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5期|海倫納:鴻雁的故鄉

引 子
一封飽含深情的信從祖國首都飛到北疆草原。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給內蒙古自治區蘇尼特右旗烏蘭牧騎隊員們回信,勉勵他們繼續扎根基層、服務群眾,努力創作更多接地氣、傳得開、留得下的優秀作品,永遠做草原上的“紅色文藝輕騎兵”。杭蓋旗烏蘭牧騎新老隊員撫今追昔,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一
清晨,我下了火車,恰好趕上開往騰格里方向的長途汽車。隆冬時節,朔風陣陣,著實讓我聞到曾經熟悉的大漠風的味道,不覺心頭也熱了。車快要開了,上來一個姑娘,身穿乳白色羽絨服,戴著口罩,打著手機,朝后排走去。就在她坐到座位,抬起雙手捋捋披肩秀發時,我不經意間看到她的一雙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霎時,我驚詫不已,只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汽車駛向曠野。車內有些冷,人們一個個裹住身上的棉衣皮襖,靜悄悄的,大漠里的人大多內斂,好像就喜歡這樣的沉默。然而,我的心被那雙眼睛牽動著,不時回頭瞅瞅,那眼神,似乎讓我倏然看到最熟悉的那雙眼睛,心里暗自忖度:難道這世上還有如此巧合的事嗎?幾天前,自治區文聯交給我任務,深入基層烏蘭牧騎采訪,寫出一部真實反映他們火熱生活的作品來。在趕往自治區東部地區的途中,微信群里傳來全區烏蘭牧騎優秀節目評選晚會的盛況,讓我大為驚愕的是,榮獲金獎的是獨舞《鴻雁》,再看表演者,那容貌、那舞姿……就是安娜呀!我在驚嘆疑惑之余,才辨認出那是一位陌生的姑娘。我當即就從往東奔去的車上下來,又改乘西行的列車,日夜兼程趕赴而來。
那是百靈鳥歡唱的大漠春天。一輛大巴車行駛在沙漠邊緣的公路上,車廂上的“杭蓋旗烏蘭牧騎”蒙漢文字特別醒目。一對對鴻雁在空中盤旋,掠過我們的汽車,向大漠深處飛去。車內,隊員們興高采烈地唱著、交談著,洋溢著一股青春的熱浪。這是我擔任烏蘭牧騎指導員后第一次帶領隊員下牧區巡回演出。作為國家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我畢業后來到自治區最偏遠、最艱苦的這個邊境旗,在民族中學當老師,不久又當了教導主任,后來組織上又將我調任為旗烏蘭牧騎指導員。
伴隨著車窗外依然不間斷的沙丘閃過,車內的歌聲笑聲漸漸小了,只有坐在我身旁的歌唱演員蘇和低吟著古老的民歌。長時間驅車趕路,隊員們大都閉著眼昏昏欲睡。我回過頭,看一眼坐在后排的隊員安娜,正巧她也凝眸望著我,目光相遇,她遞來俏皮的微笑后把臉轉向外面。我感受到了,每當眾人不注意時,她總是向我悄悄送來那特別的、神秘的秋波,在我心里蕩起層層記憶的漣漪……第一次相遇的那個早晨依然清新明麗。
烏蘭牧騎隊部院里幾棵沙棗樹盡情舒展著綠枝,幾只小鳥在樹枝間跳躍,歡快地鳴囀。不知何時,從排練廳傳來悠揚的音樂聲。
誰在那兒?當我走到排練廳門口,眼前出現的是一位身穿紅色練功服的姑娘,伴著明快的節奏忘情地旋轉著,時而舒展軀體親昵著大地,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薩日娜花;時而踩著節拍凌空一躍,如一只歡騰的小鹿;時而又波浪般地顫動手臂,像一只鴻雁在展翅飛翔……啊,這美的旋律、舞的火花、詩的靈魂!我完全被藝術的魅力所吸引……
音樂停了,她的動作隨之緩緩停下來,抬手捋了捋前額上的青絲,驀然發現了我,遞來清脆又甜柔的聲音:“您好!”
“你……好!”我竟然有些木訥,露出從未有過的窘態,與剛才的激情澎湃判若兩人。她一邊擦額上的汗珠,一邊拾起凳子上的白色運動衣,順勢搭在肩上,邁著輕盈步伐向我走來,嫣然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您是新來的指導員吧?”
“是……”我點頭回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我昨天才報到,還沒來得及召開全隊會議相互介紹呢,她怎么認識我?
“我叫安娜,舞蹈演員?!彼晕医榻B,白凈的臉上泛著紅云。稍許,她朝我瞭了一眼說:“今年的‘五四’青年節聯歡會上,您演講的《青春和理想,與八十年代握手》,棒極了!”
走出排練廳,她還告訴我,她是一年前從自治區藝術學校畢業后分配到烏蘭牧騎的。我倆相識得這么自然,如同后來發生的故事一般,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自然。
汽車離開沙漠公路,穿梭在凹凸不平的沙丘間,不停地加大油門爬行著。顛簸有兩個多小時,駛進沙溝才慢慢停了下來。副隊長兼司機巴圖回過頭,說:“嗨,我的大小姐們、先生們,此處正好方便,大家下車了?!?/p>
“往哪兒?”隊員們從車窗往外瞭望四周光禿禿的沙丘,好奇地問。過了片刻,他們好像想到了什么,哇一聲哄笑起來。巴圖卻一本正經地說:“男士們到車的右邊,女士們到車的左邊,那兒的沙包上還有幾棵駱駝刺,也能遮擋一些?!?/p>
這下,大家才知道巴圖沒開玩笑,你看我,我看你,女隊員向梅滿臉羞怯地對巴圖說:“巴隊長,再往遠處走走,行嗎?”
“往哪兒?對你們女士來說,這兒是最理想的地方啦,翻過前面這道沙梁半天走不遠不說,什么也看得清清楚楚……”
“呀?”女隊員們有些害羞地低聲笑起來。
“男士們先下去吧!”蘇和站起來,習慣地甩了一下披肩的卷發,很灑脫地揮揮手。男隊員們都下了車,沒過一會兒又上來了,坐到各自的座位上。女隊員們卻低頭不語,誰也不敢下去。巴圖站在車下喊:“嘿,男的下車待一會兒吧?!痹捯粑绰?,蘇和便不解地問:“巴隊長,男的下車,那女的就在車里……”
大家聽了齊聲大笑。我只好說:“男同志下車站在車的右邊吧,這樣女同志到汽車左邊那兒就沒有顧慮了?!标爢T們看看我,不再起哄了。因為他們中間好幾個都是我在中學當老師時教過的學生。男隊員們下車,站在我身邊,女隊員們慢騰騰地下了車,往車左邊走去。好大一會兒,她們才回來。
汽車繼續轟鳴著,不停地越過迎面一個接一個的沙丘,顛簸得越發厲害了。忽然,后排座位上有人喊:“停車!停車!”
汽車戛然停下。巴圖回頭問:“又怎么啦?”向梅說:“安娜暈車啦,要吐?!?/p>
“不要緊的,吐兩次就好啦,以后常年下牧區演出,也就沒啥嬌氣啦?!卑蛨D不以為意地搖頭。因為這批隊員都是近兩年從藝術學校畢業分配或新招錄的,還沒有多少生活體驗。
安娜被向梅扶著下了車,蹲在車旁吐了一陣,上車后,蘇和起身讓座:“安娜坐這兒,我到后排去?!卑材缺阕谖疑砼?,可能暈車難受,緊閉著雙眼。隨著顛簸,她的頭來回搖晃著,我向她稍稍靠攏,輕聲說:“靠在我身上吧?!彼t疑了一下,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上。
“看??!牧人們騎馬過來了!”
大家聞聲望去,遠處的荒原上掀起了一道黃塵。隊員們即刻活躍起來,紛紛把頭伸出車窗,向奔來的馬隊呼喊:“呼呼……呼嗨!”轉眼間,馬隊與烏蘭牧騎的大巴車匯合了。
“小伙子們,咱們賽跑吧!”
巴圖也來精神了,加大油門,汽車像射出的箭一般飛馳在沙原上。騎馬的小伙子們也不甘示弱,紛紛揚鞭催馬。汽車在兩邊馬隊簇擁下,很快到達了我們的第一個演出點——幾頂蒙古包前。
牧人們早已在攜幼扶老迎接我們,熱情地問候,就像久別的親人一般。巴圖上前和幾個牧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還一連串地問候起來:“扎,你好,老人安康,孩子可愛,妻子溫順!扎……扎,兄弟好,牛羊好,草場好,湖水好……”
“每次見到了你們,真像過年一樣高興啊?!币粋€中年牧人握著巴圖的手激動地說。
“哦?”巴圖卻用那雙逗人的小眼睛盯著他,“你是看到烏蘭牧騎的演出,還是見了咱們漂亮的姑娘們,就像過年一樣高興了呢?”
人們不由開懷大笑。
巴圖雖說剛剛三十出頭,已經是烏蘭牧騎的老隊員了,開著玩笑,和牧人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似的。我也被他的這股樂觀又幽默的神情感染,年輕隊員們也不再拘謹,神情也放松了。我們被請進蒙古包里,就像招待遠方的貴客,我們面前擺放著堆得像小山包一般的肉食和奶食品,滿包里彌漫著溫馨。
夜幕降臨了。蒙古包外聚集了男女老少幾十個人,在這人煙稀少的大漠里也是罕見的集會。嘎查達對我解釋:“聽到烏蘭牧騎過來演出,人們幾天前就相互奔走傳遞這一喜訊了!有的牧人還是從幾十里外騎馬、騎駱駝趕來的呢?!?/p>
“牧民們何必走這么遠的路呢?”站在我身邊的隊員不解地問。
“大漠里生活的牧人,白天腳下是一片沙漠,頭頂一個太陽,晚上做伴兒的是月亮、星星。除了收音機里聽聽外面的消息,聽聽歌兒,還有什么呢?”
巴圖和我領上幾個牧民小伙子,三兩下就把舞臺搭好了。這舞臺,再簡單不過了:在平坦的沙灘上埋進兩根木樁,木樁上掛起兩盞汽燈,把沙原的夜空照得通明、透亮。
隊員們簡單地化妝后,換上演出服,腳踩沙地、頭頂蒼穹,開始演出了。牧人們坐在沙地上,興致勃勃地觀看。不遠處是他們的坐騎,反芻的駱駝、甩著長尾趕著蚊蠅的馬兒,也會時不時朝著舞臺抬頭觀望。安娜、向梅等幾名女演員接連跳起《頂碗舞》《擠奶舞》,鐵木爾笛子獨奏《牧民新歌》,這些烏蘭牧騎成立以來保留的傳統節目,依然有著經久的魅力,博得牧人們發自內心的掌聲。蘇和的獨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和《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唱出了牧人的心聲,他又唱了兩首歌才勉強下了舞臺。當安娜的獨舞《鴻雁》登場表演時,一瞬間就成了今晚大漠深處最為耀眼的景致。
獨舞《鴻雁》是安娜自編獨創的,演出的第一場就已經轟動了。那晚小鎮唯一的劇院里擠滿了觀眾。我站在舞臺一側,按節目順序安排演員們登臺表演,隊員們稱我是“前線總指揮”,其實我心里格外緊張,這場演出能否成功,直接關系到烏蘭牧騎這批新隊員的聲譽。輪到安娜表演了,她早已站在我身旁。她身穿乳白色的蒙古袍,頭上裹一條紅色的綢巾,腰間系上了演出專用的絲綢腰帶。我望著她,抬手在她肩上輕輕按一下,她會意地向我點點頭,伴著悠揚的馬頭琴旋律,一只“鴻雁”帶著春天的快樂、夏天的祝福飛向舞臺,立刻吸引了臺下全部的目光。這只鴻雁自由地翱翔著,時而追尋著藍天下飄浮的白云,在碧綠的草地上掠過她的倩影;時而飛旋在鮮花盛開的草叢上,與周圍五顏六色的花朵爭艷;時而飛落到微波蕩漾的湖面,沐浴著漂亮的羽毛,等待著情侶……她,歡快地旋轉著全身,忘情地追尋夢中的愛情……當鴻雁憧憬著美好的明天飛向遠處,人們還在翹首回味。安娜重返舞臺謝幕,頓時掌聲、喝彩聲,潮水般涌向她……
一陣掌聲把我拉回大漠的夜晚。安娜已表演完,含著微笑走到我跟前,坐在旁邊的老額吉伸手親昵地撫摸著她的臉:“孩子啊,你跳得真好呀,就像你的人一樣美!”
安娜被夸得滿臉通紅,抬手拭揩額頭上的汗珠。我順手遞出去手帕,她大方地接過,向我投來俏皮的目光,深呼吸調整一下心緒,走過去熟練地彈起揚琴。就這十八名演員,輪流唱著、跳著、彈著。因為烏蘭牧騎的演員都是按一專多能訓練的,比如巴圖副隊長,不僅兼任司機、舞美、燈光,還是曾在自治區獲過獎的馬頭琴手。
演出結束了。牧人們說笑著,這不太長的快樂已經足夠,他們紛紛過來向我們致謝道別,然后騎上馬、跨上駱駝連夜返回去了。家里的畜群離不得人,暗黑的曠野里狼會時常出沒的。
二
長途汽車到達坐落在騰格里沙漠懷抱里的邊塞小鎮時,天已經黑了,還飄起雪花,路燈被雪籠罩著,亮得五彩繽紛。我注意到,那個姑娘下車后,招手打車走了。那背影、那走路的身姿,如果不是時空轉換,我還真以為就是安娜。
街道上行人寥寥,雪花在天空中漫漫飛舞著,讓人感覺到塞外的雪夜格外寧靜、溫馨。沒費周折,我找到一家旅店住下了。
多少年了,我從未像今夜這樣激動過,幻想著明天就要見到安娜的種種情景……我再次打開手機上存著的視頻,看看跳舞的姑娘,越看越像汽車上見到的那個姑娘。這一夜,我就這樣在空間和往事的無盡想象中度過了。
雪已經停了。我徑直走到烏蘭牧騎隊部大院,那里悄然無聲,演員們每天都要早起練功,應該是滿院子練聲的、拉琴吹笛的、彎腰壓腿的。我正納悶地往里走,忽然聽到從排練廳傳來一片吵鬧聲。當我走到門口,巴圖正在指著蘇和吼道:“這樣你會讓烏蘭牧騎出問題的!”
“我怎么啦?”蘇和梗著脖子,毫不退讓,“難道編排一臺歌舞劇,就有問題啦?”
隊員們圍著他倆站下一片,誰也沒注意到一個悄然站在門旁的人。我迅速環顧一遍,卻沒看到安娜,除了向梅,都是新面孔,清一色的年輕演員。巴圖已是滿頭花白,因生氣嘴唇上的花白胡須也顫抖,瞪著蘇和直搖頭。蘇和也不年輕了,習慣地抬手捋捋披肩的頭發,氣哼哼地扭過頭去,不吭聲。驀地,我的眼睛一亮,原來昨天和我一路坐車來的那個姑娘也在這兒。此時沒戴口罩的她,居然與當年的安娜分不出兩人來。她說:“我們也是想創新,出精品,走出去嘛?!?/p>
“就是嘛,還要到各大城市里演出,提高知名度,還能創收?!币粋€手握馬頭琴、長長頭發的小伙子接過話,卻被巴圖打斷了:“你就知道城市、城市,要不就掙錢、掙錢!”
“這又怎么啦?”小伙子很不服氣地把披肩的頭發一甩,欲言又止。巴圖呵呵兩聲:“我還不知道你?滿腦子想著當什么明星,好讓這個城市、那個城市的觀眾都知道你?!苯又制财沧?,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北京大,那你漂了幾年怎么沒成明星呢?”這下,小伙子有些火了,瞪著巴圖說:“在家里就嘮叨這件事沒個完?!?/p>
“啊,你還敢頂嘴?”巴圖氣憤地掄起胳膊時,向梅連忙抓住,勸道:“老隊長,每個人都有夢想,一個年輕演員想當明星也是正常的嘛!咱們要理解孩子?!?/p>
“理解什么?想當明星,就當牧民心中的明星!”
向梅抓著巴圖的胳膊,望著他:“前兩天蘇和還說,請您給新隊員們講講烏蘭牧騎的精神咧?!?/p>
“哼,早該給你們講講啦?!卑蛨D又特意瞪一眼蘇和。
當年,盡管大漠閉塞,可烏蘭牧騎演出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我們來到一個在沙漠湖邊駐牧的浩特時,遠遠望見分散坐落的兩頂蒙古包,羊群在湖邊稍見綠色的草灘上覓食,幾峰駱駝站在沙丘上瞭望,兩只牧羊犬從老遠吠叫幾聲迎過來了。幾個牧人站在蒙古包前,向著我們招手。
“聽到烏蘭牧騎來的消息,一早就等上你們啦?!?/p>
烏蘭牧騎讓牧人們歡心、喜愛,他們早早把蒙古包前的一片沙地清理得干干凈凈,還潑灑了水,壓住了浮土,那可是他們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的水??!
“就這么幾個人,怎么演出呀?”幾個年輕隊員一邊化妝,一邊犯愁了。
“就是一個牧民觀眾,我們也要演出的?!?/p>
巴圖來一句后,穿戴好演出服飾,帶頭拉響馬頭琴,也拉開了演出的序幕。接著,安娜和鐵木爾跳起了歡快的雙人舞《牧人浪漫曲》,面對蒙古包前寥寥無幾的觀眾,演員們仍盡情地表演。演出快要結束時,一位老阿爸上前又請求道:“我想再看看叫個鴻雁的姑娘跳的舞?!?/p>
“呀,這老阿爸還要看???”幾個女演員瞪大眼睛。陪同我們的嘎查達解釋,老阿爸住在三十幾里外,騎著駱駝趕來時,安娜的獨舞剛跳完。我只好用希冀的目光看看安娜,她點點頭,在悠揚的馬頭琴旋律中又跳了一次。我卻發現她跳得有些艱難吃力。老阿爸激動得伸出大拇指:“賽呼很(好姑娘)!”
這家的男主人高興得無論如何也要宰羊招待我們。巴圖上前阻止道:“我說老哥,這青黃不接的春天不是宰羊的季節嘛?!笨伤粋€勁地感慨道:“聽我阿爸在世時常說,過去王爺呀、貝勒爺呀,才看得到這么好的節目。今天你們真把咱們牧民也當成過去的王公貴族一樣啦?!闭l也阻止不了,這位耿直的牧人還是從羊群里抓來一只羊,宰了。
我心里惦記著安娜,帶著疑問走進女隊員的帳篷。只見安娜躺在鋪上,我忙問:“怎么了?”向梅見我緊張的樣子,詭秘一笑,“她病了?!?/p>
“病啦?”這更使我害怕。因為下牧區演出,最令人擔憂的莫過于得急病。剛要細問,向梅卻說:“您坐著,我有點事?!彼觳矈A著一捆毛線和織針走了出去。帳篷里只剩下我和安娜,她望著我:“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更不是急病?!蔽疫@才長長舒一口氣,端詳她一副倦態的面容,不由伸手撫摸她的前額,“感冒了?”她未回答,蒼白的臉上綻開紅潤的微笑,慢慢睜開眼,悄聲說:“一個月痛一次……”我明白了,頓覺尷尬,不知怎么走出她的帳篷的……
“哎呀,這不是咱們老指導員嗎?”
向梅喊一聲,眾人的爭執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時,那個美貌驚人的姑娘,驚詫地看我一眼,就把頭扭過去了。巴圖高興得三步并兩步跑過來緊緊擁抱我,在我肩膀上打一拳:“你這老弟,走了以后連封信都不來?后來才聽說你調到首府當大作家了?!碧K和愣怔地看著我,緊緊握住我的手:“哎呀,真沒想到是您啊?!卑蛨D在一旁說:“我退休后,蘇和當隊長啦?!?/p>
“您怎么不來看看我們呢?”向梅說完看一眼巴圖和蘇和。我知道他們臉上不自然的表情里的寓意。向梅向青年演員們招招手,“這位就是常給你們講的咱們烏蘭牧騎的老指導員?!?/p>
“老指導員好!”一群青年演員向我問好。我問那個握著馬頭琴的小伙子:“你是巴圖的兒子吧?”小伙子點點頭,向我施禮問好,“我叫巴特爾,阿爸經常提起您?!?/p>
“指導員好眼力呀?!碧K和在一旁說,“巴特爾是副隊長,還是出色的馬頭琴手咧?!?/p>
“阿茹娜呢?”巴圖左顧右看時,見那個長相酷似安娜的女演員已扭頭走了。
蘇和領著我,巴圖、向梅和年輕演員們一同走進展覽室。滿屋的照片,記載著杭蓋旗烏蘭牧騎走過的六十年足跡。在牧區,每個蒙古包前都有過他們的身影,歌唱共產黨,歌唱毛主席,歌唱社會主義。
“這是一部烏蘭牧騎的光榮史詩啊?!蔽易罱営嘘P資料,當年全區八十多個旗縣都成立了烏蘭牧騎,常年深入到農村牧區演出,向農牧民宣傳黨的民族政策,歌頌社會主義祖國。那個年代,在交通不便、居住分散且消息閉塞的草原上,烏蘭牧騎的確成了一支宣傳隊,又是農牧民的貼心人。
“一代代烏蘭牧騎隊員迎風雪、冒寒暑,長期在戈壁、草原上輾轉跋涉,以天為幕布,以地為舞臺……”巴圖嘴里輕輕念展覽室醒目位置懸掛著的習總書記給蘇尼特右旗烏蘭牧騎回信的金色大字,熱淚盈眶,“我這一生沒有白過啊……”
“是啊,我們烏蘭牧騎隊員不知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達激動……”蘇和滿懷深情道,“就看我們的行動了?!?/p>
“對呀,在這新的時代,在我們從事的這平凡而又光榮的職業生涯中努力過、奮斗過,去追求人生的最高價值!這才是最有意義的?!蔽乙苍谝慌杂懈卸l。蘇和點點頭說:“現在黨委政府比以往更重視咱們烏蘭牧騎了,賦予了更多服務基層服務群眾的光榮使命?!?/p>
巴圖盯著蘇和,語重心長地說:“今天,就看你這個領頭雁啦,你是老隊員,可要銘記總書記的教導??!要保持住烏蘭牧騎的本色,知道嗎?”說到這兒又加重語氣道,“紅色的文藝輕騎兵!”
“看你說的,”蘇和脖子一扭,“我們要拿出能傳得開的精品來?!彼院赖馗嬖V我,“阿茹娜的獨舞《鴻雁》,已經榮獲自治區的金獎了?!卑蛨D嘴里哼一聲:“那獨舞《鴻雁》,還不是她母親安娜當年創作的?”
???原來這個阿茹娜姑娘真是安娜的女兒!我頓時立在那兒呆住了。
向梅唯恐巴圖和蘇和兩人又爭執起來,一邊讓年輕隊員們回到排練廳繼續排練,一邊朝蘇和使眼色:“正好,你給指導員說說精品的事?!?/p>
蘇和告訴我,他們正在策劃一臺大型的蒙古族歌舞劇,試圖打造當地的文化名片。他的話還沒講完,卻被巴圖打斷了,問道:“你這臺歌舞劇需要多少演職人員、花多少錢?”
“演職人員嘛,也就是四五十吧。當然,咱們烏蘭牧騎的現有人員是不夠的,可以從外地的文藝團體、藝術院校借來一些人嘛?!碧K和蠻自信地說,“至于經費,我和巴特爾、阿茹娜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三百萬左右吧?!?/p>
“什么?三百萬!”巴圖大吃一驚,瞪著蘇和,“你知道嗎?政府撥給烏蘭牧騎的經費是為牧民演出的?!?/p>
“這您放心,一分也不會動的?!碧K和卻有把握,“我給旗里匯報后,很支持,要從財政經費里撥專項一百萬,咱們當地兩個企業贊助兩百萬?!?/p>
“這……”巴圖氣憤地搖搖頭,“你們這臺所謂的大型歌舞劇是給誰看呢?能在牧區演出嗎?”他又提問,“沒有大的劇場和燈光設備的地方怎么演出?雖然一些牧民因為封育草場搬遷到鎮邊上,可那些牧民新村里能具備這些條件嗎?”他說著說著,竟然站了起來。
我倒是理解蘇和他們急于創新出精品的心情,烏蘭牧騎不僅需要下里巴人,陽春白雪也必不可少??捎窒霝跆m牧騎也追求大型歌舞劇,大場面、大演員陣容,耗資又那么大,最終也只能一城一地演那么一兩場吧?思忖片刻,拍拍巴特爾的肩膀說:“孩子,你也理解咱們這一代人吧。你阿爸的意思是烏蘭牧騎的舞臺永遠在廣闊的農村牧區,而不在城市?!痹捚鋵嵤钦f給蘇和的。
“我們也沒離開自己的舞臺呀?”巴特爾搖搖頭,“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代了,他那老眼光……”
我覺得自己畢竟離開烏蘭牧騎多年了,只好推托說找巴圖說道說道,也真想找他聊聊安娜以及此行的任務,巴圖卻早已沒了人影。我呢,因沒見到渴望見到的人,不免遺憾,又聯想到安娜的女兒對我的態度,真是百思不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