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3期|葛芳:巴黎墓園漫步
這是一種獨特的記憶。我想,很難會從我腦海中消失。
有句話說得好,如果沒有死在巴黎,最好也能埋在巴黎。眾多的藝術家、作家、哲學家們,選擇了巴黎作為自己永遠的歸宿地。而我,正走在朝拜和憑吊他們的路上。
前不久,老家清明掃墓時,我找過爺爺的墓碑,因有家人指點很快覓到。十年前,在蘇州靈巖山,我帶著作家朋友找女英雄林昭的墓,茫茫然時,當地專門引路的婦人說,十元錢帶一次路——竟也發展成當地人的副業。
如今,在巴黎,與大師相會,與亡靈相約,我流連著一連串名字,一一拜謁。

莫迪利亞尼
一進墓園,我就傻眼了,密密麻麻的墓碑,從何找起?拉雪茲墓園沒有引路人,我在門口拍了一張墓區方位圖,問保安:96區大致在什么方位?我找一位畫家,莫迪利亞尼。他將手伸出去,含糊其辭,朝遠方一指:那邊,那邊。
混沌中的我抬起腳步開始行走,四月的陽光在巴黎并不溫熱,老天爺算是不錯了。前兩天狂風驟雨,陰冷得讓人縮成一團,我躲進博物館看畫。在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我站在莫迪利亞尼的作品前,呼吸幾乎停頓下來。這個讓人心疼的意大利男人,他畫中的人物眼簾低垂,看不見眼神,臉部偏向一邊,奇怪的神情透露著內心的悲傷和孤獨。他用東方式的線條來勾畫人物,達到極致,舒緩的美從畫布上滲透出來。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自畫像,受過莫迪利亞尼的影響,夸張、變形、陰郁,多愁善感。太宰治在《人間失格》書中有這樣的文字: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利亞尼的畫冊,翻開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像那一頁。
“真棒!”竹一瞪圓了眼贊嘆道,“像是地獄之馬?!?/p>
“這果然也是妖怪?!?/p>
“我也想畫這種妖怪的畫像?!?/p>
才華橫溢但孤獨的男子莫迪利亞尼,在巴黎的街頭踟躕彷徨,他在酒精、大麻中搖搖晃晃地拖著疲憊的身體。嚴重的精神疾患困擾著他。在巴黎畫派中,他最是離群索居、桀驁不馴。三十六歲,處于崩潰狀態的他,因肺結核死去,更令人扼腕的是,第二天他的未婚妻讓娜帶著腹中的胎兒,從五樓窗口一躍而下。1923年,人們在拉雪茲公墓為他們舉行了合葬儀式。
我喜歡法國人文攝影家杜瓦諾Doisneau給莫迪利亞尼拍攝的照片。臉外側,眼神不羈。我也喜歡莫迪利亞尼的雕塑作品,拉長的女性臉龐,長頸,小口,鼻梁又長又細,受了非洲黑人及高棉女人的影響。
鳥兒在啼喚,燕雀從這個樹枝跳到那個樹枝。我頭皮開始發麻,太難找了。問了迎面走過來的幾個人,都擺擺手聳聳肩,表示不知道。應該也是像我一樣,他們從遠方趕來,尋找心儀的大師之墓,卻無從下手。我茫茫然走了半圈,忽然豁然開朗,每隔一段區間都有綠色數字標識,應該就是墓區的編號。但這編號跳躍度太大,根本無規律可循,只能隨著它向前走。果然,按照門口拍的方位圖,96區被我成功找到。
96區,大概有三四百個墓碑。我采用地毯式搜索的方法,一行一行去找,去查看墓碑上有無Amedeo Modigliani字樣。我念著他的名字,喃喃自語,生怕一不小心會錯過?;氖?、孤寂的墓園氣息真正開始泛起,我的腳尖踩在一個又一個異鄉的陌生人墓碑上,極端的慌亂感升騰起來,鞋子也被荒草打濕。我心想,要不算了——算了吧。不能算啊,千里迢迢飛到巴黎,坐地鐵,步行,就是盼望著這一刻。
在安岱西城堡,我從舊書攤上買到莫迪利亞尼的畫冊,已經歡喜得不知所措了。雖然書厚得像塊板磚,需要我負重前行。此刻,我已經在莫迪利亞尼墓區了,怎么能輕易放棄呢?堅持一下,就會有成效的。我安慰著自己,抬頭望望前方,也有人鍥而不舍地一圈繞一圈地尋找——七葉樹輕輕拂動,粉紅色花朵上的微柔毛飄得到處都是,覆蓋住了墓碑。光影在變化,陽光時強時弱。莫迪利亞尼,你究竟在何方棲息?忽然,在走到一側快要盡頭的時候,一張小小的印刷品畫將我的目光掠去。天哪!我愕然,隨即三步并做兩步,正是他的作品風格。莫迪利亞尼,他的墓碑掩映在灌木叢下面!
當我正式在莫迪利亞尼的碑前靜立時,戰栗之感,升騰而起。他的墓碑樸素荒涼,不似別人光鮮亮麗,仿佛和去世之前一樣默默無聲,雖然他現在名聲大噪,是享譽全世界的藝術大師。2016年,中國藏家劉益謙以人民幣十億八千萬拍賣莫迪利亞尼《側臥的裸女》,并創下了世界藝術品拍賣第二高的記錄,僅次于之前拍出的畢加索作品《阿爾及爾的婦女》。據說今年又在開創莫迪利亞尼作品拍賣新高,一路飆升。
那么,藏家們會到莫迪利亞尼墓前來瞻望嗎?我不曉得。我只知道樸素的墓碑下,埋葬的是他們一家三口的血肉之軀。讓人難過的是,讓娜當時還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因為莫迪利亞尼是猶太人,又未婚孕子,始終沒有得到女方父母的諒解。
墓碑一側插有顏料和油畫棒,橫七豎八?;牟輳捏料独镢@出,顯得更加蕭條。碑身青苔漫漶。碑文有些部分也已經模糊。
滿世界的喧囂和墓中人無關。
差點錯過!差點錯過!我還在叨念。這一樹灌木叢,不偏不倚,遮住了它。上帝是有意要安排我見它,就用一張小小的印刷品來引領——
墓碑上有一支擰開蓋子懸了半截的口紅,斜側著安放。定是一位癡情于藝術,癡情于莫迪利亞尼的女子獻上的。她跋山涉水,含情脈脈,讓她的紅唇來撫慰孤寂、潦倒一生的大師莫迪利亞尼。
在拉雪茲墓園,我釋然。我沒有被死亡攫住,反而被感動。
靜穆的墓園很美,樹葉颯颯。我聽見莫迪利亞尼在說:“除非你知道你活著,否則你不算活著?!?/p>

普魯斯特
他睡著,醒來,又睡著,慢慢潛入夢幻世界,最終做到在時間和空間中旅行。
這又是一個不可逾越的大師。倘若他還活著,我怎么可能戰戰兢兢地來到他家門口?如今我不請自來,在墓園逡巡徘徊。
我不確定他是睡著,還是醒著?他是否意識到一個來自中國的女人的雙腳在移動。日光下的影子投射在石碑中間,夾雜著青草的氣息。
“一個人睡覺時,把一個個小時如繞線般繞在自己周圍,把各個年份和各種事件排列得如年輪般井井有條?!蔽也⒉皇窃趬艟持?,我把時間拆分,纏繞,排列,組合。我尋找著意識流大師普魯斯特的墓碑,想安享碑前一個人的獨處時光,就像他在貢布雷周圍散步一樣,有丁香的芬芳,有栽著旱金蓮的小徑??床灰姷镍B兒不知在哪棵樹上蹦跶,用悠長的音符來勘察周圍的寂靜——時間被凝滯了,天空變得凝固了。
《追憶似水年華》,厚厚的七大卷,最后兩章是《失而復得的時間》。時間有沒有回到我們身邊呢?普魯斯特寫到最后臨死前,像個孩子似的,開心地對他的管家說:“我在夜里寫下了‘完(fin)’這個字,我現在可以死了。我的作品會發表。我不至于賠上性命,白寫一場?!睍r間令人眩暈。我們不管做什么,對時間都毫無辦法。這是一本有關時間的哲學小說。
我們無意識地回憶,曾經在過往的河流里穿梭,現在是什么?未來又是什么——遙不可知。我們怔怔地對著某樣東西發呆,因為心底被什么觸動,以致哭泣,失去又復活的感覺縈繞心頭。
我嘗試模仿著普魯斯特,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屢屢在迷宮般的時間里走失,他們時而失魂落魄,百無聊賴,身份游移不定;時而昂揚起斗志,覺得一切仍在眼前,永恒之美就呈現在當下——你能捋清所有的所有嗎?
嘗一口浸在茶水里瑪德蘭娜蛋糕的滋味,走在高低不平的鋪路石子上絆了一下,似曾相識的神奇感重襲心頭。時光在重現,生死交錯輪回著。
85墓區。很幸運,不像找莫迪利安尼那般辛苦。很快,我來到了普魯斯特墓碑前。它就在小徑一側,黑色的大理石肅穆莊重,臺面上有一捧鮮花和一壇罐子。側面刻有字樣:Marcel Proust(1871-1922)。普魯斯特一生的時間有五十一年,比莫迪利亞尼多了十五年,但他后十年基本上是在黃銅制的小床上度過。無盡的回憶,讓他用生命完成了皇皇巨著。他讓敘述者玩弄時間,藐視時間的規律,使小說顯得有點混亂,然而作家卻是把寫作當成針線活一樣精心設計。
我撿起路邊的一簇七葉樹花枝,放在墓碑上,以表我的敬意。我似乎瞧見了他沉睡的面容:瘦削,臉色蒼白,濃密的胡須好像奶酪,眼睛是深茶褐色。他沒有說話。睡著的人不會說話。他又好像在說,來自東方的中國女人啊——他欲言又止,他的“花季少女”阿爾貝蒂娜,在他的記憶中反反復復出現,她是他的所愛,但又注定只能是“女囚”和“逃跑的女人”。
哎,事實的真相啊,我們永遠無法辨清。
普魯斯特醒來,收斂了他憂郁的目光,繼續沉睡。

巴爾扎克
給高中生上課,講到巴爾扎克,眼前就會浮現歐也妮·葛朗臺臨死前的形象:“神甫把鍍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邊,給他親吻基督的圣像,他卻做了一個駭人的姿勢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這最后一下努力送了他的命?!睂W生們聽到這里,就會哄笑,細節描寫刻畫人物性格,典型的守財奴形象。
巴爾扎克是法國大文豪,寫實主義小說家,一部《人間喜劇》勾勒了法國社會的全貌。他自己也是名利場上的追逐者,喜歡女貴族,而且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貴族。臨死前三個月,他如愿以償娶了波蘭裔的貴族漢絲卡公爵夫人。最終兩人合葬于拉雪茲墓園。
剛拜謁完普魯斯特,我兩腳生風,舉目四望。墓園也顯得親切可依,林陰道上碎石磚高高低低,時不時有行人路過低語。經過92區時,我瞧見了青銅雕塑臥像努瓦爾,他其實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是個小記者,跟拿破侖三世的侄子決斗而身亡。青銅臥像的褲襠處被摸得锃亮,原來這個愛決斗的小伙子的私處成了男性雄風的象征——走過的男士女士摸一下那部位,據說有助于生育求子。實在也是趣事。
無意中瞥見44區的通靈學創始人卡戴克的墓前鮮花綻放,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ù骺说淖毅懯牵骸吧?、死、重生,以及不停求進步,這就是律法?!蔽覍W著他人的樣子,把手放到卡戴克的半身像上許愿。我喜歡入鄉隨俗,小小的愿望若能讓通靈大師轉換成真,豈不是件妙事?
繼續前走,惠風和暢。順坡而下時看見了一尊青銅雕塑,瞬時肅然起敬。大師巴爾扎克。Honore de Balzac。他堅韌不拔地目視前方,雙唇緊閉。他應該是惦記著要寫作。巴爾扎克的寫作,一方面因為債臺高筑,另一方面對于寫作本能的熱愛。他勤奮寫作的習慣,是值得我效仿的。光影打在他的臉上,似乎他在殷切地召喚著我:
寫吧!寫吧!靠作品說話,讓文本不朽!
巴爾扎克的這尊半身雕像,是19世紀知名雕塑家大衛·德·安格爾的作品。
無獨有偶。下午,當我從蒙巴納斯墓園走出,在街上閑逛等待紅燈時,忽然眼前一亮。天哪!那不是藝術家羅丹的大作巴爾扎克全身像嗎?原來此處就是傳說中的畢加索廣場!
巴爾扎克氣宇非凡,身穿長袍,仰望蒼穹。當初這尊雕塑問世時,遭到的是藝術界的軒然大波,他們認為那裹尸布一樣的長袍和雙眼成黑洞狀的模樣,實在是大煞風景。羅丹黯然神傷,默默地把此雕塑帶回他的別莊。然而,就像羅丹所說,美的東西是需要發現美的眼睛——數年之后,世人開始重新打量這作品。羅丹于1908年寫道:“這件引起各方嘲笑、大家蓄意譏諷卻始終未能銷毀的作品,是我這一生的心血結晶,是我畢生美學的絕活兒?!闭Z言毫不含糊。
世人大多庸俗。偉大的作品脫俗而不朽。
邂逅羅丹!邂逅巴爾扎克!向兩位大師致敬。不法國,不藝術!隨便走走,都能巧遇震顫靈魂之物。只可惜,下午在蒙巴納斯墓園溜達時間太久,再去羅丹博物館就來不及了。只能留些遺憾,等待下次再造訪法蘭西。

波德萊爾
從拉雪茲墓園出來,中午的陽光是帶著調皮的溫熱。我坐在陽光房,享受咖啡。旁邊的法國人小聲絮語。我掏出札記本,整理記錄一些東西。明天就要離開法國,有些惆悵和依戀?!半x開了就會想念”,詩人長島在微信上意味深長地說,還特別強調,“對了,在巴黎要多喝咖啡啊,巴黎的咖啡特別好”!
下一站,蒙巴納斯墓園,它就坐落在繁華無比、全球知名的咖啡廳林立的十字路口一帶。紅塵俗世中竟有十九公頃的墓地,三十萬幽靈在此棲息——這樣的生死對比、動靜對比很有意思。
我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我想拜謁的第一個先哲——波德萊爾。這個不尋常的異鄉人,在《巴黎的憂郁》中說:“我愛云,過往的云……那邊……那邊……奇妙的云?!辈ǖ氯R爾很小就不愿待在家里,他生在巴黎,但一直夢想著能到法國以外的地方,讓他徹底忘卻“平常的生活”——這是一個讓他發怵的字眼。他的行走充滿了幻想。終其一生,他都為港口、碼頭、火車站、火車、輪船,以及酒店房間所吸引。那些旅程中不斷變化的場所,讓他覺得比家里更自在。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波德萊爾在號叫:“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它在我現在的世界之外!”我啞然失笑,這一點我似乎和他有些相仿——對行走的迷戀,對未知世界孜孜不倦的探求。我獨自一人漂泊在海上,或是在高空飛翔,都沒有眾人擔心的孤寂和惶恐感。
第6墓區,鎖定目標后,我信誓旦旦地出發了。我相信,不久我就會和這位法國現代派象征主義詩人會晤??赡牧系绞屡c愿違,我找了一個小時,無果。我用尋找莫迪利亞尼的方式地毯式搜索也沒用。陽光一會兒熾熱,一會兒陰冷,墓園里的風也時緊時松。我的頭開始發暈。日頭在漸漸偏西,時光流逝無情。但我知道波德萊爾就在此地,第6墓區。波德萊爾,你跑不了的——莫非你還在漂泊游弋,在和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我無意義地在第6墓區打轉,幾乎要崩潰。也許,波德萊爾的性格就是如此,也決定了他幽冥以后仍在和讀者開著玩笑。
“哦,蛆蟲??!你們這些貪歡的哲人,腐爛敗壞之子?!保ā稅褐ā分断矏偟耐稣摺罚?/p>
“那時,噢,我的美人兒,告訴它們,那位吻噬你的蛆蟲,我的情愛雖已分解,可我已保存……愛的形式與精髓!”(《惡之花》之《腐尸》)
我只能悻悻然離開第6區。他即便死后,也要以惡作劇的性質來對待崇拜者。這樣想著,便釋然。后來再查資料,才曉得在26區和27區之間有他一個紀念墓雕,其形態頗耐人尋味——波德萊爾臥像,身上纏滿了細帶子。
“是死神,仿佛新上任的太陽神般在翱翔,是他會讓藝術家的大腦綻放?!保ā稅褐ā分端囆g家之死》)
下次,下次吧。親愛的波德萊爾,有趣的波德萊爾,行蹤不定的波德萊爾。下次我一定也做一個謎一樣的人,和你面對面暢談!

蘇珊·桑塔格
下一個,下一個。
我不敢大聲嚷嚷,我怕和尋找波德萊爾一樣,大師會逃遁,會消逝得無影無蹤,就像水消逝于水一樣。
我拿著一本書,書上有她的名字:Susan Songtag。我唯一可依賴的是她的名字。墓碑上若有一模一樣的字母出現,那便是她永遠的棲息地。
在我徘徊不定的時候,對面來了一個老者。鴨舌帽,藍瑩瑩的眼睛,一咎修理得像板刷一樣的胡子,典型的雷諾阿畫筆下的老者。他和我幾乎要擦肩而過了,忽然,他返身叫住了我,“Madam”,他輕聲柔和地說了一串法語,我聽不懂,但我本能地把書遞到老者面前,他微笑了,“Susan Songtag”,他叨念了一下,然后示意我跟著他過去。
一分鐘以后,他把我帶到了蘇珊·桑塔格的墓前。
哦!霎時,被擊中的震顫感,再次把我劫持。1933—2004 。2004年,全美最聰明的女人,長眠于法國蒙巴納斯墓園。黑色的大理石臺面上什么東西也沒有。沒有。光潔,素樸,干凈,如桑塔格堅毅、深邃的目光。
墓園里行人匆匆,有多少人知曉這里安葬的是一個勇敢、知性的美國公眾的“良心”?
我喜歡蘇珊·桑塔格。家里書架上有一疊她的作品:《重點所在》《論攝影》《我,及其他》《疾病旳隱喻》《隨筆與演說》。她對一切感興趣,想體驗一切,品嘗一切,去一切地方,做一切事情。就連旅行,她曾經寫道,也被視作一種積累。
這一點上,我和桑塔格是有相似度的,但肯定沒有她來得徹底。她的寓所充滿著品類令人吃驚、繁多的物件、藝術復制品、照片。當然還有書籍,無窮盡的書籍。這個偉大的女人研究領域相當之大,令人咋舌。作家、藝術評論家、女權主義者、新知識分子,但她更關注的是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使命。
1994年7月,桑塔格接受了《巴黎評論》訪談。全文較長,我感興趣的亦是她談論她的寫作習慣:
我的下筆始于句子和短語,然后我知道有些東西開始發生轉變。
磨蹭也是準備開始(創作)的一部分,閱讀和聽音樂就是我的磨蹭方式。
當壓力在內部疊加,某些東西在意識里開始成熟,而我有足夠的信心將它們寫下來時,我就不得不開始落筆。等寫作真的有了進展,我就不干別的事了。
萬事開頭難。開始下筆時,總有恐懼和戰栗的感覺伴隨著我。
我寫作不是因為世上有讀者,我寫作是因為世上有文學。
我用黑水筆鄭重劃出了以上句子。我的寫作習慣,也接近這,創作前期感性的東西更多一點。然后,寫著寫著,風調雨順。往往男性作家是理性為主,會有一個縝密的構思,如同箭射中了靶心,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步一步把射箭過程推到原點開始寫起——
桑塔格接受耶路撒冷獎發表演說,主題是《文字的良心》,寫作者的良心是什么?是選擇真相。
有關桑塔格,有太多要談的內容,當然她也是爭議頗多的一位女性。幸運的是桑塔格的深刻和敏感、機智與流暢,使她的思想得以越過學術的邊界,而更為廣泛地傳播。
2009年,我擁有桑塔格文學和論著的中文譯本多部。浸潤其間,如沐春風。
今日在蒙巴納斯墓園以一分鐘速度抵達,直抵人心,確是更大的一種幸運。帶路的老者,如同一個年老慈祥的天使,倏忽閃現又隱匿。
我蹲下,默默輕撫著桑塔格的墓碑,任頭發迎風飛揚。假如這個地球上有誰能夠決定不死的話,那么非蘇珊·桑塔格莫屬。即便在癌癥中心的病床上,她仍然強烈而堅定著她的書寫。

貝克特
桑塔格選擇蒙巴納斯墓園,因為有老朋友——貝克特在此等候。
桑塔格曾經在被困的薩拉熱窩導演了貝克特的戲劇《等待戈多》??梢?,對胃口的文友之間惺惺相惜,死后也能在同一墓園享受清風明月,一起探討文學藝術。
貝克特安葬在第12墓區,離桑塔格并不遠。誰知,又是一個小時的轉悠,尋找貝克特的墓猶如一場荒誕劇?;蛟S這就是荒誕派大師的蓄意安排。
我雙眼不敢有任何閃失,對著12區的墓碑一個不漏地尋找Samuel Beckett 。誰知并無所獲。不遠處,又是一個顫悠悠的老者在墓碑前擺弄鮮花,我暗想,或許又會是老天使降臨。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但他一點也聽不懂我說的英文。我把貝克特的英文姓名給他看,他仍只是茫茫然地瞅著我,說了一堆法語,意思好像告訴我:這兒沒有貝克特,我不認識貝克特這老頭!我聳聳肩,貝克特在圖片上瞧著我,他瘦削但精神矍鑠,他對老者無厘頭的回答在發笑。我嘀咕了一句:怎么可能?貝克特就在這個墓區。我要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與尋找。
生命本身就是等待,而等待的人永遠不會來。
我們生下來都是瘋子,有些人還一直是瘋子。
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
我繞著墓地一圈又一圈。貝克特在等待著我,我在尋找著他,可惜我們不能互相大聲問候:喂——你在那兒?嘿——我在這兒!真是急死人了。顫悠悠的老者仍在他親屬墓碑前,墓中安葬的應該是他妻子,他喃喃自語著,仿佛蘇軾在吟誦“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盯著圖片,發現貝克特的墓碑邊上有棵大樹,這是一個強有力的線索。我得找到這棵大樹。墓區南北兩側確有大樹,但都沒有貝克特的跡象。在我失望襲滿心頭快要放棄的時候,我恍然大悟,墓區中間有一棵大樹,冠蓋如茵,郁郁蔥蔥,不就是圖片中的樹嗎?醍醐灌頂。我按著順序判斷,貝克特的墓地應該就在此處。方位就在我腳下,為什么我沒有發現?我蹲下身去,原來墓碑側邊的Samuel Beckett 字樣,被一大盆鮮花擋掉,怪不得我發現不了。我欣喜若狂,強迫癥一般把那盆擋住姓名的鮮花搬移到其他地方。
為什么要遮蔽我?我問。
忽然想到一件事,貝克特在街上遭到陌生男子攻擊被刺了一刀,后來他去監獄探望這位男子。問及原因,男子有氣無力地說:“我也不知道,先生?!被恼Q大師,奉上荒誕作品,和前往墓地拜謁的崇拜者索性再玩一場荒誕游戲!我獻上我的巧克力和地鐵票。貝克特呵呵一笑,他一向低調沉默,生前拒絕采訪,就連諾貝爾文學獎也是讓出版社代勞。
他輕聲說:“我唯一走過的運動就是走路送葬?!?/p>
嗯。我點頭。
抬頭,遠處顫悠悠的老者露出詭異的笑容,他同樣瘦削,格子衫背帶褲。他在大樹下吟誦——等待……

薩特和波伏娃
蒙巴納斯一帶,咖啡館林立。醇香的味道溢滿街頭,讓人忍不住停留下來品啜。
西蒙·波伏娃出生在此,從少女時期就出入于這些大有來頭的咖啡館——可不是嗎?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畫家、超現實主義者、作家云集于這一帶,阿拉貢在此邂逅埃爾莎,亨利·米勒戴著小圓眼鏡在吧臺用餐,馬蒂斯喜歡在這里喝啤酒,喬伊斯會把威士忌排成一排,加繆在此慶祝諾貝爾桂冠加頂。
波伏娃十一歲以前,住在圓亭咖啡館樓上,每每在咖啡誘人的飄香中蘇醒。她托著下巴,看著窗外,腦海中充滿了奇思妙想。在巴黎莫里哀中學任教時,她常去多姆咖啡館用餐、看報、下棋。
波伏娃大名鼎鼎的代表作《第二性》,在圣母院對面的柴堆路11號寫下。我十八歲讀幼師時,擁有了這本“女性運動圣經”,頂禮膜拜。綠色的菁菁校園,女孩子們在彈鋼琴、繃著腳尖跳芭蕾舞,我卻浸泡于圖書館,陷入沉思。我被波伏娃帶入了一個女性宣言的世界。
人們將女人關閉在廚房里或者閨房內,卻驚奇于她的視野有限;人們折斷了她的翅膀,卻哀嘆她不會飛翔。但愿人們給她開放未來,她就再也不會被迫待在目前。
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變成的,因為改變而軟弱,因為改變而強大。
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婚姻是聯合兩個獨立個體,不是一個附和,不是一個退路,不是一種逃避,不是一項彌補。
應該說,這些經典語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幼師畢業后,我沒有匆匆忙忙奔赴社會,我覺得我還是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鳥,需要強大的羽翼讓自己飛翔。幸運的事發生了,我又到蘇州大學文學院進行學習,進一步接觸存在主義,觸摸到一系列的大師:海德格爾、薩特、加繆……
薩特和波伏娃死后同穴,墓地在第20區。我查了一下方位圖,靠近墓園門口。想象當年他們兩人各自的葬禮,都空前隆重;波伏娃的更勝一籌,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她長眠在終身伴侶薩特身邊,手上則戴著美國作家、愛人納爾遜·阿爾格倫送給她的戒指。墓地很好找,正如波伏娃談論薩特的死那般輕松?!八_特的死讓我倆分離;我的死卻不會讓我倆重聚。即便如此,我們兩個人這一輩子可以合得來這么久,已經很美了?!保ā对僖娝_特》)
他們的名字上下排列著。碑上有一些紅唇,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忠實粉絲獻上的。還好,吻痕不是很多。喜歡哲學的人終究是理性的,并不似英國詩人王爾德的墓,詩人被雕成一座小小的獅身人面像,成千上萬的紅唇印成為拉雪茲墓地一絕,以至于王爾德家族和愛爾蘭政府在重修時,不得不外加高達兩米的塑料防護罩。
我默默地站立碑前遐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波伏娃,這個女性活得有滋有味,令人羨慕。
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波伏娃和薩特的墓地,我心滿意足。
太陽即將沉落,光陰流逝之快,也暗示著我們人生之急促。我想,我該走了。這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如此豐盈,如此生動!
回頭,只見天使慵懶地站在青銅柱上,所有安息的,皆在安息。

葛芳,女,197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著有散文集《空庭》《隱約江南》《南極之南·遠方之遠》、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六如偈》。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F居蘇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