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5期|馬金蓮:我的母親喜進花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發表文學作品300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三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副主席,固原市作家協會主席。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民族文學》獎、《朔方》文學獎等;長篇小說《馬蘭花開》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短篇小說《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1
你是作家蘇郁玲?來人進門不坐,只在磚地上簡單打個轉身,手插在褲兜里,張嘴就問。這是開門見山了。
我從桌上攤開的一本《基層公務員素質與能力建設》上抬起頭,輕微的不悅在心頭蕩漾,但還是有些遲疑地點了一下頭。之所以點頭,是出于禮貌。壺里有水,抽屜里備有一次性紙杯,一個小鐵皮茶罐里裝著茶葉。我站起身張羅,同時抬手指指門口的紅色折疊椅子,示意他請坐。不喝茶。他擺手說。我右手在壺把手上滯留一刻,還是倒水了。開水沖得茶葉打轉,浮起一層淡淡的白沫。
您是?我試探著問,同時估摸他的年紀。他是國字臉型,看不見下巴,下巴被一圈濃密的胡須包圍。他要是有五十多歲,我就可以喊他叔叔。他的穿戴還可以,淺白色夾克衫,敞著拉鏈,露出里頭的深灰色針織衫,牛仔褲,黑皮鞋。整個人微胖微黑,有四十來歲吧。不會是農民,肯定是干部,但也不會是書記鄉長級別的領導。我下了這樣的結論。
場面有點冷。不是我不熱情,是他的開場太突兀。如果是一般同事來訪,我都能熱情招呼,陪著坐坐,喝喝茶水,拉拉家常,起身離開的時候我會禮貌地挽留,歡迎有空再來。
我不是冷漠的人。再說在這個大院里,冷漠是最要不得的。尤其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冷漠久了,肯定要被冠以不夠熱情、不講團結、為人高傲等許多帽子。低調做事,和氣做人,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行為準則??墒沁@個人忽然冒出來,冷不丁地說我是作家。這讓我有點尷尬,怎么說呢?我承認我是個作家,曾經是。從大學校園開始,作家這個帽子我一直戴著,雖然不能取暖,但也曾經有些滋味。但是,作家這帽子有點重,我要是還在教育崗位上圍著學生娃打轉,還是樂意戴著這頂帽子的,畢竟也能時不時地從同事贊嘆的目光中獲得一點虛榮感。我現在到鄉鎮工作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在進鄉政府之前,就已經用一片巨大的布匹把自己的過去包裹了,嚴嚴實實地打包擱起來。我以一副低調沉默的姿態進入了這座大院子,目的是給這個院子里的每個人留下一個寡言、穩重、踏實的形象。從前發過我豆腐塊文章的那些報刊,我全部整理打包,寄存到了老家。我也改掉了熬夜寫作的習慣,只有閱讀習慣沒改,但是閱讀對象已經是《公務員法律法規全本》《領導的個人修為》等。我要和過去斷絕關系,老老實實地做文秘。只要我不出去參加文學活動,不投稿,不和從前的文友們來往,相信時間一長,我的作家身份就會被大家遺忘??墒?,這個人一進門,就問出了這樣的話。我看著放在桌子拐角的那一杯茶。細細的熱氣裊裊上升,然后在杯口盤旋,好像留戀著舍不得散去,淡淡的薄薄的,慢慢地融入空氣。這個人問出這樣的話,不等于是一把就揭開了別人的傷疤,露出一個精心遮掩許久的老底叫人瞧嗎?想不到眼前這個人,一句問話就把我打回原形。我在腦子里飛快地琢磨這個人,能這么熟門熟路走進來打招呼,是鄉政府的干部無疑。這個人是誰?見過,還是素未謀面?好像見過,在哪次會議上?又對不上號,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我看過你的作品,發在《葫蘆河》上,《六盤山》也有,還有《朔方》。寫得不錯啊,詩歌、散文、小說,你竟然啥都能寫。尤其你那個隨筆,就是寫你姑奶奶一輩子人生的故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很感動,《描花的箱子》,題目也好。他慢吞吞地說。他不抬頭看我,所以他不知道此刻的我已經目瞪口呆。什么叫有理有據,這就是有理有據。什么叫鐵證如山,這就叫鐵證如山。我心里放電影一樣依次閃過這三家刊物的名字,它們分別是我們這里的縣級內刊、市級刊物、省級刊物。這個人既然能一口氣說出這么多刊物,而且我真的在這些刊物上發表過作品。既然這個人說得這么確鑿,又叫出了我的名字,說明他不是隨口胡說,說不定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更說不定的是,我們曾在一起參加過文學活動。如果我矢口否認,態度堅決,反倒欲蓋彌彰了。
我拿定主意,續上一杯水,抬頭看這個人,含著禮貌的淡笑。我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懶散了,早就不寫了。
這個人似乎渴得不行了,端起水大喝一口。剛燒的水,燙得他差點吐出來,但是忍住了沒吐,慢慢地下咽了,然后咣咣咣咳嗽起來。水灑了,他的牛仔褲濕了一坨。我扯一片餐巾紙遞上。謝謝,謝謝,那個,那個你的文字功底真好,我有空再來吧。他邊說邊退步出門,告辭離開。我怔怔地望著那身影,直到這個人被一株松樹擋住看不見,我才慢慢回屋。我望著桌上的杯子笑了。有意思,真是個有意思的人。都狼狽成那樣了,還不忘一迭聲地說謝謝,是謝我給他倒了滾燙的開水,是謝我遞上的餐巾紙,還是謝我讓他出了洋相?居然說我文字功底好,廢話,不好能大學未畢業就弄到一頂作家的帽子戴在頭上招搖?
他最后說什么,有空還來?真的假的?不會吧。
2
和我同時考進鄉政府的還有小閃,一個回族小伙子;小姚,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孩。小閃報考的崗位是勞務干事,小姚報的是團干部,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秘。但是到了基層,當初報考的崗位和眼下具體要干的工作沒關系,我們都被塞進了辦公室。辦公室就是個大煉爐,管你是誰,是鐵是銅全部投進去燒煉燒煉再說。
就像三年前走上教師崗位那樣,我進了鄉政府的門,我媽的電話又跟在屁股后頭催了,話題很陳舊,同時很沉重,說來說去就一個問題,我啥時候找對象結婚?我只能用老辦法,一拖,二裝傻,三打哈哈。這種事兒,著急沒用。上次我說漏嘴了,我媽聽到小閃是回族小伙子,頓時眼前一亮,就天天催著我快抓住這小伙子,說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媽一個文盲加農婦,都知道使用熟語了,可見她老人家確實為我的事兒操碎心了??晌覌屇睦镏?,這個小閃,我根本就不能考慮。我三十歲出頭了,人家才大學畢業,二十郎當歲,正年輕,真正的小鮮肉。我在無人處攬鏡自照,一笑眉梢眼角的皺紋觸目驚心,再厚的脂粉也遮蓋不住。就算人家好意思一叢嫩草被老牛吃,我這老牛還不好意思下口呢。
心情郁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忍不住翻開筆記本,看到從前信手寫下的詩歌、隨筆,毛毛草草地趴在紙上,懶得整理,也就沒有機會發表出來讓別人看到。心情不好,我終究忍不住拿起筆在紙上嘩啦啦亂寫。一氣寫完,覺得整個人都掏空了,要表達的情緒也表達了。這些日子積蓄在胸口的郁悶和勞累產生的憂傷,都隨著文字流瀉殆盡了。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里隱隱覺得就這樣丟了文學創作這個愛好,有點可惜。
周末,開全鄉脫貧致富動員大會。領導的講話從初稿到主任改,再修改,再三再四修改,再五修改,到最后定稿,我不知道改了多少遍,到最后打印的時候,我已經昏頭轉向了。裝訂完所有材料送到會議室擺好,領導和其他干部,包括村干部都來了,齊聚四樓會議室開會。我離開大樓,在院子里低著頭慢慢走。這院子里種滿了松柏,看樣子年紀最大的也就二三十年吧,不過長相都不錯,郁郁蔥蔥。在我們這干旱的地方,能有一院松柏朝夕相伴,確實難得。
一個人影忽然從松樹那邊轉出來,手里捏著一個包??伤闶钦业侥懔?,很忙嗎?作家。
又是他。我退開一步,又慢慢上前,勉強擠出一點笑:您好。上回忘了自我介紹,喜萬隆,文化中心主任。我這段時間身體不好,一直請假,你應該是春節之后分進來的?喜萬隆說著,伸出來一只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手伸過去了,我們握在一起。肉肉的一個手,淺淺地抖了抖,就松開了,給我手心里留了點余溫。
你氣色不好。他說。我無言以對,但也確實吃驚。不過很快就釋然了,沒啥大驚小怪的。我從小身體弱,現在衣食無憂,但是工作辛苦,加上心情不好,作息不固定,頭發大把脫落。這樣的一個大齡剩女,心情郁悶,氣色不佳,都很正常。
我不想深談,準備掉頭去辦公室??聪踩f隆那架勢,我如果去宿舍,他又會跟著我去宿舍談文學。說實話,我沒一點心情,這年頭談什么都比談文學正常。但是這個自稱文化中心主任的喜萬隆,攔住了我:有個事情想請你幫忙!他把手中的公文包遞過來,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么。喜萬隆說,給你提供個素材,請你無論如何把這個故事寫一寫。我已經拉開了走的架勢。跟一個鄉政府的小文秘談素材談故事談文學,喜萬隆真是自己找不痛快。我真的不想再談文學。我現在這樣挺好的。
這是我母親的真實故事,我是想了很久才下決心來找你的。以你目前的才華,不寫實在可惜。喜萬隆的調門陡然提高,好像在為自己打氣鼓勁。喜萬隆的這句話鉆進了我心里。我像是身不由己地回了頭,接過包。喜萬隆沒多逗留,匆匆說了句感謝的話,人已經消失在一棵松樹背后。
我進了辦公室,拿出一份鄉政府人員名單,一個一個地看,包括姓名性別民族出生年月日籍貫出生地參加工作時間工作崗位電話號碼。我找到了喜萬隆,果然是鄉文化中心主任,本地人。目光在出生日期一格停滯,嚇我一跳,喜萬隆居然是1976年生。1976年?只比我大了八歲,可他的外貌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啊,分明是四十歲已過,在奔五十歲,哪里像1976年出生的樣子?肯定是年齡寫錯了,或者檔案年齡存在造假。我悻悻地合上冊子。
木秘書來了,五官緊皺,愁眉苦臉,永遠都是別人欠了他二百吊錢不還的樣子。好奇心跳躍,我拿著冊子過去,手指著喜萬隆一欄。木秘書淡淡掃一眼,神色如舊,聲音卻出奇地溫和:是小喜呀,他這段時間請假,不過今兒來了,剛才見他上四樓參加會議了。說完就閉上嘴,深深的法令紋刀刻上去一樣顯眼,看樣子就算我拿個鐵棍子來撬,他都未必愿意再多說。不過這已經夠了,小喜,木秘書喊他小喜,說明什么?說明喜萬隆真不是我判斷的那么老,不然木秘書不會喊他小喜,應該是老喜。木秘書是1974年出生的,1974年出生的人能喊一個比自己大的干部為小喜?不合基本的邏輯。所以,答案只有一個,喜萬隆真的是1976年出生。
晚飯后,我想打開公文包。是個很普通的會議包,外面沒有印字,看不出是參加什么會議發的包。這種包就是會議上裝材料的那種,很常見,應該是三五塊錢一個。我反復看了看包,忽然不想打開。我看看頭頂上的節能燈,覺得有些暗,又把臺燈擰開了。
后來我輕輕拉開拉鏈,取出包里的內容。有點意外,也有點失望,不是我預想的那樣,有一本子厚厚的泛黃的日記、一沓子寫滿字的材料、采訪文字、報紙報道、十佳好媳婦或者好婆婆榮譽證書、鄉村婦女致富帶頭人材料。這些都沒有。喜萬隆不是說是他母親的故事嗎?不是說我不寫實在可惜嗎?我已經先入為主地想到了一個西海固的女人??聪踩f隆的相貌和氣質,我斷定他母親不是縣城人,跟我母親一樣,也是鄉村婦女。一個鄉村婦女的故事,之所以到了不寫可惜的程度,說明這婦女和眾多西海固婦女有所不同??墒?,又怎么與眾不同呢?
我懶懶地做著想象。同時,一個故事的大概在腦子里一點點浮現。喜萬隆的母親,應該是一個從小沒有父母的孤兒(這樣才能凸顯這婦女的命運坎坷)。孤兒長大后懂事孝順,人見人愛,是個好姑娘。嫁人后是一個好妻子,好兒媳,好母親。這時候故事發生了,小媳婦的丈夫歿了。小媳婦的考驗來了,是改嫁還是守寡拉扯孩子?這是一道天大的人生難題。寡婦出門再嫁,理所當然的事,只要她自己愿意,沒人攔擋。喜家寡婦堅決不再嫁,留在喜家拉扯孩子、照顧老人。她柔軟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擔子,一身泥一身水,一天一天熬著艱難的日子。她熬白了頭,熬彎了腰,終于苦盡甘來,娃娃長大了,兒女爭氣。譬如喜萬隆,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端上了公家的飯碗。喜家寡婦頂著白蒼蒼的頭發露出了欣慰的歡笑。她的故事在四里八鄉流傳,很快具備了傳奇色彩,引起了媒體的注意,他們都來關注、采訪和報道了。喜家寡婦甚至當選了某個年度的縣級或者市級十佳好媳婦榮譽……我想象的憑據就是喜萬隆這句話:這是我母親的故事,你不寫可惜了。
作為從小失父,親眼看見了母親幾十年艱辛的兒子,喜萬隆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一般的不肖兒,不會眼巴巴地告訴別人他母親的故事很感人。有了工作,改善了一家人生存條件的喜萬隆,現在有個心愿,把母親的故事寫出來。在兒女眼里,這樣的母親足夠偉大,也確實值得書寫。喜萬隆自己想過要寫嗎?很有可能想過,但是他發現自己寫不來,或者寫不好。所以他想到找一個作家來寫,不知道什么原因,想到了我頭上。我怔怔地看著公文包猜測,也許喜萬隆聽到辦公室新來的幾個年輕人里有個叫蘇郁玲的,就留意了一下。憑他也有愛好閱讀的習慣,他知道這個人是我,在縣城小有名氣的小作家,所以他就來找我。
思路理順了。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聯想能力和自圓其說的本事。這也和我多年來寫小說有關。這幾年,我把我出生并長大的那個鄉村里大大小小有意思的故事都搜羅來,變成了文字。也有一些外村的人聽到我寫故事,專門寫鄉村普通人,就找到我要給我講故事,希望我能寫一寫。其中不缺乏喜萬隆母親這樣的故事。大多數是賢妻良母的感人故事。西海固這片土地氣候干旱,六盤山周圍分布的五個區縣都缺水,很早以來就是貧窮地區。貧窮的歷史源遠流長。尤其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梢源致酝扑愠龀錾?0世紀50年代的喜萬隆的母親,寡居的日子正好是那個年代末。包產到戶前,也正是西海固人挨餓受窮的漫長日子。
想到這里,說實話,我有點意興闌珊。如果故事真是這模樣,我不想寫,沒興趣也沒熱情重新拾起荒廢半年的筆。這樣的婦女,實在是太普通太常見了,普通到在西海固任何一個山溝里,一抓就是一大把不敢說,但是三五個山溝里絕對能找出來一位,一點都不夸張。過去的西海固的婦女誰不是這樣生活呢?尤其我的奶奶輩母親輩那些人,一輩子面對著干枯的土地,春天種,夏天鋤,秋天收,寒冬臘月守著雪窩子開始碾麥場。她們無怨無悔地承擔著生活里綿綿不絕的苦難??梢哉f每一位西海固婦女的故事都是感人的,都值得好好書寫。至于喜萬隆鄭重其事地找來說他母親值得寫,不寫可惜,我覺得這只是一個兒子眼里對自己母親的認識。在兒子看來,世界上還有誰能比自己的生身父母更可親可敬呢?
公文包里還有幾本雜志。有《葫蘆河》《六盤山》《朔方》,還有一本是《小說選刊》。這幾本雜志里都有我的文章。我煩躁地翻著書,內心極度郁悶,這人什么意思?眼巴巴交給我這些我自己早就擁有的過期雜志,究竟是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
從《小說選刊》里掉出一片布。一片嚴重泛黃的普通粗白布。白布硬硬的,只剝開一層,我就看到里面裹著一張照片。
3
公務員培訓通知下來了,我暫時離開崗位,參加培訓。
脫產培訓,為期四十天。在辦公室悶著頭下苦的這些日子,一旦離開,真有種脫離苦海的感慨。培訓期間的管理自然沒有全日制學校那么嚴格,除了按時聽課,課余時間可以出去玩,訪友約會購物逛街都可以,不用記掛那沒完沒了的辦公室的活兒,更不用時刻為刻板的公文擬寫和講話材料費神。這四十天我過得輕松愉快。
培訓結束回到鄉政府的第二天,午飯后我剛放下碗,拿餐巾紙蹭著嘴上的油痕走出食堂,一個人忽然從門簾下冒了出來,是喜萬隆。喜萬隆兩手插在褲袋里,淺白色夾克,牛仔褲,黑皮鞋,身材微胖??瓷聿暮鸵轮?,他可以算得上帥男一枚,但是一張臉破壞了生態平衡。他的胡須很濃,黑漆漆一大圈,把一張嘴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眼神倒是清澈,本來漫不經心有些隨意,在撞見我的那一瞬,他忽然眼睛一亮。我趕緊低頭,微微點一下,側著身子就要離開??墒?,他退開一步,不進門,站在臺階下攔住了我。
啥意思?我氣惱地在心里喊,這人不會腦子有問題吧?鄭重其事地跑來找我寫你母親,可是送來幾本過期雜志,外帶一塊破布一張舊照片。沒有一點文字材料,你讓我寫什么?就算你母親不識字,至少你也得給我提供你自己少年時代的日記,讓我從那舊年文字中去打撈和你母親有關的生活細節,或你現在寫點回憶性文字也好。就算你文筆不行,那也沒有問題,你只要給我提供素材就是。退一步講,你也可以給我提供你母親之所以偉大到非寫不可程度的證據,諸如榮譽證書啊報紙電視等媒體的報道啊什么的。你一個字腿兒都沒有,你讓我寫什么?再說我真的沒興趣重操舊業,我現在是鄉政府文秘,正一心一意地憧憬著能從這條路上一點點往高處走,幾年后也熬個副鄉長啥的當當。
想請你一起吃個飯,有時間嗎?喜萬隆問,手還在兜里,兩條腿一虛一實,身體的重量靠那條實腿支撐,虛立的腳跟在微微晃動。我得承認,不看那張臉的時候,他這個人是有那么一點點的瀟灑。沒有時間,我趕緊搖頭說,明天市上要來基層調研,我得修改座談匯報材料。那后天呢?他看著我,目光很直。我忽然心頭一跳,他的眼睛好亮,眉毛睫毛跟胡須一樣,濃密得像野草,就在這黑扎扎的簇擁包裹下,一對紡錘形眼睛里閃出的光聚成兩束,好像要射穿我說謊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點了頭。他說,那就后天吧,周六,應該沒啥事。說定了,到時候我等著。
快步回到辦公室,我有點微微的悔意,這不是神使鬼差嗎?我們不熟悉啊,怎么就隨便答應了吃請,這,合適嗎?很快,我就搖頭,輕笑,給自己開解,怕什么,同事之間正常的來往嘛,也值得大驚小怪?就算拋開同事這一層,不是還有個作家和文學愛好者之間的關系嘛,不就是隨便吃個飯嗎?如果覺得吃人家嘴短,以后找機會回請他一次就是,反正在一個單位共事,還怕沒有機會?
吃飯地點在冶家汆面館。我們鄉政府在一條巷子里,出了巷子才是正街。巷子僻靜,兩邊都是民居,馬馬虎虎蓋了一些門面房,生意清淡,所以大多是小商店。我們吃飯得走出巷子到正街上去。我們一前一后走著。我穿了高跟鞋。五點的街道上集市早就散了,清風裹著各種垃圾滿地飛舞,行人寥落。我的高跟鞋敲擊著地面,發出的聲音竟然很清脆。我生來雙腿有微微外八字,為了掩飾生理缺陷,只要有機會我就穿高跟鞋,然后碎步快行,竟然有幾分淑女味兒。
路過本鄉最大的清味苑飯館,我抬頭掃了眼綠色底板上的大幅白字。不去這里?過門不入,擦身而過,繼續前行。有一點點的失落,像細碎的蠅子掠過空氣一樣在心里晃了晃。以前參加文學活動,哪次不是在大酒店就餐?最不行也是清味苑這樣的中檔飯館。真有點后悔輕易答應這個邀請。政府食堂的飯不錯,洋芋碎葉子面,牛肉菜蔬都不缺,挺有家常味道。自己掏腰包吃自己的,要比莫名其妙地跑出來蹭吃理直氣壯得多。
喜萬隆在一個小門店門口收步,為我打起了門簾子。這種長條狀透明塑料簾子又厚又重,稍不小心就會掃到臉上,打得臉火辣辣地疼。謝謝。我說,進門前不忘匆匆抬頭掃一眼店鋪頭頂的小牌子,冶家汆面館。以前沒來過,在眾多大大小小的飯館當中,似乎也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進了門倒是意外,雖然是小店,卻拾掇得分外潔凈。墻面和地板都保持著潔白,就連桌上的小筷子籠和調料盒,也顯出八九分本色,不像常見的那樣糊滿油膩污垢。兩碗汆面,一個小菜。喜萬隆沒有征詢我的意見,隨口跟一個頭戴白帽的男人吩咐。鄭重其事地請我吃飯,卻只是一碗汆面。我覺得憋屈,再次悔不該輕易出來這一趟。屋子向陽,小窗戶清明透亮,窗臺上擱著一盆綠色植物。小小環境竟然分外安靜清幽。面對面相坐,悔意再次浮上心頭,我真是看不透我自己,這么隨便就跟一個不熟悉的人出來吃飯,我欠這一頓飯嗎?還是一碗十二塊錢的汆面。
我其實不姓喜。喜萬隆說。
我感到意外,這才抬頭看他,第一次正式和他對視。幸好有驚奇,遮掩了我眼里的羞赧。
我姓王,喜是我母親娘家的姓。他邊說,邊扯了餐巾紙擦拭玻璃杯,動作不急不慢。小餐館圖省錢買的是劣質紙,紙片在杯口上發出吱吱的聲響。我知道這種紙脆弱,擦拭幾下紙片會像干透的驢糞一樣,綻開絲絲縷縷的裂紋。相片里有我母親,那是我母親唯一留在世上的相片。
我默然,但是腦子里早就活躍起來,隱隱的好奇心之下,竟然還有一抹微妙的驚喜在雀躍。故事來了,難道要超越我預想的版本?
那張裹在白布里的相片我已經看過,看得十分仔細,就差弄個放大鏡來,考古專家挖掘文物那樣仔細觀察研究了。觀察的結果是,那是一張普通的相片,只能算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照。這樣的相片,我家里就有,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父親和爺爺奶奶大伯父小姑姑,都留下過這種記錄一家人在某一時段里生命存在狀態的相片。是那種老式相機拍攝,然后將膠卷泡在水里洗出來的相片,四周有半齒輪狀的剪痕。
喜萬隆送來的就是這樣一張黑白相片,像最初的黑白影片一樣散發著古意。所以,即便在這個早就數碼相機當道,膠卷在當下的年輕人聽來就是傳說的時代,喜萬隆這張帶齒輪花邊的黑白相片并沒有讓我驚訝。相片里有喜萬隆的母親,這一點其實我也早就想到了。我昨夜甚至還借著燈臺細細地尋找過,辨認過,試圖從外貌和五官以及氣質上尋找出和喜萬隆相像的那一位。
我沒有找到答案。因為喜萬隆長什么樣,毫不夸張地說,我并沒有看清楚。把一張年代久遠的相片里的某位少女,和一個頂著一大把蓬黑胡須的大漢聯系起來,我失敗了。
我看喜萬隆擦杯子。他不擦了,吹了吹杯子,開始倒水。茶是早泡好的,倒進杯內清澈碧綠,聞著有股茉莉花味。
一共六個女子,都是喜家灣的,用我們今天流行的那句話來講,她們都是我母親少女時代的閨蜜。喜萬隆說。
我沒笑。有什么好笑?稱謂變了,本質沒變。這么說來,那另外五個姑娘是喜家姑娘一起玩耍的好姐妹。但是喜萬隆微微地笑了,指頭輕輕敲著桌子一角:我媽叫喜進花。
我淡然地聽著。我知道,一個人要是想講故事,一定會毫無隱瞞地講出來;要是不想講,我就是追問也沒用。況且,我真的不想再碰文學了。
我真是希望這個本姓王卻隨了母姓的男人喜萬隆,不要繞了一圈子之后告訴我,喜進花從小雙親早逝,嫁進王家不久就坐寡,然后就是寡婦歷盡艱辛拉扯培養兒子,今天兒子想通過一種叫文學的手段告訴世人,他的母親當年怎么樣樹立起了一個堅強女人的形象。
我早年對這類題材的文學作品看多了,早就審美疲勞了。一種剛漲起來的情緒,迅速回落。我毫不客氣地想,回請就免了,這個人的這碗面,是我們之間最后的交往。一碗十二塊錢的汆面,難道值得我巴巴地回請?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聽到喜進花大義守寡、弘揚婦德的俗套橋段。
面上來了。喜萬隆把其中的一碗雙手推到我面前。我伸手拿筷子,他搶先拿了,用餐巾紙擦,像擦杯子一樣擦了幾個來回,掉個頭,筷子尾巴向著我,遞了過來。
謝謝。我聽見自己木然但不失禮貌的客氣聲,忽然想起從前也曾馬馬虎虎交往過幾個男友,對方自己找來的,同學介紹的,也有我反過去主動搭訕的。好像每次吃飯,都是我在張羅著擦餐具,還真沒有誰這樣細心地照顧過我,心里禁不住一酸。那也算戀愛???勉強算是吧,馬馬虎虎來往幾次,都無疾而終了。好像沒有什么過硬的原因,也好像細細碎碎的都是跨不過去的坎兒。要是遇上像喜萬隆這樣照顧我的,我會不會因為受寵般感激,進而怦然心動。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我想偏了,就這位大叔,嘿嘿,怎么可能?我無聲地搖頭,把瞬間涌上的無聊趕緊驅散。
你以前知道這冶家汆面嗎?吃過嗎?喜萬隆問。我搖頭,再搖頭。我懶得說話,意思在兩度搖頭的動作里,沒聽過,沒吃過。我們這個鄉是回漢雜居,回族美食遍地都是。在著名的手抓羊羔肉、燴牛肉、蒸碗羊羔肉、油香蘸蜂蜜、清油蔥花餅面前,我沒有理由單單注意這家隱藏在雜亂市井最不起眼處的小面店。
可惜了。喜萬隆說。他的筷子開始在碗里攪動。他揭開一個小白瓷罐子,挖一勺子油潑辣子調進飯里,隨著攪動,一片紅艷艷的油辣子鋪了一碗。再配上碗口的綠色香菜末,頓時有紅有綠,白面皮,黑木耳,牛肉丸子,真是相映成趣,讓人頓生饞意。我也是個辣椒狂,我已經隔著空氣聞出來這家的油潑辣子不錯,用的是純正胡麻油,辣椒也是當年的新鮮辣椒,不然潑不出這撲鼻的香味。畢竟我們彼此不熟悉,就算再饞,姑娘家的矜持還是要保持的,我只剜了少半勺油潑辣子。
汆面的全稱叫生汆面。他一邊吃,一邊說,不再看我,甩開腮幫子往嘴里扒拉飯。話卻沿著和飯菜入口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句一句冒出來:為啥叫生汆面呢?是因為做飯的肉完全不炒,生肉下鍋,菜也不炒,也是生下。
我開始吃。我管它炒不炒,反正我用不著做飯,想吃出來吃一碗就是,何苦要知道那么多。但是,我心里的好奇已經蠢蠢欲動了。這都是多年寫作習慣落下的壞毛病,聽到新鮮事兒就馬上想聽,想知道來龍去脈,因為見多識廣是作家最起碼的素養之一,孤陋寡聞還妄想能寫出好作品?就算下了決心放棄文學,但是壞習慣難改,我還是有些認真地聽著。
選好生肉,牛羊肉都可以,瘦肉最好,洗凈控干,攪碎成末,然后將生姜、蔥花、花椒、味精、鹽放在一起攪拌。勻稱以后倒一股子清油,得是生油,再攪拌,完全攪好以后放著備用。面粉最好是高精粉,老家磨的白面也可以。鹽水調面,和好后揉揉,分成劑子,扣起來讓醒醒。我邊聽喜萬隆神侃,邊懶懶地喝了一口湯。我頓時驚喜,這面不錯啊。
這小半年,食堂吃膩了,或者哪天廚師有事關門,我就要在外面解決。街面上的大小飯館幾乎吃遍了,連那些涼皮店、麻辣燙館都沒放過。清味苑飯館也進去過,那里面菜不錯,就是太貴,偶爾犒勞一下自己可以,常吃不現實;面卻一般般,和外面小館子里差不了多少。想不到這冶家汆面讓人眼前一亮。連著喝幾口,噙住了湯汁,慢慢下咽,輕呼吸,深體味,一股清爽中裹著醇厚的美味沿著五臟六腑游走擴散。
生汆面要做好,第一是肉,第二是面,面好肉好,就可以開鍋下面了。水開了,把切好的菜下進去,蔥頭、西紅柿、蒜苗、大蔥。別看飯館里只放幾樣菜,其實好多菜都可以放,越多越香,水翻跟頭的時候把肉汆進去。喜萬隆說,腮幫子隨著咀嚼蠕蠕地動,腮邊兩道咬肌明顯鼓脹起來,一抖一抖地滾。
我默想汆這個字,入水,可不就是直接放入水中?什么人把這樣一個生僻字搬到了一碗面上,生汆面,生,汆,獨特,又形象。我含笑望著喜萬隆,開始認真地聽。
攪拌好的肉末腌制好了,不能直接倒進水里,要用三個指頭捏。就這樣,一抓一個疙瘩,丟進開水里,勁道要恰當,不然就散了,得讓它熟了還是一個圓圓的丸子。喜萬隆邊說,邊把筷子交到左手,右手的食指中指大拇指撮在一起,做出一個捏的姿勢。
我夾起一個丸子入口,慢慢吃。清香滿口,油而不膩。果然是少見的美味。一碗面上鋪了十幾枚丸子。我不得不暗暗贊嘆,這家面館實誠,沒有偷工減料。
肉熟了再下面,出鍋后撒上香菜末子。喜萬隆說,端起碗喝干了碗底里最后一口湯。
好吃嗎?喜萬隆問我。這親昵的口氣嚇了我一跳,抬頭看,一對亮閃閃的眼睛近在咫尺,正在一眨不眨地望定我。一般般吧。我極力壓制心頭的慌亂,故意口是心非。以后常陪你來吃,可以嗎?喜萬隆說。我往后退縮,木椅子在屁股下發出吱嘎一聲呻吟。喜萬隆沒有繼續追進,大胡子包圍著的嘴角翹起微微的笑,他喊掌柜的出來結賬。
出了冶家汆面館,我告辭。我不想跟喜萬隆一起走回政府大院,便撒謊說自己要買點零碎東西。他要是某位領導,或者一位帥男,我倒是十分愿意陪著他進出,也樂意讓大院里那些眼睛看到這一幕。至少會給人們這樣的印象:這姑娘和領導啥關系?看樣子不錯嘛,不熟悉能一起進出?有可能是親戚;或者,這姑娘不錯嘛,能和帥哥一起出入。不管如何,都能暫時滿足我虛榮的小心臟。至于這位大叔嘛,我們還是分開走為好。
喜萬隆的手又插在褲袋里,不置可否地目送我。我都走出去好幾步了,他忽然追上來說,我媽喜進花,十八歲嫁給我大。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大和我媽出門,走到一個沒人煙的豁口,我大把刀子從背后戳進去,戳碎了我媽的內臟。
空氣驟然凝固。
有種錯覺,恍然襲遍全身,分明有人將一把刀子戳進了我的后背。
初冬下午六點的街道,實在沒什么景物可供觀賞。風吹過,店鋪、樹木,偶然一個行人,冷清,蕭瑟,凄涼,一切都籠罩在向晚的一種灰白混沌中。西北山區的小鄉鎮,冬景實在是單調至極、乏善可陳啊。
我仰頭望了望天,不回頭,只把聲音留給身后那個人:喜進花的故事,我寫。
4
鄉政府辦公大樓是前年蓋的,不知是投入太少,還是嚴重偷工減料,反正給人感覺這棟四層高的樓不像樓房,而是調皮孩子玩耍時用磚塊加紙板堆砌起來的。墻體嚴重脫落,雨水從樓頂順管子流下,澆到墻上,將白藍相間的涂料沖刷出一道一道傷痕,樓內轉角拐彎處密布著裂開的口子。樓頂滲水,一道巨大的裂紋已經從四樓延續到三樓樓道。領導們住在樓上。大辦公室和幾個小辦公室全部在一樓。灶房和接待上級的餐廳在平房里,計生中心、文化中心等在一棟獨立二層樓上。大多數干部住在老式平房里。
喜萬隆帶我去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在二樓的文化中心。
沿著空寂的樓梯上去,樓道里空蕩蕩的。不銹鋼扶手上落著厚厚的塵土,不知誰家孩子調皮的手劃過,留下一道道痕跡,橫七豎八的線條和圓圈,歪歪扭扭的漢字,某個人被夸張變形的頭像。
在掛著鄉文化中心牌子的門口,喜萬隆開門。喜萬隆的房里異常干凈,一張床、兩張老式辦公桌、兩把椅子、一排硬座椅、兩張鐵皮書柜占據了一小半面積。按照鄉政府干部的習慣,那書柜后面還有地方,里面應該用磚頭砌出一個小空間,堆放著鄉政府分配的過冬取暖的煤炭。除了大辦公室的秘書們辦公地點和宿舍分開,其余干部都是一間房,上班、睡覺都在里面。冬天清閑,很多干部在家里貓著,上班的沒幾個人。大院里冷冷清清,這沒權沒錢的文化中心更冷清。
喜萬隆的單人床上鋪著一件磨毛絨床單,鋪得很板正,好像用刷子掃了無數遍才有這效果。被子和枕頭疊起來擱在床頭。被套是淺綠色,枕巾是淺綠色,被子像豆腐塊,枕巾苫得端端正正。我真懷疑他是拿了一把尺子量著尺寸和方位,才折疊擺放出這種效果。目光淡淡掃過,我心里暗叫慚愧。相比之下,我屋里哪像女孩子的臥室,倒是和喜萬隆掉個個兒才更恰當。我們的習慣是,椅子上坐可以,床邊上坐也可以。冬天冷,一般坐床邊。我看了看,沒敢坐,怕自己一屁股下去這方方正正一絲不茍的床上就亂了。一個大男人家的,這么細致?或者,是老婆的手筆?肯定是老婆。鄉干部帶老婆一起住單位過日子,不稀罕,常見。尤其剛結婚在城里買不起房子的,正好在這里湊合三五年,度過買房子還貸的過渡期。
老火就這樣常住,他們老兩口還帶著倆孫子呢,老婆專門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不過老火家房子里真是夠亂,簡直沒地方下腳。倆孫子像小土匪,一刻不停地折騰。老火老婆是鄉下女人,邋遢慣了。大家也都看習慣了,沒聽到誰笑話過老火。有時候心里煩亂,想跟別人說說話,我會去找老火老婆閑聊。
再看喜萬隆的屋里,地面上的白瓷磚,說一塵不染絲毫不夸張。四面墻上除了掛著副掛歷,沒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個鐵皮臉盆架上,一個香皂盒子干凈得閃光,兩塊毛巾一高一低分別搭在架子上。那毛巾分明是舊的,卻很干凈,洗得發白。按照正常習慣,應該是一塊面巾,一塊用來擦腳。連擦腳布都這么干凈,這兩口子該有多愛干凈啊。我偷偷吸氣,看這干凈又整齊的程度,他們應該還沒有孩子,或者孩子留在別處,沒帶到這兒來。連連暗叫三聲慚愧之后,我被床單上的圖案吸引。大片淺淡的綠色草地上,一對圓嘟嘟的熊貓抱在一起做嬉戲狀,兩個小家伙都憨態可掬,尤其經過卡通風格夸張處理,腦袋比身子大了兩倍,越發顯得胖乎乎肉嘟嘟的可愛。一個大男人家,還身為主任,竟然鋪這樣一件明顯是孩子才喜愛的卡通圖案的床單,是不是有點好笑?我瞅著一對笑瞇瞇的熊貓笑一笑。
通過鐵皮柜子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全是和文化工作有關的讀本。這應該是能夠顯示他本職工作的一些東西。站在床邊位置,我才看到鐵柜后面,藏著一張木柜。喜萬隆從床尾過去,打開木柜,慢慢地拉開柜門。
滿滿一柜子書。我簡直看呆了。真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多書。柜子有一個半人高,分上下兩層,下層從《葫蘆河》《六盤山》到《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全是文學期刊。讓我驚訝的是,它們都按照時間順序,一本一本擺放在一起。上層是圖書,左邊是世界名著,右邊是中國書籍,包括《二十四史》《本草綱目》。在《本草綱目》旁邊,整整齊齊碼放著幾十本書,不是某些干部用來裝點門面的理論書籍,而是清一色的連環畫。這些連環畫分里外兩層,一本挨一本,書脊向外擺了兩層。有《小兵張嘎》《小英雄雨來》《紅旗譜》《青春之歌》《漁光曲》《封神演義》《聊齋志異》《朱元璋演義》等。還有四大名著的連環畫,一本不缺。譬如《紅樓夢》,按照《亂判葫蘆案》《熙鳳弄權》《黛玉葬花》《查抄賈府》《寶玉出走》等順序擺放。我尤其注意到《寶黛初會》,正是我小時候看過的版本,人物描畫逼真,筆法細致,每一個人物的面容都飽滿圓潤可愛?!秾汍斐鯐肥俏疑倌陼r候最喜愛的一本連環畫,可惜的是后來丟了。為此我還哭過鼻子,后來每每想起,都覺得遺憾無比。很想再買一套收藏,卻不知道哪里有賣。
我心里的羨慕咕嘟嘟地往上翻涌,愛書的毛病又犯了。我真想馬上借回去重新看一遍,重溫一遍小時候的閱讀快感。從這精心擺放的架勢看,喜萬隆對這些連環畫很看重,所以我悄悄壓下心里的欲望,沒敢貿然開口,只是在柜前瀏覽。我把所有的書目瀏覽了一遍,有些我讀過,有的我甚至都沒有見過。我們都不說話。我有點疲憊。我心里一片平靜。這世上,有人把書裝進腦子里,有人把書擺在案頭枕邊。有人讀書為了提高修養,淡泊明志;有人攢書為了裝點門面,拿來唬人。喜萬隆是什么意思,給我看這么多書,是想說明什么,表明他學識淵博?難道這么多書他都讀過,汲取過其中的養分?
我無聲地冷笑。
我母親是左邊第二個,右邊的辮子從背后拿過來,搭在肩頭,右手輕輕捏著辮子梢兒的那個就是。喜萬隆忽然說,同時緩緩合上書柜門。這種單位早年配置的老式書柜,我只在大學圖書館存放古籍的一個角落看到過。那些古籍都是從右翻頁,豎排版,紙頁泛黃,字體堅硬繁瑣,清一色繁體字。我也只是當古物而好奇地看看,沒興致借閱那天書一樣的老書。老書們就蹲在這種老書柜里,靜靜地沉默。
想不到喜萬隆這里還存著一個老柜子。幸好這種純實木柜子十分結實,不然這么多書,不把柜子壓垮才怪。他的手停在柜門左右兩側的兩片半荷葉狀黃銅拉手上,似乎在猶豫。
我在腦子里快速搜尋畫面。那張泛黃的相片呈現眼前:六個女子,從左往右數,第二個。這左邊第二個女子就是喜萬隆的母親。她應該是圓臉還是長臉形,劉海偏左還是偏右,露出白白的牙齒微笑還是抿嘴而笑?至于辮子嘛,六個女子都是長辮子,都是雙辮子,這是那個時代西海固鄉村女子的普遍打扮。至于這左邊第二個女子是不是把右邊的辮子抓在手里,我還真是記不清了。
為了從中找出喜進花,我曾經對相片苦苦觀察過,一個一個地看。她們都十六七歲的樣子,花樣年華,都在笑,一個個都很高興。我敢肯定那是她們從心底里流露的笑,是真正的喜悅,不像現在的孩子,動輒苦著一張臉,好像有無盡的煩惱。她們六個女子并排站立,只照了上半身??赡苁钦障鄮煾档募夹g有限,那半身照截取的比例嚴重不合適,從她們的大腿部位截取,去掉了下半身。雖然是半身照,但是所有人的褲子都能看到,是那個時代的粗布褲子,款式又寬又大。我反復觀察后,鎖定最右邊一個女子是自己要找的。我昨夜還對著燈光細看過這女子的五官。想不到是左邊第二個女子。說實話,現在我想不起左邊第二個女子的具體面目,似乎她在笑,五官的輪廓就在眼前,卻就是無法放大拉近了細看,更無法和喜萬隆的五官神態一一契合。
我淡淡地笑:很漂亮啊,你媽年輕的時候。
這話肯定不會錯,因為相片里六個女子的長相都差不多,用我們這個年代的審美標準來說,其實算不上漂亮,甚至土里土氣。從發式到衣著,到站立的姿勢,到面對鏡頭的姿態,都和那個年代驚人地契合,帶著天真,透著濃濃的樸素,還有點傻里傻氣。
喜萬隆沒接我的話茬。我也默然,我知道自己這馬屁拍得實在是有些拙劣。喜萬隆的手在黃銅荷葉上滯留片刻,輕輕拉開了柜門。他難道要主動借我那套《紅樓夢》一看?但是,他從古書中間抽出一本。拿出來后,我才發現不是古書,是一個本子。本子很厚,卻輕,似乎是早些年的紙張經過時間的過濾,把其中的水分榨干了。米黃色皮革封面,印著毛主席頭像和一行字:為人民服務。
我接過本子,同時抬頭看喜萬隆,驟然撞上了一張新鮮逼真的男子臉。我的心忽然亂跳起來,不留意間,我們竟然離得這么近。近到我看到了他臉上細密的汗毛、濃黑的胡須包裹著的嘴,嘴唇竟然飽滿鮮紅。
你坐下看。喜萬隆說,轉身去倒水。
幸好喜萬隆沒有注意到我這一刻的窘迫。死妮子,你干什么???我悄悄罵自己,人家早就有家有室,是已婚男人。小女子就是春心萌動,也不能對著這么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胡思亂想,想作死還是咋的?不作死就不得死,蘇郁玲你清醒點。半池剛剛漾起波瀾的春水,被我惡狠狠地溺斃在萌芽狀態。
是一個筆記本。我小心翼翼地翻開。首頁,空白。第二頁,有時間和姓名:1989年1月23日。老歷臘月十六日。喜萬隆。字體規整,一筆一畫,透著認真,但也能看出一絲力道上的欠缺和稚嫩。
1989年?喜萬隆如果真是1976年生人,那么1989年的時候,他應該是十三歲。十三歲。按照那時候鄉村孩子入學年紀稍遲一點計算的話,十三歲的少年應該是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五年級或者六年級,是到了能獨自寫日記,并且把日記保存起來的年紀了。我明白了,這應該是喜萬隆的日記。之所以給我看這本日記,應該從這一時段開始,喜萬隆知道母親喜進花的故事了。他將在這本日記里,講述一個少年心中對母親的感知和記憶。
十三歲的少年,將寫下什么樣的文字?
我承認,這一刻我的心忽然很激動。一種將要揭開別人隱藏許久的秘密的那種心理,有點光明正大,卻也不得不坦誠地承認,還有點窺探的竊喜。
日記的第三頁,沒有字,有一張畫像。鉛筆畫,畫面有些模糊。畫在右邊的紙上,左邊的頁面上也印著一個淡淡的鉛痕面影。不用說,這是因為年代久遠,鉛痕脫落浸染的結果。畫面上的一個女子,梳著一對辮子,麻花狀的辮子,一根藏在腦后,一根越過肩膀,搭在前面。如果身體開始發育的話,這跟辮子應該就落在如花苞般微微鼓起的少女乳房之上。右手抓著辮子,目光望著前方,微微含笑。雖然面容模糊,但是那笑容真切飽滿。
我心頭怦然一動:這,不正是喜萬隆剛才說的相片上左邊第二個女子嗎?喜進花。
十三歲的少年喜萬隆,把母親喜進花畫在了自己日記本的扉頁。這說明了什么?表達著什么?還需要多問嗎?
喜萬隆雙手捧著一杯水,他沒有用待客常用的一次性紙杯,水盛在一個卡通圖案的敞口白瓷杯里,水面徐徐冒著熱氣。一張臉被水汽隔開,定定望著我。我想說點什么,嗓子里澀澀的,找不到合適的話。我竟然覺得手有千斤重,慢慢地翻到了日記本的第四頁。
意外的是,日記本第四頁也不是文字,同樣是一幅畫。鉛筆畫。畫中是一位女子,麻花雙辮,右邊辮子壓著花苞般發育的少女乳房。女子面帶微笑,笑容深情,笑容恒久,似乎在注視著眼前的人。這一幅畫要比前一幅畫清晰,筆法也嫻熟,但差異也只是一點點??吹贸鲞€是一個小學生的手筆,而且不是經過培訓班學畫練習,只是一個鄉村孩子獨自在那里所做的笨拙至極的描摹。
下面應該是文字部分了。我翻動紙頁,硬硬的乳黃色紙張在指尖凝滯。我注意到這種20世紀80年代印制的筆記本,每一頁右下角的乳黃色紙上的淡綠色橫線末尾,印有一朵小小的花。五個花瓣,梅花還是桃花杏花?都不像,都相似。淡雅,溫馨。無聲的點綴,使一張紙平添了一份生命存在的氣息。目光久久在頁尾踟躕,我不知道在擔憂什么,忽然覺得心在膨脹,火辣辣地,濕漉漉地,眼眶發緊酸澀,雙手酸困。十三歲的少年,把什么樣的沉重和傷痛用畫作定格其中。三十多年后的漢子,又把什么樣的難忘和心思捧給了我?心間有微微的懊悔,也許,我就不該答應。
一個潔白的影子,鴿子一樣滑落,一片水花裹著熱氣四散。我聽不到白瓷碎落在瓷磚地上的脆響,只感到心如失控的鼓點一樣狂亂擂響。
喜萬隆將我緊緊攬進懷里,我的上半身貼著他的胸膛。他的手勁真大,似乎要把我一直按進他的胸膛深處??墒撬男貞言趺淳瓦@么寬闊深廣呢,像一片茫茫的海。我像一葉孤舟,在海面上行走。我掙扎啊掙扎,用力啊用力,可就是走不到盡頭。我想就這樣沉落下去吧,一直沉落,永遠都不要到達盡頭。
日記本落在床上。杯子碎在地上。門是敞開的,窗戶也亮著。我很怕,怕有人此刻路過門口看見這一幕??晌矣峙瓮麜r間能夠定格,將這一刻無限拉長,讓這樣的擁抱恒久。迷迷糊糊中,我覺得自己在做夢。
5
老火老婆在門口揀韭菜,門簾打起半邊,她能看到外面的院子。院子里的人,也能看到她的半個身子。
辦公室沒活兒。我心煩,湊過去給老火老婆幫忙。兩個人坐在小馬扎上,一邊閑聊,一邊信手擇著一根一根碧綠的韭菜。她揀得一心一意,我卻心不在焉,抓一根韭菜,連葉帶稈拆分,分解成一把零碎,再抓第二根。
老火在套間里。電視聲音很大,動畫片正演得如火如荼。不見兩個孫子搗蛋,是被動畫片吸引住了。大白天的,套間里亮著燈。爐子在里面,外面只有一個俗稱扯爐子的通炕。這種炕,爐盤和炕連在一起,外面燒火做飯,煙火竄進炕肚子,既做飯又能取暖,是早年流行的一種取暖方式,節省煤炭。也有弊端,排風不利的時候,容易打倒煙,煤煙中毒率比爐子高得多,打死人不稀罕,所以現在這種炕大多淘汰了。
我知道老火家這炕爐子是個擺設,根本沒燒炭??簧箱伒氖请p人電褥子,爐盤里臥著一盤幾千瓦的大電爐子,平時蓋上爐蓋子,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這事在大院里不是秘密,大家當笑話傳播。說是曾經有人想不通,為何老火屋里那么暖,寒冬臘月敢穿線衣,還時不時打起門簾子通風。有人無意中掀開炕爐子,才揭開了秘密。反正是公家的電,干部免費用,鄉政府統一買單,老火兩口子占這個便宜毫不手軟。
老火老婆脫了外衣,只穿毛衣。我穿著羽絨服,一會兒就冒汗了。我透過套間門望那個躺在沙發上的頭頂謝了一片的老火。老火好色,據說年輕時沒少禍害鄉村婦女,就連灶上的廚師也和他有一腿。初次聽到這個好像半公開的秘聞,我和小姚小閃笑成一片。因為老火和誰好我們都信,和廚師好,打死我們都不信。廚師的相貌如何可以忽略不計,只是那臃腫的身材,不知道男人看了怎么想,反正我心里發潮。那胸脯、肚子和屁股,真是只有多年的鄉政府灶房才有能力供養得起。
我偷偷看老火老婆,閑閑地散漫地想,她知道自己男人的風流行徑嗎?為此鬧過嗎?傷心過嗎?老火的風流對象不僅僅是廚師,早些年收繳公糧,搞計劃生育,他只要下鄉進村,就會鬧出點和風流寡婦搭界的花邊新聞。據說老火一半的工資,為相好的買了脂粉。上次我們下鄉,大家在車里開玩笑說,所謂的村村都有丈母娘,用在老火身上最形象?,F在的老火已經洗心革面了,還是依舊偷腥?這個農村婦女,當初嫁給端著一碗公家飯的老火,是幸運還是不幸?從她現在的衣著看,她還保持著農村婦女的本色。從她一雙粗大糙腫的手看,也是吃了不少苦??茨樕峡梢韵胂?,她年輕的時候也就是最普通的長相吧。陪著老火走到五十多歲,她走得艱辛嗎?
上次的雪在對面的花園里還有殘留,有人把雪掃起來堆在松柏樹下,如今還沒完全消融。一個人影在遠處走過,雪青色羽絨服,牛仔褲,腳步輕捷,背影熟悉。我忽然心頭撞鹿。同時恍然明白,為什么這幾天我干啥都提不起神,老是思想拋錨,心里莫名失落,好像把什么丟了。神經緊緊繃著,我總是擔憂有什么不可預料的事情要發生,但分明又在暗暗盼望著真能發生點什么??吹剿?,我就知道自己這般糾結究竟是為了什么。
閑閑地把一根韭菜撕扯,撕成幾段,還不停,直到扯得更碎。寒冬韭菜貴,老火老婆看了肯定心疼。我不管這一茬。我懶懶地裝作無意地,提到了喜萬隆。
小喜???老火老婆笑了,笑容歡實,但也有點清淡地說,小喜那娃么,說起來是個好娃。她忽然看了我一眼。我心頭一驚,趕緊低頭,裝出啥都不懂的嘴臉。好像我是路人甲,老火老婆說的這個人是路人乙,我們沒什么關系,我只是無聊閑談時無意中扯到了他。老火老婆將目光移開。憑感覺,我知道她沒有起疑。老火兩口子都是老陜,說話腔口硬,給我的感覺是說家常也在吵架。但從這淡淡的口氣里,我也捕捉到了一絲歡喜。說到喜萬隆的時候,老火老婆是歡喜的。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喜萬隆這人不錯。
老火老婆話不多,但是愛憎分明,這些日子的交往,我已經知道這個女人的脾氣。她說好的人,那肯定就是好,至少脾氣和順,為人正派,怎么都能劃撥到好人一邊;她撇嘴角的人,那肯定是色鬼賭棍,或者地痞流氓,或者人里的油子,借錢不還,貪圖便宜,還常干別的壞事。
娃是可憐娃,老火老婆主動說,沒媽么,碎碎的就成了孤兒,是他外na抓大的。唉,這娃也算是爭氣,考上大學咧,今兒個也有咧工作??墒悄悴恢?,這娃心思不好……
我呆呆地聽著。一捆韭菜快要揀完了。那些揀過的韭菜攤在眼前,像一池碧水,在我眼前晃蕩。老陜方言里的外na,這個na字我不知道怎么寫,聽音是四聲,發聲干脆凌厲,應該是外祖母吧。喜萬隆說過,他是在外奶奶家長大的??墒?,心思不好,又是什么意思?
喜萬隆的話在耳邊徐徐道來:我沒有見過父母,在我五歲之前,我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有父母的,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外奶奶生出來的。有一回,我和舅家的娃娃耍,我們打架了。比我大兩歲的姑舅哥,指著我的鼻尖說我是野娃娃,叫我滾回自己家去。我哪里肯信,哭著去問外奶奶。她老人家摟著我,告訴我不要聽別人滿嘴胡說,我是她生出來的,她的家就是我的家。但是,你知道嗎?有些事情很奇怪。如果說五歲之前的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黑屋子里,我不知道外面有光亮,我把黑暗當作世界的全部,我也就從不想去看外面的光亮??赡谴问录裼腥税汛皯敉崎_了一道縫兒,光透進來了,我的眼睛看到了光。我怎么還能繼續安心在黑暗里待著呢?我開始想方設法找窗子找門,我渴望找到光亮,我想弄清真相。你知道嗎?半年之后,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當時我聽到我們的呼吸聲在窒息一般的空間里一起一落地回旋。我們抱在一起。我的耳朵貼在他左邊胸口,我聽到一顆男人的心臟在跳蕩,一起一落,有力,驚險,激蕩人心,充滿誘惑,像巨大的瀑布在萬丈懸崖上傾瀉而下,沖撞著無比巨大的石頭。有一種渴望,我不敢流露,但是在心間真實地膨脹。我想一件件脫光自己的衣衫,跳進這漫天瀑布,讓萬丈白練攜裹我,席卷我,吞沒我,撕扯我,粉碎我。我渴望赤裸裸地在這其中沉落,沉落。我渴望一直沉落下去,哪怕就這樣墜入萬丈深淵,就這樣粉身碎骨,我也愿意。那一刻我覺得十分心疼他。十三歲開始為母親畫像的少年,五歲明白了人世的真相,那是怎樣的打擊和隱痛。他獨自怎樣面對這殘酷的真相?又怎樣在漫長的成長歲月里,消化這恒久的磨難和孤獨?
我抬頭望門外高處的天空,癡癡發呆。我回味那一刻我們抱在一起的余味,似乎有余溫還殘留在心口?,F在他在別人嘴里被描述。這一刻,我像五歲的男孩一樣,也懼怕著真相。
老火老婆揀完最后一束韭菜,長出一口氣。她不急于淘洗韭菜。她碩大的屁股壓得馬扎變了形。老火老婆說,娃是個好娃。她忽然有些憤憤地說,不吃煙,不喝酒,不耍錢,不胡日鬼搗棒槌,就是心思不好!
我一臉的淡定。我的心卻高高地懸起。
吃不吃煙,喝不喝酒,耍不耍錢,是這里的回族衡量一個男人好與壞的基本標準。煙酒是不允許的;耍錢,就是賭博,賭博敗家,古來不是好事。至于胡日鬼搗棒槌,是比較籠統的說法,包括了方方面面,也可以用在某一件事情上。反正胡日鬼搗棒槌的人和事,肯定不是好人和好事。
老火老婆嘴里的喜萬隆,居然樣樣不沾,這么看來,似乎是完美的人??墒切乃疾缓?,究竟何解?心思不好,我反復琢磨這用詞。什么意思,似乎有點用詞不當,也不好理解??墒菑睦匣鹄掀抛炖锩俺鰜?,濃郁的老陜口音,卻又讓這用詞具備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似乎這樣用詞是正確恰當的。是不是指婚姻?既然本人品性沒問題,那么能讓別人提起來感嘆惋惜的,就只有婚姻大事了。他老婆沒工作?是母老虎?不能生育?或者,正在鬧離婚?
我眼前顯出那間辦公室,那張單人床,那纖塵不染的四壁和地面,那一塵不染的床鋪,那豆腐塊一樣的被子。種種跡象表明,他的女人勤快又干凈,是持家的高手??墒?,這一切和我有關系嗎?一毛錢的關系都扯不上。我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他,包括他的記憶和憂傷,自有他生命里的女人去分擔,我何苦一頭扎進去?難道我能挽救一個人的苦難?真是自不量力。只是一瞬間,我的心情一落千丈,糟糕至極。我真是糊涂,明知道結果,卻還是放任了自己。這么下去,我只會把自己給毀了。心頭有微微的悲涼,就算那一刻近到互相聽到了心跳,但是我半句都沒有多問,他個人的情況,包括年紀、家庭、婚姻和子女。
我站起身準備走。老火老婆還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我看著娃挺好么,是個好娃么,咋就是說不上媳婦呢?這一耽擱,就四十歲過咧。老火老婆的語氣忽然溫和起來:你不知道,我見他的時節,他還是個小伙子。大家都爭著搶著給他說媳婦,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說了那么多,就是一個都不成。
我不走了,怔怔地看著老火老婆。
唉,說到底,怪娃自個,也怪他命不好。他家里那個情況,把娃害咧么!老火老婆抖著韭菜說,那樣家庭出來的娃,說到底,和別人家不一樣。老火老婆一個勁地搖頭。
老火忽然出來,到門口一揚脖子,一口濃痰歡快地飛射出去。我看到花園里殘留的雪,頓時臟了一坨。你們在說小喜???這時,眾所周知的老色鬼老火插嘴了,笑瞇瞇地說,要我說啊,這個慫腦子有病哩,多攢勁的女子他最后都看不上,不是這不好就是那不好,總是能挑出毛病。要我說嘛,就是皇宮里的娘娘,也不是十全十美!老火說完,進屋去了。
這老慫,胡吣哩!老火老婆說,不過話說回來,理端著哩。女人么,能過日子能生娃,就成,不知道他要個咋樣的!
我笑著告辭,心里思謀那個慫字,這里的人口頭常用的一個字,罵人的時候用,開玩笑的時候說,甚至有時候大人喊自家娃娃的時候也隨口就來,帶著溺愛。慫人,慫娃,老慫,碎慫,靈活搭配。老火說喜萬隆是慫娃,他老婆又隨口罵他老慫,常聽他張口喊孫子碎慫。哈哈,這生動、有趣、形象且富有創造力的方言詞匯,真是飽飽地蘊含了民間智慧。
我碎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高跟靴子在鄉政府紅磚地上發出清脆的咯噔聲。迎面的風清爽凜冽,好清新啊,深深呼吸,感覺堵在胸口的一團霧瞬間散光了。我覺得老火老婆很好很好,真是個好女人好大嫂啊。喜萬隆竟然把自己耽擱到了四十歲,你可真是啊,那么多女子你竟然沒談成,是人家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人家?你究竟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女子???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哪首歌里這么唱來著,歌詞有點意思啊。
6
冶家汆面館,成為我們約會的據點。
每次都很簡單,兩碗生汆面、一小碟腌酸菜?,F在我已經知道這小菜不要錢,是免費送的。面端上來,喜萬隆挖一勺子油潑辣子,我也挖一勺子。我漸漸沒了最初的矜持。喜萬隆會伸筷子把我碗里的辣椒夾掉一些,說是女孩子家,吃那么多辣子干啥?刺激腸胃,會落下胃病的,對皮膚也不好。喜萬隆的語氣看似嚴厲,但我知道那嚴厲下面掩蓋著一種呵護。我再伸筷子從他碗里夾那疙瘩辣椒,夾散了,但我嘴上不饒:難道你就不怕辣出???
他咧嘴一笑,再剜一些辣椒大口地吃,辣得吸溜吸溜的,卻眉眼里全是笑??吹贸?,他是真心喜歡辣椒。
我心里有點小郁悶,怪不得我們會好上,僅僅是吃辣椒這一項,就是最大的共同愛好。難道不是這樣嗎?辣椒和最平凡普通的一日三餐緊密相連,頓頓頭對頭地吃辣椒,聞著彼此身體里的辣椒味,還有什么理由抗拒和反感呢?說實話,我的依賴感越來越強烈。我三十歲之前一直活得像個特立獨行不需要人照顧的女漢子,現在我喜歡每頓飯前打一個電話,在電話里嬌滴滴地說,喂,萬隆,我們去哪兒吃?喜萬隆很配合,朗聲回答:汆面吧,上午吃的食堂,下午我們吃汆面。
我們的交往從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到逐步公開并肩出門吃飯,然后一起沿著小街散步;溜達完了,又并肩返回。有一次風大,我穿得單薄,風一過,身子像落葉一樣隨風擺。喜萬隆很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緊緊地夾在他臂膀下。厚重的身子替我當著風寒,一路把我護送回宿舍。巧不巧?老火老婆開門潑水,瞅見了我們風中大鳥護小鳥,身子緊緊偎依的一幕。
夜里,我借著燈光看那張相片。左邊第二個女子,喜進花,不管我什么時候拿起來看,她都和她的同伴們笑臉相迎,目光清澈地看著我。喜進花因為微笑,眉梢、眼角和嘴角都呈現微微上翹的姿態。
百無聊賴,我在喜進花臉上尋找喜萬隆的影子。我已經看清了喜萬隆的長相,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子,小嘴,嘴唇鮮紅。剛才分別的時候,我們擁抱了一下。我試探著摸了摸那胡子,胡子微帶卷曲,像一大把亂蓬蓬的蒿草,營造了一片蔥蘢景象,把下巴嘴唇都給包裹起來了。近距離打量,他真的不老,長相和四十歲的年齡是相符的。初次見面給人五十歲大叔的錯覺,都是這把大胡子惹的禍。為什么不刮掉?我沒問。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急,也沒有急的必要,假以時日,彼此什么秘密都不再是秘密,還是慢慢來吧。我知道急吼吼刨根問底的女人不可愛,再說我們只是在談,有些東西還在培養階段。我們不是誰的誰,我不想做那樣沒水平的事。
我知道自己糾結的不是區區一把胡子,是老火兩口子的那番話。那老兩口真是老得不可愛,給人老奸巨猾的感覺,說話不通透,含含糊糊,說一半留一半,還不如不說呢??善悄切┯杂种沟陌虢卦?,在我心里生了根。起草文件的時候,給領導送會議通知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和喜萬隆肩并肩走路的時候,面對喜進花相片的時候,我都一不小心就走神,陷入一種怪異狀態,心思虛虛的,飄得很遠,擔憂,煩躁。
喜萬隆,他四十歲之前沒少處對象,聽那意思,一個接一個談,可為什么最后一個都沒成?誠如老火所說,是他看不上人家?一個看不上,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呢?不是一個一個走馬燈一樣換嘛,難道都看不上?是因為長相,因為品行,還是因為別的?難道十個里面就沒有一個長相漂亮的?就沒有一個擅長針線茶飯的?就沒有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喜萬隆是1976年出生的,參加工作就開始說媳婦,應該是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據我所知,那個年月的女孩子還沒有被社會嬌慣出貪財貪色貪吃貪喝好穿好戴追求精致享受的壞毛病,基本保持著吃苦耐勞樸素無華的品質。就算是念過書有工作的女性,也要比現在的女子務實得多。被介紹給喜萬隆的女子,應該各方面的都有,包括有工作的,沒工作的。按老火老婆的說法,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喜萬隆,長相說得過去,就算從如今四十歲了還殘留的風度看,當時二十郎當歲的他應該算得上風度翩翩,又沒有吃喝嫖賭的惡習。那么,他在女子那里不搶手,似乎說不過去。如此說來,難道真的是他太挑了,看不上身邊的女子,看不上鄉政府大院的同事們介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女兒侄女侄孫女外甥女等等,也沒看上同學和同學的同學的同學。他誰都沒看上,一晃蕩奔四了,把自己硬生生地給耽擱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倒欣慰,甚至有點小得意。我竟然從一開始就隱隱地盼望,是喜萬隆沒看上她們,那么多或丑或美或高或矮的適齡姑娘,他一個都沒看上。他就是這么超塵脫俗、與眾不同。他視眾女子如塵土。要是反過來說,是別人一個個都沒看上他,我難以接受。我寧可他是個花言巧語游手好閑的花花公子,也不希望他是個所有女人都看不上的老實疙瘩。這是什么樣奇怪的心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眼前的喜萬隆,看上去還算靠譜,至少要比我大學期間相處的男孩子都靠譜,比我做教師的時候找我的一個娘娘腔也讓我覺得坦蕩。既然是過去式,為什么不能瀟灑地搖搖頭就過去?可是我還是在意的。在意什么?想求證什么?想知道什么真相?我說不清楚。不明確,不明朗,混沌,迷惑。所以我糾結,所以我掙扎。
我伸手摸索,那個年代的相片,沒有經過壓塑處理,放置時間長了,品相已經不再完好,下邊沿有細碎的裂痕。畫面是常見的西海固山區初夏風光,因為在這四季分明的地方,只有夏季苜蓿才能長半人高,并開出滿山滿洼的花兒。一面山坡,向著遠處延伸,分割出一片片梯田,田里種著苜蓿。她們的下半身被截取在鏡頭之外,但是褲子四周環繞著點點片片綠意,細碎的紫花挑在綠葉綠枝之上?;▋焊试概阋r,環拱著六個妙齡女子。因為這份心甘情愿的陪襯,那一年的那一茬苜蓿,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一張相片里。要不是這樣,我又怎能知道我尚未來到人間的某一年,苜蓿曾經這樣深情地碧綠過。
我用自己的想象,一遍遍給這黑白畫面上色。
母親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一番后,嘆一口氣,出現了短暫的停頓。知母莫若女,都這些年了,我還能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心思?這一次沒等母親開口,我搶在前面告訴她,我有對象了,開始談了。我能感到母親是怎樣的驚喜交加,連手機里傳過來的電磁波都在顫抖。母親馬上拋出了一串連環問題:真的有了?誰?叫啥名字?哪里人?有工作嗎?長得咋樣?脾氣咋樣?多大了?家里都啥人?母親是農村婦女,我家一直靠種田過活。母親還保留著一個農村婦女擇婿的標準,一部分是為女兒考慮,畢竟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人,不敢馬虎;一部分是為大家考慮,男方的家世如何,牽扯到以后父母常來常往走親家的事情,所以也在意這一點。母親沒有問這女婿存款多少?有房子嗎?有車嗎?家在縣城嗎?在母親樸素的見識里,只要這個男人愿意和自己的女兒結婚,愿意把這個讓母親發愁的大齡女兒變成一個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女人就行。聽母親激動的聲音,她真是恨不得給這個獨具慧眼的好男人深深鞠躬,說一個賽倆目以表謝意。
我沒像平時那樣,說起婚姻大事就馬上要掛電話逃避。我說,媽,他人很好,還是個小領導(文化中心主任,這沒有任何行政級別的頭銜,算領導嗎?我竊笑)。要不我帶回家給你看看?母親歡喜得感贊了一聲,就沒聲音了。我猜想她老人家一定是喜極而泣,抱著電話抹眼淚去了。我說,媽,媽,說好了,這周末我給你把人領回去。母親估計是擦了一把老淚,說,女子啊,抓緊點,今年冬天就把婚結了。我說,媽你放心,這回牢靠,跑不了。
掛了電話,我看相片里的喜進花。喜進花一直看著我,微笑的目光似乎含著一種深意。我愣愣地盯著她看,慢慢地感覺這少女的面容在一點點擴張、渙散、漂移、游離,最后滿臉皺紋,頭發雪白,腰身也出現了佝僂。喜進花看著我笑,似乎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喜萬隆,真的牢靠嗎?真的跑不了嗎?真的是我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嗎?誰能告訴我一個明確的答案?為了讓母親高興,我竟然頭腦一熱就脫口說出了結婚這樣的大事,可誰能知道,這是我的一廂情愿呢?喜萬隆真的愿意和我談婚論嫁嗎?那么多女子都沒看上,會看上我?憑什么?因為四十歲大齡狗急跳墻,還是遇上了真心喜歡的?我會是他的真愛?我對著鏡子看自己。鏡子里顯出一張凄然苦笑的臉。
女人活在這世上啊,不管身為工人干部富二代官二代文青還是教師公務員甚至明星,不管你品貌如何出眾賽過貂蟬昭君,都不能把自己耽擱到朱顏黯然、嫩草泛黃,越往后越沒市場,真的比被挑剩的殘次品還掉價。嫁了吧,無論如何,逮住喜萬隆這棵樹先把繩子掛上去再說,不找這棵樹,還能找哪棵樹去?我都已經過三十歲了,真不敢指望有三十歲以下的男人在等著我,成就花好月圓的美事。
我終究沒勇氣跟喜萬隆說出帶他回娘家見親人的想法,小九九盤算了幾十個來回,越盤算越沒底氣。我知道自己戰勝不了心底最后殘留的那點自尊。我近乎固執地認為,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先由一個女孩挑破了提出。我提出來,讓人家怎么看我,迫不及待了是不是?都自己跳出來赤膊上陣了是不是?我抹不開這層臉皮啊。
母親等不見準女婿上門,干脆自己找來了。村里有人開農用車來街市上磨面趕集,母親不顧遠路顛簸,一路扒拉著農用車風塵仆仆地來了。
很巧,母親找到我宿舍,喜萬隆也在。
喜萬隆的表現很出乎我意料,也讓我說不出的感動。他毫不生疏,也不拿捏。他看出我們是母女。他見了我母親的面就說賽倆目,張嘴就喊姨娘,喊得很順,毫無生疏感??傻谝谎鄣臅r候,我母親肯定被準女婿那圈洶涌的胡須嚇了一跳,也可能把他當成了五十歲的大叔,但是她老人家畢竟是生活的風雨里的過來人,眼睛雪亮,很快接受了喜萬隆這個人,包括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黑胡圈。
母親樂呵呵地走了。我想,同一天當中,兩件讓我頭疼的大事得以順利解決,大半歸功于喜萬隆。首先,當著母親的面,他明確表態了,他要娶我,我們很快就結婚;其次,母親之所以那么愉快地接受了比我大八歲的老青年,都是喜萬隆表現得好,一口一個姨娘,端茶倒水噓寒問暖,那份殷勤和誠實勁兒,連我這個親女兒都嫉妒。
夜里,我慢慢看那本1989年的日記本。不是我預想的日記本,里面一個字都沒有,一張一張全是畫,鉛筆畫,畫的是同一個人,同一張面孔,同一個姿勢,同樣的發型和衣著。每一張米黃色紙頁上,畫著一個喜進花。為什么不寫上時間呢?我深感遺憾。我問過喜萬隆。
寫上時間,我就能夠依據不同的時間,推斷喜萬隆作畫時的年齡,然后根據年齡推斷他當時的內心狀態。孩提時爛漫無知。少年時略懂憂傷。青春期孤獨和叛逆。大學以及大學以后逐步趨于開朗。每個人活在世上,大致都要經歷這樣的生理和心理歷程。喜萬隆的回答模棱兩可,只是點了點頭,允許我可以把本子帶回去慢慢看,但是不能給別人看,也不要弄丟了。
我數了數,從第一張到最后一張,一共畫了四十九個喜進花。我看著末尾那一張,看得出最后還有一張,只是被撕掉了。是空白頁才撕掉,還是畫了后撕掉的?如果畫了,是不滿意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才撕掉的?我怔怔地看一會兒,又覺得糾纏于這樣的問題沒什么實際意義。我又一張一張看畫。每一個喜進花的母本都是那張相片中的喜進花。從第一個到第四十九個,全部都是??粗粗?,我忽然覺得好冷。我抬頭看外面,夜色濃黑。鄉政府院里夜宿的人不多,幸好我斜對面是老火兩口子,前面是廚師。老火家的電視還在演,聲音一陣一陣透進窗戶。
我撥喜萬隆的電話,拿著電話的手在顫抖,我不知道自己要跟這個人說什么,這么夜深了找他什么事。電話嘟嘟嘟地響著,像一顆失落的心,在寂寞地跳動。我后悔打這個電話。從交往到現在,我們沒在彼此的房間留宿過。說實話,不是我多么堅守自己這具身子,而是他從來都沒有提出過這類要求。他像個迂腐的古代書生,不管我們夜談到多晚,他最后都起身告辭,彬彬有禮,絲毫沒有唐突的意思。這一刻我忽然有點恨,恨他。為什么恨,我不知道,也不愿細細去想。恨就是恨,說不清道不明,根本沒道理可講。
我感覺喜進花的面孔搬到日記本里,用鉛筆一筆一畫勾勒呈現出來,剛開始是模糊的,漸漸地明晰。少年始終沒有經過專業美術訓練的畫技,在一次次重復當中,無師自通地獲得進步。剛開始是信筆涂鴉,后來有點素描的味道了。他畫得很笨,一點都不知道技巧。他一筆一畫地涂抹著,把相片里那個女子搬到日記本中,沒有時間注釋。無從推想他是集中一段時間畫出,還是慢慢地一點一點所畫?我感覺應該屬于后者,畫了好多年,十幾年,二十幾年,直到遇上我,他才完成了畫作?越往后翻,畫面越陰沉。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以為燈泡亮度不夠,是不是老火家又增大了電爐子瓦數?好像不是。我把臺燈搬到枕邊,雪白的光影里,淡黃的紙頁顯出一種奇異的潔白。燈光漂白了它們。紙上的女子,從相片的六個女子中被提取出來,孤零零地落在紙上,兩邊的姐妹不見了,身后漫山的苜蓿不見了,她像個沒有伙伴沒有依靠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一片印著淡綠色格子的米黃色上。她的形象要比相片中孤單,甚至有那么一絲猙獰。
我按住了嘴,心在狂跳。確實,是猙獰。她在猙獰地望著我。明明她是笑著的,笑容真實而爛漫,但是也有點拘謹,是鄉村孩子面對鏡頭時,不由自主地會有的緊張。我至今討厭那些對著鏡頭擺出各種姿勢,或者上大餐一樣早就擺好甜美笑容等待按下快門的人。我覺得一個人的本真,正是體現在這略帶羞澀和緊張的表情里。十來歲的花季少女,不知道自己要呈獻給世界一個什么樣的姿態,抿著嘴,傻傻地怯怯地微笑。一切盡在這微微一笑里。
喜家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農村,山里,不通公路。我們小時候趕集,靠步行。喜萬隆給我的答案很簡潔。
漫山洼的苜蓿綻開一大片海洋般的紫色花朵。陽光晴好。一個走村串戶脖子里掛著照相機的精明小商販,他的出現像一道新鮮的風,帶來了山外世界的某種東西,也撩撥了少女們騷動的心弦。誰不愛美,誰不想在最美的夏季以花開為景,把自己裝進花開的記憶里去?于是六個關系極好的姐妹,互相招呼,手拉手站到了一片綠苜蓿當中。她們中如今已經有四個人不在人世,一個生孩子難產,一個農用車翻倒出事,一個去年肝硬化去世。其中最早也是最年輕就去世的,正是喜進花,當時二十一歲。要是活著,應該是滿臉皺紋、子孫滿堂的奶奶輩了。喜萬隆如是陳述。
我把相片夾在日記本當中,看了看手機。喜萬隆沒有給我回過話來。我關機入睡。蒙眬中有傷感,有失落,有些說不清楚的情愫隱隱地在心里翻涌。
7
喜家灣比我想象的要難走。
嘉陵摩托車出了鄉政府,出了街道,沿著一條鄉級公路疾馳。我全副武裝,頭戴大頭盔,衣服外面套了喜萬隆的一件長皮衣,腿上綁一對護膝。依我的性格,不用這么護理,騎個摩托車嘛,有啥可怕?我又不是沒騎過。喜萬隆不容我推辭,他親手給我穿戴。帶著男人味兒的皮衣裹上身子,我就不想掙扎了,覺得挺好。被一個男人這樣精心照顧,還有什么理由拒絕?福氣來了,敞懷納福吧,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太刻意,就矯情了不是?喜萬隆自己卻是家常打扮,只是戴了頭盔,手上套了對大棉手套。
我們跨上坐騎,出發,去喜家灣。
我這丑媳婦,要被帶去見公婆嘍。但是我的歡呼,還是被我硬生生地吞咽進肚子。喜家灣是喜萬隆的外祖家,這個在外祖家長大的孩子,要辦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所以他說得回去一趟,給長輩說一聲。喜萬隆口中的長輩,自然不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這些他都沒有,他的長輩是外祖母和幾房舅舅舅母。
不買點啥嗎?我提醒。意思是我頭一回去,空腳扎手不好看。沒必要。他的聲音從頭盔里傳出,悶悶的。我也變得悶悶的,剛才高漲起來的情緒,好像被人當頭扇了一巴掌,把興頭給扇回去了。頭回見面,不帶東西,合適嗎?我在心里嘀咕,嘴里卻懶懶的,什么都不想說。
沉默中,我靜靜聽著風聲混合著老式嘉陵摩托車的巨大嘶號。我裹緊皮大衣,把身子緊緊蜷縮在喜萬隆身后。幸虧這具身子足夠壯實,微胖的身板像一堵墻替我擋掉了當頭大風,不然這風勁瞬間把我刺個對穿。為什么不買輛別的摩托車,豪爵也不錯啊。這老式嘉陵摩托車聲音大不說,還特別耗油。我想問,還是算了,隔著頭盔,說話不便。我就這么靠著這結實的后背,一路前行,也是一種幸福。
天氣不錯,幾乎沒風。但是摩托車用飛馳的速度攪動了空氣,撕裂了空氣周圍稀薄脆弱的平衡,瞬間就翻攪激蕩起巨大的漩渦,帶起一股疾風。風冰涼透骨,緊貼著摩托車追趕。
好像有十萬大軍在身后追殺。刀光劍影,聲勢震天。我們在風上飛馳。我一陣一陣地恍惚,感覺不到是摩托車,而是一架能飛的什么器物,正載著我們飛翔。我們被空氣托浮起來了??諝獗荒Σ?,被點燃,被激怒,被撕碎。我身后一定有無數聲音在追趕,在呼喊,要抓住我們,要撕扯我們。要和我們一起羽化乘風。要和我們一起地老天荒。
我想到了喜進花。四十九個喜進花,一張一張畫在紙上,目光清澈地望著世界。喜萬隆是一口氣畫完的,某個夜里,他情難自已,情緒奔涌,就著油燈的光照一口氣畫完了四十九張。他把從小積蓄在內心的郁悶一口氣發泄了出來,一筆一筆,浸透無盡思念。不,不是。不是一口氣畫出來的,是一年一年,慢慢地畫出來的。每一年的臘月十六,喜進花遇害的日子,他就看著那張唯一的遺照,把母親從照片里搬到日記本里,搬進心里,讓一筆一畫化作思念的雨滴,滋潤少年心田里瘋長的思念之草。
還有這輛破嘉陵摩托車帶來的疾馳,我明白了,喜萬隆為什么獨愛摩托車。騎著摩托車瘋狂地奔馳,借著速度和大風奔赴一場死亡,這也是一種方式啊。像一筆一畫地畫像一樣,畫像屬于夜晚,疾馳屬于白晝。一動一靜,都是排遣的手段,都是訴說的方式。
我緊緊地抱著這具身子,我竟然有種要陪喜萬隆地老天荒的渴望。我兩眼干澀、發酸、冒火、濕潤。我要嫁給這個人,我要和他天天在一起。我要給他生一大堆兒女。我要像疼愛孩子一樣疼愛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這樣疾行了多久,車速毫無過渡地驟減。在震天的顛簸中,摩托車拐上了一條鋪滿沙子的小路,看樣子是村道。車速柔和多了,但是道路越來越難走。爬一道陡坡的時候,摩托車像發怒的公牛一樣號叫著,我能感到喜萬隆的手擰著油門,在不停地給油,給到了最大極限。這種路,也就適合摩托車和農用車行走,換了小汽車,馬力小的話掙死都爬不上去。爬完坡接著是幾道連環大轉彎,長帶子一樣的山路,緊緊貼著山洼劈挖出來。路勢隨山勢,山轉路轉,山直路緩,山彎路緊。我怕自己掉下去,一直抱著喜萬隆的腰,胳膊早就僵直得沒感覺了。
喜萬隆忽然扭頭,掀起頭盔下面的出氣孔,說,看到了嗎?那個山灣就是,喜家灣。我目測了一下,不遠了。再打量這個隱藏在大山褶皺里的村莊,民居已經能看到了。
我忽然想到一事,問喜萬?。簩W校呢?你小時候在哪兒念的書?早過了,喜萬隆深深呼吸,扭頭沖來路點頭,說,就是那道最陡的山坡子下面,和村部挨著。
我深呼吸,壓制驚訝,其實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山里娃娃不都這樣?我那時候念小學不也得每天走讀?只是這喜萬隆要從家里去學校,也太遠了點。粗略看過去,走一個單趟也有七八里路,還那么陡。每天來來去去的,靠一雙腿,辛苦是可想而知的。我不甘心,繼續追問:小學五年都在那兒念?喜萬隆再次掀起頭盔:嗯,初中開始住校,在縣回中。
轉了一個緩坡,摩托車在一個麥場里停下。
喜萬隆把頭盔取下掛在把手上。我愛美,不愿意以這副變形金剛似的裝扮去見人,就卸掉所有的防護裝置,抖抖鞋面上的土,跟著喜萬隆進門。
常見的農家院子,幾間土坯房,房子陳舊,很有些年代了。我注意到屋頂上是灰蒼蒼的老式藍瓦,屋檐下露出的椽子上掛滿陳年蛛網和水痕。臺階用水泥漫了,但是很潦草,顯得漫不經心。屋子里倒是干凈,看得出持家的女人是勤快人。老式桌子,大炕,進門擺一對大沙發。沙發旁邊安一盤烤箱。
一個男人站在烤箱邊,炕上的被窩里爬起一個女人,女人趕緊整理歪斜的頭巾?;貋砹??男人說。嗯。喜萬隆悶聲答,說了個賽倆目,又給炕上的女人說了一個。場面有點冷清。
男人在沙發上坐了。喜萬隆雙手抱住烤箱的爐火筒子,一邊取暖,一邊嘴里發出嘶嘶的吸氣聲。我有點內疚,這一路上,喜萬隆真是凍得夠嗆。
居然沒人讓我坐,可我也不能總是棍子一樣戳著??鞠溥呌袀€小木凳,我自己照顧自己,在凳子上坐下。屋子里有微微的煤煙味,像一個幽靈在悄悄回旋。我抬頭順著爐筒子看,看到高處的哨眼留著個小洞,這下放心了。要不然這屋子夜里關了門后,會煤煙中毒的。
這是小蘇,喜萬隆說,奇怪的是他不看對面的男人,也不看炕上的女人,就像對著空氣說話,我們要結婚了。喜萬隆僵硬的語調忽然松弛下來,我聽到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好像把一個沉重的秘密終于公之于眾。
我真是慚愧,不管如何都應該帶點東西來,這是起碼的禮數。兩對目光射向我,好像我是個聚光的器物,吸引了這兩個人的目光。被這樣赤裸裸地瞅著,我感覺不自在,難為情,就低下頭。我還感覺到,這一男一女看向我的目光不夠友善。
氣氛陰沉沉的,誰都不說話。爐蓋子上的鋁壺發出絲兒絲兒的鳴叫,壺嘴口一縷熱氣,幽幽地飄升。我感覺自己一腳踏進了一個怪異的環境,不敢貿然說話。早知這樣,我就不來這喜家灣了,這不是讓人活受罪嗎?
喜萬隆不是帶我見長輩嗎?外祖母呢,這又是誰家呢?
屋頂的布頂棚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塵煙熏染,又黑又暗,依稀看得出是那種地攤上成堆扯的化纖布,三五塊錢一米。墻上掛著一個很大的相窗子,里面密密麻麻貼滿相片。我眼睛近視,這么遠只看到相片里有人,影影綽綽的,都長什么樣,我看不清。相窗子旁邊貼著一大片貼畫。
我低頭沉思,一分一秒地挨著這艱難的時刻。難道是沒有帶禮物,他們不高興,還是什么原因?一杯水冒著熱氣遞到我面前,抬頭看,那炕上的女人不知何時溜下來,給我倒了水。我趕緊站起來,雙手接水,沖她笑笑。
我做飯去。女人說。嘴里這么說,人卻并沒有走,站在烤箱邊,一邊烤火,一邊專心看我。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這么反復地看。微微的氣惱在心里滋生,難道是嫌我長得一般般,他們就這樣不高興?我生得普通,算不上美女,要不然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晌覀冎g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又沒哭著喊著非得嫁給你家。我知道自己的面孔慢慢地僵硬了,說實話,我也是家里嬌生慣養的,這樣的冷遇還從未遇到過。
半老的男人忽然很重地吸一口氣:啥都沒有,這婚咋結?我們的話你不聽,不知道存錢,現在猛啦啦地說要結婚,要不我明兒拉著賣牛去!女人的臉抽搐了一下。羊也賣了,連圈抬了算了!男人又說。
喜萬隆似乎這會兒才暖過來,把手從鐵皮筒子上取下,沒吭聲。
牛羊都賣了,拿啥耕地?你窮日子不過了?女人忽然開口,嗓門要比男人亮豁得多。女人抬手揉揉眼窩:就是幫湊,也不能我們一家,都是當舅舅的,叫老二老三都賣牛去,憑啥我們一家子當大頭?女人越說越氣,似乎有一口氣一直憋著,現在終于找到了一個泄氣的出口,她就要把這濁氣都吐出來才痛快:兩歲的時節領回來,要吃要喝要穿,縫縫補補,頭疼腦熱,生瘡害病,就差沒把我們搓磨死!后頭又念書,零花整花年年都是一疙瘩錢。幾十年來我們都受了,現在也該到他們出一股子血的時節了!我看到女人的嘴角泛著一層白沫。
男人對女人這番話深有同感,梗著脖子點頭:對著哩,對著哩,當年我念著就一個老妹子,老妹子留下的一點骨血,耶題目么,遭罪得很。我是大舅舅,我不撐頭管,沒人管,就領回來抓養了這些年?,F在娶媳婦是大事,你這輩子也就這一件大事。你結了婚成了家,我們一匹心也能放下了,妹子和大、娘在后世也能安然了。
我輕輕抿一口水,水甜絲絲的,帶著一股山泉水的清甜。喜家灣人吃的是泉水,喜萬隆給我講童年往事時講到過。喜萬隆說他小時候很調皮,騎著毛驢趕著羊群,在山泉里脫光了耍水。在喜萬隆的講述中,他的童年時光寂靜又幸福,雖然有時候凍點餓點,但那是那個年代西海固山村孩子都在經歷的生活,是整體生活水平低下造成的。
可是,真的像喜萬隆說的那樣幸福溫暖?我聽出來了,這蒼老的男子是喜萬隆的大舅舅,女人自然是大舅母了。這對老夫妻陳述喜萬隆從兩歲到如今的過程,我從他們的語氣里,聽出了大舅舅的無奈、大舅母的厭煩。還有,外祖母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喜萬隆只告訴我,外祖父是他上初一的時候口喚的。喜萬隆的回憶里,外祖父出現的頻次不高,不到必須出現的時候,一般是缺席的。那個反復出現的給予他呵護和溫暖的角色,總是外祖母。我還曾經嘲弄他,一個男孩子,為什么那么依戀外祖母呢?現在我隱隱明白了,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從一開始,大舅舅和大舅母對憑空多出來的一張嘴,能好到哪兒去呢?尤其大舅母,只能是十二分地嫌惡。要知道那時候的人家都是多子女,拖累大,日子困難,再多出一個和自己的孩子爭搶吃穿的外來孤兒,這孩子的境遇,是可以想象的。而且,從眼前這屋子看,這家人的家境至今還是相當困難的。喜萬隆參加工作十多年,為什么不給家里改善條件?他至今住著單位宿舍,沒房沒車,他的工資都哪兒去了?
我仰頭看喜萬隆,忽然覺得這個人我了解得并不多。就算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我對他真的了解了嗎?我怔怔地發呆,自己是不是有些輕率了?我們在一起,說得最多的,就是往事。喜家灣,外祖母,童年的喜進花,童年的喜萬隆,艱難的求學經歷。對于成年后的喜萬隆從參加工作到現在的具體情況,我沒有多問,他也不愿意提及。我們像繞開一個水潭一樣,不著痕跡地繞開那個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的區域。
喜萬隆有三個舅舅,這三個舅舅只有一個妹妹,就是喜進花。喜萬隆的回憶里,舅舅們對女孩時代的喜進花很好,寵愛得不得了。喜進花出事后,這份疼愛,自然而然地移到了妹妹的遺孤身上。難道喜萬隆對我說的都是假話?他顛倒了事實,用一個完全和事實相反的景象回避了一個孤兒寄人籬下的成長過程。如果不是這樣,眼前這氣氛,又哪里來?看他們之間的樣子,沒有長年累月的積淀,一朝一夕是不會孕育出這種氛圍的。喜萬隆為什么要跟我撒謊?難道是個虛偽的人?可從交往以來的處處細節觀察,他挺坦誠啊。
喜萬隆摻熱水洗了小凈,從抽屜里摸個白帽戴上,沖我笑笑:我去給外奶奶上個墳,你等著,我很快就回來。外祖母果然去世了,他卻是第一次親口跟我說。我們在一起說過那么多往事,往事里的外祖母都是活著的。外祖母傾盡所能地愛護著外孫子。眼前的現實是外祖母已經不在世上了。我默默坐著。男人上墳,女人一般不用去,這個我從小就懂得。大舅舅跟著去了。
門簾連續晃動,眼前又冒出來兩個男人,身后尾巴一樣緊跟著兩個女人。從長相看,我便知道這兩位是大舅舅的親兄弟,二舅舅三舅舅,那兩個女人看年齡應該是二舅母三舅母。
我又一次做了聚光的容器,幾雙目光全聚攏過來,恨不能把我從外到里看個對穿。都是喜萬隆這王八蛋,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會來的。
舅母中最年輕的那個拉起了我的手,應該是三舅母。三舅母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即便現在鬢角堆滿了皺紋,笑起來還是眉眼生動,聲音也和婉,摸了摸我的手,細聲細氣地說真是個好娃娃,跟了我家隆子,就是我家一口人,以后好好兒過日子,舅母這匹心就放下了。然后,抬手抹眼淚:娃娃啊,隆子是個苦命娃,你可得好好兒對他。我點頭,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這番話應該由喜萬隆的外祖母跟我說,卻被這個小舅母說了出來。不管怎么說,我的心里有了一絲暖意,以后真的要對喜萬隆好,至少不辜負這殷切的托付。
暖意還沒有升華為感動,他們已經開始吵架了。越吵越厲害。爭吵的內容一開始就很明朗。二舅舅說,大哥說得好,家家都賣牛湊錢,憑什么?當時是誰不顧死活把個沒人要的拖累領回來的?三舅舅在地上轉了半圈,臉紅紅地說,大哥有善心,愛做好人,就叫他一個人好人做到底。隆子結婚的錢他一個人拿,憑什么給我們分攤?大舅母屁股上著了火,呼一聲跳起來,聲音里拖著哭腔:你們說這話就不虧心嗎?是你們大家的妹子,是你們大家的外甥,憑啥我們一直受拖累?他那么小就領了回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我從我家娃娃的嘴里省下飯菜喂大了他。困難的時節,你們一個個都在哪里?現在還要叫我們一家出錢,我這就一繩子吊死去!她說到做到,就往門外跑,被三舅母拉住了。
場面比電影還熱鬧。我冷眼旁觀,一陣悲涼在心頭翻滾。這就是喜萬隆的喜家灣親人,這就是呵護他成長的那群人。從他們斤斤計較的言語里我不難猜想,過去的成長歷程中,孤獨的少年吞咽了多少苦難,遭受了多少白眼。為什么,喜萬隆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半句?只是今天出發前不買任何東西的舉動,才讓我感到不合情理?,F在我知道了,這其實很合情理,這樣的幾位舅舅舅母,不給他們買東西也罷,什么都不買也說得過去。要是他們這樣對待我,我連回來一趟都懶得。
現在,他們都吵著不愿意賣牛。因為賣牛是為了給喜萬隆湊錢,湊錢是因為我們要結婚??墒菫槭裁匆麄儨愬X?喜萬隆自己沒有結婚的錢嗎?我沒要房子車子,連最基本的金首飾我也決定象征性地買點就可以,用不著那么奢侈。但彩禮錢我說了不算,我娘家養我這么大,僅僅供養我上大學就花了不少錢,好歹得讓父母落幾個辛苦費吧?,F在的通行彩禮價是五萬,算上辦喜事花費,沒有七八萬這婚沒法結。難道喜萬隆連這筆錢都拿不出?他的錢都哪兒去了?工作十多年,就算大手大腳花,常年吃館子,也還是會攢下一筆的吧。我無聲地搖頭苦笑,喜萬隆這個人,我真的難以看清楚。
我注意到喜萬隆的舅舅舅母們,穿戴都很普通,家常衣裳甚至顯得破爛。除了小舅母蹬一雙短皮靴,其余人都是布鞋。冬天了,布底鞋其實挺冷。再看看幾張染滿風塵的面孔,我心里一陣難受。這都是些被生活反復蹂躪的人,看得出他們的日子都不富裕,現在要他們出一筆錢,而這錢又不是為自己的兒子辦喜事,說實話,換了我也不會痛快。
局面變得復雜了,大舅母的話惹惱了老二老三和他們的女人。大家亂紛紛指責不在現場的大哥。我知道了,當初喜進花死后,兩歲的喜萬隆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是老大出頭把孩子領了回來,等于為他自家的生活埋下一個煩惱無盡的炸彈,這些年為了這孩子的吃穿用度,他沒少受老婆苛責;兩個弟弟怕麻煩找上自己,早就言明誰攬承的麻煩誰解決,誰拉的屎誰擦屁股?,F在大舅母提出讓大家分攤費用,兩個弟弟想繼續置身事外,大家為此吵得不可開交。
我覺得頭大了不止一圈,喜萬隆居然有這么個家庭背景,以后我還能指望有清凈日子過?回去就分手吧,婚還沒結,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墒?,父母那里我怎么交代?他們都已經興沖沖地為我籌備上了。還有,錯過了喜萬隆這個大齡老青年,我還能找到和自己相當的未婚男人嗎?再找只能是二婚了。在喜萬隆和二婚之間,我需要選擇嗎?
門嘩啦一聲開了,前頭走進大舅舅,后面緊跟喜萬隆。
大舅舅笑呵呵的。我發現這老頭笑起來模樣挺可愛,一張泛紅的圓臉顯得憨態十足,我頓時想起金庸筆下的周伯通。吃驚的不止我一個,一屋子吵鬧頓時凍結。什么情況?出門上墳時候還愁眉苦臉,怎么一趟墳上回來就變了個人,難道這老頭在老娘墳頭上撿到了金疙瘩?喜萬隆還是老樣子,給幾個舅舅舅母挨個說一圈賽倆目,然后抱住爐筒子暖手。
大舅舅擺手讓大舅母快端饃饃來,快泡茶來,又樂呵呵地說做飯吃,外甥媳婦來這半天了,還沒吃一口熱的呢。大舅母被大舅舅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給轉暈了,黑著一張瘦臉從抽匣里往出端碟子。
大舅舅看一眼喜萬隆,又看看自己的弟弟弟媳婦們:隆子跟我說實話了,結婚的錢不用我們出一分,他早攢夠了,這些年的工資都攢起來了。喜事就在集市上的大飯館里辦,又體面,又輕省,我們啥心都不用操,到時候領上全家老小去湊紅火就成。
我們吃了大舅母做的一頓家常面?;厝サ穆飞?,我們沉默著,只有破舊的摩托車消音效果很差的金屬管子里,放屁一樣滾出一串串的嗚嗚聲,在風里響徹。
8
婚禮上,我頂著鄉街理發館做的新娘發型參加婚禮。理發館師傅手藝粗陋,發型高高翹著,有些猙獰,缺乏新娘該有的嫵媚。我心情低落,被一種奇怪的情緒一路往下墜,總是提不起來。好像本來喜興的心情,被這個難看的雞冠頭給破壞了。其實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我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里。喜萬隆牽了我的手,從娶親的車里牽出來,一路引進清味苑餐廳。
餐廳今天被我們承包了辦喜宴。我們在這里招待賀喜的單位同事,還有他的同學和我的同學,送親的娘家人,喜家灣的人,一共包了十一桌。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喜萬隆的大舅舅。我左看右看,人群里只有這老頭一個人,他一張臉笑瞇瞇的,看得出是真心為喜萬隆高興。我示意喜萬隆快過去招呼。喜萬隆卻一扭頭,裝作沒看到。
婚禮由喜萬隆的一個同學主持,因為不專業,主持得漏洞百出,說幾句就斷了,結結巴巴,連續冷場。需要長輩在場,這一回大舅舅被請到了臺上。他沒有料到自己會被揪出來推到大眾面前,頓時一張臉紅透了,搓著手,一個勁地傻笑。喜萬隆不笑,一張臉不像新郎該有的臉,黑得像一片鐵。讓給長輩說賽倆目的時候,喜萬隆對著大舅舅說了,但是什么都沒有稱呼。喜宴結束,大家都散了,娘家人也坐著車走了。大舅舅沒走,他擠到我們身邊,在衣兜里摸索,摸出一沓子錢,遞給喜萬?。哼@是舅舅給你的,你留著慢慢花?,F在成家了,你就是大人了。以前哪怕是四十歲,在舅舅眼里還總是個娃娃,現在徹底是大人了。好好對你媳婦,好好過日子,想你外奶奶了,就來喜家灣給上個墳。
大舅舅個頭矮,說話不利索,聽得出這段話他一定打過腹稿的,說得還是不利索,說完已經冒了一頭汗。他用袖子揩了汗,沖我們點點頭,出門走了。
我說,大舅舅不是已經在賬簿子上搭過情了嗎,為啥又給?你也能拿?喜萬隆捏著錢,怔怔地,不看錢,只看我。喜萬隆忽然說,除了這老實疙瘩,他們都沒來!一個都沒來,我終究不是他們的親骨肉啊。我不知道咋勸慰,但我知道了喜萬隆今天不給大舅舅好臉色的原因。大舅舅不容易啊。我在心里嘆息。
洞房設在喜萬隆辦公室兼宿舍。經過廚師和老火老婆布置,屋頂簡單地掛了兩道拉花,正面墻上貼了個大大的塑料喜字,床邊斜貼一幅喜得貴子的年畫,畫中一對雙胞胎小子咧著肉嘟嘟的小嘴傻笑,這一切好歹是營造出了一點新婚的喜慶氣氛。
我今天撐著臉給所有人笑,一路笑下來,兩頰的肌肉都酸了。我對著鏡子卸妝,先把拙劣的雞冠頭一把把拆散,然后對著窗戶看。暮色在外面落下來,盡管我不愿意承認,但是一絲悲涼還是隨著冷清,一點點滲透了心壁。這樣的婚禮,實在是太過潦草簡陋了。家具幾乎沒添置,還是喜萬隆原來使用的臉盆架、臉盆和水桶。我把自己的一些日常梳洗用品搬過來了。床上是我母親買的陪嫁,大紅太空被、大紅毯子、大紅枕頭枕巾。我看著這層層疊加的嫣紅,還是心酸。我就這樣嫁了,馬馬虎虎、迷迷糊糊、簡簡單單地嫁了。我一輩子的大事,就這樣交代了。盡管我親口跟喜萬隆說,我看重的是人,只要你喜萬隆這個男人對我好,愿意寵我一輩子,喜事將湊些是可以的。那些用錢堆砌出來的繁華只是表象,我在意的是表象背后的實質??晌野l現這一刻我還是傷心的,覺得作為一個女人,我對不起自己。對于女人來說,關鍵時刻的表象,哪怕明明知道是白燒錢營造的華而不實的假象,我也是在意的。我其實和所有女人一樣,這一點我不能免俗。
躺在紅艷艷的被窩里,我赤裸著自己,身邊響著喜萬隆的鼾聲。我覺得燈光下的大紅色一點都不喜慶,相反怎么這么庸俗呢?好像用什么血液浸染出來的,我甚至能聞到一股陳舊的腥味。喜萬隆刮了胡子,可見他是看重今天這個日子,看重我這個人的。刮掉胡子的喜萬隆,至少年輕了十歲。娶親的時候,當他一身新衣出現在我娘家門口,母親看清楚這就是她那個一臉胡子圈的老女婿,高興得眉開眼笑,跑到我跟前隔著一層紅蓋頭叮囑我,一定好好過日子。我用小拇指刮著喜萬隆沒有胡須的下巴,這下巴光潔白凈,皮肉下能看到隱隱藏著的胡子茬。睡夢中的他竟然有幾分唇紅齒白。我細細玩味著這張面孔,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臉型,搭配在一起像一個人,像誰呢?我不知道,但絕對像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喜萬隆本人,是另外的一個什么人。
我知道喜萬隆在他外祖母的墳頭上完墳后,告訴愁得要死的大舅舅,他不會再拖累舅舅,結婚的錢他自己出,不能讓舅舅們賣牛賣羊。他是有積蓄的,工作這些年,存了一筆款。大舅舅被這突然的喜訊歡喜傻了,望著墳頭流淚,這可是卸下了他心頭一塊大石頭啊。之后我問過喜萬?。耗阏娴臄€了一筆錢?是不是一筆巨款呢,我們在縣城買房子吧。我是以玩笑的口吻說的。我不愿意自己像那些只盯著錢的女人一樣庸俗。我要留給喜萬隆一個不愛錢不在意物質的脫俗印象,多年的文青身份,別的毛病沒有,我硬是培養了一身藐視銅臭的本事。
喜萬隆列了一個長長的單子讓我看,上面寫著婚事所有的花費,說,你不用管,錢的事有我。我想他果然有存款。這個男人,看似沉默,一副對生活不怎么在意的態度,卻原來早就做足了準備。我想,就踏踏實實跟著他過日子吧。
我的手在喜萬隆臉上畫圈圈,畫著畫著,心頭一亮。對了,我知道喜萬隆長得像誰了,像喜進花。我覺也不睡了,跳下去搬來日記本,抽出老相片,將眼前的喜萬隆和相片里的喜進花作對比。不知是當年那位走村串戶的照相師傅技術實在臭,還是攝影設備太過簡陋,相片的顏色嚴重失真,尤其身后那漫山洼的苜蓿,全部蒙著一層奇異的虛白,就算黑白照無法呈現苜蓿碧綠的本色,至少應該是黑色和灰色,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白色,這分明像畫技拙劣的孩子在畫紙上灑錯了顏料。喜進花的衣衫本身是什么色已經難以深究,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和苜蓿一樣的白色。抓在喜進花手里的右邊辮子,辮梢上也綁著一段白色的頭繩。六個女子,只有喜進花浮動在一團虛虛的白色里。我忽然覺得這白色是那么陰郁。它似乎是真實存在的,但細細打量的時候,又給人感覺在虛虛地浮動,似乎這種白色本身并不存在,只是眼睛臨時出現的幻象。我揉揉眼睛,不甘心,再翻看喜萬隆給我的日記本。厚厚一沓鉛筆畫像,四十九張喜進花,一幅又一幅在紙頁上安靜地注視著時間流逝和人事變遷。每一張喜進花都籠罩在一團虛浮的蒼白下。
喜萬隆他捕捉到了這種虛浮,并且呈現在畫作中。一張一張又一張,他這樣重復和堅持,難道就是為了捕捉這一抹可能并不存在的虛???他的方式,有點變態。我被這突兀的念頭嚇了一跳。很快我發現這念頭其實早就藏在心里了,細細想,喜萬隆的方式確實是有一些固執在里面。說嚴重點,固執其實就是一種輕微的變態。
相片里的大片白色在眼前擴大再擴大,高處的天空和云朵,低處的山洼,陽光下微笑的女子,都淡去了,模糊了,只有大片蒼白在浮凸,在拉近,在扭曲,在變幻,濕漉漉的,似有大片的洪水正在洶涌而下,把整幅畫面淹沒。然后繼續滾滾而下,把我也給卷走。不用再作辨認,我已經知道,喜萬隆和喜進花的相像不是八九分,而是整整十分。太像了。十六七歲的少女,五官剛剛擺開,眉梢眼角含著不知人間憂慮的微笑,笑容是那么云淡風輕。微微的羞澀中,一剎那間綻開的舒展,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鬢角嘴角都有了細密的魚紋,那把大胡子常年遮掩了秘密。一旦清除了這種遮蔽,這秘密就一覽無余。少女和中年男人之間,中間只是隔了三十多年的跨度,其實他們的長相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喜萬隆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蓄起胡須,還故意蓄得那么猙獰,是為了遮掩一個秘密。他不想讓所有見過喜進花的人,見到他的時候一次次驚嘆,感嘆他們之間的酷似。他不想傷疤被一次次揭開。傷口好不容易愈合結痂,卻要承受一次次的綻裂,新鮮的血液再次沿著干硬的疤痕流淌。那些做出傷害的人卻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他們依舊過自己的人生,他們不曾設身處地地想過,一個人要忘掉心頭的創傷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喜萬隆睡得很甜,睡相像個孩子。他抱著肚子,頭從枕頭上滾落,嘴角流出一串亮閃閃的涎水。我合上相片,滅了燈。我把喜萬隆抱在懷里,他流著涎水的下巴擱在我雙乳之間。我說,你經歷了多少苦難,你愿意告訴我的部分,我全部收在心里;你不愿回首去看的,我也能用我的天賦去想象。沒有父母的孤兒,要在舅母苛責打罵下一天天度過日子,那時候的你是怎樣地孤單啊。為什么,為什么我不在你身邊?為什么我不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我們在寒冬的長夜里緊緊擁抱,我們在年復一年的日子里相伴成長。我們一起面對殘酷和磨難。我為你分擔。
蜜月在新房里度過,七天婚假,我哪都不想去。我們關上門過日子。每晚相愛過后,我們抱在一起。喜萬隆講故事,我聽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喜進花,那位沒活著見到外孫媳婦的外祖母嘴里的喜進花,從童年時候說起,到長到豆蔻年華,到出嫁王疙瘩,到喜得貴子頭胎生了喜萬隆,到中途婚變鬧離婚,到最后命喪野外。喜萬隆講述的時候,我的臉就貼在他心口。我留心過,他始終很平靜,呼吸平穩,心跳正常。他的聲音緩緩的,穩穩的。有時候我聽著聽著困了,恍惚中有種錯覺,這個男人講述的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自己父母,而是別人的故事。只有別人的故事,他才能這樣冷靜。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心疼。我為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心疼,為那個二十一歲就離開世界的年輕女子心疼,也為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心疼。我緊緊地靠近他,他的肋骨一根一根抵著我的身子,我都能感覺到這種肋骨的膈,硌出了隱隱的疼痛。這疼痛是隱秘的,是歡快的,是辛酸的,是幸福的。這就是幸福嗎?是基于深深同情之上的憐憫,還是從內心深處的憐愛?我不知道,我是那么沉溺這感覺,我把它當作幸福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說,萬隆,我想看小人書,我想看你所有的藏書。喜萬隆緊緊地箍著我說,都給你,包括我這個人,一切都是你的。我想,這就是海誓山盟吧,這就是不分彼此吧,這就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相濡以沫吧。我悄悄落淚,這一定是幸福的淚,至少其中含著一種叫作幸福的成分。我不讓他感到我的淚,淚水悄悄地在臉上蒸發。我看見窗外的黑夜在門玻璃上望著我。
打開書柜的時候,我發現喜萬隆交給我的鑰匙里少了一把。我打開了最頂層、中間層,我看到了那些精心保存的連環畫,還有世界名著。我發現其實最下面還有一層,只是前面有鐵皮柜子擋著,需要蹲下來才能發現。我發現了,就好奇,想打開看看。這個最狹窄的門里,藏的又是哪些圖書?喜萬隆順著我的手指看,看到我的手指的是老書柜的最下面。我注意到喜萬隆愣了一下,接著扭過頭刷牙,滿嘴的泡沫像幻影一樣在眼前膨脹破滅。我說,不嘛,我就是要看看。不管是鎖著啥好書,珍本還是孤本,還是哪位名家的簽名本,反正我都要親眼看看嘛。
喜萬隆堅持刷完了牙,洗臉洗頭,對著鏡子潤臉。我從身后抱住他的腰,瞅著鏡子里還算英俊的男子:你該刮胡子了,這么快就冒出一層,夜里扎得人家臉蛋疼。他甩掉了我。
盡管這動作很輕,但我毫無防備,還是被摔倒了。我身子一軟,撞在了臉盆架子上。半盆殘水被撞翻,我臉上火辣辣地疼。喜萬隆輕輕拉起我,我對著鏡子看,左眉骨破了,幸好傷口很小,只是出了點血。對不起。這是我們相識以來,喜萬隆第一次跟我道歉。
那書柜最下面那一層里藏著什么書?我的好奇心像蟲子,在陰濕的土壤里滋生,迅速長大,一天天蠕動,竟然弄得我十分不安。有幾次他不在家,我試著用別的鑰匙開,也用鐵絲捅。一把巴掌大的黃銅鎖沉甸甸地掛在那里,根本打不開。
喜萬隆,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都是夫妻了,你還有書藏著不給我看?夫婦一體,連身體和財產都是共有的,都在共享,為什么要對我還有所保留?夜里,我們赤裸著身子糾纏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時候,我會驀然想起那把大鎖。它已經不是一把普通的鎖子,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去想它,卻還是忍不住會想起它。
幸好婚假滿了,我開始上班了。一頭扎進瑣碎繁忙的工作中,我竟然很快忘掉了那把黃銅大鎖。
婚假結束之后幾天,我從辦公室回新房取手機充電器,到門口聽到屋子里有人在吵架。
我疑惑:誰呀,跑我們屋里來罵人?難道是喜萬隆在手機里跟誰爭嘴?我應該推門進去,但舉起的手忽然有點軟,遲疑著就是落不下去。我看看自己腳上的軟底鞋?;槎Y那天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一整天,把腳傷著了,需要穿一段時間的軟底鞋來保養。軟底鞋走路無聲,我都到門口了,屋子里的人還在吵。我看看左右沒人,身子貼近門口,伸長耳朵注意聽。這一刻我忽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庸俗的婦人,和那些喜歡爭風吃醋滿嘴八卦的女人沒什么區別。但我就是渴望聽,我依稀覺得喜萬隆是不是以前有什么桃色新聞一類的公案,這會兒結婚了,舊相好鬧上門來了?
辦公室的門很薄,根本不隔音。一個聲音陡然提高了調門,鉆進我耳朵:你明明說只是倒個手,這都兩個月了。你不還本,利息總該按月清吧,你不能讓我替你清利息吧?不是喜萬隆。說話的人似乎在懇求了:我是看同學的面子才貸給你的,你說你到頭來總不能害我啊。有人在喝水,咂得茶葉吱吱響。這個應該是喜萬隆。我知道喜萬隆的這個喜好,喝茶的時候喜歡順著杯子邊沿吸溜,發出很大的聲響。說話的聲音已經拖著哭腔了:問題是數目太大,要是一兩萬三五萬的我都認了,我給你把爛窟窿補上,問題是現在窟窿這么大,你這是要逼我上吊???我還想繼續往下聽,喜萬隆忽然咳嗽了,連續咳了三聲。我趕緊往旁邊躲,一直躲進樓道盡頭的過道里。我知道他這是要吐痰了,而他愛干凈,決不會把痰吐在屋里。果然,門開了,喜萬隆抻長脖子把一口痰吐在樓道的水泥地上,伸腳踩住碾了碾,又進了門。
我慢慢走出來,走過樓道,下樓,走向政府院子。頭頂上是大晴的天,陽光真誠地照耀,熱烘烘的。我低頭看,腳底下一個瘦瘦的影子像一縷忠誠的靈魂,在不離不棄地一直跟隨著我。我抬腳去踩,踩到了影子的心臟部位,影子伸縮著躲避,但終究躲不開,被我踩到了。我不知道影子的心被腳步踐踏疼不疼,影子不會說話。痛苦和歡樂,影子從來都不會說出來。我第一次有了心事。這是我和喜萬隆新婚以來的第一次。我把自己聽到的那番爭吵在心里反復掰扯、連接、拼湊、推測、猜想,試圖依靠零碎的片言只語還原出一個事件的真相。
我隱隱覺得有些事不會像我預想得那么美好。
不管喜萬隆屋里是誰和誰爭吵,不爭的事實是,有人欠了錢,一筆貸款,比三五萬還多的一筆款,能逼人上吊的一筆錢。有人貸款不還,有人在催款,當然,這背后還牽扯到同學情誼。究竟是誰,欠了誰?欠了多少?我隱隱覺得老火老婆那說了半截的話正在一點點浮出水面。
夜里,我摟著喜萬隆的脖子說,親愛的,對于我們以后的生活和人生,我想聽聽你長遠的打算和規劃。喜萬隆的嘴巴忽然堵住了我。他吃蒜了,就算刷過牙,大蒜的余味還是散發出來。經過體溫的發酵,這蒜味里有微微的惡臭。我有點惡心,這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我從他的強吻里掙脫出來,喘著氣堅持問我剛才的問題。我說,長遠的打算,或者叫人生的規劃,既然成立了家庭,就該為這個家庭的健康發展有個奮斗目標啊。喜萬隆從鼻孔里噴出粗粗的氣,胳膊緊緊地箍住我說,傻女人,踏踏實實過日子吧,胡思亂想啥呢?我不會虧待我老婆的。我甩著頭固執地從他身下掙扎出來。我的聲音帶著火。我說,我們婚是結了,接下來肯定是生娃,買房子,供孩子上幼兒園,上小學中學大學,這輩子需要及早謀劃的地方實在太多。有些事可以馬虎,但是買房子是迫在眼前的大事啊,難道我們要在小宿舍里生娃過日子?說到最后我委屈了,聲調微變,嗓子是扁的,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親愛的,他發起新一輪沖擊,狠狠地重重地親著擁著疼愛著,我被這忽然涌上的沖動裹挾,身體跟著也熱了。我腦子里迷迷糊糊的,一個聲音在耳邊說,你放心,房子會有的,日子會好起來的,只要我們相愛,只要我們愿意過得幸福,我們終究會幸福的。我還是擔憂,掙出一絲的聲音:可是錢在哪里啊,我們有錢嗎?他說,錢不是問題,錢有,我們不缺錢。他說得很肯定,很有力,這承諾就跟他的身子一樣有力。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喜萬隆顛簸,在迷迷糊糊中開解自己。也許是我想多了,也許是有人在他辦公室里在說別人的事情。我們是幸福的。他親口承諾了,他會給我幸福的。
9
不知道是不是我嫁給了喜萬隆的緣故,老火老婆對我變得特別好,看我一回宿舍就喊我過去聊天,有時候做了啥好吃的也送我一碗??粗页?,她笑瞇瞇的。我受寵卻不驚,裝作憨憨的模樣,笑嘻嘻地說,姨,再這么下去,喜萬隆該罵我胖成豬了。
老火老婆笑得更歡實,說,小喜這娃不得對,女人嘛,就要胖點,大腔子,大溝子,才能生出大娃么。哎,你們結婚都一年多咧,你這肚子咋還不見大?目光在我胸脯和屁股上游離。要是過去我早面紅耳赤了?,F在結婚了,再這樣就做作了。我厚著臉皮笑說,姨,我們先不要娃,我們都忙,哪有時間考慮生娃的事。老火老婆好像被這說法嚇到了,呆了一呆,走了。
夜里在一起,我察覺到喜萬隆光溜溜沒戴避孕套,嚇我一跳。我問他啥意思?喜萬隆已經射完了,軟軟地溜出來,開燈擦拭。忙活完了,他才摟著我肩頭說,我們都老大不小了,還是早點生娃吧。我直直地瞅著喜萬隆,他潔白的下巴重新冒出一層胡子茬,又黑又密,氣勢洶洶。他不刮,說要重新留一把大胡子?,F在這胡子已經成功包圍下巴。他不看我,用手指捻著自己的下巴,好像要數一數胡子究竟有多少根。我說,萬隆你開啥玩笑,再說你一個干部留一圈胡子,不怕領導說你?他說,胡子長得快,三五天不刮就一個黑胡圈兒,情況領導都知道。再說了,我不是見了領導盡量繞著走嗎?就是怕挨說。
我們沉默,一時沒什么有趣的話題可以繼續討論。
我們最近都不講喜進花了。其實關于喜進花,喜萬隆能講述的實在有限。從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嘴里聽來的那些陳年舊事,他在新婚那段日子里,幾乎講完了。同時,我們對這件事的熱情,好像也大大減少了。我不再纏著問,喜萬隆也就不會主動提起。就連把喜進花用文學方式寫出來這件事,他也不提了。
我感受著一個男人把歡愉的果實留在身體深處的余味。據說他們像一群蝌蚪,在水里游啊游,逆流而上,要尋找那個可能存在的愛人??晌矣X得更像是一尾魚,只有一尾,大魚,沒有競爭對手,孤獨地掙扎在枯萎的灘涂上。他攜帶著一個男人的憂傷,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尋找那個等待自己的女子。喜萬隆之所以這么快改變主意,是不是和老火老婆有關?是老火老婆給他提了醒?老火老婆,我悶悶地想,忽然覺得我和枕畔這個人的關系,未必趕得上老火老婆那樣知己。
我不喜歡再去老火房子里閑聊,沒事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落下窗簾看書。老火老婆端著什么來了,敲門,我不出聲。她在外頭嘀咕說,剛才還在呢,咋這么快就走了。她走了。我抱著書喘氣。我開始嘔吐。我的鼻子比狗還靈敏,在辦公室里聞到打印機里的油墨味惡心,聞到紙張里的草漿味惡心,聞到主任身上的汗腥味惡心;走在樓道里,聞到兩邊墻上被水沖刷后又補刷的涂料味惡心;走進喜萬隆的房間,聞到一種潔凈的味道,也惡心。我一犯惡心就想跟喜萬隆撒氣,是他害了我,他未經同意就把種子撒進我身體里?,F在我變成這樣,他怎么能置身事外沒有責任呢?
灶房里的飯菜讓我反胃。冶家汆面館的汆面我也不想吃。喜萬隆買了簡單的鍋灶,親手給我做飯。做熟了端到枕邊,一口一口喂我吃。我說,喜萬隆,我們把娃打掉吧,我剛在辦公室站穩腳跟,這么早有了孩子,我肯定受影響,弄不好我就被調出辦公室了。調出來就是普通干部了,哪還有上進的機會?一般來說,鄉鎮的行政干部進步的機會,也就是某一階段,錯過了一時,有可能就是一輩子。
喜萬隆把牛肉切成細碎的丁兒,和洋芋西紅柿菠菜炒成臊子,給我做臊子面??伤龅哪睦锸请用?,等吃到嘴里,面條泡得稀糊糊。我嚼一口,忍著再嚼下一口,嗓子深處一股腥熱逆流上來。我念在喜萬隆腰系圍裙忙碌大半天的心意,強逼著自己往下咽。咽了三次,第四次泛上來,由最初的一口,變成了滿滿一大口,好像把胃里那些稀里糊涂的液體都給帶出來了。我撲到臉盆上噴出一大口,接下來是搜腸刮肚地干嘔,苦膽汁都要嘔出來了。喜萬隆的大手趕過來輕輕拍撫我后背,替我拿水涮口,遞毛巾擦嘴,又忙忙把半盆子嘔吐物端出去處理。他那么愛干凈,卻沒有嫌棄我的意思,容忍了我一次又一次不講道理的狂吐。這是個體貼溫存的男人,應該是好丈夫??伤褪情]口不提那句話,他知道我在等那句話,可他就是不提。他好像在贖一種看不見的罪,跑前跑后干那些最細碎的活兒,用這種不斷的重復來消磨我的耐心;更像一個任勞任怨的老好人,在打動一個就要變心的朋友。
夜里趁著兩具身體熱騰騰地摟在一起,我說,喜萬隆,你就那么想要娃?咱再往后推推行嗎?等我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再要娃好嗎?這一個娃,我連一點點準備都沒有。你看我都這樣了,啥都吃不下,吐出來的比吃下去的多得多,這樣對胎兒發育也不好啊。喜萬隆不說話,起身下地,卻不開燈,就待在黑暗當中。我拼不過他這份耐心,爬起來看。視野蒙眬中,我看到他坐在窗口桌子前。窗外倉灰的夜色透進來,我只能看到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坐在那里發呆。
我吃不下飯,整個人變得虛飄飄的,腦子里供氧不足,稍微一動就全身冒汗,就連頭發都汗津津的。伸手摸一把,手心里卻沒有汗,連一絲潮意都沒有。我重新躺下,扭過頭望那個黑暗里的人影。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堅硬、生冷、固執、倔強。好像在跟誰賭氣。好像在向誰祈求。好像要用這種自我折磨的方式感動什么。眼皮慢慢變得沉重,我撐不住了。我一點點闔上眼皮。我有個奇異的感覺,感覺到自己正在滑入一個深淵。我不知道這深淵有多深,有多黑,有多冷,有多孤單。我不想去想象。疲倦像水一樣漫上來,席卷了我。我懷著一點點僥幸,心想先邁過這一步再說吧。
電話打斷了我們的僵持。喜萬隆喂了一聲。喜萬隆你個驢日的還活著???老子以為你早死了,在世界上消失了。你小子以為不接我電話就萬事大吉了?我日你媽的,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去另一個世界里把你揪出來。你害得老子就差上吊了。一個男人劈頭就罵。喜萬隆一把摁下了掛斷鍵。接著關機。
黑暗重新包圍了我們。我暫時忘了自己的難受,慢慢回味剛才這幾乎要從手機里沖出來的喊叫。是個男人。那番話他早就準備得爛熟于心,電話一接通就迫不及待地連珠炮一樣轟了出來。有這樣打電話的嗎?分明是在罵人。是誰,為什么要這樣對著喜萬隆吼?難道喜萬隆把他家孩子丟井里了,還是睡他老婆了?
睡吧。喜萬隆已經摸上床來。人睡下了,卻又覺得有必要給我解釋一下:一個酒鬼,醉了滿嘴噴糞呢,別在意。這樣的電話已經追趕著他不是一回兩回了,為此他換了幾次號碼。只要我去辦公室,他就離開自己的房子,不知道去哪里游蕩了,那樣子有些鬼祟,在躲避著什么。我已經猜出個大概了。他欠著貸款,追債的人攆在屁股后面催賬呢。我想過問這究竟是咋回事,可他不愿意讓我知道。他不主動說,我就開不了口。我想的是,終有一天,他會跟我和盤托出的。我心想,至親至近是夫妻,我們都是夫妻了,你為什么還要瞞著我?
這一夜,我們沒有摟著入眠。
第二天,我睜開眼。已經出太陽了,薄尼龍窗簾遮不住,淡黃色的辦公桌上落了一層光影。已經九點半了。屋子里沒有熟悉的早餐味兒。不見喜萬隆忙忙碌碌做早餐的身影,難道他去買包子稀飯了?我拖著軟軟的身子下床,坐在昨夜他坐過的椅子上,拉開一點點窗簾看外面。陽光多好啊,黃黃的,軟軟的,像一綹一綹的頭發,像一道一道的清水,但是比頭發細軟,比清水鋒利,刺穿玻璃,肅穆地照進來。我把手放在陽光下觀察,手細瘦得可憐,手背上的脈管分外清晰,像一條條河流,縱橫交錯,重疊起伏,河道里水流在滑動,水是藍色的,憂傷地往前滑動,證明著什么。
桌子上放著攤開的日記本。喜萬隆畫滿他母親頭像的日記本。平時是鎖起來的,他什么時候拿出來,難道是半夜?難道他對著日記本發了半夜呆?我慢慢翻開,扉頁夾著那張相片,相片里的喜進花和她的姐妹們一起不知憂愁地笑著。日記本里的每一個喜進花,也都保持著憂傷的笑容。
我抱著日記本走向書柜。書柜開著。我把日記本放回喜萬隆經常放的那個位置。關柜門的時候,我眼前一亮,一本書后面露出一抹黃銅色。那是什么?伸手進去摸,摸出來一把鑰匙。沒帶任何鎖扣和掛飾,孤零零的一把鑰匙。老式扁平的鑰匙,花棱形匙槽里有淺淺的磨痕。我舉起來看,在那細細的匙槽里依稀看到了自己蠟黃的病容。我豎起耳朵聽了聽,耳邊除了寂寞,沒有任何聲響。這個節點,鄉政府大灶早就開過早飯了。今天不逢集,不然熱鬧的市聲會隨著風傳進這深巷子來的。像初步上門走親戚一樣,鑰匙帶著些羞澀,它別別扭扭地,在黃銅鎖眼上滑動,不愿意進去。我深呼吸,穩住自己,然后穩住鎖子,鑰匙穩穩地推進去。手習慣性地右轉,一圈,還是一圈半,我在恍惚??┌?,聲音很脆。我一哆嗦,鎖和鑰匙同時落在懷里。一直深鎖的書柜最底層,雙扇柜門緩慢地洞開了。
一整張褐色牛皮紙,苫在大抽匣上面。是早年的那種牛皮紙,很粗,包書皮挺好。我慢慢地揭紙,屏住呼吸。什么書?肯定是古籍,不然不會這么珍藏。要么是收藏的老錢幣老文物?我忽然心頭一亮,激動得顫抖,十有八九是文物。喜萬隆在文化站工作,前些年不是到處搞文物普查嗎?是不是他假公濟私,順勢給自己劃拉了一些藏品?對,看來真是這樣,不然他有什么理由藏得這么深沉呢?紙輕飄飄的,不怎么用力就揭開了。我沒有看到書,也沒有看到收藏古錢幣的盒子和裝載古文物的神秘物件,竟然只是一個錫箔紙纏裹的小包裹。錫箔紙是從煙盒上拆下來的,還帶著煙味,裹成筒狀,外面用白線繞起來。這個錫箔紙包裹,像什么呢?像一個包裹起來就要下葬的尸體。我不知道為何會有這古怪的念頭。如果里面包裹著玉石呢?金條呢?馬蹄銀呢?金貴的東西,需要這樣精細地包起來。
我捻起那個包裹看,有個木把露在外面。我抓住木把往出拉,拉出來,是一把刀子。我輕輕一笑,難道是一把古代的刀?卻不像,刀身寬厚細長,鋼水飽滿,放久了會生銹。這種刀很常見,我娘家就有一把,平時不用,宰牛羊等大牲的時候,爺爺才拿出來磨,在青磨石上磨出一串淺淺的銹紅。喜萬隆啊,收藏什么不好?收藏一把不值錢的刀子!刀子兩拃長三指寬,刀刃沒什么特點,刀柄倒是漂亮,鑲有一道花紋。刃口閃著亮閃閃的光。我在這刀刃上看到了自己,一張黃瘦得亡人一樣的臉。我望著刀刃上的臉擠出一點笑。它也給我擠出一點笑。我把刀子握進手心里,又戳進袖筒里。刀子像個調皮的孩子,歡快地配合我做動作。有腳步聲遙遙地從樓下傳來。我趕緊苫紙、合柜門、上鎖,把鑰匙塞進書本空隙。
喜萬隆推門進來,我已經坐在床頭上,手里舉著一面小鏡子。我像個溫良的古代女子,在一臉賢良地攬鏡自照。喜萬隆看我精神不錯,他自己也高興起來,舉著手里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說,是不是有胃口了?小籠包子、黑米稀飯、熱饅頭、蔥油餅、油圈圈、酥麻花,各樣都買了,快來嘗嘗!一大片紅的黃的白的黑的花的食物,以不同的姿態擺在我眼前,像一些殘敗的菊花。惡心感忽然泛上來,一大口熱浪腥烘烘地沖到嗓門口,我低頭往回去咽,喉頭腥甜,好像有血絲摻在黏稠的胃液里。胃液泛上來再吞回去,像咽下了一團火,滾燙灼痛。我擠出一點虛弱的笑,說,萬隆,我今兒好多了,想吃素包子和稀飯。
吃飯前我站在臉盆前洗手,手上蹭了鐵銹,竟然很難洗。我反復搓手,恨不能揭下一層皮,同時鼻子里有一股鐵銹味。我覺得大腦一陣虛幻,這不是鐵銹味,而是血腥味。不,怎么會呢?我搖搖頭,在心里說服自己。喜萬隆過來攙扶,我草草擦了手,像個乖孩子一樣坐過去吃飯。
吃完后,我回自己宿舍。走到宿舍門口,我終于對著花園子的矮磚墻吐了,把吃下去的包子稀飯吐了,把咽回去的胃液也吐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哪來這么多液體,一口一口吐個沒完沒了。老火老婆探頭在門口看。我厭惡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回屋,關上門對著臉盆吐。我想,要是孩子化作一團模糊的血肉也吐出來就好了。我只要一低頭,鼻腔里就有一股血味,好像血液經歷了曠日持久的干燥,卻保持著該有的腥味。接著我想到了刀子。那把刀子,藏在一個狹窄隱秘的空間里。那是什么意思?就算我不懂一點兒考古知識,就算我對刀具一竅不通,我也已經知道那不是收藏的古物,分明是現在的刀具。喜萬隆收藏那把刀子做什么,是個人愛好?這愛好也太奇特了吧,收藏什么不好,偏偏收藏刀子。
喜萬隆果然是個心思不好的人。老火老婆的話不是沒根沒據。一個神秘電話時刻追在屁股后面討賬,還有那把刀子鎖在陰暗里。我作為他的枕邊人,他能一直瞞著我,而且看樣子還要一直瞞下去,這哪兒像正常夫婦該有的常態?
我的肚子固執地大起來,好像原本平坦的小肚子,偷偷變成了一塊吸水的海綿,一天比一天變得膨脹、松軟、遼闊,正在從一個小小的池子擴充為無垠的大海。我掙扎著去上班,據說成天面對電腦有輻射,我想有就有吧,最好生一個殘疾兒出來,喜萬隆就滿意了。我在網上查閱婚姻法,一條一條細細地看。我在想,終有一天,我和喜萬隆要在一個叫民事法庭的地方短兵相接。我需要提前查閱掌握,我想知道到時候我的勝算有多大。孕期、生產期、哺乳期,離婚的話,孩子會判給女方。那么我得把這孩子養到一歲斷了奶,才適合起訴離婚。加上懷孕期,我還需要熬過將近兩個年頭的時間。我用了熬這個字眼。我有些悲哀地思量著這個字。確實是熬,一點都不夸張。每一天,每一夜,我都有種度日如年、心驚膽戰的感覺。
我把宿舍打掃干凈,開始在自己的宿舍里住。喜萬隆不明白,哄我回去,我皺著鼻子說他屋子里有油漆味兒,我受不了。喜萬隆也皺起鼻子,說粉墻都兩年了,哪還有味兒,是不是懷孕的女人都這么敏感?我抱住喜萬隆的腰,柔聲撒嬌說,要不我們暫時分開睡,反正現在特殊,睡在一起誰都難受。喜萬隆不甘心,說自己一個人睡不著。
我們相持不下,老火老婆解了圍。她端來一碗漿水面,說自己新做了漿水,想著懷娃的女人最饞酸了。我不愿意多看老火老婆和她手里的碗,但是鼻子不爭氣,一股清爽的酸香竄進鼻子,連續幾十天來難以下咽而變得疲憊不堪的腸胃忽然蘇醒了,饑餓感強烈襲來。我當著她的面一口氣吃完了一碗面,連碗沿的蔥花也舔了。老火老婆很滿意,似乎很有面子,笑吟吟地告訴我們,這段時間最容易流產,不要一起睡,就是睡一個被窩也要忍,不該干的事千萬不能干,萬一壓著傷著,到時候娃就流了。她掃一眼喜萬隆,笑了:小蘇還年輕,小喜你可是等著抱娃哩,你不敢再耽擱咧!比任何說教都管用,喜萬隆乖孩子一樣獨自回去睡了。我卻瞅著老火老婆肥肥的身影好半天回不過味。我想,我們懷孕生娃這事,憑什么這女人比我們兩口子還上心?好像她就是喜萬隆親媽,而我肚子里懷著的,是她嫡親的孫子。我心里忽然一陣反胃,想吐,蹲下了卻沒有吐。我扶著門框慢慢進屋,同時第一次發現,老火老婆說話怎么這么粗魯直接,什么該干不該干的,人家小兩口被窩里那點事,她竟然張嘴就說出來了,就不能委婉點啊。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我大睜著眼睛望屋頂。鄉政府的舊房子,屋頂還是老式頂棚,陳舊得掉土渣子。我在想自己的前途。我要在這里工作一輩子嗎?要是有機會跳出去,是提拔做個副職呢,還是借調到縣上某單位去?在基層工作,往上走的路線很多,一般來說要有人能給說上話。我娘家沒人,祖輩務農,親戚當中沒有可以拉扯我一把的官員。喜萬隆那邊,我搖搖頭,他比我還清苦。小姚已經調走了,去縣交通局做秘書了。小閃埋頭踏踏實實做他的秘書,他很受領導器重,提拔是遲早的事。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吧,一無靠山,二是沒干多久就結婚懷孕,接著要坐月子請產假,這樣一個女人,在領導眼里肯定已經沒啥指望了。算了吧,我苦笑著搖頭??墒沁@樣老早就撤退,我甘心嗎?我一圈圈摸著肚子。我知道自己不甘心。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要放棄文學創作,決然地終止了一門愛好,這邊也沒落下什么好,我這是兩頭撲空的結局啊。是什么讓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是婚姻,是懷孕?可是,自古以來,女人不都要走這一步嗎?家庭、生育、延續后代,不是每一個女人的天職嗎?如果不結婚,不生孩子,獨身晃悠,過了四十歲,別人不說,那時候我自己就不會慌嗎?就不會后悔嗎?難道是嫁錯了人,喜萬隆對我不好,不夠體貼,不供我吃穿,不能盡一個男人的責任,性生活不能滿足我?我苦笑,搖頭,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心里是空的。我不知道這空洞是什么時候塌陷出來的。它已經在那里了,黑乎乎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一頭扎進去,萬劫不復。
那把刀子,藏在暗處,是什么意思?預示著什么?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哀。這感覺像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撒了下來。有人在收網,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我終將陷入天羅地網,我終將困死其中。不,我不會束手就擒,我要掙扎,我要抗爭。我不是喜進花和喜進花那個時代的女人,我不是目不識丁沒有能力的鄉村婦女。
喜進花?對,喜進花。我不能重蹈喜進花的覆轍。我得寫喜進花,我要重拾愛好,用文學把喜進花的故事告訴世人。
喜進花安靜地看著我。只要我閉上眼,她就出現了。她梳著一對麻花辮子,盡管攝影技術那么差,卻還是難以抹殺她辮子的烏黑和油亮,有健康的光澤在每一個麻花扭曲的細節之間閃爍。她長著一張向日葵一樣的臉盤,盡管現在流行的是千篇一律的錐子臉,這種圓盤臉算不上美女。但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對女人的審美還沒有現在這么惡俗,還保持著該有的自然的健康,所以少女時代的喜進花應該算得上漂亮。她積極、陽光、健康,像一盤向著太陽幸福微笑的花盤。這樣的生命,最后毀于一把刀子。留下這張相片的時候,喜進花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最后的人生結局吧。其實這世上,真的有幾人能夠預料自己最后的結局呢?包括我自己。那把刀子,會不會來自王疙瘩?王疙瘩這個叫王大山的男人,曾把它從背后戳進了自己女人的身體。而現在,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時刻,某一個神秘的黑夜里,有人也舉著刀子,一步一步逼近我。
我從噩夢里驚醒過來,汗水濕透了脖子,枕巾也濕淋淋的。我開了燈靠墻坐著。我望著窗外的黑暗,一切安好,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墒俏也桓宜?,怕重新陷入噩夢。我摸著肚子說,孩子,不能等你出生了,我必須離婚,必須離開那個人,越往后拖,越危險,我不能拿我們母子的生命做賭注。一定離,馬上,刻不容緩。
枕邊躺著喜進花的相片。夢里我壓皺了它,我慢慢把它撫平。相片里的喜進花望著我,目光安靜。我也望著喜進花,看了很久。我從喜進花的目光里,看到了淡淡的悲涼。
10
我換完衣服接著換鞋,肚子大得像一座小山,連勾頭系鞋帶都很吃力,腿腳都出現了浮腫,像只丑陋的肥鴨子,叉著腿才能走動,走得歪歪扭扭。
這時候去王疙瘩,合適嗎?喜萬隆蹲下來,替我系鞋帶。他的手指修長。結婚兩年來,他沒有發福,反倒明顯地瘦了,身材修長,整個人有一種清爽的飄逸感。只是那圈胡子早就留起來了,黑麻麻一大圈,將細膩白嫩的下巴完全裹在亂草叢里。喜萬隆現在又是五十歲大叔的相貌。我木然地看著他。鞋帶系好,他扶我出門。我們在門口騎上了摩托車。
摩托車剛剛發動,老火老婆趕出來說,小喜你們去哪里?小蘇哪敢坐摩托車啊,就不怕把娃給顛出來?喜萬隆頓時猶豫,我輕輕地抱住他的腰說,走吧,別聽一個老婆子瞎說,我才沒那么嬌氣。我們出發了,喜萬隆騎得很慢,我平平穩穩地坐著。其實我心里有一種期待,就是他能像上次回喜家灣一樣快一樣瘋一樣顛簸,最好把肚子里這塊肉給顛出來,我也算是早日獲得了解脫。我知道自己這心理夠陰暗,但是我情不自禁地要去想,我甚至設想從王家疙瘩回來,一進門我就血流不止,然后喜萬隆會帶我去醫院,可是遲了,一些血塊已經流出來了。喜萬隆不開心,說不定還會悄悄抹淚。我不哭,我只是蠟黃著臉假裝悲哀。其實我已經沉浸在卸去一個巨大累贅的輕松里。我睡在病床上盤算著以后的日子。累贅沒了,我等于是邁出了第一步,然后我會毫不猶豫地向著自己的既定目標大踏步走去。能留住女人的重要條件之一是孩子,孩子已經沒了,我還用得著留戀嗎?
車速一點點加快。逐步加大的風勢似乎助長了某種東西,讓喜萬隆忘記身后還捎帶著一個大肚子女人。風在耳邊嗚嗚叫,簡直要把我從摩托車上拽下去。喜萬隆直挺挺的,并不懼怕速度帶起的大風,好像很享受這種瘋狂的奔馳。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我心里飄浮,這個人,這個掌控著方向和速度的人,也掌控著我和他的命運,算上肚子里的小生命,是三個生命的命運。只要他愿意,一個恍惚,一個走神,摩托車會一頭撞向路基或者栽向路壕,要么直接撞向迎面飛馳的車輛之上。無論哪種方式,都足以讓摩托車和我們一起粉身碎骨。這樣也好。
兩眼一閉,免去了多少痛苦,還有這痛徹心扉的糾結。我大睜著眼睛看喜萬隆,一陣一陣恍惚,恍惚中覺得這個人是那么陌生。我們認識嗎?我們有關系嗎?我們有過肌膚親近嗎?我們有過歡愉銷魂嗎?我想起了那些夜晚,那些充滿歡愉的夜晚,男人和女人的歡愉。憑良心說,我們有過自己的歡愉。這歡愉是有證據的,就是腹中的這塊血肉。忽然,小腹抽搐了一下,我抱住了肚子。又是一下,是抽搐還是抖動,說不清楚,是一種活動吧。是胎動。我的孩子開始活動了。和這個男人歡愉的結果,使得我的孩子開始了屬于一個生命擁有的活動,孩子有這個權利。在化作血肉流產之前,孩子有權利開始自己的活動。我淚流滿面,伸手慢慢抱住了肚子,接著抱住了喜萬隆。我被一種巨大的喜悅擊中,無聲地流著淚。淚水洶涌,滾滾撲面。
我的孩子,他(她)終于動了。據說三四個月就會有胎動的,我懷孕都六個月了,肚子只是往起來長,卻很少這樣明顯地大幅度的活動。我甚至隱隱地想,不會是個死胎吧,或者是個殘疾孩子,是專門生出來懲罰喜萬隆的??涩F在他(她)用一種有力的活動,證實自己的健壯和活躍。他(她)像個一直沉溺于懶覺的孩子,終于睡飽了,揉著眼睛開始活動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溫柔:萬隆,你究竟欠了多少錢?你從同學處貸來的那筆貸款,你究竟花掉了多少,還剩下多少?干冷的空氣里,灰白的塵埃里,路兩邊的風景單調枯燥。白墻紅瓦的民居一家挨著一家正在拔地而起。這幾年大家日子好過了,家里有存糧有閑錢了。老百姓競相蓋房,尤其公路沿線,早些年土墻灰瓦的那種老房子幾乎看不見了,大家正在以一種熱烈攀比的氣勢翻新著自己的日子。我們都戴著頭盔,我的聲音就算被風過濾掉大半,剩下的音量也足夠喜萬隆聽明白我所問的內容。他不回答,忽然伸出一只手到后面,沒戴手套,推開我的擁抱,凍得泛紅的赤手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摸索。我低頭靜靜地看著。他像在床上一樣從容地摸索著,摸索了一圈兒才收手。
我再次抱緊他說,萬隆,不管欠了多少,你都給我一句實話,叫我心里有個底兒。頓了頓,我忽然很難過,難過到哽咽了,我扁著嗓子說,萬隆,我人都是你的了,我們的孩子都快出世了,你對我還不交心嗎?只有我知道,這一刻我嘴里說的是錢,其實我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貸款,而是刀子。那把封閉在狹窄空間里難見天日的刀子。我感覺自己的內心陰暗潮濕,陽光照不進去,一個念頭就在這陰暗潮濕里滋長,像茂盛的水草,沿著心壁迅速地蔓延,這些蔓生植物的勢頭就是最后占據整個心室,塞滿空間,將我窒息。刀子,那把刀子,喜萬隆你收藏刀子做什么?無人的夜晚,你會不會借著燈光摸索那把刀子?你盯著寒光里映出的你的臉,你的目光柔和還是猙獰,你是笑還是哭?你會不會握著刀子慢慢地做一個動作?好冷啊,我將喜萬隆抱得更緊。也許這都是我的猜想,是我多年的寫作習慣養出來的不良心理,我喜歡往更深層次想象問題,喜歡沿著黑暗的角度去挖掘人性??蛇@樣的念頭用在喜萬隆身上合適嗎,公平嗎?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了?是不是心理變態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喜萬隆沒有給我答案。只有風在耳邊不停地喧鬧。
不知道翻過了幾道山,反正路途肯定比喜家灣遙遠,還難走。地勢很快扭曲折疊起來,砂石路消失了,換成了純粹的土路。車輪碾過,黃色塵煙飛起,在身后遠遠地揚起一道煙瘴。
這就是王疙瘩。喜萬隆的脖子揚起,指著道路兩側的村莊。
村莊夾在兩山之間,細看走勢,倒是比喜家灣平坦一些。山頭也不高,圓圓的山包安靜地窩在灰蒼蒼的天幕下。梯田一片一片,像山的肌理,從山頭到山腰到山腳,一層一層很有秩序地跌宕而下。冬天的山里一片蕭瑟,秋耕后的田地里只有一塄一塄的犁溝像大山更細微的褶皺,密密麻麻地分布著。向陰的地埂下留著沒有化完的殘雪,在倉黃色映襯下顯得燦白,像是那些田土被圍上了一條條白色圍脖。王疙瘩挺美的,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沒敢說出口,但我必須承認,這靜臥在冬日殘雪中的小村落,確實有著一種世外桃源般的靜謐。
我們沉默著進村,在一戶一戶門前經過,最后在一處地方停下來。喜萬隆下車,卸下頭盔說他去上個墳。我像個懂事的小媳婦一樣,乖順地點頭示意他去。你要是覺得無聊就隨便四處走走。他走過又退回來,看著我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能在最細微的地方照顧到我。我點點頭,回頭打量村子。
王疙瘩和我生長的那個村莊,其實沒太大的區別。西北農村的冬天都是這樣子,悠然,閑散,松懈,家家門口堆著亂蓬蓬的草摞,場里曬著泛黃的牛糞。煙囪高高地伸出來戳在屋頂上。遠遠看去,有的門口聚了閑散的人,曬著陽光打發農閑時段的清悠。全村大概有四十來戶人家吧。村莊的地形不好,本來西南的山勢舒緩,靠東的村中央偏偏冒出來一個饅頭狀的大山疙瘩,橫在村子心臟部位,把一個原本平緩的村落弄成了四不像。山勢陡,從山根到山頂一路分布著早年修的梯田。人家不能集中,只能根據地勢安家落戶,山根散落十多戶,山腰分布十幾戶,半山洼零零散散地又是十多戶。
喜萬隆的家應該在哪里?不,應該說是王大山的家在哪里?我取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遙遙地從山的褶皺里一戶一戶尋找著??礃幼佑兴姆种坏娜思野嶙吡?,去新疆住家或者外出打工。這些家是廢棄的,不是破舊的大門緊鎖,就是屋頂上的瓦片陳舊泛白。喜萬隆家里現在還有什么人,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最不行也有親門黨家?那個家究竟在哪里?
我們之間交談最多的是喜進花。喜萬隆的外祖母,喜萬隆的童年,我們始終繞著一個敏感的話題,卻沒有談及的就是王疙瘩的王家。王大山以故意殺人罪抵了命,其父母呢,還有別的家人,如今都什么境況?王大山死后,他的父母還活著,那么他的父母為什么不抓養孫子喜萬隆,而是讓他流落到外祖家寄人籬下?難道王家愿意讓王大山唯一的骨血流落到外姓家里改名換姓?
喜萬隆從墳上回來了。我們跨上摩托車,卻不往莊里走,掉頭沿著來路疾馳。路遇幾個人,喜萬隆沒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對我們也沒興趣,神情漠然地一擦而過,看樣子他們也不認識喜萬隆。我想提議,為什么不去家里看看?為什么不去看看爺爺奶奶親門黨家?就算父母不在了,總還是有別的親人的吧。但我沒有問。去喜家灣那次,我一路不斷地問這問那,恨不能把喜萬隆外祖家里外翻個遍??墒沁@王疙瘩,我真的不想多問,我沒有勇氣知道更多,我已經很早就知道故事的結局??墒窍踩f隆這個當年撿回一條命的孩子,如今重回故土,神色平靜,似乎只是很尋常的一次回家上墳。這種平靜震撼了我,讓我所有的好奇都顯得那么虛浮,那么不合時宜。我覺得沒必要再追問,我也沒有勇氣追問。按時間推算,喜萬隆的爺爺奶奶也就是七十到八十歲左右?,F在的人長壽,他們應該還活在世上。
我不甘心,快速地掃視著這個村莊。沿路的一些院落從眼前一掃而過,我看到了土墻、磚墻、雙扇木門和鐵門。有的門開著,透過門扇能看到里面的房子;有些門緊閉,像保守著什么秘密。房子差異大,和我們鄉政府公路沿線的那些川區村子不能比,那里都是紅瓦紅磚白瓷磚的全梁防震房,在這王疙瘩看不到那種房子。不是磚頭房,就是灰瓦房,樣式也不時髦,是早些年的樣式,這在川區正是被當成危房大量拆除翻新的對象。但是山里人愛干凈,家家門口很整潔,看得出這院子里的人是很熱愛生活的人。就算是黃土臺子,也清掃得一塵不染,黃土踩踏瓷實后泛著一種白光。
摩托車嘶吼著沖上一道慢坡,在兩山緊夾的一條土路上沖突。這輛喜萬隆只要出門就寸步不離的老摩托車,像一頭挨刀子的老牛,聲嘶力竭地吐著粗氣,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年邁力衰的沮喪。喜萬隆終于剎了車。
喜萬隆從摩托車上下來,指著眼前畫了一圈:大死后,爺也一病不起,奶奶嘛……這時,猝不及防地來了一股旋風,掀起的塵土打著轉兒在我們眼前盤旋。我愣愣地望著旋風。我還沒見過這么圓的旋風,一股力量從圈內生發,一圈一圈擴散,好像有個調皮的孩子抓著一把土在我們眼前揚,邊揚邊畫著圈兒。喜萬隆被風嗆了,連連咳嗽。我想說喜萬隆你騎車別這么瘋狂,大冷的天對身子不好。卻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不想說了。我在回味他剛才的話,他說大、爺、奶奶,去掉了前面的我字,這表明那些早就不存在的人和他沒有了關系。這讓我有點不舒服,覺得不能接受。應該我大,我爺,我奶奶。我是喜萬隆的媳婦。他這樣稱呼無可厚非??晌腋吲d不起來,望著旋風茫然地想,我干了一件多么玄乎的事,竟然把自己嫁給了這樣一個家庭。旋風終于撤走了。喜萬隆的嗓子有些艱澀:好不容易,媽答應了離婚,大帶著她去鄉里辦離婚證。娃娃也分好了,我留在王家。我茫然地看著喜萬隆。這一刻我似乎在聽別人的故事。這故事的主角不是我的公公婆婆。
喜進花和丈夫生了一個兒子,但是他們要離婚了。離婚這個詞,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西海固山區,還很時髦新鮮。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一對鄉村男女要離婚了。喜進花是個蔫性子人,這樣的女人,話少,內向,勤懇,乖順,是個吃苦耐勞的好媳婦。這樣的媳婦為什么要離掉?是王大山有了外遇,還是喜進花行為不端?在山區,就算時代邁進了一個新世紀,只要這個女人大致說得過去,又能生養,就不會被離掉。他們離婚前還考慮到了以后的生活,對孩子的分配就是最好的說明,至少說明喜進花離婚后還準備再嫁。既然有再嫁的心思,說明對生活的熱情還在,還有繼續追求新生活的心勁。那王大山呢,難道是萬念俱灰、絕望至極了?這不對啊,說不通啊。不是王家要離掉媳婦嗎?像丟掉一件不喜愛的衣服一樣離掉一個女人,男方應該是很高興的。媳婦同意離婚,王大山應該興高采烈地慶祝這得來不易的解放啊。
他們本來是可以不離的,喜萬隆回頭望向村莊,說,他們兩口子還是恩愛的,都有娃了。我忽然覺得喜萬隆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徒有這一副不錯的身材和一把成熟的大胡子,這一刻他的思維真的很幼稚。有了娃就能說明夫妻是恩愛的?娃是恩愛的證據?娃何其不幸啊,難道他不知道有時候娃只是一個疏忽的結果?就像我這凸起的肚子。沒有愛,并不排除有性。能把刀子放進女人的身體,這樣的男人心里還會有愛?真有,那又是怎樣扭曲的一種愛。一般來說,農村夫婦只要有了孩子,離婚的可能性就降低了。為了孩子,他們就算再不幸福,也還是愿意忍耐,愿意往下熬的。
是我爺爺奶奶在后面挑撥的結果。喜萬隆揚起了臉,說。陽光正好,寒冷也阻攔不住這種冬日里的燦爛。我看著喜萬隆,陽光在他臉上爬,像無數細碎的蟲子在他臉上蠕動。喜萬隆的眼里有憂傷。我定定地望著,我確定那是憂傷。一個男人的憂傷。只可意會,難以用言語描述。風是冷的,陽光里卻有一絲溫厚的暖意,這暖意醇醇的,濃密,黏稠,貼在肌膚上不流動,好像粘在了上面,形成一層薄膜。我慢慢咽下一口唾沫。我感覺有一把刀子,生銹了,但是在我心里攪,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攪動,攪出一團模糊的血肉。
喜萬隆說,我爺爺奶奶不熱心我媽,從娶進門就不喜愛,大小事情上嫌棄,喝雞罵狗地湊合著過了幾年。本來我大對我媽還可以,但是慢慢地他也跟著變了,最后他們不想要我媽了,但是我媽不走。我看著喜萬隆,他又把稱謂變回去了,又不是我們共同的爸媽,只是他一個人的了。這個我倒無所謂。我有點氣憤,心里說一個女人已經生了孩子,你叫她咋走?哪能抬腿就走?那一家子人真夠心狠的。
我不知道他們是咋商量的,好像我媽松口了答應離婚。一大早,兩個人就起身去鄉政府。那時節天氣太冷,又有雪,王疙瘩的人都在睡懶覺。走到豁線口,我大動手了。就是這個豁線口。喜萬隆抬手一指,指著眼前。我順他的手細看。這里已經離開村莊了,是王疙瘩通往外界的一道山口。過了這山口,山的那一邊是一道巨長的慢坡,下面是一馬平川。我們慢慢地走,我跟著喜萬隆的腳步??礃幼哟宓酪盟噤佋O了,原來的路基已經推掉,新鮮的黃土一壟壟向路兩邊堆砌,路面擴張了不少。我試圖還原三十多年前那條路的模樣。兩邊的山陡然高大險峭起來,就像有人用板斧劈開,從山中間踏出了這條路。我們在兩山間走。陽光被山擋住大半,迎面的風陰寒。殘留的雪,被車輪碾壓成冰渣子,腳踩在上面發出咯吧咯吧的脆響。好像喜萬隆說過,三十八年前的那個凌晨,這條路上也有雪。血把雪染紅了,一大片。
我軟軟地喊出一聲:萬隆,大是不是有啥???我指的是精神方面。在這空洞幽冷的空間,我的聲音顯得十分貧弱。好像一個瀕死的人,在可憐巴巴地做著懇求。我把那個人喊大,那個叫王大山的男人。我這是第一次。我們婚后的第一次。
沒有檢查過。你知道的,山里人窮,肚子都吃不飽,哪有錢查那個。喜萬隆說。他走得快而堅毅,好像前方有什么在召喚他。他不管不顧地走著,根本不理睬身后跌跌撞撞的我。
那,他是啥文化程度?我喊著問。這一刻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巴結喜萬隆,通過這種方式。不,我在可憐他,通過這種方式。又好像不全是。我在為三十多年前那個兇犯開解,尋找原諒他的理由。原諒一個精神病人,畢竟要比原諒一個正常人容易一些。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我做了。媽,對不起。我給心里的喜進花說。必須有一個理由,哪怕很微弱,哪怕根本立不住腳,甚至自欺欺人,但是真的需要。死者已經不需要,可是活著的人需要,太需要了。要活下去,總得有什么來支撐吧,哪怕這理由微弱得可憐。
命運多舛的孩子卻一輩子背著一個心靈包袱。他不能原諒親人,更不能原諒自己,他有一種原罪感。他活在自責當中,更活在自卑當中,他潛意識里一直把父輩的罪惡往自己身上歸咎。他不能原諒,不能放下。他如果放不下這個包袱,這一輩子就注定活得非常艱難。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是這樣。多年的寫作習慣,讓我總愿意從異于常人的角度和深度去看待問題。沒有人告訴我這想法是對是錯,因為這不是文學作品,沒有發表出來讓人評判,只在我心里悄悄翻涌。
喜萬隆站住了,手從褲兜里抽出,他垂著手說,他沒念過書,一天都沒有。那個年代的山里娃,念書的沒幾個。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慢。風從一道陡然跌落下去的土坎下吹上來,迎面撲打,寒氣逼人,甚至有那么一股陰氣。我慢慢往前走,站到喜萬隆身邊。風倒旋著沖上來,發出一股輕微的鳴響,像有什么人在不遠處輕輕地嘆息。
那個豁線口,喜萬隆抬手指向下面說,他戳了我媽,我嚇得大哭。他穩穩地說。我傾聽,感覺這個人終于要傾訴了,把那段往事原原本本地講述給我??墒?,戛然而止,他不說了。我也不問。村道在這里微微拐了個彎兒,順著右邊山根而去。這里被廢棄了,一道兩人高的地坎子,下面是一道干枯的河溝,看樣子起暴雨的時候河溝里會起水,同時將山上下來的洪水全部從這里排走。時光不居,這里自然看不出當年留下的任何痕跡。年年夏季都有暴雨,年年寒冬都要落雪。雨雪風霜的輪番光顧,三十八年的風吹日曬,松軟的黃土地上什么都留不下。能留下的,只在心里??淘谝粋€孩子的心里,銘心刻骨,沒齒難忘。
郁玲,我們非得離嗎?不離不行嗎?喜萬隆說。我要轉身,他抱住了我,熱烘烘的嘴往我領脖子里拱。我的悲憫忽然淡了,心里只有煩躁。這些日子里,這種煩躁在發酵,翻倍增長。我想甩開他,可他抱得很緊。他的手摸索我的肚子,說,你都這樣了,你離了婚有啥好?
氣憤瞬間擊穿了我。冷笑從我嘴里飛出去:我咋樣了,不就是懷孕生娃嗎?要么我現在回去就引產,要么生下來送人,反正我不會拖著一個油瓶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我是二婚,就找不到男人了?我也可以找二婚的男人啊,只要對我好就行,只要能讓我幸福就行!我憑啥要在你這棵樹上苦哈哈地吊著,把我一輩子就這樣熬死?你想用娃捆住我,沒門兒。我七八歲開始念書,挨餓受凍埋頭苦讀十多年,為了啥,不就是為了爭來今天的自由?既然嫁給你我不幸福,我有權結束這不幸,我有權再去追求新的生活。喜萬隆,好聚好散,何苦弄到兩敗俱傷才放手?
這些話一直憋在我心里。半年來鬧離婚,但是我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么徹底。我得讓喜萬隆看到我的決心,我真的不幸福,我要離婚。我無數次想到了喜進花和王大山,那一對可憐的男女,不管是什么原因導致他們婚姻的破裂,但他們都有權力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至于我們的孩子,我已經想好了。孩子生下來之后,喜萬隆要就屬于他,不要的話我自己養。我有工作,我有能力養活自己的孩子。不管怎樣,無論如何,這婚得離。我想我已經表達得很透徹了,喜萬隆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真的挽不回了,我們的緣分就這么短,已經走到盡頭了。
喜萬隆忽然笑了,輕輕的笑聲,在空氣里冷冷地飛揚。他提高了聲調。他笑著問,難道,你想離了我,再找一個?嗯,你想得倒是美。如果我不同意離婚呢?如果我不給你自由呢?你想冷戰?你想上法庭?你想調離這里?我告訴你,都不現實,你走不脫的。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就是調動到省城,我也會辭掉工作跟過去。你想跟別的男人去過好日子,我偏不讓你過,我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像吸血的蛆蟲一樣叮著你。只要是活著,我們就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一起死,一起粉身碎骨。
世上還有比這更無恥更無賴的男人嗎?巨大的悲憤,排山倒海而來,席卷了我,淹沒了我。我有一種要撕碎這個人的欲望。但是我的身子慢慢地冷下來,從里到外,寒冷徹骨,我被凍僵了。我們和王大山不一樣,我們都受過教育,在婚姻里有自己的話語權。尤其喜萬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正規的大學生;喜萬隆讀了不少書,書柜里藏著成套的四大名著和二十四史;喜萬隆平時很干凈,生活中潔凈到了讓人受不了的程度,他的衣著打扮沒少受到女性們的好評。喜萬隆也是個謙虛的人??裳矍暗母杏X,喜萬隆說話的口氣,說出的內容,都和三十多年前的王大山何其相似啊。想不到三十多年前王大山說過的話,今天從喜萬隆嘴里出來了。
魚死網破啊。我覺得自己這具臃腫丑陋的身子卻在一點點石化。沉默中,緊緊箍著我的胳膊慢慢地松開了。我踉蹌著站直身子。不等我回頭,有個東西頂住了我,硬硬地,就抵在我的后背正中。利刃出鞘,果然來了。
郁玲,算我求你了,可以嗎?喜萬隆說。他的聲音平穩舒緩,好像在睡夢里囈語。隔著層層夢境送來的聲音,輕得像風。說實話,喜萬隆這人的聲音,有時候挺迷人的,帶著一抹磁性。我迷戀這種磁性的聲音。在眾多男人當中,只要喜萬隆說話,我就能聽出來。我悄悄地深呼吸,試著放松后背那片繃直的肌肉。但是刀子頂得很緊,那東西的硬度穿透了厚厚的羽絨服和里面的保暖內套,就像直接釘在我赤裸的身子上。
萬隆。我說。我的聲音在顫抖。這一刻,我的心在哆嗦。我很害怕??謶窒袼y,一道一道地哆嗦著在我心里蔓延。我恨自己。
郁玲,我們好好地,不行嗎?喜萬隆說。他的聲音依舊沉穩。他不慌張。此刻,他憑什么要慌張?我像化石一樣堅持著。此刻,頂住我的那把刀子,在幽暗中發出寒光。它終于有出鞘的時候,就是現在。
喜進花。我慢慢地仰起頭,看天,但是山太高,擋住了我的仰望。我盯著山腰里掛著的雪,看樣子是好幾天前的雪。這里陰暗,陽光穿不透兩山之間的狹窄過道,雪完好地積存著,皚皚地白著。我緩緩地落下淚來。那一年,也是冬天,臘月十六,也有雪。那個叫喜進花的女人,據說死了之后人們發現她穿著一身新外衣的下面,線褲破出四個洞,然后縫補得密密麻麻;線衣袖口磨光了,用舊襪子上拆下的襪腰縫補著。她的左腳有兩個皴口,右邊的腳后跟流著膿水。她清晨離開婆家,是空肚子上路的,因為鬧離婚,她已經兩天時間沒吃到飯。她死了,她的勤儉清苦一度成為鄉村女人們感嘆的話題。
時光流轉,有些東西竟然能驚人地相似,就像三十多年前的喜進花和此刻的我。今天也是臘月十六,陰處也積著雪。時間在世間輪回了三十八個寒暑,這一刻,時光卻好像又在往回倒退。這片土地啊,是怎樣的土地;這里的女人啊,究竟怎樣努力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喜萬隆,終究是王家的血脈。他的脈管里流淌的,畢竟是王大山的血液。父輩走過的路,后人會不會重蹈?那些囚禁在陰暗處的東西,難道終有一天會沖破禁錮,奔突而出?
是我觸動了閥門。是我拔掉了那個裝魔鬼的瓶子的瓶塞。這樣的悲劇一開始我就應該預見到。其實我的潛意識早就預見到了,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想改變什么。我終究什么都沒有改變。我恍然看到喜進花在望著我笑。一張臉在雪地上漸漸明晰,她和相片里一模一樣,還是那樣淡淡地笑著,只是一對辮子不見了,盤起來了,頭上搭著一片西海固農村婦女都喜愛的紅包巾。三十多年時光漫漶,她的眉目竟然還那么清新。
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媽。
眼前的河溝驟然開裂,一道黑暗的口子向著我張開,天旋地轉。我張開了雙臂。我的身子輕飄飄的,我看見自己以飛翔的姿勢跌入萬劫不復。
11
在鄉派出所,警察把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放在我們面前。
這是死者遺物,還給你們,請家屬清點。警察說。我現在站著吃力,坐著更吃力。我把一只手撐在腰眼上,壓住腰部的脹痛感,然后一點點打開塑料袋子。手機。打火機。香煙。鑰匙。手套。頭盔碎片。身份證。戶口本。還有孩子的準生證、簇新的離婚證。準生證是三個月前辦下來的,離婚證是一周前辦的。喜家灣的大舅舅看著我清點。我一樣樣看完了,裝進塑料袋子遞給喜家灣的大舅舅。大舅舅有些意外,趕緊搖手說,你拿著,你拿著才對。我略一遲疑,拿了。又不是百萬遺產,就算我們離婚了,我拿著也沒人會來爭搶吧。
走出派出所大門,大舅舅的嘴唇還在索索地顫抖,迎著劈面而來的風說,賠命錢都叫銀行拿去頂貸款了,沒給你留一點點。眼看著你就要坐月子,唉,這娃啊。沉默。大舅舅又打破了沉默:是個苦命娃啊,就算脾氣怪點,但我知道他其實是個好娃,從小聽話,心腸軟得很,是個善娃。他這幾年要是哪里對你不好了,你不要記仇,人都走了。大舅舅哽咽了,嗓子里含著沙子一樣,他的嗓門一定被硌得傷痕累累血肉模糊。
我站住,正視著大舅舅。我說,大舅舅,他能在喜家灣睡土,就陪在外奶奶身畔,應該也是他的心愿。麻煩舅舅以后早晚給他走個墳,等念百日的時節咱宰牛,花費我出。大舅舅呆呆地看著我,不認識一樣。我在大舅舅的目光里一點點低下頭。我愧疚。
娃呀,委屈你了。想不到大舅舅會這么說。一個山里的樸實的農民,能這么說。我忽然眼眶酸脹,水霧迷蒙了視線。
我結結巴巴地說,舅舅,我不委屈,我就是難過。我知道大家都在議論呢,猜測是我鬧離婚害了他,其實最后同意離婚的是他自己。他用摩托車捎著我,我們一起去辦的離婚證。我們客客氣氣的,像剛認識一樣,最后我們去冶家汆面館吃了生汆面。你不知道,那是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常去的地方。
我想到了那個下午。冶家汆面館。初春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我們臉上。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他像第一次帶我來這里一樣,細心地為我擦拭筷子和杯子。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團夾給我,又把我碗里的幾疙瘩油辣椒夾到自己碗里,說辣椒吃多了脾氣差,他不想兒子一出生就是個暴脾氣。飯后,我們又坐了一會兒。結賬的時候,我說,我來吧,這些年一直吃你的,也給我一次回請的機會。他把我按回座位上,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掌柜的要找零錢,他擺著手說,不找了,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我當時竟然沒有在意那句話?,F在想來,是他已經在做告別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當時我只覺得就這樣離了婚,真是輕松,我在享受來之不易的自由。我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反應。
喜萬隆,你這個混蛋,就算我們離了,你也沒必要這樣。你可以再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人世的幸福有千百種,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怎么能那么傻呢,你一了百了,我怎么辦?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開了悲聲。
大舅舅抬手拍拍我的肩:娃娃,你拉著大肚子哩。萬隆啥性子我清楚,這幾年真委屈你了。
我說,舅舅,娃還是姓喜。等生出來了,我還需要舅母給我幫著拉扯哩。這話讓大舅舅深感意外,他明顯呆住了,慢慢地抬手,揉眼睛。我知道,他把忽然涌出來的渾濁的眼淚又揉回到眼窩深處去了。
好啊,好得很,大舅舅的調門突然變得很高,像是要掩飾自己的失態,到時節你上班看不過來,我就領娃回喜家灣,我們老兩口幫你看。我們的兒女都大了,我們閑得很,有個娃在跟前鬧活,我們高興得很。
送走大舅舅,我到鄉政府上班。辦公室主任在門口徘徊,看到我馬上湊過來:小蘇,喜主任的后事也辦完了,你是不是該把他辦公室的鑰匙交一下,把屋子騰出來。你知道,文化中心的工作不能停,新主任很快就上任。
我說好啊,這是肯定的,馬上騰房。其實沒啥搬的,辦公桌椅、鐵床和書柜都是單位的,屬于私人的物品,只有一口爐子。我一個臨產孕婦能把這死沉的鐵家伙搬哪里去,我不要了,留給新主任。細軟東西需要帶走。喜萬隆的細軟東西很簡單,被褥和枕頭,還有一件沒有拆包裝的毛毯。幾件舊衣服。最多的是書。幾個同事問我需不需要幫忙,他們樂意搭把手。我搖頭,不需要,這間屋子里留下了喜萬隆的生活痕跡,也留下了我們相愛結合這幾年的記憶。我想自己整理,自己搬離。我要一點一點地把往事打磨,一點一點地變成回憶。
鐵皮柜里和辦公桌上那些書我都沒要,因為它們和文學無關。我把老書柜里的書往紙箱子里裝,裝了四箱子。最后,我打開了老書柜最下面的梅花鎖。孩子在踢我,一腳又一腳。我伸手撫摸,小家伙搗蛋之后就把身子蜷縮成一團,在肚子里橫著翻滾,一個跟頭,骨碌,又一個跟頭。一股勁牽扯著子宮,有些疼,有些難過,我蜷縮著大口抽氣。喘勻氣,我一把拉開了暗倉。
抽匣里空蕩蕩的。我不甘心,推上,又拉開。還是空,是一種恒久的空。好像熱烘烘的內臟被掏走了。與此同時,我發現那個日記本也不見了,里面的每一頁都畫著喜進花的本子。少年喜萬隆學區統考第一名掙來的獎勵品,也是他第一次擁有的最豪華的本子。他愛如珍寶,舍不得寫一個字,卻在里面畫滿了喜進花。那里面也夾著喜進花唯一的相片?,F在,都不見了??隙ㄊ窍踩f隆帶走的。燒了,毀了,還是存到喜家灣去了?難道離婚后這一周,喜萬隆去過喜家灣?
我靠住書柜大口呼吸,同時在腦子里拼命回想那張相片。我要永遠記住喜進花的長相。那張相片一點點在記憶里再次浮現,六個鄉村少女的形貌再次一點點顯現。我看到了喜進花。左邊第二個女子,長發握在手里,含著淡淡的笑。雖然這中間經歷了那么久的時間跨度,相片微微卷邊,畫面泛黃,但是相中人的笑容依舊真實、新鮮、飽滿,蘊含了一個少女對未來生活和人生的全部美好期待。
我開始尋找,仔細查看每一個可能藏住一張紙的角落。喜萬隆應該給我留下一張紙,就算是遺言吧。難道他就沒有需要交代的事情?哪怕是一件。沒有。除了舊書。我問過主任,這些舊書可是公共財產?主任瞪著眼睛有些恍惚,想了想,翻開公共財產登記簿看了看,搖頭,茫然地說,沒有,小喜啥時候攢了這么些書,這得花多少錢???想了想,主任突然笑了:小喜這人就是怪,這些年除了買書,再沒有啥嗜好,真是個怪人啊。既然是私人財物,我得搬走。喜萬隆的工作筆記上,時間停留在上次會議召開那天,漂亮的楷體,記下了當時的會議議程和主要內容。
喜萬隆的布衣柜和各個抽匣里一絲不亂。桌面和床上纖塵不染,被子疊得像刀切的豆腐塊,地板拖得能當鏡子照人。拖把掛在門后,洗得很徹底,擰得不再滴答一滴水。就連老書柜背后的那些炭,也用報紙苫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如果只看他生活的表面,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人,他的內心裝著那么多幽暗??粗葑?,感覺他是出差去了,下鄉去了,開會去了,或者去街市上為我買包子稀飯去了。
我一點一點地用手提袋轉移這些舊書?!都t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說岳全傳》《封神演義》《桃花扇》《納蘭詞》《資治通鑒》《茨威格全集》《少年維特之煩惱》《李后主詞集》……萬隆,這是中國古代部分;下一趟,我說,萬隆,這是中國現代文學;下下一趟,我說,萬隆,現在是歐美文學;再下下一趟,我說,萬隆,現在輪到蘇聯文學了;最后我說,萬隆,這是最后一趟了,是連環畫,古今中外都有,上千本呢。
最后,我摘下結婚照,我扛著它往自己房間走。當時我還遺憾為了省錢,沖洗得不夠大?,F在才發現真是大,大得完全遮住了我隆起的小腹。我一步一步走著,相片里的喜萬隆看著我,他剃掉了大胡子,是個美男子,一雙明亮的眼睛深刻地望著世界。我走累了,停下來看他。相片扛倒了,我需要斜著身子才能看到正面的他。我說,萬隆,你知道嗎?其實帥哥就算是倒著看也很美的。而且,你肯定不知道,女人其實也好色,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喜萬隆似乎聽到了我的話,他嘴角微微上翹,眉梢輕輕上揚,兩個淺淺的酒窩出現在嘴角兩側。喜萬隆在笑,他這樣輕輕含笑的樣子很迷人。誰都不會想到,他會有一個那么幽暗糾結的內心世界;更不會想到,他以一場自我預設的車禍,換取了自己最后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