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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2期|張翎:有一種力量叫罹病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2期 | 張翎  2019年05月09日07:04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代表作有小說《流年物語》《余震》《雁過藻溪》《勞燕》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等。小說《余震》被改編為電影《唐山大地震》?,F居多倫多。

    2018年6月4日

    佛羅倫薩,桂荻居

    一個英國女人一生中的意大利篇章

    昨夜我聽見一個小孩這樣歌唱

    在桂荻居窗下,教堂邊上,

    啊,自由是多么美麗啊,多么美麗!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桂荻居窗口》

    假設你在英倫的街道上遇上一個恰巧也喜歡詩的人,提起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名字,他極有可能會背出“我怎樣地愛你?讓我一一數念”這一名句。但病榻上的小女人所寫的愛情詩,卻不是她留給意大利人的最深印象。她的名字在意大利的記憶火鐮上擦出的第一個火星子,一定是上面那幾行篆刻在她故居桂荻居(Casa Guidi)側墻上的詩。詩里“美麗”的自由,不是灑給天底下人看的熱血,而是唱給她第二故鄉、當時還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自由解放之路上的意大利的一首贊美詩。

    自1846年秋天他們以炸起一地飛塵的方式離開英格蘭之后,勃朗寧夫婦在意大利生活了十五年。為了讓常年罹病的她避開酷暑嚴寒,他們也曾在別的城市短暫地居住過,但佛羅倫薩的桂荻居卻是他們最固定的住處,直到她客死他鄉。

    桂荻居多年以前曾經是貴族府邸——佛羅倫薩的每一座老樓都曾經是。而現在,它只是一座產權復雜的公寓樓,混在一條叫Piazza San Felice的街上毫不起眼,幾乎可以用敗落寒酸來形容。桂荻居雖然不起眼,但假設你攤開佛羅倫薩地圖,費力地找到它的所在,你一定會忍不住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原來,如此。從桂荻居那扇漆成深棕色的舊木門出去,往左走上短短幾步路,就是佛羅倫薩城中最著名的地標性建筑之一:彼提皇宮(Palazzo Pitti),在這里住過的人打一個噴嚏,驚起的飛鳥可以輕而易舉地遮暗半爿天空:托斯卡納大公,拿破侖,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從彼提宮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游人云集的老橋,橋下是那條流淌過無數個世紀的阿諾河,沿河的街上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和飯館。假如你在每一家店鋪停留三分鐘,你大概從黎明走到天黑也走不完半程路。不知當年勃朗寧夫婦在這里租房,是不是因了這里的熱鬧和便捷?

    桂荻居所在的這座樓,當年名為桂荻宮。勃朗寧夫婦租下其中的幾個房間之后,伊麗莎白為之起了一個更具有家居意味的名字,叫桂荻居。

    伊麗莎白的故居,大約是天底下所有故居中離它原本的樣子最為接近的一處——這都歸功于她丈夫的一個沖動之舉。

    伊麗莎白雖然常年體弱多病,但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得如此突兀。沉淪在巨大悲慟之中的羅伯特突發奇想,請來一位藝術家,把妻子的起居室兼寫作室畫成了一幅靜物寫生圖。也許那時他已經預見到了,從桂荻居的大門走出去之后,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傷心之城。他只是想把那些經不起歲月磨損的記憶,牢牢地抓一片揣在手心。但他一定沒有想到,那一片被他抓住了的私人記憶,有一天會演變成文學史書里的一頁公眾信息。當時銀版照相技術已經問世,他和妻子兒子都已留下多幅相片。不知為何,羅伯特沒想到采用更為精確的照相技術。也許,這就是天意,因為油畫有著一樣銀版照相技術無法企及的絕技:油畫給后世留下的不僅是關于空間和形狀的印象——這些印象照片都能完美復制,油畫還留下了獨一無二的關于色彩的鮮活記憶。

    后世就是根據這幅油畫,盡可能真實地還原了伊麗莎白寫作室的原貌。屋里的擺設是后人根據油畫的描述而購置的。

    屋子里鉤住我眼睛的第一樣東西是她的書桌。就在這張書桌上,不,這張桌子只是一個替身,我應該說:就在它所替代的另外一張桌子上,伊麗莎白寫下了《桂荻居窗口》《奧蘿拉·莉》《致國會的詩》。我不需要細細查看這張桌子的形狀、質地、顏色,還有桌面上的雕紋,因為我已經在油畫中見過它的本尊。我所驚嘆的只是它在房間中的位置。這個位置沒有改動,一個半世紀之前就是如此。它在房間的深處,離窗子很遠,窗外的光線投射到這個角落時,已經弱如飛絲。而那盞懸在天花板之上的枝形吊燈,離桌面也很遠,那樣的光亮似乎更適宜于談話而不是閱讀??梢韵胂笠浑p很少閑置的眼睛,在這樣的光線里常年勞作,會處于怎樣的透支狀態?伊麗莎白為什么不能像她隔洋的崇拜者、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那樣,把桌子放在窗口,在陽光里鋪開紙筆,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窗外的滿樹繁花呢?我忍不住問自己。也許,在伊麗莎白孱弱的身體內,昏暗是靈魂滋長力氣的最佳土壤。只有在那片介于黑和白之間的灰色地帶里,她才可以緩慢自如地積攢能量,等待著和光明猝然相逢時那一聲天崩地裂的轟然撞擊。

    我還注意到了屋里的一張靠椅,應該是一件擺在原處的復制品,伊麗莎白大概就是斜靠在上面讀書或者養神的??恳螖[在離窗很近的地方,假如正著坐,陽光會蒙上她的整張臉,而背著坐時,陽光會舔在她的頸脖和后背。關于這張靠椅,我聽過一個傳說:除了用來歇息之外,靠椅也是她最私密的文庫——她時常會把詩稿偷偷藏掖在坐墊之下。這個傳說打碎了傳記作家在我腦子里構筑的一個童話:勃朗寧夫婦總是在第一時間相互交換手稿,就像薩特和波伏娃、海德格爾和阿倫特那樣。

    假如這個傳說是真的,那只可能有一種解釋:伊麗莎白不愿意丈夫看見這些文字。這個傳說興許不僅僅是坊間閑話,因為當時發生的另外一件事也可以作為它的佐證:伊麗莎白流傳最廣的那組十四行愛情詩,是她深陷愛海時的激情之作。她橫跨英吉利海峽私奔到意大利之后,卻把詩稿藏了三年,直到羅伯特為失去慈母卻不能回英國奔喪而陷入內疚悲哀不能自拔時,她才把詩稿拿出來給他看。那是她的撫慰方式,她覺得只有愛情才能填滿他內心那個巨大空洞。羅伯特驚為天籟,立即催促她聯系出版,才有了后來著名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

    她的猶豫,是因為自卑?她從一開始就像仰望星空那樣崇拜他的才情,在他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小詩人時。抑或是出于自我防護?他們的見解并不總是合拍,她興許不想受他的意見左右??上Ш笫酪褵o從得知。

    我在桂荻居看到了她的兩幅肖像,一幅是少女時代的畫像,另一幅是照片,攝于她去世前的三個月。少女的那張沒有確切年代,看上去大約十一二歲,身穿一件帶白圓領的深色衣裙,頭發卷成無數個小圓圈披散在肩頭。臉龐尖瘦,稚氣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沒有被艱難污染過的潔凈清朗,嘴唇緊抿,是一種急切渴望成為大人的嚴肅。那時她還是一個整天和弟妹騎馬爬山、充滿了野性的小女孩,她并不知道疾病正潛伏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里,等著她經過時對她發起第一輪狙擊。

    和這張肖像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的另一幅相片,攝于1861年的春天。那年她五十五歲,已經寫過了她最精彩的詩。她穿著一件從顏色到樣式都讓人聯想到寡婦的長裙,老式的長卷發無精打采地垂掛著,五官懈怠,鼻翼兩側有明顯的法令紋,肩膀和手疲倦地下垂。這一切無不在沉默地宣告著生命力在地心引力之前的徹底潰敗,誰也無法從那樣的容顏里解讀出諸如快樂和滿足之類的字眼。但是,當攝影師在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誰也沒有想到這會是她留給后世的最后影像。隔著一個半世紀的距離再看這張照片,塵埃落定,我們才會猛然醒悟:她臉上的那片陰影是死神的翅翼。

    假如把她的人生想成是一條線,這兩張照片仿佛是那條線上接近兩端的兩個點,一頭一尾地夾裹著她生命的全程,真實而殘酷。

    1845年5月20日

    倫敦,溫普街50號

    八卦史上缺失的一頁

    我的信!一堆堆死沉沉的紙,蒼白又無聲,

    可是它們又像具有生命、顫動在

    我拿不穩的手中——是那發抖的手

    解開絲帶,讓它們今晚散滿在

    我膝上。這封說:他多盼望有個機會,

    能作為朋友,見一見我。這一封又訂了

    春天里一個日子,來見我,跟我

    握握手——平常的事,我可哭了!

    這封說(不多幾個字):“親,我愛你!”

    而我卻惶恐得像上帝的未來在轟擊

    我的過去。這封說:“我屬于你!”那墨跡,

    緊貼在我悸跳的心頭,久了,褪了色。

    而這封……愛啊,你的言辭有什么神妙,

    假如這里吐露的,我敢把它再說!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第28首(方平譯)

    ……

    這場戀愛進展得實在太緩慢了,慢得讓人幾乎想踹上他們一腳。從第一次聽到羅伯特·勃朗寧的名字,到收到他的第一封信,中間過去了九年。從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到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又過去了四個月零十天。伊麗莎白大概很早就意識到了這段關系的非同尋常,在和羅伯特開始交往之后,她對身邊那幾個無話不談的閨蜜們,突然變得有所保留了,即使提到羅伯特,也不像過去那樣隨意率性了。她的嘴里已經有了第一道鎖,只是她們還沒有察覺。

    1845年5月20日那天的天氣已無從考證,應該是個尋常的春日,沒有下雨,風和日麗。溫普街上走來一個身材中等衣著考究手里捧著一束鮮花的男人。半個月前他剛剛過了三十三歲生日,單身,和父母妹妹住在一起,暫時沒有可以結婚的對象。先前有過幾個不傷大雅地調過情說過笑話的女性朋友,終究不了了之。她們都比他年長。他向來喜歡才女和熟女,他母親就比他父親大了十歲。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份與生計相關的工作,至今依賴父母為生。他的家世與巴雷特家族倒是有一個相通之處:他的祖上也在西印度群島謀過生賺過錢,只是他父親很早就回了英國,斷絕了那邊的財路。他父親現在在英國銀行干著一份還算不錯的職業,收入夠養妻子和一兒一女。他全家都不在意他至今沒有一個糊口的職業,因為他們覺得他是天才,用寫詩的腦子去做糊口的瑣事,那是暴殄天物。

    他沒有正經上過大學,雖然已經發表了一些詩作,但得到的嘲笑遠多于掌聲。此時離他被詩壇承認,還有好多個春夏秋冬。他十四歲就精通法文、希臘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不過在他那個時代,會幾門外語并不是一件格外稀罕的事。他真正可以拿來夸口的,倒是另外一件事情:和居多井底之蛙式的同代人相比,他算是見過世面了,他已經游過俄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荷蘭。而有一次的俄國之行,還是陪俄羅斯總領事一起去的。

    其實,那天走在溫普街上的那個男人,實在算不上是個白馬王子。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倒是可以歸在屌絲和啃老一族。他走在街上,步履很快也很扎實,滿心都是熱切的期待——期待著書信中那個用文字塑成的形象,會在面對面的時候得到鮮活的證實。他只是壓根沒想過,當他走上她家的臺階時,他會把他三十多年的自由丟在門外,他不再是勃朗寧家的甩手少爺,他從此要為一個女人操碎了心:為她的身體,為她的藥物劑量,為她的衣食住行,為她的一切日?,嵥?,還為她的詩歌和情緒。

    他懷著急切的心情來看望的那個女人,也不是什么公主。她已經三十九歲了,依舊待字閨中。姿色平平,常年患病。她十四五歲上得了奇奇怪怪的脊柱病,坊間盛傳是騎馬摔傷所致,其實不然。三十歲后又添了新疾,咳嗽心悸,兩脅疼痛,最虛弱時連下樓都要弟弟們輪流背著。她的病依當時的醫療條件無法做出準確的診斷,至今醫學界依舊眾說紛紜,安在她頭上的至少有以下幾種可能性:肺結核、神經衰弱、百日咳、厭食癥、腦脊髓炎、非麻痹性小兒麻痹癥、麻痹性脊椎側彎、焦慮癥、失眠癥、廣場恐懼癥、鴉片癮、臆想癥……為了止痛安神助眠,她很小就服食鴉片酊,至今還有人懷疑她詩中那些詭異的意象是否蒙鴉片導致的幻覺所賜。她父母在她身上試遍了當時所能找到的各樣也許有道理也許純屬荒唐的治療方法,包括睡在一張離地四英尺的吊床上、到陽光充足的海灘療養、鴉片酊、拔罐、放血,甚至水蛭療法,但都是效果甚微。

    當然,她也有一兩樣可以拿得出手的好處的。她已經成名,大西洋兩岸都有她的詩迷。數年后詩壇巨匠華茲華斯去世,她甚至一度被推舉為繼任的桂冠詩人,雖然最終敗給了丁尼生。

    況且,她還有獨立謀生的資本——這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人中簡直是鳳毛麟角。她是家里的長女,又是巴雷特家族在英國誕下的第一個孩子,深得眾人寵愛。她的祖母,還有她的叔叔,也就是她父親在牙買加的生意合伙人,都在身后給她留了一筆可觀的遺產。這筆遺產投資而來的利息,再加上稿費,她一年大約有三四百英鎊的收入,勝過羅伯特父親在銀行辛苦所得的薪水。就是這些錢,保證了她日后在意大利過上一份相對舒適的日子。難怪她父親和弟弟指控后來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是“掘金人”,她一再替他辯護,他也努力撇清,包括讓她立下字據:在她身后的一切財產回歸巴雷特家族,但他倆的解釋依舊是孱弱無力的,因為他日后的行動證明:他的的確確一直在她的碗里舀飯吃。

    她從前喜歡的男人,包括肯揚表兄、博伊德、亨特牧師,多多少少都是一個模式:年長,學問淵博,已婚,和他們交往她感覺安全。而羅伯特打破了這個模式,羅伯特帶著一股生命力的旋風闖入她的生活,教會了她一個從前不認識的新詞:冒險。博伊德和亨特與她的關系,多少都是剃頭攤子一頭熱,一個比她冷,一個比她熱,而只有羅伯特和她的溫度兩下相宜。羅伯特來得正是時候。

    總而言之,那個五月的下午當羅伯特·勃朗寧敲響溫普街50號的大門時,這遠不是一個白馬王子或白雪公主故事的開始。充其量不過是兩個接近中年的寂寥男女,在人山人海的都市里尋找丁點慰藉而已。這樣的故事很尋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只是這個故事的過程有些驚險罷了。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時鐘呱啦一聲停擺,停在了1845年5月20日下午三點鐘。這個故事很怪誕,有著極長的鋪墊。二十七封信,四個月零十天,再加上九年??墒侨绱寺L的鋪墊卻沒有將我們引入高潮,似乎鋪墊本身成了一個緩慢的高潮。好比一場大戲,開場的鑼鼓熱熱鬧鬧地響了整整一季,等到大幕終于拉開,觀眾才發現舞臺上并沒有節目,幕布之后還是幕布,原來開場的鑼鼓本身就是節目。

    關于那次見面的唯一記錄,是羅伯特在伊麗莎白前一封來信的信封上寫下的兩行字:

    1845年5月20日,周二

    下午3:00—4:30

    那一個半小時里,在溫普街50號三樓的那個小房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至今無人知曉。

    ……

    這一周伊麗莎白幾乎沒怎么合過眼,她一刻不停地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墨水瓶子已經見到了底。給報紙的結婚告示,給親戚朋友的通知,給父親弟妹的信,解釋緣由,懇請理解,祈求寬恕。她是用命來寫這些信的,每寫完一封她就覺得自己又死去了一小片。她還給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了奧爾良的中轉通信地址,因為那是她和羅伯特去意大利途中的必經之地。她即將失去她的故土和家園,但她不想再失去家人和朋友——在未來很長的日子里,他們將是她和英格蘭之間的唯一連接。

    2018年6月5日

    佛羅倫薩,新教徒公墓

    奧蘿拉和一個自由派的修女

    藝術在苦難中行動:

    藝術家的職責是知行合一,

    定睛在碌碌眾生,

    專注銳利

    猛然一轉,將內心深思

    向外抒發

    半是痛苦,半是狂喜……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奧蘿拉·莉》(Aurora Leigh)

    那個墓地的正式說法是新教徒(或非天主教徒)公墓(The Non-Catholic Cemetery),但當地人習慣叫它“英國公墓”,因為在當年佛羅倫薩城里住著很多英國人。在伊麗莎白年代的意大利,新教徒死后不能入葬城里的天主教堂墓地,只能葬在城外,所以意大利許多城市里,都有新教徒墓地,英國著名詩人雪萊和濟慈,就是葬在羅馬的新教徒墓地的。

    抵達墓地時,正是午后,墓園里沒有一個游客,四周很是寂靜,只聽見昆蟲的翅翼在草叢和樹枝間嚶嗡振動。接待室的門大開著,里面似乎沒人,我只在一個角落里看見了隱隱一角白布。我輕輕敲了一下門,沒有動靜。再敲,就看見那角白布挪動了起來,站起一個穿長袍戴頭巾的女人?!?/p>

    她帶我走進了對過的一個房間。我一進屋,屋里的擺設立刻將我砸暈。這間屋子堆滿了書,從地板到天花板,每一個角落,每一面墻,每一個窗臺,每一個家具之間的空隙。我沒想到一個做了守墓人的修女,會擁有一個如此豐盛的書庫。

    她攤開一本厚厚的來賓留言冊,指著某一頁上幾行流利遒勁的英文字對我說:“這是一位和你一樣的中國人,從美國來,到這里找他爺爺的蹤跡?!?/p>

    我發現上面的留言是:

    很神奇看到了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記憶,她是我祖父(徐志摩)極為欣賞的一位作家……

    我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感嘆:一個人可以五年十年地過著死水一樣的日子,卻會在某一個偶然轉身的時刻,猝然遇見意外的驚喜。

    我也想起了很多年前看到過的一篇散文,是講徐志摩費心費力地尋找探訪身罹重病的女作家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的事情。我的畢業論文,做的就是關于她的研究。除了徐志摩,誰能想得出“曼殊菲兒”和“翡冷翠”這樣的譯法呢?和這樣的翻譯相比,曼斯菲爾德、佛羅倫薩只是一串沒有質地和色彩的刻板聲音。徐志摩大約總是喜歡那一類身子孱弱、靈氣逼人的女子的,不分國界和族裔,也不管能不能娶回家來做妻子。后世總愛拿陸小曼的大煙癮來和林徽因的玉潔冰清相比,好像總得制伏了一頭,另一頭才能存活似的。其實,一千個樣子的美都可以并存,世上唯一需要孤立的,只是罪惡。

    她從書架上抽出另外一本書,放在我面前:“這是我替企鵝出版社編的新版《奧蘿拉·莉》?!?/p>

    奧蘿拉。我與這個詞的塵緣未絕,我在這里與它再次相遇。

    《奧蘿拉·莉》是伊麗莎白一部最野心勃勃的史詩作品。詩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奧蘿拉·莉的女子,她夢想成為偉大的詩人,帶著探索詩魂的激情,行走在歐洲大陸。她遭遇了一波三折的愛情,愛上了一位心懷理想要征服貧窮改造社會的男人。在這部長達九卷的詩作里,伊麗莎白借著奧蘿拉的視角,探討了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問題和藝術家的職責。自1856年出版之后,至1900年為止重印了二十多次,被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譽為“十九世紀最偉大的長詩”??墒欠泵Φ亩兰o淹沒了奧蘿拉和拉斯金的聲音,這部長詩再無新版出現。

    “是我寫信給企鵝出版社主動請纓的?!避锢騺喰夼f,“伊麗莎白前面所有的書,都是男人編的,也應該有一個女人編的版本了?!?/p>

    我發現茱莉亞修女講話中大凡出現“男人”這個詞時,語氣都是加重的。假如把她的語氣也記錄下來,那兩個字應該是粗體,然后下面加上一根粗杠。

    “我唯一的要求是,封面要由我來定?!彼f。

    這是一幀陌生的封面,與伊麗莎白從前作品的風格大不相同。封面上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斜躺在一塊石頭上,閉著眼睛,面容凝重憂傷。

    “這是米開朗琪羅的石雕‘奧蘿拉’?!避锢騺喰夼忉尩?,“奧蘿拉是羅馬神話里的黎明之神,每天一早飛過天空,宣告太陽神來臨?!?/p>

    我感覺我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觸碰到了一樣粗糲結實的東西。是根。二十年了,我走走停停,磕磕碰碰,今天終于在無意之間找到了奧蘿拉這個詞的根。從黎明之神,到光亮,到極光,這是根的延伸,而地名人名書名,都是根結出來的果子。

    后來茱莉亞修女又告訴我:米開朗琪羅的石雕奧蘿拉,是給當時統治佛羅倫薩的梅迪奇家族所做的墓飾,米開朗琪羅曾經借黎明之神的口說:只要佛羅倫薩還處在暴君的統治之下,她就不想醒來看見黎明。伊麗莎白在《桂荻居窗口》里,也提到了這件事。

    緩慢的黎明和日暮之神,用不悅的眼光

    打量著他那個早已湮滅的家族的骨灰

    他們再也不能阻擋人類的腳步。

    “世上那些人,總把伊麗莎白當作一個病病殃殃只會寫愛情詩的弱女子。我編這本書,選這個封面,就是想讓人看見她的激情,她的憤怒,她的不羈?!避锢騺喰夼f。

    她沒能和她的丈夫長眠在一起。羅伯特辭世時,兒子潘曾想把父親埋葬在母親身邊。只是英國公墓當時無人管理,陷于破敗之中,不再對外開放,于是,她就永遠孤獨地躺在了這里。幸好,她有一位守護天使。

    我不禁回想起在桂荻居里,她的記憶和他的記憶,也是被一堵墻分隔在產權各異的兩個房間里。唯一讓我感覺欣慰的是:他們的朋友,美國十九世紀最著名的女雕塑家哈莉特·霍斯默(Harriet Hosmer)在1853年為他們鑄了一副手模。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她顯露的是手背,瘦骨嶙峋,他顯露的是手掌,溫潤柔和。那一年她四十七歲,他四十一歲,霍斯默把他們永久地固定在這個年紀和這個姿勢里。如今這副手模陳設在桂荻居里,彌補了他們生前身后的一切分離。

    1861年6月29日

    佛羅倫薩,桂荻居

    生活,真的很美?

    一年正值春天

    一天正值清晨

    清晨正值七時;

    珠露遍布山野

    云雀高天展翅

    蝸牛恬息荊枝;

    上帝穩坐天堂——

    世上萬物皆安!

    ——羅伯特·勃朗寧《璧芭走過》

    伊麗莎白已經死去一百五十七年了,她留下的記憶,被歲月洗了又洗,還能剩下多少呢?活著的人,又會怎樣記住她呢?一個常年罹病的女人?一個終生沉浸在愛情之中的妻子?一樁驚世駭俗的私奔案中的女主角?一個喜歡使用怪誕韻腳的女詩人?一個用撕扯到極限的聲帶熱烈地贊美也憤怒地吶喊的反叛者?

    我不知道。

    留在英格蘭記憶中的,大概會是她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而意大利人記住的,可能是《桂荻居窗口》。茱莉亞修女印象中最深刻的,應該是她親手編輯的《奧蘿拉·莉》。而我的記憶力早已不夠記詩了,我還是試圖記下桂荻居門上的那塊石匾吧: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在此寫作并辭世

    她以一顆女人的心,融匯了學識和詩魂

    她的詩句是聯結意大利與英格蘭的金指環

    心懷感激的佛羅倫薩城

    1861年(葉俊譯)

    選自《長江文藝》2018年第10、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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