因,她的確良褲子緊貼在富有彈性的腿上。她的齊耳短發被雨淋透了,緊貼在寬闊的腦門上,鼻子筆直,深凹的眼睛泛著海一樣幽深而神秘的光芒。

    米拉。我再次想起電影《寧死不屈》中的女主角米拉。

    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我久久地望著馬紅梅,仿佛覺得米拉從電影畫面中走了出來,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從沒有這樣近距離看女孩子的肌體,那種奇異的感覺又回到身上。

    空氣里蕩漾著雨后的氣息,云朵在遠處山巒上空飄浮。站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的情緒穩定一些了。我聽到馬紅梅在后面說:

    你幫我找些木柴來,我把衣服烤一下吧。

    我說好的,我去給你找些木柴。

    我在附近一間舊房子里找來一些木柴,然后把木柴堆在一起,用火點上?;仡^對站在一旁的馬紅梅說:

    好了,你可以烤衣服了。

    她羞答答地對我說,你出去等著我吧,可是不準在外面看啊,誰要是看了就是小狗。

    我說,當然不能看了,我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保證。

    說完我在心里嘀咕,我已經不知偷看你多少次了。

    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眼前的誘惑,從窗口往里看去。這時,馬紅梅已經脫下衣服,身上只穿一條內褲。她把衣服掛在自行車橫梁上,彎腰站在火苗前,開始用火烤衣服。房子里不時發出她輕微的走動聲?;鸷雒骱霭?,火光把她的身子映在墻壁上面。墻壁的身影隨著她的移動不斷變化著,既真實,又虛幻。

    太陽落下去了,霧氣籠罩了大地。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穿好衣服從房子里走出來,對著我淡淡一笑,說,咱們走吧。

    我和馬紅梅一前一后,默默走在暮色里。我們彼此沉默著。在微弱的光亮里,我隱約看見她的臉。

    馬紅梅的父親原來是東海艦隊某部的師政委,母親是部隊某醫院的院長。一年夏天,她父母雙雙接到北京來電,被要求去海軍總部秘密培訓了三個月。那段時間,她被警衛員接來,在大院深處的小磚樓住下。警衛員按她的要求,將她領到圖書室看書。因父親的交代,她被特許進入不對外開放的內部圖書室,她在那里看到了《青春之歌》《苦菜花》這些當時的“禁書”,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馬雅科夫斯基的詩。她生命中的文學萌芽就是那段時間埋下的。她經常將那些書悄悄帶回家,深夜里拉上窗簾,在臺燈下一讀幾個小時。為防被哥哥姐姐們看見,她常偷著在被窩里讀。有時沒有時間去借書,就讓那個警衛員替自己借,看完后再讓警衛員帶回圖書室。后來,由于受一個軍事事件的牽連,她父親被下放到這座北方城市郊外的農場鍛煉,馬紅梅也隨父母一起,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她父親憑在部隊多年的老關系,把馬紅梅安排到東風食品廠廣播室。

    就是那個夏天,馬紅梅喜歡上了那個為她借書的警衛員,他的名字叫劉丹。劉丹藍色的海軍無檐帽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見到馬紅梅父親時雙退一并,“啪”一個敬禮,然后用標準的普通話說:老首長您好;老首長您有什么指示?老首長您要保重身體,身體是我們革命的本錢等等。走時又是“啪”一個敬禮,看得馬紅梅心里濺起一片水花。馬紅梅那年剛好16歲。后來,劉丹復員后成為一名遠洋公司的海員,他們開始了書信來往。馬紅梅常接到劉丹在世界許多港口城市的來信,這些信穿過波濤洶涌的海洋,往往需要一兩個月時間。因為劉丹經常出海,他們很少有見面的機會,她就是那段時間學會抽煙的。她常在深夜里起來,在沒人的地方抽煙。馬紅梅說,自己是個感情專一的人,許多人給她介紹對象,有部隊高干的孩子,還有市領導的公子,都被她一一拒絕了。她一直在等自己的男朋友。但是有一年,劉丹所在的船遇到風暴,在海上沉沒了。雖然劉丹不在了,但她一直覺得劉丹還在,在海上的某條船上。她的心被劉丹占得滿滿的,誰也占領不了他的位置。說到這里,馬紅梅進入久久的沉默。

    夜色漸深。天空擴展成一個無邊的穹隆,穹隆下隱約地出現奇形怪狀的陸地和墨色海洋,那片海洋是夜色中的膠州灣。海洋深處有星星點點的漁火,與天空的星星連成一片,在深藍色天幕上顯得虛幻而縹緲。一群大雁排成浩大的陣勢,在夜空留下“嘎嘎”的叫聲。

    大概晚上十點的時候,我們終于回到了工廠。

    第二天一早,我和馬紅梅就被叫到工廠辦公室去。我進門的時候,郭書記已經等在那里了??次覀儊砹?,郭書記半天才開口。

    他用陰沉的口氣問道,你們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

    我說,快十點回來的。

    郭書記繼續問,為什么那么晚?明明應該早回工廠,卻磨磨蹭蹭地半夜才回來?

    我說,因為路上遇到下雨,自行車也壞了,所以我們才回來晚了。

    郭書記說,自行車早不壞晚不壞,為什么偏就這個時候壞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著馬紅梅。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和馬紅梅被別人揭發了。我抬頭看看馬紅梅,她一臉淡定,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似的。

    郭書記陰著臉在辦公室里邊走邊說,讓你們一起去送宣傳稿,這是組織在考驗你們。你們卻在外面談情說愛,這是非常嚴重的政治問題。

    郭書記說完這些后轉身對著馬紅梅說,尤其是你馬紅梅,不要忘了,你現在可是黨員培養對象。你的內查外調由我負責,我說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說你有問題也絕沒冤枉你。

    我說,郭書記,我們什么都沒有。

    郭書記聽了后怒不可遏地吼道,真是笑話。明明趁工作之際在外面談情說愛,還說你們什么也沒有。笑話,天大的笑話。

    這時,馬紅梅什么也不說,她扭過身子站在一邊,表情異常鎮靜。郭書記狠狠地盯著她問,馬紅梅,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馬紅梅回過頭來反問他,你想讓我說什么?

    郭書記說,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有沒有發生什么?要對組織老實交代。

    馬紅梅說,要是我們發生了什么,你能怎么著?

    這時,郭書記驚訝地看著馬紅梅,一時啞口無言。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馬紅梅竟然對郭書記說出這句話:我們就是發生關系了。你能怎么著?說完,馬紅梅甩門走了。

    那些天,她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反復響著。

    作者簡介:

    祖籍山東高密,現居青島,有詩歌、散文、小說散見國內刊物。曾在本刊發表中篇小說《時光深處的火車》。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