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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19年第3期|南子:綠洲之歌
    來源:《天涯》2019年第3期 | 南子  2019年05月28日09:38
    關鍵詞:南子 綠洲之歌

    這一年,一場春雪浩蕩而來,將這座綠洲小鎮變成了白色,然而,接下去的幾天陽光燦爛,將春雪融化。

    風開始朝著東南方吹過來了,融雪的聲音在暖和的陽光里滴答,讓人的心情輕松又愉快,緊縮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皮膚開始松懈。姑娘們在風中做一些騷動的有關愛情的夢,臉上開始生出桃花癬和草莓般的粉刺。

    那些寫在墻體上的標語,也在一次次的粉刷中被徹底掩蓋了,人們走在街上,似乎都在猜測,將來的生活,會變好嗎?

    被戈壁沙漠包裹的這座綠洲小鎮仍然缺少樹木,陽光依然暴烈,人們的生活依然貧窮——每家平房的過道都陰暗而荒涼,每扇木門的后面,都有兩三個孩子在沒有裝飾的屋子里玩耍,都有一個蓬頭垢面的母親在水池邊彎著腰洗衣服,因過多的家務悶悶不樂,疲憊不堪。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鎮人家的氣味——那氣味似乎大致相同,我家里也有。它混合了肉身的味道,家具的味道,缺少關照的植物的味道,廚房里冰冷食物的味道,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充溢了整個房子——其實就是一種貧窮的味道,就像貧窮不僅僅是缺少金錢,而更像是生理上的感覺,若我出門久了回到家中,一進門會屏住呼吸,好像這股味道會傷害我一樣。

    夜晚降臨,各人懷著自己的心事和夢境入眠。就像我,從未感覺到這里是我的故鄉,而我的家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好人。

    就是在這樣的一種自我懷疑中,我覺察出這座綠洲小鎮的歷史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起了諸多變化。

    人們比平時更熱愛報紙、廣播,熱衷于單位開會時的各種消息,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小鎮,隨著污濁而湍急的河流暴漲、升騰,籠罩著夜晚黑漆漆的小鎮,像是凌駕于人們精神之上的黃昏,誰都可以感知它的存在,盡管,它隱藏在人們的只言片語中。

    這個早春,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在小鎮的東巴扎如期舉行。南方客商帶來了江浙一帶過季過時的服飾、珍珠飾品,還有干咸的海產品,以及各種生活日用品等等,這些物品帶著內地與眾不同的氣息,讓人興奮。

    展銷會開展的第一天,車身貼著“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標語的幾輛卡車載著貨品在街道上緩緩行駛,每輛車都有一個大喇叭,每一個喇叭都在聲嘶力竭地叫喚,推銷他們的貨品。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跟在卡車掀起的塵土后面——還有一輛車停在東巴扎門口,喇叭聲里傳來宣傳義務獻血的種種好處,還有一輛類似的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行駛,在宣傳計劃生育,夫妻如何避孕等等。

    東巴扎上人來人往,人們在搭建起的一個個簡易棚里躥來躥去,潮水般從左邊的門口涌入,又從右邊的門口退出來。人太多了,他們的腳踩在了一起,肩膀在相互擠壓,眼睛貪婪地四處張望著,鼻子嗅著商品的氣息——在這里,人們挑選著服裝,挑選著日用品,其實是在挑選接下去的生活。

    這一年,是一個人人可以談論錢,談論發財的年頭。稍稍動些腦子的人都賺到了錢。我家隔壁的老宋,白天在機修廠上班,晚上到露天電影院賣自家炒的五香瓜子,他老婆還做酸辣蘿卜,把大塊的蘿卜剁成小丁拿到學校門口賣,也賺到了錢。

    還有人在夜晚的路燈下賣酸棗面兒,賣烤土豆,賣涼粉。以前農村老鄉家門口掉落下的桑葚,青杏兒,路人都可以隨便揀,如今也都不行了,想撿走的話,就得掏錢。小鎮上還有一個聰明人,是一位中學教師,發明了怎么去除開水壺中的水垢的簡易方法,將產品做成小包裝,騎著自行車去鎮上每個單位推銷——人們在一起談論的話題離不開鳳凰牌自行車、永久牌自行車,還有熊貓牌黑白電視機、“磚頭”收錄機,就像現在的人們談論好車、好房——

    這一年,廣播報紙正提倡“人人會掙會花”,號召老百姓多花錢多消費。有一期報紙上的新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個版面做的是“能掙會花的先進典型”。記者在這篇文章中盡情嘲笑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陳舊思想觀念,還走訪了河北一家當年最風光無限的“萬元戶”。記者贊美了這個“萬元戶”家的擺設、全家人的著裝,以及豐盛的飯菜,并熱情洋溢地作出了結語:“在當下的中國,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很多?!?/p>

    當時,我坐在鎮機關的臺階看這張報紙,它原是用來包裹剛買來的熱馕。我一邊捧著皺巴巴的報紙,一邊看著遠處,好像遠處有著報紙上所說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生活——

    這一年,小鎮開始興建土木,搞綠化工程,鋪地磚,蓋房子,小鎮還憑空多出了幾條街道,街道兩邊幾乎都是私人門面房,一個比一個花哨,開業的鞭炮總是響個不停。

    我仰起頭,看高高的腳手架在空中一起一伏。在這個綠洲小鎮看似百業興起、欣欣向榮的盛大氣象里,我隱約感覺到一種沒落頹勢的東西正伸出它的觸角,在小鎮最邊遠的角落生長,繁衍。

    是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已經來了,是該換一下生活方式了。

    只要天氣晴朗,鎮子上的人似乎來到了大街上,人們除了走向鎮東巴扎,走向商場,走向餐廳,還走向朋友,走向戀愛——人們走在街上只是為了走,走進商場和東巴扎也是為了走,老人們隨便走一走就回家了,可是年輕人還在走,因為他們需要這樣不停地走,覺得只有在走著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正年輕。

    人們興致勃勃地走著,似乎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了現在和將來。

    只有我的人生仍在南疆小鎮的圍欄中。

    春雪過后,杏花便是綠洲春天來臨的最確鑿的信號。

    大簇的花朵從干澀枯黑的枝桿綻放開,引來成群的蜜蜂。正午干熱的陽光傾瀉下來,照射在地面上,光線刺目而嘹亮,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濕熱的花香。

    盡管這樣,南疆小鎮仍然感覺沒有春天的存在,一過四月,沙塵暴時不時地會來,吹倒房子,吹倒樹木。每年這個季節都如此,人們心緒淡然,知道它會來,像等一個老朋友。不,是在等一個無聊的劫匪,它不確定哪一天會來,要么早一些,要么晚一些。

    沙塵暴到來時的天色像黃昏,有著異樣的靜。這種寂靜是物質的,像灰色的墻,厚而冰冷,可以聽見云碰撞云的聲音。整個天空像翻了個蓋。沙塵層層落下,像水漬一樣地漫延,總有一天,它會不動聲色地填埋掉房屋、植被,還有人。

    沙暴來臨的那幾天,上了泥的紅柳枝屋頂被風掀起來,房子里的殘骸碎片被吹到了空中,還有煙熏過的細椽木,沒了玻璃的窗框在地上到處翻滾,緊接著,哐哐哐地跟過來的是打馕用的鐵皮盆子,酒瓶子,還有掉了封皮的彩色畫報。

    大風過后,我在廁所門口撿到過一個沒了眼睛的橡膠娃娃,衣服破殘,一只胳膊指向天,另一只指向地——它絕不是我夢見的那一個,我看了一眼,就扔下了。

    距這個廁所旁不遠處就是一條公路——我經常瞇著眼睛,凝望這條通往省城烏魯木齊的路。當年這條公路上,只有往來省城的班車和運油車,少有外省的汽車經過這里。

    小鎮燥熱的正午,正是這條公路相對沉寂的時分,柏油公路像一條簡單的黑而直的細線伸向遠處,初夏的陽光像碎銀一樣彌漫開來,明亮而坦蕩。路邊的雜草,紅柳叢姿態安靜地佇立一旁,野蜂和蝴蝶在花蕊上飛進飛出。

    我走著走著,在馬路中間突然站住了,四處張望一番,腳下的碎石散發出新鮮瀝青的刺鼻氣味,心情也像這個天氣一樣煩悶不安。

    然后,我看到遠處的公路上有一個小黑點,近了,原來是一輛運貨卡車正從遠處駛來,細微的聲如蟲鳴,很快,這輛卡車從我身邊擦身而過。

    一個多小時過去,這條公路上只有三輛運貨卡車和一輛長途客車駛過。

    常有人從車上扔下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香煙殼子、彩色糖紙、果皮、舊彈弓、廢棄的電池、空酒瓶、揉成團的電影海報等等,我撿到過一個用彩色絲線纏的金魚形狀的手工藝品,是半新的,卻被隨意扔在了公路邊。我經常把自己挑中的物品放到書包里帶回家,一件一件擺到床上看。

    我母親厭惡這些看上去臟污不堪的物品,經常一股腦地把它們扔到垃圾桶里,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公路邊繼續執著地漫游和尋找。

    我曾在公路邊上撿到過一只銅鑰匙,鑰匙上黏著一小片白膠布,上面用圓珠筆寫了一個人名:李軍。

    我看著這把銅鑰匙,想著跟這把鑰匙有關的房子,還有住在房子里的人,但很快,我的視線又被另外一些新奇的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破舊的錢包,用彩色畫報紙折疊而成,當年流行這個。打開錢包,里面只有一張貳分錢的紙幣,一張母親抱著一個小嬰兒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張從烏魯木齊發往小鎮的長途汽車票。

    看日期,是票的主人兩個月前買的。

    錢包里沒啥值錢的東西,我不覺得遺憾,可我喜歡這張長途汽車票,因為它代表了一段漫長的旅程。這對于當年從未坐過長途客車的我來說,幾乎是一件令人羨慕的珠寶。

    長這么大,我還從沒去過任何一個城市,我在這座綠洲小鎮生活的漫長時光里,走遍了大小兩個鎮巴扎,小鎮東邊的那條渠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小時候和同伴們夏天在渠邊和尿泥,打牛牛,冬天堆雪人,在冰面上滑爬犁。

    還有,小鎮周圍的戈壁灘,沙塵裹著熱風一次次地從上空飄過。地面是干硬的鹽堿殼,人稍稍往那兒站一會兒,就會沾上一整天的熱氣,一地的熱氣,一身的熱氣——

    除了到處閑逛,我還吃遍了小鎮千奇百怪的食物,酸棗面兒、小白杏兒、老漢瓜、多汁不膻的烤羊肉、皮辣紅;還有東巴扎上老阿娜家的豌豆涼粉、涼皮、薄皮包子、皮亞曼石榴、鎮醫院門口的紅棗、青皮土桃、鎮民警大隊院子里的葡萄、化肥廠里的無花果。

    河灘上的沙子被我玩了又玩,河水中的小魚被我撈了又撈。逛得久了,我閉著眼就能一口氣走完小鎮的街道,有時,我過了河邊的橋,沿著河流一直往東走,河岸時高時低,就會看到一片大沙棗林,粗大的樹桿是紅褐色的,彎曲如蟒,布滿了裂紋,沙棗林的右面是一座清真寺,一條小路蜿蜒至此。

    我感覺自己走出這個地方很久了,回頭看,卻依然在這座被戈壁沙漠包裹的綠洲小鎮生活。

    我常?;孟胗心敲匆惶?,在沉悶而強有力的喇叭聲中,一輛長途汽車裹著塵土停在我的面前,一位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向我問路。

    我沒法預料這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但是仍滿懷希望地在公路旁等候——等候有那么一天,真的有一個人——我希望是一個男人,他在馬路邊看見了我,他下了車,嘴角含著一支香煙,微笑著向我走來,對我說:“請問現在幾點了?”

    那時的我,眼神,膚色如戈壁沙漠一樣火熱,他或許會鐘情于我,纏著我,把我隨便帶到什么地方去。

    為什么不呢?

    這條通向省城的路,把我同外部的世界聯系起來了,我希望能夠從那個未知的世界汲取點東西,以此逃離一大片浸透了白色鹽堿的綠洲之地,去別處生活。

    但是這條路上少有外地車輛經過,更別說陌生男人了。

    很多時候,我是很無聊的——我在河邊的沙地上用彩色的碎石子拼出一個巨大的頭像,非男非女,非人非獸——我拼了整整一個下午,樂此不疲。

    黃昏時,一架噴氣式飛機劃過頭頂,屁股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我追著它跑了好久。

    我看見一些孩子,每個人的手上捏著一枚杏核,在水泥地打磨簡易的口哨。其中有個小孩子的杏核打磨開一個口子,像張開的假牙,欲言又止。

    我看見一個老乞丐,是個女的,她只有三顆牙,一條腿,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很滑稽。她全身披掛數層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喜歡混在一群孩子中,搶奪他們手中的沙包,皮球還有毽子什么的。她追逐一只皮球,那只球在夕陽中高高地落下,又彈起,她笑得幾乎趴在了地上。到了冬天晚上,沒人邀她去家里避寒,她沒處可去,蜷身某一處屋角下睡覺。下雪的夜晚,我隱約聽見她被凍哭的哀嚎聲,像一只絕望的母獸,被刺骨的寒風撕扯。

    夏季。小鎮燥熱的正午,無比寬闊的馬路沒有人,沒有來往的車輛。一只雞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只鴨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它們擦肩而過,沒有打招呼。

    上露天廁所的時候,我長時間凝神于一攤污濁的尿跡,看著看著,覺得這攤水印里有人、有樹、有鳥獸出沒,像另一個微縮的人間。

    我還看見過一場巨大的火災,平房之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點燃了天空,色彩綺麗絢爛,房子被燒去了一大半,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氣味。

    整個童年時代——我喜歡在這些莫名其妙,但又妙不可言的事情上花心思,但我更盼望某個外地人在卷著一團塵土的長途汽車上出現。只要看到車,還有陌生人,我就會感覺自己不那么孤單了。

    就在我十二歲那年,一些外地人真的由長途汽車喇叭聲帶到了這里。從那天起,在這個塵土飛揚的綠洲小鎮,我覺得有一部分的我,正不知疲倦地尾隨這些外地人游蕩。

    其中一個外省男人,他是準備來這里開礦的,各種傳聞說這座小鎮周圍的戈壁灘下面全是石英石。

    五月暮春的一天,這個外省男人數天來因在路上奔波,有些勞累,他在沿街一家旅社訂好了房間,沒吃飯便睡下了。醒來時恰逢第二天正午,灰蒙蒙的陽光下,干燥的熱氣混合著浮塵,像油漬一樣沾在道路兩旁的新疆楊以及棗樹的葉片上。

    灰頭土臉的沙棗花提前半個多月開放了。

    幾位園藝工人手執鐵剪在修剪馬路兩邊的沙棗樹,正值全盛花期的棗樹枝葉鋪了一地,刺鼻的腥甜味兒像水一樣蕩漾在空氣中。這個外地男人在半夢半醒中,無意識地伸出兩只手,想驅趕這股具有侵略性的氣味——似乎沒啥作用,他的睡眠就這樣被打擾了。

    外省男人稍洗漱了一下,便來到了大街上。小鎮街道狹窄,沿街的房間破損老舊,大都敞著門,聚攏在一起就像是一處居所似的。街上的人都騎自行車,都有一副無所事事的神情,偶爾會有一兩輛汽車駛過,帶起飛揚的塵土,讓人意識到戈壁沙漠就在不遠處,從空氣中就能聞到它的堿性氣味。

    不經意間,他拐到了一條巷道,它的形狀像灰色的褲帶,空寂幽深而又狹長,兩邊的磚房有如褲子上的皺紋,死去一樣地固定在了這里。

    外省男人在巷子里走走停停。路兩邊的磚房低矮破舊,有些房屋一點燈光都沒有。腐爛食物的氣味混合著塵埃在污水溝里靜靜地發酵。一個女人從自家門口探出身子,怒氣沖沖地把一盆臟水潑到了門口,有幾滴水還濺到了他的身上。幾位老者懶洋洋地靠在巷道曬得發燙的泥墻上,或蹲或站,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從跟前走過去。

    外省男人繼續往前走,剛下過微雨的街道上,一個個淺水坑扭曲著,閃著忽明忽暗的光,低矮錯落的房子退在一旁,暮春微寒的天氣讓它們個個蜷縮起身子,一些路人裹緊衣服急匆匆地往家趕,他也忍不住縮緊了肩膀。

    突然,這個外省男人的頭被一個小物件輕輕敲了一下,一枚沾著青黑色果皮的桃核兒落到了地上。他轉過身,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用褐色的大眼睛看著他,不時地用更臟的小手擦嘴,表情無辜無邪。

    外省男人把目光定在了小男孩的臉上,雖然,小男孩的眼珠子如演戲般地亂轉,但又像是這條巷子里唯一靜止的東西。他長久地盯著他看,這目光幾乎要將自己催眠了。這時,很遠的地方傳來清真寺阿訇悠長的呼喚聲。

    路邊上的這個小孩子一下子就不見了。

    再一看,巷子里的人都全沒了。

    小鎮街道兩旁的樹,除了新疆楊,就是沙棗樹,太多的沙棗花,開放在道路兩旁的巨大樹干上,密密匝匝的花朵一簇簇涌上枝頭,把樹桿都壓彎了,給這個外省男人留下一種竭盡全力的焦灼感。

    路上,他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糙爺們,騎著騎著,就停了下來,手臂伸到了路邊開著棗花的枝蔓中,然后又將整個臉貼近花叢深嗅。那姿勢很女人,很矯情。

    他嗅著嗅著,猛然聽見身后有過路的婦女在笑,很不好意思地回過頭,臉慢慢漲至通紅。

    連續好幾天,外省男人浸潤在這樣的氣味中頭暈惡心,甚至有想要嘔吐的感覺。一個詞,在他的喉嚨里憋了好幾天,像要從喉嚨里呼嘯而出,化為一聲尖叫。

    但是他終究害怕這個詞,從早到晚回避著它,到了最終離開這里時,也沒能說出它。

    這個外省人終于忍不住了,悄悄地離開了這座有如夢魘般的南疆綠洲小鎮,再也沒有回來。

    哪兒來的炎熱?哪兒來的疲憊?我承受著夏季的炎熱迸發。它漫延開來,街道,屋舍,走來走去的人被淹沒其中。

    這一年的盛夏七月,連續好幾天四十七度,讓整個綠洲小鎮成了平靜火災的犧牲品。沒有火焰,但人們卻像躲避真正的火災一樣整日惶恐不安,這種氣溫不適合人類,但同樣也不適合動物。一些被熱死的麻雀、土狗和雞,以古怪多變的姿態糾集在黏糊糊的柏油馬路上,在烈日下暴曬它們腐爛惡臭的尸體。

    我想在一張床上,平放這具滯重的,灌了鉛一樣的難以移動的軀體;平放這具在炎炎烈日下,幾乎跌倒在喑啞大地上成熟了的軀體。

    到了黃昏,才是小鎮最熱鬧的時候。

    這里的女性,吃了飯后一起搭伴兒鉤花,織毛活兒,一邊織,一邊傳播各家的閑話,東家長李家短的,有她們存在,就好像有一個龐大的黑影子在我的頭頂上晃動,朝著我指指戳戳——

    我不想跟她們搭伴。從童年開始起,我就嫌自己的世界過于擁擠,老的小的,全是人。彼此推搡,踩著,擠著。而我什么人都不想要——可憎的人、可敬的人、可愛的人,我一概不要。

    我像一個真正的外來者一樣,始終與小鎮人隔著一道深深的裂溝,游離在他或者她們的群體之外,承受著一個熟悉的“異鄉人”所必須承受的被驅逐的感受。

    與群體融為一體的快樂,于我是一種永久的欠缺。

    我喜歡獨自一人到公路旁的戈壁灘,找塊硬地,一坐好久。

    當年這個偏僻的小鎮,還是很閉塞落后的,家家沒有單獨的衛生間,上廁所都是距家里好幾百米遠的旱廁。而那些旱廁,大多設在鎮公路旁。

    比如我的家人,他們身上憋著“情況”,口袋里揣著幾張粗糙的大便紙,外出上廁所要穿過好幾棟平房,一條土路,還要下一個大斜坡,才能到達公路旁的這個旱廁。所謂的廁所,就是一個正方體的大坑,一邊寫著“男”,一邊寫著“女”。

    多年之后,我想起跟與這個旱廁所有關的事,就覺得,它好像一個荒誕小品。

    此時,落日紅得像血,把平坦的戈壁灘也染成了紅色,遠處的荒山像一頭困獸,等著山里兵站的導航燈給它點上眼睛。如果長時間地望著,心里會莫名地感到哀傷。

    要知道,新疆與內地存在兩個小時的時間差,因了這個時間差,當內地人早晨上班時,新疆的天還黑著,人們在被窩里做夢;到了黃昏,內地人吃完晚飯天就黑了,而新疆的天正大亮著,明晃晃的太陽掛在樹梢,孩子們在家門口大喊大叫地相互追逐、嬉鬧,而太陽起碼還有兩小時才落下山。

    在那個年代,時間對于大多數新疆人來說,只有上午與下午,白天和晚上。

    這是一種混沌的時間,沒有被分割成小時分鐘秒,卻給了人們一種脫離時間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

    雖是暮夏時節,地上到處都是落葉,踩在腳下沙沙作響,讓這個小鎮愈加破敗。大街上走著好多人——看打瓜游戲的人,東張西望的人,無所事事的人,還有在烤羊肉攤上一邊喝酒一邊干嚎的人,在鎮機關的籃球場,一遍一遍獨自投球的人——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太陽終于很不情愿地落下山,余暉成了夢幻般的粉紫色、橙黃色的火燒云,明亮炫目,仍在洶涌甜美地燃燒,映照著人們平靜的臉。天地變得柔軟——隨后,昆侖山的巨大陰影覆蓋了大半個山脈,直到黑夜的暗影爬伸到我家的屋檐角,很快淹沒了周圍的一切。

    夜氣涼了下來。依然破舊的漏石灰的房屋前,空蕩的晾衣繩似乎還有著衣服的影子,紅柳枝鋪成的屋頂上,幾根細電線交錯在煙囪灰黑色的輕煙中。有些人家的屋子里亮著光,帶著睡眠前惺忪困乏的人體的氣息。

    這時,有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從我的身邊駛過,卷起一小團灰色的灰塵。我的白色棉衫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閃著微光。

    南疆暮夏的夜晚太安靜、太馴服了,它像露珠兒一樣豐盈,又像蜜汁一樣濃稠,帶著絲絲奇異而感人的光澤。而且,也太漫長了——漫長得像要融入到次日的白天中,但就是在白天,小鎮特有的寧靜,在本身的靜當中,像死去了一般——但總有一個人,在這樣的正午時分走到無人的公路中間,在強烈的日光下站了一會兒,看著遠處發著白光的公路,直到臉被烤得發燙。

    綠洲旁的戈壁沙漠,像是等待一場大雨、一場颶風?;牡厣?、垃圾堆、小渠旁,野生的小葵花在烈日中打開黃燦燦的花盤。

    戈壁沙漠上的植物,香柴胡、沙紅柳、麻黃、蘆葦、花苜蓿、野亞麻、黃花苦夏子、野息香、沙茴香、黑枸杞、沙蓬、石蒜蘭、白柳、蒲公英、馬茄子、龍葵等等——到了一定的季節,該開花的開花,該拉秧的拉秧,蜂飛蝶舞,蟲鳴鳥唱,好不熱鬧。

    開花時節,在陽光下有的是一朵,有的是一簇或者一大片,廣闊而奪目,泥土的氣息和花瓣草葉的氣息一起蒸騰。

    就在這樣的一天,我與二姐瞞著母親,準備去山里探望我的父親。

    二姐的口袋里揣著從母親那兒偷來的三塊錢,牽著我的手,一大早在鎮東巴扎路口等待過往的車輛。當陽光開始變得暴烈,才終于攔下一輛去四都山采石場拉石料的拖拉機。

    這輛破舊的拖拉機上坐著好些個到農場割麥穗的婦女。車子剛行駛的時候,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問了我倆很多無聊的問題,我與姐姐像約好了似的,要么點頭,要么搖頭。我父親打成右派分子離開家之后,受大環境的影響,我很怕生人,特別是怕那些用手點著我的腦門的人,還有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用排斥的目光掃射我母親的人。盡管在一兩天前,他們還跟她在一起親熱地說這說那。

    一路上,我們擠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拖拉機的車斗上,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顛簸,酷熱的風撲面而來,我們很快變得疲憊不堪,慢慢地,車上沒有人再說話。

    拖拉機正穿越一個個綠洲村莊,沿途有戈壁灘,玉米地,以及滿身塵土的孩子和大狗。

    綠洲村莊的公路上,永遠有孩子在鄉村公路上不知疲倦地戲耍,有瘦瘦的黃色土狗與他們做伴。孩子的童稚之心也像是帶有一些獸性。

    只有當車子經過時,他們的父母才從低矮的土墻上抬起身子,看孩子們和狗是否還在原處。

    天氣實在太熱了。偶爾有幾輛驢車與我們相向而過,駕車的都是來自附近鄉村的維吾爾族少年,他們身上有鄉下孩子的荒蠻之氣。當拖拉機終于在路邊一個小村莊停下,車上的人跳下車,找村民要水喝。三三兩兩的維吾爾族村民——主要是男人,他們或蹲或坐,聚集在土墻根下,一邊看著我們這些異族人,一邊議論我們的相貌和裝扮。

    他們講話時很大聲,好像彼此間離得很遠,爭論的時候也像吵架一樣。要不是這聲音同他們和善的臉成正比,要不是他們此時的心情還好,這些聲音肯定會嚇住自己。

    在這個村莊,我看到更多的是孩子。他們像小動物一樣,在滿是塵土的鄉村出現。他們大都生著比泥土還要暗的膚色——是紫銅色的,仿佛從地平線上涌起,從田野里長出,從樹林中顯現,在河面上留下倒影,在整個綠洲大地上,他們無處不在。

    他們圍看了我們好一會兒,感覺從我們的手中,衣服口袋里不可能找出吃的東西,就沒耐心了,不一會兒,紛紛大呼小叫地散開了玩耍。

    當拖拉機繼續行駛,拐過村莊路口的一間鐵匠鋪,我看見一個維吾爾族男人在淬打一件工具,向正午的陽光送去一束束藍色的火星。

    這一天的記憶脫離了父親離開我的所有日子,單獨跳了出來,像一顆人參果,要經歷三個夏天,才有可能孕育出像今天這樣的日子。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戈壁灘上的熱浪殺氣騰騰,人猶如身處地獄。一路上,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處。遠處,是看不到盡頭的,白花花的鹽堿地,像熱浪中難以融化的雪,偶爾有灰色的野兔和旱獺,從戈壁灘上的鳳尾草、駱駝刺、紅柳叢中躥過。

    我一直看著戈壁灘反射出的白光不說話。

    從這一刻起,一直到往后的歲月,內心好像不再有歡笑了。

    這一年夏季,小鎮因搞各種工程,從外地進來了好幾支建筑隊,他們帶來了好多輛拉貨卡車。白天,這些卡車運載貨物,在沙漠公路上往來穿梭,到了夜晚,卡車司機將車子停在公路邊,打開車燈,在半隱半現的光線中圍攏在一起,進入到屬于他們的世界中。

    這些卡車司機們都有一副走南闖北,見過天下的痞氣。黃昏時,他們光著膀子,三五成群地在靠在鎮招待所的墻根,捧著大海碗吃飯,吵吵嚷嚷的,時不時地爆發出粗魯的大笑,對著過往的姑娘小媳婦們擠眉弄眼地吹口哨。

    我對他們沒啥好印象。他們大多衣冠不整,特別是夏天,他們穿得少,或者干脆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自制的白粗布短褲,布料大多來自“豐收牌”面粉袋子,襠部很寬,褲腰的尺寸放到最大,隨意挽一下,就用褲帶系上。

    他們的雙手似乎都帶著過度勞損留下的傷痕,年輕的幾個司機還愛喝酒,他們一邊分享著香煙,一邊把瓶裝的高度白酒傳來傳去,喝著喝著,還揭開自己的衣角擦汗。酒越喝脾氣越暴躁,有時在談論著什么話題的時候,突然就出手打起來了。年紀稍長一些的,平時眉眼溫和一些,喝多了耍酒瘋也耍得溫和一些,其中有一個留絡腮胡子的司機喝多了,喜歡平躺在鎮招待所前的花池水泥臺上,他的寶貝——那個小小的、沾著油污的紅梅牌收音機就擱在他的肚皮上,里面正連播著小說《楊家將》,當收音機的鏗鏘女聲停下來的時候,他如雷的鼾聲,正和著周圍戈壁灘上浩渺的風聲。

    那時候,這座綠洲小鎮與內地還沒有開通到烏魯木齊的班車,可能當時沒有太多人需要到這個僻遠的小鎮,而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也沒有多少要緊的事情需要離開。

    如果去烏魯木齊的話,坐這些卡車司機的拉油車,沿著戈壁沙漠的路上得顛簸七八天,免不了要在途中投宿。

    我想象那些停留在空曠的白堿灘上那些破爛的土墻房子旅店,在被熱風烘烤的深夜中,旅人們就這么迷迷糊糊地下了車,有那么一個人在一兩聲狗吠中抬起頭,看滿天燦爛的星空在廣闊的夜空微微傾斜著。

    這一年,來小鎮的長途汽車和運油車多了起來。

    往來的司機在一團團塵土中不停地按響沉悶而強有力的喇叭,以驅趕在公路上玩耍的孩子們。那些孩子像水一樣從家里涌出來,聚集在公路上追逐打鬧。過往的大人們并不理睬這些孩子,如同他們根本不理睬在周圍飛舞的蠅蟲。

    孩子們太多了,但是在這個沙漠邊緣的綠洲小鎮上,什么東西不是太多了呢?

    這些孩子沒見過啥世面,平時除了玩沙子、玩泥巴、玩雪之外,還玩其他東西,比如磨杏核哨、放風箏、打牛牛、追趕家禽、摘野果子等等。

    這個時候的我,總是渴望著早日長大,早日離開南疆,以擺脫惡劣的沙塵天氣,還有令人壓抑的酷熱。

    待家里的茶葉罐子快見底的時候,又一年秋天到了。秋風攜來了涼意,炎熱從這個被沙漠包裹的綠洲小鎮消隱,人們紛紛穿起了長衫長褲。

    每年這個時候,大概是受到南疆金黃胡楊林的吸引,眾多的獵物如黃羊、野兔、野豬等紛紛在此落戶,一些從外地來參觀胡楊美景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當他們途經此地,我遠遠地就能聽到汽車喇叭在小鎮公路上發出回聲。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充滿了整個小鎮。

    九月開學那天。同學們彼此說起暑假的見聞,也都是興致勃勃的。

    我很少加入這樣的聊天中。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新疆楊,不知怎么就想起小學時學過的一篇課文,叫《夏天過去了》。

    這篇文章說:“夏天過去了,可是我還十分想念——”我的心里反反復復地回響著這句話,仿佛那是一個如泣如訴的旋律,是一個不讓人破譯的隱語。

    “夏天過去了,可是我還十分想念——”

    是的,又一年夏天過去了,但我好像忘記了遠在他鄉的父親。

    暮秋黃昏,街道上出奇地安靜,鎮機關門前電線桿子上的高音喇叭全都拆掉了——讓人耳根清靜了不少。街坊鄰居們沒啥事做,各自搬個小馬扎在家門口一起說閑話,說著說著,覺得話不投機,沒啥意思,打個哈欠算是告了別,早早關上自家門睡覺。窗外的光線很亮,能得見樹上蹦跳的鳥影,有人眼睛睜著卻睡不著,聽覺似乎變得異常靈敏。

    我母親在這個時候,還經常在外面轉悠。

    為了給我大姐紅掌治病,她開始熱衷找各種秘方,經常提著一只小塑料桶滿街轉,特別留神屋檐、樹梢上有沒有母麻雀的糞便,蜘蛛網啥的。她拿著一根鐵鉤子到處挑、戳、扯——看見過路人一臉詫異的表情,我母親鄭重地說:這是很重要的。

    她的藥引子總是很古怪的,比如螞蟻下的蛋,蜘蛛的腦袋,還有吃奶男嬰的尿等等。她對我說,沒有這些藥引子,再靈驗的秘方也沒有效力。

    但我始終也沒看見,這些古怪的東西在姐姐身上發生效力。

    在姐姐一連串的白眼中,我有了人生中第一輛自行車,感覺自己的世界一下子拓寬了,有了作為一個少女開始探索世界的熱情。

    自行車真是一個好東西,它比我強大得多,輕易地就能把我帶向雙腳無力抵達的地方。

    那些日子里,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綠洲小鎮盡頭的南戈壁灘。

    南疆的春天長風浩蕩,與它有著同樣力量的是廣闊無垠的南戈壁。當大地冰雪消融,層層地泛綠,人世間最早的芳香已經從鹽堿地、從花朵中、從一切已然成熟的萬物里散發出來。

    被戈壁沙漠困久了的人,是不是沉默而膽怯?比如我,心里總在渴望,但又總是在猶猶豫豫,還有一些不甘心——它那么地廣大、無垠,何時是個盡頭啊。

    那是春天,到了夏天,時間就像戈壁灘上的熱風,緩慢得像要凝固,連電子鐘也都走得不大準了,到處都有滯留不去的蠅陣與熱風,沙塵暴說來就來。

    正午的睡意像一張灰色的網,在它的籠罩下,身體變成了沒有重量的東西,手腳和頭腦全都融化在一片灰色中,我時常在正午某個時辰睜開眼睛,那來自內心低潮的寒冷,常常在不設防的時刻向我襲來??床菹媳缓顾鰜淼男螤?,感覺皮膚都被泡白了。

    我整天沒有什么事可干,吃過晚飯后將碗在桌上一推,騎上自行車就到外面逛,逛累了才回家睡覺。

    我母親總是對我大吼:“你是一個造糞機器啊你?!?/p>

    這天晚飯后,我騎著自行車,無所事事地在東巴扎一帶閑逛。

    東巴扎路口兩旁擺著好幾張臺球桌,一群小鎮青年在打臺球,昏暗的燈光映照出他們無所事事的、懶洋洋的臉。

    像無數個相同的夜晚一樣,幾個維吾爾族年輕人靠在墻邊,默默地抽煙,他們和我一樣,是這個小鎮最最寂寞的人。

    天邊的云一如既往地從粉紫到灰白。夜晚的黑暗,攜帶著寒涼的夜氣,與沙棗樹潮濕、腥辣的氣息以及落葉的腐敗氣息混合在了一起。

    距離臺球桌不遠處有一個烤肉攤,賣烤肉的人含混不清的吆喝聲傳出很遠。破舊油膩的木頭桌面上,磚塊收錄機發出的維吾爾族民歌有著昨夜歡笑的味道。

    兩頭老掉的毛驢拴在東巴扎路口的木樁上,驢身上落滿了塵土,它們古怪的模樣像是各種奇跡與罪惡的混合體——只是現在,它們都睡著了,疲倦的蹄子撐起了一個灰蒙蒙的世界。

    四周很靜。除了不遠處新疆楊的輕嘩聲外,別無其他聲音。

    偶爾,一個臉色困倦的酒鬼渾身噴著酒氣,搖搖晃晃地從我身邊走過。我看著天邊一顆流星拖著一抹柔和的光亮,躥入遠處的草叢。還有比流星更為絢爛的大顆的星星,在夜色中,像碎銀,突然齊齊閃亮。

    “我這是在哪兒?”一個聲音在遲疑的反問中低了下去。

    我的聲音最后變成了喃喃自語。

    這時,一個年幼的維吾爾族行乞者攔住了我,在夜色中緩緩向我伸出臟污的手掌,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串我聽不懂的語言。

    父親不在家的那些年,我家總是很窮。有那么幾個月,母親一到發工資日,姐姐必定向她伸手要零錢。她要攢錢去小賣部買一種奇怪的小白布兜。我聽說這個小東西很神奇,小鎮上的時髦女孩人手一個,可以把胸前兩只不安分的小鴿子兜起來。

    后來,她終于有了這件寶貝。我對這七巧板似的拼接而形成的兩只碗狀的小布塊著了迷,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摸呀摸的,感嘆時髦女孩的奶是不自由的。

    這一年我十三歲了,老覺得胸口腫脹,一直腫脹,像一夜間要孵化出一種奇怪的東西。我也想要一只這樣的布兜,不止一次,我暗示過母親,她用奇怪的語氣對我說:“你干嘛要穿它?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穿過這玩意兒?!蔽耶斎恢?,母親的確是從不穿內衣的,兩個褐色的乳頭頂在了襯衣上,忽隱忽現。以母親的姿色和做派,當然不是為了引誘人。

    體育課。我圍著學校的操場一圈一圈地跑步,沒有胸衣束縛的兩只乳房一搖一蕩的,在單薄的布衫下發熱、膨脹,汗水順著黏濕的頭發滑落下來。隔著衣服,連我自己都能夠感覺得到它猶如涌著蜜的蜂箱,快要溢出來了——終于有男孩子注意到了,像受到了誘惑,多看了我幾眼,然后故意放慢速度,好與我并行搭訕,卻被我愛理不理的目光拒絕。

    沒有了胸衣的束縛,我的身體也像是沒有保護,很沒有安全感。我的兩條手臂試著交叉,然后環抱自己,這樣似乎要好些。

    可能我的乳房長期沒有內衣約束的緣故,晃晃蕩蕩的,滿滿一大片,沒有形狀,沒有邊際,簡直要從腋下漫溢出來,奇怪死了。到后來我有條件買內衣的時候,就發了瘋似的買,像是要惡補那些年的欠缺。

    一次自習課結束后,碎嘴的女同學在一起東拉西扯。不知怎的,說起了關于乳房的曖昧話題。居然說到了我姐姐。那時我姐早就離開了學校,成為了一個社會女青年,她們對她的乳房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鋸埩怂榉啃螤畹呢S盈,還說她是“下流貨”。

    她們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當然聽見了,沒有反駁,只是傲驕地微笑,好像認可了這一說法——誰讓我們是姐妹呢?

    可是母親,對我身體隱秘的成長卻熟視無睹。只要她在家,我就會感到不自在,如果她讓我跟著一起去鎮巴扎上的菜市場買菜,她在前面推著自行車,我就想方設法走在她的身后,遠遠地跟著,如果她帶我和姐姐看露天電影,我肯定會挨著姐姐的身邊坐下。

    有那么幾次,我挨著我母親坐著,身子也有意識地跟她保持距離。還有,只要母親在房間里,我就會找借口離開。她跟我說話我也不太搭理,這種情緒既不是畏懼,也不是仇恨,是一種不自在的感覺。那時的我,真的很羨慕別家的小孩,像一條狗似的,對自己的父親母親充滿著依戀和崇拜。

    我在漫長的夜晚獨自一人睡覺,肉體懸浮在黑暗中,沒有親人撫摸的皮膚孤獨而饑餓。但當時的我意識不到那其實是一種饑餓感。

    多年以后,當我懷抱自己的小嬰兒,我舔著、撫摸著她小小的臉蛋、小小的手腳,看她滿足的甜笑,我才意識到,活著的孩子,是多么期待親人之間的撫摸。如果沒有,身體必然饑餓。

    在好多寂靜的、悶熱的、漫長的夜晚,沒人看見一個內心敏感、孤獨的少女獨自醒來,又睡去。窗外,一抹清幽的月光傾瀉進來,照亮了那破舊的大床擁擠著的一家人,此時,他們因白天的疲倦而沉沉入睡,鼾聲此起彼伏。

    這個敏感的女孩悄悄地坐起,身邊橫七豎八躺著的幾個身體讓她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這一年,小鎮因城建,對所有的馬路進行整修,路燈不亮,晚上全靠月亮照明,一旦月亮被云遮住,那種黑,簡直滲透了我的胸腔和外套之間的縫隙。我有時很晚回家,讓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來自母親的拳頭,而是黑暗本身。

    那種黑暗的觸感如此柔軟——當我靜靜地站在沒有來往行人與車輛的馬路上,路兩邊是落滿灰塵的新疆楊,偶爾有在學校上完晚自習的孩子,唱著歌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果我突然從路邊的某一個角落里跳出來,這些受了驚嚇的孩子們就會又笑又跳地追逐著我,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特殊的情愫。

    這樣的夜晚,我往往在外面一呆好久,看鄰居家的小孩追逐打鬧,也看單位街心花園里種的晚飯花。這些散植在角落里的粉紅或鵝黃的鈴狀小花,都有著深綠色的纖巧葉片。它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的一開一合,與人們的生活作息背道而馳——當太陽落下山去,這些低矮的黃花粉花們才爭相怒放,到了次日早上太陽初升,這些晚飯花就像小傘一樣匆匆收攏花瓣,睡著了。

    我嗅著它們淡然無味的香氣,覺得自己像極了這些晚飯花,在無人理睬的晨昏獨自開敗,一時心緒黯然。

    初冬的第一場雪還沒融化,第二場大雪又紛紛揚揚地落在小鎮的各個角落。鉛灰色的天低垂著,還是在白天,小鎮的人在屋子里亮起昏黃的燈,跟家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但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因為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是被茫茫無邊的大雪吸吮干凈了,偶爾有尖厲的聲音漏出門縫、窗縫,肯定會驚起一場更大更猛的雪。

    我推開家門,滿眼都是白色。外面很明顯的風冷,太陽熱——是南疆冬季正午獨有的溫熱。雪停就是命令,整個小鎮的人都出來掃雪了,掃那種凍得硬實的白雪,還有撬挖路上滑溜的冰層——每當這個時候,小鎮就像一個巨大的鐵匠鋪,到處是人們的鐵鍬或鏟子清雪時相互碰撞的聲音。街巷,低矮的建筑物,還有沿街冷峭的樹木——東二路街頭拐角有一個賣馕的攤位,布上堆滿了一摞摞金黃色的馕餅,偶爾會遇見一兩個維吾爾族婦女從馕攤旁走過,她們目光里的兇悍與嫵媚僅一線之隔。

    而那些腿腳靈敏的小男孩三五成群地,用繩索將一筐筐手編草筐里的雪拉到街道另一邊的空地上,把雪塊倒掉——返回的時候,那只空著的草筐里坐著一個更小的拖著鼻涕的孩子,由大些的孩子拖著筐子在雪地上歡快地滑行,伴著矮墻圍起的居民區上空的炊煙,一路上笑聲不斷,給這個古老的冬日平添了一種滯留的溫情,構成了綠洲大地上貧民生活的一卷黑白畫幅。

    過了正月十五,當小鎮人放完了鞭炮,吃完了豆沙餡芝麻餡的湯圓,新年的氣氛也在陣陣飽嗝聲中悄然隱匿了。

    這天一大早,天氣預報說,一股寒流就要南下,南疆大部分地區可能會有降雪。

    我推著自行車,再次出現在小鎮的街道上。

    這天中午照例是一個陰天,灰蒙蒙的天色讓人有了想哭的沖動。我一路走著,看到飯館及商店前面的節日垃圾被清掃干凈,紅色對聯在冷風中變色,鎮機關門前“歡度春節”四個字的紅燈籠也摘下來了。不知是誰家辦喜事還是飯館開業,鞭炮聲一時間不絕于耳,空氣在震顫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火藥味兒。

    不管過年還是不過年,整個南疆小鎮到處死氣沉沉的,沒有一個大人物,沒有一處熱鬧有趣的地方,沒有一處令人心動的事物,這讓我心中不知不覺泛起一些酸楚和失意,開始嫌自己多余,只有等,等著一些意外的事情發生,哪怕一輛車撞著一個人也好。

    我想起有個外地人臨走前擱下的一句話:你們這個小鎮就是一個爛渣渣。

    我想離開這里,但是卻怎么也走不開——風季過后,五月沙棗花開,整個小鎮彌漫著一股女性的腥味兒,不可阻擋地從門縫、窗口、墻縫以及一切肉眼不可見的縫隙步入屋子,那氣味濃得簡直化不開。

    當夜晚來臨,我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街道空曠無人,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那是一團小而脆弱的黑影,天一亮就要融化的一攤黑影——我,是被自己的影子給困在這里了。

    這座綠洲邊鎮對我來說,是一片又大又深的沼澤地,我深陷其中卻不能自拔。

    又一年春天到來,只有一件大事值得記述:那就是這座綠洲小鎮暴發了一次罕見的沙塵暴,規模比往年大很多,夠載入當地的氣象史冊了。

    三月末,小鎮破天荒地搞了一個“杏花節”。外縣好多人都來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杏樹迎來了它的盛花期,人們出沒在花海中,當他們頭頂著花瓣出來時,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和杏花一起燃燒后的迷惘的笑容。

    街上的老人們議論紛紛:“這一年的杏花,開得有一點瘋?!?/p>

    瘋是有點過分的意思。

    這一天,我懷著隱隱的不安,沿著小鎮街道向河灘走去,是真的,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杏花開得像今年這樣歇斯底里的。

    這一夜,父親被連續做的幾個噩夢驚醒。他睜開眼睛,聽見窗戶玻璃發出像刮魚鱗一樣的嚓嚓聲。

    下土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塵土,正從這個世界的邊角升起來,空氣里漂浮著混濁而詭異的浮游物,滿得不得了,也空得不得了,像卷起了千尺高的黃澄澄的沙墻,將周圍的一切阻隔,天光越來越暗。

    懵懂的小孩子看著窗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一歪哭了起來。

    幾聲雞啼以后,天色仍然是混沌的。因而這幾聲雞鳴,也像泡過水似的軟綿綿的。我家屋后老車工艾江家的狗一出門,發現周圍的景色全不對了,好像一盞黃色的燈被點燃,那光線一直從天邊鋪下來,看起來怪怪的。周圍一片死寂,仿佛早被這黃色的天地所震懾。這條膽小的狗害怕地跑了起來。它跑得很快,全身映著黃光,跑在大路中間有點像離地半尺騰空而起的怪物。

    對于這天早上突然降下的浮塵,人們各自有著不同的反應。他們紛紛從窗子里向外張望,看著外邊沒完沒了的浮塵,腦子一下子混亂起來,隨即拉上了屋子所有的窗簾,把外面的世界關得緊緊的,然后打開電燈。老人一臉沉重,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從前是否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覺得這是一個兇兆。

    這場罕見的沙暴天氣整整持續了兩天多。

    當天邊一抹亮光奮力地從濃云里擠出來,映照出整個小鎮的丑陋與荒涼。馬路邊幾棟廠房看起來也是臟污,歪七扭八的,像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浮塵壓迫,快要倒塌了。

    沙塵暴過后,地上鋪了一層沙棗花。

    這天早上,父親站在自家門前的棗樹下,感嘆自己從這場沙塵暴中活了過來。他無視我母親冷著臉,正揮舞著掃把清掃院落,還故意把夾雜著泥點子的沙棗落花揚得很高,被水淋濕繼而又被浮塵浸染的棗花的氣味,在陽光下越發俗膩。

    他站在那里,深深嗅了一口氣。他剛來南疆時,是厭惡這種花的氣味的,現在卻不一樣了,他眼睛里也有棗花的金黃在閃爍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我父親讓我上屋頂掃樹葉。站在屋頂上,我遠遠地看見鎮二中的會計王克坐在雇來的大卡車里,正嗤嗤嗤地碾碎一地塵土,朝我家的方向開了過來。車斗里的家什堆得高高的,司機的駕駛室里坐著王克家的女人和兩個正朝我擠眉弄眼的小孩——早就聽說他家要搬到庫爾勒了。

    我羨慕地看著車子遠去。

    正在院子里給我修自行車的父親看我站在房頂上,怎么叫也不下來,只管把鐵剪子搗得嗵嗵響。

    我家所在的居住區,這一兩年來陸續搬走了很多人家。剩下的老人、窮人,無力搬走的人,還住在這里。

    那天,我當著父親的面,小心翼翼地對母親說起搬家的事情。母親不置可否,我父親很干脆,說他倒是想搬家,但是也要有個具體的地方接收這個家吧?可哪里會要他呢?還有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

    “如果小鎮的人都搬走了,我們家上哪里去買菜?生病了,上哪里去打點滴?”

    父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在空蕩的屋舍間回蕩。

    到了下午,太陽露出了小半邊臉,天色又亮了一些,一棵棵被大風打劫后的樹東倒西歪地隱入灰暗中。地上到處都是土,我的腳嵌了進去,虛虛的。走著的人也都灰頭土臉,像要融化。

    我騎著自行車在小鎮四處閑逛,早先那條通往省城的泥土路早已經換成了柏油馬路,在夕陽的映照下,像一根新鮮的白骨。

    一路上沒有什么人,只有風。

    不覺中,我又來到了鎮巴扎盡頭的戈壁灘上。停下自行車,背對著風靜靜地站著。

    午后的戈壁灘無聲無息,似乎包藏著某種禍心。我伏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想再聽一聽戈壁灘蒼老的聲音。

    戈壁灘上的風是會說話的,它發出嘟嘟囔囔的聲音,像在附和著我,但是我無法告訴別人這個秘密。他們會認為我在說謊。

    風很大,嗚嗚嗚地刮,我恍若聽見了風聲中的話語,它說,走吧,走吧。

    “走吧”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相信這是風發出的聲音,但轉眼間,那聲音漫天都是,像是要溢出來了。

    走吧,走吧——是不是,這個聲音足夠急切足夠威嚴,讓我信任了它?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認定這是從這個戈壁深處發出的最真實的聲音——那是對我最后的勸說。

    從戈壁灘回來的路上,走了一大截子路,依然看不到什么人,再往周圍走上幾百米的話,就沒有什么像樣的建筑了——這么多年過去,這個小鎮連三層樓以上的建筑都沒有。

    一條路把鎮子分成兩半,路的左邊是當年的工業區和廠區,包括家屬院、俱樂部、老年活動中心、商店、菜市場、醫務中心、幼兒園、學校等等。多年過去了,臨街的那些房子,在很早之前是鋪面,掉了灰的墻面上,依稀可以看到歪扭的毛筆字:“美發”“上海服裝”“饅頭油條”“四季蔬果”,還有周潤發、劉德華以及“小虎隊”的張貼畫,垮掉了半邊,斜斜地掛在早沒了玻璃的窗戶上。墻角有一盆花,是綠蘿,在晴天朗日下像個靜止的圖案似的不真實。

    路的右邊是關停了的化工廠、煉油廠,曾幾何時,這些大大小小的生產配套設施的車間噴吐著工業時代的濃煙,它們的存在,最終像夢境一樣脆弱而短暫,成為了一個“寂靜嶺”——廠房和庫房被廢棄了,已經沒有生活和生產的痕跡了,車間的門和窗戶被磚塊封死,有幾面墻上涂抹著黑色的大字,一些工業垃圾丟了一地。

    還有距它不遠處的職工居住區,拆到只剩下三面墻,門窗都破損了,卻還有人住,屋子里分明還有電視的聲音。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有一條瘦狗在避陽的地方躲避熱浪,被主人遺棄的鴿子咕咕叫著,卻看不見人。

    我突然感到恐懼:這是一個幾乎要死掉的小鎮。不,還沒有死掉,卻比死去更凄涼。

    正當我轉身的時候,我看見居民區有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坍塌了小半邊的墻角蔽蔭處織起了毛衣。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老人慢慢走了出來,從懷里掏出一團鮮艷的包裹——居然是一個小女嬰。

    她的啼哭聲響徹在空蕩的屋舍間,一時間,長風浩蕩的戈壁灘,還有明亮干爽的陽光、烈日下的蠅陣、長途汽車的喇叭聲,以及雨天里的泥濘和彩虹等等,在她的周圍旋轉,成為閃閃發光的背景,與我生長在一起,難舍難分。這一切像一雙巨大而透明的翅膀,帶我騰空而起,飛越在戈壁沙漠的漫天黃塵中——每一粒沙子都包裹著一個短發少女,膚色黝黑,雙眼明亮。

    南子,作家,現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詩集《走散的人》,散文集《蜂蜜獵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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