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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19年第2期|徐循華:通揚河畔的男人
    來源:《鐘山》2019年第2期 | 徐循華  2019年04月02日08:46

    通揚河在歲月中流動,在時間里沉默。它傾聽并見證著沿河人來來去去的新奇故事和世事的變遷。作者以一種鄉音——泰州方言——講述七個故事,描摹七種不同的人生遭際,通揚河、歷史的河流和生命的河流在故事里匯集又流逝。

    ——小編說

    劇作家

    從前,鄉下的孩子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大世面,以為偉大領袖和他的親密戰友們早上起來必定要吃滿嘴油汪汪的大肉包,中飯肯定是雪白的大米飯和滿滿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晩上又是一大碗蛋炒飯加冬瓜排骨湯。讓鄉下孩子可憐的想象力發揮到極致,也只能僅此而已。

    七十年代中期,紅星大隊的紅星小學來了位四十出頭的許老師。他會拉二胡,會吹口琴,毛筆字寫的一塌甩!多少年之后上過許老師課的學生回想起來都說許老師的板書簡直就是一門藝術。在當年的窮鄉僻壤生活著的學生們印象里,只見過討飯花子席地而坐拉著哭寶兒聲的二胡,光溜溜的一桿琴柱連著音筒兒;而許老師的二胡顯得太格兒局茲的,外面居然還有一只黑色的漂亮極了的牛皮盒子。許老師吃過晚飯,端坐在板凳上,拿塊白凈凈的手帕鋪在大腿根部上做二胡的座墊,一個人瞇著眼睛搖頭晃腦拉著二胡打發時間,有時候自顧自的吹口琴。鄉下的孩子都很好奇地圍著他,聽二胡、口琴曲子入了迷,曲終人才肯散,都忘記回家吃飯。

    當時,大家都傳許老師是個可以控制使用的“脫帽右派”。大隊派了個上了歲數的基干民兵給他燒飯,其實就是監視。許老師從大城市被“打”到鄉下來,一點兒都不亂說亂動。公社成立革命文藝宣傳隊,準備依葫蘆畫瓢的排演《紅燈記》。他看的時候一臉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心里說這哪是什么京劇,這樣的宣傳隊連草臺班子都不如,演員連最基本的舞臺站位都不懂,更別提要嗓子沒嗓子,只曉得直著嗓子吼,論扮相沒扮相,連最簡單的勾臉都不會,李玉和的腮幫子畫得像猴子的屁股,一點兒輪廓也看不出來,要個頭兒更沒個頭兒。許老師心里想歸想,嘴上絕對不會說,一個勁的點頭稱贊說,“樣板戲好,就是好!”

    許老師負責教紅星小學一二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及全校七個班的音樂課。他發現從一年級到初二沒有一個孩子識簡譜。他一臉的悲憫,心里直說可憐可憐,然后無奈地教大家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學生們中午放學后,許老師就站在河邊的跳碼兒上用自制的釣魚竿釣魚、釣蝦,有時候還拿只瓷盆子下河摸螺螄,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七十年代末,學校忽然有兩個高年級的女生莫名的大起了肚子。不少人懷疑會不會是許老師。因為全校只有他格正、他最帥、他有才,高年級的女學生都對他五迷三道的。許老師一聲不響,旁若無人地揮著毛筆在泥墻上刷寫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標語。公社和大隊當時對大肚子事件的處理結果蹊蹺極了,很讓人猜不透:與許老師同時調走的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家與大隊支書緊密相鄰的男教師。許老師去了公社中學,另一個去了與如皋交界的一個大隊小學。許老師走了,紅星小學從此就再也聽不到孩子們快樂的歌聲。

    多少年之后大家才知道,那個曾經站在高高的梯子上舉著蘸滿了石灰水的苕帚在墻上刷大字標語的半百老人,竟然是從省國畫院下放到此地勞動改造的鼎鼎有名的大書法家;在紅星小學教學生唱歌、沒事就拉二胡(其實是京胡)、吹口琴的許老師,其實是省文化局的一個劇作家。就像夏夜里飛舞的螢火蟲,在通揚河水面上留下了一道看不見的弧線,許老師文革結束不久就得了肝癌。

    據說許老師離開紅星小學時留下了一句話,“本以為民風淳樸,卻原來藏垢納污”。許老師,紅星小學,以及那一段歷史,伴隨著通揚河的潺潺流水,統統都淹沒在過往云煙中。

    作家

    “老早以前,南通城來了個抹花兒(傳教士)。他長的什的樣子呢?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頭發黃黃的,眼睛碧藍的,手指長的像雞爪子。他只要用手在細伢兒的臉上輕輕的抹一下子,細伢兒俫就像吃了迷魂藥似的,乖乖地跟在抹花兒的身后頭往前走。抹花兒把這些細伢兒哄去弄什的杲昃???就是把細伢兒的眼珠子摳出來,弄鹽腌在咸菜缸里頭,風干之后,做成望遠鏡。那個望遠鏡可神奇了,拿著它朝遠處看呢,就能看到幾千里之外他家里的伢兒可在斗搞;朝地底下望呢,就能看到地底下可有金子啊銀子啊,能探到地下可有金礦銀礦……”曾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門板上乘涼時,給重孫講起了故事。

    “這個抹花兒的故事我早就聽過了!”重孫兒躺在門板上不耐煩地說?!芭?,什的時候都說過了?我倒是忘了。我重新說個花雀兒瘋(花癡)的故事可好?”

    “古時候,東頭的丁所街上有個細丫頭兒,沿細兒(從?。┌【烷L得好看,長大了就更加的漂亮,俊俏的沒魂!也不曉得是怎嗄回事,這個姑娘在十六歲的那年得了花雀兒瘋。那年油菜花開的時候,她的毛病又犯了,渾身脫的精大光,一絲不掛的在街上瞎跑,也不曉得羞恥。街上的男將都是些沒出息的慫,全跑出來跟在后頭盯著她瞟,看西洋景似的,個數個的(每個人)都看得涎水直灑。這個時候,街中間一家藥鋪子的老板看不下去了,跑出來朝著那些跟在后面看熱嘈的男將罵:你俫家頭就沒得妹子姐姐啦?她也是個人??!你俫怎嗄好意思的喔!快點兒統統死家去,該弄什的就弄什的去!老板就讓自家的馬馬兒(老婆)把花雀兒瘋拉進藥鋪子里頭,找了幾件衣裳幫她穿上,領著她送回家了。你說怪不怪:恰好就在那一天夜里頭,丁所街上著嘎火,一把大火從東街燒到西街,磚頭、瓦片兒、木頭椽子都燒得像脆餅兒一樣,透酥的。無巧不巧的,還就這家藥鋪子好好的,連個火星都不曾撣到!噫!”重孫兒好奇地問:“咦?老太(對曾祖母的稱呼)呀,這是什的門兒噻(什么原因)?”“我哪曉得嘎!這也是我小的時候,我奶奶說給我聽的哎?!?/p>

    注腳:這個重孫就是這篇小說的主角。你就跟著想象一下:二十多年后,這個重孫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分配工作又回到通揚河畔只有兩萬多人的小縣城。在工作之余,他以身邊的人物為原型寫成小說拿稿費去換家用電器。他在小說《油菜花開》中寫了這么一個故事:

    小街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漂亮的賽過七仙女。在恢復高考的那一年,與她相戀的董生考到四川成都去上大學。不久,董生就寫信回來與這個姑娘斷絕了關系。姑娘看完信登時的就受了刺激,從此天天往電影公司隔壁的輪船碼頭上跑,因為她的心上人去上大學時,就是從輪船碼頭上船坐船到南通,再從南通轉乘江輪去四川的。一次,她手中捏著一包“大前門”香煙,樂顛顛的跑到董生上中學的校長室,給校長敬煙:“徐校長啊,這是我的喜煙啊,吃了腰不疼的!我和董生結婚啦!”徐校長心里酸酸的。

    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突然成了花雀兒瘋,家里人傷心又無奈。時間一久,家人也煩透了,就不聞不問,讓她滿大街的到處亂跑。姑娘就被街上的二流子糟蹋、肚子搞大了。母親只好帶著她去流產。后來,姑娘的媽媽干脆帶她到醫院,請醫生把她的子宮切除了。

    春天來了。油菜花又開了。在陽光明媚的地方,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

    黃老邪

    縣城的西南邊,有一處富人集中居住的大片別墅群,小區名叫龍鳳花園。這里全是“建筑之鄉”“機械制造之鄉”的大老板們自己動手設計并建起的風格各異、色彩繽紛的別墅。一進入臘月,在外地做工程的大佬們像候鳥一樣陸陸續續的回來準備過年了,全世界的豪車就集中在這個小區。住在此地最小的老板,也起碼是個包工頭級別,或者是有上百工人的企業小老板。最寒酸的別墅,占地只有一畝。一棟洋房,前后是或精致洋氣上檔次的花園,或土里土氣在花園里的空地上種滿了蔬菜、將花園改造成的菜園子。剛剛住進來的時候,有的老板的家人甚至還改不掉鄉下人的習慣,把人尿、大糞澆在菜地里,春天里就開始散發著陣陣尿臊和臭味。

    城里人鄉下人混雜在一起,也搞不清誰是鄉下來的,誰是城里的原住民。能住進這個小區的,反正都是有錢人。錢少的和沒錢的就開始按捺不住的議論紛紛了:龍鳳龍鳳,不就是顛鸞倒鳳嗎?里面住著的肯定就是二奶、三奶。

    黃老邪年輕的時候跟著鄉建筑站的工程隊去東北打工,幾年時間內慢慢就摸出了門道、找到了接項目的門路,就跳出來單干,由起初的統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漸漸的就麻蝦兒燉蛋潽上來(規模壯大)了。到了五十來歲的時候,賺了多少錢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看到的就是他不停的換汽車、換了好幾個女人。聽說離一次就貼一臺豪車、一套別墅加上千萬現金。五十歲的時候,他的審美品位越來越高,找了個藝術學院表演專業的女大學生。油菜花盛開、春意盎然時,黃太太就穿上重磅真絲面料的開領長裙,胸部恰到好處露出一半白雪皚皚呼之欲出的雙峰,皮膚也如光滑爽口的奶油色巧克力一樣。介紹到這兒,我就不客氣地讓黃夫人退場了,因為她掌握了太多黃老邪的秘密,包括黃老板家中暗室里保險柜密碼及里面所有金卡的密碼。

    黃老邪一直有“三高”。只要在酒桌上,黃太太肯定會直來直去的酒后吐真言告訴大家“他不該高的都高,該高的呢偏不高!”旁邊的閨蜜酒友大惑不解問哪里不高。黃太太這個時候就不像個大學生而是個村婦了:“這個歲數的男人嘛,還應該性欲高!老黃的呢,卻是再也降不下去了!”眾人哄笑。

    高血壓必須天天吃降壓藥。當黃太太掌控了黃老板的所有財產之后,她的性欲與金錢占有欲兩翼齊飛,性趣陡增的女人性感萬分地對老黃說“女人三十如狼??!高血壓的藥有副作用,你就少吃一點,我給你生個兒子!”老黃是老牛吃嫩草,開始還好,漸漸地就啃不動了,大有老牛拉大車的疲憊和不堪,就有些自卑甚至是變態了,臉色紫的如豬肝。從寶馬車里下車時,都喘著大氣,邁不動蘿卜似的大奘腿。那年夏天,他去東北工地視察了一個半月,死活不肯帶老婆同去。休養生息之后,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的回來了?;丶抑?,黃太太揚鞭催馬征糧忙。一個星期后,黃老邪洗澡時,頭暈目眩轟的一下摔倒在浴室里。頭破血流倒是小事,黃老板洗澡時,老婆跟閨蜜一起看電影逛街去了,發現太遲,黃老邪中風偏癱了。

    黃太太帶著不能行走不能言語形同植物人的黃老板,去了南方某旅游勝地的康復中心進行康復訓練后,街坊鄰居們眾說紛紜:“都是他自己作的呦!三老婆太年輕,比他女兒還要小呢!”“據說那個女大學生很可憐的,受老黃虐待哦!他自己搝不起來,就瞎搝,每天夜里,細馬馬兒都發出貓叫春似的慘叫,怪瘆人子的!”“老黃長的那個慫型樣子!細馬馬兒看上他哪塊點兒???還不是圖他的錢財!”“你可曉得?她故意不讓男將吃降血壓的藥,就是巴望著老黃早點兒翹辮子!”“細馬馬兒在大學里有個相好的……”抱歉了哈!我又要讓這幾個長舌婦從故事中永遠離開,就像是我粗魯地把她們從舞臺上趕下場一樣。還是由我來接著往下說吧:

    這篇小說發表的時候,一定要把這最后的一小節用方言寫出來的文字印在第二頁,正文用一號字體并加粗加黑———來!把耳朵支過來聽我說吧:“別人家的事情,你管他個日騷慫嘎!”

    夏二小

    早春的清晨,寒意依舊。一場陡然降了十來度的倒春寒和呼嘯了一夜的西北風,讓剛剛綻放的海棠花和早開的紅梅落了個滿地殘紅。夏二小蹲在人民中路小石橋公交站臺上,忍不住瑟瑟發抖。他后悔沒有聽老婆的話,頭一天出門來南通替兒子找工作時應該把棉衣帶著。

    夏二小的兒子四年前考上南京一所大學辦在揚州的民辦學院的文秘專業。夏二小一家歡天喜地,夏二小的父親逢人就邊摸著下巴的胡子茬邊樂滋滋的顯擺:“我俫老夏家熬到現在,嗨!祖墳上冒青煙,終于出了個大學生!”鄰居家有孩子在上海念完大學后在蘇州工業園區工作的,就翻著白眼一臉的不屑:“喔喲,東家的個波斯獻寶,活像真的!考的是個民辦的,三本,拿錢夯的!還成天的本事大煞嘎,泊大泊大的,雞嘴泊成了鴨嘴!”夏二小才不管一本二本三本呢,他跟大河兩岸的人們一樣根本搞不明白什么本三本四,大學不都是四年制嘛!他們看到的就是大學錄取通知書上蓋著的個圓滾滾的大紅戳子。老百姓只認大紅戳子的官印。夏老爹、夏二小父子倆捧著錄取通知書仔細看了半天,決定借機大宴親朋,把近十幾年送出去的人情賬收回來。喜事辦完了,夏二小帶著父親一起把肉疙瘩兒送到揚州的那個民辦學院上學。祖孫三代在瘦西湖、個園、汪氏小苑、東關街等好耍子的地方塊塊拍照留念。夏老爹回家后從村西頭跑到村東頭,逢人就感慨萬千的說:“要不是我家孫子考上大學,我這世的也不會到揚州的呦!”西家的鄰居家的馬馬兒又翻著白眼說“還好在不曾考到北京上海,真是鄉下人上個街,家來說得嘴直歪!”孫子上了大學后,夏老爹有了美好的愿景,在大棚里忙著種蔬菜越忙越歡。夏二小繼續到上海的建筑工地起早摸黑打工掙錢,供兒子讀書。西家的馬馬兒說陰八間的話,“你家有錢噢,上個大學一年要交好幾萬,怕的是上的貴族學校喔……”夏二小強如西家的馬馬兒放屁,心想著你家兒子本事大,不就是在工業園區里的外企打工嘛,還成天陰巴拿哈的,著不得我家小伙!于是,夏二小隔三岔五的在工棚里邊打電話給兒子邊幻想著兒子將來有出息了出人頭地的樣子:“兒子啊,你要好點兒讀書,搝出個名堂來,讓西家的個呆馬馬兒沒杲說!吃飯不要節省啊,沒錢就告訴我……”兒子和幾個同學在網吧的游戲機旁邊玩得正嗨呢,不耐煩地一個勁的直嗯嗯:“好了好了,我正在圖書館看書呢……掛了!”轉眼間就要畢業了,兒子的工作還沒著落。夏二小想起當年考上了大學的幾個高中同學在南通都混得不錯,便從上海坐車到了南通。

    夏二小找到在市人社局當副局長的馮同學。馮局長很熱情的接待了二十多年沒過面的高中同學,倒茶遞煙的,讓夏二小有些受寵若驚,一口的南通腔調,又讓夏二小有種莫名的自卑?!班?,你兒子學的文秘專業?這個專業……”馮局長抽著煙沉吟不語。夏二小一早空著肚子抽劣質香煙的惡心反胃感覺突然又來了,盡管此刻抽著馮局長遞給他的“芙蓉王”,他覺得胸腔里的腸胃開始有些不適,心在往下沉。馮局長不忍告訴老同學,現在全國每年都有六七百萬大學畢業生,要想找到合適工作真的不容易,大街上騎著電動車送外賣、送快遞的,不少都是大學生,北方一個城市招環衛工人,好多大學生去報名呢!抽了幾支煙后,馮局長從辦公桌上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夏二小說:我肯定幫忙,這是我的電話。夏二小連忙弓腰致謝,并向馮局長要了另一個同學的手機號碼。出了市人社局,夏二小又摸到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找到另一個高中同學,他和這個叫王小東的同學在高中時很要好。只是王小東當年考上警官學院后,兩人就斷了聯系。王小東請夏二小在交警支隊旁邊的小飯館吃中飯。吃飯時,王小東告訴夏二小,他的女兒在美國讀書。夏二小說明了來意后,王小東顯得有些為難,“你當初為什么讓你家伢兒學這個倒頭的文秘專業的?你看看電視劇里的民營企業大老板有幾個用男秘書的?”夏二小有些惶恐,愣愣的吃不下飯。王小東心里不忍,又問:“你家小伙英語四級考試可曾過???”夏二小一臉茫然說不曉得。王小東的手機響了,要去處理事情,只好違心的說一定幫忙,把夏二小打發走了。

    夏二小在南通滿大街幫兒子找工作的時候,他的兒子正和幾個同學玩電競游戲玩得熱火朝天。

    夏天生

    春雨把街道打得濕漉漉的。一只被主人拋棄很久了的喪家狗,孤獨地行走在空曠的街道上,遇到馬路邊的路燈桿子就抬起右腿撒泡尿。一輛轎車疾馳而過,打出強烈的光柱,輪胎在潮濕的水泥路上摩擦發出令人反胃的滋滋聲。毛毛細雨沰在夏天生瘦削的臉上,有些涼意。潮濕的春風里,路燈投下橙黃色的光,把夏天生潮濕的身影拉得老長。

    夏天生大學畢業那年,他的父親夏二小特地從上海的建筑工地跑到南通,找到在讀高中時一個班的同學幫忙,替兒子找工作。在市人社局當副局長的同學后來給夏二小打過一次電話,問二小可愿意讓兒子去一家紡織企業工作。夏二小在電話里問能不能把兒子弄進機關。副局長就耐著性子解釋: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是八十年代后期呀,那個時候還是由國家包分配的,現在都什么時代了,你兒子想進機關就必須參加公務員招考的。夏二小在電話里啰里啰嗦扯了半天,意思是你在市里當了局長就是大干部,大干部在自己單位為孩子找個工作還不是小菜一碟?你還跟老同學繞門經地打官腔!當副局長的同學被夏二小的蠻不講理弄得很不開心,打完電話就氣惱的把夏二小的手機號碼刪除了,再也沒跟夏二小聯系。夏二小又打電話給在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工作的同學,在電話里也是蠻纏了半天,找到滿意工作的希望也是禿子頭上的毛——稀稀兒的。

    大學四年,夏天生過得稀里糊涂的,也參加過英語四級考試,考了幾次都沒能通過。玩游戲倒是他的強項,經常泡在網吧里夜不歸宿,第二天再到課堂上補覺。老師在課堂上要求文科生必讀的書目,他連起碼的中國四大名著都沒能耐著性子看完。除此而外,他學會了幾樣擺洋甩的:抽煙、喝酒、泡咖啡館。只要放假回到老家,隔壁鄰居家的就翻著白眼兒背地里說他:你看夏二小兒子那個死性樣子噢,頭發老長的,染得黃巴辣煞的,褲子嘛臟兮兮的,還香煙一叼,活脫脫一個小癟三!也不曉得上了個什的慫大學,好好的個伢兒,弄得文不像個秀才武不像個兵。一個同宿舍的高郵的同學,也是農村的,父母也是個沒腳蟹,拉著夏天生一起去快遞公司應聘,就留在了揚州,每天騎著電瓶車走大街串小巷的送快遞。

    日復一日,一轉眼就二十八九歲了。夏二小依舊在上海打工,他并不知道兒子在揚州城里送快遞。一次在電話里聊天他很欣喜的告訴兒子,現在建筑行業瓦工的待遇可高啦!你的那個沒考上大學的高中同學,在這里做瓦匠,收入很高的哦!每當父親問起自己的工作情況,夏天生都說公司老板待自己很好,讓父母放心。夏天生慢慢就變得少言寡語甚至有些郁郁寡歡。每天送完快遞下班回到出租房內總是身心疲憊、有氣無力。有時躺在床上,他每每回想起四年的大學生活總覺得奇怪:為什么連一件有趣的或值得留戀的青春往事都沒有的呢?想著想著就累的滑入夢鄉。他有時甚至郁悶地想:當年就不應該花父母親的血汗錢來讀這個倒頭大學,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跟著父親去做瓦工呢!

    故事就是這樣,到此結束了。當然,這個故事也可以飽含深情地這樣子來寫:夏天生如何在困境中成長、與命運抗爭,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艱苦創業,幾經波折,有過太多的悲傷,更有成功的歡樂,最后夢圓揚州,娶了一個美麗的揚州姑娘、夫妻雙雙泛舟瘦西湖,過上了理想的幸福生活。這個大團圓結局當然也是蠻好的,讓人恍恍惚惚以為我是在為京東的劉老板寫傳記呢。

    小鋼炮

    一九五八年,十六歲的范為綱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大辦民兵師的號召,加入了向陽公社新成立的民兵團。民兵們白天訓練,夜晚扛槍巡邏放哨。范為綱勤學苦練出一身過硬本領,在一九六八年的全縣民兵技能大比武活動中出盡了風頭:他騎著自行車過獨木橋,左手扶車把,右手持槍射擊;他扛著步槍在通揚河水面上踩水過河,褲腰以上的衣裳不沾水;他抱著磨盤一個猛子扎入水下潛水一百米;他打的迫擊炮彈無虛發。在此次大比武活動中,他被評為特等射手??h革委會主任豎起大拇指夸贊他是革命的“小鋼炮”。

    時隔不久,大軍區首長來縣里視察民兵工作。小鋼炮所在的向陽公社民兵團被縣人武部拉到黃海邊,與海防公社民兵團一起參與實彈演習,用迫擊炮射擊海面上漂浮著的氣球,向陽公社民兵團取得了集體第二名的好成績。海防公社理所當然奪得了第一,主炮手是鐵姑娘排的排長小梁。因兩個主炮手表現突出,范為綱和梁排長受到大軍區首長的接見并合影留念。范為綱在通揚河邊長大,沒見過什么大世面,一見到人高馬大的大首長就有些抖抖乎乎的,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紅著臉說不出話。梁排長從小在海邊長大,見多識廣,見過太多前來視察的部隊首長,能說會道,大大方方的向首長匯報,首長聽得興趣盎然。當梁排長說到自己的祖父在抗日戰爭期間就是機智勇敢的民兵時,首長便插話對陪同前來的地區革委會主任說:“小梁不愧是革命的后代,不愧是革命的鐵姑娘,根正苗紅,可以安排到縣里當革委會主任嘛!”首長當時兼任省革委會第一主任,既然發了話,地區革委會立即貫徹執行。但地區革委會考慮小梁只有小學畢業,就提拔她為縣革委會副主任。當了縣革委會副主任后不久,地區革委會主任又做媒,讓鐵姑娘與小鋼炮結成了革命夫妻。

    八十年代初期,清理“三種人”時,當地的人民群眾和機關干部普遍反映:梁主任是個老好人,沒有參加過一次批斗老干部的大會,手上沒有人命案;在六七十年代各種斗爭運動中沒有任何過激表現,也沒有參加過任何造反派組織;每年的年底,縣商業局都會送給革委會辦事組一些茅臺酒的購買計劃票,她說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這么點兒工資,四塊錢一瓶太貴、買不起,酒廠門市部二角五一斤的散倉糧酒蠻好,還不要計劃票;在干部宿舍大院,她和丈夫依舊很樸素,改不掉農村人的習慣、吃飯時還喜歡捧著飯碗串門,晚飯經常是燒稀飯再炒一碗蠶豆。梁主任的男將小鋼炮在縣機械廠當普通工人,是個典型的老實墩兒,從不犯嫌。時任辦事組的一個文書反映:梁主任在擔任革委會副主任期間唯一的犯錯就是有一次開大會做報告時,把文書寫的稿子苦干巧干念成了苦干23干。因為手寫的巧字,一連筆,就看成了23。她在臺上掰著手指頭:苦干、巧干、拼命干、白天干、晚上干、累死累活干,怎么也湊不足23個干,就解釋說,這是上級的新精神,我們要苦干23干。下面的會議代表就有人竊竊發笑,嘲諷梁主任水平太凹。鬧了這個23干的笑話之后,梁主任就很少在大會上拋頭露面了,即便推托不了必須參加的大會,她也從不講話,坐在臺上一臉的沒表情。清查過關之后,正好大軍區的那個首長去世了,上級就把她調整到了縣人大當副主任直到退休。退休后就住到南通城的老三家幫著帶孫子。

    小鋼炮與鐵姑娘的三兒子在八十年代初考取了南京一所名牌大學讀經濟系。大學畢業后分配在南通市的一家媒體做記者。因為筆頭來事,三十出頭就成了正科級干部,在正科級崗位上一干就是十來年。后來,他的同班同學陸陸續續的上了縣處級崗位,他還在原地踏步。范老三心里就很不平衡,回到家里常對母親發牢騷。梁主任就對三兒子說:三兒啊,你要知足嗄,比起你的大哥大姐,他俫兩個都從工廠下崗了,你好歹還是個正科級,可以啦,比你噶老子強多了!

    小鋼炮接過女將的話頭說道:嗯哪!做官是要有官運的。當年要不是老首長去視察工作,你現在就是個鄉下的老奶奶噢!

    青椒

    蘆葦長得比人還要高的時節,通揚河兩岸的女人們就在腰上束起圍裙,趁空兒去大河邊打柴箬子(闊邊的蘆葉),或者蹲在跳碼兒上淘洗糯米,準備著裹粽子了。這天一早,天剛麻麻兒亮,陳三兒的老婆起得比以往都要早,她早起可不是去打箬子的。她麻利地到門口菜地里揪了一把小蔥,在井臺邊的水池上嘩啦嘩啦沖洗干凈,切成了半寸長的蔥段兒,又打了幾個雞蛋調在小面里。她一個人在鍋門口燒鍋,鍋子燒熱了,又忙跑到灶角上,往鍋里倒上油,攤了一大鍋的攤餅??粗鴶傦灴煲炝?,用菜刀在鍋里劃了個“米”字狀,再端著油碗、用勺子箍了一圈的香油,登時的就滿屋子香氣。焦黃的攤餅夾雜著蔥香,誘人得拉涎水。她和男將頭一天下午在自家的大棚里忙活了半天,摘了滿滿兩大麻袋的青椒,約了本村開摩托車做送貨生意的趙二小今早一起去縣城賣青椒。請人來家做活計,她得備好早飯。

    陳三兒的女人聽到摩托車轟轟的響聲由遠及近,最后在自家的大門口熄火了,就連忙在圍裙上擦擦手跑到門口打招呼,又趕緊回屋把油汪汪的攤餅端上了桌,盛上兩大碗米粥,蘿卜干子剛剛在攤攤餅的油鍋里炒過,香噴噴的。兩個大男將邊吃早飯邊談閑:小時候就巴望著過節,以前過節的時候,生產隊就會分點兒糧,發各種買杲昃的計劃票,肉票啊,布票啊。我小時候過端午節時能吃四個花生米的粽子,都吃傷了胃。趙二小嘴里嚼著攤餅附和著:哎嗨,是的啊,現在好像日鬼了!進入九十年代后,人們對過節越來越不像以前那樣看重了,一點兒都不熱嘈了,悶聲黠氣的。日子好過了,不愁吃、不愁穿的了,想吃肉,天天有的賣。肉呢,也不如我俫小時候那么香了,日娘興的!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就把裝在盤子里的一鍋攤餅吃光了,碗里的米粥也吸溜吸溜喝光了,擱下筷子就去把兩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綁到摩托車后邊。上了車后,趙二小的腳踩在油門兒蹬子上,對坐在身后的陳三兒說:我做生意呢是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后君子,看在我俫兩個從小兒摸屌兒長大的份兒上,我只收你的汽油錢,給別人送貨到縣城全是二十塊錢一趟,給你呢我就不要工錢了,只收十塊一趟的油錢??珊??陳三兒連連說好,賣完青椒就付錢。趙二小這才使勁一踩油門,轟的一聲開往縣城。

    到縣城徐家壩菜市場時已是八點多了,菜場上剩下了一些老頭老太提著菜籃子在慢慢的踱著步轉悠。陳三兒在菜市場轉了一圈,傻了眼,菜販子們賣的青椒才五角錢一斤!他的心頓時就涼了半截:日媽媽的!年初鄉里分管農業的副鄉長到村里做動員,雞嘴說成了鴨嘴,要調整農業的產品結構,種糧食不賺錢,要求家家戶戶鏟了麥子改種青椒,青椒比小麥更賺錢。副鄉長還說,縣里組織各鄉鎮負責人到山東的平度和壽光縣考察過了,那里的農民就靠種大蒜種韭菜出口到韓國,家家戶戶都發財致富啦!看著菜市場里堆積如山的青椒,陳三兒心里直喊晦氣晦氣:聽了鄉長活嚼蛆,家家戶戶都鏟了麥子改種青椒,這下子屌得了,青椒的價格跌的還不如小青菜了!趙二小勸陳三兒說,如果蹲在這里賣,兩大麻袋的青椒賣一天也賣不掉的,倒不如賣給搞批發的蔬菜販子吧。找到搞批發的老板,一副愛理不理的死性樣子,嘴上叼著根香煙,邊噴著煙邊狗逼倒灶的:今年真是見鬼了,塊塊都在種這種肉子厚的青椒!縣政府的那些官老爺就喜歡坐在辦公室里拍腦袋,開大會說得吐沫星子直飛,非要老百姓改種青椒,種了呢又沒人收,都爛在地里呢。這種青椒又不辣、醬廠都不收的,做不了辣醬。好多鄉的菜農都直接砍倒在地里做農肥了。你非要我收?一麻袋頂多給十塊錢,不賣拉倒!我收了送飯店?你俫說說看,老逼大個縣城,能有幾家飯店?一天又能吃掉多少青椒???你俫還說我心黑?切,個日娘興的,日媽媽的我還不想做這個折本的交易呢!

    回到池汪村后,陳三兒氣呼呼地對老婆說:以后不能再信他俫鄉政府的狗日的活嚼屌子了!他俫反正月月有工資拿的,我俫信了他俫的,跟嗄在后頭攉,苦了幾個月,貼工又貼本,到了臨了兒會喝西北風兒的!

    徐循華,男,1964年生,江蘇海安人,現居南京。1989年7月畢業于華東師大中文系,文學碩士。此為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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