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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19年第6期|向迅:去過首都的手藝人
    來源:《朔方》2019年第6期 | 向迅  2019年07月12日11:27

    最近一次見到姨爹,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六月的一個中午。我不會忘記那個日子。因為在那天下午之前,我們還可以對外聲稱:我們是擁有父親的人。我們不是精神上的孤兒??墒亲阅翘煜挛缰?,我們就失去了再說這兩句話的資格。而正是那個中午,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姨爹。他和姨媽搭乘他侄子的摩托車,從他們村子風馳電掣地趕到我們村子,趕到我們家。那時陽光正烈,姨爹的一頭銀發于是變得格外顯眼——被風吹得蓬亂的頭發,即使人從院壩移步來到了屋檐下,離開了陽光的直射,依然閃耀著刺目的光芒。那蓬銀光閃亮自帶光環的頭發,儼然成了他之所以成為姨爹的某種強有力的證據。他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單薄的身子骨依然挺拔,只不過皮膚黑黃,衣裳也不是很干凈——衣裳上布滿了褶皺,衣領上的污漬異常醒目,而且步履蹣跚。他和姨媽差不多是肩并肩地蹣跚著從寬敞的大門里擠進來,一把捉住父親枯瘦如柴的手臂,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彼時的父親,已經虛弱得如同一株被毒日暴曬得有氣無力的沙澗草,無法像往日那樣站在階檐上高聲打著哈哈,盛情地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在最近一個月里驟然縮小的身體,深陷于一把躺椅的中央,并時?;胍庾R模糊的境地。面對姨爹姨媽沉默的問候,父親張開嘴巴對著他們艱難地說了一句什么??墒撬穆曇艏毴粑孟?,無人能辨。我俯下身,把耳朵遞到他的嘴邊。他一邊焦急地翕動著嘴巴,一邊吃力地抬起手在空氣中比畫了一下,可我還是沒能領會到他的意旨。要求他再重復一遍,他便生氣地將腦袋歪向一邊,不再理會我,也不再理會他們——盡管剛才把這對親人從那一團逆光中辨認出來時,他在近一年來變得近乎畸形的胸脯如同一架失去控制的風箱,在眾目睽睽之下劇烈地起伏(姨媽就像是發現了一個秘密似的,對我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哽咽著說,他在哭)。望著以前無比好勝要強如今卻落到如此地步的姨妹夫,姨爹一手緊緊地捉著父親的手臂,一手感慨萬千地摩挲著拍打著他手臂的另一面。我以為他有許多話要對父親說,然而一句也沒有。他只是長時間地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盯著他病入膏肓的姨妹夫,喉結滾動,嘴角囁嚅。

    這一天,除了看望處于彌留之際的我們的父親外,姨爹還要前往鎮上一趟。他一只腳(我忘了是左腳還是右腳)的腳掌上長了一個雞眼。這個小小的雞眼讓他在過去的數月間飽受折磨——他的活動半徑大大縮水,村子變得越來越?。ó斎?,也可以說是越來越大),讓他的羊也飽受折磨——他走不了多遠,他的羊也走不了多遠,以至于連近在眼前的汁液飽滿的鮮嫩草葉也夠不到嘴里,氣得它們在空曠的田野里咩咩大叫。他對此已經忍了很久了,現在似乎臨近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已經做好了對自己的那只腳痛下狠手的準備——去鎮上的衛生院,任憑外科大夫處置,要剮就剮吧,毫無怨言??删驮谒谖覀兗业目蛷d里歇腳談天的時候,在此前不知雞眼為何物而大開眼界的我們,竟七嘴八舌地貢獻出了許多好主意——比如有人就搬出了用風油精治療此種小疾的民間藥方,還說這法子既省去了做手術的痛苦,又具有根治之療效(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我)。很顯然,那些未經己身試驗的主意,對姨爹先前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產生了不小的干擾——對于是否要去衛生院做手術,他在臨行前已經變得頗為躊躇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都勸他和姨媽一塊兒留下來小住兩天,可他十分堅決地回絕了。他放心不下他的羊,還有姨媽的豬——姨媽腿腳不便,喂豬的事兒也全仰仗姨爹了——他一再強調,只要他離家兩天,他的羊、姨媽的豬,肯定得鬧革命。我們都不得不對姨爹刮目相看:游手好閑一輩子,竟在古稀之年變成了一個頂頂重要的人。我們打趣說,您以后走到哪里,就把羊和豬帶到哪里,用繩子把它們拴在腰上。姨爹瞇著眼睛,用一口他獨有的腔調嘿嘿笑道,那就不是我放它們,而是它們放我了。他的幽默打動了房間里的每一個人,我們都發出了那半年來難得聽見的會意的笑聲——那個時候,我們并不知道父親不久之后與世長辭。姨爹的那蓬銀發,嘴里的那口假牙,乃至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都在這個陽光炫目的六月的中午閃閃發光。那個時候,正有一束陽光從窗欞里打進來。

    我不記得姨爹年輕時候的樣子,他好像一直就是那樣老。這樣的印象顯然是有問題的,但是我實在想不起他年輕時候的容貌。我對他最早的記憶,大約是我五歲的時候。那一年,我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風把這一消息傳進了遠遠近近的親戚的耳朵。有一天,家里忽然來了一位左肩上挎著一只業已泛黃的軍綠色帆布口袋、操一口搬家子腔的高個子男人(臉卻是一團模糊)。他似乎還故作親熱地招呼我,并將我拉入懷中、抱在膝上。但是那種充塞于我們兩人之間的陌生感,無法將我們的感情黏合起來——這種感覺極有可能就我一個人有——盡管他的臉面對我的時候,總是綻裂得像一朵花兒——一朵并不怎么漂亮的開在墻腳或馬路邊的花兒。我拒絕他一直抱著我。我拒絕自他的衣裳間飄逸而出的迥異于父親的味道。我甚至無緣無故地躲著他。只要他坐在房間里,我就躲得遠遠的,并保持緘默(我驚訝于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懂得把自己裝在一副用緘默這種特殊材料鑄成的甲胄里邊)。我記得是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客廳(如今光線晦暗,早已被我們做了儲存糧食的倉庫)里,他抖了抖了手中那只泛黃的鼓鼓囊囊的軍綠色帆布口袋,笑逐顏開地對我的父親和母親說,給向迅帶了一些雞蛋,補補。那些雞蛋,雖然個頭不大(當然還是要比山間尋??梢姷穆槿傅按笊蠋滋枺?,但光光溜溜的,并不討人厭——它們被母親小心翼翼、整整齊齊地存放于那個她娘家陪嫁給她的屜柜里,上半身煥發著一層好看的柔和的幾近透明的光芒——諸如此類的印象,我自然還可以列舉出一些,但都不完整,都不足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姨爹的形象,也不足以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姨爹的肖像。我想之所以如此,大約是我們見面的次數實在是少得可憐。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姨爹身上沒有吸引我的東西。然而,正如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一成不變的那樣,我們對一個人的印象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終于有一天,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多年以后,我依然牢記著這個秘密,并于幾年前在一個正月的風雪之夜,在姨爹家那間燃燒著一堆篝火的火塘屋里,當著他兒孫的面,請求他重述了那段當年在他們那個偏僻而閉塞的村子里廣為流傳的往事。

    和我的父親一樣,姨爹也是一個手藝人。確切地說,是一個以琢磨為業的手藝人。被他挎在肩上的那只泛黃的帆布口袋里,毫無例外地裝著錘子、鉆頭等屈指可數的幾樣工具。他與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所講述的那些終年輾轉于世界各地,兜售世界上最新發明的吉卜賽人一樣,常年游蕩于小鎮所屬的各個自然村落,兜售他過人的手藝,十天半月也不在家落腳。他的工作,就是花上一個上午或整整一天的時間,蹲在一個光線明亮的角落,輪換著使用那幾樣工具,把東家青石小磨的磨盤上業已模糊的磨槽重新雕琢得清晰明朗,并使上下兩頁磨盤上的磨槽唇對唇嘴對嘴地咬合在一起。這是一個用慢工熬出來的細活兒——敲敲打打間,電光火石間,太陽就偏西了。從事這項工作的手藝人,不僅眼睛要亮、心要細,還需要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魚的那份超乎常人的耐心和沉靜——那實在是一份單調乏味的工作。某一年,我就在家中見識過姨爹的一手絕活?;蛟S正是在他幫我家雕琢磨盤的那個上午,在他和我父親的談話里,我意外地知道了他早年的那段堪稱傳奇的經歷。多年之后的那個正月,門外大雪紛飛,室內柴火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燒,橘紅色的就像柔和的水波那樣晃蕩不已的火光,照耀著每一個聽眾的臉龐?;鸸饷鳒缰g,那一段如同鏡中雪花的陳年往事,被坐在墻角用長柄煙斗抽煙的姨爹娓娓道來。他一邊吐著像白霧一樣在他頭頂盤旋縈繞的煙圈兒,一邊依循發霉的記憶尋找著合適的詞語。他的樣子,酷似一個可以穿越時間障礙的智者。

    事實上,故事本身并不復雜,甚至可以說相當簡單——一個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的鄉村手藝人,有一天忽然受到一個來自天空中的聲音或是意念的指引和驅使,便不顧一切地朝著一個并不確定的方向動身了。他挎著一只帆布口袋,連一件換洗衣裳也顧不及帶,就興沖沖地從位于中國鄂西南崇山峻嶺之間的家中不辭而別。他此番行程的目的地,不是鄰村,也不是鄰鎮,而是比云端還要遙不可及的首都。對于那個時代的農民而言,別說是首都了,就是小小的縣城,也是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存在。沒有人想著要去一趟首都。這樣的想法太荒謬了。懷著這樣想法的人,一定病得不輕,更何況是徒步而行??蛇@位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手藝人,憑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對于方向感的直覺和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歷時三個月,硬是把沾滿塵土的雙腳結實地踏在了他夢寐以求的首都的街道上。他成了我們這個村子里乃至小鎮上第一個到達首都的人。而在此期間,他全憑手藝過活(由南而北,他琢了好幾個省份無以計數的磨盤)。從未收到一句口信的家人以為他人間蒸發,再也不會回家了——但是意味深長:它至少證明了我們這個國家還有一些農民在心底保存著比生存更為重要的東西,而且他們可以為之做出足以令世人驚訝的壯舉。遺憾的是,我不曾向姨爹打探,他在首都停留了多長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是否也是以琢磨為生——如果他報之以肯定的回答,那么我的疑問也會隨之而來:上世紀80年代的首都,難道跟我們南方鄉村一樣,家家戶戶也都擁有一盤青石小磨?當然了,我的疑問遠遠不止這些。

    那個風雪之夜一直被我保存在記憶里。因為火光的明滅不定而變得閃爍其詞的姨爹的表情,也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像天空中由云朵變幻而成的動物那樣無聲無息地消隱。只是我很難把那個在年輕時單槍匹馬地前往首都的手藝人,與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年逾古稀、頭頂一片積雪的老人聯系起來。他那只晶狀體發白的左眼眼球,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鑲嵌在眼眶里并受到過撞擊而出現碎裂跡象的玻璃珠,讓人不敢長時間地與之對視;那張瘦削的被皺紋包裹著的臉龐,兩條皮膚松弛垮塌的手臂,都攀援著星星點點的老人斑;行動遲緩,無論是坐下,還是起身,都顯得非常不易;飯量也少得可憐,連半碗飯都吃不完。我沒有在他身上發現一點英雄(哪怕是暮年英雄)氣概的影子。記得那一晚,姨媽和兩位表哥一直拿姨爹和他的長柄煙斗開涮,言辭無顧無忌。譬如說待他百年之后,陪伴他多年的那個由老竹根制作而成的長柄煙斗,一定會在他身邊吐出新芽來。如果是在我們家,肯定不及我們把那樣的玩笑話說完,母親就會粗暴地打斷我們,并聲色俱厲地對我們發出警告。然而,姨爹自始至終都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像一個美術學院聘用的人體模特兒那樣,默契地配合著大家的情緒,咧開嘴嘿嘿直笑,一點兒也不生氣。他無可挽回的衰老,讓他變成了整個家庭的開心果。發生在這個夜晚的事情,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個談話毫無禁忌的家庭。姨爹不像我的父親那樣,始終端著一個嚴父的形象而讓人敬而遠之。他是一個和藹的父親。如果不是天性使然,就是因為他早年在首都見識過世面。我這樣想。實際上,很難說那段短暫的首都生活經歷對姨爹的一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譬如按照世俗的評判標準來看,他更接近于一個失敗者——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他不僅沒有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而且活得相當不易;也沒有因為去過首都一趟,他就從里到外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嗎?

    兩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的父親坐在那把躺椅上與世長辭。準備在我家小住兩日的姨媽,緊急打電話給正在鎮上醫治腳患的姨爹。于是,姨爹的侄子載著他一路飛奔至我們家院壩前邊的馬路上,載上姨媽絕塵而去。當時正被悲痛壓身的我,對于發生在那個時間段里的許多事情毫無印象。我不記得是否見過姨爹了(他或許是在我的視野里出現過的,甚至還與我說過一句兩句話),只記得姨媽跟我母親辭別——她得先回去一趟。在父親的葬禮上,我也沒有見到姨爹的身影。他的羊和姨媽的豬,拴著他早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靈活有力的腿腳。它們一刻也離不開他。他得留守在家,為它們咕咕直叫的肚子服務。

    幸虧他在早年做出過那樣一個看似荒謬的決定——偶爾想起姨爹,想起他的生活,我就不免如此感嘆。哦,他今年大約要吃八十歲的飯了。

    向迅,1984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表一百余萬字作品。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入選2013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斯卡布羅集市》等四部。獲林語堂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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