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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19年第3期|祝勇:血色文稿(節選)
    來源:《當代》2019年第3期 | 祝勇  2019年05月22日08:49
    關鍵詞:祝勇 血色文稿

    2019年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顏真卿特別展”,從臺北故宮博物院借來了《祭侄文稿》,使臺北故宮深陷借展風波,也讓這件顏真卿的書法名帖成為輿論焦點。據云,1月16日開始的展覽,在第二十四天就迎來了十萬名觀眾,比六年前的“書圣王羲之”大展早了八天。排隊兩小時,只看十秒鐘(因有工作人員輕聲提醒排隊人群“不得停留”),卻無人抱怨,相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神色。我相信這十秒,對于他們而言,已成生命中至為珍貴、至為神圣的時刻,有人甚至準備了大半生。報道上說,有一位來自香港的五十七歲觀眾,七歲開始寫顏體字,認識顏真卿五十年,卻“從來沒想過這輩子竟然有機會能近距離看到《祭侄文稿》”(① 斯小東:《〈祭侄文稿〉:一期一會,一生懸命》,原載《南方航空》,2019年3月號。)??凑沟挠^眾,大多觀眾都衣著正式,屏氣凝神,仿佛參加一場神圣的典禮。透過斜面高透玻璃俯身觀看的一剎,他們與中國歷史上最珍貴的一頁紙相遇了。一個展覽,讓寫下它的那個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接受十余萬人的注目禮。

    我本欲專程去東京看展,沒想到四十天的展覽時間在我的新年忙碌中倏然而過,想起來時,已悔之晚矣。三月的暖陽里,我到鄭州松社,去償還一次許諾已久的演講。沒有想到,一位名叫久洋的讀者,竟專程從西安趕來聽講,還給我帶來了他從日本帶回的“顏真卿特別展”宣傳頁、展出目錄以及畫冊,可見“九〇后”的年輕人,也有人如此深愛傳統。我還沒想到,一場演講,我竟得到了如此豐厚的回報。

    離開鄭州的飛機上,我盯著紙頁上的《祭侄文稿》反復打量。我覺得自己也很幸運,因為我不止有十秒,我的時間幾乎是無限的,《祭侄文稿》就在我的手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一千三百多年前出生的顏真卿,此刻就近在眼前。我可以從容地、細致地觀察顏真卿的提筆按筆、圈圈畫畫,體會它的疏疏密密、濃濃淡淡。一篇文稿,因出自顏真卿的手筆而擁有了不朽的力量。我突然想,《祭侄文稿》在時間中傳遞了十幾個世紀,而書寫它的時間,或許只有十秒,或者一分鐘。

    寫下《祭侄文稿》時,顏真卿剛好五十歲。

    寫下此文時,我也五十歲,是顏真卿的“同齡人”。

    但我的五十歲和顏真卿的五十歲,隔著月落星沉、地老天荒。

    顏真卿五十歲時,他生活的朝代剛好迎來“至暗時刻”。

    一場戰爭,把盛唐拖入泥潭。

    我們都知道,那是“安史之亂”。

    在承平年代生活久了的人,是無法想象戰亂的痛苦的,像二十世紀的戰亂,即使我們通過各種影像一再重溫,卻依舊是一知半解,沒有切膚之痛。非但不痛,那些戰火紛飛的大場面,甚至讓我們感到刺激與亢奮。我們是帶著隔岸觀火的幸災樂禍來觀看戰爭的,因為戰爭越是慘烈就越有觀賞性,這也是戰爭大片的票房居高不下的原因所在??礋狒[不嫌事兒大,這是時間賦予人們的優越感,每一個和平年代的居民,都會有這樣的優越感,連唐朝皇帝李隆基也不例外,因為在他的朝代里,戰爭早已是明日黃花,自從公元618年李淵在長安稱帝,建立大唐王朝,一百三十七年來,這個王朝從來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皇室內部的奪權斗爭,以及“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民族戰爭不計在內。因此,所有的戰爭,在他眼里都變成了一部傳奇,他自己,永遠只是一名觀眾。也因此,當一匹快馬飛越關山抵達臨潼,把安祿山起兵造反的消息報告給唐玄宗時,唐玄宗一下子就蒙圈了,臉上分明寫著三個字:不相信。

    那是大唐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五日,唐玄宗正與楊貴妃一起在泡溫泉,他的眼里,只有“芙蓉如面柳如眉”([唐]白居易:《長恨歌》,見《白居易詩選》,第2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肌理細膩骨肉勻”([唐]杜甫:《麗人行》,見《杜甫詩選注》,第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華清池的云遮霧罩里,他聽不見“漁陽鼙鼓”,看不見遠方的生靈涂炭、血肉橫飛。這注定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戰爭,慘烈到完全超乎唐玄宗的想象。這場戰爭不僅將要持續八年,而且像一臺絞肉機,幾乎將所有人攪進去,讓幾乎每一個人,都經歷一次家破人亡的慘劇,連唐玄宗自己也不例外。對于戰爭的親歷者而言,戰爭從來不是一場游戲,更不是在戲臺上唱戲,而是生與死的決斗,是血淋淋的現實,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此時,在芳香馥郁的華清池,在“侍兒扶起嬌無力”([唐]白居易:《長恨歌》,見《白居易詩選》,第2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的銷魂時刻,在帝國的另一端,安祿山的叛軍已從今天的北京、唐朝時被稱為“范陽”的那座邊城,軍容浩蕩地出發,迅速蕩滌了河北、河南,僅用三十三天,就攻陷了大唐王朝的東京洛陽,燈火繁華的“牡丹之都”,立刻變成一片血海。那血在空中飛著,在初冬的雨雪里飄著,落在曠野里的草葉上,順著葉脈的拋物線緩緩滑落,在夕陽的光線中顯得晶瑩透亮,輕盈的質感,有如華清池溫泉里漂浮的花瓣。

    連遠在廬山隱居的李白都聞到了那股血腥味,于是寫下這樣的詩句:

    俯視洛陽川,

    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

    豺狼盡冠纓。(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九》,見《李太白全集》,上冊,第100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安祿山用他的利刃在帝國的胸膛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直到那時,早已習慣了歌舞升平的人們才意識到,所謂的盛世,竟是那樣虛幻,和平與戰亂,只隔著一張紙。

    那個派人千里迢迢送來一張紙,驚破唐玄宗一簾幽夢的人,正是顏真卿。

    在進入顏真卿的世界之前,我們不妨打量一下“安史之亂”的“主角”安祿山。

    因為這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安祿山,讓許多人的命運軌跡都發生了急轉彎。

    《舊唐書》說:“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保╗后晉]劉煦等撰:《舊唐書》,第3651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營州,是今天遼寧省朝陽市,距離都城長安,可以說是地遠天荒。說他是“雜種胡人”不是罵人,因為他真是“雜種”。他父親是粟特人,母親是突厥人,血統跨越了北方草原和西域,也使身為混血的安祿山同時具有了粟特人的精明和突厥人的剽悍。

    唐玄宗對安祿山頗為喜愛,原因之一,是安祿山長得白,長得胖,憨態可掬,用今天話說,就是“萌萌嗒”。他體重曾達三百三十斤,走路時,需有兩人架住他的肩膀,他才走得動;在華清池泡溫泉,出浴時,要兩個人幫忙抬他的肚子,閹官李豬兒用頭頂住他的肚子,才能給他系上衣帶。但受唐玄宗之命跳起《胡旋舞》時,他卻動作敏捷,迅疾如風。這有點不可思議,但史書上就是這么寫的。所以,不僅唐玄宗喜歡他,楊貴妃喜歡他,把他當作自己的養兒,連楊貴妃的三個姐姐——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和韓國夫人都跟他眉來眼去。

    原因之二,是安祿山會“來事兒”,會揣摩人的心思。這天分,來自他父系的遺傳,因為粟特人游走于中亞與中國中原之間,以經商為業,六到九世紀,從小亞細亞以東經中亞到塞北草原的廣袤地區,都是粟特商人活躍的地區,因為這個跨文化地帶,正孕育著無限的商機。安祿山的血管里流著商人的血,因此他嘴甜,善投機,為了利益,甚至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的本性,也是本能。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安祿山還是一個盲流,整日里偷雞摸狗,有一天被范陽節度使張守珪逮個正著,本來要用亂棍打死的,假若那時就將安祿山打死,安祿山后來就當不上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一手掌握帝國北部邊境的東半部,也就沒有“安史之亂”了。但事件發生了戲劇性的反轉,反轉的原因,就是安祿山的那張巧嘴。

    當時,安祿山沒有喊饒命,假如喊饒命,他必死無疑。關鍵時刻,語言要有效,安祿山的語言就非常有效,他是這樣說的:“將軍不是想滅奚和契丹嗎?為何要殺壯士呢?”一句話就戳到了張守珪的心窩子里。的確,對于張守珪來說,殺死一個偷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只對維護地方治安有好處,消滅奚和契丹才是他的最大責任,既然眼前小賊生得勇武,何不用他去與異族作戰呢?歷史學家說,這是安祿山一生發跡的起點。這一年,安祿山三十歲。

    原因之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唐玄宗有戰略上的考慮。為了防止邊患,唐玄宗感到巨大壓力。他開始提拔草根出身的胡人(陳寅恪先生稱之為“寒族胡人”)駐守邊疆,因為這些人不但驍勇善戰,而且沒有政治背景,不會互通關節,只能依靠軍功來升遷。東北軍鎮的安祿山、西北軍鎮的哥舒翰因此有了在體制內飛升的機會。但這樣做也是有漏洞的:它將帝國的安危維系于將領個人是否忠誠。這一隱患,在日后險些傾覆了大唐的基業。

    為了表達對安祿山的親切關懷,唐玄宗不斷賜給他豪宅美食、綾羅綢緞、金銀器物。衣食住行,樣樣照顧周全,好像不是安祿山巴結唐玄宗,而是唐玄宗巴結安祿山。以食而論,“玄宗每食一味,稍珍美,必令賜與” ([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至于住,唐玄宗指示有關部門,為安祿山在親仁坊建筑豪宅,“但窮壯麗,不限財力”。至于室內器物用具,更是不計其數。翻閱段成式《酉陽雜俎》、姚汝能《安祿山事跡》,看到唐玄宗屢次賞賜安祿山的大禮包,我感到觸目驚心。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也寫:“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帖白檀床二,皆長丈,闊六尺;銀平脫屏風,帳方丈六尺;于廚廄之物皆飾以金銀,金飯罌二,銀淘盆二,皆受五斗,織銀絲筐及笊籬各一;他物稱是。雖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保╗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三冊,第266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就是說,安祿山使用的生活用品,連皇帝都比不上。把“兒子”慣到了這個地步,唐玄宗還說:“胡眼大,勿令笑我?!币馑际?, 胡人大方,不要讓他笑我小氣。

    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在長安,唐玄宗送給安祿山一個更大的紅包——當安祿山即將離別長安,唐玄宗為了表達依依惜別之情,竟然脫下自己的御衣披在安祿山的身上。這讓安祿山亦喜亦憂。喜的是黃袍加身,絕對是個好彩頭;憂的是他的謀反之心,早已被人看透,這一下更加欲蓋彌彰。

    中書令(后任宰相)張九齡第一次見到安祿山就斷言:“亂幽州者,必此胡也?!?([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那是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祿山在張守珪手下當兵的第二年。

    后來擔任宰相的李林甫看出安祿山“陰狹多智”,“揣知其情偽” ([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楊國忠知道安祿山不會一直甘居其下,為了早點把安祿山踩下去,他三番五次對唐玄宗說安祿山要謀反,唐玄宗都一笑了之。楊國忠干脆把安祿山的賓客李超等人抓起來,關到御史臺的監獄里,然后,他們就一個接一個地從人間消失了。安祿山得到消息,到華清宮見到他爹唐玄宗,像一個無辜的孩子一樣向唐玄宗哭訴:“楊國忠要殺我!楊國忠要殺我!”([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3652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安祿山的哭訴,讓唐玄宗同情心瞬間泛濫,不僅保護安祿山的意志更加堅定,而且立刻提拔他做左仆射,同時提拔了他的兩個兒子。他并不知道,安祿山根本不是弱者,他已為反叛悄悄準備了十年,兵強馬壯,蓄勢待發。

    安祿山感受到了朝廷的兇險,在得到唐玄宗親賜的御衣之后,他一刻不敢逗留,以最快的速度,策馬出了長安城,過了潼關,也不敢稍加停歇。他匆忙上了船,順黃河而下。沿途的船夫接到命令,手執繩板,提前站在岸邊等候,人換船不停。這只船恍若一只射出的箭,飛出潼關,奔向著他的巢穴——范陽。

    終于,在第二年,慷慨地把御衣送給安祿山的唐玄宗,赤身裸體地聽到了安祿山造反的快報。那一刻,即使泡在暖洋洋的溫泉里,他也會感到徹骨冰涼。不知他是否會意識到,自己丟掉的可能不是一件御衣,而是整個江山。

    關于“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歷史學家給出了不同的解釋,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民族各方面。集中論述的,有加拿大漢學家蒲立本先生的專著《安祿山叛亂的背景》。公元754年,也就是安祿山反叛之前一年,戶部統計全國共九百六十多萬戶,“這是唐朝戶口的最高紀錄”(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三冊,第29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黃仁宇先生分析說:這和初唐的三百多萬比較,人口突然增了三倍。(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第12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實際上的人口數量比這還多,因為中唐時曾任宰相的杜佑說,戶口統計存在瞞報漏報的現象。七世紀初期,開始均田制,原則上加入版冊上的戶口,就要授田。下級政府向人民抽稅,就要保障他們有田,所以除了最初登記的三百多萬戶之外,以后的增加,就非常的吃力。這造成大量無田的人口流離失所,淪為“黑戶”,輾轉流徙,任人宰割。

    與底層民眾的艱難生存形成對比的,是皇帝、貴族的奢靡生活。國家財富被集中在少數人手里,使其成為私產,國家無法有效支配和使用,更不可能用之于民。黃仁宇先生說:唐朝的財富,在民間經濟系統之外,去勉強地支持一種以皇室為主體的城市文化,雖有大量資源卻無合理征集分配的體系,其結局仍非國家之福。玄宗有子女五十九人,他又在長安西北角建立“十王宅”和“百孫院”。李林甫也有子女五十人?!杜f唐書》說他“京城邸第、田園水硙,利盡上腴”([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219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他在長安城東擁有一座薛王別墅,“林亭幽邃,甲于都邑”“天下珍玩,前后賜與,不可勝紀”?!杜f唐書》感嘆:“宰相用事之盛,開元已來,未有其比?!?([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219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關于那些皇宮豪宅的內部生活,杜甫在詩里描述:“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保╗唐]杜甫:《麗人行》,見《杜甫詩選注》,第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紫駝之峰”和“素鱗”是貴族的菜肴,“翠釜”和“水精之盤”是精美的食器。美食與美器相映生輝,成為多么完美的組合,不僅好吃,而且好看。然而,下一句詩卻發生反轉:“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唐]杜甫:《麗人行》,見《杜甫詩選注》,第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因為飽而生膩(“厭飫”),所以那犀牛角制成的筷子(“犀箸”)舉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而切肉用的“鸞刀”,細細地切(“縷切”)了半天,也是白忙一場(“空紛綸”)。

    這首名為《麗人行》的樂府詩,猶如一部大片,通過一組組特寫鏡頭,把皇室貴族的生活細節放大給我們看?!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現實,被它呈現得更加纖毫畢現。即使在今天看來,依然驚心動魄。

    這樣的生活差距,即使在來自邊塞的安祿山看來,都是難以接受的。同樣是人,差距咋這么大呢?唐玄宗,以及長安貴族的奢靡生活,讓安祿山開了眼界,也激發了安祿山的欲望。用阿Q話說就是為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雖然我們經常把欲望歸結為食與色,但一個人的欲望,卻根源于他的眼睛。食欲與色欲,歸根結底都是有極限的,只有一個人的眼界沒有止境,在它的激發下,欲望會成為無底洞,乃至遠遠超出人的實用需求。

    因此,當安祿山由邊塞來到長安,體驗到皇宮的富麗奢華,他的心里就埋下了反叛的種子。盡管安祿山與皇帝、貴妃的關系曾親密無間,但那些都是靠不住的,唐玄宗、安祿山都不過是在演戲罷了,他們演得認真,是因為雙方都在這出戲里獲得了安全感——安祿山找到了最大的靠山,唐玄宗則找到了一條安家護院的烈狗。說白了,他們都為了自己。但這樣的平衡是脆弱的,一旦安祿山的翅膀變硬,他一定會與皇帝撕破臉,向皇權的位置發出沖擊。

    天寶初年,安祿山執掌的三鎮兵力超過十八萬人,反叛時可能超過二十萬人,他們許多是北方少數民族,一律都是精兵強將,一直征戰沙場,肌肉毛發里散發著無盡的野性,事變三年前,李白到幽州,看到安祿山軍隊厲兵秣馬,就倒吸一口涼氣,寫下“戈鋋若羅星”([唐]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見《李太白全集》,下冊,第486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的詩句,而中央和內地控制的兵力僅八萬多人,且不堪一擊?!顿Y治通鑒》說:“時承平日久,議者多謂中國兵可銷,于是民間挾兵器者有禁,子弟為武官,父兄擯不齒。猛將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國無武備矣?!保╗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三冊,第265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

    此時的帝國,各種社會矛盾一直被掩蓋著,宛如火山爆發前的景象,寧靜、平和,風不吹,草不動,人人都很矜持。但這樣的平衡也是脆弱的,火山爆發只是一瞬間的事,一旦爆發,就會天塌地陷,人變虎狼。

    詩人李白敏銳地意識到,他正置身一個危險的時代,或者說,這是一個適于隱居的時代。從表面上香艷浮華、實際上兇險叢生的長安城出來,他就去了廬山。只有唐玄宗還沉浸在“天下太平,圣壽無疆”(陳王府參軍田同秀忽悠皇帝之語)的巨大幻覺里,沒有聽到他的帝國早已拉響了警報。

    一千兩百多年后,我坐在書房里掀動書頁,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本來,玄宗對國家的形勢感覺很好,這樣一個強盛的唐朝,一個如花似錦的國家,怎么說亂就亂起來了呢?現在這種飄飄然的感覺被憤怒、懊悔、慌亂所取代,他所面對的是一股正洶涌而來的滾滾亂流?!保ㄊ茲骸栋彩分畞y——大唐盛衰記》,第73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居安思?!?,雖常被掛在嘴上,但歷朝歷代,都是“居安”易,“思?!彪y,因為所謂的“安”,可以掩蓋一切的“?!?。然而,稍讀史書我們就會明白,所有只“居安”不“思?!钡娜硕际亲约航o自己找麻煩,當真正的亂流洶涌而來,任何人都不可能躲過去,無論他是唐玄宗、楊貴妃,還是李白、顏真卿。

    假若沒有“安史之亂”,顏真卿就會沿著“學而優則仕”的既定路線一直走下去。顏真卿三歲喪父,家中孩子全由母親養大,家境算得上貧寒了。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加之顏真卿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顏惟貞生前曾任太子文學,所以顏真卿自幼苦讀,苦練書法,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

    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祿山三十一歲,還在張守珪手下當“丘八”;李白三十三歲,正在洛陽、襄漢、安陸之間漂著,距離進入長安城還有十年時間;杜甫二十二歲,也在吳越晃蕩著,絲毫沒有進入文學史的跡象;顏真卿二十五歲,卻已通過國子監考試。一年后,又進士及第。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顏真卿通過吏部考試,被朝廷授予朝散郎、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算是正式參加工作,踏上光榮的仕途。在這一點上,他比上述幾人更加幸運。更有意思的是,三十年后,他成為吏部的最高長官——吏部尚書,考試錄用公務員,正是吏部的工作內容之一。

    顏真卿是在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到平原郡任太守的。平原郡,在今天山東德州一帶,那里正是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管轄的地盤。國子監考試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經過了二十年的折騰,安祿山已經成為顏真卿的上級領導,不僅統轄平盧、范陽、河東三鎮,而且如前所述,在唐玄宗面前奮力一哭,哭出了一個左仆射的職務,相當于中央領導了。所以,兩年后,安祿山造反,就命令他的手下、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率領七千郡兵駐守黃河渡口。顏真卿就利用這個機會,派人晝夜兼程,將安祿山反叛的消息送給唐玄宗。

    自這一天開始,身為文臣的顏真卿,就和戰爭打起了交道。當唐玄宗兀自哀嘆:“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臣乎”([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2441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顏真卿已經組織起義軍和叛軍周旋。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個舞文弄墨的文人秀士,我們只看到一個滿臉血污的將軍,在寒風曠野中縱馬疾行。

    人與人的區別,有時比人與動物的區別都大,尤其在各種文明匯聚的唐代,各種價值觀“亂花漸欲迷人眼”,讓人眼花繚亂。顏真卿與安祿山,雖是同事,而且是同齡人(“安史之亂”爆發時顏真卿四十七歲,安祿山五十三歲),價值觀卻有天壤之別。

    前面說過,安祿山是商人習性,有奶就是娘,沒奶了六親不認。在他心里,終極價值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益。加上他是胡人血統,受儒家觀念影響很小,他是帶著異域之風進入中原,進而影響到中國史的。顏真卿則不同,他出生于京兆長安縣敦化坊,聽名字就知道,那里是中原文明的中心地帶。盡管在顏真卿生活的年代,儒家價值觀被流動的異族文化信仰所稀釋,但在大河兩岸、長安周邊,傳統價值依舊保持著它應有的濃度。唐玄宗把長安所在的雍州改為京兆府,京兆府的首長為京兆尹,萬年、長安,都是京兆府下的縣,這些名字,也都滲透出對帝國長治久安、萬年永祚的祈福,敦化坊的名字,來自儒家文化的經典文獻《中庸》,在今天讀來,依舊那么溫柔敦厚?!吨杏埂飞险f:“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論語·大學·中庸》,第35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意思是要以道德教化使民風淳厚,讓我想到杜甫的兩句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唐]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見《杜甫詩選注》,第2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政治清明、民風

    淳厚,仍然是那時人們的心理期待。顏真卿雖然父喪家貧,但自幼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又飽讀詩書,他的心中,早已形成了超越個人生命價值之上的族群價值,讓他的生命超越生物意義層面而上升到信仰層面。

    有人會問:那個被眾多美女和佞臣閹宦所簇擁著的皇帝,是否值得去效忠?像我的朋友張銳鋒所說:“皇帝實質上是被飛龍盤繞和錦衣包裹著的空洞的概念,卻成為勇士們赴死的理由?!保◤堜J鋒:《古戰場》,見《蝴蝶的翅膀》,第193頁,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但在顏真卿的心里不只有對皇帝的忠,還有孝,因為“孝者德之本”,連唐玄宗,都頒布了他的《孝經注》。忠和孝,背后都是愛,只不過那時的中國人不說愛,只說仁,孔子說過,“仁者,愛人”,不只愛皇帝,亦愛百姓,愛天下的蒼生。仁義道德,成為支撐他們生命的支柱,這個世界,比“忠”的世界更大。沒有這些,天就會塌下來,人就只是一堆皮囊。他堅信,“天不變,道亦不變”,那“道”,讓他自己世俗的肉身找到了崇高的依托。

    因此,顏真卿與安祿山離得再近,也不可能在一個槽里爭食。顏真卿雖比安祿山官小,但他的人生不可能被安祿山綁架。自己的人生,當然要自己做主。這一點,或許是安祿山想不到的。他不明白除了欲和利,顏真卿還需要什么。如此,當安祿山統帥他的大軍,勢如破竹,攻下東都洛陽,又破了潼關,準備直入帝都長安,安祿山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顏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顏杲卿同時“謀反”。

    顏杲卿和顏真卿兄弟謀的是安祿山的反。安祿山曾命顏真卿防守黃河渡口,這讓他在大戰之前,有機會直面大地上的江河。萬古江河,或許會讓他想起孔夫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蹦且豢?,他一定會考慮,這世界上有哪些東西會被這大河裹挾而去,哪些將會留下,化作永恒。那或許是一次與圣哲對話的機會,他覺得離孔子很近,離河流所象征的祖先血脈很近。

    我不知道顏真卿在做出決定時有沒有猶豫,像他這樣有堅定信仰的人,是否也有“狠斗私字一閃念”的過程?畢竟,安祿山是強大的,像他龐大的身軀一樣不可小覷。他再看不起安祿山,也不能看不起安祿山的軍隊——它被稱為“幽薊銳師”“漁陽突騎”,連中央軍都對它望而生畏。后來的事實證明,連哥舒翰這樣一位老將都不是他的對手,在潼關一敗涂地,潼關一失,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中,墜黃河死者數萬,以至于多年后,詩人杜甫從戰場經過,“寒月照白骨”([唐]杜甫:《北征》,見《杜甫詩選注》,第9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的景象依然令他深感驚悸。顏真卿自己以卵擊石,又有多大意義?

    但我能看到的歷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從腰斬了安祿山派來的特使段子光,把段子光光光的身子拆分成大小不同的幾段,顏真卿和顏杲卿兄弟就沒收過手,直到安祿山反攻倒算,攻下了平原郡,殺了顏杲卿,順便殺了顏家大小三十多口,顏真卿只有悲憤,卻沒有后悔過半分。

    顏杲卿被史思明所殺,是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為顏氏兄弟的“起義”,使河北十七郡復歸朝廷,牽制了安祿山叛軍攻打潼關的步伐,所以安祿山命史思明率軍,殺個回馬槍,顏杲卿日夜苦戰,城陷被俘,押到洛陽,被安祿山所殺。六月初九,潼關失守,使得叛軍進軍長安的道路“天塹變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過四天,長安陷落。

    長安陷落后不久,王維、杜甫分別被叛軍俘獲。王維被押解到洛陽,安祿山勸他投降,王維又是拉肚子(提前服藥),又是裝啞巴,算是躲過一死,被關在菩提寺里。他聽說雷海青之死,悲痛中口占一首《凝碧池口號》,廣為流傳,一直傳到唐肅宗的耳朵里。唐肅宗聽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這樣的詩句,一定感同身受,也知道王維身在曹營心在漢,收復洛陽后,非但沒有處死王維,還給他升了官,做尚書右丞,王維從此多了一個稱號:王右丞。

    長安城破,杜甫先是逃到漉州(今陜西漉縣。),安頓好妻子兒女,就立刻趕往靈武投奔肅宗。在路上,他落入了亂軍之手,被押到長安。身陷叛軍,家人不知死活,杜甫寫下了纏綿悱惻的一首詩:

    今看漉州月,

    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鬢濕,

    青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

    雙照淚痕干。([唐]杜甫:《月夜》,見《杜甫詩選注》,第7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杜甫和妻子,相隔六百里,卻音信全無,只能在不同的地方看著相同的月亮思念對方。杜甫的詩,像《月夜》這樣細膩、深情的并不多,但這詩的確是出自杜甫。生死未卜之際,他最想念的,是愛妻的“香霧云鬢濕,青輝玉臂寒”。有人說:“他以為自己不會寫情詩,她也以為他不會寫情詩。但是亂世之中,他揮筆一寫,一不小心,就寫出了整個唐朝最動人的一首情詩出來?!保ㄍ鯐岳冢骸读窭诶谧x唐詩》,第166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九個月后,杜甫才趁亂逃跑。這過程,杜甫記在詩里:

    西憶岐陽信,

    無人遂卻回。

    眼穿當落日,

    心死著寒灰。

    霧樹行相引,

    蓮峰望忽開。

    所親驚老瘦,

    辛苦賊中來……([唐]杜甫:《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見《杜甫詩選注》,第8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這是三首組詩中的一首,組詩的名字叫《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連杜甫自己都稱“竄”,可見逃亡過程的狼狽與驚慌。逃出長安城,他迎著落日向西走,一邊走,一邊緊張地四下張望(“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遠樹迷蒙,吸引他向前方走,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透過樹影,看到了太白山的巨大輪廓(“霧樹行相引,蓮峰望忽開”),不禁心中一喜,鳳翔就要到了。

    青山蒼樹間,王維和杜甫曾各自奔逃,像一只只受驚的雞犬,他們的才華,在這個時刻完全無用。那時的帝國,不知有多少人像他們一樣在奔逃,連唐玄宗也不例外?;蛘哒f,皇帝的逃,導致了所有人的逃,以皇帝的車輦為圓心,逃亡的陣營不斷擴大,像漣漪一樣,一輪一輪地輻射。

    連唐玄宗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慘劇。馬嵬坡,唐玄宗的大舅子楊國忠被憤怒的士兵處死,紛亂的利刃分割了他的尸體,有人用槍挑著他的頭顱到驛門外示眾。至于楊貴妃之死,自唐代《長恨歌》、清代《長生殿》,一直到今天的影視劇,都一遍遍地表達過,中國人都非常熟悉,無須多言。我想補充的,是《虢國夫人游春圖》里的虢國夫人,在得知哥哥楊國忠、妹妹楊貴妃的死訊后,帶著孩子逃至陳倉,縣令薛景仙聞訊,親自帶人追趕。虢國夫人倉皇中逃入竹林,親手刺死兒子和女兒,然后揮劍自刎,可惜下手輕了,沒能殺死自己,被薛景仙活捉,關入獄中。后來,她脖子上的傷口長好,堵住了她的喉嚨,把她活活憋死了。

    皇族尚且如此,小民的命運,就不用說了?!懊颐矣廒淠?,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唐]杜甫:《北征》,見《杜甫詩選注》,第9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四海望長安,顰眉寡西笑。蒼生疑落葉,白骨空相吊”([唐]李白:《經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見《李太白全集》,下冊,第545頁,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百姓的生命,像樹葉一樣墜落。呻吟、流血、閃著寒光的骷髏,已成為那個年代的常見景觀?!鞍彩分畞y”的慘狀,像紀錄片一樣,記錄在李白、杜甫的詩里。

    前面說過,“安史之亂”是大唐王朝,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中的“至暗時刻”,那黑,黑得沒邊沒沿,讓人窒息,讓人絕望。而顏真卿目睹侄兒季明遺骸的那一刻,則是“黑夜里最黑的部分”。

    然而,若說起“安史之亂”期間所經歷的個人傷痛,恐怕難有一人敵得過顏真卿。顏真卿的侄子顏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殺的,那個如玉石般珍貴、如庭院中的蘭花(《祭侄文稿》形容為“宗廟瑚璉,階庭蘭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顏季明的父親顏杲卿則被押到洛陽,安祿山要勸他歸順,得到的只是一頓臭罵,安祿山一生氣,就命人把他綁在橋柱上,用利刃將他活活肢解,還覺得不過癮,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心頭之恨。面對刀刃,顏杲卿罵聲不絕,叛賊用鐵鉤子鉤斷了他的舌頭,說:“看你還能罵嗎?”顏杲卿仍然張著他的血盆大口痛罵不已,直到氣絕身亡。那一年,顏杲卿六十五歲。

    除了顏杲卿,他的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以及袁履謙,都被先截去了手腳,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

    顏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余口。

    顏杲卿被殺的這天晚上,登基不久的唐肅宗夢見了顏杲卿,醒后為之設祭。那時,首級正懸掛在洛陽的大街上示眾,在風中搖晃著,對眼前的一切搖頭不語。沒有人敢于為他收葬,只有一個叫張湊的人,得到了顏杲卿的頭發,后來將頭發歸還給了顏杲卿的妻子崔氏。

    顏真卿讓顏泉明去河北尋找顏氏一族的遺骨,已經是兩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開頭所說的“乾元元年”。那時,大唐軍隊早已于幾個月前收復了都城長安,新任皇帝唐肅宗也已祭告宗廟,把首都光復的好消息報告給祖先,功勛卓著的顏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顏泉明找到了當年行刑的劊子手,得知顏杲卿死時一腳先被砍斷,與袁履謙埋在一起。終于,顏泉明找到了顏季明的頭顱和顏杲卿的一只腳,那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全部遺骸了。這是名副其實的“粉身碎骨”了。顏真卿和顏泉明在長安鳳棲原為他下葬,顏季明與盧逖的遺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

    2019年3月15—24日寫于成都

    3月30日改于北京

    作者簡介:祝勇,1968年生于遼寧沈陽,原籍山東東明。作家,學者,現供職于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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