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9年第3期|孫睿:背光而生(節選)
導讀
延續作者慣有的創作風格,一部引人深思的成長小說。男主人公米樂兒時經歷了父母的離異,到異鄉生活,甚至被關進了管教所,他坎坷的成長歷程真的如同向日葵,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才生長得快嗎?
上部
1
天安門看升旗的人太多,到時候就坐在摩天輪上看看降旗吧,反過來想,效果一樣。這是米樂爸爸制訂的北京出游計劃。米樂終于在六歲半的時候迎來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去北京游樂園。
幾年前北京游樂園盛大開業,宣傳語是:直逼東京迪士尼,華北地區最大的現代化游樂園。作為一名華北地區的兒童,米樂向往這里許久。里面有一座六十二米高的摩天輪,號稱亞洲第一高,坐在上面能看到半個北京,包括天安門的旗桿。
米樂的家,距離北京坐火車四個多小時車程,他在幼兒園已經知道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門,有故宮,還知道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無比的游樂園,里面有過山車、海盜船、摩天輪,但這些什么樣,米樂并不知道,只聽去玩過的同學回來說——太好玩了,待在里面就不想走!
幼兒園已經結業,再開學米樂就上小學了,對他來說當務之急是去趟北京游樂園,要不然和同學聊起天來,顯得特沒見識。那時候每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休息,媽媽請不下假,為了讓米樂進入小學不覺得低人一等,就讓爸爸帶米樂去一次北京。米樂爸爸是老師,有暑假。
去的是首都,在當時,算重大出行。媽媽給米樂和爸爸準備了煮雞蛋,帶上黃瓜和西紅柿,臨出門前,又給包里塞了幾把動物餅干,看還有地方,要再裝倆桃。米樂說別裝了,光吃這些,都沒肚子吃烤鴨了。爸爸掀開褥子,從下面摸出一個信封,數出五十塊錢,放進包里。媽媽說用不了那么多,離月底發工資還早著呢!爸爸說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我們得吃兩只鴨子。
爺倆兒出了門。
米樂爸在火車站排隊買票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姐夫”,一扭頭,看見米樂的小舅走過來。確切說,是米樂的小表舅,米樂媽媽二姨家的孩子。米樂媽和米樂爸結婚的時候,他來參加過婚禮,那時還在上初中,現在七年過去了,已經成人,穿著警服。
小舅問米樂爸準備去哪兒,米樂爸說帶米樂去北京,小舅報出一個車次,問是不是這趟,米樂爸說對,小舅說那不用買票了,跟我走。小舅初中畢業后,考到本省另外一座城市的警校中專,學制四年,還有一年畢業,實習單位找的是鐵路公安局,期滿后就是一名鐵道戰線上的民警,跑的就是米樂爸要買票的這趟車。
米樂爸和這個小舅并不熟,婚禮后,只在米樂姥姥的葬禮上見過一面,兩家也沒什么走動,即便是親戚,也是隔得有點兒遠的那種。但是現在,因為同去北京,同次列車,這趟旅程讓關系近了。小舅要帶米樂爸和米樂從出站口進站,說工作人員有這個特權,他可以帶他們進去。米樂爸說這樣不好吧,小舅說沒事兒,都這么干,誰沒個親戚朋友。
米樂爸還是覺得這樣不好,繼續排隊。他是中學老師,要為人師表,總覺得背后有雙學生的眼睛在看著,小舅子的警服那么扎眼。小舅說姐夫你想得太多了,你們學校的校長去北京都不買票,走吧!說著給姐夫拉出排著的隊伍,直接向出站口走去。米樂爸覺得拉拉扯扯更不好,沒再拒絕,身不由己跟著去了。
米樂不十分了解情況,看到別人都在進站口排著隊,以前他坐火車也在這里排隊,現在卻從另一個方向進了車站,問:“咱們還是去北京嗎?”
“當然,而且能第一個上車!”小舅頗為得意。
火車已經停在站臺上,還沒開始檢票,站臺上也沒人。小舅帶著米樂和他爸,來到一節車廂前,一個阿姨正在門口打掃衛生,穿著檢票的制服。小舅管檢票阿姨叫了聲姐,然后介紹米樂和他爸,說這是他的外甥和姐夫,要去北京,檢票阿姨一側身,說上來吧。米樂和他爸就這么上了火車。
小舅帶他們來到民警值班室,是個獨立的房間,左右兩排座椅,中間是張小桌,門可以關上,有窗簾,還有掛帽子的地方。小舅放下包,摘下大檐帽,掛上,招呼姐夫和小外甥隨便坐,也可以躺著,說就咱仨,在這里面多舒服,不用出去聞臭腳丫子。
米樂問小舅有槍嗎,小舅說那還用說,米樂想看看,小舅說還沒發呢,等明年這個時候,就會有一把七七式。米樂問里面有子彈嗎,小舅說當然,米樂想要子彈殼,小舅說沒問題,子彈留在壞人的體內,子彈殼留給你。米樂約小舅,以后每個禮拜天來這取子彈殼,一定給他留著,小舅說一言為定。
檢票鈴響起,有人從檢票口出來了,拿著行李,往火車這邊走,舉著車票看,尋找著自己的車廂。
小舅從包里掏出一只燒雞,還有一瓶白酒,擺在桌上,說姐夫一會兒咱倆喝點兒。米樂看著眼前的燒雞,已經饞了。小舅掰下一個雞腿,遞到米樂面前,讓他先啃著。米樂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說,吃吧,謝謝小舅。米樂謝了小舅,接過雞腿。
小舅又掰下半只燒雞,說給他師父送過去。這趟車安排了兩位乘警,一位正式的,一位實習的,小舅管那位帶他的正式乘警叫師父,師父在那頭的車廂。小舅拿著燒雞出去了。
米樂爸掏出茶缸,把包里的午餐肉、花生米、黃瓜也擺上桌,和小舅子在車上聚頓餐勢在必行。
車上乘客越來越多,一片嘈雜,車廂里也越來越熱,有人光起膀子,各自忙碌。有的舉著包往行李架上放;有的掏出撲克牌,開始洗牌;有的為了和同行人挨著,跟一旁的人調換了座位,交換著手里的車票。米樂啃著雞腿,有些擔憂,問爸爸,一會兒檢票,咱倆沒有怎么辦?爸爸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小舅回來了,米樂又問了小舅。小舅說,坐在這屋里的,都不需要票。
米樂還是有點沒想通——可我畢竟沒有票呀,沒票怎么能坐火車呢?但燒雞比這個問題對他的吸引力更大,很快就忘了這事兒,手里又換成一個雞翅膀。
發車時間到了,又是一陣鈴聲,列車緩緩啟動。車廂廣播里響起音樂,是劉歡和韋唯唱的《亞洲雄風》,曲調高昂。還有一個多月北京就要召開亞運會了,這首歌吻合了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期望,風靡祖國大江南北,更貼合火車啟動的這個瞬間,一個新鮮的世界就在前方,火車正不可阻擋朝它而去。
咣當咣,咣當咣,火車有節奏地行進著。窗外的景象配合著歌詞,一排排白楊樹立在鐵路旁,看上去根連著根一點都沒錯,天上白云一朵朵挨在一起,真的是云也手握手,莽原纏玉帶,田野織彩綢,雖然火車開得平穩,米樂還是想象出一個蒸汽機火車頭,拉著一節節車廂,噴著白煙兒,穿行在曠野上,雄風震天吼……
小舅拿出白酒,準備擰開,米樂爸攔住,說不喝了,別耽誤他執行公務。小舅說喝點兒才會促進工作,仗著酒膽,真遇到流竄犯了,也敢撲上去,只要別喝得找不著北就行。說完擰開蓋兒,把白酒倒進米樂爸的茶缸,讓他先喝著,自己要出去查驗旅客,一會兒就回來?!秮喼扌埏L》播放完了,廣播里提示乘客們準備好車票,開始驗票。
小舅從包里拿出手銬,撩起衣服,別在褲腰帶上,用衣服蓋住,又故意露出一截,米樂崇敬地看著小舅這番操作。小舅沖米樂得意一笑,走了。
米樂吃飽就困,上車時的新鮮感已經沒了,倒在爸爸身后睡著了,座椅的長度正好夠他躺下。米樂爸看著茶缸里的酒,覺得小舅子還在實習期,不喝為妙,又灌回酒瓶,出去接了熱水,沏了一缸茶。
小舅查完票回來,看姐夫沒喝酒,不干了,說好不容易見一面,多少也得喝點兒,讓他盡回地主之誼,而且他師父也說了,既然有親戚上車,就陪好。米樂爸說這合適嗎,你還在實習期。小舅說沒事兒,他跟師父沒那么見外。小舅把缸子里的茶換成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舉起來和姐夫碰杯,米樂爸執拗不過,只好碰完喝了。
有酒有肉,還有人聊天,就不覺得旅途漫長。米樂睡得挺香,翻了幾次身,喝了兩次水,又接著睡了。中途經過兩個縣城,停了兩次車,上來些乘客,小舅也都出去巡查了,一切正常。車廂廣播說,下一站就是終點站北京了,請大家收拾好隨身物品,不要遺忘。
小舅喝美了,也喝熱了,摘下手銬,放在桌上,警服也脫了,只穿著跨欄背心。聽到這段廣播笑了,說自己跟車一個月,這些廣播已經爛熟于心,每次火車開到窗外的哪根電線桿,放哪段廣播,他能分秒不差地背出來。說著就模仿著起廣播員的聲音:尊敬的各位旅客,三十分鐘后,車上的洗手間就要關閉了,有上廁所的旅客,請抓緊時間!話音未落,廣播里果然響起一模一樣的聲音,米樂爸聽到,也跟著笑了。
米樂爸問小舅初中畢業后怎么就上了警校,小舅說那時候看完《少林寺》的電影,想上少林寺學武術,覺得只有一身功夫才能出人頭地,父母不讓,太遠,學完了也不好找工作。只好曲線救國,先上個警校,警校也開設搏擊課,如果江湖需要,先在公安系統混出點兒名堂,再去少林寺鍍金不晚。說完小舅自己笑了,說那時候太幼稚,被電影毒害太深,不過盲打誤撞,現在也挺好,能吃著燒雞上班,自己還有間獨立的屋子,每次走在車廂里,讓乘客掏出證件他們紛紛照做的時候,還真有種江湖俠客受人擁戴的感覺。如果能這樣度過一生,也知足了,現在就等畢業后轉正了。
桌上的食物所剩無幾,瓶里還有二兩多酒,米樂爸喝不動了,小舅說分了,酒瓶就扔了,又給米樂爸的茶缸里倒了點兒。一斤酒,米樂爸喝了四兩多,剩下半斤多是小舅喝的。
車上廣播通知現在鎖廁所,再有二十分鐘,就進北京了。米樂爸叫醒米樂,讓他緩緩神,準備一會兒下車。小舅開始收拾桌子,拿起酒瓶準備扔了,之前在門口遇見的那位女列車員推門進來,說前面第四節車廂,一個乘客喝多了和你師父戧戧上了。小舅問為什么呀,列車員說喝多了的乘客要上廁所,已經鎖門了,找我開,我不給開,正好你師父路過,讓他坐下,他不聽,兩人就頂起來了。
小舅放下酒瓶,說了句我去看看,來不及穿上警服,躥出包廂。動作之快,讓米樂覺得功夫片里那些飛檐走壁的人真的存在。
米樂對這一幕記憶深刻。六年后,他坐在小升初的考場上寫作文的時候,腦子里浮現出這件事兒,寫到作文里。作文的要求是:我們平凡人的身邊都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發生,寫一位你眼里的平凡英雄。米樂寫的就是這趟北京之旅,小舅走到那節車廂,制伏了犯罪分子,成為全車的英雄,讓火車平安抵達了首都北京。時間有限,作文里沒有過多描寫燒雞的味道。
考試結束,老師收上卷子,跟大家說:后會有期,前途似錦,歡迎?;啬感?纯?。便結束了小學的最后一堂課。
同學們陸續走出教室,米樂被老師叫住,說把鑰匙留下吧,以后就不用來開門了。米樂是班長,之前每天都會早到學校,打開教室的門。米樂沒反應過來,說那以后門誰開呀?老師說以后這里就是別人的教室了,再開學你們就去初中報到了,小學和你們沒關系了。米樂這才認清小學上完了的現實,留下鑰匙,跟老師莊嚴地說了再見。
2
米樂回到家,見他爸跟豁牙老何正準備開喝?;硌览虾尉褪橇昵胺且诨疖嚿仙蠋哪俏宦每?,此時他沖米樂咧嘴一笑,露出豁牙打招呼:公子放學了,快來吃飯!
豁牙老何已成為米樂家的???。他知道今天是米樂小升初考試的日子,帶來了熏肝、蒜腸,還有燒雞,慶祝小學生變成中學生。米樂家有點什么事兒,無論是刷房,還是米樂爺爺去世,豁牙老何都身先士卒,幫著張羅,表現出對這個家的巨大熱情,而他自己家的墻早黑得不像樣子了,自己的媽都快進養老院了,也沒太認真管過。
米樂說不餓,沒上桌,回了自己屋。他對豁牙老何很有意見,不僅因為老何把這當成了自己家,還因為媽媽和爸爸離婚,也跟豁牙老何有關,哪怕米樂還是小學生,也能覺察到其中的些許聯系。
那年在火車上,小舅聽說有人和師父戧戧起來,躥出包廂,米樂爸不放心小舅,也跟了過去,讓米樂坐在包廂里不要出來。
到了吵架的車廂,小舅見一個中年男人正頂撞著師父,這個人就是豁牙老何,那時候他還有一口整齊的牙齒。老何始終在圍繞一個議題發牢騷,就是為什么不讓上廁所。答案顯而易見,剛才廣播里都說了,馬上要進北京了,按鐵路章程,就是要關閉廁所的。
老何認為自己可以上廁所的依據是:我是在廣播結束之前走到廁所門口的,可是門已經鎖了,這說明鎖廁所的人沒有遵守章程,剝奪了旅客的上廁所權。
小舅師父說列車員在廣播前,已經在車廂里走動著提示要鎖廁所了,沒人上,才鎖的,只比廣播早鎖了十幾秒而已。老何說既然車上有廣播,就該以廣播為準,列車員的聲音太小,聽不到,再說了,沒什么人關心列車員說什么,她們不是推銷襪子,就是推銷手電,沒想到這次推銷的是廁所。
人們哄笑。
老何一身酒氣,說打開廁所讓我上一下,事兒就解決了。
人群中有人插話:就是,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正好我也方便一下,剛來尿。
人們哄笑。
小舅師父是個面相和藹的老警察,說現在火車離北京站越來越近,不適合再使用廁所,首都有規定。老何說首都怎么了,首都就得讓人把屎尿弄褲子里嗎?
人們哄笑。
小舅被人群隔在外面,沒穿警服,沒人給他讓路,他就往人群里擠,米樂爸跟在后面。
小舅師父說,北京在準備開亞運會。
亞運會怎么了,我也是亞洲人,歌詞里都說了——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老何還唱了起來。唱完說,屎都不讓拉,簡直就是斬草除根!
人們哄笑。
老何更來勁:那些運動員難道進了北京就一直憋到亞運會結束嗎?
不一樣,人家是在房間里上廁所,你在火車上上廁所,直接落到鐵路上,影響北京市容。小舅師父說。
那是火車設計得不合理,要憋就讓設計火車的人憋著,別讓我們老百姓也跟著憋,我們又沒犯錯——您快點開一下吧,我真快憋不住了。老何配合上表情。
人們又哄笑。車廂那頭的人也圍過來看熱鬧,幾點鐘到北京已經不重要了。
小舅師父掏出煙說,咱倆去過道抽根煙兒嘮嘮,在這影響別人。
煙是中華。老何視而不見,說我一般都是拉著屎才抽煙,你光請我抽煙,不讓我拉屎,屎拉褲子里怎么辦?
眾人又笑。
小舅師父說,真拉褲子里,我給你洗。
老何說,我怕您洗不干凈。
小舅這時候從人群中擠出,不由分說,沖著老何伸手就是一嘴巴。
怎么說話呢!小舅呵斥老何,喝點兒貓尿就來勁是吧!
你誰呀?老何被突如其來的這一下抽蒙了,轉過臉,要還手,一看是個小伙子,估計打不過,沒再往前沖,捂著臉說,憑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舅還要往前沖,被師父一伸胳膊攔住。
老何沖著小舅師父說,你是警察,他打人你不管,我拉屎你倒管!小舅師父說,我都會管,一件一件來,你要是不鬧著上廁所了,就先這樣,我再管他,讓他跟你道歉。老何說甭想這么把我打發了,先解決上廁所的事兒,再解決我平白無故挨這么一下的事兒。
小舅沒師父這等好脾氣,更是沒經驗,隔著師父,照著老何面門就是一拳。打完說,我給你打出屎來信不信!
米樂爸趕緊抱住小舅,防止他做出更沖動的事兒。
打完,小舅覺得手里黏糊糊的,一看,都是血,酒有點兒醒了。
這一拳打得老何扭過臉去,等再轉回來,已經鼻青臉腫,他覺得嘴里多了點兒什么,一張嘴,用舌頭頂出兩顆門牙,紛紛墜地,當當兩聲。鮮血汩汩流出來。這一時刻,為日后老何的新名“豁牙老何”奠定了基礎。
師父給了小舅一句話:別再添亂了,趕緊消失!
師父的話管用,小舅真的就消失了,被米樂爸抱回包廂。
人群中有人說:不能讓打人的走了。
小舅師父怒了,喊出一句:
“都別廢話,回去坐好!還嫌事兒少!”
這句話喊出來的同時,槍也掏出來了,沖天舉著。黝黑的槍身,讓人對這位老乘警刮目相看,大家之前以為他沒什么脾氣,現在都不說話了,回到座位。
老乘警舉槍的姿勢保持了幾秒,像威震四方的托塔天王,見人都老實了,收起槍,問老何:
“還上廁所嗎?”
“牙疼?!?/p>
老何說話已經漏風了,捂著嘴。
沒人再笑。
老乘警讓老何跟他走,他那有醫藥箱,先給老何處理傷口,然后處理打老何的人。老何捂著嘴沒動,酒精和突然打在臉上的拳頭,讓他大腦有點兒短路。一分鐘前他還很得意,眾人用笑聲給他助威,現在那一張張面孔不笑了,同情而痛惜地看著他。他成了全車廂最狼狽的人,有些害臊,站不起來。老乘警見他不動彈,說那我去拿醫藥箱,來這給你處理傷口,說完走了。
老何撿起自己的兩顆牙,攥在手里,把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發現自己如此慘狀的罪魁禍首是那個穿背心打了自己的人。老何想不通,我怎么就被他打掉兩顆牙呢,憑什么!
老何站起來,左右尋摸,用漏風的嘴問身邊人:
“打我那人呢?”
沒人說話。
“打我那人呢?”不能就這么完了!老何又問了一遍,“呢”字因為漏氣給說成“了”。
看老何可憐,有人沖米樂小舅走掉的方向揚了一下脖子,算給老何個提示。老何心領神會,朝那方向走去。
米樂在包廂里等到小舅和爸爸回來,看他倆表情凝重,問怎么了,倆人誰也沒回答。小舅一屁股坐下后,又站起來,說,我去洗洗手。
米樂又問了爸爸一遍,怎么了?爸爸只是說,沒事兒,馬上就到北京了。
小舅洗完手,回來說:他媽的,不是他的血,我手破了,牙給磕的。小舅舉起手,手背的指根處皮開肉綻,往外滲血,米樂看著直齜牙。
老何捂著嘴,一路找過來,終于在包廂看到白背心,敲敲玻璃,拉門進來。
這是你進來的地方嗎?小舅仰頭坐著,依然沒好氣。
老何看見小舅身后掛的警服。你是警察?老何話一出口,又一股血流下來。
米樂爸撕了一段衛生紙,讓老何擦擦。
您是便衣?老何接過紙問道。
不是。米樂爸說。
您做什么工作?老何還問。
哪兒那么多問的,回你座上去!小舅拿起桌上的手銬,找銬呢吧!
米樂爸按住小舅子的手,對老何說:
“我是老師?!?/p>
“在哪當老師?”老何抹掉血問。
米樂爸報上學校的名字。老何點點頭說:
“離我家不遠,教什么?”
“生物!”
“生物指的是什么?”
“植物、動物和人?!泵讟钒终f。
“哪兒那么多問的廢話!”小舅用手銬敲在桌上。
老何不由自主又看向小舅,小舅的目光像拳頭一樣打在老何臉上:
“看什么!服了嗎?”
老何沒說話,米樂小舅伸手揪住老何的臉:
“問你話呢!”
老何的嘴被揪得咧開,露出沒有門牙的牙床,牙床下面的缺口里一片黝黑,像條隧道,仿佛在笑。
“笑他媽什么笑,問你服了嗎?”小舅手上的勁兒更大了。
這時候小舅師父拿著醫藥包進來,小舅松開了手,窗外突然黑下來?;疖囘M站了,站臺的頂棚遮掉了天光。
北京到了。
……

作者簡介:孫睿,祖籍北京,北京作協會員,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主要作品長篇小說《草樣年華》系列、《我是你兒子》系列、《跟誰較勁》《活不明白》《路上父子》等,電影導演作品《草樣年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