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4期|李繼林:狗剩屬狗
入冬之后,花兒岔周圍的景致顯得蕭條。除了彎曲的山道上偶爾可見三輪車駛過之外,田地里不見一個人影。三輪車突突突的聲響,在山道上突兀地回響,使山野更加空曠。所有的莊稼都收割完了,溝畔田埂上的野草也一律枯萎,進入休眠季節?;\罩在花兒岔村莊之上的樹木,黃葉似乎在一夜之間飄落殆盡。村莊失去了綠葉的遮蔽,裸露在冷寂的陽光之下。覆蓋在房頂上的紅色琉璃瓦,昭示著村莊的存在和溫暖。
田地里沉靜下來之后,村子里就顯出更多的生機來。尤其是每家屋檐下煙筒里飄出的煤煙,有很寫意的味道?;野椎牟駸煬F在少見了,即便像花兒岔這樣偏僻的村莊,想要在黃昏或者清晨看到高高飄揚的炊煙,也是稀罕景致。每家的廚房屋頂,煙洞還在,只是燒柴的人家幾乎沒有了。隔三岔五,村子里總有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隨著鞭炮聲,村莊從睡眠中醒來,立刻活泛起來。冬閑之后,人們開始操辦娶媳婦嫁閨女的事情。一家人過喜事,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動,跑腿幫忙張羅,圖熱鬧,圖人氣,似乎是整個村子過喜事。很多風俗消失了或正在消失,紅白事的風俗還在延續著。
狗剩家在花兒岔村最東頭,一座獨立的院落,山村最常見的那種,還是多年前的土墻。面南背北,北面一排磚瓦房,前些年分家時,狗剩自己倒騰著蓋起來的,木門,玻璃窗,老式灰色瓦片。和村子里最近幾年新蓋起來的房子相比,狗剩家的房子顯得土氣寒酸。狗剩也知道自己家的房子老舊,起過翻修的念頭,終歸沒有落實。動輒十幾二十萬元錢,可不是個小數目,想想都是可怕的事情。
狗剩在花兒岔村是個比較落寞的人,就像他家的院落一般,處在村子的最邊緣。村子里其他人家都在西邊,狗剩家獨居村莊最東邊。前兩年硬化村道時,本來通不到狗剩家門前,離了幾十米遠,只有他一家人,再向東就是盡頭。狗剩每天拄著鐵鍬看那些施工的人修路,路基筑好之后,再用混凝土澆筑路面,很結實的樣子。狗剩想著以后下雨時,再也不走泥路了。他對于修路這件事上心,每天閑下來就去看修路??裳劭粗こ叹鸵Y束,也不見路基筑到他家門前去。狗剩著急,卻不敢問施工的人,他膽小,怕人家罵他。他偷偷地找堂弟說了。堂弟經常在外地打工,見過世面,膽大。堂弟就去問施工隊的人,施工隊的人說,剩下的不修了。堂弟說,為啥?那幾十米不是路嗎?那一家人不是人嗎?施工隊的人說,你們找工頭說去。堂弟說,要么修到頭,要么村里路都不要修。改天,工頭來了,找狗剩,狗剩很緊張,還是叫堂弟說話。堂弟口氣大,說,修不到頭,我們就找上面告狀。后來又叫來村上的領導,協商半日,最后還是延長了幾十米,將路修到狗剩家門口。從此之后,狗剩對堂弟佩服得不得了,有啥事情都找堂弟商量。
狗剩除了種地,農閑時節也到附近打零工掙點錢。他沒啥手藝,只會出苦力,有時候一個人攬承的零碎活計,還要不到工錢。有熟人喊著出去打工,狗剩就隨著去。他干活實誠,賣力氣,別人都喜歡和他一起干活。狗剩打工掙回來的錢,全部交給女人,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錢。女人心疼狗剩,買些牛肉回來給狗剩補身子。有時買一包紙煙給狗剩抽,狗剩舍不得抽,放進抽屜里招待客人,自己仍然抽旱煙。他在門前的園子里種了一塊旱煙,春夏時節,精心施肥澆水,秋后收割了,掛在廊檐下面陰干,再切制成煙絲,口感不比紙煙差多少。即使在外面打工,狗剩都帶著自己的旱煙絲,很少抽紙煙。別人給他紙煙抽,他也不要,怕欠人情。
狗剩養了兩頭牛。牛圈就在院子外面,按照最近流行的樣式,他家的牛圈也是保溫的那種,冬天用塑料薄膜覆蓋在牛棚上,采光好,暖和,牛上膘快。狗剩不喜歡用育肥飼料喂養自己的牛,他說飼料里面有藥,不知道是啥藥,肯定有藥。能把牛在短時間里吃肥的藥,不是啥好東西。牛天生吃草,靠吃藥催的肥肉,人吃了也不好。女人給他買回來的牛肉就是不香,肯定是飼料喂養的牛。他堅持老方法喂養自己的牛,他把牛草揀得很干凈,鍘得短,儲藏得干爽。牛槽每次都要清理。每天早晨,狗剩都拌料給牛吃,麥衣加上油渣,還有玉米面粉。滿滿一槽,兩頭牛吃得飽飽的。牛吃料的時候,狗剩就準備好了水。飲牛的水,是他從溝里擔回來的。他家院子靠東,有一條小溝,沿著溝畔一條小路通到溝底。有一眼水泉,泉水清爽甘甜,原來是全村人吃水的地方。最近幾年,其他人家都嫌勞累,不再到泉里擔水,只有狗剩還堅持到泉里擔水吃。這個水泉屬于狗剩一家,狗剩用磚頭砌了水池,上面蓋上一片鐵皮,泉水很干凈。每天早晨,狗剩都會把家里的水缸擔滿泉水,足夠一家人吃喝和兩頭牛飲用。女人給水泉起了名字:狗剩泉。狗剩說,這名字洋氣得很。
臘月頭上的一天,天氣還是有些冷,但陽光明朗,沒有一絲陰云。狗剩喂好牛之后,蹲在牛圈外路邊的土坎上抽旱煙。遠處的南山上,一綹一綹的積雪,像是隨意涂抹在山坡上的。近處靠陽屲的土地,積雪已經融化。經歷了一個冬天的土地,正在悄悄蘇醒過來。有微風輕輕拂過,柳樹的枝條自在地晃悠著,幾只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狗剩抽完了一支旱煙,剛準備起身回家里,看見有人朝著他家走過來。
狗剩認得,是杜校長。
狗剩突然有些心跳,杜校長為啥來找他?在花兒岔人眼中,杜校長是個熟悉而陌生的人。杜校長二十多歲時到外面工作,他的父母一直在花兒岔居住。逢年過節,杜校長都回家來看望父母,和村里人說說話,照個面?;▋翰砣硕颊J識杜校長,但都不是很熟悉,沒多少交往,當然他的幾家親房除外。杜校長在市里一所中學當校長,非常有名氣。全市人都知道杜校長的名聲。前兩年退休后,杜校長不愿意在城市居住,就回花兒岔來養老。父母早已經去世,老院子還在。杜校長就收拾了老院子,翻修了房子,又成了花兒岔人。杜校長脾氣隨和,對花兒岔任何人都一副笑臉。杜校長說人老惜故土,他喜歡花兒岔這個村莊,安靜,空氣新鮮,人情世故好。杜校長每天在家里讀書喝茶,天氣好時,和老伴一起出來在山路上轉悠?;▋翰砣硕颊f杜校長老兩口轉悠著呢,村主任說人家那叫散步。杜校長家經常有客人來,開著小轎車來的?;▋翰砣瞬恢纴矶判iL家的都是什么人,只是老遠看著,一個個穿著體面洋氣?;▋翰砣思疫^事情,杜校長也去隨禮錢,吃酒席。
狗剩站起來,搓了搓手,幾乎要伸手去握杜校長的手,還是忍住了,他不敢確信杜校長真的是來找他。這里除了狗剩沒有別人,杜校長確實是來找狗剩的。杜校長的笑容和他的穿著一樣體面周到。杜校長說,狗剩閑著嗎?狗剩嗯嗯地應承著:杜校長到家里坐。杜校長戴一副金絲眼鏡,披一件藏藍色呢絨大衣,顯得高貴體面。
杜校長說,家里就不去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就是過來請一下各位莊家,后晌到家來吃飯,商量給娃娶媳婦的事情。說著掏出一包紙煙來,抽出一支遞給狗剩。狗剩拍拍手,接住紙煙,想夾在耳朵上。杜校長變魔術似的點燃了打火機,伸過來,一定要給狗剩點煙。狗剩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是好,想拒絕,已經來不及。杜校長一手握著打火機,一手護持著火苗,直接伸到狗剩面前。狗剩只好點燃了紙煙,美美吸了一口。濃烈的煙氣彌散進胸膛,似乎有著巨大的沖擊力,狗剩忍不住咳嗽起來。杜校長說,慢點抽,你慢點抽。杜校長的眼神友好而平和,甚至伸手要拍一拍狗剩的背。狗剩趕忙躲開了。狗剩不敢再吸紙煙,夾在手指間任其燃著。杜校長說,你一定要來啊,這一次,你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狗剩說,一定去,一定去。
杜校長轉身走了。直到杜校長走遠了,狗剩才回味過來。手指間的紙煙已經燃燒過半,真是可惜了。狗剩趕緊吸了兩口,這一次沒有嗆咳,而且很是爽口。果然是好煙,而且是杜校長親自點的煙。狗剩從來沒有這樣專注地吸一支煙,直到煙灰自動掉落,只剩下過濾嘴時,才不舍地扔掉了。他想著杜校長的話,重要的事情,啥重要的事情呢?杜校長家兒子娶媳婦,他狗剩會做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杜校長說錯了吧,一定是。但杜校長不是會說錯話的人,他可是花兒岔最有學問最有地位最體面的人,怎么會說錯話?整個上午,狗剩的腦海里都是杜校長的影子,他的笑容,他點煙的雙手,他藏藍色的呢絨大衣。最主要的是他的那一句話,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狗剩有些暈,理不清楚。這一天過得很是漫長,而且煎熬。
狗剩的性格比較孤寂,平常日子里,不大和別人來往。除了幾家親房堂兄弟,花兒岔村其余人家,狗剩很少去串門。他不會喝酒不會打麻將,也不太會說話,所以很少和別人來往。在花兒岔人眼中,狗剩是一個木訥的人?;▋翰砣思疫^事情,狗剩屬于可有可無的角色?;▋翰砣艘捕贾?,狗剩是個實誠本分的人,干活一把好手,從不耍奸偷懶。遇上苦力活,總會想到狗剩。比如有人在外面承攬了活計,人手不夠時,就會主動喊狗剩一起去干。隔著大老遠喊一聲:狗剩,鎮上有活干,明天早晨走。狗剩應一聲:能行。第二天天不亮,狗剩就在路口等著。村里人家過事情,總管安排活計時,場面上的角色從來輪不到狗剩。不要說記禮簿、站席口這些重要的角色,就連燒茶溫酒的事情,狗剩也沒干過。每次村里過事情,狗剩都會有些落寞。按照村里的風俗,不去有失禮數。去了沒事干,卻又顯得無聊。狗剩不能主動要求干什么事情,一切都得聽從總管的安排,村里的規矩不能破壞了。
前些年,花兒岔人家都在泉里擔水吃,遇上紅白事,人多,用水多??偣馨才殴ぷ鲿r,說到擔水的人,眼睛就在人群里掃描,看狗剩來了沒。狗剩蹲在角落里,總管看不見,就喊狗剩來了沒?狗剩應一聲,說,我擔水。大家都用贊許的目光看狗剩,狗剩被大家看得不自在,但心里樂意。就是出點力氣的事情,總比沒事情干閑著強。力氣用完了自己又會長出來,越是用力氣,長出來的力氣會越多,吃飯也吃得多,吃啥東西都香。越是節省力氣,力氣會越來越少,最終人就軟了。這是狗剩自己的道理,他從來沒給別人說過,他不大會說話。心里面想好的話語,說出來總是變味道,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有時候甚至說到另一邊去了。前些年的狗剩還喜歡說話,說走樣的時候多了,難免被人笑話,后來就漸漸地不太說話了。尤其在人多的場合,狗剩只會嗯嗯地應承。在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相處,狗剩會放松一些,有時候也會說一些家長里短。女人習慣了,也不嫌棄。狗剩疼惜女人,女人心里明白。最近這些年,花兒岔人家基本都有了自己的水井,用水泵直接把水抽到水缸里,不用再到溝里擔泉水。家里過事情,也就少了擔水這一項工作,狗剩就沒有事情可干了。狗剩雖然沒有事情干,但不論誰家的事情,他都要去。禮數不能少,即便沒事情干,閑轉著圖個人氣也算。吃完招待的酒席后,沒有安排工作的莊家就離開了。狗剩并不急著離開,他總是蹲在燒茶水的火爐旁,幫著燒水的人提水或者燒火,直到酒席快要結束時,才悄悄溜回家。
冬天時辰短,天黑得快。這一天,狗剩卻覺得很是漫長,漫長得好似過了一年。狗??戳藥状翁?,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看不到一絲移動的樣子,再低頭看自己的影子,確實已經是后晌了。狗剩老早干完家里所有的活計,等著去杜校長家。中午吃飯時,他主動和女人說話:杜校長來過了,請莊家。女人說,那就去吧,聽說他家兒子娶媳婦,十天后過事情。狗剩說,杜校長叫我一定去。女人聽出狗剩還有話要說,就傳遞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專注地聽他說話。他們習慣了用眼神或者肢體動作來交流,熟悉彼此的每一個眼神和動作。狗剩得了鼓勵,說,杜校長親手給我點煙抽。女人笑著說,不容易。狗剩最終沒有給女人說出杜校長那句話,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句話在狗剩的舌尖上打了幾個轉,最后還是被他強行咽進肚子里。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不能老早說出來,哪怕是自己的女人也不能說。其實狗剩還有另一種擔憂,萬一是杜校長說錯了話呢,或者萬一沒有重要的事情呢?萬一像往常一樣,吃了酒席后沒事干,閑轉悠上一陣,回來給女人咋說呢?從來沒有心機的狗剩,這一次給自己的女人留了一手,耍了一個小心眼。他要等到重要的事情落實了,再告訴女人。狗剩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動了,什么時候自己也會考慮事情了,也會耍心機了。抽了杜校長點的一支煙,好像突然間變得機靈起來。
太陽剛落下西山垴,狗剩來到杜校長家。
杜校長家已經熱鬧成一片,很多莊家都到了。上房坐滿了花兒岔的男人們,每個人都叼著一支紙煙,濃烈的煙霧彌漫著。杜校長看見狗剩進來,趕緊迎上來,招呼狗剩進到上房坐。杜校長的兒子也在家,一個白凈的小伙子,幫著杜校長招呼客人。
杜校長家在花兒岔村子中間,一座四合院。房子是前年重新翻修過的,一律新式玻璃門窗。院子里除了一個小花園,全部是水泥地面。整個院子里干凈得找不到一粒土塊,真是窗明幾凈。杜校長家重修房子之后,狗剩這是第一次進來,感覺新鮮,說不出的洋氣。他覺得只有杜校長才適合住這樣的房子。村主任也不行,雖然他們有錢,也翻修了新房。但再怎么修飾,還是沒有杜校長家這個味。就像穿衣服,村主任穿啥衣服,也不像杜校長有氣勢,總是缺少一些東西,說不來的。狗剩翻來覆去地想,杜校長家為啥和別人家不一樣?為啥比村主任家多了另一種感覺?從進到杜校長家上房,他就開始想這個問題,那種感覺從一進門就糾纏著他。狗剩甚至忘記了杜校長的那句話,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一直到飯端上來,狗剩還是沒有想明白。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校長就是校長,村主任就是村主任,狗剩就是狗剩。人和人的差別,老天爺號下的。唉,不想了,吃飯要緊。
吃完飯,總管開始安排工作,迎客的,助香的,記禮簿的,燒茶水的,端盤子的,執席的,放炮的一一安排到位,各人領了自己的任務??偣芙淮f,個人都心里記著,安排好自己家里的事情,到時候一個人都不能少。然后問杜校長:娶親的人安排好了嗎?
狗剩在角落里坐著,沒有聽到給自己安排什么事情,心里突然沉重起來。狗剩把一口氣分成三截吐了出來,好像把憋了一天的那個纏人的念頭吐出去一般,接著另一種情緒立即泛濫開來,說不出來的失落,甚至有些傷心。狗剩覺得自己快要墜落進溝底了。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的事情要做。杜校長原來也會說謊。杜校長也會耍笑人。狗剩想著,竟然有些憤怒了。
這時候,杜校長說話了。
杜校長說,狗剩沒有安排工作吧?總管說,沒有。杜校長說,好,狗剩這一次的角色重要著呢,他要當娶客(娶客是新郎家派去接迎新娘的領頭人,一般由村子里有頭面的人擔任)。
???讓狗剩當娶客?幾個莊家滿臉疑問。
杜校長說,讓狗剩當娶客,是我盤算了好久才定下來的。我相信狗剩一定能當好。狗剩,你說是嗎?杜校長看著狗剩,走到狗剩身旁,拍了拍狗剩的肩膀,用那種鼓勵學生的眼神看著狗剩。狗剩被杜校長一拍,突然間就生出無形的勇氣來。狗剩那墜入溝底的心,被杜校長一把拉了上來,熱乎乎地又按到胸膛里,咚噠咚噠跳得飛快。狗剩的臉漲得通紅,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只一個勁地點頭。狗剩像一個規矩的小學生,站在杜校長面前。狗剩得到杜校長的鼓勵和肯定后,自信就像春天的花朵一般,忽悠悠地盛開了。
狗剩說,保證完成任務。
從進到杜校長家,狗剩終于完整地說了一句話。他挺起了胸膛,面對著杜校長和總管,以及所有花兒岔的男人們。他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那些英勇的戰士就這樣對著首長說話。今天他也這樣說話,他變成了一個英勇的戰士,他也能夠獨立地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
夜幕將花兒岔包裹得嚴實,冷風在村道上恣肆穿梭。狗叫聲呼應成一片。狗?;氐郊依飼r,女人已經睡下了。他沒有驚動女人,自己悄悄睡下,卻是翻來覆去睡不實切。狗剩的心里很是混亂,理不清楚。狗剩折騰了半宿,最終鉆進女人的被窩,將女人用力地摟抱到懷里。
日子還是平常的日子?;▋翰磉€是花兒岔。冷風依然在山梁溝畔吹拂,陰山的積雪沒有一絲要融化的跡象。狗剩依舊早早起床,擔水,掃院子,清理牛圈,給牛拌草料,然后蹲在土坎上抽旱煙。太陽已經快到中天了,天氣還是寒冷。狗剩抽完一支旱煙卷,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回到屋里。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竟然會哼曲子。到泉里擔水的時候,狗剩突然決定保守秘密,當娶客的事情不能告訴女人。女人娶進門十幾年了,他從來沒有給女人說過謊,也沒有保守過什么秘密。但這一次他下決心不主動給女人說,除非女人主動詢問。他估計女人不會問,花兒岔人家過了多少事情,他從來沒有出過頭,女人也習慣了,用不著過問。狗剩想給女人一個驚喜,他想象著女人知道他要給杜校長家當娶客以后會怎么看他,女人的眼神會不會多一些平時見不到的內容?她會說些什么話語呢?狗剩還有另一種心思,他隱約有些擔憂,萬一事情有了變化呢?離杜校長家娶媳婦的日子,還有八九天時間。這八九天時間里,會發生多少意想不到的變化,誰能保證不會有意外出現呢。揣到兜里的才是錢,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肉。悄悄裝著吧?;盍税胼呑尤?,狗剩從來沒有張揚過。
女人果然沒有過問狗剩去杜校長家的事情,似乎狗剩從來就沒有去過杜校長家。每年十冬臘月,花兒岔人家過事情,狗剩都要去當莊家,無非就是上一點禮錢,吃一頓酒席,增添個人氣。習慣了,沒有什么新鮮的。但狗剩心里有些糾結,又想保守秘密,又想讓女人主動問一下。女人不問,自己主動說出來,似有不妥,或者是顯擺。給杜校長家當一回娶客,不長個頭不長肉,就出人頭地了?就時來運轉了?就不是狗剩了?真得拿穩當些,得把這事情看淡些。雖然杜校長說是重要的事情,那是杜校長的說法,自己的斤兩,自己得估摸準??粗顺龀鲞M進在家里忙活,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狗剩也就像平常一樣保持了沉默。
日子一天天過去。日出日落。天氣依舊寒冷。下了一次雪,下得很少,意思了一下。山野還沒變白,雪就停了。轉眼又是白花花的太陽,陰云消失得沒有了蹤跡。
離杜校長家娶媳婦的日子越來越近,狗剩心里開始沉重起來。杜校長的影子不時出現在眼前,他的笑容,他拍著自己肩膀的手,他說的話:重要的事情,一定能做好。杜校長為啥讓他當娶客呢?花兒岔男人多得是,經常當娶客的人也有幾個,隔墻丟石頭,也砸不到他頭上,杜校長咋就看中了他?狗剩突然驚出一身冷汗來,娶客怎么當,他真的不會,他從來沒有當過娶客。做什么禮數,說什么話語,干什么事情,他啥也不知道,總不能木偶似的充人數吧。要是禮數不周到,說話不中聽,壞了杜校長家的事情,真就丟死人了。
狗剩丟下手頭的活計,去找堂弟。
狗剩說,娶客咋當呢?堂弟說,不知道,沒當過。問總管去吧,總管一定知道。狗剩說,你去問總管,問好了再來教我。堂弟說,你要是不行,老早給人家說一聲,免得耽誤人家的事情。狗剩說,杜校長已經定下來了,不行也得行。你就去問一下,啥事不是你幫我?堂弟無奈,答應去問總管。
剩下兩天時間了,狗剩心里像墜了一塊石頭般沉重。他很緊張,比自己娶媳婦那會兒還緊張。那時候,各種事情有父母在前頭招呼著,自己只是按父母的吩咐辦事情,胡亂忙乎一陣,稀里糊涂就把媳婦娶進了門,從沒有感覺到有壓力。但他一想到杜校長那鼓勵的笑容時,就又有了信心,他覺得自己一定能當好娶客,一定能完成任務。狗剩和女人去了一趟鎮上。狗剩從來不主動買衣服。但這次不一樣,狗剩的眼睛老是往服裝店里瞄,路過一家賣男人衣服的店鋪時,甚至停下來盯著衣服看。女人發覺了,說,想要啥衣服?狗剩嘿嘿一笑,跟著女人進到服裝店里,挑了一件藏藍色呢子短大衣、一雙皮鞋。有點貴,想不買了,又不舍,眼光被衣服拉直了,不離開。女人懂得狗剩的眼神,咬牙付了錢。女人說,苦了半輩子了,穿一身洋氣衣服,年頭節下走親戚串門也體面。狗剩感激地看著女人,想哭。
狗剩從鎮上回到家里,堂弟來了。堂弟說,你屬狗?狗剩說,屬狗。堂弟說,當娶客的所有交道,都給你問清楚了。堂弟就現學現賣,把所有的禮數和規矩詳細地說給狗剩聽。狗剩不停地點頭,表示聽懂了,記下了。抽空從抽屜里找出一盒紙煙,塞進堂弟口袋里。女人聽著堂弟給狗剩講當娶客的禮數和規矩,很吃驚。女人說,杜校長糊涂了吧?讓狗剩當娶客。堂弟說,總管說了,杜校長這人老套,兒子本來要在城里辦新式婚禮,杜校長怕城里過事情太張揚,他熟人多,人情多。杜校長就決定在老家辦婚禮,一切按老規矩,請師傅合了屬相,看好日子時辰。所有用的人都有講究。娶客必須四十九歲,屬狗,兒女雙全,這條件只有狗剩符合。
狗剩說,我總算明白了。女人說,死狗剩,還一直瞞著我。嗔怪地瞪了狗剩一眼。
狗剩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溫習著堂弟教給他的那些禮數和規矩,啥時候該做啥動作,啥時候該說啥話,一一熟記在心。土炕煨了牛糞,很熱。狗剩有些迷糊,他看見他正走向杜校長兒媳婦娘家的大門口,穿著藏藍色短呢大衣,皮鞋黑亮。他從娶親車上走下來,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看見女方家許多人站在門口,隆重地迎接娶親的隊伍。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來,紅色的紙屑飛撒開來,雪花般在空中飛舞?;秀遍g,他找不見了自己,一只黑色的大狗,在紅色的紙屑里凌空而降,眼神凌厲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身體和那只黑狗融合在一起,忽而又分離,忽而又融合,他分辨不清自己是狗還是人……

李繼林,寧夏西吉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西海固作家培訓班學員。出版作品集《雨水》《行者》。作品入選多種選本?,F在某鄉鎮醫院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