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19年第4期|王海珍:尋找走失的父親(節選)
1
萬謹琿來的時候是傍晚。
夕陽剛落下,羊群蹚起的塵土籠罩了半個村莊,路上的人像在浮在霧里。
狗不停的叫,村里的狗就是這樣,一旦有陌生的味道進來,它們就會集體狂吠。它們熟悉村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只牛。它們或許還能分辨出每一家的炊煙。羊群受到了驚嚇,咩咩咩惶恐地跳。
萬謹琿當過屠夫。他殺過一年豬,在一個遙遠的屠宰場。那些瀕臨死亡的豬在掙扎時噴出血濺透了漿過的厚工作服,撲到他的皮膚毛孔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即便是后來他又做過木匠,當過修路工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吹了很多風,皮膚里浮出來的血似乎還在嘶嘶嘶冒著熱氣,讓途經的牲畜恐懼得瑟瑟發抖。
他走到那個很醒目的地標分叉路口,看到巨大的紅色油漆箭頭,一個通向“閘板口”,一個通向“太平渠”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他在狗吠聲和牛羊恐懼的喘息聲中,躺在“馬號”里的土炕上度過了在太平渠村的第一夜。
“馬號”在很多年前是軍馬的棲身之地。
一群馬甩著飽滿的鬃毛從馬號里魚貫而出,迎著剛從沙漠里躍出的太陽,奔向河邊飲水,曾經是太平渠村最美的場景。
負責放馬的人是上面派下來了??墒巧厦娴降资侵改睦?,誰知道呢?也沒人關心。
有馬群時的村莊自上而下被一層躁動興奮的薄膜包裹著,看到馬群的鬃毛飛舞,人們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飛舞,雖然他們一次也沒有。在黑夜里也沒有。
那些來自上面的放馬的人一年一換。有時也會兩年。騎在馬上的人和馬一起住在“馬號”里,“馬號”的土炕由此而來。
泥土壘起的巨大土炕充滿了誘惑力。在放馬的人早出晚歸的時間差里,有村里的小孩跑上去翻跟頭,有被老婆追打的人暫避被抓破臉的危險。也有茫然肆意的情欲在上面翻滾。它開闊無比又極具隱匿效用。巨大的土炕旁邊就是水泥筑成的馬槽,一排排深而窄的黑洞仿佛是修葺整齊的棺材。事實上,有人為了躲清靜,會把自己栽在馬槽里睡一個長長的午覺,后來那些馬全部消失以后,有人會把自己埋在馬槽里一夜又一夜。安靜得像一根麥秸。
那些睡過馬槽里的人進入過村莊的心臟。他們知道村里的很多秘密。
那些自“上面派來的”牧馬的人則是謎。他們像趕赴一場漫長的接力賽,手中的馬鞭是信物,一個人接過去,另一個人就走了。他們要在曠野中跑過四季,又一個四季。他們在村莊里會呆很久,留下的幾乎都是背影。
清晨,牧馬人騎著最溫順的馬,揚著馬鞭跟在群馬后面。傍晚再跟著群馬回來,馬群揚起的塵土把他們的臉糊了一層又一層,像是泥塑的兵馬俑??赡苁窃跁缫爸写舻奶?,他們的話都丟給了野外的風。也可能是他們本就沒想和這里發生一丁點聯系,他們一句話也不種在土里,以免它們生根,長出藤蔓纏住自己。
后來,那些軍馬就消失了。那些馬的去向也成為永遠不可破解的謎。那些鬃毛飽滿的驕傲的群馬是沿著細細的河溯流而上走的呢?還是順著沙丘一路往北深入到沙漠腹地,奔跑在在人更少的戈壁?
沒有人知道它們去了哪里。后來,這里有了大量的牛和羊,它們晚歸揚起的塵土再也沒有以前馬群揚起得那么高,高得可以飄到空中飛走。
至于馬號,就成了途徑村莊流浪漢的落腳點,有收羊皮的,睡在這里盤旋幾天,把牛車裝滿了再走。有乞討的人,走到看不見路了,會在這里歇歇腳。還有算命的瞎子,說書的,迷路的,都在這里睡過。
羊群蹚起的土在村莊回旋飄蕩,弄得每個人都灰撲撲的。再也不像以前,塵土只糊在高高在上的牧馬人臉上。
所以,當萬謹琿在馬號睡了一夜,在井邊洗干凈臉之后,晨起挑水的人看到他都覺得驚訝,這是昨天傍晚來到村里的陌生人嗎?這是有一只陌生的羊進來,人們都能從空氣中嗅出的地方。的確也只有一個陌生人的味道。這個悠然閑淡的中年人,和前一天傍晚踩著夕陽,疲憊到挪不動腳步的落拓流浪漢的形象漸漸重合了。
萬謹琿和之前暫時落腳馬號的人不一樣。那些人像風刮來的樹葉,會隨時被刮走。他們只是歇一歇被路磨出血泡的腳。萬謹琿,像一塊石頭,想在這里砸出一個坑。
站在井邊的萬謹琿悠閑而自在地和來挑水的村民們閑聊。他把過往在路上淋過的雨和遇到的故事燉了一鍋新鮮的湯端給了聽眾。有些經過的故事在他腦海里沉睡了很久,他需要用語言綁成一根鞭子把它們抽醒。有些路過的人像是被他丟棄在樹林里的干木耳,他又撿回來在水里浸泡了一宿,泛出瑩瑩黑亮。
很多記憶面目模糊。他一個人走了太長的路。他把密密麻麻的記憶和和很多走破的鞋子一起扔在了路邊。也沒有人記得住他,沒有人和他一起走進記憶。
2
在完成清晨悠然的亮相之后,晚上,他燃起油燈,開始擺弄一只小小的塤,并主動張羅孩子們來當聽眾,悲傷的塤調和孩子歡樂的眼神在燈下鋪成一個很長的坐墊,邀請著夜晚無處可去的村民。他暫居的馬號迅速成為村里的聚集地。
他說他做過二十多份工作,最長的一份做了一年零三個月,為一個新建的磚廠燒磚。他最喜歡的一份工作是為一個枕頭廠做枕頭,坐在一大堆鵝毛絮里,不停地往口袋里裝鵝毛。抓干累了,就把自己藏在鵝毛里睡一覺,做一個長長的夢。
他甚至還當做赤腳醫生,當村里有一個孩子因為貪玩,把一顆鉚釘誤吞進去,全村惶惶不知如何處理時,他箭步上去,掂起孩子的腳,猛力拍打孩子的后背,直到鉚釘順著孩子的喉嚨吧嗒落地,全村人高懸著的心才齊刷刷落地,雖然有老人職責他的方法不對,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形象在油燈下繼續高大。
在馬號里住了無所事事的八天之后,他決定留在這里,加入村里的撿棉花隊伍。這八天,他叫得出村里的每一個人的名字,他也獲取了去村民家里吃飯的邀請,而不是像之前在馬號暫居的流浪漢那樣,只能靠著好心腸的女人們送來果腹的饅頭,或者用那座跟著馬群消失而廢棄的火爐自己煮粥。
自從去撿棉花,他周圍就聚攏了一堆聽眾,那是一些晚上需要在家看孩子,不能去油燈下聽他故事的女人們。他就像一塊磁鐵。但是他會清理磁鐵黏附物,如果不及時清理,他怎么能一個人走了那么久?
他似乎是在村莊上空鉆了一個洞,讓外面的風灌進來,也或許他就是那股風。他和村莊的氣息迥然不同,會讓老人們想起多年前消失的那群馬。
馬號里寬闊的土炕繼群馬走后, 又一次迎來了固定的主人。馬號里前所未有的熱鬧,萬謹琿的那只塤成為孩子們爭相吹奏的玩具,發出怪誕的聲音。男人們圍坐在土炕上抽煙喝酒打牌,有時會扛著自制的弓箭去外面射殺幾只兔子或者黃羊,燉了當夜宵。萬謹琿似乎已經與這里渾然一體。
他和每個人都相處愉快,大聲的說笑,興致勃勃地去撿棉花,伸手拉住要摔倒的小孩,用特別的方法烤出美味的野兔。他給每個人的感覺是他想在這里長久的待下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不屬于這里。
他漸漸地從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到與青壯男子喝酒吃肉再到和老人聊天,好像一個人爬山,一直往上走,終于要接近目的了??墒瞧婀值氖?,原本那些被人遺忘的老人們,用緊閉的雙唇來回應來自萬謹琿殷勤的照顧,即便是孤寡老人風老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