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6期|韓銀梅:浪漫伴侶
一天,年屆六旬的鄭醫生正在他那間有著眾多儀器的工作室昏昏欲睡地打著盹,附近的一個觸屏儀忽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滴答聲。他循聲望去,墻上的大屏幕出現了一個相當神秘的情景,一個滄桑的洞口伸出一只老邁的手,朝他做著食指勾引的動作。鄭醫生納悶地猜測著:難道這是上蒼之手要帶我走嗎?我的時間到了嗎?他混沌的眼睛往上翻著,努力猜想著自己的年紀,糾結起對塵世的依戀和憎惡到底哪個多哪個少的時候,叮咚一聲門鈴響,鄭醫生從這個晦澀的夢里驚醒了。他從電動躺椅中起來,迷迷糊糊地穿過各種儀器上前去開了門。
如今有人上門這樣的事已經很少見了,即便是上級領導與同事之間的工作溝通或者開會,也都是通過屏幕來對接,真人很難一見了。果然又是一個推銷商,鄭醫生正想將其拒之門外,這個推銷商像一條滑溜的魚,一下子就竄進了屋里。反正很久也見不到一個面對面喘著氣的活人了,那就坐吧。來人是個三十幾歲的男子,瘦削,干練,他自己走到飲水機前拿了一只杯子在出水口打了一杯咖啡,咖啡的濃郁香味兒立刻擴散到整個房間。鄭醫生這才想起自己也好久沒喝東西了。推銷商看出鄭醫生的意思,殷勤地想給他也來一杯咖啡,但鄭醫生卻捂住他的水杯說自己來。他打了一杯可口可樂,那些深褐色的氣泡在杯子里翻滾著,強烈地誘惑著鄭醫生干渴的嘴。自從他喝過可口可樂這種碳酸汽水以來,便對它情有獨鐘,雖說他知道這種飲品沒什么養分,喝多了還會導致什么骨質疏松之類的問題,但他覺得人這一輩子處處受限,即便再自律一些也還是最終走向死亡。就對自己網開一面吧!他一口氣喝干了杯里的可口可樂,碳酸的反沖力從鼻腔嗓子眼躥上來,使他噴嚏連連,眼淚都嗆出來了。
鄭醫生這一番動靜過后,才想起來屋子里還有著另一個大活人呢。推銷商剛好也將一杯咖啡喝完了,他咂巴著嘴把椅子拉到鄭醫生的面前,很是神秘地對鄭醫生說:我有一款特別適合您的產品,想不想看一看?鄭醫生搖著頭說:你喝好了就走吧,沒有什么產品適合我,我現在不需要任何東西。推銷商非常自信地說:我敢肯定,這個東西你非常需要!鄭醫生渾濁的眼睛閃了一下,說:那我看看。一眨眼,像大變活人似的在推銷商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鄭醫生愣怔著揉了揉眼:啥時候進來了兩個人?推銷商就清了下嗓子開始介紹說:她叫如藝,對一個孤獨的男人來說,她是當今生活中最理想的伴侶。對不對,如藝?他轉向如藝問著。如藝說話了,她朝著鄭醫生說道:是的,人活一世,免不了苦惱繁多,如果您擁有我,我想我能為您排憂解難。鄭醫生吃了一驚,他敢肯定他活到這個歲數還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是天籟之聲還是菩薩開口?他不由得打量起如藝來。這位女士果然不俗,既像天女下凡,又似人間尤物。如此的佳人也曾依稀出現在他的幻想中,不過幻想終歸是幻想,一閃而過罷了。此刻她卻真的出現在他眼前了,可現在……他把眼鏡拿下來用制服的衣角使勁地擦了擦鏡片,重又戴上打量起如藝來。忽然他慌亂地朝推銷商揮著手嚷道:快走快走,你們這些騙子,趕緊出去,不然我就報警!推銷商說:別激動,別激動嘛。他說著就把鄭醫生按到他的椅子里坐下,他的兩手仍然撫在鄭醫生的雙肩上說:你想報警,我可一點也不怕,因為我不是騙子,我的確是為您謀福利來的。推銷商放開鄭醫生,在地上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接著說:作為一個優秀的男人,你看你活得多窩囊??!鄭醫生疑惑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隱私?隱私?推銷商扭臉看看鄭醫生: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隱私?你真還在過去的時光里睡大覺嗎?鄭醫生難堪地嘆了口氣,心想,是??!他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對“樹洞”(一個深夜傾訴的網絡環境)的那次傾訴,盡管使用了化名、聲音進行了處理,可有什么用呢?該有多少人在聽??!
不用說,推銷商還是成功了。鄭醫生花了一筆不小的錢,買下了這款名叫如藝的高智能機器人。但是他怎樣將她帶回家、怎樣安置她呢?鄭醫生的太太小俊已經病了很久了,她一直懷疑丈夫與別的女人有染,為此,她執著地尋找著蛛絲馬跡,甚至闖到女鄰居家破口大罵。她固執地認為,鄭醫生趁著她的眼睛不好,讓一個多年的情人夜夜溜進家里與他幽會。這個無稽之談,數次鬧到派出所和家庭調解委員會。有人建議鄭醫生帶她去看精神科。鄭醫生是個醫生,他難道不想讓她正常起來嗎?總之,幾十年中他們活得很累。鄭醫生到了年紀寧愿去看守醫療檢測方面的儀器,也不愿意退休回家。
推銷商向鄭醫生承諾,售后的一切問題都由他來解決,他將為他隨時服務。鄭醫生雖說覺得難堪,可自己確實解決不了這些事情,只好同意了推銷商的安排。
又一天,鄭醫生將工作帶回了家里。扮演他同事的推銷商起先與他在客廳里說著老婆小俊聽起來既枯燥又聽不懂的一些話。之后,他們兩個就去了樓上鄭醫生的臥室。她雖說眼睛不好,但又沒到瞎的程度。在虛掩著的門外,她模模糊糊看見他們將一些小儀器往鄭醫生的電腦上鏈接著,好像總也弄不成功的樣子。小俊覺得無聊,悻悻地下樓去了。
第二天一早,鄭醫生上班去了,小俊就到他的房間去查看。她推開鄭醫生的臥室門,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他房間的掛衣架上還是老樣子,一條圍巾,一頂很少戴的帽子,一身耷拉著的睡服。他臨睡前看的那些書還在枕邊亂堆著,茶幾上有他的老花鏡、水杯、小藥盒子之類。窗臺上那排花旺盛地開著。還是那樣,沒什么異常。那個與丈夫夜夜相伴的女人曾是他們的鄰居,已經被她打走了。一個月前那個女人搬了家,他們家總算安寧了。
可有哪里不對呢?小俊又走過去將大衣柜的幾扇門依次拉開,滿臉狐疑地看了看,然后關上,開始像往常那樣,打掃起房間來。到了這晚的半夜,有一陣微妙的動靜把她弄醒了,她似乎聽見鄭醫生在說話,但仔細聽又不是說話,成了打呼嚕的聲音。她睡了沒多久卻被一陣小聲嬉笑的聲音驚醒,側耳聽聽,又是一片深夜的寂靜。上次她也答應了調解專家,不再疑神疑鬼,但總有不由人的時候。又過了幾天,一個吃早餐的時刻,小俊對鄭醫生察言觀色,他還是老樣子,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新聞,之后用餐巾擦了手和嘴說一句你慢慢吃,然后站起身穿上外套就走了。多年來他倆就是這樣一個生活模式。小俊覺得只要他不偷偷摸摸地欺騙她,不信誓旦旦地撒謊,她倒喜歡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她要求鄭醫生和她一致,她干干凈凈,他也要做到干干凈凈才行,否則她就會大鬧天宮似的讓他別好過。
小俊的猜忌變成了真的?,F在每到晚上,鄭醫生的確會和機器人如藝幽會,他先是把她請出來,滿臉愧色地對她說:真是對不起,辛苦你了!讓你藏在這么憋屈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到床上,一邊親吻著她的額頭,一邊喃喃地說著。如藝卻說:這沒什么呀,之前已經對您說了嘛,我就是為您排憂解難來的。如藝只要開口說話,鄭醫生就會眼眶潮熱,他真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是不能,他得時刻提防著,家并不是個可以肆無忌憚的地方。但如藝溫柔地安慰著他:放心吧醫生,我身上安裝著防聽系統,只要目標窺聽,我們的聲音便會自動變頻為靜音或者睡夢囈語,還有打鼾的聲音。所以放心吧,您自由了!鄭醫生憋了快一輩子的話總算有傾訴對象了,這比“樹洞”可隱秘得多了,他摟著赤身裸體的如藝在被窩里鸞鳳顛倒,盡情地傾訴。她的身體綿軟溫潤,美輪美奐,正是他曾經多少次空想過的樣子?,F在他如饑似渴,即將變成行尸走肉的他活了過來,緊緊貼著她身體里六十萬億仿真細胞只顧著傾訴,傾訴……十幾天過去后,小俊發現了鄭醫生的黑眼圈兒。她死死地盯著鄭醫生看,盯得他都快沉不住氣了,只好抽出紙巾擦了擦嘴落荒而逃。小俊當然又去查看了他的房間,仍然是一切如故,沒發現異常。鄭醫生在單位的心情非常好,他眼睛放光,嘴里哼著小曲兒,對各種儀表上的數據興趣濃厚,上報的數據再也不出錯了。他感覺自己重生了。他更加喜歡喝可口可樂,眼睛不時地看表,急切地盼望著下班的時刻。走在路上,藍天白云,活著真美好的感嘆從他的舉止顯示出來。年輕時那個溫文爾雅的鄭醫生的確像是再生了。晚上他就在如藝的耳朵邊說了他的這些變化。如藝笑瞇瞇地說:看到您現在的樣子我真高興!說著她就抱住鄭醫生的脖子狂吻了起來。
小俊這邊第六感神經又敏銳了起來,說鄭醫生沒問題呢可就覺得哪里不對勁,有問題又沒什么破綻。終于有一天,她還是從鄭醫生的廂式床下面搜出了這個美得熠熠生輝的女人。小俊不知道如藝是機器人,她只看見一個渾身細膩又凸凹有致的光溜溜的女人躺臥在里面。小俊顫抖著大喊一聲:啊,終于被我抓住了!出來,你給我出來!
機器人如藝被這樣的喊叫聲驚動了之后,她把臉轉向小俊看了看,然后既從容又舒緩地坐了起來,身體一縱,輕盈地站在了小俊面前。小俊的眼睛不好,機器人如藝的美艷像一束明亮的光,照徹了她的雙眼。小俊感覺自己差點就被閃瞎了,她只想找個地縫藏起來。但她馬上又意識到,無地自容的應該是機器人如藝!自己才是光明正大的。于是小俊劈手就打了機器人如藝一記耳光,打完之后她又風一般跑下了樓,從廚房里拎了一把菜刀上來。她氣喘吁吁地朝裸體的如藝砍了過去。一刀下去,如藝應聲倒下,之后小俊就停不住了,她瘋狂地一刀一刀地砍起來,邊砍邊罵,一連串驚人的街罵破口而出。最后,她扔下刀哆哆嗦嗦地跑下樓去,抱著頭蜷縮在沙發上,她的臉上身上濺滿了紅色的血跡。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推銷商已經收到了機器人如藝的故障信息,他還嘲弄地猜著鄭醫生不會是要吃了這個女機器人吧,要知道這種制作非常優質,除非火燒刀砍,否則不會發生故障的。天哪,他該不會是個變態狂吧!推銷商這么想著,立即就點擊了鄭醫生的頭像。鄭醫生正在他的工作室工作呢,他穿梭在那些儀器中間,一會兒露了出來,一會兒又隱身了,他托著一沓紙質資料走到辦公桌前坐下看了起來。人家是個認真工作的人,差點冤枉了好人。推銷商和鄭醫生說起話來。他剛問了一聲如藝怎么出故障了,視頻里的鄭醫生就臉色大變地說:壞了壞了,一定是被小俊發現了。
鄭醫生讓推銷商陪著他匆匆趕回家里來,進了門就看見蒼老的小俊滿身滿臉都是血,她蜷縮在沙發上著朝著他們喊道:我沒有殺人!她的眼睛發直,忽地站了起來抗議著喊:我沒有殺人!鄭醫生心里一沉,示意推銷商先上樓去看看,他自己想將小俊安撫住,但還沒靠近,就被她扔過來的一只拖鞋打中了,她喊著:別過來!別想抓走我,我沒有殺人。鄭醫生心里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了。唉,一輩子了,他們夫妻兩個怎么活成這樣了,如果他們是兩個不相干的人該有多好……這時候推銷商在樓上大喊了一聲:天哪,鄭醫生你快上來看看……
鄭醫生趕到臥室門口,他差點暈了過去。赤裸祼的如藝倒在地上,刀傷累累,五官盡毀,鼻子、耳朵,還有乳房都被割掉散落了一地。機器人如藝是高端制作,它的身體里都被注入了液體,比如血水和淚水,仿真程度接近真人的百分之八十多。因此,這個殺人現場真可謂血肉橫飛、觸目驚心了。推銷商雖說見多識廣,但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場真的殺人行為,其殘暴令人發指!他氣憤不已,撥打了110。警笛的尖銳聲和一群警察的闖入,把小俊徹底擊垮了。鄭醫生也因那次的事件大受刺激,他扛著各種不適收拾著殘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這一切安撫了下來。小俊這才有機會被精神康復中心的車接走了。鄭醫生請求推銷商再定制一個一模一樣的如藝,他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打算好好地靜一靜。
一個飄著雪花的上午,已經完全是兩個老年人的鄭醫生拉著更加衰老的小俊,蹣跚在康復中心室外的防滑走道上。他們像是一對“陪著你慢慢變老”的浪漫伴侶,鄭醫生依稀記得很多年前有一首歌里就是這么唱的。自從小俊被送到這里之后,鄭醫生幾乎每天都過來陪她,從夏天的花草繁茂到秋季的落葉凋零,他倆的確構成了一幅衰老的浪漫圖景。這一天,小俊忽然面露愧色地拉住鄭醫生的手說了一句:真是,對不起你了。鄭醫生感到恍如隔世,他想,如果小俊在很多年前能說這么一句話的話,他倆的人生應該是會改寫的。眼下他已經到了不悲不喜的狀態,對起對不起都沒有意義了。小俊說完對不起,就又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安安靜靜的,說過的話像是從未說過。
臨近過年的時候,鄭醫生開著車將小俊接回了家。剛一進門,就見一位溫雅帥氣的年輕男子坐在沙發上看著書,見他們進來忙迎上前來。小俊警惕地問道:他是誰?鄭醫生耐心地回答她說:他叫保羅,是我們家的好朋友。小俊聽了再仔細看那人,果然是個英俊的外國小伙兒,就嘆了口氣小聲埋怨鄭醫生:唉,你把外人帶家里干啥!鄭醫生又對她解釋道:他不是外人,他是來幫助我們的。沒錯,故事進行到這里,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保羅就是鄭醫生專門為小俊特定的一款男機器人。
由于保羅的行為方式是按照小俊的特點制作的,因此小俊對這個男子也沒有過多的排斥,這第一關也就過了。鄭醫生現在覺得,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包括小俊一輩子的行為方式。所以定制保羅的時候,一多半的方案都是鄭醫生自己設計并提交給商家的。保羅對蒼老的小俊殷勤備至,絲毫沒有嫌棄,并且精力充沛地包攬了家里所有的家務活。做完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就安靜地拿起正看著的一本書看了起來。小俊也會搭訕他幾句:保羅,你看的什么書?保羅就會溫情脈脈地望向她并說:夫人,我看的是一本科學書。小俊睡眼沉沉地又問:能給我講講書里的事情嗎?好的,夫人。保羅便給小俊講起了書中的事情。等她完全睡著了,他便把她抱去了她的臥室,為她寬衣就寢后,他又悄悄地出來帶上了門。這些都在鄭醫生的觀察中進行,對于要不要把保羅留在她的臥室,鄭醫生覺得不能操之過急,一定得等她真正信任了保羅之后,她自己有了這個意愿才可以。
過了幾天,鄭醫生發現,午休的時候,小俊已經是靠在保羅的胸前入睡。保羅坐在沙發上,雙臂攬著白發蒼蒼的小俊,很像一個年輕的媽媽懷抱著自己的嬰兒。小俊呢,中午的小睡都睡得那么深沉,呼嚕聲很響。不僅如此,如果一會兒時間她沒有看見保羅,就會顯得驚慌失措。有一天晚上,保羅服侍小俊吃過藥洗過腳睡到床上后,他像往常一樣朝門口走去,小俊突然喊了一聲:保羅,你別走。鄭醫生這才按照推銷商教給的方法,開啟了保羅的另一些功能。從那以后,保羅就陪在小俊的臥室里過夜,她只是摟著保羅伏在他的胸前或者胳膊上聽他講故事,就會滿足地入睡。小俊還變得愛說話了,當然也是只跟保羅說話,對于鄭醫生,她似乎視他為空氣了。她這樣問保羅:保羅,你是誰呀?保羅回答:夫人,我是保羅啊。小俊的眼光離現實很遙遠,她夢幻一般幽幽地說道:我知道你是保羅,可我不知道你從哪兒來,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為什么來到我的身邊……鄭醫生就很擔心,他怕保羅說出什么不妥的話來再刺激到小俊,可是就聽到保羅說:夫人,我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我的材料是專門為您定制的,我是上蒼派來保護您的。保羅的聲音語調一點兒也不機械,完全是一個溫潤的謙謙君子的聲音。鄭醫生躲在一邊,他看見小俊似乎如夢初醒,努力地回想著什么,之后她就對保羅說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這個夢里,她一直在找一個叫保羅的人,她找呀找呀,后來找到了,可他不叫保羅,而是叫鄭醫生。小俊繼續對保羅說著:我不想誹謗鄭醫生,他是個很優秀的醫生,但是我們兩個都找錯了人,我們都把自己給耽誤了,主要是我錯了,我一直不知道我找錯了人,然后就像一條繩子那樣死死地捆住了他,也捆住了我自己……保羅就溫情地抱了抱小俊,小俊順勢靠在保羅的胸前,她撫摸著他的襯衣衣領。她皺巴巴的手在保羅的脖子上,在他突出的喉結和有著密實胡茬的下巴上來回摩挲著。她的眼神像做夢,還喃喃地說著一些話:我真的是錯了,我剛剛才明白,我原本能夠過另一種生活的,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我不清楚,但不應該是我這樣的。保羅你知道嗎?好多好多年前我還是一名教師呢,教師你明白嗎?聽說現在這個職業都被機器人取代了??稍诋敃r來說,中學教師是一種工作,教書育人很讓人羨慕呢!我并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和鄭醫生結婚后就走上了另一條生活的軌道。我為我們過去的家庭付出了很多,單單把自己給放棄了,過去有一個詞叫作繭自縛你明白嗎?我就是那只蠶,用自己吐的絲把自己裹了起來,我不知道害怕什么,就把離我最近的一個人也纏繞進來,結果大家都沒過好。雖說我們早就不是窮人了,可是我比窮人還可怕,一輩子連快樂是什么也沒有體會到,我真傻,真的……小俊就這么絮絮叨叨地說著,保羅無比耐心地聽著,偶爾他會插一句:不,這不是你的錯,別責怪自己??尚】〉挠洃浵穹簽E的洪水擋也擋不住了。她說著說著,忽然變得像是一個悟透了生命的哲學家。鄭醫生一直在偷聽著,起先他覺得她簡直像那個人人躲避的祥林嫂,但他也從來沒有聽過小俊真正敞開心扉地說話,形象也從可悲的祥林嫂變成了一位不知道的什么高人。小俊繼續說道:我好像才明白我的人生像遭遇了一場騙局,白白地活了一回,如果生命能夠重來,我會不會重蹈覆轍還走老路呢?保羅回答她說:不會的,人人都是吃一塹長一智,更何況,你現在醒悟了并不算晚。小俊悲傷地搖著頭說:晚了晚了,我都這么老了還怎么從頭再來?保羅說:某種程度上,人的一次醒悟就是一次重生。小俊說:你的話沒有說服力,那指的是精神,可我需要肉體的新生,肉體!她推開了保羅。與保羅相處以來,小俊頭一次發了火。鄭醫生看見,保羅十分耐心地追了過去,他擋在小俊的面前,撫住她佝僂著的又瘦又小的雙肩對她說:相信我,如果你追求肉體的新生,這在當下可以說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小俊看了保羅一眼,疑惑地說道:別把我當病人了吧,我已經好了。
躲在一邊的鄭醫生恍然大悟:是啊,在當今的醫院里,不是每天都接診一大批強烈要求肉體新生的人嗎?在大街上,雖說人滿為患,但混跡其中的,該有多少新生人與不死人??!鄭醫生知道,現在的醫院已經與生物智能系統相結合了,人體器官如果出了問題,換一個就可以了。從前那種高費用、高風險、高難度的人體器官植入方式早都過時了,現在的生物仿制器官則更安全更便捷更經濟,已經被人們普遍使用了。當然不僅是器官,人體的各個方面也都很容易就置換了,比如皮膚、毛發、牙齒、眼睛等等。好多年前那些高難度問題,在眼下來說都變得輕而易舉了。小俊如果想變回從前,那已經不是想入非非的事情了。鄭醫生從暗處走了出來,情緒有點激動,他對他倆招呼道:來來,都到沙發上坐,我們開個家庭會議好不好?小俊恍然隔世地看了鄭醫生一眼,默默地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保羅也坐下了。鄭醫生清了一下嗓子,對小俊說道:我決定,讓你重獲新生。
當小俊愣怔著聽完了鄭醫生的一席話之后,她更加沒有主意了,她往保羅的身邊靠了靠,抓緊他的一只手問道:他說得對嗎?我可以按照他的說法獲得新的身體嗎?保羅說:沒錯,這完全可以辦得到,不過……
不過什么?鄭醫生和小俊同時問道。保羅沉吟了一下,向著小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比如說擁有年輕美貌外形的人,到處都是,真人已經很稀有了,因此也很珍貴了。鄭醫生反駁道:像我們這樣的真人還有什么可珍貴的,就是一團干巴巴的快要消失了的蛋白質而已!保羅說:這僅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果你們不這樣認為,那請自便。反正,這世界上的真東西已經是越來越少了!鄭醫生說:真東西越來越少是勢在必行,時代的進程像奔流的洪水無可阻擋,人類的末日已經不是遙遙無期的傳說了。在這種情況下,你說我和她這樣的真人很珍貴?說服力在哪里?誰來證明我們這種老朽的、破敗的、正在面臨著銹蝕散架、要不了多久就會被一把火燒成灰燼的東西是珍貴的?鄭醫生花白的胡子都抖動了起來。
保羅沉吟了一下,還想說什么,但他轉向了小?。汉冒?,親愛的夫人,渴望煥然一新的是你,之前你對你過往的生活有過痛徹心扉的懺悔,但這一次,的確是有一個機會,您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就是你所向往的那種重生,選擇權在你自己的手上。小俊回頭看了一眼鄭醫生,她疑惑著,這個滿目滄桑的老者她似乎從來就不認識,從他的眼神里她也看出他對她也是如此。他們是很多年一對不盡如人意的人類夫妻,此刻,似乎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他們也都差點忘記他們兩個人還繁衍過另一個生命呢,這大概在人類進程史上是他們做過的唯一貢獻吧!可那又怎么樣呢?兒子根本就不屬于他們,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身上也還殘留著純人類時代的屬性之一——親情。但是后來,當他能遠走高飛的時候,他就遠走高飛了?,F在想來,這不能怪他,是他們兩個人先遺棄了他的。他們鉆在一己私欲里作繭自縛后把什么都忘了,現在,她忽然說想征求一下兒子的意見。鄭醫生揮了下手說:沒這個必要吧。保羅卻說:尊重夫人的意見。于是,他們連線了久未通信的兒子。
兒子出現在家里的大屏幕上,他朝他們揮了揮手說:哈嘍,你們好,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如果從生物年齡來說,兒子也應該是五十歲的人了,但他看上去只有二三十歲的樣子。他那酷酷的簡直連血統都有所改變的外形都快與眼前的保羅一個模樣了。小俊瞇縫著眼睛對兒子看了半天才說:你變得和小時候一點也不像了!兒子聳了聳肩舉著雙手轉了個圈說:是啊,您看我現在,比小時候不是好太多了嗎?不是嗎?小俊嘆了一聲又說道:身體發膚父母所授,你這是要徹底丟棄我們嗎?兒子說:母親,您怎么這樣看問題呢?我們之間不存在丟棄不丟棄,大家來到這個世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就是想要生命發生奇跡?,F在,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了!他朝他們拋了個調皮的媚眼。接下來,兒子對父母說道:其實你們要愿意,你們也會回到你們的青春歲月,把你們遺憾的一生拋棄掉,讓一切從頭再來一次。在過去來說,這只是個天方夜譚,現在這一切能夠實現了,我們趕上了好時候。親愛的父母大人,請你們抓住這個機會,從頭再來吧!拜拜。兒子給他們了個飛吻,之后就不見了。
鄭醫生和小俊從空空如也的大屏幕回到現實,像是還坐在剛剛散場的電影院里,還沒有從某個叵測不實的故事里回過神來。保羅給他倆端來了飲料,小俊的是一杯綠茶,鄭醫生的是一杯冒著氣泡的可口可樂。后來他們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就由小俊先去做改變,一來是小俊想要改變的態度更積極,她想擺脫過去的心情也更迫切;二來是他們家庭的積蓄雖說也算豐厚,但對于一個人全身心的改變,費用也還是昂貴的。鄭醫生慷慨地將這次機會讓給了小俊。
當然即便高科技發展到這種程度,對一個活人做全方位改變也還是充滿著風險的。像過去時代的整容及變性手術之類,總有人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鄭醫生決定給小俊充足的時間,讓她考慮清楚了再說。小俊翻來覆去想著兒子所說過的那句話,是啊,大家有幸來世上活一回,誰不渴望生命發生奇跡呢?小俊開始和保羅交談,她問保羅: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保羅回答:生命的意義在于感知和創造。小俊問:如果感知痛苦又無創造力,是不是就無意義呢?保羅說:不會,感知到痛苦其實是一種高級感受,人活著的進程本身就是創造的進程。小俊問:像我這么失敗的生命也算是有意義?保羅說:當然,生命無失敗和成功之分,生命本身就是意義。所有生物都是一樣的,生生滅滅,瞬息即逝,無比卑微。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來了,我是來幫助你并改變這一切的。你吹牛!小俊甩開了保羅,一個人走到窗前向外面看著。她還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做一番所謂的改變。
過了幾天,有關機構給小俊發來了一份風險協議書。保羅每念一條,鄭醫生就解釋一番,他盡可能將那些敏感的風險術語淡泊化、溫柔化。他在醫院干了一輩子了,他知道這東西只不過是院方讓患者做最壞的打算而已,其發生風險的概率是很小的。特別是小俊的這個選項,醫院每天都有大量接診,并沒有發生意外風險的案例,可以說這樣的技術在目前已經非常成熟了。小俊聽罷,忽然痛下決心似的在簽名處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小俊要進入改變艙的那個早晨,她坐在一輛推車上,換了一身奇特的亮閃閃的進艙服。小俊穿上它很像一條銀色的滑溜溜的深海魚。保羅和鄭醫生都在場,大家都沒有什么話可說,這幾天的準備工作使他們都轉移了注意力,一直以來他們夫妻那種病態的緊張關系忽然舒緩了,不存在了。異樣的氣氛也使得鄭醫生的情感先萌發了出來,他很清楚,這種改變其實就是一場分離,也可以說是永別。在之前的多年中,分離或者永別都是鄭醫生夢寐以求的,他早就對小俊生無可戀了,但到了此刻,好像要做改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小俊了。他依稀記得,在他們這代人當中,身體里都還殘存著生命的屬性,喜怒哀樂的本能也都完好無損。而如今,人已經不純了,別的物質已經越來越多地侵入人的體內,使得人正在一點點失去溫度……就算沒有別的物質介入,到頭來人體的溫度似乎也總是先人而去的。就像現在的他和小俊,耄耋之年的他們越來越陌生,并不像好久以前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浪漫就是陪你一起慢慢變老。他不知道世上有幾對夫妻真的享受到了那種浪漫,就他和小俊而言,他更愿意用修行來比喻他們的關系。如果不是如藝和保羅這樣的新人堂而皇之地進入他們的生活,給他們日漸枯萎的生命帶來許多安慰,那他們只能認命了。但無論如何,鄭醫生覺得,還是保羅說得對,他和小俊畢竟是這個世上已經不多了的真實的東西,不管有沒有意義,他們在訣別的時候不應該是沉默的,一點點簡單的話語也算是一種儀式吧。
但小俊卻不這么想,她只有好奇感,并沒有悲喜。在就要進入改變艙之際,她似乎將之前的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的對面就是一扇碩大的鏡子,有溫軟的女聲提示:親愛的小俊女士,請您此刻看鏡子里的自己,還認得出來是誰嗎?想不想在您就要變成另一個人的時候,再回顧一下現在的自己,或者對您所留戀的人和事做個簡單的告別呢?小俊正對著鏡子里那條深海魚微笑呢,聽到語音這么問時她收住了笑臉回答道:不,不用回顧,現在的我就是它,看!它是多么新鮮的一個我。至于告別,就更不必要了,我沒有留戀的人和事。語音又問:您確定?小俊一邊欣賞著鏡子里的那條魚,一邊答道:我確定。保羅看了一眼鄭醫生,他只好攤開兩手說:好吧,就這樣吧。
小俊被緩緩地送進了改變艙,那種類似金屬與塑料相結合的空間極其空靈,她的身體在寂靜無聲中飄浮著,她忍不住小聲問道:有人嗎?沒有回應,完全沒有人氣兒??謶趾凸陋氁u上身來,她高聲問著:有人嗎?一股強氣流堵住了她的嘴,讓她將問話咽了回去。身體飄著卻不能動彈,時間更加不存在了。不知過了多久,總算有人問她話了,仍然是語音:您要不要保存以前的感知?那有什么不一樣嗎?小俊反問道。語音回答:保留就是以往的生活都成為回憶,愿意想就能夠想起來,不保留就全部刪除,您就成了一張白紙,一切從零開始。請選擇吧!小俊想起了兒子,雖說他早已經面目全非遠離了她,可能夠回憶他,她的母性也有所回歸。至于鄭醫生,她還是感到很困惑。但是,她需要回憶,她忽然很想弄明白之前發生了什么,她和鄭醫生到底是親人還是敵人?無論如何,那一切的一切,都還是人和人的事情,那滿是煙火氣的畢竟是他們自己的體溫。她慌忙喊道:保存保存,不不,送我出去,我不要改變了!語音機械地說道:可以保存。撤銷改變不行。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俊出來了。她穿過那面大鏡子時站住了,打量起里面的年輕女人。那個女人并沒有時下隨處可見的、有著同一張夸張漂亮的臉,也沒有精致的身形以及時尚的服飾。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對了,小俊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很多年前的自己,也就是剛當了教師又即將相遇鄭醫生的那個時刻。她忽然神經質地喊了起來:有人嗎?快來人??!有兩名穿得類似蒙面人的人從改變艙的后面跑了出來,問道:怎么了,女士?您需要幫助嗎?小俊抓住一個人的手,驚恐地說著:快帶我進去,我不要回到從前,我不要從頭再來,我再也不要重新過一遍從前的歲月。其中一個人安撫著小俊說道:別怕,女士,沒有人強迫您再過一遍您不想過的歲月?;謴驮?,是改變協議上您自己的要求,原型接近完美人型百分之八十的,就按照原型再造,既保持原有的獨特面貌,降低成本,還能大大降低改變風險,這些您不知道嗎?協議書上您不是親筆簽了字嗎?小俊想了想,那個場景也還記憶猶新。此刻,她穿越了半個多世紀回到了年輕時代,正站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著選擇。
有人把小俊帶到了一個房間,讓她對著一個大屏幕坐下,然后屏幕上出現了一位面目和藹的老人,他對小俊自稱智者,緊接著他這么說道:世上沒有一個真正的智者會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一位智者,因此我要解釋一下,我只不過姓智名者而已。所以,我不是來給你指明方向的,而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小俊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但她很不情愿地對老者說:我需要個指明方向的人,既然您不是,那請換個人吧。老者說:先別急,有一個問題,我想請教一下您,您是當過教師的人,肯定知道。小俊只好問道:什么?智者說:你知道我們人類都是極其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吧?人的一生所發生的一切的一切,有的時候都不見得是我們個人所能掌控和清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很偶然的吧?這個,我不是哲學家,我從來沒有深想過這種問題。小俊低聲回答。是啊,就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你也就不知道人生究竟是什么。實話跟你說吧,人生其實是個非?;恼Q的意境,意境而已。
年輕的小俊單純地看著屏幕里的智者,不知道他到底說些什么。智者卻停了片刻,繼續說道:我坐在這里對你說這些并不是只對你一個人說,而是對所有改變人都要說的,這是我們整體工作中的最后一個環節。小俊急著打斷他說:我聽不懂這些,我只想快點出去,有個人來告訴我該怎么辦。我不想變成我年輕時的樣子,我一點也不喜歡年輕的當初。智者說:先別急嘛,我們其實有所準備,每一位改變人都有一次機會。如果您不喜歡這個模樣,就有兩個選擇,一是還原成未改之前的樣子,二是變成一個完全陌生人的樣子,包括命運,但我的話你要聽完。自人類進化至今,可以說人又來到了一個關鍵的轉折點上,那就是被改變的問題,這種改變,有可能是徹頭徹尾的。當然,也就意味著你不是你了,你的意識、感知也都將不存在了。意識、感知都不存在了,那不是死了嗎?是死對嗎?小俊追問著。智者回答道:某種程度,算是死……騙子,都是騙子!保羅,保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忽然面前狂風大作,小俊覺得快要窒息了,她混亂地掙扎著呼喊著,總算透過一口氣來。
小俊的改變以失敗告終,她沒有變年輕,也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她仍然拖著蒼老的身體生活在她和鄭醫生的家里,也仍由保羅照料著她的衣食起居。她經常會問起保羅關于她要改變的事情是真還是假,如果是真為什么就像個泡沫一樣破滅了?要說是假那個過程卻歷歷在目,揮之不去。保羅讓她別想那么多了,他說: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真作假來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你們人活一世也許就像那個智者所說,只是個荒誕的意境呢!小俊更加困惑了,她看著保羅,覺得他也變心了,他和他們是一伙的!但現實中她再也離不開保羅了。
在一個秋風掃落葉的時節,在公園的一條長椅子上,年老的鄭醫生和小俊挨坐著,他倆的兩邊各坐著自己的“合法伴侶”。他倆都說著滔滔不絕的話,話題天上地下,有說有笑,聲音也有高有低。不過他們不是跟彼此在說話,而是與各自的機器人伴侶在說話。這么看上去他們熱鬧了不少,也被安慰了不少。對于自己的前半生到底是怎樣的,都經歷了些什么,他們再也想不起來了。彼時,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那些走來走去、外形完美的男女機器人已成為常態,其中也有不少改變人,他們是人與智能的結合體,生命因此被延長了。相反,鄭醫生和小俊這兩個又老又丑的純粹真人,倒顯得稀有珍貴了。
韓銀梅,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大家》《朔方》《黃河文學》《西部》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部分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及年度中短篇小說選本選載。出版兩部短篇小說集、一部歷史長篇小說(合著)?,F供職銀川市文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