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3期|君婷:某女朝陽(節選)
導讀:
米亞作為一名新中產女性在職場中遇到了種種困難,她是如何突破自己和蛻變的?在當下愈加繁雜的生存壓力下,米亞和她的閨蜜們又是如何變得更加光芒萬丈的?這些新時代女性穿越隧道,為心中的朝陽打開了大門。
又到了女人既不保暖也不得體的季節了啊。芬娣黯然地想。女人默默忍耐的各種疼痛與“饑寒交迫”,大多是毫無意義的自我戕害。
抵達“羲和傳媒”的前臺,前來帶芬娣辦手續的HR姑娘,瘦高得像一只非洲羚羊,形銷骨立?!傲缪颉钡念^發大部分染成灰白色,發梢又是紫色,一對美瞳則泛著幽幽的藍光。只見她將一個被玫粉色外殼包裹的蘋果手機像背時髦挎包一樣斜背在瘦削的肩上,另一只手,則拿著伸出長長白兔耳朵的另一部蘋果手機,并在這部手機上持續不斷收發著信息,且間或面無表情地快速對講——每次講話幾乎都講夠五十九秒。
芬娣的注意力尤其被她的上衣所吸引。那是一件厚實的、布滿大片羽毛的灰褐色無袖短上衣。類似這樣季節感與功能性嚴重失調的服裝,芬娣一早晨已經見了太多。這座樓里姑娘們對美的注解,似乎就是一切“別別扭扭”的事。比如,她從電梯間開始就一直觀察的那些單肩背著不斷滑落的斜挎包的女同事們,所有人都別別扭扭地端著一側的肩膀,忍受著布滿沉重五金件的窄小皮包不斷地從肩膀上往下出溜。
手續的過場走完,芬娣在工位上百無聊賴等IT來set up電腦。她堅持用自己的電腦,卻在同步郵件系統時遭遇難點。眼下,已打電話給IT部門催了三次,同一個分機,每次接電話的人都不同,都說盡快下來處理,但半個多小時過去,毫無動靜。
叫杜南的IT,是在正午12:00來的。
又高又壯又黑的一個大漢閃現在芬娣工位前,著實嚇了她一跳。說是大漢,也不精確,但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本地糙老爺們。
芬娣是通過他的胸卡得知此君是叫作“杜南”的。
杜南全身可謂毫無辨識度,五官算端正,但遠夠不上英俊,扔在人堆里過目就忘,做特勤人員興許合適。他穿著蔫了吧唧的褐色抓絨衫,下身是一條全是褲兜的粗布駝色褲,腳蹬一雙介于懶漢鞋與運動鞋之間、時下年輕男人喜穿的一雙純黑色“一腳套”運動鞋。因為高壯,加上啤酒肚雛形已現端倪,正在滑向胖子的邊緣。
就在他俯身給她鼓搗電腦鍵盤的時候,她聽見粗重的喘氣聲,聞到夾雜的煙草味。
這個體形,還不如叫“肚腩”好了。
芬娣一邊想,一邊偷瞄正在給自己“搞電”的IT男。為什么這些IT部門的男生,個個都生著一張別人欠他千把塊、故作冷漠無情的臉,動不動還在冒根煙的時候冒出遺世獨立的神態,然后扭臉回家又圍著媳婦兒轉呢?關鍵是,經常是,什么也修不好和搞不定呢?
正這樣亂想,叫杜南的說,好了。
“弄好了?”
“嗯?!?/p>
“這么快?”
“完后,你就等著郵件自己下載就成?!?/p>
杜南用很重的京腔輕描淡寫說完要說的話,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芬娣隔壁的空位上,依然面無表情。
芬娣心想,弄完了干嗎不走???還坐下了。
對方顯然接到了芬娣的表情語言,臉上升起一絲類似破功的尷尬。
“那什么——你這不還有郵件要下載嗎,咱公司服務器不穩定,中間可能還要出事兒。我等會兒,省得再跑了?!?/p>
“我新入職的。Outlook系統應該還沒有郵件要下載。沒人發我?!?/p>
“一封沒有?”
“有一封也不至于就癱瘓吧……又不是幾千封?!?/p>
杜南走后,芬娣也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太過冷漠、刻薄了。畢竟,人家來給自己“搞電”??刹恢獮槭裁?,她心里就是有種想擠對這個“黑胖子”的沖動。
而就在此刻,她不知道,與自己隔著一層的寫字樓幾乎同一個位置的工位上,叫杜南的IT沒去吃飯,而是摘下胸牌,枯坐著。
他從來沒有被哪個女孩的眼神“蜇”過。
即便在不解風情的IT部門,他也是被當作最不解風情的愣子。無論是自己媽還是姥姥,也都叫自己榆木疙瘩。
二十九歲的他,在公司已經做了四年。工資足夠養活自己低配置、低保養的生活——他絕不是不甘于低配置,而是甘之如飴,覺得舒坦。周一到周五,打卡、上班。周末去姥姥家吃頓飯。閑得沒事,就自己鼓搗根雕,修整、去皮、干燥、打磨、上蠟……因為就這玩意最費事、費心力、費工夫。他喜歡那種一片空白的專注。
芬娣那不需要下載的郵件,讓他想了很久。他寡淡的人生里,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如此蒼白、羸弱又眼里帶刺蜇人的女孩。
這讓他陡然想起,自己唯一讀過的古典名著《聊齋》里唯一能清晰記得的橋段——故事里有個奄奄一息的細腰蜂變作的美麗女子,報答某書生救命之恩。他覺得芬娣就如那細腰蜂一般,帶著一種精致又病態的美,而自己傻大黑粗連碰都不敢碰,也沒資格碰一下的。
與時俱進
早晨八點五十分,翠西那鑲著法式邊的腳趾方才觸及床下地面。她覺得后腦勺鈍痛,后背則像趴個女鬼一樣滯重不堪。
坐在床沿,她奮力想睜大兩只發澀的眼,同時,完全下意識地從床頭柜上摸出手機,摁亮了看。
各種無人在乎的蝦兵蟹將從早晨六點左右便開始勤奮地播報自己的生活新氣象——早點、小孩、健身、養生、航班準點率、插花、心靈雞湯……一個個仿佛只是晾在那兒在自說自話,又明顯滿含對于應和與認同的期待。就像求小紅花的幼兒園小孩似的。
08:59,寇安發上一條,且圖文并茂。
圖片是某酒店門廊地毯上遺落的化妝品。
文字注解——“昨天團建喝斷片兒了。這都誰的???不帶這樣害我的?!蔽淖趾竺孢B著一串吐著舌頭的討喜表情。
她點開圖,放大,細細看了下里頭的化妝品,是一盒Tom Ford的四色眼影,以及同牌口紅。從口紅蓋子上的劃痕來看,用得有點狠。
她有這個牌子口紅幾乎所有熱門的顏色。她更知道寇安作為男人是什么樣的貨色。顏色與貨色,她不知道此刻,是哪個更惹她心里煩躁。她想起寇安常常掛在嘴邊的“嚴重中年危機,失眠抑郁加躁郁”,需要她來話療解憂。突然憶起,數年前,自己在某本日本小說里讀到的“兔男”——像兔子一樣黏人、需要頻繁照拂的寂寞中年男人。
不過是耐不住寂寞的“兔男”,屁大的事也要廣而告之地展覽。翠西對著手機苦笑。她決定,
不去辦公室,直接赴中午那個期待已久的約。
走進塞滿應季鮮花、西餐裝盤比鮮花還奪目的熱門餐廳,劉翠西看到十多年沒見的沈米亞,正呆呆坐在靠窗的卡座里,一副心安理得無所事事的樣。
翠西沒有徑直上前,而是站在不顯眼的角落,偷瞄了她好幾眼。
米亞穿著燕麥色的高領毛衣和同色的針織開衫,深棕色的燈芯絨闊腿褲,整個人散發著潔凈又暖洋洋的光芒。她依然擁有軟糯白皙的皮膚。甚至那顯得質樸的嬰兒肥也沒完全消退,只是臉上增添了微妙的骨骼感,更加立體了些。
“這位小姐——在等人嗎?”翠西淘氣地繞到米亞斜后方。
米亞回過神。兩人相視,一番略顯夸張的大笑。
“你還像個女大學生。衣服呢,穿得像女中學生?!贝湮饕贿呑贿咟c評。
米亞的神色中露出一種自己陌生的拘謹。細看下,發現她的雙眼像是散光了一樣平和,平和得甚至渙散。女大學生是斷然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兩人面對面傻笑很久,好像唯有相視傻笑才能彌補十多年時空斷層的擠壓。
自己與女友各自變老的表層掩蓋不了那個彼此熟悉的幼女??赡菍右讶蛔兝?、變局促的東西又是實實在在的。翠西眼里,衣著寡淡隨便的米亞依然充滿讓自己心安的氣場。而自己則——變成了“十年前自己想嫁的那種男人了”。
“劉老師真去校醫院負責開藥了?”翠西一邊嚼一塊還帶著血的谷飼肉眼牛排一邊說話。
“嗯。金老師呢?你有印象她去哪了?”
“有?!贝湮髀犝f金老師帶著傻兒子一起回了她那有家庭暴力的丈夫在內蒙古的老家,之后,杳無音信。
“你爺爺還好嗎?”
“不太好。身上槍子沒取出來,前些日子又裝了個支架?!?/p>
“你奶奶呢?”
“不在了。剛走?!?/p>
直到話題延及各自的祖父母,翠西才意識到除了那消失的小學和祖父母,二人的話題已十分有限。初高中談的那些個小戀愛連自己都回憶不清,更不足以支撐話題。
米亞則再度想起劉老師說的,不讓自己和翠西玩兒。
眼前這個“也不知道學”和“考試我看她也放棄了”的翠西,已然一身精明強干,光潔的臉上可以隨時浮現極其商業與高級的笑容。
“你這個人是不是把我屏蔽了???朋友圈里沒你任何照片?!贝湮髀裨?。
“嗯——我沒發過。也沒啟用這個功能?!泵讈喌卣f,心里則閃過那個一直孜孜不倦調研丈夫朋友圈的自己,滿含厭惡。
“你真是大隱隱于市,”翠西一邊飛快查看手機上的消息和郵件,一邊說,“你是不是畢業十多年都在同一個地方做翻譯——然后,你還基本不用手機,嘖嘖?!?/p>
“這兩年,感覺自己腦子里一直有個聲音,就是,別讓人輕易介入我的生活,”米亞說,“你知道,要像對待‘游泳健身了解下嗎姐’一樣果斷抵擋。我不喜歡別人隨便扔垃圾給我,也覺得需要像扔垃圾一樣扔掉很多人??傊谏?、精力、感情……都不想無謂去浪費?!?/p>
“哈,說得好——”翠西笑起來,似乎只是為了掩蓋自己內心的毫不認同。米亞又看到了她那顆伶俐的小虎牙。
“托你的福,今天我又有借口不上辦公室。能不去,就不想去?!?/p>
翠西扒拉著面前的甜點。她要了一份百香果芝士蛋糕。此刻,酸酸的清香味道裹著芝士的綿厚感在她舌尖蔓延。她突然很想做愛。
“你的工作——那么好?!?/p>
“得過且過而已。要不是見你,一天天過得像低頭拉磨的驢,毫無意思?!?/p>
“我連磨都沒有。我每天就是干坐著打字,屁股越來越大。最近也越來越坐不住了。煩?!?/p>
“我覺得你就是——太閑?!贝湮髡f,“我呢,最了解女人——女人只要一閑下來,總會在精神上為難自己,總會在情緒上尋短見。男人就不同,男人閑下來,也出事兒,但他們不會太為難自己的精神,頂多找找女人、打打游戲。男人可以把一切都變成純娛樂項目,純玩兒。像玩滋水槍和變形金剛一樣?!?/p>
“你是說……男人玩女人的時候和組裝變形金剛是一樣的感覺?”
“快感層面也許不一樣。但——性質雷同吧。多多少少?!?/p>
“那——什么男人可以不玩女人、可以愛女人?”
“貧下中農吧?!?/p>
聽著翠西的論點,米亞覺得一陣憋悶。
“話說,你不會一直都是同一個男人吧——叫什么來著?”
翠西一邊小口啜著干姜蘇打水,一邊刺探。她知道米亞極早婚,嫁給初戀。但始終覺得那是種令人反感的、不正常也不真實的生活。別人的生活。
“嗯,我只有一個男人。一直?!泵讈喴桓睕]底氣的樣子。她沒說出梁深的名字。
“我有多少個男人了?”翠西自問,然后鄭重地掰了下手指,“算了,根本不夠用。手腳并用都未準夠用?!?/p>
兩個人又相視傻笑一番。
“所以,你要多來找我?!贝湮饕槐菊?,“像你這樣,從大學起,開天辟地就一個男人,戀愛觀根本沒有機會與時俱進過。很危險。我曾經也是傻了吧唧的,男人和我調個情,說個什么,都接不住。三十歲女人就該放三十歲女人該放的電。不能老像大一大二似的,男人沒有電趴下,自己老電自己玩兒?!?/p>
一餐飯從頭到尾,米亞都沒問翠西是否打算結婚生子。她覺得對方渾身上下都滿溢一種不容侵犯的自圓其說。
……
作者簡介:君婷,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系,后赴美獲新聞學碩士。曾供職于《華爾街日報》,后于影視娛樂上市公司負責市值管理工作。曾出版長篇小說《女北京》《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雜文集《我忍無可忍的青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