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19年第7期|蘇二花:雁門會(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19年第7期 | 蘇二花  2019年07月09日08:33

    1

    城是雁門城,廟是老爺廟,團是晉劇團。師父說:這劇團里有我隱藏多年的一個寶藏。

    已經過了正月,玉帶河還結著冰。才是凌晨五點,河面上起了水汽,白色,大團,蘆葦搖蕩其中。月亮還沒有沉下去,被白色水汽一襯,愈發皎潔。天地如水墨畫,白是白,黑是黑,白非白,黑非黑。一聲“唔——啊”從蘆葦叢中發出,“唔”字自小腹起,經由鼻腔,從嗓子里喊出,是閉口音;“啊”字也是起自小腹,是開口音。一聲出去,摔瓷裂帛。一對棲在蘆葦叢中的野鴨受驚,嘩啦啦振翅起飛。

    李智聽到這一聲,探頭往蘆葦叢中看,沒想到程嫣飛也正探出頭來看他,見他看她,她立刻隱了臉,躲在蘆葦后。李智笑,說躲也沒用,看到你了。程嫣飛啐了一聲。李智說,你總是比我來得早。蘆葦叢丟出一句話,喊你的嗓子吧。

    李智扎好馬步,氣沉丹田,高聲朗誦: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程嫣飛在蘆葦叢中問,李智李智,你喊的什么鬼喲。

    李智說,是宋詞么。

    程嫣飛問,叫你喊嗓子,你喊什么宋詞。

    李智說,師父說我變聲期沒過,只能背唐詩宋詞。

    蘆葦叢里不說話。李智等不到回應,就接著念: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

    你斷了的鎖骨什么時候能好?你什么時候才能過了變聲期?

    突然飛出的一句問,打斷李智,如平路上突然出現個斷崖。李智緊急剎住聲音,心通通跳,鼻尖出汗,說我哪里知道喲。

    蘆葦叢里又沒聲音。

    水汽愈發濃重。師父說,喊嗓子就得到河邊,夏天站在岸邊,冬天站在冰上,春秋兩季站在蘆葦叢里,這樣喊出來的嗓子,有水氣。

    李智等了良久,聽不到程嫣飛喊嗓子,自己也不敢念宋詞,忽然就明白,程嫣飛這是想要和他說話??捎值炔坏匠替田w開口。李智只好問,嫣飛,師父經常說的那個寶藏,到底是什么呀?

    蘆葦叢沉默。

    李智說,師父老說劇團里有一個隱藏多年的寶藏,這個寶藏到底是什么啊。

    蘆葦叢沉默。偶有幾聲水鳥嘀咕。玉帶河靜影沉璧。

    轉眼就是三月三。每年三月三雁門城都舉辦為期三天的“騾馬會”。在南門外開辟一個大場子,場子里的騾、馬、牛、驢、駱駝多是口外趕來的,也有來自海拉爾甚至銀川的,少。但來買牲口的人,可就雜了,西八縣,東六縣,陽曲家清徐家平遙太谷家,府谷家神木家濟源焦作家,偶爾也有來自石嘴山家和銀川家的。買家和賣家,看罷牲口歲齒膘情,有交易意向,并不開口喊價,只把兩雙手相互握在一個袖筒里,指頭間翻云覆雨,袖筒里定下乾坤。價格議定,兩廂一聲“價”!賣家解繩卸佩,買家光洋叮當,一樁貿易便交迄完成。雁門城給騾馬會個場地,騾馬會給雁門城個財富和眼界,這叫雁門會。

    雁門城是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匯地,雁門會是延續了幾百年的傳統??吹貓D就知道,內蒙古如大扇面,山西是扇骨,雁門關是扇釘,開合扇面雁門城是必經之路;雁門城地處三岔,東連太原西勾北京,北靠大同呼市南望五臺山,地理位置特殊,雁門城人走南闖北開枝散葉,造就東西南北口里口外、陜西河南寧夏保定,到哪里都知道咱雁門會。

    每三月三雁門會,雁門城必寫大戲。朋友來了有好戲嘛。晉劇,豫劇,秦腔;朔州秧歌,繁峙道琴,河南越調;河北梆子,北路梆子,河曲二人臺。戲種不分大小,有調韻就行,各戲種在雁門城的戲臺上輪著番兒演,倒把雁門城的戲迷們,磨煉成了個全國視野,再加上咱南的北的里的外的晉察冀的陜甘寧的親戚朋友,你就說雁門城的人,什么戲是不愛的,什么戲是不懂的吧。

    今年的三月三,縣里寫回來的是省晉劇團的戲。一時間,邊靖樓下,政府八字門前,校場圓肚墻上,糊滿了粉紙藍字、黃紙紅字、紅紙黑字的大戲報。戲報上寫戲名,下寫角兒名,都有碗口大,讓人一目了然。

    戲是正經戲,角兒是正經角兒。戲場院里,戲臺底下,四五百多條枕木,一早就被人占了去。家里平時沒什么用還吃飯多的老人,此時派上大用處,整一天都在廟場院里占位置,為的是兒女們晚上來看戲,有個好位置。

    師父說,咱自己的劇團眼看就要餓死了,卻寫別人的戲?

    縣劇團就是老爺廟,老爺廟就是縣劇團。武帝圣像和巨大的供桌,被堆擠在角落里,大殿里空出的地方,是縣劇團的演練場。師父與老梁在大殿一角處說話。李智一條腿拄地上,一條腿架在練功欄上,回頭對寇梅說,你再加一塊磚??苊吠笛鄢瘞煾改沁吙纯?,低聲說鎖骨已經斷了,腿也不要了?李智低聲說,叫你加你就加??苊饭话岩粔K磚摞在李智腿上。這樣,李智腿上的磚,就有五塊之高,看上去顫巍巍。李智問寇梅,你爸退休辦下來了?寇梅一只眼瞟師父,一只眼看李智,說辦下來了。李智說,這下可好,咱們劇團越發沒有男演員??苊肥栈啬侵活┲鴰煾傅难?,用兩只眼看李智,問,你變聲期還沒過?你斷了的骨頭什么時候能長好?

    師父一直與老梁站在大殿一角說話。大殿高而空,人在里面說話產生共鳴,嗡嗡嗡,反而聽不清。

    李智看了師父那邊一眼,低聲問寇梅,師父說的寶藏,到底是什么?寇梅反問:我知道?

    光線是從老爺廟六椽單檐廡殿頂照射下來的,寇梅恰在光線之下,臉上的微細茸毛鍍金般閃亮??苊窙]來由生氣,撅著嘴,眼睛卻朝著師父的方向瞟。李智笑,露一嘴散亂牙齒??苊坊剡^眼來,看到,嗔怒,你笑什么?不等李智回答,又問,程嫣飛為什么還不來?說著,又拿起一塊磚,放在李智腿上。李智低低慘叫一聲,疼出一身冷汗??苊奉┮谎圻h處的師父,師父正說得投入,一時半會兒回不過頭來??苊沸?,附耳對李智說,怎么,多加一塊磚就受不了?眼里全是笑。李智吸著涼氣,卻執著地問,師父說的寶藏到底是什么?寇梅眼珠骨碌著,說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訴你,有本事你問程嫣飛去。臉湊得太近,李智嗅到寇梅酸而甜的氣息。

    你干什么呢,想要他命啊。小高過來,責罵寇梅一聲,把壓在李智腿上的磚頭取下??苊粪鸵宦曒p笑,跑開。

    小高把壓在李智腿上的磚一塊塊取下,這才看見李智的腿上還綁著沙袋,罵一聲,你不要命啦?

    李智放下腿,齜牙咧嘴了好一陣,才對小高說,我練武功呢,電影上,少林寺武功高強的和尚,腿上都綁著沙袋呢。

    小高正要接話,那一邊師父聲音突然提高,說不可能,晉劇最初叫中路梆子,脫胎蒲劇,晉劇的念白只能是蒲白。一直與師父說話的老梁也急,也提高聲音,說只是叫你試試嘛。師父說,放屁,晉劇的念白只能是蒲白,誰都不能改。

    老梁也不多廢話,轉身就走。

    小高低聲對李智說,今年的戲又沒寫出去。

    不是說要去和林格爾的嗎。

    小高說,黃了。

    戲寫不出去,工資就發不出。已經半年沒發工資。小高有些犯愁。他愁的不是工資,是六扇屏。劇團的那一組六扇屏道具早已破敗,修修補補超期服役,再不換,真就立不起來了。

    老梁他算個什么東西,居然想著改蒲白為普白,虧他想得出。師父余怒未消,罵罵咧咧過來,小高趕忙撤身,溜邊走。李智連忙把一條腿架在練功欄上。

    師父坐在排椅上,怒氣沖沖,狠狠地摔出一句,他當我是誰!換了個坐姿,怒氣還是不消,又說,放屁放屁放屁。師父怒氣不消,眼睛就向大殿橫掃過去,大殿里的空氣立刻稀薄。溜邊走的小高推推寇梅,努努嘴??苊妨⒖套笫肿鎏崛範?,右手做扶欄桿狀,左腳先動,右腳跟隨,腳尖著地,身體前傾,一上一下顛動起來練習上樓步,上到最后一級,身體微微后仰??苊分蛔⒁饽_步,忘記脖子上的功夫。這個動作脖子必須跟上步子扭,寇梅總是記不住。

    師父把眼睛挪過去,看程嫣飛。程嫣飛在練左蘭花手。她先右腳邁出,雙手成蘭花型,于胸前起,慢慢提至左前方,同時踏右腳,左手手心向上,右手指向左手。程嫣飛在手指上還是沒什么進步,俏麗不足。

    再把眼睛移到晶晶這里,晶晶正在探海勒馬。左手勒馬提左腿,撒鞭,探海轉身,掃馬腿翻身、镚子翻身,表現的是馬受驚與馬連續蹦跳與勒緊馬韁繩急剎步。這孩子,腰身一點問題沒有,眼神差些。

    師父眼睛轉一圈,就轉到李智身上。李智年前的時候翻蠻子栽倒,斷了鎖骨,上半身全纏著繃帶。李智變聲期還沒過,別人變聲期兩至三年,他四年了還不過,你說愁人不愁人。

    師父嘆一聲,好在怒氣倒是收了不少。小高看看師父臉色,覺著還能說話,就湊過來,問師父戲沒寫成我們該怎么辦?

    小高美術學校畢業,是正經分配到劇團的,在劇團里畫布景,和李智、程嫣飛、寇梅、晶晶他們不一樣,不是師父的徒弟。所以小高敢問。小高問,為什么?

    師父沒回答小高為什么,卻反問一個為什么。師父問,為什么自己的劇團都快要餓死了,縣里卻寫別人的戲?

    別人的戲,是省劇團的戲,自己的戲,只是個縣劇團的戲,這么個淺顯的道理,師父就是繞不過彎兒來,你能拿她怎么辦。師父冷笑一聲,說未必省劇團就一定好。小高沒接話,李智也沒吭聲。程嫣飛、寇梅、晶晶,都沒說話。省劇團未必是好,但縣里把戲寫給省劇團,不寫給縣劇團;但省劇團的戲有人去占位置,縣劇團的沒有。

    大家都不說話,被堆在大殿一角的老爺泥胎像,更加莊重了臉,一雙細長的眼盯著師父看。這老爺也算是英雄落難,被堆在角落里這么多年,愣是一聲不吭。

    師父與老爺對視良久,直到棲在飛檐下的一只鵓鴣撲棱棱飛起,才驚醒似的說,別怕,在咱們劇團,還有我一個隱藏多年的寶藏,我一旦把這個寶藏拿出,他們就曉得省劇團不算什么。

    2

    省劇團的戲,把李智看沉默了。戲和戲,不一樣。偌大露天戲場院,人頭密密麻麻,那么多人一起叫好,這叫好就成了打雷,轟隆隆。見多識廣的雁門城人,原來還有這么一面,完全是沒見過世面的樣嘛,之前倒是把他們給大看了。但又不能說服自己。李智斷了的鎖骨沒長好,不敢往前湊,只在老遠處站著看,自己給自己慪氣。

    戲場院里人真多,超乎想象。李智站在遠處,看戲臺處燈光雪亮。從遠處看,戲臺是大塊的紅與藍,大塊的黃與青,大塊的紫與白,亮得異常,如在夜的黑幕上豁開口子,瑰麗幻化,不似在人間。

    李智卻不是來看戲的,他是來看現代歌舞的。好幾年了,雁門會總是在交流會上安排加演一場現代歌舞。聲光電,流行歌曲,以及模仿港臺明星,現代歌舞把戲臺給尷尬了。到了晚上十點,現代歌舞開演,還未散的戲,還在唱的角兒,還在敲的鑼鼓,還在拉的呼胡,都留不住人,人們紛紛倒戈,轉頭往對面現代歌舞臺涌來。

    戲,好看嗎?師父問,聲音沉靜如凌晨五點玉帶河面上升起的水汽。李智垂手站立,不敢回話。

    師父唱紅,這么多年紅唱下來,師父已經沒有女人相了,行走坐臥,言談舉止,十足是個男的。師父嚴肅,不茍言笑,更像一個父親。

    師父就那么坐著,也不說話。李智更不敢說話。老爺廟安靜,夜空高深,戲場院的現代歌舞,凌空傳來,扎穿老爺廟的朱紅大門,塞到屋里來。師父一直不說話,像被堆在角落的老爺,面如重棗,眼睛細瞇。

    李智不知道師父在想什么,師父一直不說話,他就一直垂手站著。

    一個小時后,現代歌舞的聲音終于退去,一彎三月三的細月上來,斜掛在老爺廟古老的飛檐角。李智看看墻上的石英表,晚上12點。

    大門被推開,推得很小心,但由于本身的沉重,還是發出嘎吱聲,于夜里聽去,霜寒鼓重。你們幾個,給我進來。師父突發的聲音,如磬,如鐘。李智打個激靈。

    細碎而雜沓的腳步。程嫣飛、晶晶、寇梅,挨挨擠擠地進來,垂了頭和手,不敢與師父對視。

    戲,好看嗎?師父還是這一問。

    誰都不敢吭聲,人多的屋里,被師父鎮著,如空谷。

    戲,好看嗎?師父問。

    李智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試探著回答說,還行。

    說說,怎么個行法?

    李智看看師父,又看看程嫣飛、晶晶、寇梅,遲疑著說,要說唱,他們未必唱過師父去。

    師父不說話。

    李智說,他們只是好在行當齊全。

    嗯。師父點點頭。

    寇梅身體動一下,骨碌著眼說,要說唱,咱師父不差他們什么,他們好,好在行頭簇新。

    嗯。師父又點了點頭。

    氣氛活了過來,李智說,他們的樂隊很龐大呢,除了呼胡、笙,他們還有琵琶、楊琴和小提琴——

    還有大提琴呢。晶晶終于開竅,及時補一句。師父少見地笑一下,說你倒沒白去看戲。

    寇梅附著師父笑,給師父倒杯水遞過去,說他們的武功戲也好。程嫣飛說,那還不是因為他們全是男演員。晶晶說排練配合的也好,尤其是士兵手里的旗幟,滿臺翻飛,營造十萬兵甲。那還不是因為他們男演員多,程嫣飛說。

    嗯。師父再點點頭。

    師父說,我6歲學戲,9歲登臺,13歲掛頭牌,20歲名字寫在戲報上貼遍天下。我進過中南海,和中央首長握過手,中央電視臺也上過,省劇團要過我,戲劇學校請我去教學,我都沒去。因為這些都不是我的心愿。

    師父,你的心愿是什么?

    師父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咱們雁門城的晉劇團有那么一天,也行當齊全,也行頭簇新,也樂隊龐大,也,站滿滿一臺男演員。

    師父說,咱們雁門城,有雁門關,有晉王墓,有李牧祠,有楊忠武祠,有趙杲觀,這些地方都是在戲臺上被反復提到的。在戲臺上,從李牧到李淵,從李克用到霍去病,從郭子儀到薛仁貴,從關二爺到楊家將,多少戲目,多少人物,都和咱雁門城有深厚的淵源。

    師父說,你再看咱雁門城的人,從讀書認字的,到農村老大娘,從走出去的到返回來的,從老的到小的,從男的到女的,從古至今,有幾個是不識戲的?有幾個是不愛戲的?

    師父說,是不是好戲,是不是好角兒,中南海說了不算,中央電視臺說了也不算,雁門城的人說了,才算。幾百年來,省內省外的好戲好角兒好口碑,鮮有不是起自咱雁門城的。

    師父說,好戲和好角兒,是好觀眾成全出來的。

    師父說,咱雁門城集聚著最識戲、最捧戲的戲迷。這樣的一個雁門城,不配有個行當齊全,行頭簇新,樂隊龐大,不稀缺男演員的好劇團嗎?

    師父,省劇團要你,你為什么不去?程嫣飛禁不住一問,一雙眼睛閃著晶晶的亮光。師父說的這些,只要去了省劇團,就都不是夢想。

    師父看看程嫣飛,程嫣飛抓的重點不一樣,她有什么樣的心思,師父心知肚明。

    師父說,我要去省劇團,縣劇團怎么辦?

    師父說,你們幾個,是那年縣劇團統一招人招來的。與你們一起來的,那一年,有二十多個孩子吧,到現在,就剩下你們幾個。你們幾個是沙里澄金澄出來的。

    師父說,這么多年,你們也都大了,都有一身好本事。李智,你去我房間,打開靠床的柜子,里面有個匣子,你給我抱來。師父把柜子鑰匙交給李智。

    李智心跳得厲害,連帶斷裂的鎖骨也跳。他隱約覺得,今晚非同尋常,師父要交代的,或許就是她一直說的那個,隱藏多年的寶藏。

    匣子抱來。是個很普通的木頭匣子,也沒有什么精巧的機關鎖閉,也沒什么電影里的暗箭和毒氣,和想象中的寶藏差距太大。李智緊緊盯著師父的手,看師父的手究竟能從匣子里取出什么寶藏。

    師父從匣子里取出來的,是個劇本,封面寫著大大三個字,《富貴圖》。

    3

    峨口鎮三月十八奶奶廟過會,寫縣劇團的戲。鎮里只用一輛卡車,就把縣劇團全部的道具箱子和演員一起拉來。

    峨口鎮是雁門城的大鎮,人口稠密,民風彪悍。峨口鎮有個鐵礦,是正兒八經的國企,工人歷來工資高,福利好。圍繞一個國營大型鐵礦,峨口鎮人生出無數生財之道,富庶一方。雖是鎮,但學校、醫院、銀行、電影院、大戲臺、俱樂部,應有盡有,其繁華喧騰處,不亞于雁門縣城,倒有個小上海之稱。

    戲三天,每天兩開,中午一場,晚上一場。寫有師父大名的戲報,也貼遍峨口鎮的大街小巷。有師父的大名鎮著,寫縣劇團的戲,不掉份兒。

    三天里,上午是折子戲,晚上是整本戲。第一晚是《打金枝》,第二晚是《蘆花》,第三晚本來想寫《金沙灘》,老梁說《金沙灘》就不用吧,楊武忠祠距離峨口鎮不遠,在楊家祠堂門前唱《金沙灘》不合適,畢竟《金沙灘》一役,楊家死得幾乎沒人。于是第三天改唱《四郎探母》。白天的折子戲,第一天是《空城計》,第二天是《要彩禮》,第三天《金水橋》。

    劇團唯一一個唱黑的就是老寇。老寇退休手續已經辦下來,不愿意再唱??苊氛f,爸你必須唱,劇團除了你沒人能唱郭子儀。老寇說唱成唱不成的,和我有啥關系?還怕沒我退休工資?寇梅好說歹說都沒用,最后還是師父親自來了,師父說老寇你啥意思?老寇說沒啥意思,唱一輩了,唱傷了,不想再開口。師父說你唱一輩子了,我呢?我傷不傷?劇團沒人,你不頂上來,戲就沒法開。老寇說劇團缺人,是單缺我一個唱黑的嗎?

    這倒是,劇團頂不上人來,缺的何止是一個唱黑的。

    師父少見的有耐心,坐下來,放低聲音,說老寇吶,正因為沒人,你更要往上頂。咱一個縣劇團,連唱個《打金枝》都開不了套?說出去,能丟死人。老寇說,好在丟不到我這里來,我已經退休個球了嘛。師父說,你是退休了,可你閨女寇梅不是接你班了嗎,不還是在咱縣劇團?她不要工資?不靠唱戲活著?劇團真要倒塌,你讓她喝西北風去?

    老寇呵呵笑,說,女娃娃家還,到哪兒沒一口飯呢。

    師父霍地站起來,說老寇我跟你說,劇團不能塌。這戲,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劇團一直人手不夠,大家都是身兼多職,得著什么就干什么。李智鎖骨斷裂,嗓子在變聲期,只能看著別人號房、掛燈、催場、拉幕布、搬道具。師父說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給我用眼睛看。

    頭一天,白天是折子戲《空城計》,師父唱諸葛亮,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父唱:

    自幼兒學藝我在臥龍崗

    劉先生他將我搬進大營

    下山來與劉主去將兵用

    博望坡一把火燒退曹兵

    過江東與周郎又將計定

    到晚上,是《打金枝》,師父唱唐王,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父唱:

    年輕人一時火性起

    不懂得輕重若是非

    你夫妻一時吵幾句

    不該將孤王的江山提

    雖然說年幼不明理

    也不該任性把君欺

    到第二天,白天的折子戲是《要彩禮》,師父反串老旦,唱佘太君。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父唱:

    我要你一兩星星二兩月

    三兩清風四兩云

    五兩火苗六兩氣

    七兩黑煙八兩琴音

    晚上的戲是《蘆花》,師父唱閔德仁。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父唱:

    兒跪倒苦哀求一語驚天

    閔德仁也非是鐵石心肝

    臘月數九天雪花空中懸

    同是閔家子對待不一般

    到了第三天,白天是折子戲《金水橋》,師父唱李世民,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父唱:

    天不幸我父王晏了駕

    把江山讓與了李世民

    實可嘆眾國公早歸仙境

    只留下秦駙馬忠心耿耿在朝中。

    晚上是《四郎探母》,師父唱楊延昭,李智站在側簾幕里看。

    師傅唱:

    擦去了老娘的熱淚滿腮

    提起了往事心如刀絞

    十五年日日夜夜把南朝望

    到今天才有機會探母來

    三天戲唱下來,師父問李智,看明白沒?

    李智含著淚說師父,看明白了。

    劇團太缺人了,扮演兵丁衙役的一共就四個男的,還都不會唱,只跑龍套,來來回回就他們四個。扮演宮娥彩女的倒是比四個多,但七長八短,在長相和形體上各有各的想法。太缺錢了,行頭大多不新鮮,道具一看就是在糊弄事兒。臺上能張口唱的,除老寇一個男的,其余都是女演員——如果李智沒有見過省劇團的戲,李智只知道自己劇團里缺人手,缺男演員,缺行頭,缺道具,缺好角兒,缺新戲目,缺年輕人,缺錢??催^省劇團的戲,李智明白了,雁門城自己的劇團,那是含在眼里的一顆淚。

    師父再問,李智,你看明白沒?

    李智擦著淚,點點頭,說師父,看明白了。

    李智淚沒干,師父一時卻有了淚。

    淚有淚的道理。老寇是劇團里唯一一個唱黑的,雖然唱的確實不怎么樣。但老寇確實是個好老寇,唱得不好,不怪老寇,不好好唱,那才是老寇的錯。老寇啊,在臺上就好好地唱,賣力地唱,不惜心肝肺地唱,讓人看了想哭地唱。

    淚有淚的道理。老梁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梁。老梁是能和木頭說了話的人,呼胡、二弦、三弦、四弦、板鼓、梆子、鐃鈸,沒有他不會的,沒有他不拿手的。他是生就的玲瓏心,雖然也出把蒲白改成普白的臭主意。這主意顯然就是屁股上的記(計)——黑記(計),但也顯然地知道,老梁心里的那份著急。老梁在拉奏到《打金枝》“緊煞雞”曲牌的時候,呼胡弦斷了,他不慌不忙,硬是有本事用沒斷的一根弦演奏,一點不影響演出效果,臺下觀眾也聽不出絲毫疏漏。老梁可是有機會調到省劇團的老梁。老梁也是那句話,我要去了省劇團、縣劇團怎么辦?

    淚有淚的道理。小高,多俊秀的一個后生啊,美術學校畢業,來了縣劇團,從此就用一雙巧手彌補縣劇團。槍上的紅纓子掉了,找小高;頭盔上的絨球掉了,找小高;缺下一個貼片,找小高;燈壞了,找小高;寫字幕,找小高。小高,小高,小高,每天都有人喊十遍以上小高,小高就十遍以上露齒一笑說我來弄。那么俊秀的一個小高,被累得灰頭土臉,但劇團人什么時候喊小高,小高什么時候就露齒一笑。小高什么時候最動人?露齒一笑的時候。

    淚有淚的道理。秦老師是唱青衣的,年齡不夠退休那么大,臉上的褶子卻足夠大,深溝大壑的,畫了臉不用說一句話,光是站在那兒就能把小孩嚇哭,見了鬼一樣。

    淚有淚的道理,看看寇梅,看看嫣飛,看看晶晶,看看李智,這幾個人呀,看不開,學了戲,進了縣劇團這樣的爛單位。那是腦子問題。但她們學戲的態度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每一天每一天,她們都是凌晨五點就已經站在河邊喊嗓子了;上午她們拿大頂、耗腰、小翻、腱子、腱子小翻、蠻子、下腰。下午她們學身段、學手勢、學指法、學摸架子、學趟馬、學蚊帚、學團扇、學水袖、學馬鞭。晚上,她們還要學把子戲,基本花、小五套、大刀花、雙槍花、棍對棍。當初一起來劇團二十多個小孩,最后就只剩下他們幾個堅持著。

    淚有淚的道理,這么一個處處不整齊的劇團,臺下的觀眾在該叫好的時候一聲不落地叫好。他們就是懂得該在什么時候叫好。

    師父問李智,《富貴圖》該不該排?

    李智回答,該排。

    師父說,《富貴圖》只要排出來,咱劇團就有救。到那時他們就曉得我們縣劇團一點不比省劇團差了。

    實際上,李智想對師父說的是,省劇團最后也輸給了現代歌舞。

    4

    《富貴圖》劇本其實不是新劇本,不但不是新劇本,還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劇本。

    為了老劇本的事,師父和老王徹底鬧翻了。老王手里有個新劇本,是現代戲,說的是一個企業家如何經受壓力克服困難,最終發家致富。在全體會議上,老王說,你去戲場院看看,如今看戲的,有幾個年輕人?想要把年輕人拉回戲場院,就得革新,就得思變。

    師父說,思變也是在傳統的基礎上思變,思變不等于創新劇。

    老王說,戲劇本身就是個常變常新的過程,由最初的唐宋小說到元雜劇,再由雜劇拓展到唱傳奇,到明清又改為梆子戲,不改不變,哪有今天的晉???

    師父說,你弄擰啦,不是說不能改,是說要在傳統劇目上改。

    老王說,現代戲屬于是戲曲表現形式的靈魂大變革。誰規定戲劇舞臺就一定必須只能是才子佳人?它更應該緊貼時代,發時代之聲。

    師父說,發時代之聲就一定得是現代戲?古裝戲照樣能發時代之聲,并且更黃鐘大呂。

    老王說,你這個人,老是這樣,永遠你對,你永遠對。和你說話我嗓子腦子一起疼,你別忘了,我是書記。

    師父說,我是團長。

    老王說,讓大家說說吧。

    大家都不說話。老王說,同意現代戲的舉手。大家都避開老王掃來的眼睛。師父說,同意《富貴圖》的舉手。大家又都避開師父掃過來的眼睛。

    寇梅給李智使個眼色,自己先離了會場。

    雁門城老爺廟始建于元朝??苊啡俗嗍_上,雙腿垂下,晃蕩著,后仰著頭看寫著“天日同昭”的巨大匾額,據說這匾額為明朝兵部尚書孫傳庭所寫。從寇梅這個位置仰頭看,匾額又厚又大,上面全是裂紋。這么看著,李智的腦袋出現在上方,沖她笑??苊放まD過脖子來,說你笑什么?

    李智和寇梅并排坐,也把雙腿垂在高臺外,也來回晃蕩??苊氛f,李智,孫傳庭真的是咱雁門城人嗎?李智仰頭看看“天日同昭”,說是呀,這都是寫進歷史課本的??苊氛f,孫傳庭看不看戲?李智低下頭來看寇梅,笑??苊忿幌?,說問你呢。李智說,孫傳庭應該顧不上看戲吧,他忙著打高迎祥和李自成呢。

    寇梅問,在峨口鎮的時候師父問你看明白嗎,到底是看明白什么?李智說,說不來,我反正是明白??苊烦蛩谎?,猛地撩他褲腿看,他果然在腿上綁著沙袋??苊穯?,你每天綁這么重的沙袋不累???李智說,我憑什么不累?我不是我媽生的啊??苊氛f,那你還綁?李智說,我鎖骨斷了,嗓子變聲期,也只剩下腿還閑著。

    寇梅問,你鎖骨到底什么時候能好?你變聲期到底什么時候能過???李智無法回答,只是看著寇梅笑??苊放まD臉,不讓李智看。又問,李智,你說說,戲曲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把李智問住了。李智眨眨眼,回答不了,再眨眨眼,還是回答不了。笑,問寇梅,你說呢?

    誰知寇梅腦子早轉了,問你當初為什么要學戲?

    李智想了想,說我家孩子多,弟兄姊妹七八個——

    聽說你小時候打過腰鼓?寇梅笑著,歪著頭看李智。李智還在上一個問題的邏輯里,沒想到寇梅這里又轉了。李智說對,我小時候打腰鼓,唱歌,還朗誦,我是個文藝骨干呢??纯苊费酃锹德缔D,知道她早又轉了,就反問,你呢,你當初為什么要學戲?

    寇梅說,我爸是唱戲的,我不學戲,我學什么?

    寇梅不會告訴李智,13歲那一天晚上,她來劇團找爸爸,劇團忽然沒電了。整個老爺廟陷入黑暗,寇梅慌了,她害怕。她不敢動,釘在原地??謶种?,她看到大殿里一閃一閃起著光,她趨著光,向大殿走去。她看到,師父在大殿里劃火柴,歘,火柴亮了。在火柴的亮光里,12歲的李智在練“單槍清揚花”。

    在火柴的光里,李智右手剪腕花,左手山膀式,右前腳墊槍,握住槍的上半部,一個腋花,左步別右步,翻身?;鸩裣缌?。大殿漆黑。歘,火柴又亮了。李智在火柴的光里,槍已經到了右手,右腿抬平,身子又是一個翻轉。

    火柴的光在大殿里一次次熄滅,又一次次被點亮。李智在明明滅滅的火柴光里,連續著,倏忽著,消失著,再現著,滅亡著,重生著。師父就著火柴的光,指導李智的動作,火柴的光下,師父面如重棗,雙眼細瞇,宛若關公再世??苊分桓械蕉淅镂说匾宦?,眼前就白了?;厝ズ?,就說要學戲。老寇暈了,前一天寇梅還抵死不愿意學戲呢。

    寇梅說,我學戲,是因為我腦子燒糊了。李智不解,笑看寇梅??苊氛f,哎呀你老看我干什么?李智還兀自在問,腦子怎么能糊了?怎么燒的?用什么燒的?

    兩人正說著話呢,程嫣飛走過來,說你們兩個在這里呢,我說找不著你們。李智正要搭話,寇梅先開口,說找我們干什么?語氣里好像不高興??偸菦]來由的生氣,讓李智覺得寇梅好奇怪,明明前一秒還笑嘻嘻。

    程嫣飛挨著李智,也坐在青石臺上,也把雙腿垂下來,來回晃蕩。程嫣飛說師父和老王吵得很兇呢。李智正要搭話,寇梅搶先說,你是向著師父呢,還是老王?程嫣飛反問,你呢?

    兩人都不說話。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看看右面的程嫣飛,咳一聲,正要說話??苊窊屜日f,嫣飛,你當初為什么要學戲?

    程嫣飛望著高空掠過的鳥,說我才不想學戲呢。李智正要說話,寇梅搶先說,不想學戲你來劇團干嗎?程嫣飛反問,不想學戲就不能來劇團了?我來玩兒不行???

    兩人都不說話。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再看看右面的程嫣飛,完全不知道這兩個是為什么,都撅著嘴,氣鼓鼓。已是四月天,雁門城地處塞北,春天來得遲些。遲歸遲,但異常迅猛,刮幾場大黃風,一夜之間,河水就漲,柳樹就綠,桃花杏花就開,人的棉衣說脫就脫。四月容易犯桃花癬,李智臉上癢,抬手撓撓左臉,又抬手撓撓右臉,晃蕩著兩條腿,不知所云的樣子。

    呔!背后忽然一聲喝,三人同時嚇一跳,回頭看,是晶晶。晶晶哈哈大笑,以為得計??苊泛统替田w同時啐她。

    晶晶也并排坐下來,也晃蕩兩條腿,問你們說什么呢?李智笑,說在問當初為什么要學戲呢。晶晶說,誰?誰問?問誰?李智說問你呢。晶晶說學戲還要問為什么學?人不學戲,該干什么?就像師父,學了戲,可著雁門城誰不認識她?但師父要是不學戲呢,像我奶奶,像我媽,可著雁門城誰又認識她們呀??苊窊溥暌恍?,說那照你這么說,你學戲是為了雁門城的人都認識你呀。晶晶說是啊,難道你們不是?

    大家一起笑。晶晶說你們笑什么啊,本來就是。那一年師父去我們村唱戲,我奶奶我媽對我說,人活成師父這樣,算沒白活。我奶奶我媽,把我送到師父面前,求師父把我帶走。程嫣飛問,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晶晶說我自己也覺得,人只有活成師父那樣才算沒白活。程嫣飛說人有很多種活法呢,你可以考大學,可以進工廠。晶晶搖搖頭,說我只認唱戲,像師父那樣,紅遍全省,然后再像師父那樣,當團長。程嫣飛笑歪了,連聲喊晶晶團長,晶晶團長。

    晶晶問程嫣飛,你呢,你為什么學戲?

    程嫣飛咬咬下嘴唇,說我也不知道。

    程嫣飛從12歲起,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人人都說她好看,說她這么細皮嫩肉不該出生在小縣城,應該出生在省城,只有省城那樣的大城市,才配得上程嫣飛的好看。說的人多了,省城就成了程嫣飛的理想。好看的人必須是演員,縣城里唯一出演員的地方,只能是縣劇團。程嫣飛可不知道學戲有這么苦,但程嫣飛又確實知道,她天生就該是個演員。

    李智側臉看程嫣飛,程嫣飛咬自己的下嘴唇,咬得有些狠,留下一排細碎的牙齒印。那些牙齒印一個坑兒一個坑兒,每一個都發白,讓人想到雪地里貓留下的爪痕。也不完全像,或著更像柳條抽穗的排列。這么看著,左腿被寇梅狠狠掐了一下,啊呀寇梅你干嗎?

    5

    對于《富貴圖》,老王說要論證論證,要研討研討。師父已經開始分角色,師父說論證個球,研討個球,開排!

    師父就是師父,按個喉結就是個男的。

    結果是一開排,所有人都對師父不滿,都來找師父吵架。

    首先來吵的是老梁。老梁說工資都不發排求的什么新戲?你讓我們喝風呀?老梁還說,再不發工資我就出去自己干。老梁這話還真不是瞎說,他要出去,鼓房里盡是請他的,跑一個白事宴就夠劇團一個月工資的。

    接著來找師父吵的是老楊。老楊說你不發工資不發工資吧,你把買菜的錢給我,我頂多是個食堂大師傅,我又不是田螺姑娘,我煮不出無米炊。

    小劉也來吵。小劉是唱小旦的,戲好不好的不好說,人是真漂亮。人漂亮了,就容易嫁人,容易調工作。小劉往文化館調,手續都辦了,還不耽誤來找師父吵。小劉說我為劇團做了多少年活雷鋒,做了多少不計報酬的事,我有好沒?

    老閆也來找師父吵。老閆說我真扛不住了,家里三個娃,高中的初中的小學的,每一天都問我要說法。不給我發工資,還不讓我走,把我耗在這里干啥?

    來找師父吵的人,個個比老王強,和師父吵,腦子嗓子都不疼。多厲害的師父,腦袋都能被吵成個大洋灰盔子,師父大著腦袋朝前一栽,咕咚倒地。

    一個禮拜后李智用自行車把師父馱回來。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師父舌頭分成兩半,一半活著,一半僵死,說話如同攪糨糊。還一說話就暈,一暈就朝前栽,一栽就得進醫院。這下可好,誰要找師父吵,師父就朝誰身上栽,栽誰身上,誰就得負責師父醫藥費。

    這一招至少換來半個月不吵。

    像落滿一樹的麻雀,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時噤聲,互相望,片刻后同時再吵;像圈了一教室的孩子,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時閉嘴,互相望,片刻后同時再吵。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該吵還要吵,來找師父吵。

    師父不能多說話,李智擋在師父前頭。

    李智會說話,原來叫老梁,現在不叫老梁了,改叫老梁大爺;原來叫秦老師,現在改叫姨;原來叫老王,現在恭恭敬敬叫王書記。李智會說話,不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李智說叔你看這樣行不行?姨你看這樣行不行?大爺,我的好大爺咧,你看這樣,行不行?實在不行,李智會哭??捱€不是哭,是眼淚蒙在眼珠上,欲滴不滴,一口一個大爺一口一個叔,閃著淚花,一臉無辜和委屈,弄得老梁老王們簡直沒辦法吵。

    寇梅來找師父吵??苊氛f,憑什么呀我哪點不比程嫣飛強讓她唱小姐讓我唱丫鬟?李智說,寇梅你聲音小點,師父休息著呢??苊氛f我憑什么聲音小點?我學了這么多年戲,我圖個啥?第一次排戲第一次登臺我就是個丫鬟?我哪一點不好?李智說寇梅你聽我說,讓你唱丫鬟,是因為只有你能把丫鬟這個角色演活??苊氛f,那我天生就是個丫鬟命唄。李智說你想哪去了,你眼睛比嫣飛活,你身段比嫣飛俏,你人比嫣飛靈,就只你,能把秋香演活,若換嫣飛演,嫣飛就把秋香演死了。

    話要是這么說,寇梅氣就平一半。不是不能演丫鬟,是不能不如程嫣飛。

    寇梅將信將疑,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師父說的?李智狡猾,用肩膀碰一下寇梅,眉一挑,眼一睞,說你說呢?

    晶晶也來找師父吵。晶晶說我從10歲進劇團學戲,一直學唱紅,現在讓我改青衣?李智說晶晶你小點聲,師父休息呢。晶晶說我就是想不通,我學唱紅學好好兒的,改得哪門子青衣?不為唱紅,我還不來劇團學戲呢。李智說,晶晶你想過沒,如果你改青衣,你就是個全新的你。晶晶說我以前也不舊呀。李智說你處處學師父,不但在戲上學,在言行舉止上也學,但師父是師父你是你,你不能把自己給活沒了。

    把自己給活沒了?晶晶第一次聽這樣的話,人當時就傻住。李智讓晶晶坐在椅子上,說你看你,衣服穿成這樣,頭發剪成這樣,沒個姑娘樣兒,你再這樣下去,你就找不到你了。晶晶豁地站起來,被李智按下。李智說你別學師父,師父沒有女人樣兒是被逼出來的,你不一樣,你這么年輕。李智說,你身段好,悟性高,你天生一個美人,你學唱紅,你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晶晶豁地站起,又被李智按下,李智問,你說,你一開始為什么要學唱紅?

    晶晶想想,學唱紅,那是奶奶和媽的主意啊。再一想,奶奶和媽沒錯啊,只有唱紅,才能出名,才能被人記住,才能是角兒啊。再一想也不對,唱青衣也照樣出角兒啊,唱旦成了角兒的也不少啊。再一想,學了這么多年紅,改青衣能改過來嗎?李智說,怎么改不過來?師父一開始還是學唱小生的呢,在臺上唱十幾年了都,改紅不也說改就改了嗎。

    師父是師父,師父改唱紅當然是改好了,改出名了。李智說對啊,這才是你要學師父的地方,學她能改,會改,這才是她的精髓。你學她女沒有女相,你覺得你對嗎?

    李智要這么說,晶晶覺得這行當還非改不行。想要成為師父那樣的人,還真得是學她的本事,而不是表面。晶晶腦子“轟”一聲,通了。通是通了,卻一把揪住李智領口,你是說,我沒個姑娘樣兒?李智忙說,有有有,我不是說了嗎,你天生美人一個,你妙齡少女一個,你美麗姑娘一個。原來她通的是這一塊。

    程嫣飛是晚上來的。程嫣飛說干什么要我唱女一號?讓寇梅去唱,我不想那么費力。李智問,你每天晚上還堅持用熱水泡手嗎?程嫣飛舉起自己的手,細細地看。一回頭,嗔道,你不許看。李智笑,說這么好看的手,為什么不讓我看,我偏要看。程嫣飛往身后藏自己的手,李智左左右右搶著看。

    程嫣飛說,師父讓你唱小生?李智點頭。程嫣飛說,可你一直想學的是紅。李智還要左左右右地看程嫣飛藏在身后的手,程嫣飛躲不過,只好把手伸到前面來,說看看看,讓你看。程嫣飛的手,手指如蔥管,指甲似溫玉,五根指頭伸出來,個個都是戲。李智笑,說還說你不想唱主角,不想唱主角你就不會每天一大早就去河邊喊嗓子,你就不會每天晚上堅持用熱水泡手。

    程嫣飛抽回手,說,我唱不了女主角,還是讓寇梅唱吧。李智說,也行。

    一時無話,兩人都扭著脖子前后左右看。老爺廟中軸線建有獻殿和正殿,正殿磚砌臺基,基寬大概二十多米,深有十四五米,高有一米五左右。兩人坐在青石板臺基上,腿垂下來,來回晃蕩。兩人身后大殿是三間寬的面,六椽進深,單檐廡殿頂,七檁前后廊構架,前后檐柱頭科為五踩單翹單昂,前后檐柱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

    廟是為老爺建的,但老爺被堆擠在角落里。老爺不吵嘛,老爺要是也吵,局面也許會比這大點?受委屈的不止老爺,關平和周倉才更委屈呢,原本該是一左一右站,現在肩并肩站,還挨挨擠擠,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然有一種大刀都劈不開的親密。這親密讓原本的神仙人物,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猥瑣。

    程嫣飛說,要不,我試試女主角?李智說,也行,要不,你就試試。

    ……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