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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9年第5期|王劍冰:塬上
    來源:《人民文學》2019年第5期 | 王劍冰  2019年05月21日07:15
    關鍵詞:王劍冰 塬上

    我有時候會猛然醒悟,就像夢里突然睜開眼睛,哦,剛才是在發呆。對,我發了好大一會兒呆,在這個坑院上面。我竟然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想,就那么直直地站立著,大腦一片空白!

    這讓人覺得這段時光走失得無意義,起碼該想一些詞句什么的,或者制訂什么計劃。但是沒有,都沒有。這在我是少有的,我總是把自己擰得像發條,無有片刻的消停,更不要說長久的空白。

    這是地坑院給我制造的氛圍,或者說“呆場”。

    而冷靜地想的時候,還真的有些明白,這種悠閑中的呆,實為難得。有詞叫碌碌無為(有解說碌碌是平庸,我理解為辛苦勞忙),那碌碌有為又如何?陶淵明看來是奔碌碌無為去了,他把自己的位置安放在了南山腳下、桑麻林中。老子過函谷關,騎一頭優哉的青牛,一點碌碌的意思都沒有,甚至讓自己不知所蹤。李白、杜甫們倒也曾想投奔一朝干些大事,結果不是孤月沉江即是秋茅風卷。

    又經時日,我有心想住下了。是的,我來就是要住下的,我接受了深入生活的安排,到陜塬待一年的時間,甚至更長。從鄉間出來已經很久,再回到鄉間,而且是不同于以往經驗的陌生的鄉間,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體驗,或者說考驗。

    高鐵列車出鄭州一路往西,不一會兒就把大平原甩在身后。那不斷起伏的莽莽黃土,一個接一個的長長隧道,簡直不讓人有半點喘息,好像你到陜地,就是體驗起伏與明暗來了。

    讓人奇怪,造物主當時發了什么瘋,把這么多土堆積在這里。這種堆積帶有點隨意性,無規無則、無深無淺又無邊無際,使黃河南岸這一片地域或裂為一道道溝壑,或隆成一丘丘山塬。

    列車又在過一個山洞,那么快的速度竟然鉆了好半天。出來后便是三門峽了。

    這樣,我就想到了那個“陜”字。你知道陜在哪里嗎?你或許會說了,陜西,陜西的簡稱就是陜。哦,我要告訴你,錯了,陜在河南的三門峽,古時稱為陜州。再往西,就是陜西,所以說陜西的簡稱是借用的。

    于是,這個陜就讓人有了諸多興趣。陜,狹窄逼仄,險崛奇特。陜之地塊,在黃河南也只有兩條狹路可通,而后相逢于函谷關再莽莽西去。

    這樣的地方,如何不為兵家所爭?煌煌歷史,不知有多少卷帙與這里有關。著名的秦晉崤之戰,即發生于崤山天險,驕橫的秦軍,偷襲鄭國不成,回來時遭到埋伏在此的晉軍覆沒性的打擊。

    從洛陽伸出的絲綢古道,至今在這里留有一段斑駁痕跡,人稱崤函古道,是上面提到的兩條狹路之一。石道上馬蹄踏踏、車轍深深,多少年都在訴說著艱難的交通史。我踏著夕陽和深深的枯草,在幾次迷路之后,才找到這條古道。風在每一道車轍間拉著深秋的多弦琴,一步步踩上去,不小心會崴傷腳脖子?,F在看這條古道,都有些想不明白,它是怎么由天險深處走來又沒入天險的深處。而就是這條古道,秦皇漢武東巡的車輦,騎著青牛的老子,詩人李白、杜甫們,無不在其上蹣跚過。

    更為神奇的是,就在這一片險峻無比的陜地,在高高的山峽之上,由于崤山千仞巉巖的擠壓、黃河萬里怒濤的沖撞,竟然硬生生擠托出三道平平展展的土塬:張汴塬、西張塬和東凡塬。

    那塬亦如崤山突兀高聳,同黃河一般渾黃色澤,卻是不含任何雜石。雖然干旱少雨,可如何不是造物主送給人類的一塊寶地?于是土塬上有了一種奇特的生活和居住方式——地坑院。

    所謂地坑院,就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下挖一個六七米深的長方形或正方形土坑,然后在土坑的四壁再鑿出八到十二孔窯洞。從地面上看,很像一個下沉的四合院。

    在這個坑院的一角,有一個窯洞漸漸往上挖開,就是坑院通往外面的通道。通道口就是洞門,外連著一個長長的斜坡,斜坡有直進的、曲尺的或回轉形的。斜坡上做成小小的階梯,一是下雨、下雪不滑,二是牲畜、車子容易進出。

    地坑院都是獨洞獨院,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也能輕松住下。只有個別人家,兄弟分家后又十分親近或其他緣由,會將坑院的一孔窯挖通,連起另一個相鄰的坑院。

    這種向下挖坑、四壁鑿洞,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構建,可謂別具匠心,而且不費什么材料,只費力氣就行,還防震、防風、防火、防盜,冬暖夏涼,四季宜居。它的窯洞頂上平于地面,遠遠望去,一馬平川,除了各種各樣的樹和蓬蓬棵子,再看不到什么,但是地平線以下,卻潛伏著成千上萬座農家院落。

    多少年里,先民們在山上過著封閉而滿足的生活,才不管山下發生什么事情什么變化。

    可以想見,在古道山峽間不斷重復吶喊廝殺時,在黃河波濤一次次淹沒城郭與田園時,三道塬上的地坑院一直四平八穩地獨安于天地一隅。

    “下院子,箍窯子,娶妻子,坐炕子?!边@是流傳于陜塬的民間小曲,也是無數莊稼漢的理想生活。黃土塬上的人們有了地坑院就有了安定的家,男人在土地上耕作刨食,女人在坑院里生兒育女、繡花紡織,逐漸形成了地坑院的生活方式和民俗風情。

    直至我來的那天,三道塬仍有近百個村落??釉荷戏矫爸拇稛煴砻?,這里始終延續著民族的文化因子,傳遞著獨有的心靈密碼。

    這里真該稱為塬,它高險平闊,雄踞四野,站立其上,山風撲面,大河入懷,心胸頓開。站在這樣的地方,應有詩吟誦。李隆基旅次陜州,很快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陜中。山川入虞虢,風俗限西東。他當時駐蹕哪里呢?想他一定沒有住地坑院,如若在地坑院留宿一晚,詩中情懷當更為不同。

    多少年來,外界對地坑院這種居住方式知道得并不多,以至聽人說起,都會露出驚奇的神情,要找時間來走一走、看一看。而長居于此的人們也不知道,他們的所在,成了祖上的自豪和驕傲。在后來的宣傳中,已經有了這樣的表述:作為中國六大傳統建筑之首的生土建筑,地坑院已是人類居住發展史的實物見證,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活化石。

    偌大一個坑院,九孔窯的坑院,人們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生命,不,還有老鼠、野蟲或其他的活物,只是我看不見。我只看見我自己,在這窯院里讓孤單和恐懼發酵。

    我本不是塬上人,如果我是從塬上走出去又走回來的,我就不怕了。我對塬不熟悉,正因為我對它不熟悉,彼此間就顯得陌生。于是恐懼產生。我必須盡快讓這些消失,讓親切來到我們中間。

    我不停地走,用腳,用眼睛和呼吸說話。我開始體會到漸變的效果,我的嘴里開始哼出小曲,那實際上是發自內心。我的心已經溫暖,溫暖迅速向全身蔓延,就像抽血的右臂猛然松開橡皮筋。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經流向了這個山塬。

    我的眼睛累了,看了一天,一天都不曾停息,我想去睡覺,在那寬大的硬實的炕頭上躺一躺,該是多么舒坦。

    穹頂的窯洞,給人一種包裹的感覺。我明白,我已鉆到了地下。我不能再猶豫,我得進入夢鄉,不知道這里的夢會是什么色彩。

    窯洞上邊是厚實的大地,像一層厚被子,蓋在地坑院的上方。在這個坑院的邊緣,即是一道深深的溝壑?,F在這道溝壑也一定填滿黑暗。

    無限的厚、無限的重擠壓下來。聲音還在從四處傳來,十分清晰。其實也沒有什么聲音,無非是些蟲兒,再就是樹上篩下來的風。在這遠離喧囂的鄉間土塬,還能有什么聲音?我早已把門窗關嚴,那些聲音爬了一窗柵,蟲兒們或許正在戀愛。

    我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是如此深刻,那種巨大的安靜,讓夜溶解得貼切而真實。城里總是尋求靜,真的遇到靜,卻十分不適應。你看,這個時候又來了一聲鳥鳴,什么鳥呢?莫非是貓頭鷹?我的眼睛再一次睜開,又再一次合上。

    卻仍然睡不著。

    那種靜將你的覺打碎了,像一堆碎玻璃,一直拾掇不起來,你甚至忘記是怎么下到這個地坑中來的。哦,是經過了一個入地的拐彎的斜坡,再進入一個窯洞,把門關上,就把一切關在了外面。

    四合式的院子里只有一個方井向上,將一片天空收納進來,同時收進來的,還有一束月光。月光游移,像誰揮著一把笤,掃著夜的塵。

    如果月沒入云層,整個坑院就完全地黑透了,黑成整個的一團,如沒有開挖之前的狀態,瓷實、渾厚……

    什么時候聽到了群鳥的鳴唱?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未必是將身子擠在一起,卻是把聲音擠在了一起。你叫我嚷,即使是問話也等不得別人回,一個個只管自說自唱,這就構成了塬上無與倫比的鳥兒大會。

    而地坑院,還在塬下沉沉地入睡,一點都沒有知覺,只有我這外鄉人被攪醒。還睡不著,起身向上走去。

    曦光是在早上四點二十分開始出現的,這個時候我已經站立在塬上。我記得我在周莊想成為第一個起早的人,但是站立小橋的時候,一只船正從水中劃過,那時剛剛五點。之后我便在四點起床了。

    在塬上,我有些恐慌,又有些激動,我真的成了第一個走出地坑院的人嗎?我觀察著每一處小風的角落,傾聽著每一張葉片的聲響。真的,我走出了好遠,坑院上方,還是我一個人。

    “山有去脈,水有流向,土有層紋?!痹谲?,只要你同上點歲數的人聊起來,他們都會告訴你,地坑院也不是隨便找塊地方挖土就成的。相院、下院、打窯,都要按照嚴格的要求來做,而它的方位、尺寸、窯屋的數量,也都是十分有講究的,要與山脈、水勢、地氣相融合,還要以五行八卦和主人命相來定方位。

    看來,地坑院雖說不用一磚一瓦,卻有自己的風骨。所建必有遵循,所設必有尊重,所用必有遵守,說到底,還是中原文化、民族文明的結晶。

    歷史上關于地坑院的文字記載較少,目前僅發現有南宋鄭剛中寫于紹興九年的《西征道里記》。書中記載了他去河南、陜西一帶安撫時的所見所聞?!白詼铌栆晕?,皆土山,人多穴居?!彼c到的河南西部一帶的窯洞情況,多少年都是一個不變的存在。而書中專門有陜地的描寫:“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边@種先挖井的掘土方法,以及三丈左右的深淺,以及從旁邊打洞,似乎說的就是地坑院了。而在其間“系牛馬,置碾磨,積粟鑿井,無不可者”,便是說的坑院里的生活??梢韵胍?,鄭剛中完全深入到了塬上的生活一線。他細致的筆觸,讓人知曉了九百年前塬上坑院以及窯洞的情形。

    有人說,往前追溯至六千年前,三道塬上的人類就已經不再隨便遷徙,因為他們已經有了相對穩定的定居生活。這一判斷被考古發掘證實了。一九二一年,人們發現了新石器時期人類居所仰韶文化遺址,該遺址在澠池縣,離陜州不遠,同屬于三門峽市,也就同屬于豫西地區史前人類生活區域。之后對陜州廟底溝以及三道塬的小南塬、廟上村、人馬寨、窯頭等地遺址的挖掘,又發現了廟底溝文化。廟底溝文化分為仰韶文化晚期和龍山文化初期。從發掘出用于翻土和挖土的石鋤,特別是磨制的大型舌形或心形的石鏟可以看出,當時用于生產以及地穴式建造的工具,有了巨大的改進。

    我看到了廟底溝文化二期遺址中出土的新的挖土工具——雙齒木叉形木耒。遺址的灰坑壁上就留有這種工具的痕跡,和現今地坑院窯壁修飾的痕跡沒有兩樣。這些遺址,大部分是貯存食物的窖穴和人類的居所,居所均為圓形或方形的地坑式窩棚,都有臺階上下。這些臺階有的是直坡,有的沿坑壁螺旋上升,與現在地坑院門洞構造相近??梢哉f這種半穴居居所,已經具備了地坑院的基本形態。而從大片的遺址來看,塬上已初步形成了半地坑式村落。

    又一次驚喜的發現,是二○○五年七月,考古人員在三門峽經濟技術開發區發掘出一座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的民居墓坑。這座漢墓呈U形,U形的三面分布著多個墓窯,墓頂為穹隆形。從地面向下看,墓葬結構就是一個完整的地坑式院落。也就是說,其反映出的這一帶地坑院式的居住方式,距離現在至少已有兩千年。

    說起人們的居住理念,最初大概就是為了能夠遮風擋雨。后來隨著條件和地位的變化,才對所居有更高要求,有了由茅廬到瓦屋、再到大的宅院的變化。

    但是相對塬上來說,這一點體現得并不明顯。即使那些勤儉持家者漸漸獲得了更多的土地,家庭增加了更多的人口和勞動力,也就是多挖幾孔窯而已。再進一步,就是多造幾個地坑院,在窯屋里多鋪些好磚,在墻壁上多加些裝飾,在門窗上多用些好木料,其他則顯不出更為突出的建構。這種不費一磚一石的建筑經受了時間的檢驗,它幾乎沒有遇過火災、水災,也很少遭遇盜賊。

    以誠厚和樸素的心態堅守的坑院,十分值得傾慕。在這三道塬上,相互交織和傳遞的,也許就是這種簡單的安逸感。多少年里,這種坑院式的相處方式和諧友好,沒有太大的沖突。這是地坑院的功勞,它把人的等級觀念降到了最低程度。

    住在塬上的時候,慢慢會有一個發現,幾乎每一個坑院里的人,都喜歡重復一件事情,那就是每天早上都要在坑院轉轉,坑院里轉了以后,再到上面轉。

    他們也就是轉轉,并無別的事情,轉轉才心里踏實。實際上坑院哪里掉了一坯老土、哪里出現個蜘蛛網,他們都是清楚的,只是這并沒有影響他們每天的轉悠。

    我也有了這樣的感覺,每天早上不轉轉心里總是悶得慌,在下面轉夠了,趕緊到上面去轉。轉了心里才寬敞、才舒坦,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

    當然,在塬上住著的時候,無形中還有一種渴望,就是渴望跟人聊天。遇到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渴望,哪怕是很小的小孩子,或年歲很長的老人。

    有些話我能聽懂,也有聽不懂的,聽不懂也要聽,更加認真地聽,因為好不容易找到說話的。我不住地點頭,送上微笑,是使對方高興,因為他們的話一定在家里講完了,在村里也講完了,沒有人再喜歡聽。一個外來人卻不然,他們就找到了話語的價值,那價值讓手也揮舞起來。而我總是依靠想象來消化他們的話語,用微笑來換取那個價值。

    其實豫西話還是挺好聽的,有一種土塬的瓷實,只是出過門的、見人多的和沒有出過門的、接觸人少的,在表達上還是不一樣。當然想象的空間一大,你從那個人的話語中便有了多向度的收獲,就像小時候讀一部古書,認識的字有限,卻在讀完最后一頁后有一種十分的滿足感。在這里,我與對話者都會滿足地揮手離去,有時候還會握握手,那更有一種鄉里鄉親的感覺。

    有人說,真正理想的生活是避開車馬的喧囂?;蛟S你避開了世上的喧囂,內心卻仍然未能安靜下來,便也達不到二者的統一。因而,既要懷著一種排斥而來,還要心靜神安,才能真正消受這地坑院的孤寥與寂寞。

    有人住住就走了,待不住,不知道是因為太安靜,還是因為有事情。嫌安靜倒是可以理解,人在凡世慣了,猛一到這里,還真會引起神經衰弱。若果是后者,那就不可能放下了,因為人間的事情是忙不完的。你放下了這個,還有那個。我想,現在能夠住在地坑院里的人,同廟里人的境界也差不了多少。

    一個坑院里漸漸上來一個老人,老人的后面還有一個老人——他的老伴。他和老伴的中間是一輛小型的架子車。老人在前面拉著,他的老伴在后面推,費勁地將那輛車子一點點地弄到了塬上。

    兩人的頭發都白了。老人的孩子一定沒有在家,或者沒有在這個坑院里,也就只有兩位老人干著這個費力的事情。

    由于離得遠,起初并沒有看出前面的老人在做什么,等看到另一個花白腦袋的時候,兩人已經將那輛車子弄了上來。隨后,后邊的老伴就坐到了車子上。

    老人拉著車子,走在了平坦的坑院中間的場地上。而后上了村路,再穿過一個個有著攔馬墻的坑院、一棵棵躥出坑院飄灑著芬芳的樹冠,一直朝村子外面走去。他的老伴就那么將全部的安妥放在車上,一縷花白的頭發柔順著風。

    我的目光像追光燈似的追著他們,追著很幸福的一幅畫面。在這個早晨,我自己也有了一種幸福感。真的,那絕對不是晚景凄涼的感覺,那是朝霞四射的感覺。

    雖然兒女們不在身邊,但在外邊只要好好的,不給老人添麻煩,老人就是安心的、快樂的。你看他們多安逸呀,他們一大早出門,一定是做什么大事情去了,不然這么早出去干什么?沒有孩子照顧也沒什么,兩個人不是挺好的嗎?開始不就是兩個人嗎?開始不就是這么簡單嗎?后來才有了孩子,才有了一大家子的事情,有了不厭其煩的勞作和操心。終于又回到了原點,盡管一頭青絲變成了華發,但是回到兩個人的世界,就該好好享受一下,老來伴的意義也就在這時體現出來。

    我想,他們的孩子回家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會感動和欣慰的。他們也會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對幸福的老人一點點地從坑院里冒上來,一點點地消失在曦光初照的小路上。

    太陽已經掛在塬的一頭,一切都還是濕漉漉的,益母草、馬蘭菊、鳳仙花上露珠流轉。

    我又看見一個人遠遠走來,是一個女人。她手里沒有拿什么東西,也不說話,只是在路上走,一直走過我的身邊,看了看我,走過去了。

    但過一會兒她又出現了,又往來的路上走去。這回她說話了,她的話丟在了身后:天明了再說,天明了再說!

    天已經明了呀,她要說什么呢?這讓我覺得她是個特別的人。我對這個早晨出現的第三個人關心起來,盡管后來她離開了我的視線。

    這時又看到了一個人,還是位老人。他從我左邊的地坑院里升上來,他的手里端著一摞塑料筺子。見了我,看著不認識,話語卻出了口:你上??!

    我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趕緊回應:你老早??!這是干啥去?

    把桃子摘摘,一會兒人家來收了。

    這是我起來一個時辰后說出的第一句話,不,是我自昨天住進坑院后的第一句話。我為我的聲音吃驚,那聲音里,竟然有一種見到親人般的親切與感動。其實,剛才我也想對那個妹子樣的女人說話的,只是她的眼神朝我這里瞟了瞟,又滑過去了。

    這樣我就知道,今天外面的人來收桃子,剛才那一對老人可能也是摘桃子去了。

    摘桃子是一個秋天的童話。

    后來見到了村主任,我忍不住問起那個女人,原想著村主任不知道我說的是誰,村主任卻立時給我講出了她的事情。她從這村子嫁了出去,過得極不如意,受丈夫虐待,老挨打,就跑回來了?;貋砟蟹郊乙膊粊砣?,讓家里的小孩牽著她,就看她回不回。她還不是為了那一口氣?也就不回去,心里不順,就激出病來了,這樣人家越發不來了。這是個無助的女人,也是讓村里無助的女人。

    說話間,她又從哪里過來了,仍然是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

    天大亮了,仍然在村子里隨便走。

    又遇到一位老人,老人打招呼說,你上???我哦了一下,想起遇到的先一位老人似乎也是說的這句話,當時并沒有明白老人的話是什么意思,一般在我生活的農村,或是問你吃了沒,或是問去哪里,還真的沒有這么簡單的話語。后來再見到一個人,他也是說,上???我就知道了,他們沒有簡化什么,完全就是當地的問候語。

    于是我見了人也是說這么一句,上???人家就會很高興地同我說話,問我幾時來的,是否再住一陣子。當然,他們一定是把我當成這村里誰家的親戚。這句問候語我到后來才明白,上,是一種行為或者結果,你上???那就是你正在上或是你上來了啊。

    我知道后心里笑了半天,真的好親切的話語。

    這句話被我在村子里亂用一氣,還真沒有用錯地方。

    地坑院確實比地面上的屋子利于防范,這是豫陜之間或者更為廣闊的地域少有的鄉間特色。我們平常司空見慣的窯洞,只是在土崖的一面挖洞,當地人把這種窯洞叫靠山窯。這種靠山窯,空間利用率較低,防護性能也不強。有人便考慮,有沒有一種可能,以靠山窯的形式,四面集中在一起,成為一個單獨的家庭建制?他們最終找出了答案,那就是別無選擇地選擇一塊平塬向下挖坑,然后四面鑿洞。

    必然有這樣一個人,憑著大膽的設想開始了第一鎬,向下掘出的第一鎬是多么有力而決絕。那種持續叩響大地的聲音,比后來長安和洛陽宮殿的金石之聲都要響亮。挖出的土方在一點點擴大,一個深坑開始顯現。

    這位先人的舉動,一定不是為一己之私,他是為了整個家族以及整個山塬的傳續。這種念想是讓人興奮的,于是有了眾人的動手。那是一個為改善居住條件的躍進年代,也是長久的穴居方式的一次革命。

    據說有國外的衛星把地坑院與福建的土樓都誤作了導彈井之類。巧的是,它們都是出于中原人之手。在戰亂頻仍的時代,不得已的河洛人遷居他鄉,南方多山,無法下挖,只有上壘。

    福建的土樓和陜州的坑院運用的是同一類理念——圍守、安全、舒適、照應。當然,同樣耗時耗力,精打細琢,體現出愚公樣的實誠、老子樣的智慧。它們一北一南,一個地下一個地上,遙相呼應,構成中國民間建筑的奇觀。

    王劍冰,河南省作協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一九七九年始在《人民文學》《詩刊》《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發表作品數百萬字,已出版散文集《絕版的周莊》、評論集《散文時代》、長篇小說《卡格博雪峰》等文學著作三十六部。散文《絕版的周莊》被刻石于江蘇周莊,其被周莊授予榮譽鎮民;《陜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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