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9年第6期|李曉東:故鄉的吃食(節選)
我小時候,雖然吃飽肚子早已不是問題,但飯食的確非常簡單。吃肉自然不敢想,由于一年到頭吃不上肉,吾鄉不少人“不吃肉”,不喜食肉,甚至不能聞肉味。我家親戚中即有好幾人。到上海后,講給他人聽,均不相信。匱乏,有時并不能催生欲望和需求,徹底的匱乏,往往會熄滅需求的本性,甚至催生厭惡。宗教以苦行排斥物質,在本質上,并非修行到境界超拔,可能恰恰是饑渴到麻木狀態的無反應。我第一次吃魚,是到西北師范大學讀研究生,且談了女朋友之后。但沒有雞鴨魚肉,同樣可以創造出美食,而且至今猶是自己的最愛?!翱吹靡娚?,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其實,正如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所說,故鄉在胃里,幼年家鄉的飯食,是最深處的鄉愁。
飯場
我們那里,把白面叫“好面”,意思是可口、好吃的面粉,比玉米面、高粱面、豆面等明顯高一個檔次。小麥產量低,化肥上得少,一畝只打二三百斤。秋糧作物的產量,就明顯高許多。吃飽才是硬道理,好面再好,也不敢任性而種,否則便要餓肚子。物以稀為貴,吃好面,是奢侈而讓人羨慕的事?!皟艉妹妗?,就是純粹用白面做面條或饅頭,只有招待貴客或者過年,才能吃到。平時多吃雜拌面,把白面和玉米面、高粱面、豆面兩兩混合起來吃。好面仿佛這“復方食譜”中的“君”,在它的調和提振下,的確可口了許多。但即使雜面面條,也不能敞開了吃。一般第一碗吃“干的”,挑一碗面條,沒有菜,放上鹽、醋,講究點的,會放些辣椒、韭菜,就一瓣蒜。大口大口地把面條吸溜下肚去。之后,便以喝湯為主了。當然,并非一碗一碗地喝清湯寡水的面湯,而是混合了小米、南瓜、土豆、豆角,還有少量面條的糊湯。賈平凹小說、散文中無數次提及的洋芋糊湯,大約與此差不多。
中飯是一天的正餐,因為上午下午都要到地里勞動,早餐和晚餐就沒面條可吃了,哪怕只一碗雜面條。早晨,在我老家叫“地飯”,一直覺得很土,后來看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發現明代人就是這樣叫的。數百載時光空過,不知幸運還是不幸。不過,生活方式的確與明代沒太大差別。農民早晨下地干活,地離家往往較遠,來回太花時間,家里人便把早飯送到地頭,因此,早晨便要吃地飯。早飯一般吃“疙瘩”,把玉米面和得稍硬,捏成約十公分長、三四公分寬、半公分厚的面餅,下鍋煮熟。玉米面黏性差,一煮,水便渾黃了。連湯帶疙瘩盛一大碗,一口疙瘩一口湯,既充饑又解渴,一上午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受苦活,就打下了堅實基礎。
沒有飯是飯菜是菜碗碗碟碟的排場,每人只端一只大碗,行動便非常方便。附近的幾家就自然形成了“飯場”。只要不刮風下雨或天氣太冷,以及冬天天黑得早,端了飯就聚集到一個相對固定的地方,邊吃邊聊。一碗吃完,回家盛了,再返回來。俗語說,民以食為天,其中含義,并非僅僅說人不吃飯就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句更直白的話“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天之大者,在于道。因此,民以食為天,更深層的含義是,食物不僅可以充饑,滿足人的自然屬性,而且在人的社會屬性構建中,發揮著必不可少的重要作用。農村的“飯場”,雖然各吃各的,但依然是一種形式的聚餐。交際交流,是這種場景的核心功能,以吃飯為平臺,為媒介,將大家聚集在一起。在食物并不豐富的年代,忍受著大快朵頤的誘惑,一起邊吃邊聊,社會需求和身體需求達到了統一,身體需求也為此做出了讓步。家長里短、消息議論、抬杠笑話,甚至恩怨情仇,便在飯場里結了或者解了。
派飯
我家和二叔、三叔家住在一個院子里,哪家做了好飯,比如刀削面、拉面、餃子、包子、饅頭等等,都要給另兩家送一碗。有時,還會給其他院子的鄰居送。用現在的術語說,叫分享,透著親近和溫暖。送了,在飯場里吃才心安理得,才能略顯出吃好飯的滿足甚至得意。否則,便是關著門偷吃了。關于偷吃的笑話,自古及今,民間流傳得可不少哇!
村里哪家娶了媳婦,本家和鄰居要叫新媳婦吃飯。一家家吃下來,有時要大半個月。好飯畢竟難得,請新媳婦,便只請她一人,丈夫和夫家其他人都不跟來。到還陌生的村子的陌生人家吃飯,難免拘束,但一頓飯吃下來,就熟悉了。遠親不如近鄰,吃大半個月,主要的,可能伴隨一生的社會關系,便建立起來了。
村小學新來了老師,也要一家家吃飯,無論家里有沒有孩子上學。對孤獨離家在外工作的老師的熱情,對知識和教育的尊重,甚至對老師的“考察”,都在這一頓飯中完成,然后,可以在飯場上交流。
“吃派飯”,一直被視為我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優良作風。其實,派飯,并不簡單。鄉里干部到村,作風再好,也不愿到家里邋遢、飯食不好的人家去。所以,一個村常有比較精干的幾家,常作為派飯的定點。熟悉了,鄉干部就主動說,我到誰誰家吃派飯。
派飯分兩步,半上午或下午,村干部會先來打個招呼,也是征求意見,看是否方便??斓斤堻c時,帶吃派飯的干部來家。我小時候,糧食還不富裕,常是兩道飯,給派飯干部吃好的,比如純白面的面條,自己吃差一點的。但孩子們可以借機沾點光。所以,到誰家吃派飯,其實是鄉干部、村干部和村里人對某家人家的正面評價。
過年的諺語民謠,除了說到貼春聯、放鞭炮外,全在盼好吃的。拜年的物質載體,同樣是吃,是在交換食物。吾鄉風俗,到親戚家拜年,拿十個饅頭,大約代表十全十美吧。對方回四個?!八摹?,現在人們認為不吉利,老風俗卻代表著雙雙對對,大為吉祥。至于端午、中秋,直接稱作“送粽子”“送月餅”,吃食和節日二位一體了。民以食為天,人們通過吃,為自己構建了一張生活的、人際關系的、社會組織的網。
和子飯
上世紀九十年代,山西長治市人民醫院婦產科醫生趙雪芳的事跡感動國人,還拍成了電視劇,主題歌中有兩句“漳河水最長,和子飯最香”。和子飯,可以說是晉東南地區最有代表性的飯食了。它也構成了晚餐的主體。
麻將是不同花色、點數的牌按規則聚集在一起,才能和。和子飯也是,各種各樣的東西煮在一起,混合成一鍋,就成了。外行人看麻將,花花綠綠的一堆,內行卻打得津津有味。想熬出一鍋“最香”的和子飯,也不大容易。要知道,這里的“香”遠非通常字義的香,而是可口。中國畫講究僅用墨色而五彩全出,熬和子飯僅放一點鹽,同樣須濃淡相宜,怡口暖心。數十年不變而不厭,只數日不見而失魂。直到現在,我西奔東跑,早已成了標準的雜食動物,但一見到和子飯,便百味不知為一癡了。
水開之后,小米下鍋,同時放鹽。那時的農村,吃的還是大顆粒鹽,買回家自己在鹽罐子里碾小磨細,但仍是小粒粒,泛著黑藍的光,很有些野性。但一下鍋,就蹤影難尋,無痕有味。第三個加入團隊的,是小米。北方無大米,小米即稱為“米”,金黃色的米在波浪中舞蹈,也變得咸咸的。熬小米粥和和子飯,根本的分野就是放不放鹽。
米熬了一段時間后,各路神仙便開始登場,西葫蘆、土豆、紅薯、南瓜、豆角等等,不分種類,俱可下鍋,而各有風味,經熬制而渾然天成,于是和了。這些南瓜豆角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煮扎”。大約三歲時候,媽媽給盛飯,奶奶在旁邊說“給他少舀點煮扎”。我一聽,馬上說“我要吃煮扎!”結果,盛給南瓜說是南瓜不是煮扎,盛起土豆說是山藥蛋不是煮扎,任大人如何解釋說這就是煮扎,根本不聽,大哭不已。直到鄰居哥哥拿了一個“南瓜把”,說這就是煮扎,才算罷休。后來看毛主席的哲學名著《矛盾論》,說誰也沒見過“人”,即抽象的,一般意義上的人,見的都是具體的人。不禁啞然,咱很小時就違背了老人家的教導,竟然拼命哭著要找抽象的,一般意義上的“煮扎”。
不同的煮扎,放進鍋的時間略有差別。通常說,老的先放,嫩的后放,既保證煮得充分,又不會化掉。夏天,新的西葫蘆可以吃了,綠綠的,嫩嫩的,綿綿的,入口即化。豆角也纖纖地從藤蔓上戀戀不舍地進了人們的飯碗。土豆卻仍只能用去年的。到白白沙沙的新土豆出來時,西葫蘆、豆角、南瓜又已老了。
最后下的,是面條。最適合和子飯的,是好面和豆面和起來搟的面條,因為豆面另有一種味道,更可和而不同也。切得細細長長,歡天喜地地擁抱纏繞載歌載舞等候多時的兄弟姐妹們。再用文火燉一會,純而不淡,勻而不薄,黏而不滯,和而不同的和子飯便一鍋了。不放油,甚至不放醋,沒有任何人類再加工的原料,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盛上一碗,再依自己口味,調上醋、韭菜、辣椒,挑著面條,就著碗沿,熱熱地喝進肚去。夜風習習,一天星斗,除了神仙便是我。
抿蝌蚪
食物雖然單調,只有面食,但人們還是盡可能地改變花樣。都說山西面食豐富多彩,但俱是改其形而不變其質,不一樣的主要在形式而非內容??删瓦@外在的不同,卻讓口感千變萬化,養育了五千載三晉文明,表里山河。
面食的成分,仿佛只有面粉,其實不然。還有一種同樣不可缺少的物質,那就是水。做不同種類面食的前提,是和起面團的軟硬度不同,也即含水量有差異。因此,豐富的山西面食文化,是面和水共同締造的。
《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塑面之形,面顯水之質,和諧統一。吾鄉缺水,人們卻把水運用得出神入化。搟面條最硬,要搟成大而薄的面皮,折起來切開,才能成為又長又薄又有筋道的面條。一根又粗又長的搟面杖和一塊大案板,是山西農村家里的第一標配。搟面杖短、案板小了,面皮搟不大,面條也就不能薄、長。搟面看似簡單,實際功力都在暗處。不熟練的人,不僅面搟不好,還常常會被搟面杖壓了手指。長長地挑上一大海碗,夏天還在涼井水里過一下,清、爽、利、滑,有菜沒菜,都已吃下肚去。
比起搟面條,刀削面更是技術活。家家的女主人都會搟面條,會削面的,卻并不多。因此,削面更稀罕,是更好的“好飯”。 削面團的含水率比搟面條大。這樣,才能利索地應刀而落。削面的刀很薄,略彎。削面時,右手拿刀背脊中間,左手托面團,大約與地面呈45度夾角。刀順面團的右側快速削下,白泥鰍一般的削面段就在滾燙的波浪中時游時泳了。削面是好飯,搟面是家常飯,還有賴飯,最典型的代表,便是抿蝌蚪。
現在城里的山西面館里大多有,但有了更文雅的名字,抿尖。我總覺得這自以為“農轉非”的雅號不如“抿蝌蚪”生動、活潑,甚至萌。高粱產量高,然而口感差,硬而粗,難以下咽,在五谷中被列入最下等。高粱面還有一個缺點,黏性差,所以不能搟面,更無法用來削面,最常見的就是做“紅面抿蝌蚪”。
做這飯,最簡單,人人都會。前提是有“抿床”。這是個專門器具,一塊硬而厚的白鐵皮上,一排一排鉆了幾十個三四毫米直徑的小圓眼,鑲在木框子里,架到開水的鍋上。把高粱面團放到一頭,用手掌用力向前推,一小截一小截的面段便探頭探腦地從小洞里擠出來,落進鍋中。面硬,抿得就慢,后面的還沒下鍋,前面的已熟了。時間一長,就化在鍋里,面湯便很稠。在飯場上,問,啥飯?答,釘子。大家呵呵一笑,都有些無奈。
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曾被人不喜歡的抿蝌蚪,卻成了最有標志性的老家飯,又發育出了好面抿蝌蚪、豆面抿蝌蚪、雜面抿蝌蚪等多種。在我老家的縣城和集鎮上,有不少專賣抿蝌蚪的小飯店,生意大多不錯,有的還做出了品牌。無論在上海還是北京,看到一進山西面館就點刀削面的人,常啞然暗笑,我則從來都是“抿尖”——雖然這名叫得不那么情愿。
食物雖然單調,只有面食,但人們還是盡可能地改變花樣。都說山西面食豐富多彩,但俱是改其形而不變其質,不一樣的主要在形式而非內容??删瓦@外在的不同,卻讓口感千變萬化,養育了五千載三晉文明,表里山河。
面食的成分,仿佛只有面粉,其實不然。還有一種同樣不可缺少的物質,那就是水。做不同種類面食的前提,是和起面團的軟硬度不同,也即含水量有差異。因此,豐富的山西面食文化,是面和水共同締造的。
《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塑面之形,面顯水之質,和諧統一。吾鄉缺水,人們卻把水運用得出神入化。搟面條最硬,要搟成大而薄的面皮,折起來切開,才能成為又長又薄又有筋道的面條。一根又粗又長的搟面杖和一塊大案板,是山西農村家里的第一標配。搟面杖短、案板小了,面皮搟不大,面條也就不能薄、長。搟面看似簡單,實際功力都在暗處。不熟練的人,不僅面搟不好,還常常會被搟面杖壓了手指。長長地挑上一大海碗,夏天還在涼井水里過一下,清、爽、利、滑,有菜沒菜,都已吃下肚去。
比起搟面條,刀削面更是技術活。家家的女主人都會搟面條,會削面的,卻并不多。因此,削面更稀罕,是更好的“好飯”。 削面團的含水率比搟面條大。這樣,才能利索地應刀而落。削面的刀很薄,略彎。削面時,右手拿刀背脊中間,左手托面團,大約與地面呈45度夾角。刀順面團的右側快速削下,白泥鰍一般的削面段就在滾燙的波浪中時游時泳了。削面是好飯,搟面是家常飯,還有賴飯,最典型的代表,便是抿蝌蚪。
現在城里的山西面館里大多有,但有了更文雅的名字,抿尖。我總覺得這自以為“農轉非”的雅號不如“抿蝌蚪”生動、活潑,甚至萌。高粱產量高,然而口感差,硬而粗,難以下咽,在五谷中被列入最下等。高粱面還有一個缺點,黏性差,所以不能搟面,更無法用來削面,最常見的就是做“紅面抿蝌蚪”。
做這飯,最簡單,人人都會。前提是有“抿床”。這是個專門器具,一塊硬而厚的白鐵皮上,一排一排鉆了幾十個三四毫米直徑的小圓眼,鑲在木框子里,架到開水的鍋上。把高粱面團放到一頭,用手掌用力向前推,一小截一小截的面段便探頭探腦地從小洞里擠出來,落進鍋中。面硬,抿得就慢,后面的還沒下鍋,前面的已熟了。時間一長,就化在鍋里,面湯便很稠。在飯場上,問,啥飯?答,釘子。大家呵呵一笑,都有些無奈。
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曾被人不喜歡的抿蝌蚪,卻成了最有標志性的老家飯,又發育出了好面抿蝌蚪、豆面抿蝌蚪、雜面抿蝌蚪等多種。在我老家的縣城和集鎮上,有不少專賣抿蝌蚪的小飯店,生意大多不錯,有的還做出了品牌。無論在上海還是北京,看到一進山西面館就點刀削面的人,常啞然暗笑,我則從來都是“抿尖”——雖然這名叫得不那么情愿。
漿水酸菜
吾鄉缺水,蔬菜種植很少,真是“人吃五谷雜糧”,以糧為綱的。但村里人也常做“無米之炊”,千方百計弄些小菜,打打牙祭。常見的,是酸菜。甘肅天水有名吃“漿水面”,和岐山臊子面、蘭州牛肉面并列西北名面。因在蘭州讀書三年,同學朋友中有不少天水人,我發現,無論在蘭州,還是上海、北京,只要一說起漿水面,個個都露出由衷的笑意,成了麥積山的“東方微笑小沙彌”。在天水掛職工作兩年,自己也成了個天水人,漿水面吃了不少,越吃越喜歡?!肚Ъ以姟烽_篇是宋代理學家程頤的“云淡風輕近午天,穿花拂柳過前川。時人不知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儒家的“樂”,并非簡單指快樂,而是哲理與情緒、天理與人欲、規范與個性高度和諧統一后所感受到的自由境界,類似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卡塔西斯”。一碗漿水面,連通了儒家佛家、東方西方。晉東南和隴東南,相距近千里,漿水的做法卻一樣的。
漿水,是發酵而成。在我老家,漿水的原料是面湯。在半大陶缸里(缸的大小很有講究,太大,長時間吃不完,漿水就會壞;太小,容量不足,更替頻繁,則發酵不足)倒入清淡的面湯。清水不能用,內不含淀粉,無發酵之因子;面湯也不能太稠,漿水以清爽為上,而且淀粉太多,發酵太過,容易變質。一般吃到還剩五分之一時,就會加入新的面湯。倒面湯,要非常小心,先沉淀,再沿著鍋邊緣,慢慢地讓清湯流進缸里。到第二天,漿水表面浮起一個個細細的水泡,就標志著發酵成功了。如果水泡很大,還有一層白毛,那就是壞了,一缸漿水全部要扔掉,重新來過。
漿水里,要腌酸菜。酸菜的原料,以苦菜為上??嗖?,是吾鄉最常見的野菜。山野里,田地里,到處都是,尤其喜歡長在莊稼地,為莊稼除草,一多半是拔苦菜。但人們并不以它多而苦惱,反而有收獲之喜悅,因為苦菜太有用了。首先,它是豬、兔最喜愛的佳肴??嗖速N著地面長,灰色的葉子約一公分寬,窄而長。葉子里面有白色的汁液,像奶,我們認為一定很有營養?!犊嗖嘶ā肥侵t色經典,感動、影響了幾代人。但苦菜如果開花,就不能再吃了。葉子長得很大時,會從中間拔出一根莖,頂頭開出黃色的小花。這標志著苦菜老了,喂豬還湊合,兔子都嫌老,人是更不吃。
其次,苦菜是“菜肴”的主力??沙缘囊安朔N類不少,各有風味。如灰灰菜綿綿的,很吸蒜、醋的味道;掃帚苗稍微發澀,有筋道,是野菜中高大上者;楊樹、柳樹的嫩葉子也可以吃。吃法都一樣,在開水里稍稍過一下,涼拌。但最受歡迎的,還數苦菜。細長的葉子,甚至都不用再切,入口微苦,反更覺清爽。晉西北朔州、大同一帶,苦菜牢牢占據第一小菜的“尊位”,鄉下、城里人都喜歡吃。大街小巷,經常有“苦菜、苦菜”的叫賣聲。吃法和我家鄉不同,是剁碎了,捏成苦菜團子,仿佛南方的雪菜。
第三,就是腌酸菜的最佳原料。把苦菜洗凈晾干(不能曬干),直接扔進漿水缸。過四五天,就變成酸菜了。生苦菜不能吃,腌制卻能讓它們“變熟”。用干凈的筷子從漿水缸里搭出酸菜,不用放任何調料,包括鹽醋,直接可以就來下飯。如果用辣椒和香油炒一下,簡直是無上美味。吾鄉許多人,無論到哪里生活,漚漿水、腌酸菜的缸都不曾丟下,哪怕水缸都已不復存在。
漿水很酸,即使“繳槍不繳醋葫蘆”的山西人,飯里放了漿水,就不會再放醋了。表層漿水可以直接喝,夏天防暑寧神,功效極佳。記得因出差第一次到北京,接待的同志安排我們到一家老北京風味的餐廳吃飯,上了豆汁。同來的上海同事自然避之唯恐不及,北京朋友也說喝不了。我卻大喝兩碗,眾皆驚訝。其實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喝豆汁,之所以如此嫻熟,蓋因其味酷似漿水也,他鄉遇故知,兩碗不過癮哪!
炒萁子
對小時候美食之記憶,零食永遠是第一位的,盡管當時像樣的零食幾乎沒有。然而正如魯迅憶百草園時,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最簡單,也最常見的,是“煮餅”。不是山西名吃聞喜煮餅,而是早飯煮“疙瘩”時,捏成圓圓的,像餅的形狀,孩子們就覺得真的不是難吃的疙瘩,是可口的餅子了,可以高興地吃下好幾個。還有“南瓜把”,我大哭著要吃“煮扎”,就是一個南瓜把,才解決了問題。其做法,就是在和子飯里煮南瓜或西葫蘆時,把靠近根部的一塊連把一起煮。孩子們可以拿著把吃,不用筷子,便感覺不一樣。所以,有時,形勢比內容更重要,怎么吃,比吃什么重要。
孩子對零食非常敏感。一次,鄰居大娘隔墻問在我家院子的飯場吃飯的兒子,還吃不吃。小哥哥回答“把不??!”吾鄉方言,不一定的意思。我馬上喊要吃“把不住”。有了吃煮扎的經驗,大人邊笑邊想辦法。拿給我一根煮玉米,說這就是“把不住”,才破涕為笑。
專門給孩子們做的零食,除炒豆子、爆米花之外,還有兩種,干餅子、炒萁子。干餅子的做法,有點像新疆烤馕。把面攤成極薄的片,在鏊子上焙干,然后再放進灶膛里烤。最后,干、薄、脆的餅子就放到孩子們的炕頭了。由于不含水分,可以放好多天,常常半夜醒來,掰一塊吃,喳喳喳,好像一只小老鼠。
做炒萁子的工序就復雜多了。把小米面、玉米面、白面按比例和在一起,小米面最多,玉米面次之,白面最少。面團要干而軟,切成食指形狀、大小的一段一段。放在白土鍋里炒。通常以為,黃土高原只有黃土,其實不然。就我熟悉的,還有兩種。一是紅土,我們那叫“燒土”,和煤一比二和起來,可以燃燒,節省要用錢賣,來之不易的煤炭。二是白土,含堿性大,黏性差,但用途不少,炒炒萁子,就是其中之一。
白土放進大鐵鍋,先自炒熱。然后,把在案板上晾了一會的面段倒進白土里,不停地攪拌。初中上化學課時,知道了水浴加熱,白土炒炒萁子,原理也一律。在白土里,不僅受熱均勻,而且不會粘連在一起。炒炒萁子,不僅孩子們興奮不已,如同過節,大人也態度和藹了許多,仿佛是給孩子們送禮物一般。
酥、脆、香的炒萁子從大鐵鍋里撈出來,還很燙,孩子們,以及大人們,便迫不及待地抓去吃。沒人想到要去洗洗,最多吹吹表面的土,就先讓牙齒享受了。土腥氣,似乎就是炒萁子本然的味道。人來自于土,吃點土又有什么呢?女兒一兩歲時,給她啃磨牙棒,樣子和炒萁子非常像,看著她滿嘴滿腮的口水卻咬不動,不禁憶起自己童年大啖炒萁子的爽快。
……

李曉東,1974年生,山西長治人,文學博士?!缎≌f選刊》雜志社副主編。曾任中國作協辦公廳秘書處處長,掛職擔任甘肅省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散文作品有《天風水雅——李曉東天水散文系列》《鄉土·礦山系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