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4期|朱日亮:小世界
一個人會漸漸地和他命運的形狀相吻合,一個人到后來會變成他自己的環境。 ——題?記
是是是,你放心吧,我肯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我打賭我一定說真話,不就是那個蘋果手機嗎?我承認那個蘋果手機是我拿的,我不是偷,地鐵里人那么多,我怎么會偷她手機呢?若是讓她發現,或是讓車上的誰看到,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我才不會干那樣的蠢事,那可是在地鐵,在地鐵里我是個紳士。如果我沒記錯,我的運氣就是在地鐵開始的,我一上車就看到她了,像她這樣的姑娘,眼瞎了才看不到。但我和她隔著差不多一節車廂,對我來說,那幾乎就是太陽和地球的距離。車開過了兩站,我發現我已經和她挨著了,我用光年的速度挨近了她,而她就像太陽吸引地球一樣把我吸過來了,而且不由分說,力度驚人。又上來一撥人,她踩到了我的腳,當時她在看手機,對,就是那部iphoneX,手機上那個小卡通人挺漂亮的,她也挺漂亮,她的側面尤其漂亮,幾乎就是美。一個人如果側面美,那一定是真美。她把我踩得很痛,是那種尖銳的如同鋼筋扎進去的痛,我確定她穿的是高跟鞋,那種尖尖細細的高跟鞋,讓男人們又愛又恨的高跟鞋。她應該感覺她踩到我了,但她什么也沒說。換作我,面對這樣的姑娘我會說對不起,至少我會笑一下,表示我踩到她了,我不是故意的。但她沒說,她在看電視劇。那劇不錯,講的是一個穿越的故事,里面的那個人無所不能,一會兒是男的,一會兒是女的,需要的時候就會變化過來,他——也許是她長得像華晨宇,其實我更像華晨宇,但是沒有人說我像他。她個子很高,那個劇又特別好玩,我不得不把頭向她那邊偏過去,偏過去。我聞到一股香水味,是香奈爾嗎?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我的鼻子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失靈,而在無足輕重的時候卻派上了用場,比如我能從某個人的身上嗅出馬匹的味道,或者狗的味道。她——我眼前的這個姑娘可能感覺到我的呼吸,也可能是口臭。她看了我一眼,她眼睛很大,很漂亮,如果那雙眼睛里沒有那個意思的話,我打賭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真的。但那雙眼睛里的確有那個意思,差不多吧,我確定她是那個意思。說實話,因她那一眼,讓我明白地球是永遠也追不上太陽的。我承認我是個小肚雞腸的人,有些時候,我會在心里種植仇恨,就像種植一棵樹一樣。誰若惹我,我肯定不會放過他。但是惹我的人并不多,也許是不敢惹我,也許我認識的人還不多,但只要我認識的,都是我的兄弟,比方我和睡一下就是好兄弟。哈,睡一下。睡一下是一個帶有暗示意味的名字,它只與漂亮豐滿的女人有關。只要她們在眼前出現,我的兄弟就會現出要睡一下的表情。其實他沒必要把那種表情放在臉上,像我一樣把她們種植在心里不可以嗎?睡一下說,不可以,那太難了,我又不是演電影的明星,我哪有那樣的本事?睡一下不是一百歲就是一百二十歲了,他一天買一張彩票,每一天都想著中頭彩。有時候他膽大包天,有時候他膽小如鼠,他短短的人生中一直在切換這兩種角色。我這位兄弟來自一條大河的源頭,他說,主教,你只要跟著太陽走,就會找到那個地方。自從認識我,這家伙就叫我主教,幾乎叫了上百年。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叫我主教,我不是什么主教,我對那東西不感興趣。其實睡一下和我一樣,不同的是每次經過那個叫索菲亞的教堂,睡一下就說他充滿恐懼。
還用說嗎,你小子一輩子也就是個主教,睡一下進一步總結說,你看老那。這家伙突然把話題跳到另一個不相干的話題,他又把自己切換成另一個角色了。他總是這樣毫無邏輯。他總這樣。他說的那個老那正在里面計算作為囚徒的時間和空間,要是說出跑掉的那一位,老那的刑期也許會少得多。其實老那挺夠交情的,他有一把四十年前的軍刺,那把軍刺在四十年后的某一天深夜刺進了一個人的肚子,警察說涉案的是兩個人,只有我知道跑掉的那個家伙才是真正的兇手。有一次,我和睡一下去那里看他,發現他就像一個書生。老那、我、睡一下,以前我們沒少一起喝酒,凡喝酒都是老那買單,大方勁兒就像他從不缺錢。其實他沒什么錢,他一張銀行卡也沒有,但他的樣子就像百萬富翁。老那是個結巴,只要說話他必先說那什么,那——什么,我——買單,那——什么,喝——酒去。他總這么說。那次去看他,我帶了兩條南京香煙給他,他沒煙受不了。睡一下買了四瓶豬肉罐頭,這家伙,四瓶罐頭絕對抵不過兩條南京香煙,差二十多塊呢。兩條南京香煙老那留下了,罐頭他讓睡一下拿回去,他說里面的伙食不比外面差,每頓飯都有肉,若再來看他,給他帶一個魔方。他說,主要是寂寞,有了魔方就好打發了。有魔方就好打發了,還每頓都有肉?老那讓我看接待室。啊哈,真的挺好,干凈,亮堂,一塵不染,適合他這樣的書生。最后一次,我是一個人去看他,我又帶了兩條南京香煙。對了,還有那個魔方。但是我沒看到他,他死了。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一塊碎玻璃割掉了他的生殖器,他和割掉的那塊東西從此陷入了永久的沉默。老那死了,太陽消失在索菲亞教堂巨大的洋蔥頭后面。晚上,我和睡一下坐在馬路邊。睡一下輕輕地吹著口哨,那是由他自己譜曲的口哨,哨聲輕佻而下流。我和他看著女人們在春天里來來往往,覺得老那離我們很遠,幸福離我們很近,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抓住。我告訴他老那死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他,想想告訴他也好,省得他再買罐頭。睡一下問我,真把那個東西割掉了嗎他?我說,被子都浸透了,失血過多。
老那讓別人的肚子流了血,最終用自己更多的血做了補償。睡一下又問我,蒙著被子嗎?我答他說,他們說蒙著被子呢。睡一下頗為鄭重地說,他干得不錯。他又說,可以起訴。又這樣沒頭沒腦的,起訴,起訴誰???他像回答我,又像自言自語地說,管理失責,可以找法律援助,沒看到馬路上的廣告嗎?那上面有援助電話。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覺得睡一下心不在焉,他看著被斑馬線分割開的馬路,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臉上又現出那種想睡一下的表情。他又開始扮演另一個角色了。
他總這樣。
下了地鐵,我又看到她了。果然是又細又尖的高跟鞋,她在我前面,高跟鞋咔咔咔的,一只LV包搭在她小馬一樣的屁股上。她那樣子就像個女王,像個統治千萬只工蜂的蜂王。我敢斷定一定有無數只蜂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為她終日奔忙。后來她上了扶梯,我也上了扶梯。我不是有意跟著她,是不知不覺就盯上她了,也是盯上她的屁股,那真是一只漂亮的屁股。人特別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這里來了,我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什么,也不知道他們為了什么這么忙。有個家伙從她身邊擠過去,他撞到了她。她罵了一聲,那人也回頭罵她。我覺得那男人該罵,是他撞的她呢。又有一個家伙從她身邊擠過去,她被擠得失去平衡,那部蘋果手機落到一個姑娘肩上,又從女孩肩上滾到我手里。我聽到她在喊:手機,我的手機。扶梯升得越來越高,她帶著她的聲音消失了。哈,不是她消失了,是我消失了——扶梯是向上,我選擇了相反,我慢慢走下扶梯,她走的是B口,我從C口出來了。iphoneX,真不敢相信我會有這么好的運氣。我特別興奮,那是一種世界突然顛倒的興奮。那會兒我根本沒想到她是什么心情,再說我有必要去想她嗎?我只想手機不是我偷的,是老天給的我。我是多么走運,運氣怎么就落到我頭上?iphoneX啊。我想著若是睡一下看到這部iphoneX,他那驚愕的樣子,羨慕的樣子,也可能是妒忌的樣子。想到睡一下那鬼樣,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睡一下沒有蘋果手機,說起蘋果手機卻像個專家,就像我是汽車的專家一樣,就像我常常飆車一樣——如果你有想象力,不妨想象那種把車飆到二百邁,或者二百四十邁那個爽勁;不妨想象你超越所有汽車的那種爽勁兒;不妨想象那些被你掠過的驚異的眼睛,那滋味真是爽死了,我就有過無數次那樣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扯遠了,還說那部iphoneX。睡一下跟我說過iphoneX,他說iphoneX是頂級的手機,體面的人都用這樣的手機。說的時候,睡一下特別得意,好像手里就有一部這樣的iphoneX,好像他就是一個很體面的人。
從地鐵口出來,我去了常去的那家網吧,它挨著一家酒吧。酒吧和網吧彼此互不干撓,但也可能它們彼此仇恨。我想查一查iphoneX,查不到,看來它暫時還是個新生事物,是個俏貨。我又找了一個游戲,游戲也玩不動,我滿腦袋想的是這部蘋果手機。那位女王一會兒準來電話,肯定的。網吧里充斥著各種噪音。我旁邊那臺電腦正在播NBA季后賽,看球的那個家伙歪在椅子里睡著了。我的旁邊,一個姑娘對著電腦正在破口大罵,她涂著藍色口紅的小嘴罵出的正是那些個惹是生非的器官?,F在,我手中有一部iphoneX,一個年輕女人的iPhoneX,這是剛剛發生的事情,但卻一直給我一種不真實之感。如果不是那個破口大罵的姑娘,我甚至覺得我是在一個粉紅色的夢境之中。若是那匹小馬來電話,我該怎么應付她呢?主要是她該出多少或者我該要她多少呢,我必須馬上決定——可是,這部手機值多少錢,也就是這個分母是多少呢?我可不想漫天要價,沒那么干的,一行有一行的規矩,可總得差不多吧?那會兒我已經想還給她了,我要把這部蘋果手機變成現金。是的,現金,不光我,人們對現金一向情有獨鐘。我翻來覆去看那部手機,的確漂亮,絕對沒得說。我的心情也是漂亮的,至少它高度亢奮,它使我平庸的日子變得波瀾起伏。手機那漂亮的外殼告訴我,它里面會更漂亮,那里面會有豐滿的乳房、渾圓結實的大腿、細細的腰肢,以及旺盛的情欲嗎?一定的,我敢打賭那里面一定有。但是,我沒想到它會自動加鎖,我打不開它,我怎么弄也打不開它。我拿它毫無辦法,就像我喜歡一個女人她卻不肯脫衣一樣,盡管我知道衣服里面會有一些男人們需要的內容,我卻毫無辦法。密碼,是的,那幾個數字正是我需要的。當然,知道那幾個數字的只能是手機的主人,只能是那匹小馬。天啊,那只完美的屁股,以及屁股的主人,直到那會兒我才想起她。是的,她才是手機的主人。她一定急死了,這么好的手機,不光手機,還有手機里的秘密,電話號碼,銀行卡號,照片,或者整個一大千世界。通常人們總會把有價值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手機里,就像我手機里那些女人的照片、那樣的網站,你懂的,就是那種網站。iphoneX有沒有她的照片?說不定還有視頻呢——我發現這部不說話的手機,讓我多了無限的樂趣。真的,真夠刺激的,就好像我突然發現一款特牛的游戲,或是發現一座藏寶之地,就像那個阿里巴巴。哈,阿里巴巴;哈,馬爾吉娜。
大約一個小時吧,時間在此時變得分外吝嗇,也可能變得分外奢侈,鈴聲響了,那時我還在研究iphoneX。iphoneX——其實我一個英文字母也不會,那些蝌蚪一樣的文字跟我沒有關系。所有的文字跟我都沒有關系。任何文字對于我都是把簡單的事物復雜化。說不定世界就是因為那些勞什子文字而變得復雜多變。事實上只要懂得交換,比如羊和斧子那種,生活就可以繼續。僅有的幾句英文是我跟睡一下學的。睡一下怎么說,我也怎么說,慢慢就會了。也不是,有些東西很快就會,不知不覺就會了;有些東西即使你花一輩子也不會,比如睡一下說的什么法律,比如那個蜂王的本事,一個工蜂窮極一生也不會有那樣的本事。
鈴聲嚇了我一跳。沒錯,是個生號,我沒馬上接。我確定是她打來的,一定是她打來的。這個我并不期望它過早出現的電話鈴聲,讓我斷定手機是真實的,今天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但手機握在手中我仍然感到虛假,它并不比夢境更真實。很少有人打我電話,我沒有多少非打電話不可的朋友。通常我們都用微信聯系,用微信不只是節儉,還有一種成功的私密感——私密是人類的一種標志,它公平,一視同仁。除了人類,沒有什么動物享有秘密。除了微信,可能沒有什么事物能像它那樣公平和一視同仁。接不接這個陌生而又可以判定是誰的電話呢?我有點拿不定。會不會有什么圈套?電話往往是陰謀的一部分,進一步說,電話往往是陰謀得逞的一部分。退一步說,這個電話來得也太快了,它中止了我綿延不絕的想象,讓我一下子回到現實之中?,F實是她給我打來了電話。接不接?很快我想到,接不接都沒大關系。她在明處,我在暗處,看起來她主動,其實我主動。我有選擇,她沒有。
2014年,在那個普通的午后,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的,2014年,這一年我整整三十歲。
我接了電話。她說,手機在你那吧?話說得不算客氣,但她聲音很好聽,那銀鈴一樣的聲音讓我想起她美麗的側面、小馬一樣的屁股。接電話時我有些激動,我一邊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一邊沉吟著問她:什么手機?她說,iphoneX。我說,沒錯,手機在我這兒。她和氣多了,說,你看怎么辦好?她在和我商量。她越這樣,我敢說她越著急,我理解她,事物往往是這樣的。我說,你說怎么辦?iphoneX呢。這是一個漂亮的回答,就像漂亮的她——承認手機在我手里,又提醒她手機是iphoneX。我沒那么蠢,我才不會先要錢呢,這樣就好辦多了。說的時候,我努力想著她的模樣。她變得很模糊,我只能把她想成我手機里某個女人——我也覺得不像話——可我就是把她想成那樣。我畢竟只見過她一次,甚至不能算見過她。
幾乎在回答她的時候,我已經把那部iphoneX定位在一萬,但是之后她提出的那個數字我拒絕了,然后我說了個數。那是一個幾近荒唐的數字,我沒想到她同意了。說實話我特別吃驚,絕對離譜,真的過分了,但她同意了。真的,她同意了,她說可以。事情就這么順利,順利得我有些不相信這是事實。當她說,我們在哪見?我明白它是真實的。它正在發生,結果甚至也可以預料了。還用說嗎?順理成章的事兒。不管怎么說,她是個懂規矩的姑娘,說不定她以前丟過手機,就像我無數次地撿過手機一樣。她讓我說地方,意思是馬上見面。哈,她急了。我說,我會打給你電話。她說,好的。她很客氣。
端街的書報亭是我選的,它的對面就是索菲亞大教堂,如果不是旅游季節,這里十分安靜。老資格的市民對這座教堂沒有什么興趣,這并不說明市民們沒有悲憫之心,對司空見慣的事物,人們往往都有這種心理。這里交通方便,路口是地鐵的入口和出口,對于我它們沒有本質區別。但我沒有馬上告訴她,蠢豬才那么干。天下著小雨,有霧,也可能是霧霾。日子我當然不會記錯,4月3日,午后。一個通常的日子和通常的午后。書報亭附近有一個戴巴拿馬草帽的老先生,坐在路邊椅上看報紙,也可能是在躲雨。報紙上有兩大塊黑色的污跡。老先生那張瘦臉和報紙貼得很近,可能是眼睛老花了,也可能是看到了一則讓他感興趣的廣告。環境和我設想的一樣,安靜,人也不多,符合我的要求。
我一眼就認出她了,她在書報亭翻報紙。我知道她是假裝的。我不相信她是一個熱衷時事的人物,此刻她會關心時事嗎?她在等我。她還是穿著那件粉紅色的風雨衣,高跟鞋也是粉紅色的。她的皮膚就像頂級的瓷器。她很美。真的,她很美。尤其是這樣的小雨天,雨天的女人都很美,真的。這樣的女人,沒誰不想多看幾眼。當然,你別指望她會予以回報。她的美與你無關。她的美可能會讓你興奮,也可能讓你絕望,總之喜劇和悲劇都有可能。問題應該不大。我走過去了,我離她越來越近。我走到她身邊了。那只綠松石項鏈,襯得她面色蒼白。即使面色蒼白,她也很美,那是骨子里的,或者是被證實的。是的,被證實的。我和她近在咫尺。她鼻子右邊有一顆紅痣——就在那會兒,我發現在她后面的方向,大概有十來米吧,有一部越野車。那車開得很慢,滑行一樣,像在找停車的地方;人行道上有一排共享單車,其中一輛靠在樹干上。那會兒她還在翻報紙。我說過,我對超越一切的東西有著經久的興趣,包括速度。車代表速度,那可是一部大馬力的車,它的發動機一定是加強版的。如果駕著這部車飆一次,那一定特過癮。但是,我突然感覺我選這個地方有點不靠譜。還有那部車。真的,我突然就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轉了回去,把自己藏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之后,我抽了一支煙。我知道一會兒她肯定來電話,肯定的。果然,我一支煙沒抽完,電話就來了。沒錯,是她打來的。我告訴她,不在那地方見了,我又換了地方。她問,換哪???其實那會兒我已經想好了,仍然選一個地鐵站,ABCD那樣多出口的。地鐵站方便多了,哪個口都能出去。
我說,明天再說吧。
然后,我就把iphoneX關掉了。我沒有充電器,留點電量明天好接她電話。明天她肯定來電話。晚上我躺下來,卻睡不著了。我想起老那,若是他有這么一部iphoneX,就不用玩魔方了。我打賭iphoneX肯定比魔方好玩,他要不死我就把這部iphoneX給他。他這人講交情,值,可惜他死了。
不好意思,我又扯遠了。是是是,我看到那個啟事了。沒看到那個啟事,我就不會啰唆這么多了。
算了,我還是都說了吧。先前那些全是我編的,什么踩我一腳、看我一眼,都是瞎編的,那不是她。小馬一樣的屁股是真的。那天,睡一下讓我去喝酒,讓我去喝酒卻不提誰買單??傔@樣,都想喝酒,都不想買單。我還是去了,大老遠的,他好意思?說實話我真的想跟他喝點酒,好久沒喝了。沒錯,我在地鐵里看到她了。能看不到嘛,她長得那么漂亮。我這雙眼睛很難放過那些漂亮女人,第六感也放不過。想不到的是,下午我又看到她了,就那么巧。午后下雨了,不是大雨,是小雨,霧挺大。對,是霧霾挺大。我剛打開一瓶水,還沒喝呢,她突然從地鐵口走出來。哈,我又碰上她了。是她,就憑那紅色的風雨衣和又細又尖的高跟鞋,我知道我肯定沒認錯。她一邊往郵政銀行那邊走,一邊打電話。她好像很生氣,反正情緒不大好。她甚至尖聲罵起來,我幾乎不相信她會罵出那樣的臟話。罵過之后,她把手機放到隨身的包里,拿出另一部手機,對著手機又是一通亂罵,她那樣子就像個瘋子。但是,她安靜下來的時候特別美。她長發,干凈,真的,她特別美——那會兒我突然心一跳——她的包沒拉上,我想到了那部手機。沒錯,手機就在她包里——對,就是那部iphoneX。我立刻就決定了。
后來我就進了地鐵,我從A口進去,又從B口出來。我慢慢走進廣達中心,我那樣子就像一個購物的人。但是,怎么說呢?手機是到手了,可那部手機是一部啞巴手機——我打不開它,守著這么一個iphoneX,不能打電話,不能看微信,也不能上網,那滋味可真難受。說實話,那會兒我就像一只老鼠,隔著玻璃望著喜歡的食物卻吃不到嘴,心里癢癢的。
我不甘心這部iphoneX是個啞巴,我知道我打不開它,會有人打開它,有人能讓它講話。這行挺多的,這對他們不是什么難事,哪怕是iphoneX。我找到一家手機修理部,那位師傅看看手機,又抬眼看看我,笑說他能讓這部iphoneX說話,他要我出五百。五百?平白無故掏出五百塊錢,傻啊我?我才不會,我寧愿把手機給她。就在這時候,她來了電話。我確定是她。說實話,這個電話來得有點快了,那會兒我還沒確定還給她——這部iphoneX太漂亮了,它通體黑色,烏黑,全屏,手感沒得說。它就像一個小美女,就像她。我接了電話。是的,過后是禮佛路口的書報亭,過程就像我剛才講過的一樣。
我為什么拖了一夜?那會兒天已經黑了,說實話我也想逗逗她,挺刺激的,想想就刺激。她是個美女,真的,一個大美女。我的心情就像一只貓和一條到手的魚。她是干什么的,主持人,演員,模特,哪個老板的千斤?我更傾向她是一所學校的老師,中學小學都行。不管是中學老師還是小學老師,今晚必須定下來。我是要錢,還是要iphoneX?我猶豫了一夜。又碰上這種鬼事,我的意思是說我總碰上這種非此即彼的鬼事。每當碰上這樣的非此即彼,我就想撞頭。只能拋硬幣,通常我都是這么解決的。沒辦法,再賭一次吧。我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幣,想著壹字朝天就還給她,看不到壹字就留下手機。硬幣像個小月亮一樣升上去,又像個小月亮一樣落下來,它轉啊轉的。媽的,它靠在床腿不動了。我又拋了一次,媽的,它滾到床底下去了??偸沁@樣,總是拋硬幣也不解決問題,真是碰到鬼了。給她算了。五百塊太大頭,那可是五張大票。我用這樣的手機也不合適,突然拿一部iphoneX,睡一下鼻子會氣歪,會說我一輩子的風涼話,再說也沒這規矩。讓睡一下幫我出手這部iphoneX還差不多,可我不想讓他知道。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訴我,我得留點心眼。
想不到那一夜她電話不斷,她差不多打了十次電話,我當然一次也沒接。大概過了午夜兩點,她不打了,很快又發來一條短信,她說,明天在哪見?我沒回她短信,也回不了,鎖了的手機沒有回發功能??煲臅r候,她又發來一條短信,這次她說,把手機給我吧,求你了。之后,她的短信像轟炸一樣一條接一條地發過來。她這是怎么了,神經???就為一部手機,就為它是一部iphoneX?我仔細看那些短信,第一條短信說,明天在哪見?她這么說好像我答應給她了。第二條說,求你了,把手機給我吧,我給你五千。真的,兩千五變五千了;第三條說,你聲音很好聽,像一個播音員;第四條說,你多大了,沒我大吧?我猜你和我差不多;第五條說,你是什么星座?我猜你是雙魚座;第六條說,我住禮佛路右邊的速8酒店,出了地鐵就能看到,給我送過來吧,我等著你。她一連發了六條短信,真的,不信可以查她那個手機,肯定能查到。六條短信啊,尤其是后面那幾條短信讓我目瞪口呆:兩千五變五千了,我多大了,我多大跟她有關系嗎?我像不像播音員,跟她有關系嗎?她住哪,跟我有關系嗎?還星座,星座屁也不是。她為什么扯了這么多,還等我,等我干什么,她是跟我調情嗎?不就一部iphoneX嘛。瘋了,她真是瘋了。她還會發多少條短信過來?但她再不發了。那時已經過了午夜兩點,通常我倒下就會睡著,通常我一覺就能睡到天亮。也有睡不著的時候,那往往是想女人的時候,那樣我也不會一夜不睡。想不到看過那六條短信,我再也睡不著了,我一直在想后面那幾條短信。她說等著我,她真會等著我嗎?要是和她睡一下會怎么樣呢?有那么一陣子,我真按那個思路想下去了——我去了速8,我到了她的房間,她房間應該是什么樣子呢?我卡住了,主要是我沒有豪華的概念。后來,其實是很快我就想到了床。接下來那些畫面大半是那些爛片的套路,她變得模糊不清,而且和她在一起的那男人就不是我了,而是另外一個人。整個過程從我興致勃勃開始,到我十分掃興結束。什么美麗的側影,小馬一樣的屁股!蠢死了,她不是我的菜。我明白不能這么胡思亂想了,搞點外快是真的,不多要,我就要兩千五,說不定不止呢。若真和她睡一下,我那兩千五就打水漂了。真的,我真是這么想的。之后,我幾乎是睜著眼睛過來的。娘的,睡不著,我一直等到早晨六點9號線通車。
我承認,除了錢,我也想看到她,真的。我也奇怪,但我真是這么想的。
第二天,我換了一件新買的灰布夾克,洗過的仔褲也讓我換上了,我這樣子就像約會。我覺得還過得去。地鐵站口。9號線的貞惠站,D口左邊那個二手車的廣告牌下面。地鐵守時,地鐵能確保我不會遲到。我一出地鐵,就看見她了。她站在廣告牌下面,還是那件紅色的風雨衣,也可能是酒紅色,還是又尖又細的高跟鞋。她身材真好,特別好,干凈,長發。她很美,比演員還美。演員只有一張假臉,談不上美。她在等我。哈,這么美的女人在等我。我不想像個小偷那樣偷偷摸摸地過去。真的,我甚至不想馬上過去。我想好好看看她。但我還是散步一樣過去了,我不能讓到手的錢打水漂。過后我要請睡一下吃頓大餐,看他還敢說我摳門?我要讓他閉嘴。
她的狀態不是很好,就像有什么心事。我對她說,是你找手機吧?她嚇了一跳,很快又調整過來,邊點頭邊說,是我。她討好地笑了下,反正我覺得她小心翼翼地。她還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把錢給了我。我把手機給了她。然后,我們就分手了。真的,就這么簡單。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我的感覺不會錯,絕對不會超過一分鐘。她真的小心翼翼,她的臉都白了??赡苁俏业母杏X不對,也許不是我想的那樣,說不定她是怕冷。畢竟下著雨,綿綿細雨會讓溫度慢慢地也可能迅速降下來,都可能,說不定的事。好多事情都說不定。就說睡一下,他身邊那女的突然跑了,就像我突然消失在地鐵一樣。睡一下肯定在她身上搭了不少,他氣得抓狂。他不想活了,發誓一定要找到她,還說找到就弄死她。我知道那很難。不管是找到她還是弄死她,都很難。
當然,也不一定。
我看到啟事了,在睡一下的那張報紙上看到的。自從那女人跑掉,他常??磮蠹?,不花錢的那種小報。他看中縫那一溜征婚廣告,他是打那些蠢女人的主意;也不一定,也可能是找她。我就是在報紙上看到的那條啟事。但我覺得那事跟我沒多大關系,又不是我撞的她;再說手機已經給了她,我和她早就兩清了,沒有誰知道我,我干嗎蹚那個渾水呢?隔一天,我去了睡一下那里,他讓我幫他處理一輛半截車,我告訴他把車重新噴漆。他說好主意,問我噴什么顏色好。睡一下干過一段修理工,車的事其實比我內行,可他執意讓我去他那。去就去,也該喝一頓了。到那里之后,天就黑了,我讓睡一下開車帶我透透氣。上了路我才發現他那車比我想的還爛,路況也不好,我一點沒有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要是越野車就好了。過后我倆涮鍋子,他知道我好這口,單是他買的。到火鍋店他就放了二百塊在收銀臺,其實他也挺夠交情的。那天,幾瓶啤酒下去,睡一下突然一陣大笑,嚇了我一跳。他一直認定他是個獨一無二的人??刹华氁粺o二?天底下不可能再有個他了。我問他:你笑什么鬼?他說,你哥我要發財啦。他總這樣,只要和我在一起,他總是一副贏家的樣子。事實上,他是一個完美的輸家,比如他已經活到了四十歲仍然沒有老婆。我說,車漆還沒噴就想著發財了,發你個頭吧。你不是蘋果專家嗎?你說說,一部iphoneX值多少錢?睡一下說,你問這個干嗎?睡一下不看我,端著酒杯,斜眼盯著他那張古董一樣的報紙。這家伙還在打那些蠢女人的主意,其實他比那些女人還蠢。在報紙的中縫,我又看到那個啟事了。我說,你知道嗎?這事跟我有點關系。我指指他那張報紙。他問我:什么事跟你有關系?我把iphoneX的事情告訴他了,我的意思讓他幫我分析分析,說實話也有點顯擺。
你不知道那女的多漂亮。我說。
再漂亮,也跟你沒關系。睡一下說。
太漂亮了,真的。
越漂亮,跟你越沒關系。
睡一下用牙簽小心地掏著耳朵,說,這事呢,跟你不算有關系。但是呢,也不是一點關系沒有。我說,怎么講?睡一下把牙簽從左手換到右手,邊掏邊說,你拿了人家手機,這就是有關系;手機還了她,這就是沒關系。不過呢,你也不要有什么負擔。拿人家的手機是不好,可你想啊,吃進你嘴里和吃進她嘴里,地球并沒多出一張嘴,是不是?得得,翻篇兒吧。這個鬼,從他那里你別指望有什么態度。他又喝多了,竟然跑人家女廁所吐去!那個給他讓出位置的女人,好像對這個相貌不俗的醉鬼并不討厭,她甚至害羞地笑了笑。從廁所出來,他好像又緩過來了,也許和他擦肩而過的那個女人讓他緩了過來。
不對,那事和咱們有關系。他上來就這么一句,就像吃了槍藥。不對,那事和咱們有關系。沒等我搭話,他突然又哭起來,他說,你說她為什么,啊,她為什么?說罷腦袋咚一下磕在桌子上,他睡著了。他一定想起那個跑掉的女人了。是啊,她為什么跑掉呢?我同樣給不出答案。不好意思,我又扯遠了。真的,我的腦袋還是有點亂。對了,后來我又跑了趟郊區。微信上有個女的約我見面,結果去也白去。到了那里,她又說不見了。
怎么就出了這樣的事?真是想不到。都是運氣不好,真的,我運氣不好。她運氣更糟,簡直糟透了。是越野車撞的她,還是她撞上越野車?這可難說了,那么一瞬間的事,想不到一瞬間人就沒了。但是,人怎么會撞車呢,講不通???我真的不知道。我沒看見,監控也不一定看見。隔離帶樹叢那么密,霧又大,還下著雨。聽到叫聲的時候,我已經和她分手了。是的,我是聽到了叫聲。我不清楚她為什么叫,我不會想那么多。我只想盡快和她分手。真的,我和她很快分開了。之后,我已經去了地鐵。
手機給她了,絕對給她了。我打賭,要是沒給她手機,我讓汽車撞死。錢都給我了,我會不給人家手機?沒道理啊。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自證清白,也不是——對不起,我的腦袋還是亂。怎么說呢,不就拿了一部手機嗎?我敢說,若是我不說——我說的是我拿手機那件事——它就是不存在的,就像世界上那些不被人知的秘密,你不想它,它就像沒發生一樣。世上總是有一些秘密的。真的,除了她,誰知道有我???沒有一個人知道。反正手機的事我得說清楚,手機是我拿的,但她出事和我沒關系。真的,人都死了,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也許是這樣的,要不是我拿她手機,就不會出這檔子事。真是的,我怎么就碰上她了?要是可能,我寧愿不碰上她。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是正常的,發生在她身上就一點也不正常,那部手機把她完全破壞了,把她毀了。我真的后悔死了。我也知道這樣的后悔沒意思,后悔是個屁。要是不出事情,我會后悔嗎?說不定我會偷著樂呢。我真的后悔,不應該啊。
我不是目擊者,我什么都沒看見。真的,還是那句話,我就是想把手機的事說說清楚,不知道我說沒說清楚。
這事有點蹊蹺,要不就是我想多了。真的有點蹊蹺,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越野車真在找停車位嗎?那部手機真是一部神秘的手機,越野車也是一輛神秘的越野車。也可能手機是無辜的,也可能那輛車是無辜的。也可能是她撞上的越野車,這種事也不是沒有,誰知道呢?真要是我插了誰一杠子,那我只能是個插曲。也不是,我連插曲也算不上。我是一個錯了的音符。真的,我只是一個錯了的音符。我打賭,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不是推卸,我后悔死了。天啊,她好像大不了我幾歲。她那么年輕。
我就說這么多。你問到的,我都說了。我想到的,也都告訴你了。
謝謝律師。

朱日亮,1982年畢業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當代》《上海文學》《大家》等刊發表小說作品三百余萬字,兼及散文與文藝評論;著有作品集《挖井記》《破壞》《恐懼》《王家安》《卡拉揚的手勢》等。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吉林省小說委員會副主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