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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19年第2期|陳應松:歸鄉記
    來源:《星火》2019年第2期 | 陳應松  2019年04月12日08:52

    陳應松,江西余干人,1956年生,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100余部,《陳應松文集》10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全集》3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獎、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北京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稱號。作品翻譯成英、法、俄、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

    1998年5月,在參加完江南三名樓筆會后,我從南昌回到老家江西余干縣尋親。這篇文章是根據當時的日記整理的。

    ——題記

    南昌有到瑞洪的班船,有快班,上午8時,票價30元。6點便起床,真是歸鄉情更怯,歸鄉行更苦。

    去碼頭一問,今日竟未有去瑞洪的快班,只有普班。另幾位也是想搭快班的,一起去找領導,問了半天沒有領導。平??偸情_的,說今日不開不是因為人少,可能是船出了問題,說一個人也開??磥硎窃诳简炍业恼\心。

    買了普班票。是一只小船,船內多鄉下人,想起七十年代的小火輪。

    “去絮洪,去絮洪?!遍_船的和坐船的人這么說,我才知道我真是要去父親的出生地及青少年生活的地方瑞洪了。這“絮洪”方言,使我切實感到了離祖居地近在眼前了。

    船上多為鄉下人,穿著簡樸,隨地吐痰,抱小孩的讓其在甲板便溺,奶孩子的敞懷奶孩。船上裝的是瑞洪人在南昌進的各種貨物,如桃子、香蕉,各種日雜用品等,都是販到瑞洪去賣的。

    船上兩層,乘客多在下層。上層低矮,里面沒有多少板凳,人可彎腰進去,找一處坐下。有人在吃喝著打撲克。

    贛水已有些微渾黃,草堤夾岸,船在其間航行,因是普客,走半個小時即要靠岸一次,捎帶小碼頭三五乘客,然后再鳴笛啟航。

    我父從此地遠去湖北,一生坎坷,讓人憐憫!

    父羅茂林,生于江西余干瑞洪鎮,為獨子,公公(祖父)羅瑞生。父長大后學成裁縫,在瑞洪結婚,生有二子,現二子有一人在進賢(南昌郊縣),一人在景德鎮。這些是我們以后才知道的。大約1947年,被國民黨抓丁而去,許是得罪了當地惡人,明明規定為兩丁抽一,但父親獨子卻被抽去,且留下二子與妻。父親在開拔到湘鄂邊界時,開了小差,流落到湖北公安縣黃金口小鎮,以裁縫手藝給人做工。因孤單一人不敢回家(回家即殺頭),正逢黃金口小鎮一名挑八根系(搬運工)的陳大漢子有心招婿,看他孤單一人,便招他為婿了。

    這陳大漢子名陳道力,長得人高馬大,本是荊門縣團林鋪陳家沖一名地下黨員,因叛徒出賣,在抓他的當日,有人給他報了信,便逃到公安縣黃金口潛藏下來。逃跑時帶上了在地主家做長工時認識的地主老婆葉鳳蘭,這葉鳳蘭就是日后我的外祖母。葉鳳蘭本有丈夫,且生有子女,但愛上了陳大漢子,與他私奔逃出。在黃金口潛藏幾年,葉鳳蘭無有生育。這時,黃金口益陽街上“張家香鋪”一兩歲女孩,父母雙亡,兄姐四人(二兄二姐)無力撫養此妹妹,眼看就要餓死,陳大漢子有心接養一個孩子,經人介紹,便將張家孤女接了過來——這張家孤女即為我的母親,于是母親做了陳大漢子的養女,由張姓而陳姓了,取名陳學珍。

    我父親落難湖北公安縣后,做了“抵門杠子”(倒插門女婿),按當地風俗,改名陳學員,即為陳家傳宗接代。生有二男三女。這二男三女有三個姓陳,兩個跟他姓了羅。我姓了陳,陳姓卻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先說陳大漢子即我的外祖父。在解放那年,這個地下黨員冒著殺頭風險興高采烈地第一個跑出去迎接解放軍,他的地下黨身份正待證實——即與過去荊門地下黨恢復關系,但當時的那個黨支部竟被殺得一個不剩,其中一名介紹人是病死的,他要是不逃出來,也殺了頭。在尋找可證明他真實身份的證明人時,他卻一病不起,最后死了。

    而我父親呢,剛開始幾年尚可,以后因子女多,生活越來越艱難。特別到了“文革”時,有人知道他是國民黨軍隊逃出來的,便展開了外調。外調材料寄到了江西余干瑞洪鎮,祖父才知道他的兒子未死,也未去臺灣。之前在家已為其立下了靈牌,現在卻找到了,活了。通過證明,父親洗刷冤屈,這以后也才與祖父有了聯系。

    父親經常給祖父寄去十元二十元錢,祖父便在收到匯款之后,總是寄給我們一包包的鄱陽湖特產銀魚和針公魚。銀魚汆湯最好(以瘦肉湯為佳),針公魚燴著特別好吃,佐以姜蒜辣椒。

    父親在我們工作后獨自一人回了一趟江西。他給祖父帶去了什么?那時我們那么窮。他回來后,竟然還買了一雙閃閃的皮鞋。聽說我們家有皮鞋,當天小偷就光顧了我們家,撥開后門栓,將父親的皮鞋和一些稍值錢的東西偷走了。這人一定是周圍的。

    其實父親在家鄉失去音訊后,其妻早已改嫁,二子已成人并成家,這些我們一概不知,父親也未提及,想來他埋藏在心中的這些事是相當痛苦的。他不能照顧過去的孩子,也不能照顧年邁的父母,養活湖北的一家人也相當不易,常常是吃了上頓無下頓。而且因為他的難聽的江西話,湖北公安人聽不懂,他又不會說普通話,也改變不了口音,這使他在語言交流的阻隔面前變成了結巴,變成了沉默寡言的人。他的裁縫工作必須要同人交流,要問做衣人許多問題,譬如是要做肥還是做瘦,各種尺寸,做什么式樣,填縫單時還要問人姓名,這些都讓他無法說清楚,就憑這個口音,也注定了他一輩子受人嘲弄、冷眼和欺負。他被稱為“異鄉人”,“外鄉人”,永遠無法融入異鄉。

    在他回江西一趟之后(真不知這個大字不識又結巴的人是怎么打聽到回鄉的路,怎么坐車坐船回去的,路途迢迢,且當時——70年代交通又不發達),帶來了他的一個孫子,這是他家鄉小兒子的孩子,在進賢縣鄉下,他想讓這個孫子跟他學裁縫手藝。

    這孫子(即我們的侄子)住在我們家里,個子矮小,沒有悟性,學了一段時間手藝沒長進,那時我們都出外工作了,不知為何有次回家時,發現這侄子已經離去回了江西。

    在我們漸漸安定下來的時候,得知江西的祖父羅瑞生去世——他已經是一個孤老頭子了,去世時身邊就一個半路老伴。他雖有一個表弟(即我們表叔公)和一家人,估計也沒多少照顧。這位祖父我們一面也未見,也未看到過他的照片。我的大姐夫鄒洪在80年代初出差去過那兒,見到過這位祖父,他是唯一見過這位祖父的湖北親人,但不過是祖父的孫女婿。祖父死時88歲。

    再以后,父親也因中風去世了,他永遠長眠在湖北公安異鄉的土地上。不過在我看來,如果真有靈魂的話,他的靈魂肯定去了江西余干的瑞洪鎮。

    當初他葬在夾竹園我表哥的自留地里,后在縣城公墓買了一個雙墓,我撰了一聯,為:“一生辛勞無言去,千里鄉愁鄱湖來?!弊鳛樗簧目偨Y與遺憾,一生痛苦的折磨與寫照,是很貼切的。

    他死后,我們與江西從此斷了聯系。

    想回余干瑞洪去父親的出生地看看的念頭,有段時間十分強烈。人有來路,我的血緣來自江西余干瑞洪,我雖然姓了陳,失去了祖姓,但我必須去一趟祖居地,否則這一輩子是不得安寧的。

    另外,父親的聲音已有9年未聞,夢中時常聽見父親說他難懂的江西話,這話我們當然能懂,因為從小與他生活在一起。在遠隔湖北的某一個地方,如能聽懂那兒的方言,難道不是一件奇事嗎?我想就站在瑞洪鎮的街頭,聽聽那兒的人說說我父親的話,也是一種還愿,一種寬慰,一種對永不復還的父親的音容的神奇重視,一種懷念與追憶,就像看到父親重新向我們走來一樣。

    鄱陽湖果然一望無涯,碧澄如玉。過了贛江,大片的濕地與蘆葦,在晴日下搖曳生煙,廣大的草灘上,大群大群的水牛在吃草,多則數百頭。這景致,與湖北無二,想必當年父親在湖北的生活也不會有陌生感,公安縣為湖鄉,也是蘆葦與湖灘,與吃草的水牛,只不過這里一些地方裸露的是紅土,而湖北為黃土而已。

    船過了幾個小碼頭,到中午12點多,就泊了瑞洪,真是快??!我趕忙下了船,踏上跳板,如饑似渴地看著這陌生之地,這父親的小鎮。但見瑞洪碼頭新舊雜駁,有老水碼頭的石階、瓦屋,證明此為古鎮不虛,有那種湖邊老鎮的余韻。

    街道較臟,是司空見慣的那種小集鎮。

    在船上結識了一位瑞洪醫院的干部,與他談及余干和瑞洪。我把我尋親的目的告訴他,他說新居民點——即當年我祖父的住地現已面目全非。上岸后他將我帶到一個體醫生的門面前,把我交給一位年約六旬的中醫段醫生。巧的是段醫生是個詩詞愛好者,曾在《廣州詩詞報》上發過古體詩詞,他的簡陋的、陳列著中藥屜格的小藥鋪,四壁貼滿了他寫的詩詞,有歌頌家鄉的,歌頌香港回歸的,都注明發表于何地。這的確很新鮮,讓來客舉頭即可讀到他的作品。

    在故鄉小鎮結識的第二個人就是一個文學同行,真是一種緣分啊。我向他告知了身份,他亦表示稱奇,因他就住在新居民點,那一位鎮上醫院的同志認為我找他可問出個眉目來,但是我將情況講了,段醫生說他不知,他表示可以帶我去尋找。

    這老先生推出自行車與我出了門便去找人。我們四處探問,問到一個人,說“羅瑞生”這名字很熟,死了多年。我說是死了多年,有十幾年了,但如有認識他的,就一定知道他還有哪些親屬在此,找到一位親屬便行了。據那人說,我祖父好像是做秤的,這個我倒沒聽說過。其他又說不知,段醫生只好又獨自去找。我在他熱氣逼人的醫院里等了一會,他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個名字,叫江衛金,他說此人住碼頭邊老豆腐店對門,80多歲,據說曾與我祖父住在一起過。他要我別急,說慢慢找,他要留我吃午飯。我謝絕了,找了段醫生對門的一個個體旅店住下,便出外去吃午飯。

    小鎮的飲食店比較臟亂,找了幾家都覺得不行,另外有的已過了吃飯的時間,封灶打烊了。只好在一家店里點了一碗面。這店也臟,且沒有一次性筷子,加上停電,汗水滾滾而下,只吃了半碗面就沒了食欲。趕忙出來,身上已濕成水一樣的了。

    回到旅社,洗了一下,就去老街。老街在信河邊,就是我下船時經過的地方,那兒一色的石板街道,估計也有數百年了。兩邊鋪店多為手工業者,有許多銀匠鋪、鐵匠鋪、木工鋪、瓦匠鋪、賣桐油的、賣漁具的、剃頭鋪,到處是敲敲打打的聲音。一些小巷里走過從船上下來的人,河埠全是船。店鋪全是木結構,排排紅石臺階。啊,完全沒想到這里是江南古風,過去父親在世時說過小鎮是多么熱鬧,現在信了,也親眼見了。

    我問到了老豆腐店,一個年輕的女子從陰暗幽深的店鋪后頭引出一個老者,臉上已經老得干干凈凈、瘦得不可再瘦,但精神很好,滿面紅光。他接過去我的紙條。我告訴他我需要找的人,我說聽說您與我祖父在新居民點一起住過。他搖搖頭,念著我祖父和父親的名字回憶“……羅絮新(瑞生)……羅咪林(茂林)……”他用瑞洪話念著,回憶,沒一點印象。我說我祖父聽說年輕時做秤。他說:“做清(秤)啦?”還是搖頭。我問他高壽,他說73了,我發現年齡不對頭,若我祖父還健在的話,怕有100歲左右了,整整差了一代人。他拿著我寫的條子,帶著我去了隔壁左右,找到幾個瘦巴巴、牙齒掉光、安靜得像樹蔸的老人,有大爺,有太婆,詢問了一圈,都說不認識這個人。

    江老先生又領著我去了一個幾十米遠的店鋪(店鋪是一家族一家,大約走了十幾家)。是一個姓羅的中年人,這羅中年與妻正在店鋪后的一個竹床上呼呼睡大覺。店鋪里沒人看管,估計相當安全,沒人會偷店鋪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有相當好的心情敞門午休。

    喚醒了羅中年人,他看了看我父親、祖父的名字,說他姓羅,但他的羅姓中沒有瑞、茂這兩個派(輩分)。他與江老先生用瑞洪話嘀咕了幾句,我不知道他們說什么,因為聽不懂,看來我父親在湖北為了生存,也多少改變了自己的一些口音。但如果他們說慢一點,我還是聽得懂的。此次尋親,我真的只是為了到瑞洪鎮上走一走,聽聽那些人說一說父親的話,也就等于重見了父親的面,重現了那永遠逝去的與父親有關的一切。

    他們嘀咕幾句后就帶著我到老街的另一頭去找另一個姓羅的,這家是一個漁具店。但是這家羅也不是我家羅,問了一老一少,說不知,并說要我去新居民點找。我說我正是從那兒來的,那兒已經面目全非了,十幾年前叫新居民點,而今早叫了什么路,新居民點的四排房子所剩無幾了,老人都不在了。

    江老先生說這也沒辦法。而此時幾里路長的老街似乎都知道了一個湖北的人來這兒尋親。這街寬不過三米,一家的事隔壁左右都會知道,因此老街上已經三三兩兩聚集了許多人,許多堆人,正議論著我的尋親與尋找的他們不熟悉的羅瑞生。

    我只好謝別了他們,準備去找當地派出所。

    我走出老街,走了不遠,找了輛三輪車,兩塊錢把我拖到了瑞洪鎮水上公安分局——這里的公安局都稱“水上公安局”,因為這兒是鄱陽湖。

    進得安靜簡陋的公安分局,問了問誰管戶口——我是想我的祖父總是這鎮上的人,在死亡人口中一查,定能查到;再則從戶口簿中,可以知道這兒的人有否與我父親同“茂”字派的,查到茂字派就找到了宗族,再找親人就簡單了。

    有人指點我到辦公室,里面坐著三個穿便衣的警察和一個正蹲著給桌子裝鎖的木匠。我向他們說明來意,表示我已經先到鎮上問了半天,問不出眉目,才想到了求助于警察。我拿出隨身帶著的一本書來,這書里寫到了我的祖籍是余干瑞洪,也寫到了我的祖父和父親。這小說就是《大寒立碑》,據說曾讓許多人落淚,還獲得過《清明》雜志中篇小說獎和武漢市文藝基金獎中篇小說獎第一名。一個胖胖的人瀏覽了我的書,接過我遞過去的香煙,不卑不亢,有點領導派頭,他要我把身份證給他看。我從包里拿出身份證,同時拿出我的名片遞給他。他說,你真是一個作家啦,你真是我們瑞洪人啦。他回憶了半天(旁邊一位面目慈善的中年警察也回憶了半天),說實在記不起新居民點十幾年前死過這么個羅姓老頭。他讓我說出我祖父準確的死亡時間。我說不出,我只記得祖父的死是在我父親的死之前三四年,而我父親是88年去世的,那么我祖父就是大約在85年、84年或者83年間了,不會超過這三年。胖警察抽著煙解釋說,這兒的存檔(關于死亡人員的)確實沒有了。他要那個面目慈善的警察帶我去幾個地方找找。那個警察爽快地答應了。這時過來一個年輕的警察,又進來一個,見有我的一本書,看看里面寫我父親、祖父那些內容的東西,有了點興趣,說能不能把書留下。我說有點對不起,我只帶了一本,我是用這本書中的文章來認親的,也就是通過里面的文字來證實我的身份,表示我不是冒牌貨,不是騙子。那個胖警察也找我要書,我說我回武漢了一定給你們寄,要他們把地址、姓名留給我。那個胖警察在我本上留地址時,面目慈善的警察說,這是我們熊局長。熊局長把那個準備帶我去找人的警察的名字也寫在我的本子上,姓胡,給我介紹說他就是專管鎮上戶口的。我說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謝謝謝謝啦。

    熊局長又說公安縣與他們有聯系,上次公安縣來瑞洪與他們聯辦了一個案子。我說是公安人來瑞洪犯案,還是瑞洪人去湖北公安犯了案?他說都不是,是一樁經濟案子,是一個叫龔道什么的人。我說是龔道發吧?他是公安局副局長。熊局長說,他都提了局長了?他好像是刑警大隊長嘛,他好像不叫龔道發,叫龔道安。我說那我就不認識了,我從公安縣出來得早。反正公安很多叫龔道什么的。我問他去過武漢嗎?他說與武漢水上公安分局很熟,都是水上公安局嘛。他說武漢吸毒的人很多,估計有二十萬。我說我不知道,反正吸毒的人是很多的,報紙上每天都有關于因吸毒籌集毒資而殺人、搶劫、偷盜的。

    熊局長說完就走了。胡戶籍在等木工裝鎖,要等鎖裝完了才能帶我去。我看了一會報紙,又到院內走了走??吹皆豪镆粋€小小的守候室,估計是臨時關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是在走廊盡頭隔出了一間,里面像個廁所,臭熏熏的,沒有窗戶,靠頂上幾個小方洞,作為出氣孔。

    我又踅回來看木匠裝鎖。木工一面裝鎖一面同我聊天,說你也是瑞洪的?你是作家?有才的人哪。他裝鎖,不是裝在抽屜正面,而是裝在桌子的旁邊,在旁邊打一個洞,放進去暗鎖,這鎖的裝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等到下午四點鐘,鎖總算裝完了。這旁邊打開的怪鎖,竟能一次鎖兩個抽屜。

    裝完鎖,胡戶籍很滿意,說我們走,他就在院子里他家推了一輛自行車,與我出了公安局院子,向街上走去。

    我給煙他抽,他不抽煙,一路同人打著招呼。他說如果找不到的話,可以到瑞洪有線電視臺打一則廣告。我說有電視臺嗎?他說有,現在打還來得及,今天晚上就播出,寫上你是湖北的誰誰,來找瑞洪誰誰的在世親友,讓他們到哪兒聯系。我說萬一找不到我就去,我住在瑞洪旅社,讓看到電視的親戚去找就行了。他說瑞洪旅社他熟。我說就在段安莊醫生的門前。他說他知道是個體的,現在瑞洪全是個體旅社了,連賓館都是個體的。

    我在想著怎么樣去打廣告,這時到了正街,有一個副食店門口坐了大約十來個老人,有男有女。胡戶籍說,看他們知不知道。

    他停了自行車,就上前去問,你們知不知道一個原來在新居民點住過的叫羅瑞生的人啦?他已經死了十幾年了。他的后代來這里尋親來了。

    那些老人馬上說:“找到啦找到啦!剛才他親戚來了,到處在找他?!辈⒄f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我沒聽懂。但聽說有人找我來了,我就明白一定是有了結果,內心一陣高興,忙去買了兩包煙,給在門前坐著的所有人都遞上了一支煙。我一路撒著煙跟著胡警察從另一條路往河邊老街走,又走到了曾找許多老人探問的原地。這時候,老街上站著許多人,用一種有些興奮的、贊許的、微笑的眼光朝我打量,說:“找到了,找到了!”

    我一路給大家撒著煙,打鐵的、做銀器的、賣瓦罐的、顫顫巍巍的老人們。幾個人(就是在老豆腐店周圍江老先生和他探問的那些人)帶著我,領著我往那個羅姓的漁具店那邊走,就在漁具店前面走進一條石頭小巷,走進一條背街,第二家。這家已聚集了許多人,一個胖胖的女人和一個本分的五十來歲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家里正在打家具,兩個木匠把屋子弄得很亂。有人對我說:“這就是你要找的你姑姑,”又指著那個男人,“這是你姑爹啰?!?/p>

    我表姑姑,她叫羅翠蘭,應該是表二姑,她說了一句:“這是我哥哥的孩子?!贝蠹叶疾恢?。我坐下來,立馬圍了一堆人,都在議論,并且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告訴我,這是你細公(叔祖父)的女兒,細公叫羅財生。我這才想起來,羅財生這個名字,過去是通過信的:記得這位叔公過去在供銷社工作,可惜他已于去年冬月因腿腫病去世了。

    坐在二姑的家里,二姑爹講話的聲音及神態極像我的父親,真覺得父親的靈魂附在了他身上。二姑姑家門口擱著幾片長槳,看來家里有船,他的對門的人家及左右人家都有槳,有網。找到了親戚,我說有點事,便到老街的碼頭邊的一個商店里買了兩條紅塔山煙,兩瓶好酒及一箱健力寶,一箱AD鈣奶,還有兩個大西瓜,要老板給我背上了,送到二姑家中去。二姑及姑爹見買來了東西,埋怨我不該破費這么多錢。我說幾十年沒回家,這是應該的。我說我父親回來過,二姑說不知道,她沒見過我父親。我拿出那本寫父親和祖父的小說來,他們和我的幾個表妹、表弟果然在小說里看到了我寫的祖父的名字、地址。說到家里情況,二姑記起他的父親即我的叔公曾在七十年代出差去過湖北公安縣黃金口我們的家,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可能我不在家。二姑爹說他現在是駕船的,過去弄鷺鷥船,有十幾只鷺鷥,說鷺鷥能捉到二十多斤重的魚,一條好的鷺鷥可以養活一家人,現在的價格是一只幾百元。后來他與他兄弟合伙買了條機駁船,40噸,搞起了貨運,不打魚了,偶爾無貨裝時去下下絲網,弄些魚來吃。

    這時二姑從廚房里端來一碗煮蛋,里面放了許多糖,這風俗跟湖北一樣,來了貴客吃一碗荷包蛋。不過我不想吃雞蛋,我說我從不吃這種雞蛋,吃不下,剛才吃了飯。后來她拿出一碟瓜子,這樣嗑著瓜子我談起我們家里的情況。談起父親,我說已經死了,中風,死時65歲,是在祖父死去四年之后,即88年。我們家兄弟姊妹均混得不錯,大姐在工廠,我在武漢,現在是省作協專業作家,出了不少書。小姐是縣實驗小學高級教師,小姐夫在縣委會,房子住得很好,四室兩廳,妹妹、妹夫都在林業局,妹夫是局辦公室主任,弟弟當兵后回來在縣某局,黨員。父親因為是在湖北做女婿,按當地風俗規矩,孩子要跟母親姓,但五個孩子還是有兩個姓羅,一個是我弟弟,一個是我小姐。父親死后,我們給他買了墓地。他一輩子受了許多苦,一個外鄉人,說話別人又不懂,養著這么多的孩子,把我們養大實在不容易。我說在我的印象中我父親老是受人家欺負,因為沒有親戚,不像在這邊。正說這些時,二姑家又來了幾個人,原來是大姑姑及大姑爹,他們同住在一條街的另一頭。大姑與姑爹都很胖,大姑爹還戴著眼鏡,估計讀書不少。與他們握過手,突發現大姑爹手上捏著一卷家譜,接過來一看,正是我多年感到自己來路茫然的羅氏家譜:《豫章羅氏家譜》。大姑爹說這是從三姑家拿來的。我沒問是何原因放在三姑的家,迫不及待地翻開看,羅氏一代代的人物都記載在上頭,但也就在我前幾代上。翻開看到“亨香公之子,運塊,行升九字佳明,生于咸豐壬子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未時。歿日不詳。葬進邑鄔子章家山、南北向。娶鄔子(進邑)章家村章氏,生于咸豐戊子年八月二十五日亥時。歿于光緒丙申年七月初六日未時,葬進邑鄔子章家山、南北向。子二,長子會欞、次子會根,出繼包伯運樂為嗣。女五,大女寶蓮,嫁進邑鄔子章家;次女正蓮,嫁東岸(進邑)吳家村;三女春蓮,嫁南昌縣荷部周家村;四女,梅蓮,嫁進邑陳家村;五女,桃蓮,嫁東岸(進邑)吳家村……”

    這就是我的曾曾祖父。而過去我們知道的羅氏,到父親為止了,現在,這條血脈一下子把我與百多年前的祖先連在了一起,真是驚喜萬分,不覺淚涌。

    我粗略看了一下這家譜,知是“草譜”,是我叔公在總譜上分抄下來的,內有《光祖公支下世系》,即是支譜。大姑爹他們說,表叔公為修總譜到對岸羅家村住了三個月。對岸即是進賢縣,坐船去五里地。羅家村即是我們家的祖居地,為一大姓,現有人在臺灣,每年回來;臺灣羅氏后人捐了錢,修了路,去很方便。

    我在這支譜中,終于看到了我們的名字,這讓我喜出望外——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因為我姓了陳。我還發現了叔公與我祖父并非同父兄弟,只是叔伯兄弟。他們各自的父親為親兄弟,名會根與會欞,會根過繼運樂公,而另一兄弟運塊公之長子會欞,生下我祖父時源(瑞生),因此更明白了祖父在這小鎮晚境的凄涼。

    說說我們一家吧——在這個家譜里,我這位失去祖姓,姓了陳的人竟收錄在這里。我弄清楚了,只要有血脈關系的人,不管姓什么,這家譜都給你留下了一席之地。我的名為賢群,我這輩為“賢”字派,我父親為“來”字派,父親的譜名為“來乾”,只是行字為“茂林”(筆誤寫成了茂得)。

    說說我吧,我以賢群之譜名記載有:“行字應松,生于公元一九五三癸巳年(月、日不詳),原籍余干瑞洪街中汀居住,老家進邑鄔子羅家村,現寄籍湖北省公安縣荊江區黃金口茅臺公社,攜父居住?!?/p>

    這就是我,在豫章羅氏家譜中的記載。與江西徹底失去了聯系,我的名字竟神奇地出現在這個家譜中,可見羅氏修譜的人是如何看重這些,不讓一個子孫離失在家譜之外。

    姑姑姑爹們說,在家譜上有,羅家村總譜上肯定也有了。但是我告訴他們,這里有許多記錯了,雖然我家五姊妹都有其名,母親也有其名(他們都還記得,從過去幾十年前通信中所搜集到的),但大多將生辰記錯了,我成了五三年生,這應是我小姐的生辰。我弟弟(譜名賢民)成了五五年生,而我應是五六年生。另外我懂了我作為陳姓進入家譜,學名被巧妙地以“行字應松”給介紹了,這樣無論姓了何姓,譜名將永遠存在,可以續傳。

    看了家譜,認親便很確切了。我說反正我家還有兩個姓羅,特別弟弟姓羅,羅姓家譜續上后,我的心就安了。在湖北時真沒想到有家譜的,湖北是到處在修家譜。母親要我去找荊門陳氏祠堂續家譜去,我沒去,總覺得與陳家無血緣關系。為此我寫過一篇甚為惶惑的散文《姓甚名誰》,說的就是這個事。江西這邊悄悄地修了家譜,卻沒有與我們聯系,按記入家譜的地址聯系,也無法聯系到了,那個公安縣黃金口老家,已是空無一人,都搬到了縣城。

    看到表姑姑們兒孫滿堂,大姑的孩子也來看我了,一問,知三個姑姑,一名羅翠珍,姑爹為張森華;生有一子二女,現有孫子外孫若干個,外孫長得胖乎乎的,其婿為中學藝術老師,上饒師專藝術系畢業;二姑羅翠蘭,姑爹章盛義,有二子二女,現有孫子孫女各一,外孫子一個。三姑羅翠平,當年也和我們一樣全家下放,在鄉下成婚,嫁與張旭丁,張旭丁現在是村主任,很風光的。三姑之子那叔公外孫過繼到羅家,傳了羅家譜,改名賢輝,行字羅恒,生一子,叫羅嗣騰,唯一有權繼承叔公遺產,改名后永不反悔,這些都寫進協議書中。

    在草譜中我見到了這份《繼承協議書》曰:

    我是瑞洪供銷合作社退休干部(隨幣工資)國家人員,有三個女兒,沒有男兒的孤獨老人,今年七十歲?,F只有祖遺一間兩進的破舊瓦屋,自改建為青磚紅石墻,八柱三間的土庫房屋一幢。(屋中另有鐵、木、篾等制成的全部老式家具與陶器等生活必須用品以及衣被等等一切寒熱時生活用品)。該屋坐落在瑞洪鎮上灣街第九組409號。房屋的管轄地點均按屋有政府規定的房產,宅基證及其經法院解決的調解書為準?,F為了后繼有人,人財興旺,生活富裕,當門理戶,生養死葬老人,使老人生前有人養,死后有人管,而避免老人生死無人過問的不良事故發生,特此經過三個女婿和三個女兒等人于一九九0年農歷三月二十八日商討以后并一致同意,將三女婿張旭丁與三女兒羅翠娥(平)夫婦倆之長子張志儉繼出為外祖父羅財生名下為嗣孫,并永遠改姓換名不得后患。

    繼承人系新生鄉士昌源村張旭丁女婿之長子,原譜名為張志儉現改譜名為羅賢輝,原奶名張恩仔,現改學名為羅怛。生于一九七二(壬子)年農歷十月初十日巳時,現年十九歲,初中文化。羅賢輝兩歲時曾在我家撫養和讀小學,讀到十二歲時才回轉自家依靠父母撫養和讀書?,F在于公元一九九0(庚午)年四月初八日正式來我家永遠做我的嗣孫,并永遠繼承祖父羅財生上述我的財產。上述我的財產只能是繼承人羅賢輝個人使用和享受,而其他任何人或斷絕了關系的外人張金丁都不得加以干涉或霸占半塊磚頭與瓦角等用具,更不得亂搞一通顛倒黑白搬弄是非其中撈利??湛跓o憑,特立此繼承書永遠為據。此囑。

    執筆人親筆自書羅財生

    該繼承書一式四份,其中三個女婿和三個女兒各存一份,自存一份。

    監證單位:瑞洪供銷合作社(公章)

    瑞洪鎮上灣街選區(公章)

    鑒證個人:大女婿張森華,大女兒羅翠珍

    二女婿章盛義,二女兒羅翠蘭

    三女婿張旭丁,三女兒羅翠娥(平)

    公元一九九0(庚午)年四月初九日。

    說明:上述指的斷絕了關系的外人就是指張金丁斷絕了關系的外人。(張金丁就是羅來慶)。

    這說明上說的張金丁何許人,草譜上有說明,大姑也向我說,這張金?。_來慶)是他們叔公羅瑞生內弟張天助之三子,因叔公無兒子。這羅來慶為鄉下人,為了頂職,他們父親五十多歲就從供銷社退休了,后來,羅來慶活活將叔祖母氣死,不忠不孝,就完全與他脫離了關系。我問他們這人現在哪兒。他們說現在鎮上,天天看到,但沒有一點來往了。那么羅賢輝就成了嗣孫,難怪大姑爹拿家譜都是在賢輝家拿的,因為只有他才能將家譜上亨丙公的譜傳下去。這亨丙公即為我們與叔公的共同上祖。曾曾曾祖父。

    拉著家常,我表示這次省親,我想在鎮上辦一桌酒席,選好一點的餐館,請請在老家的親戚。我是執意要這么做的。話一出口,遭到了這些親戚一致的反對。二姑說已在做飯了,你這是到家了,到家了就在家里吃飯,哪有到館子里吃飯呢,那不讓人笑話。我說我應該請你們,以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也代父親表示一下心意。但他們不允,已在廚房熱鬧起來。我只好作罷。大姑及大姑爹說,明天中午到他們家,然后把三姑及三姑爹接來,以示團聚。

    大姑爹說,你父親上次回來我見過。我說真的嗎?因為二姑說她從不知道我父親回來過,我還以為父親真沒回瑞洪,到別處玩了幾天呢。

    父親回來已經是二十年前了。大姑爹說,是在他岳父家見到的,那年發大水,他家住在河邊,一漲大水就淹了,最多淹到一人深。那年淹后,沒地方弄飯吃,就到岳父(即我叔公)家搭伙吃飯,所以看到了我的父親。

    大姑問我去不去找找進賢的那位哥哥,她說我這位哥哥是在他們家長大的,這位哥哥過繼給大姑的親叔叔為子,是兩歲時從祖父身邊過去的。這位哥哥十分調皮貪玩,二十歲時就獨自跑了,跑到進賢陳家村做了陳家的女婿,簡直跟我父親一樣,也是做陳家女婿。他從鎮上跑到鄉下,就永遠成了鄉下人。

    我告訴她們這位兄弟的兒子大約叫榮華的(譜名嗣昌),曾被我父親接到湖北去跟他學裁縫,但在我們家,也因為貪玩,學了半年,就回了江西,現在也沒有來往了,不知是不是在做裁縫師傅。

    大姑說他們父子都貪玩。他們說我這位兄弟經常來瑞洪,去沒去過祖父的墳上不清楚。另一個過繼給她們叔叔在景德鎮的兄弟,就從來沒有來往了。

    這么說著就開始吃晚飯。這天剛好停電,他們說鎮上從來不停電的,今天不知為何停了電。就找鄰居借了個蓄電池,點上一盞小電燈,再在神龕上點了兩根大紅蠟燭,家里頓時通亮了。有肉有雞,做法調料與湖北差不多,有染成紅色的咸鴨蛋和一盤煮雞蛋,還將一盤瓜子端到桌上。

    大姑爹與二姑爹開了南昌啤酒,還有白酒。我跟他們說我滴酒不沾,推辭了半天,他們給我倒了飲料,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對酌起來。這里的風俗與湖北一樣,即來客了女人不上桌,只我與兩個姑爹吃飯,其他的想吃飯就端著一碗飯搛點菜到外面去吃。大表弟的兩個孩子都在這奶奶家放著,他們要上桌吃飯,我喊他們吃,但大人不讓,弄得兩個孩子哭了起來。

    菜中最讓我亮眼且勾起我回憶的就是看見了瘦肉汆湯的銀魚。這銀魚真是久違了,至少十五年未嘗過了。我給他們說,過去我父親給祖父寄來一些錢之后,祖父總會寄去一些銀魚和針公魚。針公魚有點苦味,沒有處理肚腸的,這種小魚從湖里打起來就在岸邊曬干了,因而有點苦,不過針公魚的肚腸沒有多少廢物,幾乎全是油。這針公魚我去年在武漢的菜市場買到過,是新鮮的,我買了十來斤,把它全部處理了肚腸而曬干,吃起來真是美極了,也便宜,春節時我還帶回去一大包,讓全家人都一起嘗嘗——這針公魚也一樣十幾年沒吃到了。

    我說這銀魚祖父寄去后父親那時是不隨便讓我們吃的,只有來了客人,才拿出一把來做湯。然后我父親就會對客人說,這是孩子的祖父從江西寄來的,是鄱陽湖的特產。

    銀魚的味真是太鮮了,我這么說著兩個姑爹和未上桌子的二姑姑便輪番給我舀銀魚,恨不得把湯里的銀魚一個不剩地擇給我。

    銀魚的湯真是美啊,關于銀魚我在小說《大寒立碑》中已寫過了,我還引用我于80年代初在江西《星火》上發表過的一首詩《故鄉的銀魚》。這首發表于1980年1月的詩有兩段是這樣的:

    …………

    你是一絲絲白云嗎,

    輕碰著槳影,

    悄然無聲。

    你擦過船舷,帶來早春的漁歌,

    濯洗得一張張漁帆這樣潔凈。

    你是故鄉的心跳嗎,

    一顆顆,在陽光的網中躍動。

    又仿佛是珠貝裹著晶瑩的淚水,

    即便是眼淚,

    也露出千古姣然的歡欣……

    我問現在的銀魚多少錢一斤,姑姑姑爹說現在貴了,一百多塊錢一斤,還不是本地銀魚。針公魚比較便宜,幾塊錢一斤。

    我給他們說,家譜上叔公的記載有些地方錯了,晚上到旅社后我想改一下,不知可否?他們說可以,反正是支譜草譜。我說更正后再到羅家村總譜上也把它改過來,明天我再將這家譜去復印一份帶回去,家里人是很高興的,以后我弟弟的孩子就可以傳承下去,不讓輩分亂了。我問他們鎮上可有復印的地方,他們說有一家,沒有電。就看明天來不來電。

    吃飯時我把我這次來尋親的目的告訴了他們,我說我一是找找親戚,二是想到祖父墳上燒一炷香,叩幾個頭,再把祖父的墓修一修,過去沒盡到孝,是家里太窮,又不安定,現安定下來了,也應該來了,應該給祖父修修墓了。

    我說這事后,姑姑姑爹都說我有良心,但是說我祖父的墳他們不知道地方,說是叔公一手操辦的;但肯定找得到,明天一早就去找,早晨在這里吃了早飯他們就陪我去找。

    他們說你去年的現在來,叔公還在,他一下子就把你引去了。如果你去年來,叔公不知道會多高興。叔公去年的現在身體都很好的,天天跟街坊打麻將,腿腫冬天就去世了。

    我問叔公是否與我祖父葬在一起。他們說不在一起,叔公葬了,墓并沒修。我在家譜中看到了祖父下葬的地方,這都多虧了叔公把它記下了,葬在官山村東西向。我說官山村大嗎?他們說不大,也不遠,就在附近,一問就知道的,鎮上肯定有人知道,問問抬八仙(既抬棺的八個人)中的一個,也就知道了。他們要我不急,晚上好好休息。他們又讓我別住旅社,讓我住到他們家里來。我說我已交錢登記了,沒事,免得添麻煩,反正我能報銷,這兒旅社也不貴。他們聽說我已住旅社,說那兒不安全,現在治安都不好,說那兒出過事,估計是旅客東西被盜之類。我說我旅社沒放東西,帶的錢在身上,那房門的鎖可以反鎖,睡熟了別人也進不來。大姑爹說去旅社我們陪你去,給老板打個招呼。我說問題不大吧,沒什么的,我看江西的治安狀況比湖北好。這只是憑我的直覺。但江西作家南翔說,江西治安不好,說你們湖北某人來江西開會,晚上坐長途旅行車,半夜到站,一下車就被搶了。在南昌時我是托他打聽到余干和瑞洪的路怎么走的,他說他一個朋友是余干人,一問便知,他果然給我問了,給我寫了詳細坐車的地點,但也叮囑我千萬莫一個人坐夜晚的班車。

    吃完飯,嗑了些瓜子,我便說我今天太累了,就先告辭回旅社。兩位姑爹說別急,我們送你回去。兩姑爹喝了幾瓶啤酒,還酒興未盡,我就等著他們。這時進來一個小伙子,姑爹姑姑說這是三姑的長子,就是那個過繼為孫子的賢輝,羅恒。也算是我這一“派”的表弟了。我說知道,我看了家譜說要你傳羅姓,永遠不得反悔,他就笑了。兩姑爹給他倒了一杯啤酒要他喝,他不喝,說吃過了。大姑爹說他現在浙江做木工,已經結婚,生有一子。我說這下羅家就后繼有人了。小伙子長得非常結實,雖與羅姓沒有血緣,卻姓了羅,而我是有血緣的卻不姓羅,這世界真是復雜難言??!

    等著姑爹們吃完了,抽了一支煙,二姑爹從房里拿出電筒來,我背上包,告辭出了門,兩姑爹照著電筒,送我沿著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巷去旅社。

    大街上好像比白天干凈一些,掃過了,但垃圾還未運走,一堆堆堆在街中心。街上停電,但有多家自己發電,一條街上還有兩家歌舞廳,有紅燈閃爍。許多人家都點的蠟燭,大門敞開,街上到處是人,閑坐的,閑站的,狗在大人小孩中間竄來竄去,河風吹得涼爽宜人,將白晝的燥熱與汗全收去了。

    我說這街上也有不少人做裁縫,是有傳統的,我父親年輕時就是在這條街上學的裁縫手藝,去湖北養活了我們一家人。二姑爹說這鎮上主要是手工業,各種匠人都多。我說現在做一條褲子只怕十塊二十塊,過去我父親做一條褲子只有五角錢。這五角錢還要交三角給縫紉社,自己得兩角錢,要是現在自己開個裁縫鋪,養一家人是不成問題的,有的開裁縫店還發了,過去可就慘了。

    姑爹們問你父親養活一家人還有你外祖母外祖父吧?我說外祖父早就死了,剛解放就死了,所以父親實際上養活八口人。

    我說小鎮還是不錯的,這算個大鎮了。姑爹們說,在余干縣,這是一個大鎮。我說很有古風,路都是石板路,我們過去住的那個小鎮也是這個樣子,也是靠河邊,也是手工業者多,也是石板小街,只是后來河岸崩塌,幾條有古風的老街都坍到水里去了,不過比這小得多。姑爹們說瑞洪現在只怕有上萬人了,有城鎮戶口的只有幾千人,許多是來打工的鄉下人。我說街道太窄,應該加寬,再修修。大姑爹說,這還是前幾年修了的,兩邊拆了不少房子,這街過去跟河邊我們那老街一樣,說你父親當年回來時,這條路還沒有呢。

    我問在瑞洪的羅家出過大學生沒有,近幾年有沒有考出去的。二姑爹說有,有一個還在武漢讀大學呢,讀的是“水利”。我聽了半天,才知是水利,不知是不是水利電力大學?我說那得去找找,回武漢了我一定去找。他有沒有詳細通訊地址,或者說什么系。二姑爹說他今年就畢業了。我問他是哪個派(輩分)呢?二姑爹才知我問的與他答的不對頭。他說不姓羅,是這個鎮上的,不是羅家的人。我說不是羅家的,那我就不找了??磥磉@個鎮讀大學的不多,一個讀大學,全鎮都知道。我說湖北就不同了,我們江漢平原有讀書的傳統,那兒的中學錄取率很高,僅一個縣一中,一個班五十個學生就錄取四十多個,一半一本,有時全班錄取。他們聽了驚訝得狠。我說,當然,也有很多沒讀書出來,我那個小鎮上小時的同學就有許多現在還在當搬運工,打鐵,還有的下崗了。

    我給他們說我父親就是捆肚子也要讓我們讀書的,我小姐輟學幾個月后,再讓她去上了學,每天都吃稀飯。我講到我與我小姐讀高中時在一個班,住讀在很遠的一個鎮上。姑爹們說那要很多錢吧?我說錢哪兒有,在班上我們是最窮的,一個星期回去背一次米,每人給一塊錢的菜金和零用錢,這錢還要買書買筆。所謂菜就是兩罐頭瓶子醬蘿卜。我說我們那兒也是河,從家里到區鎮上讀書,每個星期都是走的,十多里地,從沒坐過船,坐船要兩角五分錢,可我們沒錢,從沒有坐過一次。

    二姑爹聽了,都說我父親不簡單,太難為他了太苦了,說那時候都苦。我說是呀,那時候都苦?,F在總算好了,可他們都不在了。父親的高血壓,我們那時又不懂又不在意,還沒錢治療,若是現在,肯定把他照顧好。另外,若是現在,就不會讓祖父一個人住在這里了,就會把他接到湖北去安度晚年,家里有房子,也能養他的老。但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回來。

    到了旅社,兩姑爹坐了一會,抽了支煙,說天不早了,讓我早點休息。他們安排了明天的事,大姑爹說明天他可能不能陪我,要到南昌去進筆賬,他在與人合伙做生意。我說進賬事大,不必陪我。他說很對不起,但又說明天再說吧。他們又給我借來了毛筆、墨汁,就走了。

    我一個人在旅社躺下了,睡意便襲來,我趕快去沖了個澡。旅社自己發電,我對老板娘說,我今天有事,想寫個東西,希望十二點鐘以前不要停電,老板娘說可以。

    我洗澡后洗完衣服(二姑說要我洗澡了把衣服拿去她家里洗。幾件夏天的衣服,沒必要,便自己洗了),就坐下來,在高高的,很小的節能燈下翻開家譜,先在一本關于滕王閣的書的空扉頁上,重新將要更正的內容草擬了一遍,半小時便更正完了,然后打開家譜,擰開墨汁蓋,調好毛筆,發現毛筆是很差的筆,筆尖粗且禿,但時間很晚了,沒有辦法,只得用這支筆來完成抄寫家譜的任務。

    在這本家譜上,我能自己寫些什么嗎?我姓陳,一個陳姓者能胡亂地在羅氏家譜上畫畫寫寫嗎?

    但是,事情就是這么神奇,我坐在這四十多年夢縈情牽的老家小鎮的一個簡陋旅社里,在昏暗的燈下,在鄱陽湖邊,吹著那一望無際的湖風,在祖先居住的地方,續上一筆,可能是永久保存的一筆。我完全按照寫家譜的方式在那發黃的豎格譜頁的空白處,恭恭敬敬地用這支怎么調也不齊勻的禿筆寫道:

    “久仰祖地,累不得見,今自鄂來贛,夙愿得還,見豫章羅氏家譜,喜極而泣,如聞祖面。更見鄂地游子,皆忝列其上,無一遺漏,感激涕零。但有多處筆誤,現將來乾及鄂地子孫更正于此,以彰后世?!?/p>

    于是來乾(我父)、賢群(我)、賢民(我弟)、嗣繁(我兒)皆詳盡在上面了。

    我成了一個修譜者。以為家譜對我是無比遙遠的,而短短半天時間,我不僅看見了家譜,還能親撰家譜,這真是恍然若夢??!

    寫完了,還不到十一點鐘,我的毛筆字是不錯的,只是這支筆無法讓我在那豎格里施展小楷拳腳,多有遺憾,也是想盡早把它改過來,沒想到可等一天,或者去找一支好的毛筆來。

    我知道我睡不著了,想到明天還得去尋祖墳,就服了一顆安定,躺了下來。

    睡在父親的小鎮上,到處是故土的蛙鳴。當我把湖北叫做故土的時候,我才知道是錯誤的,故土應該在這兒,人是由土變的,人是由祖先的土變的,因此我毫無疑問是江西余干的土,這兒的水,這兒的小鎮,給了我宿命的靈魂。這是無法選擇的,沒有假的,不存在形容與描繪,是實打實的東西,是一代一代人傳下的東西,是血管里流下的東西,是血脈。血脈是神奇的,當這個世界都把你遺忘之后,唯一沒有遺忘你的是家譜。而你也會在漂流了世界之后,身心疲憊地走向家譜。家譜記載了你,并且把你告訴后人。后人尊你為祖先,你是這家族中的一環,你承擔著責任,你必須以忠以孝來寫你的歷史。家譜真正暗示給你的還是怎么做人,做一個具有祖先風范的具有歷史厚度的人,不至于被時間和惡行所泯滅的人,一種倫理,一種品質的化身。

    后來我睡著了,被尿憋醒時是凌晨三點多鐘。我總是愛在這個時候醒來,哪怕吃上兩顆安定。醒來的時候,樓下的發電機還在隆隆地響著,這小鎮,就這臺發電機攪亂著人們的睡眠。這吵人的聲音左鄰右舍沒一個出來制止,許多人肯定在失眠中煎熬著。是否是我跟老板說了,說我要寫個東西讓她開,她為了照顧客人就這么開著?不得而知。反正,睡不著了,而且蚊子開始向我輪番進攻。

    迷迷糊糊到6點鐘時,起床去洗臉刷牙,剛準備如廁,二姑爹來了,他是來喊我到他家吃早餐去的。我只好收了東西跟他去。

    街上已經熱鬧起來,各個鋪子都在下門板并且將各種貨物拿到門口來。賣早點的攤子不多,可能天色尚早。我給二姑爹說,這么多店鋪,但我的印象流動人口不是很多,鄉下人上街買東西的也不多。二姑爹告訴我這不是集,趕集時鄉下人就多,這里的集為陰歷的三、六、九,所以這兩天沒多少人。

    到了二姑家里,她將早餐做好了,熬得很稠的稀飯,從街上買回的油條與煎包。油條比湖北的短些,煎包卻大些。除了稀飯,還有一碗銀魚蛋湯。我吃了一碗稀飯,佐以銀魚和一些家常菜。吃飽了,二姑說,中午在大姑媽家吃飯,今天上午去你公公的墳上燒香,先要去找,肯定找得到的。我說需不需要叫個三輪車去呢?他們一致說不需要,說不遠,說要了車也沒路可走。

    看來這一天的太陽很大。出門時二姑爹要給我傘,我說不要緊,沒要。二姑及二姑爹便陪我出了門去大姑家喊大姑。沒想到出去時姑爹將我昨天買的煙啊酒啊都提上了,是準備提到大姑家去的。我見此景,拉住了他,讓他放下,說我再去買,這些是買給你們的。他說何必再花錢呢。我說這是應該的。兩人像打架一樣的,我就說您如果不放下,我就不去大姑家了。二姑及姑爹看我發了犟,也就罷了。

    上了街,我依然在原來的那個商店買了兩條煙、兩瓶酒及一箱健力寶。二姑爹在賣鞭炮火紙的地方買了一盤爆竹。

    大姑的家也在老街,我當時問江老先生便是在這一邊老街上,而我問的另一家姓羅的,與大姑家也沒有多遠,相隔不過十來戶人家,巧的是,我問及另一家老太太時,她隔壁竟然是大姑爹父親的家。

    到了大姑家,二姑爹點燃了一萬響的盤炮,引來左鄰右舍的人來觀看,這鞭炮是歡迎我的。

    大姑家也是一個老的鋪子,前面賣漁網和蝦籠,當時正有人在這兒批發蝦籠,一個蝦籠幾塊錢,批蝦籠的人一下子批了幾秤(大秤),裝進街心的板車上,大姑爹與姑姑及孩子掌秤的掌秤,搬蝦籠的搬蝦籠。大姑的女兒給我倒來了茶。他們的女兒也跟二姑姑女兒一樣,孩子有一歲的樣子,都住在娘家,看來娘家是個好地方。

    我坐在一把躺椅里,看他們交易蝦籠算賬。大姑的兒子用計算器算了賬,另一個兒子又用粉筆在地下算了一遍,這一次交易為一千五百元左右。買蝦籠的人從褲腰里拿出一扎百元的票子來,點清了交與大姑爹。

    我問這生意賺錢嗎?他說不賺錢,一個賺幾毛錢。我問他們就做這個嗎?大姑爹說在正街里還租了一間門面,很小,一年三千塊錢,過去賣糧油,現在做鏡框。我問能賺多少錢。他說一年能賺幾千塊錢就不錯了,只能混一張嘴。大姑爹因為戴一副眼鏡,做生意很精明的樣子。

    我說到昨天江老先生跟我一起差不多問到這幾間鋪子了。姑爹說問到他他也不清楚的,說你公公的學名誰都不知道,但若說你公公的綽號,現在三十多歲的人都知道,雖然他已死了十幾年。我問我公公是什么綽號。他說叫“夢哥”。他說你若說夢哥,瑞洪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我問夢哥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指了指腦殼,說你公公有點糊糊涂涂的,做夢一樣的嘛。大姑也說,她都不知道我公公的大名,雖然我公公是她伯伯。

    大姑埋怨我不該買這么多東西來。她已吃過早飯,她說已經打聽了我祖父的墓,沒有一個準確地點。她說今天上午陪我去找,于是大姑二姑及二姑爹就陪我出門了。

    到一家香鋪里,她們要付錢買香買鞭炮。我說這是該我買的,這么遠來,我是親孫子,誰都不能買。這樣就選了些機械印制的冥鈔,一些手工制作(蓋戳)的冥鈔,買了一對大蠟燭,一大把香,一盤一萬響鞭炮。我說需不需要買點供果,他們說不需要。

    冥鈔買得當然很多了,多得夠祖父用了,共花去人民幣二十多元錢??磥砣碎g的錢才真正值錢。我要拎這些,二姑爹及兩個姑媽死活不讓。

    于是我們就去家譜上記載的官山村。到了正街上,看到了大姑爹的制鏡店,我想去復印一本家譜,復印店是二姑爹的好友辦的,里面有兩臺打字機和一臺復印機,這些全在店里一個封閉的小棚子里。電是來了,但年輕的老板(估計是二姑爹的表弟之類)說機子要預熱,他讓我先放在這里,我們回來后來拿,我說那也行。這是瑞洪唯一的一家復印店,算店中之店,店里是個書店,賣一些過時了的書,很有些年頭了,定價一般一兩元的,便將定價處挖了再標上現在的價,估計一本提高了至少兩元;還賣一些中小學生的抄本,各種印刷粗糙的課外學習資料。而門口則賣些扇子、草帽、鞋子等。

    二姑爹自己在攤子上拿了一頂草帽,又給了我一頂。我說太陽不大,他說你戴著嘛,回來時還來就行了。就這樣,我只好戴上草帽。

    走了幾步,在一家銀行門口看見了個男人,三位長輩都去打招呼,原來是他們說過的三姑爹,村主任。他是專門趕來鎮上看我的。我們握了手,大姑媽說讓他先到她家去,中午陪我吃午飯,說我們是去官山村墳上去的。

    先要找的人在鎮醫院里。是來看病的,說是看腿的,估計是大姑爹給打過電話。大姑媽說這人完全知道你公公下葬的地方,是抬八仙中的一個。

    這醫院不大,是一個鄉下醫院,二姑爹及兩個姑姑在每個科室找,沒有找到這個人,又到后面一排住院部平房去找,也沒有。四人就出了醫院。大姑、二姑及二姑爹說,到大埠村去找人,都在那個方向。我們便向鎮外走去。

    大姑在路上說,這個人似乎與我祖父搭伙(一起生活)的最后一個老伴有關。這老伴是大埠村人,大姑說這老伴在我們祖父死后幾年也死了。大姑說你祖父在老了之后是一個很什么(當地的詞,相當于湖北“花”)的人,他換了幾個老伴。我說怎么養活她呢,我祖父有沒有退休金。大姑說你祖父靠在街道搞衛生(就是掃街)拿一點錢,另外邊做衛生邊收些破爛,當時的生活水平低,兩個老人還是可以過去的。這話讓我沉重得無話可說了。我沒想到我的祖父在這個鎮上,在七八十歲的年紀里竟還是一個清潔工。我看著兩旁的街道,看著那些古老的房子,我想象著我的祖父,一個衰老的老頭子,在人們還沒有起床的清早,拿著掃帚,在大街上掃啊掃,然后將那些瓶子廢紙揀進一個筐子里。這種凄涼的晚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心里疼。

    我給大姑說,當時我父親在時,還是經常給祖父寄錢的,我記得每年總有那么幾次,看到父親拿著錢去郵局匯款,一次最少十元,最多也不過二十元。若匯二十元,大都是在春節之前。這種匯款的情形影響了我,一直到現在,當我手上有了錢的時候,就想到要給家里的母親匯錢,還給妻子的母親匯錢,買衣裳等等。孝敬長輩似乎成了我對父親的一種追憶,我知道我的父親雖未能孝敬遠方江西自己的父親,但他記得自己的父親,在養活這一大家人的同時,沒忘了給他父親一些安撫和贍養。因此,我們也可以吃到從遠方回贈過來的銀魚與針公魚。

    大姑說,你祖父還有點小房子的,過去在老居民點,因為統一規劃,讓其搬到新居民點去了,兩個老人死后,那房子就自然歸他老伴的孩子。大姑說這些時,我猜測她是向我解釋我祖父的那丁點遺產,她們完全沒有染指。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不是來索要祖父的遺產的,縱然他有許多遺產,我也沒有資格來索要,因為他生前我們沒能盡孝。我向他們說:歸他們(指祖父最后一個老伴的后代)是對的,因為他們照顧了我的祖父。

    我又問,祖父應該有照片什么的留下來,我想能否拿到一張祖父的照片,翻拍下來還給他們,看誰保存了這些東西。另外,我記得我們小時候照的相,父親的像,都給祖父寄來過,這些相片我們家也沒有保存,如果還在的話,那就真是太好了,我不要原件,我只翻拍一套拿去。我說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在我十來歲,第一次去縣城與母親她們照的一張照片,用顏色填成彩色,我站在后排,腳穿著扣袢鞋,那照片我記憶猶新,都寄給了祖父。祖父生前肯定會保存好這些照片,那他的遺物中是否還有這些?

    大姑他們說,那得去問,很可能只怕沒有了。

    穿過一個糧庫,內有許多參天大樹,不遠就拐進了鎮郊,路上坑洼可怖,路邊到處是埋下的糞缸,臭氣熏天。

    走了不遠,就來到一個小湖邊,走上了湖邊的土路。大姑他們指著對岸說,那就是官山村。哦,祖父就埋在那個村子里嗎?大姑二姑爹指著對岸村子的左邊,那一塊埋著羅家的祖宗,很有幾代祖宗,比如曾祖父,叔曾祖父,曾曾祖父及曾祖母,曾曾祖母,反正是家譜上說的上幾代人。而靠右邊,則埋著你公公,還有一些公公那代或上代的親戚,如表祖姑姑之類的。

    我不由停下腳步,細看那村子周圍的風水——這埋葬著與我血脈相連的祖先的寢地,掩映在一片樹林中,綠碧浸人,是一個小丘陵,環境美不勝收,而旁邊的小湖碧波蕩漾。真是個綠水環抱,濃陰蔽日的好去處。于是我拿出相機讓他們給我拍了個照,后與他們一起合了個影。

    行至小湖盡頭,他們向北指了那一片墳墓的地方說,大概是這一塊,這就是官山村。我說能否就到里面去找,如果有墓碑,就可以馬上確定了,就不必去找知情人了。他們說就怕沒有墓碑。十多年以前可能還不興墓碑。如果沒有標記,那還是找不到。

    我說能否你們去找人,我在這地方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墓碑。我堅信有墓碑。大姑媽馬上制止我說,這不行,你到了你公公的墳上,我們還要介紹的,你不能一個人去。于是我看著那一片陌生的墳墓,那一片荒野之地,只好跟他們繼續去找人。

    前面的村子也是在一個很低的丘陵上,村邊的一些大樹,長著奇怪的樹蔸,很有些年頭了,村民們的房子都在樹中、竹中,也安靜,多古老的青瓦房,路上一堆堆牛糞,也多有坑洼。

    但是他們要找的人不在這村子。穿過村子,到了更茂密的樹林中,許多松樹與楓樹。想到到了秋天,這兒的景色是很美的,如火的楓葉,而竹林的楠竹也一根根粗大、高聳??傊@地方有股說不出的靈醒與恬秀。

    二姑爹走在前面,提著我買的鞭炮香燭。我要提,他還是不讓,后來兩個姑媽幫著他提。太陽已經很有熱力了,我們都走得汗水涔涔,而且路上灰塵滾滾,我的皮鞋和褲腳都蒙上了一層灰。

    他們說這是什么村,我沒聽清楚,但知道要去的村子是大埠村。這時有一個年輕人在前面,我們趕上他,二姑爹問他路,他往前指指。我一看,還很遠,要下山,再上山,在一個比較高的山坡上,有一些房子。

    我的腳已經走疼了,我們都走得很快。等那年輕人走遠,我們又問了一個路旁放牛的老人,問他大埠村還有幾里路,他說還有三四里。這讓我暗暗叫苦。明明說前面就到了,怎么越走越遠呢?鄉人所說的三四里可能不止呢。

    愈往前走,樹林愈密,沒有看見莊稼,心想這地方是不是一個林場?又想路上若有個三輪車或者手扶拖拉機也好了,可以搭個便車,但炎熱的路上沒一個人影,也沒有車影,靜悄悄的,只見到一個推著自行車的女人,車上推著一個什么箱子,吃力地走著。

    到了前面的村莊,人家不多,見有鐵錘叮當,一個鐵匠鋪正在錘打農具。對面路邊是木匠鋪,正在車一種床上裝飾的柱子之類的,門口到處堆放著解開的木板。

    再走,碰到路邊一輛汽車正在裝土。問裝土的婦女們,她們指著前面的路說,沿著這條路走,還有兩三里路。我看著濃密的樹林,真是腳步沉重,不知究竟多遠。我給他們說,能否要這還未裝滿的運土車把我們送到大埠村?他們說不必要,前面快到了。大姑說,這老家的路,你要走一走。就沒啥可說的了,他們是陪我,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大姑說你還沒吃過這種苦吧?我說上百里也走過,不過那都是二十年前;這二十年,還真沒走過這么遠的路。據我估算,我們已經走了兩個小時,一個小時按這種速度,至少走了十里,那么就走了二十里地了,我們已經翻過了兩座山。

    前面的路倒是很平坦的,路上鋪著細碎的石頭沫。但前面有了岔路,有一條下山路,不知是否是通向大埠村的捷徑。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邊的垃圾堆上閑玩,扒著垃圾堆里的東西,許多牛(肯定是他們放牧的)在樹叢里吃草。二姑爹問他們去大埠村走哪一條路,他們齊手指大路,而非下山的那條捷徑。

    山路彎曲而去。路邊依然是樹林,也有了一些斜坡上的莊稼,好像是黃豆、綠豆之類,長得很好。土是鐵紅的土,江西的土是紅的,而湖北的土一般是黃的或黑的。鄉土鄉土,這就是區別吧。

    好長一段路沒有人煙,我還在想著能否有手扶拖拉機經過,但沒有,總是沒有。路上只見到一個老人和他的一間房子,估計是一個守林人。老人正在剃頭,剃頭匠是個串鄉的,挑著剃頭擔子覓活的人,他這么辛苦走山,一天能剃上幾個頭呢?

    好歹山勢就往下了,路也就往下轉了。聽見了雞的叫聲,有公雞母雞在草叢中竄了,這表明到了村莊。大約就是大埠村了。轉個彎,果然看到了房子。他們說,已經到了。半坡有個小賣部,看起來有些集體的院子,大約過去是生產隊的隊屋之類。我們走進小賣部。大姑二姑及二姑爹就去拿瓢壓井水來喝。我想添點開水,沒有,我將杯子里的水喝了個精光。我覺得奇怪,這半山坡,如何能打出井水來?那不得打百米深?我問二姑爹,他說可能也就十幾米便能打出水來。瑞洪鎮雖然在信河邊,但家家都打了井,機井就打在廚房里,一壓水就來了,跟自來水一樣方便。聽說馬上就要用自來水了。但這兒打機井只打三四米便有水了。這水又甜又清,一口井只要一兩百元便打成了,難怪大家都用井水。

    在小賣部談了機井與血吸蟲,我又去買了幾包煙,因為找到那些曾抬過祖父“八仙”的人,得感謝一下才好。這小賣部最好的煙是紅山茶,五元錢一包,我買了四包。大家喝足了水,就按小賣部女人所指的地方,向山下的一個村莊走去。

    那村莊很大,全是白墻青瓦,風景也很好,初看也還富裕。順逶迤的下山路到了村頭,我看到一家禾場前停著一臺手扶拖拉機,想到的是回去的路怎么走,便說我去叫叫車,給他們一點錢,讓他們回去的時候送送我們。他們說回去就不往來路走了,就從這村子后頭插過去,很近了。

    村頭有幾個小孩,他們問了一家人家,人家說我們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不遠。拐了個彎,上了個坡,見路邊有小的神龕,供著一尊小菩薩,佛像前有些香火。從屋與屋之間穿過去,在一排房子前,看見了一個老太婆。大姑說她可能知道,便去問。那老太婆干瘦,在門口守著搖窩里的孫女,那孫女比搖窩長了好多,一雙腳吊在搖窩外睡覺。他們用余干話說著,說快了,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二姑爹把我領到前面一家人家,讓我坐進去。那家人家有一個男人在。男人五十歲上下年紀,一看就是鄉下人,要給我敬煙,我忙掏出煙敬他;要給我添茶,我說我有杯子。屋里很陰涼,我坐在躺椅里,男人又拿給我一把蒲扇,我沒用,用自己帶來的草帽扇風。

    男人出去了,二姑爹就對我說,這男人的外婆就是跟你公公搭伙的。但他們沒參加我祖父的下葬。我沒有與這人認親的感覺,因為我公公非他親外公,來找他,是以為他知道我祖父的墳地,但他說他不知道,就與他沒有干系了。是否是他將我祖父的那個小屋繼承了過去,也不得而知,我也不想探問,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我其實要問的是在他外婆死后,是否保存了我祖父及我們的照片或者其他什么遺物。但當時急著要問的是祖父的墓地,我也累得夠嗆,竟閉目養神沒有開口。

    這房子也是穿架屋,榫木結構的,四壁通風,閣樓上堆放著一些菜籽梗。家里似乎很窮,銹穿了的鐵桶放在桌子底下不知何用,雞籠放在門旮旯里,雞屎味彌漫在堂屋。門口旁邊是豬圈,臭氣熏天,兩頭洋豬拱著墻壁,吃得還算肥壯。這情景將我帶回了我的童年。那是六十年代,我們的小鎮也是這樣生活的,雞籠也放在屋里(防止偷雞賊。公雞半夜一叫,全家人就睡不著了,真不知為何要養些公雞),也不怕臟。

    在等著大姑二姑及二姑爹找村里人打聽的時候,這家的女主人回來了,是一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婦人,剛從鎮上看病回來的,我尋思我們在醫院要找的便是這個人。這人還和善,和我打過招呼就自己去倒茶,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不卑不亢地從一個包里拿出一些藥來,有一瓶是追風透骨丸,另一些是消炎之類的藥。她問我這些藥怎么吃,我看了看說明,告訴她怎么吃。其實怎么吃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想必醫生也告訴過她,我以為她是明知故問,內心有愧的那種。

    她吃了藥,姑媽們就都過來了,說沒有消息,都不知道,只好先回去,到鎮上去問,鎮上有人知道的,說有一個跟我公公蠻好的人還在,這村里的人說,那人肯定清楚。

    我們一行就出來了,往一條小路走,從村后走。小路邊是溝渠,是水塘,荷花開得正盛,小魚間游。我想到了父親,這個愛釣魚的父親,是否在這些塘里釣過魚呢?這些塘真是釣魚的好地方,若我住在這兒,也要戴著草帽扛著魚竿釣上一釣的。清風大野,無人擾神,自由自在,那不是一種人生的調息是什么。

    走了一段,抬眼一看,小鎮已不遠,在河堤的一邊。大姑二姑二姑爹說真是走錯了,繞了一大圈,走了十幾里冤枉路。再一拐彎,就到了官山村,你看這路是怎么搞的。我暗想,這是祖先的懲罰了,他們得知我來,抱怨我的過去,先給你點苦吃吃。

    又到了那一片墳崗邊,離鎮子也不遠了,聽說去問了又要返回,我建議是否讓二姑爹去把那人叫來,大姑、二姑和我就在這路邊歇歇,反正又要轉來。他們一致認為好,便讓二姑爹去了。我和大姑二姑便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

    在陰涼中看著這莊稼與墳塋相雜的崗子,出現了一片奇景,野草間與薯藤、黃豆之上,眨眼間飛滿了白色蝴蝶,那蝶似有千萬只,在陽光和風中紛紛翻飛,讓人眼花繚亂。這些白蝴蝶出現在墳崗上,是否就是那些死去的靈魂的幻化?是它們在這兒游逛和嬉戲?是的,我想是的,這些白色精靈,它們一定是在向我講著什么,表達著什么。這中間,肯定有許多我死去的祖先們,如果有靈,他們是會出來歡迎我的。過去的不孝是許多原因造成的,回來總會帶給他們驚喜,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會給他們驚喜。我似乎也看見了父親,父親也回來了。我給大姑說,我們那兒的說法是,人死了就回老家了,他的魂就回來了,我想我父親可能早就回來了,在鎮上,在他父親的墳崗里出現。我說我有這么一種感覺,總覺得他是回來了的。

    我相信人是不會死的,他的精神永遠存在,將以另一種方式活著,比如活在我今天的這種尋找中,活在我對這個小鎮和對祖墳的感情中,對家譜的敬畏與依戀中,活在我的目光里,我的字里,我的現在坐下的姿態里。人是不會死的,人真的不會死去。

    這些墳,我們看,高大的墳和低矮的墳,簡陋的墳和裝飾豪華的墳,都是一種形式,它埋葬的只是一種往事,以一種墓的形式繼續存在著。這里的墳有一種是金字塔形狀的,一層層用石頭堆砌,堆成尖頂。這種金字塔墳我走遍了中國都沒見過,它就是一個人的另一種形式,就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樣,它是滄桑和紀年的一種存在方式,它是永生的。它們是人,是它們把人的感情、智慧、形體,鑄造成這種形狀,永留人間,讓人觸景生情。那下面長眠的,是本該消失的肉體,肉體是沒有什么作用的。人不是肉體,人是一種精魂。

    我這么胡亂地想著,二姑爹就踅回來了,很快,不過是一個人回來的,老遠就對我們說,他下地了。

    地就在這官山村的崗墳間隙里,似乎是說我祖父的墳,就葬在他的地頭上。他們對這個下地的男人和他的地都很熟。二姑爹指著一塊地說,這是他的,又指著遠處我們看不見的一塊地(那地頭上有幾棵大樹)說,那塊也是他的,可能他在那兒。于是二姑爹沒歇口氣就又往那塊地去找那個下地的人。二姑也隨著二姑爹去找那個人。

    我們站在路邊樹下看??吹剿麄冏叩侥菐卓脴湎?,大約有五百米的樣子,看到他們從一堆墳塋里拉出一個下地的人來,那人扛著鋤頭??粗脙煽谂c那個人在樹下說話,說話聲可以聽到一點點,但不知他們說些什么,只看到他們指指點點,并不朝這邊走。

    我想那人沒戲了,那人若知道,早就過來了,可能是在分析,可能也不太清楚我祖父埋葬的地方。

    事實如此。

    等了大約一刻鐘,大姑手搭涼棚看了看,問我:“他們怎么不過來?找到人了嗎?”我說找可能找到了,但似乎那個人不想過來,估計他也不知道。大姑說:“會找到的,反正是這一塊。你放心,肯定會找到的。若是再晚來十年,那可能就真找不到了,知道的人都過世了?!?/p>

    與大姑說著話,他們就來了,那個男人也來了。二姑爹要我趕快拿出煙來給那人敬。二姑爹也帶了一包煙,他先敬了一支,我再敬一支。這樣扛鋤頭人就拿著兩支煙。那人點燃了煙,給我們解釋說,沒埋在他的地上,那塊墳地他知道,但具體哪一座他就不知道了,他說帶我們去那塊墳地。

    我們跟著他走,走過了一些田壟,就來到了村邊,風景更好,看到一大片竹林,里面多有鳥鳴。他帶我們去的一大塊墳山,但見墳墓密集,一排排秩序井然。這里肯定埋著我的祖父,他說大約是第一排。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斷定大約是第一排,朝向南面。我們踏著沒膝的荒草,一座座墳墓扒草尋找墓碑或者其它什么標記。扒到幾塊墓碑,有的不是,有的缺損了,有的干脆沒有墓碑。扒了半天,看來我祖父是沒有立碑。我問大姑他們,我的那位在進賢縣的哥哥來過這兒沒有?他們說不知道。我想他是祖父親手養大的孫子,他若來,應該立一塊碑,或者至少培培墳才是。

    看來,上午是找不到了,已經十二點鐘,太陽直射下來,我們在荒草叢中。

    我給那個引路人又敬了一支煙,他有些歉意地接過去嘟噥了兩句就告辭了。

    大姑二姑說,先回去吃飯,吃飯了下午再找人,能找到的。我說如果這次不能找到的話,以后再找,麻煩你們細細問問。這些紙啊,就在這兒燒了算了,反正大致方位是對的。大姑說找不到再燒。找不到就在這地方寫上你公公的名字,燒了讓他來取嘛。

    當時還提著那些紙燭鞭炮,我說就藏在這草中,不必提回去了。他們不肯,說提回去,放到你三姑兒子的家里去,就在前面不遠。

    我們只好悵然地回轉了。

    走到鎮邊,往一家人家走去。這就是昨晚到二姑家的三姑的兒子,是繼承協議后過繼來的羅恒的家,即羅賢輝的家。

    也是那種磚木結構的房子,估計是叔公的遺產。因為羅恒已經過繼了,是為羅家傳脈的,所以一進去,就見神龕上供著叔公、叔祖母及叔曾祖父的瓷像。這叔曾祖父,即是我曾祖父的親兄弟,也算是我祖先之一。經他們介紹,我跪地便拜,連叩了三個響頭。當時我還沒有細細分析,以為就是親曾祖父呢。不過一樣,都有血脈之親,基因相同,如何不跪拜呢!

    跪了起來,大姑趕忙給我拍膝蓋上的泥土,我用相機將他們的相片一一照了下來。這時羅恒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給我們倒茶。算起來,她是我的表弟媳。不僅這些祖像供在此,那家譜也將讓他們保存,以便一代代傳下去。

    坐了一會,我們將香、燭之類的塑料袋放在那兒,就尋幽幽曲曲的小路直接去大姑家。

    大姑爹沒去南昌,為我他將生意大事也擱下了,正在爐子上掌勺炒菜。三姑也來了,因我的到來,三個姑媽都相聚了。這三個表姑長得一樣,身材都較胖,最小的三姑因在農村,臉上較黑。她對我端詳了好一會,對大姑她們說,我很像我的父親,大致是說我的輪廓。三姑說她見過我父親,我父親回瑞洪鎮時到叔叔家她正在家。

    問及找墓的事,去的人說沒有找到,吃了飯再去問,大姑依然說肯定能找到的,別急。

    飯菜端上桌了,非常豐盛,特別為我做的,大碗銀魚湯。三個姑媽、三個姑爹及我上桌,其他人則搛菜在一邊吃。

    大姑媽應該是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娘家帶孩子,教中學的女婿也因此在岳父家吃飯。因下午還有事,故都沒喝多少酒。大姑爹拿出一瓶余干出的好酒,名字我忘了,是模仿茅臺酒的包裝,說這酒很好,是親戚送的,今天開了封。我與三姑爹不喝酒,這兩姨老便各喝了一兩杯。

    吃了飯,我對他們說,照幾張合影。我拿出相機,先給大姑媽女兒及外孫子照了幾張,又給他們姊妹合了一張,二姑叫來這兒玩的表妹去家里喊大女兒及外孫。

    等收拾好碗筷,大家就到后門口去照相,因為那兒是碼頭,后面的背景是信河和河上來往的船只以及對岸的進賢縣和離這不遠的羅家村的影子。

    喊隔壁的一個人來幫著照,照了小輩的合影,再照全部的合影,然后再照幾張各自家里的合影,已到了兩點鐘了。于是三個姑媽及大、二姑爹和我共6人,浩浩蕩蕩地去官山村。

    走到我所住的旅社門口,他們突然說要我上去休息一會,等他們找到人了再來找我。我想這也好,我是有些疲憊不堪了,便暫時與他們道別,上了樓上的旅社,進去躺下閉目小憩。

    小憩時我想,若找不到祖父的墳將怎么辦?是否還待一天?是否再找,然后抽點時間去對河羅家村?但是若找到了,必須馬上走,再不能讓這幾位親戚為我大擺宴席,興師動眾了,他們有他們的事,找到了,將我準備好修墓的錢交與他們,請他們幫忙,然后我就回去;如果找不到,明天也得走,更不能再拖著他們了。請他們慢慢找,我想總找得到的,我的心盡了,愿也還了,雖不圓滿,祖宗們(包括父親)九泉下肯定知道我這份心是誠的。我怕打擾人家,這些親戚是剛剛認的,不能再麻煩人家。適可而止。

    這么想著還未睡著,我聽見二姑爹在門外喊我。我開了門,二姑爹說:“走?!?/p>

    不知是不是找到了,我跟著二姑爹走。走到羅恒家,幾位姑媽姑爹都在。我們提了那香燭袋子,頂著依然熱力迸射的太陽往官山村去。他們說,我們要找的人在官山村。

    過了小湖,沿著來路往官山村走,走進竹林旁的一條大路,斑鳩的叫聲在竹林里悶寂地響。在村頭看到一位精瘦的老太婆,牙齒都掉完了,問了她兩句,她有些口齒不清。這時從竹林的另一條路上走來一個也沒有門牙的老頭,也粗瘦,牽著一頭水牛。

    在老太婆的手指向那老頭的同時,幾位長輩親戚也把頭轉向了那老頭,并說:“他可能曉得?!?/p>

    為何“他”可能曉得?是否因為“他”年老些?我未弄清楚這其中的必然性,大姑爹二姑爹已開始去問老人了。

    問的大約是你知不知道羅瑞生也就是夢哥的墳?死了十幾年了,有十五年左右了。

    老人被問的時候手上的韁繩掉了,那牛就快速地跑進竹林,吃竹林邊的一些什么植物。老人的話比較多,在問的時候沒牙(僅剩一顆犬齒)的嘴一直在嘟嘟噥噥。問完后他馬上說:“曉得,我曉得,羅絮生,羅財生來葬的呀……”我只聽到他說羅財生,羅財生是我叔公,的確是他一手操辦的我祖父的葬事。

    他這一說我的三個姑媽及姑爹們都高興起來,用普通話對我說:“找到了,找到了!”我說:“找到了么?他知道么?”他們說:“他知道,他知道你公公的墓?!比缓笠藥兔θヌ胬先死瓉y吃東西的牛。

    牛拉來了,我們就從竹林旁的另一條小路往那墳地走。我們去的地方正是上午那個扛鋤頭的中年人告訴我們的那一塊墳地。

    他們一路興奮地說著。我斷斷續續聽到老人似乎在說我祖父下葬時他在場,他知道一切,哪兒埋哪個人,他都心中有數,他整日整年在這兒放牛。

    二姑爹、大姑媽一邊同他說話一邊告訴,去年也是一個人來尋墳,也是他帶著去找到了,他什么都知道。

    這樣就走到了那墳地前,在第一排茂密的墳堆旁我們一路扒著,那老人牽著牛在前面。大姑爹很興奮,說大致是這里,這里埋著許多羅家人。他扒出一塊磨損了的碑,然后發現了一個“軍”字,他馬上說,這是“運”字(繁寫的運字)。他說“運”字時不太準確,我初時沒聽清,這“軍”字與羅家有什么相干。直到完全聽清他說“運”字時,我才明白這“軍”字下面的那個“辶”已經因年月太久被風雨啃嚙了。這“運”字的輩分,我在家譜里見到過,即是我的曾曾祖輩。我的曾曾祖父的譜名即是“運塊”??磥磉@墓很有些年頭了,且果真是我的親人們。

    在第一排墳的最東頭,老人乍乍呼呼地指著一個小土堆說:“這就是羅財生來埋的……”大約是說這些話。

    “就是這里就是這里?!痢烈舱f了你公公的墳在一條路邊?!贝蠊弥钢鴫炦呉粋€窄溝過去的一條小路。她說:“這老人說過去路很寬,現在變窄了?!蔽亿s忙給老人遞煙,大姑爹也給老人遞煙。

    這高不盈尺的小土堆,就是我祖父的墳嗎?沒有立碑,墳上長滿了各種搖曳的青草,還有一種葛藤,稍碰就割手。

    就是這里嗎?我想是的,十幾年沒人培土,能保留有這么高是真實的,若是太高,那倒值得懷疑了,證實了這十幾年,誰也沒有來過。這墳,這祖父的魂冷落寂寞在這兒,已經有十幾年了,他是不是絕望了,絕對沒想到會有孫子來看他?

    我有些疑惑,說是不是再證實一下?但那老人說得很肯定。于是長輩們忙了起來,從里面拿出紙啊香啊燭啊鞭炮啊,先點燃了那有至少千萬元的冥鈔。大姑在給另一個世界的我祖父說著話,說伯伯,你的孫子陳應松從湖北到江西來看你來了,來給你燒錢了。

    我有些激動,眼有些濕潤,但沒哭出來。我跪下了,跪在有人種的一窩南瓜上,那秧子正在我祖父墳前??闹^,手拿著一炷香,我說:“公公,你不孝的孫子來看你來了,給你燒點錢,你好在那邊用?!?/p>

    我跪在地上,燒那些紙錢。幫著燒紙錢的二姑爹、二姑媽邊燒邊用棍子撥弄著以便燒透。這與我們湖北風俗不同,湖北燒紙是不允許撥動的,撥動了就亂了,錢就無法用了。燒著紙大姑媽把點燃的香又分散一炷炷(三支)插到周圍的墳堆旁,說是讓他們好好照顧照顧你公公。這風俗跟湖北一樣。

    燒了紙,他們就起來了。我聽大姑媽在我磕頭時說我磕得蠻好,很懂這些規矩。

    然后他們說也給伯伯磕個頭,便在我磕的地方依次磕了頭。然后起來放鞭炮。

    這鞭炮又是萬字響的,炸得很脆,很猛烈。炸鞭的時候牽著牛在一旁較遠地方的老人嘴里還在一個勁嘟噥,等鞭炸完了,他似乎還在說著。他的話我開始聽不明白,但大姑媽聽明白了,后來我也聽明白了一點。他說羅瑞生的兒子我認識,我們小時一起釣蛤蟆,他當兵出去了,到了湖南。大姑媽說,這老人還是你父親小時候的玩伴呢。我說真的嗎?真有這么巧嗎?回老家竟然找到我父親兒時的一個玩伴了,而且又是他領我們找到了祖父的墓。

    大姑媽二姑媽對那老人說,當兵出去的叫羅茂林,這就是他兒子,從湖北來尋親的。老人啊啊的好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興奮起來,覺得是父親在冥冥之中相助我這次歸鄉尋祖墓,冥冥中把我帶到他兒時的玩伴面前。我記起包里還有幾包煙,便拿出兩包來,塞進他的上衣口袋里。我看他抽的煙很差,這紅山茶雖差一點,但他肯定沒有抽過,舍不得拿五塊錢去買包煙抽。老人禮讓了兩下,收下了。我說您真認得我父親,跟他釣過蛤蟆嗎?他說真的,我們天天在這里釣蛤蟆。他用手示意怎么釣。我想到父親就曾在我們小時候經常領我們下鄉去釣青蛙,用一根竿子,一根線,不需用鉤,用線穿幾根粗大的蚯蚓,縮成小坨,就這么釣。青蛙咬著蚯蚓了就不放了,你再用另一只手握著布袋子,袋子口用硬篾做成橢圓形,好將青蛙放進袋中,青蛙進了袋才松口,這時你拿出線來,把口袋的口抓緊,這青蛙就釣成了。塘里的黃肚蛙,芝麻地里的菜蛙,都釣。芝麻地的菜蛙個大,也貪婪,很好釣,把那纏有蚯蚓的竿子線往芝麻地空隙上下點動,蛙就會一口吞了蚯蚓。我說我父親是喜歡釣蛙,是這樣釣的。而父親的確是抓壯丁去當兵的,先確是在湖南,后來到了湖北,我們那兒是湖南與湖北的交界地。

    大姑媽說你帶的相機里還有沒有膠片,有膠片跟你父親的朋友照個相。我說好好,便拿出相機,讓他們幫我們照了一張相。這些年,我是第一次跟農民照相,第一次跟放牛的農民照相,第一次跟老農照相,而且是跟遠在江西的父親兒時的玩伴照相。我問了問老人的年齡,70多歲,我父親不死,也正好在他這個年紀??磥碜鲛r民比做手藝的壽命長多了,雖然他沒能吃個什么,抽個什么,人干癟得一把骨頭,但骨頭硬朗,沒災沒病的樣子,至少還可以活個十年八年。而我的父親抓壯丁出去,成家,撫養一群兒女,操心;裁縫手藝也熬命,高血壓、痔瘡、胃病,一身的??;而且經受了一次次審查(怕是國民黨潛伏在大陸的特務),因外鄉人被人欺負,全家下放,然后回到鎮上又逢單位垮臺,在大街上擺個小縫紉攤風吹雨打,然后就是到縣城后因沒有房子四處搬家。這樣的折磨,如何能頤養天年!最后長眠在異鄉的土地上,沒留下只言片語。他是想回家的,在他死后,我妹妹拿出他存的一百五十元錢,這錢是我們平常給他的零用錢,他舍不得花,攢著,說攢到一定時間想回一趟老家。他起這個心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兩三年了,他沒能去安葬自己的老父親。我們沒有察覺我們父親心中的遺憾,我們都在外為生計奔波。他終于沒能回去,現在他的兒子替他還了這份思鄉債。

    我與老人照了相,又與幾個姑媽姑爹照了相,這兒的風水我認為不錯,祖父的墳雖無人培土,但他長眠在這兒,是會保佑我們湖北子孫的,會保佑羅家的后代。因此我磕頭的時候也是這么叨念祈愿,祈愿他保佑我們,保佑孫子輩們都清清氣氣,平平安安,個個考上大學,大姑媽在旁也是這么替我祈愿的。

    照完相,我從兜里掏出一千元錢來。我記得這是所有的錢了,我想留點路費,抽出兩百元,將八百元交到大姑媽的手上。說,我祖父的墳就麻煩你們幫著修修了,我這次又不敢多待,你們看怎么修,這錢肯定不夠,但這是我表示修墓的誠心,回家后我再寄錢來,反正要立個大碑,然后周圍砌石頭,以防雨水沖刷。

    大姑接了錢,說我們一定修好,不過這只有到七月半和清明兩個時間才能修。如果錢不夠,我們再出一點,也是我們的伯伯,一樣的。我說錢我不要你們出了,千萬千萬,錢我們出,你們幫忙找修墓的人就行了。

    我看了看大致的地盤,不過一米五不到兩米的方圓。我說,石頭就是這兒的紅石頭,很好,砌幾層便可以了,至少砌五層吧,不要很好,也不要太差,反正修個中等即可,以后我們再回來掃墓。

    幾位長輩說著我心好,有良心,說一定把它修好。然后估算著石頭、石碑、找石匠和運土的人。說這兒運土很遠,要用手扶拖拉機拖,我說很遠也要拖,錢的事好說。祖父生前我們未能盡孝,死后一定要修個像樣的墓。這是祖墳??!誰人沒有祖宗!我說修好后,以后我還想在這兒為父親修個衣冠冢,將他遺留下來的剪刀呀,衣服呀,弄一點來,也立個碑,讓他們父子團聚在這里。長輩們說你這事想得周到。我說過去曾想過把父親的骨灰運回來,但現在看,骨灰就不運了,放在那兒一樣,我們過年過節可以去墓上看看。

    商量了一會,我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來,在祖父墳前挖了幾把紅土放進信封里,準備帶回湖北去。那土紅紅的,這祖墳上的土,有先人的氣息,先人的佑護。把土裝好后,我終于舒了一口氣,作揖辭別了祖父的墳,走了。臨走時我說,公公,您在這里安息,您的孫子回湖北了,我們一定把您的墓修好,您多保佑我們,我們會經?;貋砜茨?。

    那時候夕陽已經西下,官山村已升起了炊煙,牛的哞叫,晚歸的鋤地人,到處是裊裊的煙嵐,給人說不出的惜別和挽留之意。

    “這兒風水真是好啊?!蔽倚睦镞€在叨念著。最后看了一眼那默默送我們回程的祖父的墳地。似乎看到了祖父的目光,雖然我連祖父的照片也沒看見過。

    回去的路上,大家心情都很高興,姑媽姑爹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們說,找不到,他們心里也不舒服,那時候,的確他們也沒管這事,一切都是他們父親辦的。我說找到了就好了,今天下午特別順,肯定是祖父與父親在暗中相助。他們說是的,的確也是巧,不僅一下找到了,還找到了你父親的朋友,真是沒有想到的。大姑媽說,我們滿街的人都在說你們這一家好啊,你們有良心啊。我說哪里,本來早該來的,現在來遲了。

    到了鎮上,三姑媽邀請我明天到她家去玩。這時候我已經決定明天回家了,我說明天我就回家,只好再來時到您家去玩。羅家村也去不成了,羅家總譜,我請大姑爹你們方便的時候給我復印一份寄去,把我更正過的我們這幾個的情況也轉記到總譜上去,如果總譜有我的名字的話。大姑爹說肯定有,這總譜是叔公他們重新修訂的,叔公在羅家村搞了三個多月,支譜上有,總譜上不會忘記,你是叔公最親的人,怎么會沒有呢。我說有就好,有就好。我說準備乘明天早晨七點的快班船去南昌。我的事基本辦好了,心也輕松了,找到祖父的墓,燒香、磕頭,然后交代請他們幫著修墓,這些事,在一天內全都辦完了。

    回到鎮上,大姑要我晚上去她家吃飯,我說算了,就在二姑家吃點稀飯就行了,因為今天太累,又太熱,沒有什么胃口。再者我想去問問明天早晨的快班船究竟什么時候開,能否售隔日票。

    到了二姑媽家,見天尚早,就去候船室問船。候船室的人說,是明天早晨七點的船,但不賣隔日票,你明天六點半來就行了,肯定買得到票。

    我掏了掏各個口袋里的零錢,發現還有兩百塊,那準備修墓的一千元中抽出的兩百元就沒必要了,反正還有路費,我決定將這兩百元再交給大姑媽。我經過老街的時候,許多的銀匠鋪還在叮叮當當地敲打著銀器,我在一家銀鋪里看了看,那些銀器吸引了我,我問是50元一兩,這比湖北便宜了許多。有一種銀鎖讓我不忍離去,我決定買一件,父親故鄉小鎮的銀鎖,作為我回老家的紀念。我讓店主稱了一下,他用那種特制的小秤稱了稱,剛好一兩,加工費35元,一共85元。我便買下了,鎖的樣式是那種老屋的老鎖,這種飾物現在很難見到。我買了銀鎖,去大姑媽家,還想拍兩張父親故鄉小鎮碼頭的照片。大姑屋后的碼頭左右,很有古老水碼頭的味道,家家的石階都十分講究,泊著許多船。輪船碼頭很熱鬧,但那兒的垃圾成堆,而且連綿不斷,垃圾就這么傾倒進水里,使得碼頭成了最骯臟的地方。我十分遺憾地想到這個鎮的官員們,可能從南昌回來走下輪船,看到這古老碼頭堆砌的巨大垃圾堆已經十分習慣了,還是一種風景吧。他們完全可以把這些河邊的垃圾運到別處去,也不會花多少錢。當然了,他們還可以把街道修修,還可以弄幾個公共廁所,那樣,小鎮才會更像小鎮,更美麗,更有古風,更讓遠方的游子懷念。

    我去大姑媽家,將兩百元錢給了她。她說你沒有路費怎么辦?我說我一看口袋還有不少的零錢,兩百元左右,完全夠了。我說這件事真是麻煩大姑媽了。她說沒事的,這也是我們應該做的。我說余下的錢我回去就寄。大姑爹便給我粗估了一下,要修一米五高的石頭圍墻,一塊石頭從山上運來,尺寸多少,價格多少,碑多少,大約要一千多元,還不包括運土的土錢。我強調說錢的事肯定不是問題,我想能否七月半修了算了,如果這兒的風俗可以修墓的話。大姑爹說到時看。

    我拿出照相機,去大姑媽的屋后拍了拍那兒的碼頭照片,船家的照片,給幾個表妹表弟拍了幾張,我自己拍了幾張,又與他們合了影。那時的碼頭上有許多女孩在捶衣裳,船頭有人生起了爐子在煮飯,那碼頭又滄桑又安詳,就像許許多多還活著見證了歷史的小鎮老人。這里的老人都是這么一種神態,這里的老人在古老的店鋪里,和善、親切。

    我去二姑媽家,二姑媽在熬綠豆稀飯。我見相機里還有膠卷,就喊老表們照相,給老表和老表的孩子照了幾張。這時候天色已有些暗下了,二姑爹又喊了左右隔壁的孩子,一共大約七八個,站在對面人家的斑駁墻下,站在幾片槳和漁網旁,有些害羞地合影。這些小時伙伴的合影,數十年后,將會成為最好的紀念,最好的話題。我想到如果我的父親兒時有這么一張照片的話,我今天的尋找就會更有意思,會找到更多的故事。某一個瞬間的合影會讓人記起前后的許多往事,但愿這張照片給這些小鎮新一代孩子們留下快樂的故事,回去我要按人頭一人給他們洗一張。

    照完相,電來了,燈火通明。在二姑媽家吃了綠豆稀飯,二姑媽又給我加了一碗銀魚湯,里面全是銀魚,要我當飯吃。我說我吃不下,硬是讓他們留下了半碗,才將這銀魚吃下去。二姑媽對我說,我們兩家各給你買了兩斤銀魚,一共是四斤。我連忙說這哪行,我要這么多銀魚干什么,銀魚又貴,我說我不要。二姑媽及二姑爹說,那你得要,帶到湖北去。

    吃了飯我等了一會,大姑爹就來了,他們要一起送我去旅社。我走時,二姑媽說明天六點鐘到她這里來吃早飯。我說肯定吃不下,太早了,反正到南昌只有兩個小時,到南昌了再吃不遲。他們不允,非得讓我來吃早餐。我說到時看吧。

    二姑爹陪我去旅社,已經到了八點多鐘了,因來了電,街上一片燈火輝煌,人都在街上行走,幾家歌舞廳正傳來音樂。我們去二姑爹的姑爹家拿來了復印的家譜,二姑爹與他親戚說話,我先與大姑爹上了旅社的二樓(就在斜對面)。剛坐下,二姑爹就帶著他的姑爹來了。二姑爹向我介紹說,這是熊光梅,開書店,也寫些詩詞之類的。這老者年齡也就在六十開外,顯得很有精神。我給了他一張名片,他說喔喔專業作家,他不過是業余作者。我提到樓下醫院的段醫生,他說他也寫點詩詞,不過我發表的作品比他多多了,我“文革”前就發表作品,前不久還參加了九江一個詩詞的廬山筆會,花去了大幾百元呢。這個順意齋書店的熊老先生說到他“文革”受苦,說到他家里的藏書,竟達幾千冊,讓我羨慕不已,驚嘆不已。這個看不到一個書攤的上萬人的小鎮上,還有藏書如此豐富的人,證明瑞洪鎮不光是一個手工業興盛的碼頭,也有許多優秀的文化人。

    我給他談起我這次是參加一個筆會,叫三名樓筆會,岳陽樓、黃鶴樓、滕王閣,三省作協共同舉辦的,湖南、湖北、江西。我拿出我們在共青城的合影照片,背后有祝三名樓筆會圓滿成功的橫幅。我談起江西的作家和作協的負責人陳世旭,我告訴他們,他寫過《小鎮上的將軍》,與我是武漢大學校友。他也談到瑞洪鎮的一些情況,說瑞洪鎮只有個詩社,寫古體詩詞的,沒有文化站,余干縣寫東西的人也不算很多。我說我本想去拜會一下鎮里的領導,看來沒時間了,另外我也沒帶太多自己的書,就三本,給了大姑二姑。談著談著,熊先生竟說出他與我祖父是好朋友,說他從農村落實政策回來時,我祖父見他腳上的鞋破了,把自己的一雙大半新的膠鞋硬給了他。他說我祖父是個好人。他說他經濟條件好了之后,也回報過我祖父,有時給祖父五塊十塊的。我說那真感謝你了,我祖父在世時靠了你們的照顧。他說那是應該的。

    談到九點多鐘,大姑爹說應松累了,我們走吧,讓他洗了早點睡,明天很早的船。三個人就下樓了。我送走他們,洗澡、洗衣,然后上床。

    這一夜夜蚊特多,房里的電扇又沒有變速器,以最大的轉速運轉著。我將洗好的衣服讓老板娘用洗衣機甩干,晾在電扇下,不一會就吹干了。我只好關了電扇睡覺。但一關電扇夜蚊就來了,不關電扇,又很難入睡。我選擇了關電扇,讓蚊蟲咬。

    迷迷糊糊地到五點多鐘,我就起床了,洗漱、如廁,然后在六點鐘時,朝二姑媽家走去。我本想在一家賣銀魚和針公魚的店鋪里買點針公魚的(聽說很便宜,幾塊錢一斤),但遺憾的是,這家鋪子未開門,我只好作罷。等我先去碼頭買票時,在候船室正看到二姑媽在幫我買票,我阻止了半天沒用,票已經給我買了。然后她說,你快去我那兒吃稀飯。二姑媽先走,我拿著她的票,走出候船室,總想著這不行,這不好,在候船室旁的副食店里,我留下一點路費,將剩余的錢買了兩箱紙盒包裝的南昌啤酒,兩箱冰茶,兩袋麥片,讓店鋪的老板叫了個板車,拖到二姑媽家。

    去二姑媽家里,大姑爹大姑媽已經等候在那兒,見我讓板車夫背著這些東西,埋怨我又花錢。我說反正還有路費,反正買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錢就這么多了,兩家的姑媽姑爹們昨天陪我跑了一天,還給我買船票,讓我不好意思。這時大姑媽給了我一大包銀魚,說是他們兩家送的。二姑爹拉開我的包要裝進去,但包裝不下。我說這東西太貴重了,我不敢受啊。他們說你給我們買了這么多東西呢,反正是瑞洪的特產。我無法推卻,只好連聲說謝謝,說拿回去了就分給母親和幾個兄弟姊妹。大姑媽說應松你良心好啊。他總是說我的良心好。

    早餐說吃不下,還是買了,又是一碗銀魚。只好吃了下去。接著就是四位長輩送我到碼頭,上了快班輪。大姑媽又給我買了香蕉和桃子。我說我提不下了,不要,但還是塞給了我。

    船上的乘客很多,一會就上滿了,就準備走。我走出艙謝別四位長輩,要他們回去。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受,都似乎有說不盡的話。我的話主要是拜托他們修墓。他們則說等墓修好了,要我們一家人都來玩玩,要我母親也來。我說好好,一定來,一定會來的。墓修好了,肯定是要來掃墓的,可能不會一起來,因為各人有各人的事,不會那么湊巧,但每個人都會抽時間來的。

    船就開了,這快艇就是汽艇吧,座位舒適。我與他們揮手告別,坐到座位上,一會船就經過大姑媽的后門。這碼頭,這有垃圾也有數百只船舶的碼頭,這有樓房也有古老青瓦房的碼頭,這有人用吊桶從屋后吊水上去洗衣的碼頭,這父親的小鎮,這祖父和我祖先的小鎮,我就這么在早晨涼爽的風中走了。我發現我的心很平靜,沒有很沖動的東西,平靜得像一些下山的香客,朝圣過后的平靜,我的心就像這河水,這早晨的從鄱陽湖里吹來的風。

    船很平穩,不一會就看到了對岸進賢的羅家村——這便是我們羅家的祖居地,我們的血脈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安靜地在堤內排列的羅家村,房子似乎很多,青瓦白墻,錯落有致,真是個大村。我現在才真正找到了我的來歷,我的出處,這幾十年我在文章中所說的“我總有一種像漂泊在太空中的無名礫石的感覺”消失了,我丟失祖姓的羞愧消失了,我對祖先的故土望而卻步的怯懦消失了,我終于回來了,看到了一切,我踏實了,我的心里充盈著一種美好而安寧的感情。

    再見了,瑞洪,再見了,羅家村。我現在突然明白了,當我再走向世界,我知道,哪兒有始終注視著我的人和魂。我心里這么微笑著念著,憋了兩天的淚水,終于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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