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2期|袁凌:寂靜的孩子(節選)
我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們的世界里,他們的生命不應如此寂靜?;蛘哂捎诘乩淼倪b遠,無從聽到;或者就在我們身邊,卻受制于階層和身份,被看不見的玻璃墻消音。
每一個成長中的孩子,都是一條奔騰的瀑布。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離,走近傾聽他們,傳達生命喧騰的聲息和無處不在的濕潤。這樣也就是傾聽我們自己。
——袁凌
沒有故事的地方
漂洋過海的雪花
“看,那個人又出來了,站在窗前朝這邊望,像是沒有胳膊?!?/p>
與孤兒學校一街之隔,是一座荒廢的別墅區,圍墻里面有座二層活動板房,二樓拉著窗簾,晚上亮起燈光。孟新苗說,這座小屋有時很久沒有人,可當亮起燈光時,那個男人的影子又總在窗簾后邊,當時他剛來孤兒學校,每當去臨街的水房洗臉或者上廁所,心中忐忑。
他呆了一年多的福利院,房間外是空曠的院落,也有這樣的一副窗簾,“老能動”,孟新苗一個人呆著,有點風吹草動,下雨打雷,都感到驚嚇。那時七歲的孟新苗,心里已經存儲了人生中最令人驚駭的場景,從此成為孤兒,似乎一場無法消磁、時時在簾幕上回放的電影。
五年過去,孟新苗感覺已經好多了,“我們這么多人,不怕”。確實,在這座孤兒學校的一千多名孩子中,孟新苗不是最特別的那個,每個孩子的身后,都有一條曲折隱晦的軌跡,彼此相安無事。時光和校園的安寧或許不足以完全平復過往,往昔驚駭之下的隱痛,也會慢慢生長起來,不便去觸碰。但無論如何,那道沉重的簾幕已經掀起,顯示了通向未來的道路。孟新苗是少數幸運者之一,他獲得了被一戶美國家庭收養的機會。
孟新苗顯得并不是特別興奮,即使在先期的一次探訪中,飛越大洋的見聞讓他在伙伴面前有了驕傲的資本。相比之下,生長于斯的孤兒學校和伙伴們他更為熟悉。但那畢竟是一個家,即使是在遙遠的大洋彼岸。
在音樂課堂上,孟新苗學到了一首《龍的傳人》,下課后他取出櫥柜中存放的葫蘆絲,按照認真抄錄的曲譜,吹出了完整的旋律,相比大家在課堂上的合唱,激越中多了一絲婉轉,似乎含有某種留戀,卻又糅進了另一首剛學到的歌曲《愛》的旋律:有你的祝福,沒有過不去的苦。
五歲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長春市郊一片倒閉的工廠區,比街對面廢棄的別墅區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燈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著簡易的平房,冬天像農村人那樣燒炕取暖。爸爸下崗前是設計建筑圖紙的技術工,媽媽在街上撿破爛。爸爸當技工的風光,孟新苗也記得一二,“老有人來家里送東西,玩具”,雖說都不是值錢物什。
和這里多數的男人一樣,下崗之后的爸爸開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買斷工齡費,醉酒后除了和幾個來往的伙計吹牛,就是對著媽媽和孟新苗動拳頭。隨著媽媽從街上撿回來的幾個零頭不斷填進酒瓶里,父母之間的怨恨也越來越深,不時波及到孟新苗身上。
災殃終究在五歲那年發生。一個飄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樣喝醉了酒,剛好孟新苗覺得炕冷,哭鬧了兩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氣,手拿一個酒瓶要砸過來。媽媽護住孟新苗,卻將怒火牽連到了自己身上。爸爸大聲叱罵,開始動手打媽媽。開始是雞毛撣子,后來是拖把,拖把打斷后用拖把桿子,再后來直接拿腳踹胸口。媽媽的喘息聲越來越大,后來又越來越微弱。爸爸沒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著,呆住了。毆打驚動了鄰居,警察趕到的時候,爸爸還在對著沒有了呼吸的媽媽拳打腳踢,并且開始打警察。警察忙于制服爸爸,“讓我呆著別動”。后來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完整講述這個場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說:“爸去世了,媽給我養到五歲,把我扔到了大街上?!钡诙握f是“爸爸剛要開始動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帶到大街上”。第三次講出自己目睹了爸爸親手打死媽媽。最后一次,在伙伴早起疊被子的不相干時刻,他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媽媽后背、腳踹胸口、媽媽大聲喘息的細節。
講完之后,他安靜地看著我,似乎是在等待,對這個在心里擱了太久、現在總算講出來的情節,應該怎么辦。
警察抓走了爸爸,沒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亂走,雪花落進他的眼睛,濕了又干,眼睛快要凍住。幸好一個女人把他帶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個阿姨姓李,人很好看?!泵闲旅缯f,當時他只有個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記時給他起了孟新苗這個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長。孟新苗后來覺得,是警察讓她來找自己的。
福利院條件不錯,吃得和現在的孤兒學校差不多,冬天房間暖氣也足。李阿姨對孟新苗很好,常常帶他去游樂場玩,有時去游泳。李阿姨沒來的時候,福利院里很孤獨。孟新苗一個人住一個大房間,其他幾個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懊刻焱砩隙脊物L?!币恢睍拥拇昂?,成了孟新苗夢境中揮之不去的布景,掩映著那個雪夜的心摧膽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因為要上學,孟新苗到了孤兒學校。第二年,孟新苗回過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還會捐助他幾百塊錢。李阿姨也會來探視。前一次李阿姨來學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為打出租車太貴,兩人一起走了很遠,孟新苗腿都走麻了,卻仍舊盼望再去?!昂芟胨??!?/p>
親手打死了媽媽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許終身難以出獄。爺爺奶奶早年就不在了。來到孤兒學校前,李阿姨是在這個世上離孟新苗最近的人。
孟新苗的宿舍有四個人,他不是年齡最小,不是功課最好,也不是被子疊得最整齊的那個。
但他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聰明,這或許是他被領養人選中的原因,老師可惜地說“沒有用在功課上”?;蛟S是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份聰明和自己是什么關系,像一個拿在手里沒有玩熟的魔方,有時碰巧解開了,有時打亂了卻怎么也拼不起來。畢竟,沒有什么人告訴過他:這是屬于你的。
體育館和音樂室里都有孟新苗。他顛球的功夫處于中游,大約四五十個,過不了百。但偶爾,他也能腳面上顛著球順中線前行,一直走過老師規定的“河界”,過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在音樂室一片嗡嗡的管樂聲里,他有點半心半意地吹著帶栓的長號,勃拉姆斯的協奏曲他能吹開頭一節,運動員進行曲也能來上一段。比起響亮的銅管樂器,他懷念的是三年級時吹的薩克斯,有一種類似木管的柔婉調子,現在是隔壁的低年級同學在吹奏。
由木管換成銅管樂隊,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年級音樂小組的老師調走了,新的老師沒有到位,只好放棄練了兩年的樂器。過了一年新的老師到來,又不好換回去。指導老師說,雖然學校條件不錯,但孤兒們沒有家庭支援,音樂練習很難堅持到成材,畢竟上中職只有數控和財會兩個專業,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后也需要參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職。雖然不乏有天賦的孩子,但能走上藝術之路的仍舊罕見。
存放在教室櫥柜里的葫蘆絲,顯然更受孟新苗喜歡。在課間做眼保健操時,沒有興趣的孟新苗拿出葫蘆絲,吹奏剛學到的《龍的傳人》,只有后半段一兩處走音。他更喜歡的,是那些抒情風味的民歌,當聽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著了迷地要求重復幾遍,沒有厭煩的時候。歌曲中伴侶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簾飄動的福利院長夜、或者那個噩夢的冬夜,完全不一樣。
在漂洋過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領略了夜晚的孤獨。飛機上很悶,燈光也調暗了,無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膩了小電影,打開頭頂的小燈,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學校和公益組織合作開設的夢想課程“去遠方”中,孟新苗和同組伙伴們規劃過去上海,在異國風情的外灘觀光,去迪斯尼游玩;登上一艘黃浦江上的輪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從沒想過會去到這么遠的地方。
領養人的家在圣路易斯,是一個白人家庭,自家有一個長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處不錯,反倒和同是被收養的華裔妹妹有點磕絆,或許是擔心新來的哥哥分走了親情,她有點“欺負”孟新苗,會拿走他的東西。美國爸爸是個生物學家,孟新苗在那邊的大森林里撿到的一個烏龜殼,被爸爸拿去研究了。
據六年級班主任說,剛開始從美國回來,孟新苗還是挺驕傲,在同學面前有了談資。但是收養的進程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沒有預想中順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讓他調整好心態,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喪?!?/p>
雖然口頭上說并不太想去美國,孟新苗稱呼美國“爸爸”時已經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領養人過來,明年初辦理手續帶自己出國。
畢竟,孤兒學校雖然熱鬧,終究是人生的預備,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畢業,伙伴們各奔東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會重新得到一個家。
……

袁凌:1973年生于陜西省平利縣,曾出版《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等書,在《花城》《十月》《天涯》《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過作品,獲得新京報暨騰訊2017年度致敬青年作家、2014騰訊年度非虛構作家、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兩屆南方傳媒年度致敬記者等獎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