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3期|凡一平:蟬聲唱
1.血
不是所有人有這樣鬼使神差的命。
藍保溫養了三十三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
這要感謝給兒子放血的人,感謝老天有眼,感謝醫生、醫學,感謝兒子藍必旺。
臘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藍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賭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現行。義憤填膺的賭徒一擁而上,對藍必旺一頓拳打腳踢?;靵y中不知是誰,拿刀子捅了藍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動脈,噴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傷人的人都溜了,賭場的主人嚇破了膽,急忙和家人將藍必旺抬上車,往縣醫院開。途中車稍拐了個彎,經過藍必旺家,拉上已得到電話通知的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
父親藍保溫看著在車上像被生手宰的豬一樣半死不活的兒子,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塞進兒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針或臨終關懷。兒子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夾帶著劇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綁帶滲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樣從腿上滾落,灑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攤血,的確像生手殺豬。母親韋幼香一上車就哭,嚎聲比豬還嚦。丈夫藍保溫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壞或吸引,忍不住張口大罵:“看看你爛×屙的兒子,被你慣成這樣的下場,哭,哭你個爛×!”韋幼香回了一句:“兒子要是沒了,你想我這爛×再生一個,還生不出來了呢?!比缓蠼又?。
本來接送賭客的專車,現在成了救護車,拉著傷員奔跑四十公里,進了縣醫院。醫生一看傷情,決定馬上輸血。藍保溫擼起袖子,說輸我的。但一驗血,血型與傷者不對。藍保溫是A型,兒子卻是B型。韋幼香挺身而出,也擼起袖子,說輸我的,我是他媽。但一驗血,又不對。韋幼香還是A型。等著手術的醫生詫異地看了看自稱是傷者雙親卻沒有血緣關系的藍保溫和韋幼香,心里可能說了一個丟字,然后朝護士使了使眼色。
醫院走廊蹲伏著一幫賣血的人,一聽護士呼要B型的,站起來五六個,像是終于有與專業匹配崗位的找工作的大學生一樣。但護士只帶走了三個。
1200毫升買賣的血輸入藍必旺的血管,他的體溫、血壓和心率開始上升,脫離了危險。
父親藍必旺、母親韋幼香卻通體透涼、僵硬,像掉進了冰窟一樣。
兒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樣,兩邊都不一樣,這還是親兒子嗎?
藍必旺拋開兒子去問醫生。醫生回答說A型+A型的父母的確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樣,肯定不對。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兒子就在這縣醫院生的,剖腹產。六斤六兩的兒子從胎里出來后則被送去嬰兒室,三天后才回到母親的懷抱。難道是抱回來的時候弄錯了?
韋幼香想起護士用大推車送來孩子時,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鄰床的一位媽媽建議“吃吃我的看”,兒子就喝了這位媽媽的母乳,竟然不哭了。當時她也不以為意,現在想起來,真是奇怪呀,而且兒子當時手上也沒有戴辨別身份的手環。問題一定出在醫院。
醫治兒子很快演變成對兒子來龍去脈的追查。醫院也重視,其實是慌張,急忙去病案室翻病歷。但當年的資料已經找不到了。
當年的護士,大多已經退休。醫院把她們全部找來,讓她們同憶。十幾個頭發花白的護士怕擔當責任,選擇了集體失憶。
還是有一個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長辦公室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鄰床媽媽姓蘇,她老公是縣礦管局局長。
三十多年前的礦管局局長能查出來,叫羅仕馬。但羅仕馬不在縣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寧。
醫院方面在南寧找到羅仕馬,說了羅藍兩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錯了的情況,希望雙方能做親子鑒定。家財萬貫的羅仕馬當然同意。
鑒定結果出來,羅藍兩家現在同齡的兒子均與各自父母沒有血緣關系,或者說是錯位的關系,親緣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說藍保溫夫妻的兒子藍必旺才是羅仕馬夫婦的親兒子,而羅仕馬夫婦的兒子羅光燈,真正父母是藍保溫和韋幼香。
羅藍兩家的天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像是龍在翻騰。
傷情初愈的藍必旺得知自己真實的身世,從床上蹦起來,對同樣高興、激動的養父母說:“藍保溫、韋幼香,我就曉得我這條命不是下賤的命,我這金身銀身富貴命,你們給不了?!?/p>
藍保溫回應說:“是呀,你這個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p>
藍必旺說:“我親生的父母我決不會反。不過,我會想你們的?!?/p>
韋幼香擦著喜悅的眼淚,說:“必旺,到了羅家,一定好好做人,別賭了?!?/p>
“不賭。有錢人哪里還用去賭?!彼{必旺說。
而在南寧的羅家,氣氛卻十分沉重,每個人都很痛苦、難過,心如刀絞。金碧輝煌的別墅第一次感覺像個牢籠甚至地獄。
羅仕馬和蘇蓮看著親愛了三十三年的兒子,他們看見兒子的整個身體是扭曲的,還有臉。兒子的身材本來就瘦,臉又長,此刻扭曲起來,很像一棵被霜打雷擊的樹。事實上,這突然的變故,對兒子的打擊何止于霜打雷擊啊,簡直是被命運的腳踢下了萬丈深淵!他還能活著不死,真是萬幸。親愛的兒子,多么乖巧的兒子,你怎么會不是我們親生的呢?雖然你和爸媽長得不像,從長個開始就越來越不像,爸媽私底下也討論過,甚至爭吵過,但最終還是堅信你就是爸媽的親兒子。為了你的成長,為了你的幸福,爸媽甘愿為你付出一切。事實上或者本來,羅家這億萬財產,未來都屬于你,而且你已經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墒乾F在麻煩來了,親兒子出現了,這是老天長眼和恩賜,爸媽得接受。麻煩的只是如何把愛平衡給你們,說白了就是財產將來如何分配是好。爸媽的愿望當然是一人一半,兩個兒子享有同等的權益??墒悄茏龅絾??首先即將進門的兄弟(是兄還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嗎?他能接受你嗎?如果你們互相排斥或單方面拒絕,這不是麻煩,而是災禍的開始。然后是企業的主導權,是保持不變,還是易手?然后農村的父母怎么辦?然后……
別墅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得見。心驚肉跳的羅仕馬和蘇蓮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遠見的棋手??墒谴丝痰钠迨置鎸γ噪x莫測的棋局,是越想越覺得兇險,不敢再想。
父親羅仕馬對兒子說:“光燈,這個家永遠有你的位置?!?/p>
母親蘇蓮說:“兒子,別走。把你親生父母接來,我們一起住?!?/p>
羅光燈看著深情的養父母,說:“我該做回我自己了?!?/p>
2.爸媽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春天的上嶺村是一年中最美麗和舒爽的季節,像壓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滿足或釋放的那刻后,氣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潤光亮一樣。就算還有各式各樣的苦惱,上嶺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歡春天。他們覺得春天是老天爺或大自然眷顧和垂青人們的日子,山變綠,水變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賞心悅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勞而獲的意外之財。每個人都期待有好事發生,即使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喜聞樂見。
藍羅兩家的換子認親儀式正在進行。
藍保溫家人頭攢動、喜氣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腳下,像是一艘岸邊停泊的彈痕累累的戰艦。曬坪像艦艇的甲板,現在擺滿宴席和擁擠著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聞訊的人紛至沓來。歡欣和熱烈的場面讓人覺得像是慶祝戰爭的結束、和平的來臨,敵我雙方交換俘虜或人質。
藍羅兩家的兒子,說是人質也不為過,他們在本不屬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從一出生就離開親生父母的懷抱,在毫無緣由的異地他鄉生存、磨煉和成長,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運——藍家的親兒子在羅家,被培養成溫文爾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國學歷。而羅家的親兒子卻淪落上嶺,初中輟學,粗魯蠻橫,基本上是個職業賭徒。
但這錯誤的一切就要結束了。藍必旺和羅光燈的身份已經改變,首先是姓名改了,藍必旺變成羅光燈,羅光燈變成藍必旺。起初兩家父母商量讓兒子改姓就可以了,藍必旺改成羅必旺,羅光燈改為藍光燈,可一叫都覺得別扭,干脆就徹底地改。其實是沒有改,姓名都是戶口簿上的姓名不動,只是肉身換了。原藍必旺的肉體套上了羅光燈的姓名,藍必旺這姓名將由原羅光燈使用,就像換了鞋帽穿戴一樣,或者像官位,不變的是職位,變換的是人。肉身替換了,父母親的稱謂自然也改變了對象。新羅光燈將分別認羅仕馬和蘇蓮為父親、母親,而初來乍到上嶺村的藍必旺,面對分離三十三年的親生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縱使有千般的惆悵和萬般的無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藍必旺站在上嶺村的土地上,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被眾多的人議論和圍觀。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們,貧瘠、骯臟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眾中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園名貴的樹,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說他就是屬于這里,眼前的父母與他骨肉相連,像根連根的樹,圍繞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鄉親,像同一片山林的鳥獸。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呀,一個人被打回原形成為妖怪,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墒鞘碌饺缃窕蚴乱阎链?,又能怎么樣呢?錯誤的幸福已遠在天邊,血脈的雙親卻近在眼前。
藍必旺跪下,向藍保溫和韋幼香磕頭,并喚他們“爸”和“媽”。在親兒子稱呼之前,藍保溫和韋幼香早已經喜極而泣,此刻更是熱淚滂沱。他們也給親兒子跪下。還有嫁到遠方特地回來的大女兒——藍必旺的姐姐,四個至親的人抱成一團,像一個巨大的粽子。
羅家這邊,也在眾目睽睽中認父認母認子。但場面或動作顯然沒有藍家的大,首先是羅光燈沒有給親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會上小的給大的行禮。在上嶺村人看來,這已經很難得了。這卵仔在還叫藍必旺的時候,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打罵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講過什么禮節呢?親兒子不跪,親生父母豈有下跪的道理?只見羅仕馬、蘇蓮夫婦過去,每人抓住兒子一只手,父親是用力攥,母親是溫柔地撫摸,總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樣。
眼淚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來而已,或許是他們眼中的淚水,都被臉上堆滿的笑容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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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羅藍兩家互相致謝、問候。藍家對羅家的感謝是相當真誠的,因為羅家把藍家的兒子培養得那么優秀,可謂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羅仕馬夫婦阻止,藍保溫和韋幼香就給他們跪成了。羅家對藍家的感謝也不見得不真誠,謝謝你們養育我們兒子這么多年,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羅仕馬夫婦只是比藍保溫兩公婆缺少一個要下跪的動作。但沒有這個動作,一些上嶺村人看出問題來了,那就是,藍家教養的兒子和羅家教養的兒子差別太大,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或一條龍一條蟲,羅家不是很滿意。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環境不一樣,能力不一樣,成人就有差別,就像瓜果,長在溫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強。露天風吹日曬少肥,能存活下來就算不錯。再說錯也不在羅藍兩家,而是醫院。醫院也認錯了,賠償了羅藍兩家各一百萬。說到這賠償,感人的一幕出現了——藍家把獲得的一百萬賠償,堅決送給羅家。而羅家也把獲得的一百萬,執意送給藍家。藍家的理由是羅家為藍家培養兒子,肯定不止一百萬。羅家的理由是,不差錢。兩家人將錢推來推去,像踢球一樣。上嶺村人見證了這場不圖錢只講情義的比賽。最后的結果是,藍家被迫接受了羅家的贈予,不僅一百萬送不出去,還多了一百萬。產生這個結果的關鍵人物是藍必旺,現在應該叫羅光燈了。羅光燈見兩家為了不要錢推托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他大聲一喝,像一名威嚴的裁判吹了哨子,將錢判給了藍家。在場的人都為羅光燈這個大方無私的行為感到震驚、佩服和欣慰,畢竟做出眼前這個公正裁判的,曾經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呀。
上嶺村人來不及跟剛剛變身、變好的羅光燈喝上幾杯,便只見他走了。他先是跟隨然后是引領親生父母,昂首闊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輛豪華車——勞斯萊斯幻影,但沒幾個人知道這輛車的名字和價格。有的村民說這輛車好貴,要三十萬哦。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駁道三十萬哪里買得,起碼三十五萬。當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為養父母和羅光燈送行的藍必旺,因為這車原本是他的。
藍必旺將養父母和他們的親兒子羅光燈送上車。他看著他坐來的車開走,望著優越的生活和富貴的命運遠去,像遙望劃過天際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過去擁有的一切,已經有人繼承。不說別的,剛剛離去的一千多萬的勞斯萊斯車,已經不是他的了。還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屬于他。他現在是藍必旺,是上嶺村農民藍保溫和韋幼香的兒子。他的血和他們的血息息相關,情感甚至也和他們有天然的親密——他對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聲呼喚,是情不自禁和發自肺腑。他們不能沒有他這個兒子,他也不能不管親生的父母。他的命運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親情卻是根深蒂固。
上嶺村春季的這個日子,乍暖還寒。
……
原刊《江南》2019年第2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F任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八桂學者文學創作崗成員,第十二、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F已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七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八部。獲得銅鼓獎、獨秀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翻譯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出版?!秾尅贰独戆l師》《跪下》《最后的子彈》《寶貴的秘密》《姐姐快跑》等已改編為影視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