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清晨出發，傍晚歸來。

年邁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題記

覓食的母狼

一只狼從達爾汗身邊跑了過去。

它太快了，一閃便不見了影子。達爾汗沒有看見狼，只看見了那團影子。達爾汗不甘心，想找出那只狼。他向四周看了很久，仍然沒有看見狼。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沒有狼，甚至一閃而逝的也不是狼的影子？

達爾汗疑惑不已。

直到第二天早上，這個問題還在困擾著他。早晨的山野里彌漫著大霧，大地一片寧靜，空氣中有一種濕漉漉的氣息。阿勒泰山脈像是經過一夜沉睡，重新又煥發了活力。達爾汗坐在石頭上抽煙，他一直在想，到底有沒有狼？

一支煙抽完，仍沒有想出結果。

達爾汗苦笑了一聲，煙真可惜，常常燃燒自己助人思考，卻不能讓人茅塞頓開，找到答案。

達爾汗準備返回，卻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股味道是從他身后傳來的，他扭過頭，便又看見了一只狼。它在快速奔跑，意欲越過荒灘，進入山中。它顯得很惶恐，邊跑邊扭頭向后看，似乎有什么在追趕它。它身后確實有追趕者，一位獵人騎著馬在追它，但它很快便跑上了山坡。獵人眼睜睜地看著它翻過山坡，進入了后面的溝中。那溝就是有名的狼溝，它進入了狼溝，便如同回到了家，獵人無法再追，垂頭喪氣地坐在石頭上抽煙。

達爾汗斷定它是昨天晚上出現過的那只狼，他熟悉它的快。但他不知道它是一只怎樣的狼，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只看見它是一團灰色，不能確定它是黑還是灰。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它為何如此惶恐地奔跑。它是狼，不應該如此，它應該殺氣十足，威風嚇人才對。他想，它從昨天到現在都十分恐慌地在村莊附近躲躲藏藏，不安地奔跑，一定有什么在它后面追趕著它，它的內心該是多么不安。

達爾汗很渴望看清楚那只狼。

達爾汗覺得奇怪，自己為什么對一只狼如此關心呢？

是因為它留下了恐懼。它出現得太快，消失得也太快，幾乎只是一閃之間的一團影子。之后，便不再出現，把恐懼留在了達爾汗心里。風吹過云知道，狼走過人恐懼。達爾汗雖然知道事情已經結束了，但恐懼卻沒有結束，那只狼把恐懼留在了他心里，讓他一直不安。

達爾汗也坐在石頭上抽煙。他想，要想消除恐懼，只有看清它是一只怎樣的狼?？辞辶怂?，就有了防備它的辦法，就不再恐懼了。

獵人抽完煙，要起身走了。

達爾汗問他：“你去哪里？”

獵人說：“我去狼溝，找剛才的那只狼，找到它就打死它?！?/p>

達爾汗說：“那咱們一起去吧?！?/p>

獵人問他：“你去狼溝干什么？”

達爾汗說：“我去看狼，我想看清它是一只啥樣的狼?！?/p>

獵人很是不解：“你這人真奇怪，狼有什么好看的？”

達爾汗說：“看清了狼，就有了防備它的辦法，就不再恐懼了?！?/p>

獵人明白了達爾汗的意思，點了點頭。

狼溝與那只狼跑過的方向在同一個地方，他們一起去找那只狼。達爾汗空著手，他只想看狼，所以他不需要任何武器。獵人把馬留在了村子里，背著槍，隨時準備打狼。

他們慢慢進入了狼溝。

狼溝里的狼很多，而且成群出現，經常傷人，就連那些哈薩克族獵人也談狼色變。有一位獵人來這里打獵，一槍把一只狼打倒，以為打死了，剛走到它跟前，狼突然一躍而起，一爪子抓在他臉上，他的一只眼睛當時就瞎了。狼溝里除了狼之外，還有很多動物。一次，邊防戰士們在樹林里巡邏，突然看見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從馬肚子底下鉆了過去。馬受驚，戰士們忙著拉馬，卻沒看清是什么。后來才知道，那團白花花的東西有可能是金錢豹或豺狗。那匹受驚的馬回到連里后不吃不喝，過了幾天，撒尿時居然全是血。馬被那團快速閃動的影子嚇壞了，以至內臟都出了問題。

達爾汗向四周張望，他在找狼。

終于，達爾汗發現草地上有狼踩出的爪印。他斷定這是那只狼跑過去時留下的。他警覺起來，在這種情況下，狼一旦與人遭遇，會無比兇猛地撲向人。他提醒獵人小心一點，這里危險。獵人把子彈推上膛，舉著槍行走。他是來打狼的，人身受到威脅時，要以安全為重。

他們開始找狼。

狼溝頗為崎嶇，溝中的路不但難行，而且雜木叢生，讓他們每邁出一步都小心翼翼。溝兩旁的山坡上有樹木，皆高大筆直，把山坡遮掩得陰森恐怖，讓他們疑惑隨時會躥出狼群。

達爾汗和獵人向前走了不遠，突然從草叢中冒出一個黑乎乎的腦袋，碰在一旁的小樹上。小樹發出一聲悶響，那個腦袋迅速閃到了一邊。

是狼！

達爾汗和獵人躲到路邊的一塊石頭后面，防止它撲過來咬他們。

但狼還是發現了他們，呼一聲爬起來，發出嘶啞的嗥叫。達爾汗很吃驚，狼為何如此敏銳地發現了他們。狼走了幾步，并沒有向他們撲來，而是又蹲了下去。它蹲下去之后，又發出幾聲嘶啞的叫聲，然后才安靜了。

獵人有些緊張，用槍口對著狼出沒的方向，兩眼盯著那片草叢。達爾汗悄悄對他說：“不要怕。它不過來，就不要開槍?！?/p>

其實，達爾汗也很緊張。

過了一會兒，狼在草叢中仍然沒有動靜。達爾汗和獵人慢慢后退，退到一棵松樹下。達爾汗示意獵人趴在地上觀察，他爬上樹，看見狼仍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在等待什么。過了一會兒，狼向四周看看，走到路上，站在那兒不動了。

獵人決定打狼。

達爾汗示意他耐心等待，沒有合適的機會，開槍也是白搭，不會傷到一根狼毛。

狼在慢慢移動，離他們越來越近。

達爾汗想看清它，但它一直低著頭，他無法看清它的面孔，更看不清它眼睛里有怎樣的神情。但他斷定它是那只恐慌逃跑的狼，它脖子上有一團黑鬃，他在今天早上看見過，現在他一眼就認出了它。它仍然不安地走來走去，似乎在躲著什么，又似乎急于尋找到什么。

達爾汗很疑惑，它到底是一只怎樣的狼？

獵人急了，對達爾汗說：“快開槍打它吧，如果它沖進牧民的羊群就完了，至少會被它咬死一只羊！”

但達爾汗覺得射程太遠，便示意獵人不要急，等狼靠近后再打。

等待的過程頗為郁悶，達爾汗覺得空氣似乎已經凝固了，而狼的呼吸已經噴到了他臉上，似乎狼隨時會撲過來。但他仍在等待，他知道這時候人若慌忙逃跑，只能被狼按倒在地，后果不堪設想。

狼向他們這邊過來了。

狼越來越近，但達爾汗仍看不清它。

獵人沉不住氣了，舉起獵槍對準它開了一槍。由于慌亂，他沒有打中狼。

狼并沒有轉身跑回山坡，而是向他們這邊跑了過來。他們很吃驚，這只狼的膽子真大，它竟然敢迎著人跑過來。它迎著人，實際上是迎著槍口，迎著死亡。但它一點都不害怕，它離人越來越近。

又一聲槍響。

仍沒有打中狼。狼從他們面前跑過去，快速進入河道。獵人舉著槍，但已經不知道開槍打它了。他嚇壞了，打不死它，它撲上來，死的就是人。但它卻并不進攻他們，而是從他們面前跑了過去，一直跑向河道。它起伏跳躍著準備過河，河對岸有一片樹林，它過河后就可以進入樹林。

獵人不甘心，又向狼開了一槍。

狼差一點被打中，但是它仍在向前奔跑，好像即使舍了命也要過河。獵人不知道它為何要這樣，但它拼命的樣子讓他氣憤，于是又向它開槍。它差一點又被打中，但它最終仍跑到了河邊。它嗥叫一聲跳進河里，很快便過了河。它搖了搖身體，把身上的水甩干凈，然后進入了那片樹林。少頃，樹林里傳出一聲狼嗥。是它在叫，它已經脫離了危險，可以輕松地嗥叫一聲了。

達爾汗和獵人很納悶，這只狼為何冒著被打死的危險，一定要過河進入那片樹林呢？

達爾汗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現在他可以斷定，當時確實有一只狼從身邊跑了過去。他雖然在當時沒有看見狼，但他看見了一團影子，那就是這只狼的影子。當時，就是這只狼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獵人看了一眼達爾汗，問：“追？”

達爾汗點了點頭。

他們過了河，不一會兒便追上了狼。狼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加快了速度。他們也加快了速度，很快便縮短了和它的距離。但他們沒有想到，它還有更快的速度，就在他們快要追上它時，它突然像影子一般穿梭向前，很快便把他們甩在了后面。

慢慢地，狼在山谷中變成了一個黑點。

達爾汗和獵人無奈地停下，決定放棄。

山谷中又起霧了，樹木被大霧遮掩得只剩下輪廓，影影綽綽間似乎有什么在動。達爾汗覺得霧中有東西，但他不能斷定是什么，所以沒有近前去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這只狼一直很奇怪，出現時是一團快速閃動的影子，出現后倉皇逃命，嘶啞嗥叫，與他以往見過的狼不一樣。它身上有一種亡命天涯垂死掙扎的氣息，讓他既恐懼又困惑，越來越覺得它不是狼，而是別的什么。

這只狼為何是這樣？

他突然愧疚起來，雖然自己只想看清這只狼，但卻和獵人一起追它，實際上是在給它的生命制造危險。這只狼現在的處境，猶如站在死亡邊緣，他只要伸出手一推，它就會掉下去。他不忍心這樣做，死亡是殘酷的，死亡會讓制造死亡的人愧疚。他不想再追了，不想讓自己變成罪人。他對獵人說：“別追了，回吧?！?/p>

獵人說：“再追一下，說不定就追上了?！?/p>

他果斷地說：“追不上了，它已經不見了?！?/p>

獵人無法斷定能否追上，便聽從了達爾汗的意見，決定隨他返回。

但樹林里卻傳出了一聲狼嗥。樹林在大霧中一團模糊，無法看清形狀，但傳出一聲狼嗥后，似乎一下子變得清晰了。狼的嗥叫是從樹林里發出的，狼在樹林里?？隙藰淞掷镉欣?，大霧似乎一下子散了，人似乎一下子看清了樹林。

達爾汗長時間地看著樹林。

獵人舉著槍。

狼在樹林里，他們不能返回。達爾汗想去看看，他想看清它是一只怎樣的狼。獵人的想法很簡單，他只想打死它。

他們走向樹林。霧沒有散，但因為他們走近了，樹林顯露了出來。他們看見了樹木的枝干，還看清了樹林中的石頭。有一句老話說，有山就有狼。狼一般都在山上，因為山上有樹木，可以讓它們隱藏得更好。他們離樹林近了，仔細向樹林里觀察，卻看不見狼。他們停下，仔細觀察樹林里的動靜。他們知道，這種時候不能貿然進入樹林，如果狼躲起來襲擊他們，他們就會吃虧。

霧變得陰冷了起來。

達爾汗看了一眼獵人。獵人馬上把子彈推上了膛，他怕狼突然出現，子彈上膛可有力防御它的襲擊。

達爾汗又看了一眼獵人，意思是進不進樹林？

獵人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樹林里又傳出一聲狼的嗥叫。達爾汗和獵人不再恐懼了，狼發出聲音的地方在樹林深處，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狼的這一聲嗥叫對他們來說太有利了，一則讓他們不再恐懼，二則讓他們知道了它具體的位置。風刮過樹葉會晃動，狼叫過聲音會彌漫。他們都有豐富的經驗，只要狼嗥叫一聲，他們就會抓住機會，判斷出它是一只怎樣的狼。

達爾汗斷定，狼仍然恐慌不安。

獵人笑了，他有把握打死狼。

達爾汗和獵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他們決定進入樹林尋狼。它嗥叫得很恐慌，猶如在一團黑暗中掙扎，他們不再怕它了。

進入樹林后，達爾汗心里又浮出那一絲愧疚。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不害它，只要看清楚它是一只怎樣的狼就可以了。

樹林里濕漉漉的，霧留下了濕氣和水，從樹葉上滴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達爾汗走在前面，在仔細尋找著狼有可能出現的地方。獵人走在后面，他隨時準備開槍，他有打死狼的信心，但是他不知道狼在哪里。

又傳來一聲狼的嗥叫。

它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

一只烏鴉發現了達爾汗和獵人，怪叫著飛向狼發出嗥叫的地方，盤旋著飛來飛去。烏鴉是狼的好朋友，如地面有異常情況，它們會及時飛到狼的頭頂傳遞信息，讓狼及時做出防范措施。經驗豐富的獵人和牧民，看見烏鴉在空中急速飛動，便知道附近一定有狼?，F在，達爾汗知道這只烏鴉去給狼報信了，狼很快就會知道有人來了。

他們加快了腳步。

達爾汗看見烏鴉盤旋幾圈后，落在了一棵樹上。它已經將信息準確地傳遞給了狼，接下來它要看看會發生什么。它蹲在樹枝上，黑乎乎的一團，像是那棵樹長出了腦袋。達爾汗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多么好啊，烏鴉和狼之間沒有恐懼，沒有傷害，沒有隔閡，有的只是信任和關懷，人和狼什么時候才可以這樣呢？

他們離那棵樹不遠了，烏鴉叫了一聲，飛走了。

樹下，狼又叫了一聲。

達爾汗和獵人在一塊石頭后伏下身子，然后慢慢探出頭張望。狼一定就在附近，達爾汗只想看狼，只要能看清它，他就可以返回了。但除了樹木外，仍沒有狼的影子。獵人的頭和槍口幾乎一起在往外伸，他害怕狼，只要看見狼，他就開槍。達爾汗對獵人說：“不要害怕，狼不在這里?！?/p>

獵人問：“那它在哪里？”

達爾汗說：“應該在稍遠一點的地方?！?/p>

獵人說：“沒關系，只要它露頭，我保證一槍放倒它?！?/p>

達爾汗心里又生出愧疚，對獵人說：“這只狼的叫聲很奇怪，好像對什么事都很害怕，顯得很可憐。你能不能不打它？”

獵人說：“狼可惡得很，我是獵人，我不打狼，我跑這么遠的路來干啥？”

達爾汗說：“你如果放過它，就等于原諒了它，做這樣一件事，對你是有好處的?！?/p>

獵人點了點頭。

這時，又傳來一聲狼的嗥叫。狼的聲音在山下，它已經走出了樹林，到了山下。

他們向狼發出嗥叫的地方走去。他們沒有了殺心，只想看看發出叫聲的是一只怎樣的狼。

他們出了樹林，看見了那只狼。它旁邊有兩只小狼，圍著它在叫。大狼用嘴蹭蹭小狼，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明白了，它是一只母狼，外出沒有弄到食物，怕小狼挨餓，所以便急忙趕了回來。但它還是回來晚了，有一只小狼已經被餓死，另外兩只小狼也已經有氣無力，快要斃命了。

他們很驚訝，狼的生存居然如此艱難。

母狼一直用嘴蹭著兩只小狼，這是它唯一能夠給小狼的溫暖。它沒有帶回食物，只能給小狼愛。小狼低叫幾聲，軟軟地趴在了它身邊。它們感覺到了母狼的愛，但小狼已經沒有了力氣。母狼溫暖的愛很快就會變得冰涼，小狼很快會被死亡的大嘴吞沒。母狼用無助的眼睛看著小狼，它沒有任何辦法改變它們的饑餓，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死去。

達爾汗和獵人看著大狼和小狼，覺得有什么像刀子一樣刺在了他們身上。

達爾汗看見獵人臉上有了一絲愧疚，便對獵人說：“放過它們吧！做這樣一件事，對你是有好處的?！?/p>

獵人把槍背在了背上。

母狼抬起頭嗥叫一聲，在兩只小狼旁趴下身子，將脖子伸直，在等待著什么。霧仍在彌漫，母狼在霧中變得恍恍惚惚，似乎要隨著大霧隱匿起來。但霧很快飄散了，母狼仍在原地。

達爾汗和獵人不知道母狼要做什么，便緊張地盯著它，等待著它下一步的動作。因為離得遠，達爾汗和獵人看不清母狼的表情，但它一動不動的樣子，讓他們覺得它像一座雕塑。

母狼一直將脖子伸直，在等待著什么。兩只小狼努力抬了抬軟軟的腦袋，看著母狼，它們也不知道它要做什么。母狼將脖子伸直是很費勁的，它這樣做一定有它的企圖。過了一會兒，母狼把頭一揚，便有東西從它嘴里噴出，落在了小狼身邊。原來，母狼將腹內的殘余食物嘔吐了出來，讓兩只小狼吃下，以便度過饑餓的難關。

吐完，母狼軟軟地倒了下去。

一只小狼爬過去，用爪子抓起母狼吐出的食物，塞進了嘴里。

另一只小狼已經不行了，食物近在眼前，它卻沒有力氣吃到嘴里。小狼望著母狼，悲哀在慢慢擴散，最后變成了對死亡的屈服。它才出生兩三個月，還不知道狼在這個世界上過著怎樣的生活，就要結束生命。

母狼痛苦地嗥叫了一聲。

達爾汗和獵人也在嘆息。

母狼慢慢爬到那只小狼跟前，仍然用嘴蹭它，希望它能夠緩過勁兒來。小狼的眼睛已經閉上，無法再感知到母狼的溫暖了。母狼抬起頭，突然嗥叫了一聲。它的嗥叫聲很大，附近的鳥兒受到驚嚇，紛紛飛離而去。嗥叫完，母狼低下頭，用兩只前爪按住那只小狼，然后一口咬住小狼的身體，頭一揚，便將小狼撕成了兩半。母狼把一半扔給在一旁的另外一只小狼，自己開始吞噬另一半。很快，小狼的肉身便不見了，只有母狼和那只小狼嘴巴上留有紅色血跡。

達爾汗和獵人驚訝不已，他們沒有想到，狼會吃狼。

過了一會兒，母狼和小狼起身離去。它們吃了一只小狼，有了力氣，要去尋找安全的地方藏身。

達爾汗和獵人望著母狼和小狼遠去，覺得有什么仍在刺著他們。他們的身體不疼，但心里疼。

一只烏鴉叫著，飛向母狼和小狼遠去的方向。烏鴉出現，必然又要給狼傳遞信息了。會出什么事呢？烏鴉出現，即使告知母狼和小狼前面有危險，但它們也毫不畏懼，因為它們有力氣了。

達爾汗和獵人心里的疼減輕了一些。

他們想再看一眼母狼和小狼，但它們已經不見了。他們很吃驚，它們吃了一只小狼后，居然這么快就不見了蹤影。它們的速度真快。他們有些失落，因為距它們太遠，所以從頭至尾沒有看見那只母狼是什么樣子，現在它已經不見了，他們仍不知道它是一只怎樣的狼。

返回途中，達爾汗問獵人：“如果有一天你沒有打到獵物，面臨著被餓死，你會怎么辦？”

獵人回答：“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給死亡?！?/p>

達爾汗驚呆了。

獵人笑了。

山坡上的狼

“可以出門了?！比~賽爾拉著孫子的手，對妻子說。

“走吧?！逼拮诱f完，把一束貓頭鷹羽毛插在孫子頭上，把孫子抱上馬背。

葉賽爾牽著馬出了院子。孫子騎在馬上，頭上插著一束貓頭鷹羽毛，這是哈薩克族兒童舉行上馬禮的鮮明標志。今天是葉賽爾和妻子為孫子精心挑選的好日子，將由葉賽爾牽著馬去拜訪親友。葉賽爾已經通知親友們今天要給孫子舉行上馬禮，按照常規，他牽著馬到達后，親友們會熱情地向孫子撒酸奶酪，送給他馬鞍子和馬鞭子，并把他抱上配好馬鞍子的馬背。有一句老話說，借馬容易，借鞍難。所以，哈薩克族人都很重視兒童的上馬禮，期待通過親友們贈送馬具的方式，讓他得到祝福，順利長大成人。

一路上，孫子騎在馬上，高興地笑著。

但葉賽爾沒有笑，臉色一直不好看。他今天早上得知，前幾天通知過的親友都去打狼了，一個也沒有回來，他就笑不出來了。他很生氣，你們都去打狼，我孫子的上馬禮怎么辦？前幾天我就騎馬翻過了三座山。趟過了兩條河通知了你們，但一有狼的消息，你們的心就被吸引過去了，難道狼比我孫子的上馬禮還重要？這樣想著，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想牽馬回去。但他看見孫子騎在馬上笑著，便又往前走去。

翻過一座山，葉賽爾發現，僅僅二十多天時間，這里發生了很大變化。地上的草綠了，已經向上躥出很高一截，將地面覆蓋了一片綠色。所有的樹都長出了樹葉，遠遠望去，每一棵樹都是一團綠色。他勒住馬放眼望去，整個山野已經被綠色占領，顯示出了勃勃生機。他想，這樣好的時機，這樣好的地方，牛羊都忙著去吃草，狼出來也不為過，狼也是山里的一分子，需要走動，需要捕食。

葉賽爾之所以聽到親友們去打狼的消息后不笑，是有苦衷的。去年開春，狼突然多了起來，他和村里人去打狼，打了好幾天，雖然沒有打死一只狼，但把狼擋在了牧場外圍。牧場上的牛羊因此安全了，暫時不會受到傷害。一天，葉賽爾發現了一個狼洞，里面有五只小狼崽，但母狼不在。打死小狼崽是舉手之勞，他沒有動手，他想把母狼也打死。但母狼是大狼，打死它并非易事。于是，他想到了投毒。他把毒藥放在肉中，就把母狼毒死了。然后，他又把五只小狼崽也打死，拉著它們的尸體回村了。他打狼的過程很順利，并沒有讓誰受到驚嚇。但這件事引起了村里人的指責，毒死母狼，打死五只小狼崽，你為何做這樣的事呢？

葉賽爾后悔了，但母狼已經被毒死，五只小狼崽也已經被打死，他沒有辦法改變這一事實了。

有人議論說，狼邪氣，葉賽爾弄死了六只狼，會遭報應的。

葉賽爾聽到這樣的議論，心里害怕，便留下了恐懼癥。

這一年多，葉賽爾很痛苦，每天晚上的夢中，都有一只狼跑來跑去，有時候是他追狼，有時候是狼追他，情形極為恐懼。他每晚都被一只狼折磨一番，狼才悄無聲息地離去。他很奇怪，自己弄死了一大五小六只狼，如果狼邪氣，用夢來折磨自己，夢中應該是六只狼才對，為何卻只有一只狼呢？他沒辦法改變夢，人天黑后就得睡覺，睡覺就得做夢，而夢像失去理智的瘋子，它要瘋狂地把你拉入光怪陸離的場景中，你便無法逃脫，更無法與之抗衡，只能經歷一場又一場痛苦的煎熬。

葉賽爾后來想，是因為自己下了毒，老天爺在懲罰自己。村里人反對投毒，他們經常會說一句話：把眼眶挖了，比把眼珠子挖了還陰險；把嘴唇割了，比把牙齒打掉還惡毒。但他投毒是出于無奈，今年的狼如此猖狂，不收拾狼，狼離人越來越近，到最后挨收拾的就是人。再說了，狼已經咬死了這么多羊，打死幾只狼就算是它們償命了，沒有什么不妥的。他當初投毒時就是這樣想的，后來也經常這樣想，再后來他心里產生了愧疚感，再加上噩夢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他不這樣想了。

接連被噩夢折磨，葉賽爾的疑惑慢慢消失，開始理智地考慮這件事了。他想，假如自己沒有下毒，就不會做噩夢；假如那六只狼沒有被毒死，現在還自由自在地活著，該多好！

至此葉賽爾才發現，他原本不想打狼，那天是一時沖動，對狼投了毒。

打狼會讓人的心不安。

以后，再也不會打狼了。

當葉賽爾想到狼窩中除了那只母狼和五只小狼崽外，應該還有一只公狼時，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只公狼要來報復自己了，接連重復做的這個夢就是暗示。他渾身顫抖，覺得那個夢并非噩夢，馬上要變成事實。打死那五只小狼崽時，他想起獵人說過掏狼崽不能一鍋端，必須留一只小狼崽拖住大狼，讓它無法分身來追掏狼崽的人。當時，他曾猶豫了一下，想留一只小狼崽在狼窩里，但他又覺得把五只小狼崽全部打死解氣，有利于威懾狼，所以便用石頭砸碎了那五只小狼崽的腦袋。但他忽略了公狼，它外出覓食回來，滿目所見皆為慘狀，仇恨便如洪水一般在內心奔涌，一路跟蹤他而來，要找他報仇。

這樣一想，葉賽爾猶如掉入了冰窟窿里，渾身一陣陣寒冷。

葉賽爾又開始做噩夢。

葉賽爾接連做噩夢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不少人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人們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有人說：“葉賽爾老了，人老了膽子就小了，膽子小了就怕事了，人一怕事便什么事就都來了?！?/p>

“人老了就應該膽子小，不然會出事的?！?/p>

“其實不是膽子小的問題，是葉賽爾到了信服一些事情的年齡了?！?/p>

“信服什么事情呢？”

“老年人不是說，每個動物都有它的守護神嗎？人年輕的時候火氣旺，連動物的守護神也怕人哩，所以年輕人打獵的多，也容易打到獵物?！?/p>

“你的意思是，人老了火氣就弱了，動物的守護神就不怕人了，所以年齡大的人不應該去打獵?！?/p>

“對?！?/p>

“你這個說法是從哪兒來的，好像沒有人這樣說過?！?/p>

“沒有人說過沒關系，你只要信了就可以了?！?/p>

“這是迷信吧？”

“這不是迷信，是一種告誡，目的是讓我們懂得尊重生命，哪怕它是一只小動物?！?/p>

“是這樣啊，我好像懂了?！?/p>

“你活到葉賽爾那個年齡，就全懂了，就能理解了?！?/p>

每個動物都有守護神！葉賽爾又被這一說法弄懵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那死于自己之手的六只狼，變成各種說法，像陰森恐怖的蝙蝠飛入他的生活，讓他坐臥不安。他怕狼，這一年多很少去牧場放牧，慢慢與村里人生疏起來。他毒死了狼，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村里人覺得葉賽爾接連做噩夢，身上有邪氣，便不與他來往了。

葉賽爾變得很孤獨。

葉賽爾沒有想到，就連他的親友也好像在故意躲他。明明前幾天已經接到他要給孫子辦上馬禮的通知，他們卻一個個都去打狼，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中午，葉賽爾到了卡哈爾家?？ü柡腿~賽爾一起長大，一起娶媳婦，一起當爸爸，后來又一起當爺爺?？ü栐鴮θ~賽爾說：“這一輩子，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誰也離不開誰?！钡白赢吘故怯白?，不是心?？ü栆踩ゴ蚶橇?，只有他的小女兒古麗在家。葉賽爾想，既然自己已經來了，不管卡哈爾怎樣對待自己，自己也要把上馬禮的程序進行下去，哪怕下午空手回去，也心里無愧。

他牽著馬在卡哈爾家柵欄外走了一圈，意即告訴卡哈爾家人，他帶著孫子來了。

古麗在縣中學當老師，放假了便回父親家住一段時間。葉賽爾已經把意思表明了，接下來就看古麗如何處置了。他希望她去找卡哈爾，讓他回家處理上馬禮這件事。只有這樣，卡哈爾才不是他葉賽爾的影子，而是他的心。

但古麗不明白葉賽爾的意思，她對葉賽爾說：“爸爸去打狼了，打不到狼不會回來。你是等他呢，還是先回去？”

葉賽爾生氣了，決定等。他在賭氣，他要等。

古麗在看一本書，她和葉賽爾閑聊，說到了打狼，便給葉賽爾講了三個有關狼的故事。

其一：

有個屠夫賣肉回來，天色已晚。突然出現一只狼。狼窺視著屠夫攜帶的肉，口水快要流出，尾隨著屠夫走了好幾里路。屠夫很害怕，便將屠刀在狼面前晃了晃，想把狼嚇跑。狼看見了屠刀，被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可是等到屠夫轉過身朝前走時，便又跟了上來。屠夫就想：狼并不是要傷害我，它想要的是我買的肉，不如把肉掛在樹上，這樣狼就夠不著了，等明天早上狼走了再來取肉。屠夫于是將肉掛在鉤子上，踮起腳尖把帶肉的鉤子掛在樹上，然后把空擔子在狼面前晃了晃。就這樣，狼不再跟著屠夫了。屠夫就安全地回家了。第二天拂曉，屠夫去昨天掛肉的地方取肉，遠遠地看見樹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東西，好像一個吊死在樹上的人，于是感到非常害怕，焦慮地在樹四周徘徊著向樹靠近，等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樹上懸掛著的是一只死狼。屠夫抬起頭來仔細觀察發現，狼的嘴里含著肉，掛肉的鉤子已經刺穿了狼的下顎，其形狀就好像魚兒咬住了魚餌。當時市場上狼皮非常昂貴，一張狼皮價值十幾兩黃金呢。屠夫得到了這張狼皮，發了一筆小財。

其二：

有個屠夫天晚回家，擔中的肉已經賣完，只剩一些骨頭。行之不遠遇到兩只狼，緊隨著他走了很遠。

屠夫害怕，拿起一塊骨頭扔過去。一只狼得到骨頭停下了，另一只狼仍然跟著。屠夫又拿起一塊骨頭扔過去，后得到骨頭的那只狼停下了，可是先得到骨頭的那只狼又跟上來。骨頭已經扔完了，兩只狼像原來一樣一起追趕。

屠夫很窘迫，害怕前后受到狼的攻擊?？匆娨暗乩镉幸粋€打麥場，場主人把柴草堆在打麥場上，覆蓋得像小山似的。屠夫于是奔過去倚靠在柴草堆下面，放下擔子拿起屠刀。兩只狼都不敢向前，瞪眼朝著屠夫。過了一會兒，一只狼徑直走開，另一只狼像狗似的蹲坐在前面。時間長了，那只狼的眼睛似乎閉上了，神情悠閑得很。屠夫突然跳起來，用刀劈狼的腦袋，又連砍幾刀把狼殺死。屠夫正要上路，轉到柴草堆后面一看，只見另一只狼正在柴草堆里打洞，想要鉆過去從背后對屠夫進行攻擊。狼的身子已經鉆進一半，只有屁股和尾巴露在外面。屠夫從后面砍斷了狼的后腿，也把狼殺死。這才明白前面的那只狼假裝睡覺，原來是用來麻痹自己的。

狼也太狡猾了，但是這兩只狼都被一一砍死。禽獸的欺騙手段能有多少呢？只不過給人增加笑料罷了。

其三：

有一個屠夫，晚間走在路上，被狼緊緊地追趕著。路旁有個農民留下的地窩棚，他就跑進去藏在里面。狼從苫房的草簾中伸進一只爪子。屠夫急忙抓住它，不讓它抽出去。但是他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長的小刀子，沒有辦法可以殺死它。于是，他就用小刀子割破狼爪子下面的皮，用吹豬的方法往里吹氣。他用力吹了一會兒，覺得狼不怎么動彈了，才用帶子扎上了吹氣口。出去一看，只見狼渾身膨脹得像一頭牛，四條腿直挺挺地不能回彎兒，嘴大張著無法閉上，他便把它背回去了。

不是屠夫，誰有這個辦法呢？

故事很精彩，葉賽爾聽得津津有味。

聽完，葉賽爾想，看人家打狼多么有水平，不但把狼打了，而且還讓人佩服，真是聰明。而自己卻用投毒的方式打狼，想想都覺得丟人。

古麗說，這三個故事是古代的一個叫蒲松齡的老人，在一本叫《聊齋志異》的書中寫的。三個故事都出在屠夫身上，屠夫在對付狼時，其專業技能幫了大忙。古往今來，狼與人始終形影不離，便留下了這些故事，而這些故事被蒲松齡老先生留在筆下，聽起來頗有滋味。

葉賽爾想起了自己做過的那個噩夢。自己用投毒的方式殺了狼，這樣的事傳出去，會有人像古麗講《聊齋志異》一樣講自己的事嗎？

不會。

自己投了毒，這樣的事會讓人惡心和憎惡，不會有人講的。

門外傳來嘈雜聲，卡哈爾回來了?？匆娙~賽爾的孫子，卡哈爾明白了葉賽爾的來意，他苦笑一聲，對葉賽爾說：“我的老朋友，對不起了，我的馬鞍子沒有了，沒辦法送你了?！?/p>

葉賽爾問他：“為什么，你的馬鞍子為何沒有了？”

卡哈爾說：“和狼有關?！?/p>

原來，卡哈爾和村里人昨天出去打狼，把一只狼堵在了懸崖邊，它沒有退路，便對著他們嗥叫，時刻準備著撲向他們。

人們手握刀子和木棍，狼若撲過來，他們便刺它和打它。

卡哈爾下馬，抽出腰間的刀子，盯著狼的眼睛。狼的眼睛真嚇人啊，里面有冷冰冰的光，似乎會噴射出徹骨的大雪?？ü栆魂囶澏?，覺得所有人都不是這只狼的對手，它身上的煞氣就足以壓倒一切。但狼被堵在了懸崖邊，已無任何活路，倒也不用怕它。為了把狼堵到懸崖邊，人們費了很大周折，他們在漫山遍野大聲喊叫，唯獨將懸崖留為一條路，利誘它上了懸崖。狼在懸崖邊向下一望，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它痛苦地嗥叫一聲，憤怒地瞪著圍上來的人們。人太多，狼無法沖下去，便與人們對峙著。

山崗上安靜了下來。

看著狼，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冷。

狼大張著嘴，不停地嗥叫，似乎聲音是刀子，可以把人殺死。它的四顆獠牙白晃晃的，頗為嚇人，誰也不敢上前。但狼叫歸叫，終究不能逃出困境，時間長了，人便不怕它了，每個人仍緊握刀棍，隨時準備進攻。人與狼對峙，比的是耐心，耐心不足者會先進攻，這樣就會讓對方得到機會，趁他（它）分神之際，盯準其致命處一擊，讓對方喪命。

人的耐心不如狼。

人們開始進攻了，手里的刀子和木棍揮舞著，向狼逼了過去。

狼大叫一聲，人們便不敢向前了。氣氛緊張起來，人們如果再向前，必然會有人被狼咬死，誰會愿意這樣呢？但沒有人愿意放棄，他們互相依靠，又向前逼近。狼再次嗥叫一聲，向人們撲了過來。人們被嚇壞了，亂成了一團?？ü柕鸟R受到驚嚇，很快便沖出了人群，在山崗上大叫著蹦跳起來?？ü柵埋R掉下懸崖，意欲抓住它，但它已經接近懸崖邊，看它的架勢，很有可能一頭栽下懸崖?？ü栯x馬很遠，無論如何都不能抓住它。這時候，出現了令所有人嘆為觀止的一幕，狼嗥叫一聲，馬聽到后，像是聽到了命令似的站住不動了。

馬為何會聽從狼的叫聲，突然站住不動？

誰也不知道。

山崗上出現了難耐的寂靜，只有風在嗚嗚地刮著。

馬轉過身，走到了卡哈爾身邊。馬被嚇壞了，站在卡哈爾身邊才安靜了。

人們看著狼，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是來打狼的，置狼于死地本無可厚非，但它讓馬在危險中停下的一聲叫，進入了他們心里，讓他們感覺到了溫暖，覺得狼不再可怕，變得親切了起來。他們想退下山崗，放這只狼走。

人們互相對望，很快，他們眼睛里有了一致的神情。

他們決定放走這只狼。

但這時又出現了令人嘆為觀止的一幕，這只狼大聲嗥叫著，快速奔跑起來，一頭撞向崖壁。它奔跑得很快，用的力氣很大，腦袋噗的一聲被撞碎，倒了下去。人們都驚呆了，狼自己選擇了死亡，把自己撞死了。人們圍過去細看，它的腦袋撞碎了，被鮮血浸著，猶如一朵紅色花朵；它的身體軟軟地癱在地上，剛才還在它身體里咆哮的野性，此時已經不見了影子。

人們很懊悔，本來想放了這只狼，但卻未及退下山崗，讓它以為自己已無生還之路，便撞死了。

人們覺得是他們害死了這只狼。

人們決定將這只狼埋葬?？ü枌Υ蠹艺f：“它救了我的馬，我把我的馬鞍子奉獻出來，把它放在馬鞍子里埋了吧?！?/p>

懸崖邊多了一個墳堆，人們看了幾眼，便下山了……

葉賽爾聽完卡哈爾的講述，心里涌出一股很熱的東西。他想起老人們說過的一句話：“兩個山坡上的狼，絕對有一只是好的；兩條河里的水，絕對有一條會養活人?！币郧八焕斫膺@句話，現在他突然理解了，覺得心里的那股很熱的東西在升騰，讓他的全身都熱了。他把孫子抱上馬背，與卡哈爾告別，踏上了回家的路。

孫子的上馬禮，就這樣被這件事改變了。孫子沒有得到馬鞍子和馬鞭子，也沒有得到祝福，但葉賽爾不后悔，他的孫子本該得到的馬鞍子，陪伴一只狼長眠在大地深處，他覺得心里很踏實。

從此，葉賽爾沒有再做噩夢。

別人問他：“你為什么沒有給孫子舉行上馬禮？”

他說：“備鞍容易，騎馬難。我的孫子只要學會騎馬，就不會沒有馬鞍子?！?/p>

在村外的草灘上，葉賽爾的孫子騎著馬在奔跑。

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入伍，歷任新疆軍區戰士、干事、創作室專業作家，2002年轉業。出版詩集《所在》、散文集《動物精神》《風過達坂城》《龜茲仰止》《獸部落》《上帝之鞭》《藏北的事情》《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狼界》等二十余部。獲解放軍文藝獎、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青年創作獎等多個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