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2期|肖克凡:舊租界(節選)
導讀:天津舊租界的一群老街坊,在三十年的社會變遷中,命運經歷了怎樣真實的波折與錯位?濃郁的津味兒對話活生生把生活變成了舞臺。一個少年漸醒人事的成長,夾雜著姥姥世故而善良的老理兒,恰到好處地把世態人心、世情人性釀成了一壇辣口而暖心的好酒。
作者簡介:肖克凡,作家,現居天津。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天津大碼頭》《尷尬英雄》等八部,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你為誰守身如玉》《愛情刀》《最后一個工人》十五部,散文隨筆集《鏡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一個人的野史》。長篇小說《機器》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以及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并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生鐵開花》獲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天津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想起那個張族祥,我耳朵里就泛起響動。我把這種感受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思忖著說:“是啊,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聞,心不亂。你這小毛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啊?!?/p>
過午時分,外祖母把漿好的衣服熨燙得有棱有角,鄭重其事裹在白布包袱里?!叭思胰~太太特別干凈,你進院子站在門廳外邊候著,除非人家叫你進去?!?/p>
外祖母繼續叮囑:“葉太太要是給錢,你就接著。要是人家沒提這碼事兒,你也別賴著不走哇?!?/p>
我連連點頭說:“我是少先隊員,我不會賴著不走的?!?/p>
過了團圓巷午睡時間,我小心翼翼捧著白布包袱,沿著石板路走向團圓巷九號院。
葉太太家獨門獨院,樓上樓下二層,房間不少。葉家前院側墻高處安裝一只籃筐,籃筐周邊墻面還畫了“籃板”圖形。我想起籃球。以前媽媽在女三中教高中代數還兼任女籃教練,球隊獲過天津中學生女籃聯賽亞軍。她下放北郊農場種植玉米小麥,不再摸籃球了。
我抬頭望著籃筐,想念被北郊農場大太陽曬得黢黑的媽媽,然后小心翼翼拉了拉垂掛在門廳外面的小鐵環,門廳里小銅鈴響了。
其實團圓巷家庭大多安裝電鈴,只有葉太太家里掛著小銅鈴,發出清脆聲響,特別好聽。這時門廳里傳出葉太太聲音,說小鹿子請你進來吧。
我手捧白布包袱,邁過石頭臺階推門進去,在門廳里站住。
門廳里光線不強。身穿月白色絨衣絨褲的葉太太招手說:“你走進來啊,我去給你弄果汁喝?!?/p>
葉太太是家庭主婦,從不外出工作。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說話和聲細語。外祖母說這是地道北京口音,要比天津話好聽。
輕輕走進樓道,光線明亮起來。葉家白天也亮著電燈,不像外祖母那樣計算電費,陰天都舍不得開燈。
一只大白貓趴在樓梯口,沖我喵喵叫了兩聲,起身走了。
右側房間里走出個哥哥,高高大大手里抱著個籃球。葉太太說這是睿哥。我就叫了聲睿哥哥。睿哥沖我笑了笑,舉著籃球去前院練習投籃了。
我遵照外祖母教導伸出雙手將白布包袱遞給葉太太。葉太太當即夸獎我懂禮貌,從右側房間叫出她的大兒子。
“英哥,你看小鹿子小小年紀懂規矩,這都是人家王姥姥教育得好?!?/p>
這個臉色白凈戴近視眼鏡的大哥哥,文縐縐的模樣。我看到他手里拿著《紅樓夢》,以為這是住在紅樓里的人做夢的故事,便想起喜歡看言情小說的張族祥。
讀《紅樓夢》的英哥朝我笑了笑,很靦腆的樣子。葉太太引我去廚房,親手斟了杯濃黃色的橘子汁。我遵守外祖母教導,搖頭說不渴。葉太太眨著明亮的眼睛說:“不渴也要喝的,補充維他命。你喝吧,我不會告訴你姥姥的?!?/p>
我撥浪鼓似的搖頭,偷偷咽下口水。葉太太竭力尋找讓我接受橘子汁的理由:“那時候,你媽媽在女三中教書,我倆經常去勸業場光明電影院看外國電影,有西班牙的《瞎子的領路人》、英國的《天堂里的笑聲》、法國的《勇士的奇遇》、阿根廷的《大墻的后面》,噢,還有印度的《三海旅行》……”
聽到這么多外國電影名字,我只得接受誘人的橘子汁,極力克制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好。葉太太趁機走開了,我大口喝起來。
葉太太重新走進廚房,伸手遞給我個褐色小紙袋,說辛苦你姥姥了。我接在手里說了聲謝謝葉太太。
她伸手摸著我頭頂說:“你爸爸走得那么遠,你媽媽下放農場,幸虧有姥姥疼你啊?!?/p>
葉太太的北京話很好聽,就跟電匣子里播音員似的。我給葉太太鞠了躬,說葉太太再見,手里捏著褐色小紙袋穿過樓道走到前院。
睿哥在前院練習投籃。他停住籃球眨著大眼睛看著我。我以為他嫌我礙事,就要側身離開。
“小鹿子弟弟,你也喜歡籃球吧?”睿哥友善地說,“你來投幾個吧,今年咱們河北隊得了全國冠軍呢……”
我聽媽媽說過河北男籃女籃都是強隊,河北男籃中鋒王家楨還是國家隊主力,國家男隊有楊伯庸和路連翰,還有錢澄海和蔡集杰。尤其蔡集杰個子不高,給匈牙利中鋒來了個“大蓋帽兒”。
接受睿哥熱情邀請,我隨手把褐色小紙袋塞進衣兜,接過他遞來的籃球,奮力投向安裝在高墻上的籃筐。我的力量不足,籃球出手不遠就掉落地下,不好意思地扎煞著雙手。
睿哥鼓勵我說:“你胳膊沒勁兒,回家練練啞鈴吧!”
這是我首次聽到“啞鈴”二字,心里特別羨慕睿哥。我忘了跟他說再見,出了團圓巷九號院快步跑回家去。
團圓巷里蘇娘娘伸手攔住我:“小鹿子!這程子你聽見什么響動沒有?”
我立即回答說:“這程子我家大半夜里沒有響動!”
“我不光問你家,我是說鄰院有響動嗎?”蘇娘娘從衣兜里掏出一塊糖,我認出是起士林的“黃油球”。
“你說實話,我給你糖吃?!碧K娘娘手里捏著“黃油球”。我剛剛喝過葉太太的橘子汁,這糖吸引力就小了。
“鄰院就是您家啊,我大半夜聽見您家里有響動!”
“胡說!我說的是團圓巷九號?!碧K娘娘伸手要揪我耳朵,“你怎么學壞啦?小王八羔子!”
我躲閃開她的手,一溜煙跑回家去,氣喘吁吁站在外祖母面前。
外祖母揚起沾滿面粉的雙手:“你回來啦小少爺,我聽見蘇娘娘罵你小王八羔子呢……”
“她為什么罵我呢,小王八羔子是什么意思?”
“蘇娘娘是個笑面虎,有時說話也很難聽的?!蓖庾婺皋D換話題問道,“你見了葉太太?”
我說見到了,還見了讀書的英哥和打籃球的睿哥,但是沒有見到葉先生。
“葉先生是工程師,海河上的新橋就是他設計的?!敝笸庾婺复蛄恐?,“你把包袱交給葉太太啦?”
我猛然想起葉太太給的褐色小紙袋,急忙翻開衣兜尋找。外祖母笑吟吟不言語,耐心等待我的解釋。我說練習投籃時把褐色小紙袋塞進衣兜,現在怎么找不著了呢。
“興許你衣兜漏了吧?”外祖母慢聲緩語說,“剛才我好像聽見外面來了吆喝賣沙板糖的……”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心思,伸長脖子高聲辯解:“我沒買沙板糖吃!葉太太給的褐色小紙袋真找不到了!”
“依照你這么說,那小紙袋生出翅膀,一下飛到九霄云外去了?!蓖庾婺革@然不信任我了。
這時響起叩門聲。我賭氣不睬。外祖母邁著小腳去開門。門外站著葉家的英哥和睿哥。
我聽見弟弟睿哥說:“王姥姥,這是小鹿子落在我家前院的吧?”
戴眼鏡的英哥補充說:“我看見小鹿子手里拿著呢,這肯定是他掉的?!?/p>
我立即沖上去說:“對!這就是葉太太給我的褐色小紙袋!”
英哥和睿哥同時沖我微笑,說了聲王姥姥再見轉身走了。外祖母手里捏著這只失而復得的褐色小紙袋,一聲不吭走進里間屋。
我聽到她老人家的抽泣聲。我不明白外祖母為什么哭,跑進里間屋詢問。
“這次我錯怪你啦!自從窮張大半夜借宿,我讓你對外撒謊學會說瞎話,就信不過你了,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向外祖母表決心:“姥姥您別難過了,從今往后我不撒謊了……”
“人活著不說瞎話,你知道有多難嗎?除非孔孟轉世?!蓖庾婺竿V孤錅I,輕輕打開褐色小紙袋,連連咂嘴說,“好人有好報哇,你看葉太太兩個兒子,英哥睿哥都多體面啊?!?/p>
這只褐色小紙袋里裝著兩張嶄新的五角錢鈔票?!叭~太太就是大家閨秀!做事這么大氣?!?/p>
“您說的大家閨秀就是資產階級吧?”我好奇地問道。
外祖母伸手指著我說:“你這倒霉孩子學會新詞兒到處濫用,以后不許動不動就這個階級那個階級,你懂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外祖母教訓著我,然后把葉太太給的兩張鈔票夾在那本厚書里。這是媽媽讀過的蘇聯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
我告訴外祖母說:“葉太太家養了一只大白貓!”
“是啊,男不養貓,女不養狗?!蓖庾婺刚f著,若有所思。
我問為什么男不養貓女不養狗。外祖母不回答。
天氣熱了。我耳朵里還是有響動,有時好像敲鑼打鼓,有時好像高聲吶喊,好像世界大亂了。外祖母改變了主意,說不去總醫院了,先請團圓巷的余大夫瞧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