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5期|王好獵:天食,地食
“真的,中國的哲學一開始就和舌頭有關。從大禹開始,中國人就把燉肉的鼎作為溝通天人的禮器?!?/p>
“那西方呢?”
“西方的哲學一開始就和眼睛有關。柏拉圖不是說了嗎?不懂幾何者做不了他的學生。純凈的數學空間就是他的理想國?!?/p>
我還記得那次和云一樹沿著烏松河行路時說的這段話。
作為曾經的高校哲學教師,我很容易就能從他的觀點做出這個推論:中國的哲學和廚藝是相通的,帶著作物和土壤的味道,根子在地上,目的是生活;而西方的哲學和數學是默契的,迷戀光線和空間,根子在天上,目的是超脫??墒俏以浬钚虐乩瓐D對食欲的貶低,用了很長時間,很努力地去割開食物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就像在切掉自己身體上壞死的部分。這個巨大的錯誤仍然像緩釋的毒藥一樣影響著我的生活。
我,叫馮平羽。
一 關外三絕
當馮平羽和韓詩朗在冰島的苔原上追尋著奧丁的足跡,努力執行著他們“不插電”的假期攻略時,撫西的廚神馮老爺子在祖宅里擁被而逝。
幾經波折,當馮平羽從地球另一面回到久別的祖宅,看見正屋廳堂里父親的遺像和母親的遺像掛成了一對。都是他們三十多歲時的模樣,那時的黑白攝影術都是好萊塢默片時代的風格,把人都拍得很美、很有精神。該流的淚早在飛機上就流完了,此刻她平靜地看著父母的遺像,心情反而像照片里父母的神情一樣寧靜。親與子,緣分那么深,但究其始終,卻又那么可嘆:通常父母能見證孩子從無到有,卻不能見其從有到無;而子女則正相反。錯過了父親在這個世界的消逝,就好像讓父女一世的緣分以巨大的缺憾收場。
但生活還要繼續,誰的死亡也阻擋不了太陽照常升起。他們家祖傳了幾代的撫西老字號馮記燉菜,也還要繼續舉火烹食以饗四賓。如今獨木當門撐著家業的是馮老爺子的義子大濤,不,她立刻在心里糾正自己,什么義子,馮老爺子生前傾囊相授,把大濤視如己出,連大濤的兒子也當親孫子養在自己房里,她自己,包括店里大大小小的伙計,都把大濤當作馮家的長子,這個“義”字早該在她意識中抹掉才是。整個撫西,除了她親哥哥大軍夫妻倆對此咬牙切齒晨昏詛咒之外,幾乎沒幾個人知道。而她就是有這個分別心,她覺得大濤比親哥還親厚,但“哥”字卻叫不出口,從小到大一直叫他的名字。
馮平羽在自己七八年沒回過的房間里昏昏沉沉醒來,感覺仿佛是幾十年的時差,斷斷續續的夢境里,多少陰陽相望、聚散離合,沒有一張面孔可以留得住,沒有一聲哭泣能尋到方向,清醒時的悲傷是夢境里的摧城風暴,是滂沱大雨,是山風野火……她依稀聽到廚房里有炒菜的聲音,一瞬間就聞出來是香芹尖炒土豆絲兒。她坐起來,醒了醒神,走到廚房,輕輕拉開廚房門,看見那個寬厚魁偉的背影,只穿一件白背心,露著健壯的臂膀,系著那條藏藍色圍裙,正在往盤子里扒拉炒好的菜。另一個灶口上正蒸著一屜東西,馮平羽一聞就知道是蘇子葉蒸鯽魚。年少時,父親下廚的背影不就是這樣嗎?甚至炒菜時哼的曲子都一樣。
小炕桌擺上來,懷舊的藍口碗端上來,紅漆筷子拿在手上,多少個日夜前,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飯的日子好像又回來了。土豆如豆腐,本身味道寡淡,需要別的食材來提味。香芹尖就是她小時候的至愛。這香芹一聞就知道是田野里長的,不是蔬菜大棚里的。大概就是長到腳踝高一點,采下來。鯽魚也是河里撈的,巴掌那么大,卻很肥,大濤只放了一點油,那魚肚的脂肪自己化成油了,帶著烏松河草甸子深夏的香味。她聞到也嘗到了,簡簡單單的一頓晚餐,但大濤準備起來可不簡單。
馮平羽在快要吃完時說,她打算后天祭掃完之后就走。大濤愣了一下,“就這么硌硬這里嗎?”他的失落顯而易見。其實,恰相反,馮平羽一回來就感受到一種黏稠安逸的溫暖,即便是父親新喪也不能沖淡。但就像多年前一樣,她絕不要沉溺在小鎮的幸?;孟罄?,這里的家長里短、父兄寵愛、鄰人艷羨、祖傳美食等等,都在融化她高飛的翅膀,大濤本人也是一種溶劑,是她內心里要防備的危險。是的,她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和韓詩朗的關系,他們才是從肉體到精神都等量齊觀的潛在伴侶。所以她必須走,越早越好。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她的父親,老到的馮老爺子,還埋了一道伏筆呢。大濤從自己屋子里拿出一個盒子來,這盒子她見過,母親說是祖輩傳下來的,黑漆螺鈿、紫銅鉸鏈、紫銅扣。里面放著一部線裝書,父親說是爺爺的爺爺寫的。那都是道光年間的人了,當時馮家在泰州。因為被人誣告勾結私鹽販子漁利,被流放到黑龍江。這位先祖待了十幾年,發現皇上也沒有恩赦他回到故土的意思,于是就死了心在塞外經營家業。他在泰州時就喜歡吃,到了白山黑水,發現食材是全新的,于是就如同神農嘗百草一樣,考察了多種食材,寫了一本《駢園食譜》。二馬為駢,馮者,也是二馬,就轉借了駢字。這食譜歷經子子孫孫,終于傳到了她手里。
“這是師傅留給你的,里面還有一封親筆信。我得趕緊給你,放在我這里,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贝鬂f。
“給我的信我收著,那本食譜,你非要給我干嗎?你是大徒弟,就算有什么秘籍,那也是該給你的?!?/p>
“那哪能呢?師傅說你雖然不稀罕做廚子,但天分比我可是強多了。這古書一翻開我就眼花了,更別說懂啥意思了。該你的就是你的,你躲多久也得接著?!闭f完,他就放下盒子走了。打開盒子,那本《駢園食譜》已經發黃,都不忍心翻,紙都有些脆了。馮平羽打開那封信:
閨女啊,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不論你能不能回來,有一件事爸都要交給你完成。咱們定居東北的第一代先人寫了《駢園食譜》,里面說的有些食材,現在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啥,這些年我和大濤琢磨復原出來三十幾道菜,但是最后三道,就是寫到最后一頁的,叫關外三絕,整不明白了。據說是因為有一年漲大水,你奶奶抱著盒子沒摟住,掉到水里,進了水,最后一頁讓水泡了,字兒都糊成了一片。因為這事,差點沒被你爺爺給休了。這么多年,我根據字形大約猜出來,一種應該是哈什螞,一種是魚,啥魚沒整明白,還有一種完全蒙圈,書上寫跟雷有關,你說這地球上啥吃的還跟雷有關?你是咱馮家的人精,這個任務怎么著都得完成,不完成你就不許走。
這個遺囑,由大濤監督執行。放心,你們一定會完成。
看完信,她不由得升起一股火來??烧媸怯H爹啊,琢磨了十幾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把閨女拽回來,不管她已經飛得多高多遠。但即便如此,父親也不應該讓她無限倒退,回到起點啊。況且她已經是一個哲學學者,一旦見識過太陽,又怎么能回到不見五指的洞穴里呢?馮平羽的確覺得,四線小城的飯館生活就像蒙昧者被困在山洞里。誠如西哲所說,人如果做了胃的奴隸,精神上就不會自由。更何況還要一輩子為了滿足胃而操勞呢。她心里一直在意父親不能接受她選擇的學術生涯,一個廚子怎能理解學術就像超級緩釋的藥物,往往要在學者死了之后才能起到效果?他更不理解她都三十了還是單身——在他看來,單身的女人就是沒人要。而她也懶得跟父親說她的幾段情史,而且連粉絲過百萬的當紅學者韓詩朗都在追她。當然,像她這樣獨立而驕傲的女性,難道會沾沾自喜于沾男人的光?甚至浮世的榮耀加給她本人,她都覺得就如同酒醉般,是轉瞬即逝的。不愿回家,刻意疏遠,就是因為父親對她這種生活不理解。不能說是賭氣吧,至少是一種示威。絕不為了滿足任何人而假裝選擇一種生活。
所以,她雖然還在思念父親,還在不時回放記憶里那黃金般的父女間的畫面,但她卻討厭這封遺囑,沒好氣地把它扔在地上。雖然她一時間確實不想再回北京,更不想回到烏煙瘴氣、歧視女性的哲學系里,但她怎么可能為了馮記燉菜浪費青春呢?真是癩蛤蟆想吃燉大鵝。
這種情緒當然也會影響到墓前祭奠時的心情。跪在修剪得如同高爾夫球場一樣的墓前草坪上,馮平羽的心情卻很糾結,這時哥哥大軍突然鬼魅似的出現了。
“我想搬回去住,那么大的院子,你們倆住也太冷清了?!贝筌娬f?!靶小贝鬂齽傄粡堊?,馮平羽立刻斬絕地說:“不行!爸早就說了,你已經不是馮家的人。甚至你的姓如果能收回來,也早收回來了?!毕肫鹱约阂驗楹蕾€而被逐出家門的事情,大軍既羞又惱,說:“你不讓我回去住,是怕妨礙你倆吧?”馮平羽氣得抓起祭奠的一個咸鴨蛋扔過去,大軍側身躲過,消失在樹叢后面。
但每次經過父母的遺像之前,父親那淺淺的笑意,就像最柔韌深切的叮嚀,馮平羽知道自己沒解開關外三絕的謎題之前,是無法離開這個宅子了。
二 知味
蟄伏了多日之后,馮平羽忽然提議說去外面吃。大濤笑著說,自己家是開飯店的,你要出去吃?出去吃也沒啥,關鍵是去哪家,人家廚子都要跑出來和我嘮,而且不停地說濤哥,趕上你來,得進后廚指導我兩下啊,你說煩不煩?馮平羽說,誰讓你在這小地方這么出名呢?我想去吃綠楊餛飩,那家還在嗎?就是火車站對面那一攤小吃鋪。
你不提我都忘了,早就沒了。大光叔老伴前些年得了尿毒癥,大光叔最后把店盤給了別人,聽說回山東了。四十年前闖關東,如今凡是關里老家還能找到親戚的都回去了,如今東北可是留不住人。
這還真是讓她有些傷情。大光叔多好的一個人,每一顆餛飩都包得特別飽滿,馮老爺子也喜歡吃。大光叔認得馮平羽,每次都會問,一碗八顆餛飩夠不夠?再給你多撈兩顆,湊成十全十美。其實哪吃得完啊。想起高中時常在那里等她的那個清秀男孩,是叫劉大擎吧?會和她分吃一碗……她曾好幾次想問高中同學,劉大擎后來如何了,可是終究沒開口,她清楚,這種不切實際的懷舊,如同在河流上寫字,是妄念。
那天上午馮平羽在店里看店員們灑掃庭院,放著二人轉《看燈》,一片喜氣祥和。以前飯館只是一層平房,房頂上會曬辣椒、茄子干、土豆片、蘿卜干、豆腐干、豆角絲、魚干、風干家雞和野雞,就像給陽光的祭壇。那時候沒有空調,墻上裝了八臺清風牌電扇,搖頭晃腦嗚嗚地吹著,晚上打烊之后,大濤經常開著電扇,只穿一條小褲衩,躺在八仙桌上睡覺。她進了后廚,想來自從上了高中就再也沒進過后廚了。那時后廚沒這么大,人也沒這么多,她和大濤在里面擇菜、改刀,她甚至偶爾也會站在凳子上,上灶炒一兩個菜。那兩根羊角辮隨著掂勺的節奏一動一動,大濤抓拍了一張照片,還曾經在她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給她看過。
現在想來,感覺恍如隔世。
從上高中以后她開始討厭后廚,那里刀光血影,蔥椒姜蒜對于那時的她來說都太重口味了。就是那次高中第一天自我介紹的時候,她說自己最喜歡做菜,爸爸是廚子,很多同學偷偷笑,尤其是劉大擎也笑。后來她問同桌為什么大家笑,同桌說,因為你一進屋就帶著菜味、蒜泥味。這讓她自卑了很久,甚至覺得自己不配跟劉大擎做朋友。所以自打那以后她就不進飯店后廚了,更不再和爸爸、大濤聊廚藝的事兒。
想著前塵往事,如混剪的片花,這時候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人走進店里。領班小謝過去說,還有十分鐘營業,請在休息區坐一坐。這人遙遙看見馮平羽,于是就擺了擺手。馮平羽心想,這誰???不認識啊,氣質倒是極斯文沉定。畢竟是自家生意,不能怠慢,馮平羽就走過去。
“您就是馮老先生的女兒吧?”
“不用這么客氣,請問您是?”
“云一樹?!?/p>
哦,聽說過,很有名的美食家,或者說美食作家。很多雜志上都有他的專欄,曾經出過一本很暢銷的書《知味》。他天南地北、紐約巴黎,哪兒沒吃過?今天怎么跑四線小城的小菜館里來了?重要的是,馮平羽暗自想,誰敢在她面前聲稱自己知味?哼,除非是古人。
“我來得唐突,三年前我曾經和馮老先生一起聊過,還切磋了幾道菜。這次來,物是人非,故人已去,真是遺憾?!?/p>
大濤也從后廚出來了,但上次云一樹來的時候,他正好沒在。馮平羽覺得既然是父親的故人,而且也是位美食家,干脆請到老宅里聊聊吧。泡上茶,三個人坐在海棠樹下。馮平羽和云一樹一聊,才知道他也是學哲學的,不過比她早八年,算是學長了。她對他選擇的道路有點不解,學哲學的人最后竟然托身于食物,這似乎有些高開低走啊。
云一樹問,你的專門領域是什么?馮平羽說,康德研究。于是兩個人就在貌似閑談中開始了哲學內力比拼,從哥尼斯堡的手稿,到維特根斯坦的戰地筆記……馮平羽發現,自己雖然有第一手文獻的優勢,但談到理解力,自己完全落在下風,眼見云一樹聊起了中國哲學,算是個破綻,便說道:“語焉不詳,說不明白,我最怕中國哲學這一點,像東北亂燉?!?/p>
“這就是西方人的問題了,在西方,抽象思考最后成了一種職業。但中國可沒有,中國人不會供養一些天天以思考為生的人,中國哲人都在自己從事的工作里思考,莊子就講了一個廚子,殺牛之余談了一大堆生命哲學。你在北京,你也知道從出租車司機到在墻根下象棋的,都敢講一套修身齊家治國的哲學,這就是中國哲學的土壤。你覺得這是東北亂燉,但亂燉其實并不亂,我在哈爾濱道外區的一家小館子吃過生平最難忘的亂燉,館子旁邊就是一個壽衣店,但半夜十二點之前,店里的四張桌子永遠是滿的。我連續去了九次,并且說自己是揚州人,老板才跟我透露了一點點亂燉的秘訣,那就是芹菜、茄子、土豆、白菜、豬蹄、棒骨、雞肉、魚頭等等,每一種東西放進鍋里的順序是極其嚴格的,有一樣順序錯了,就好像瑞士手表里的一個齒輪放反了一樣,他一口就能嘗出來,而這個順序是他們家兩代人反反復復試了無數次才找出來的。東北有多少家亂燉的館子?但真正把一大堆食材的品性摸清楚的,只有這一家。以此類比,能在各種復雜的因素之間找到秩序,這是中國哲學的特點,是中國人思考的方式,你說這是亂燉的哲學,也未嘗不可?!?/p>
本以為是個破綻,卻一下撞到了重拳,馮平羽被他這一套大開大合的理論說得無言以對。早已經打盹發出微鼾的大濤,忽然在這時醒了過來。
“來吧,我今天愿意獻丑,給二位做一道菜,怎么樣?”云一樹往廚房里一瞥,看見幾根茄子,露出笑意,“就來一道東北家常名菜燒茄子。獻丑了,我今天可真是要在草堂賦詩、班門弄斧了?!贝鬂α诵?,馮平羽知道大濤什么意思,因為師父教大濤的第一道菜就是燒茄子,云一樹可是碰到他的拿手活兒了。
云一樹一邊洗一邊問大濤:“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蒸、不燉,偏要燒呢?”
大濤看了看那茄子,笑了笑,低聲說:“東北話糙,你別挑我。廚子們說,腳大的茄子蘸醬,X大的茄子油熗?!?/p>
“沒錯,正是這個理兒。燒茄子就得用十幾公分的最好,因為要燒出那種香味來。茄子越大里面的籽越多。而茄子的香味主要在皮,所以要選皮厚籽少的嫩茄子?!?/p>
切的時候,云一樹只是每條茄子中間劈開,絕不多切一刀。馮平羽知道,燒茄子如果切成丁,像做地三鮮那樣,就毀了。燒茄子就要盡可能讓茄子皮完整。大油舔鍋,把一小撮蒜末煸成金黃,然后云一樹看著油花,靜靜等待,如將軍審時度勢,伺機一戰。忽然傾盤落子,幾條茄子如虎賁勇士、青襜烏騎,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入油爆炒,烈焰翻騰之際,幾個江山翻覆,落灶后,鍋鏟劃了幾個陰陽魚,翻手落盤,一菜已成。三個人圍坐無言,靜靜聞著茄子的香味。
毫無疑問,這道菜真是炒到了極致。就算馮老爺子再世,也不能過之。
云一樹告辭,馮平羽說改日一定親自下廚請學長再敘。云一樹說好,他這個夏天一直在撫西一代游蕩,搜尋遼東美食。
“真是個人物,學問那么高,把菜琢磨得還這么深,一招一式,不比我差。而人家還能談出啥哲學來,真是了不起?!贝鬂龂K嘖贊嘆。馮平羽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簡直就像那盤茄子,被云一樹炮制得外焦里嫩,已然放不下了。要不是還在清醒中,她甚至都要跟著云一樹出去了,隨他走到哪里都愿意。所謂雖不能見,心向往之,只好上他的公眾號,見字如晤??此奈⑿殴娞柅@得的最有價值的一條信息是,他現在是單身,這使她很難抑制自己的浮想……馮平羽又看他“往期精華”,讀著讀著,竟然不覺間會流淚,便一個勁罵自己矯情。
如果今生今世她還在期待一個人作為眷侶的話,即使只是精神的,那一定就是他了。她這么想。心動了就要行動,馮平羽發了微信,問他在不在酒店。他說正在青樹山和村婦們一起采松菇猴頭呢,估計要下周才能回來?!坝惺裁醇笔聠??”他問。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說急不急?但這恰恰是世間說不出的一種急。終于等了一個星期,云一樹說回來了。午飯時,大濤說晚上要給她好好做兩道自己夢到的菜。她敷衍說,行,她要去找老同學柳青,盡量趕上晚飯的點兒。之后馮平羽打扮停當,叫了輛專車,直奔云一樹住的酒店。云一樹說在大堂等她。她覺得有些不爽,但轉念一想,如果他直接說在房間等她,那反而有些不好??磥磉€是他想得周到。
他被高緯度透亮的日光曬得紅了一點,但在馮平羽眼里,無論怎樣都是那么好。他們先是聊一聊云一樹這些天采食之旅的精彩,雖然他講得很有意思,但她心里存了一周的話,卻找不到機會說,或者還不敢說。而且沒多久,云一樹另外三個朋友進來,說要和他一起離開,她就知道,或許今天不是吐露心聲的日子,直覺告訴她,或許今天之后再也沒有合適的時機。馮平羽本來想就此告辭,但忽然內心騰起一股斗志,她對那三個人說:“我今天本來要跟云學長說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沒來得及。這樣吧,請你們三位先走一步,在外面稍等片刻?!蹦侨齻€人就先出去了。剩下她和他,四目相對,之間無形的氣氛里,卻看到不同的世界。
在她而言,是一場風暴就要來臨。而在他,是風暴早已消退。
“你知道我要說什么?”聰明敏銳的馮平羽已經預感到什么。
“恕我輕慢,我早在你第一次發微信的時候,就感覺到了?!?/p>
“所以,其實你讓我這個時候來是故意的,想讓他們三個擋住我要說的話?”
“如果我這樣安排讓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覺得愛情其實也只是人生的一門課、一種技藝、一門知識,我愛過、領略過、體會過,如今我已經走了出來,這世界很大,我想去過的生活還有很多?!?/p>
為什么他說出來的話讓她這么絕望,但卻又如此內力深厚,讓她罵不起、恨不起?的確不能因為她對他熱烈的愛慕,他就必須接受。
“可是,我可以陪你一起走,這世界這么大,難道你都要一個人去經歷嗎?”
“是。我相信你也愛過,男女間的愛本質上就是相互擁有,嫉妒是其本性,就算你陪我一起走,就算我們日日夜夜手拉手不分開,你也不能容忍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愛不是第一位的。你不能夠。都是愛過的人,你也足夠聰明,能理解我的世界,所以都能夠預料到結果,我們又何必開始呢?”說完他就拿起外套出去了。
她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其他想來沙發坐一坐的客人一看她的樣子,怕她突然失控,于是都一閃而過。后來她就沿著街道走,并不理會方向和路牌。沙果樹上的果實快熟了,不久,所有的樹都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她漫無目的地走到烏松河邊的濕地公園,在蘆葦旁的藍色長椅上呆坐了很久很久……她的靈魂似乎終于回到身體里,她發現手機屏幕又亮起來。她的手機是習慣性靜音。一看,是大濤打來的,五六個未接。一下午的精神凌亂,竟然忘記了和大濤的約定。
大濤在院子里的海棠樹下抽煙,煙蒂已經成了一小堆。馮家其實有規矩,歷代主廚不可以酗酒好煙,不可以暴食暴飲,不可以過食肥甘厚味,不可以嗜食蔥蒜姜芥等所有烈味食材,因為這些東西都會損害味覺,舌頭是廚子最寶貴的硬件之一。大濤恪守這個規矩,比她爸還嚴格,這在煙酒魚肉盛行的東北,是極為難得的。但他今天竟然抽了這么多。那都是他的心的余燼啊??匆娝M來了,他笑了笑,但她看得出來,笑得很難。
“柳青前天就去大連出差了。不是我問她的,是她在朋友圈曬的?!彼f。
她感覺臉上一陣灼燒,她無話可說,無可抵賴,只能沉默。
過年依然是東北最隆重的日子。年前幾天,大濤忽然對馮平羽說,他要搬出去。為什么?馮平羽跺著腳說,不行不行,這院子你住了二十五年,這就是爸留給你的家,你往哪兒走?
“家永遠是家,我沒說離家出走。我就是搬出去住。我的心還在這兒?!?/p>
“你別跟我說身哪兒心哪兒的,是不是因為大軍的話你聽進去了?要是因為害怕流言,那我們得活成什么樣子?”
“我皮糙肉厚,他隨便說去。你還沒嫁人,名聲還是得保全。不是說了嗎?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也辦好了,馮記燉菜的法人變更成你了,只有你自己。今后這飯店是你的?!?/p>
“你干什么??!是凈身出戶嗎?你要是這樣,就直接把飯店關了吧,我不會去開飯店的?!?/p>
“你別想得天都塌了,就是老板換成你自己了,我還是CEO,沒說我要撂挑子,你也不會炒我魷魚啊?!?/p>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說的我都不聽?!瘪T平羽說著就坐在那里,擺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想試試看他會不會心軟。然而他走了,茶沒喝一口,兀自冒著熱氣。他一走,院子一下子就空曠了,也冷了,有他在的院子,似乎滿院子的深雪也是暖的。
年三十的中午,大濤來貼春聯、福字、窗花,買了一堆爆竹。
“你不去北京和兒子團聚幾天?”她問。
“前天已經去看過了。兒子已經上二年級,那骨架子將來也不是省飯的。當天晚上就回來了?!彼f。
“真是就見了一面啊?!?/p>
“既然當初選擇留在撫西,也就只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p>
“當初為什么離婚?”她忽然問。
他一愣,沉默下去。她生硬地又問了一次。他忽然盯著她看,良久,他也沒移開視線。她反而有些膽怯了,轉身去了廚房。
該接神了,兩個人看著竄天猴一顆一顆的彩彈射向夜空。有太多太多年少時的畫面,隨著花火在空中綻開。焰火之下,誰能不是一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