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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19年第3期|吟泠:海原
    來源:《朔方》2019年第3期 | 吟泠  2019年03月28日09:20

    時至今日,我與寧夏南部山區小城海原,都沒有任何實質的交集,就像我與夢中情人從未有過肉身的歡愉一樣。我的雙腳不曾踏上過它的土地,我的雙眼也不曾看見過它的山巒,我的手指不曾觸摸過它的一寸肌膚,我的口舌也不曾飲下它的一滴水,可是,我卻悄悄地鐘情于這片地域,和這個普通的地名,由來已久。

    1984年,我們小城成立了南梁臺子開發工程指揮部,成為寧夏最早的一個西海固移民試點,被稱作南梁臺子吊莊。吊莊這個字眼兒,讓我想起一臺起重機,好像那樣一個有著長長鐵臂的機械,將山區的那些人們,像吊起一棵大樹一般,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挪移到川區來了。他們人是挪到了川區,心其實還是留在西海固,故土難離,這個是一定的。南梁臺子是小城西邊一塊高高的沙地,是有些更荒涼的所在。那一年,政府在南梁臺子建了一級、二級揚水站,建了一磚到頂的新房子,通了電,每家每戶都分了一些土地,一個有模有樣的吊莊,就這樣悄悄地誕生了。小城一多半的人們,在好幾年中,都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作為南梁臺子開發工程指揮部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父親是第一個踏上南梁臺子的人。他說,他剛下車,兩只腳就被厚厚的浮土埋住,看不見腳背了。據此可以想見,南梁臺子是一個何等荒涼的所在。

    那是南梁臺子的黃金年代。只要你愿意,那么一片廣袤的無人問津的荒涼土地,似乎誰都可以隨便開墾,然后插個牌子,打上四道田埂,你便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很有些西部淘金的粗獷意味。那些年,如此這般,成為別人眼中地主的吊莊移民,真真有不少。一年一年,他們漸漸習慣了吊莊的日子,一年一年,日子也漸漸有了起色。一年一年,因了人世無常,南梁臺子吊莊也有了拱北,而他們卻更喜歡將拱北稱作南梁新村,其中的意思,也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因種種原因,我也認識了其中的一些山里客:蘇老大、何占川、小尚、楊萬林、何小娟等,他們都來自海原,代表了海原的老中青三代人。在我的記憶中,至今還留有他們的一些印象。

    剛從海原移民到南梁臺子時,蘇老大家一貧如洗,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用他自己的話說,日子緊得就像兩條腿裝進一條褲腿里一樣。有一回他去浪銀川,商場搞抽獎活動,他居然中了一臺大彩電??赡芫褪沁@樣一臺彩電,開了蘇老大的心竅,讓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讓他對發家致富有了更多的想法??上觳凰烊艘?,正在努力脫貧、大步奔小康的蘇老大,竟然得了胃癌,到醫院看了看,因為沒錢治,病情又拖了拖,一來二去,人很快就無常了。那大約是1998年時候的事。我先生1994年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南梁臺子吊莊工作,因此時不時就會聽到來自吊莊的消息。

    我和蘇老大是打過一次交道的。那時候,父親與母親也在南梁臺子開了一片荒地,蓋了一間土房子,種了麥子、玉米、西瓜、花生等。其時母親已經退休在家,她是個閑不住的人,閑了仿佛會生病似的。在南梁臺子開了荒地、蓋了房子,從春天到秋天,她就住在南梁臺子吊莊,一來有苦可受,二來可以照顧父親。其三,多多少少,也可以賺一些收成。母親是喜歡記賬的人,偶爾翻看她的筆記本,上面寫著化肥多少錢、運費多少錢、種子多少錢、淌水多少錢……包括人情往來,收支都記,看得叫人眼熱,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并非母親喜歡受苦,錢物上又如此仔細,只是因為監獄里有個不成器的兒子,她不得不在退休后,躬耕隴畝,承受著肉體與精神的苦,靠著忙碌與勞累,靠著合情合理的逃避,將難過的日子,穩穩地過下去。在母親的賬本上,也記著蘇老大的一筆,是某年春天,蘇老大曾向母親借過六百元錢買種子。一直過了好幾年,父親和母親已經離開吊莊,這筆錢都沒有還上。要這舊賬的擔子,自然就落在我身上了。姐妹們都嫁得遠,母親唯一的兒子又在監獄里,因此家里類似的事情,往往都會落在我頭上,由我出面去交涉打理。這賬一定是得討要的,這些錢里,也流著父親母親的汗水,我們也有著不為人知的不容易。一個莊戶人的賬,什么時候要合適呢?春天正是田地里花錢的時候,五黃六月,青黃不接,當然也不適合要賬,秋天應該是最合適的日子,糧食收了,時常有糧食販子開著卡車來收糧食,一把一清,很是爽利。于是某個秋天,我就搭了一輛小四輪車,到吊莊找蘇老大要賬。那時候,去南梁臺子吊莊,沒有通柏油路,也沒有班車,只有兩條小路可走。一條是沿著唐徠渠走,另一條是從常信鄉走,經過團結村和譚渠村,爬一個大陡坡,上臺子上去。那時候上下南梁臺子吊莊,都是靠摩托車和小四輪車什么的。我走的是常信鄉那條路。母親是縣城農機學校唯一的女老師,全縣拖拉機、小四輪車的駕駛員,幾乎都是母親的學生。因此,只要說出母親的名字,在縣城搭上一輛拖拉機或小四輪車,是很容易的事。那時候,從常信鄉上南梁臺子吊莊的土路太難走了,塵土飛揚,那個又高又凹的陡坡,也走得人膽戰心驚,好像隨時隨地,四輪車都會順著土坡,從原路倒退下來,翻到一側似的。這樣一路顛簸,到了蘇老大家的時候,我滿身滿臉都是塵土。蘇老大家里,似乎一切還是初來時的老樣子,簡陋清貧,屋子里沒有什么像樣的擺設,鋪鋪蓋蓋什么的,也是很舊的那種顏色。好像這幾年,他都白白受了幾年苦,除了吃飽肚子,再沒落下額外的什么財富。那臺抽獎得來的電視機,也沒見到,聽說后來賣給鐵路那邊的一個生意人,補貼家用了。見我自報家門,蘇老大站在院子里,苦著臉,搓著雙手說,今年收成不好,糧食沒賣上錢,賣了的,也還在賬面上掛著呢,真正不湊手呢。這樣的話,他是半句半句說出來的,大概見我一個小輩來討賬,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就有很多尷尬和難為情吧。蘇老大五十歲上下,中等個頭,身子精瘦精瘦,面色赤黑,小眼睛小鼻子,看上去是很狡黠,也很有一把苦水的那種人,肯定不是一個懶漢。吊莊移民,孩子多,蘇老大家也是,大大小小,似乎也有三四個孩子。他的老婆,一個搭著頭巾、面目模糊的女人,坐在炕沿上,滿面愁容地看著滿身塵土的我。時間過去了快二十年,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負我債者,我當然記不清她的面孔。聽蘇老大老說這樣推脫的話,我心里多少是有些生氣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他們已經一拖再拖,讓人心里很不爽了。我說明來意,意思也很明白,今天不還錢的話,我是不會離開的。六百元,母親要流多少汗,曬多少毒日頭,才可以賺到口袋里呢?她省吃儉用,一分一文地摳著攢著,為著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積攢著娶親的錢——我是心疼母親,才變得那么強硬的。這賬,其實也是母親的一個心病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真也說不出來什么強硬的狠話,大概我是想起來母親的種種不容易,邊說我們的難處,眼淚也快掉下來的樣子,讓蘇老大夫婦多少也有了惻隱之心了吧。母親的不幸,蘇老大應該是知道一些的??傊?,蘇老大拖著爛鞋出去了一回,我以為他是故意躲避我,心里也正無奈無望著,誰知一兩個時辰后,他又拖著爛鞋回來了。原來,他是出去借錢,東家西家,加上他自己兜里的,湊了四百元。還有兩百元的缺口,看見地上有十幾袋麥子,我就說,差的那兩百元,用麥子頂賬了吧,兩百元呢!要知道,在那時候,母親每月的退休金,也才三百元多一點。想起母親平素吃的各種苦,我心一橫,心一硬,非要拿麥子頂賬不可??晌也恢酪淮欲溩又刀嗌馘X,兩百元可以頂幾袋麥子,用麥子換算成錢,我是不行的,就有些糊涂,不知怎樣折算才對。這時候,反倒是蘇老大的老婆,坐在麥子口袋上,掉開眼淚了。她什么話也不說,就是攤開雙手和雙腿,將那些裝滿麥子的口袋護著,好像那就是她的兒女們,就是她的命根子一樣。蘇老大又說了些什么難處,我沒記住,總之,敗下陣來,落荒而逃的,是同樣無助的我,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蘇老大家待下去了。那就是我與蘇老大面對面打過交道的一面。后來,就是這個有著一把好苦水的海原男人,在五十多歲的年齡,被胃癌帶走了。

    其實,上南梁臺子向蘇老大要賬之前,我已經與母親預想了這樣的結果。母親以為我這一趟,肯定是白跑了。銀子錢是硬頭貨,不是那么好要的。倘若對方可以還上一半的錢,其余的,實在還不上,就當幫了蘇老大一個忙吧。見我果然討回了一些賬,母親就說,你若是個兒子多好,不聲不響,不怨不怒,也能把一樁棘手的事情做好一半,又在我身邊,像個頂門立戶的人呢。希望我是她的兒子,這是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都為自己的性別自卑著。

    何占川年齡與蘇老大相差無幾,似乎貌相也是如此,所以有段時間,我常常將他們二人混淆。與蘇老大相比,何占川就是那種有些游手好閑的懶漢。其實,他并不是懶,而是他生性就不喜歡務農,不喜歡與四道田埂打交道。他喜歡做生意、搗買賣,喜歡城里的那種紅火與熱鬧。何占川是最早離開南梁臺子吊莊,到銀川做買賣的人。說起來,他還是很有眼光的。他帶著老婆,在附屬醫院門口賣早點,一個架子車,一個大保溫桶,一些一次性的便利盒,一個封口機……小本生意就開始了。一年四季,五六點鐘就在附屬醫院門口排隊等著掛號的人,多得很,開花店的,開飯鋪的,開賓館的,還有開壽衣店的……生意都很旺。別人賺大錢,他賺小錢。聽母親說,何占川的生意,做得還是不錯的。那些年,母親因食物中毒和房顫,住過兩次院,一次在附屬醫院,一次在附屬醫院對面的解放軍第五醫院,我去看母親的時候,聽母親這樣說起過。當然,我沒見到何占川,因他只賣早點,而我通常是下午去看母親。何占川在城里做這樣的小生意,其實也是很清苦的,這種清苦,是他自己喜歡的,那意思就有些不一樣了,就有苦中作樂的意思了。何占川在南梁吊莊的地,則由他的兒子何小勇和何小虎種著,聽上去倒是父子打了個顛倒。

    何小娟是何占川的女兒,有段時間,因為念書的事,她還在我家住過一些日子,吃住都在我家,也不怎么避諱我們是漢族。記得母親在油鍋前炸油餅的時候,何小娟口里便說著贊頌詞,讓我覺得又新鮮又有趣。那時候何小娟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性格大方,也不認生,與我說話時那種自然熟絡的樣子,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她人勤快,也有眼色,手腳利索,總是幫母親干這干那,母親也喜歡她。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卻很歡洽,這個,我記得很清楚,筆下寫出何小娟這三字時,心里還有一些歡喜和念想的滋味呢。后來,何小娟書也沒念成,早早出嫁了,就嫁在南梁臺子吊莊。很久以前,回族女孩都是這樣,出嫁得早,自己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呢,一年半載的,懷里也抱上孩子了。隱約記得,何小娟出嫁的時候,父母還上南梁臺子給何占川家隨了禮。我們和那些有著明顯山區口音的山里人,漸漸就有了這樣那樣的人情往來。

    小尚和楊萬林,都是和我年齡相差無幾的海原青年。小尚個頭矮小,貌相平平,不知怎么總是喜歡留著光頭。種田之余,他很喜歡讀書寫字。農閑的時候,穿戴干干凈凈的小尚,開言吐語,有板有眼,斯斯文文的,很讓人小瞧不得。后來有些相熟了,看他又留著光頭,就開玩笑地叫他小和尚。當他知道我也喜歡寫點文章時,還專門從南梁臺子吊莊下來,到小城找我,拿著他寫的文章讓我看,有時候也托我先生帶回來。他的文章寫在小學生的作文本上,一筆一畫,寫的多半也是想念海原家鄉之類的文字。他筆下的海原老家,確實是荒涼寂寞的,有著安安靜靜的感情和色彩。我將小尚筆下的海原和南梁臺子吊莊一比較,就覺得南梁臺子吊莊,幾乎就是另一個海原,因為二者是那么相像,不同之處是南梁臺子是引黃灌溉區,旱澇保收,不用靠天吃飯。

    我是1994年結的婚,二十幾歲的我,那時已經是別人眼中的大齡青年了。母親看著獨來獨往不合群的我,心里是有幾分著急的。小城很小,人言可畏,在婚戀這個事情上,其實我心里也是很有些壓力的。在那些陌生的海原人里,小尚算得上半個書生,是個比較細膩的人,他好像也能感受到我的一些困境,好像也擔心我找不到合適的婆家似的。我和先生剛找對象的時候,小尚暗中對先生說了我不少好話,說趙家的四女兒,性格好,文采好,愛看書,找上了將來一定不會有什么差錯的。因為這個,我一直都很感念小尚暗中的那番美言。

    小尚的親戚是解放軍第五醫院的大夫,也是我父親胃癌切除手術的主刀醫生。因此,父母對小尚一直都很關照,幾乎將他當作干兒子看。小尚是兩個肩膀撐著一顆頭來的吊莊,像崔健那首搖滾里唱的那樣,一無所有,可幾年之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成了家,有了一個男孩,日子過得安靜和氣。這是一定的。小尚知書識禮,進退有據,是個讀書人嘛。我們與南梁臺子吊莊的村民,來往最多的,就是小尚,他確實就像我們的一個親戚了。

    楊萬林也是念過幾天書的人,是對未來很有想法的一個年輕人。他一直在外面闖蕩,后來居然做著為某個電視臺拍紀錄片之類的高大上的活計,讓人刮目相看。聽小尚說我也喜歡寫點文章,楊萬林還專門找過我,讓我寫點小戲,他們可以拍那種類似今天微電影的短片。其實,頭腦活絡的楊萬林與我先生更熟悉一點。知道我先生的胃不好,他就介紹了一個叫張紅林的江湖醫生。楊萬林的胃也不好,他來到南梁臺子吊莊后,加上水土不服,胃的毛病很多,就是吃了這個張紅林的偏方子藥,把胃給吃好了。我們當然不想找江湖醫生看病,雖然正規醫院開的胃藥吃了,我先生的胃一直沒什么好轉。架不住楊萬林的一說再說,我們就一起去新市區找那個姓張的江湖醫生。那個醫館好像在一家招待所斜對面,門臉很小,里面也不甚整潔,讓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們花了三四百元,買了幾包土方子藥,用牛皮紙包了,用麻繩扎好,那種感覺,陳舊滄桑,好像我們是從風雨飄搖的民國的某個醫館走出來似的。臨走的時候,我心里已經有了上當的感覺。我忍不住也會多想,楊萬林為啥這么熱心帶我們來看病,莫非他是張紅林的托兒。實際上,楊萬林生得就是油頭粉面,能言善辯,很像托兒的那種人?;氐郊液?,打開牛皮紙袋,打開舊報紙包著的小包裝,我們花錢買回來的,是像碎土末那樣的東西,吃到口里,我先生說也是吃土的感覺,還有一些煳味。不過奇妙的是,吃完這包土末一樣的東西后,先生的胃確實好多了。以前,他總吃不下飯,瘦得身上肋骨一根一根都能數清,面色也發青,不像個年輕人??吹接辛艘稽c效果,接著我們又去找張紅林買藥。第二袋吃完后,我先生的胃似乎就蘇醒過來,知道餓,知道吃了,先前一點酒也不能喝,后來全然無礙,成了一個能吃能喝的人了。我先生常說后來他能吃能喝,還要感謝楊萬林呢?,F在想想,楊萬林若是不給我們推薦那個江湖醫生,也沒什么不可以。他和我先生的所謂熟悉,也只是相對而言,其實也并不是熟悉到非要親自帶著我們去新市區看病的份上。而且,我先生的胃病,看好了也就看好了,事后我們好像也沒有特別感謝過楊萬林,就那么無痕無跡地過了?,F在想想,楊萬林真是很熱心的一個人。人事紛紜,自從我先生調離南梁臺子吊莊,我們再也沒見過楊萬林,不知道他現在做著什么、過得好不好。不過,像他那樣頭腦活絡又很熱心的人,日子真的不會差到哪里去的,我是信著這個的。

    這就是海原留給我最初的印象。海原不是一個抽象的籠統的遠方的地名,而是那些赤黑的和受苦的面孔,以及他們鮮明的山里口音,以及他們的清貧。我學不來他們的口音,聽起來稍稍有些費事,這些小小的差異,讓我對那個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生出許多好奇。在小城西邊那片高高的沙梁子上,有近千名回族群眾聚居在那里,過著自己的生活。記得有一個回族少年,剛遷來吊莊不久,就在南臺子下面譚渠村的魚池邊不小心淹死了。據說,村民們剛從山里遷來時,看見揚水站里奔騰著的轟然作響的黃河水,滿臉的驚訝和驚喜。在他們老家那個靠天吃飯、嚴重缺水的地方,水比油貴??匆娝@樣一級一級地從唐徠渠里引上來,可以澆灌莊稼,如此便當,他們是驚喜的。據說那少年就格外喜歡與水親近。少年身量也很高的,而魚池邊上很淺,不至于淹死人。有人說,那少年是暈水了,暈了過去,便被水取了性命。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暈水這個詞,我是信這個說法的。因我是暈山的,看見重重疊疊的山,便有眩暈與不適之感。只要一想起南部山區有著喊叫水這樣的地名,就可明白水對于他們意味著什么。山區少年溺水而亡,使人哀婉,喊叫水這樣的地名,聽著也叫人想哭一場。吊莊還給我留下很深的一個印象,是他們決然禁酒。我先生在南梁臺子工作四年,也幾乎煙酒不染,一是尊重回族的風習,二來也是受村民日常生活的影響,三是他自己的胃不好。及至后來他工作調動,離開南梁臺子,回到小城,不知不覺,便浸淫煙酒之中,日久天長,不能自拔?;叵肫饋?,我先生在南梁臺子工作期間,清爽斯文,文質彬彬,那里的環境,對他的約束和影響,還是很大的。

    我學會的第一個西海固方言,是胡基,就是川區人所說的土坷垃,可以用來壘院砌墻,也可以掩埋亡人。我很喜歡胡基這個詞,還寫了《你是我的胡基》這樣一首小詩,第一句就是“你是我的胡基,有一天會將我輕輕掩埋……”,冥冥之中,好像我會有一個生在海原,死在海原,也埋在海原的夢中情人似的。生活是多么尋常,又多么奇妙 ,靜靜悄悄地,就將一些貌似毫無瓜葛的人與事,通過時光之手,藕斷絲連,夢幻般地牽連在一起了。我也說不清為何寫那樣一首詩,也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就是覺得那里的人太苦了,苦得叫人不忍,叫人心疼,也叫人落淚,情動于衷時,便溢于言表。那首小詩是十幾年前寫的,十幾年后,《地平線》詩刊的阿成老師為我做詩歌小輯時,還特別將它收錄進來,我自己呢,其實早已經忘記還曾經寫過那么一首小詩。

    妹妹吟泫的初戀小賽,就是海原人。1995年秋天,吟泫大學畢業的時候,那個叫賽生貴的海原少年,只身來到我家。父親是個暴躁易怒的人,性情亦偏狹,面對這個底氣不足,兩手空空的少年,出語很是不恭。父親開言吐語,一貫如此,尖酸刻薄,能把人身上的皮肉刮下一塊來似的,讓人心里痛楚,我們早已經習慣了。賽生貴生在海原那樣一個貧甲天下的地方,取了這么一個名字,細細品味,也能叫人生出一絲說不出的痛楚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交流很不愉快,大約是說到了畢業后的去向,賽生貴說他已經在人才市場做了登記,工作一定很快會有結果的。當然,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大約也是很沒底氣的。賽生貴是體育系畢業生,父親覺得學這個專業的,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沒什么用的。其次,父親對西海固那里的人,一向沒什么好感,說那里的人家窮得兩人穿一條褲子,說那里的人吃飯用的都是破了碴的大老碗,一不小心的話,嘴巴都會被飯碗碴破,滿嘴都流著紅紅的血——父親是當著賽生貴的面說這話的。最后,父親幾乎是大吼著對那個少年說,你還是到騾馬市場登記找工作去吧,便拂袖而去。

    那天下著薄薄的雨,吟泫在另一間屋子悄悄掉眼淚。我和母親送賽生貴默默離開。門口就是那條被我叫作甘草巷的長長的小巷,每逢下雨,隔壁藥材收購站的那些甘草,便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味道。賽生貴又瘦又高,他的背影很快在雨中的甘草巷里變得模糊了。那海原少年的樣子,我委實記不得了,總之是臉面瘦而長的那種,有點像一匹馬的臉。他身子的細薄,使人覺得,似乎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似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賽生貴?,F在回想起來,真是有永遠的意思和味道。

    我的芳鄰小郝夫婦,也來自海原。小郝的男人是醫生。我們小城的醫院招聘醫生,小郝的男人考中了,小郝便舍了原先的工作,一同來我們小城生活。小郝在家照顧男人和女兒,做了全職家庭主婦。小郝也就四十來歲,學歷是大學本科,居然就甘心在家圍著灶臺轉,讓我多少覺得有點可惜??上裁茨??又說不上來。某次跟小郝聊天,才知道她男人雖然只會拿手術刀,卻不會切一只胡蘿卜,更不會做飯。不單如此,每頓飯必得小郝端到飯桌上,那醫生才肯吃,吃空了的碗碟,小郝再端下去,端端就是一個甩手掌柜。我無法理解來自海原的這個女人,也無法理解她為那個醫生所做的一切,更無法理解她那種快樂與享受的表情,好像那個面孔白皙的高冷的醫生,不光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孩子。在那個男人面前,她樂于兼做妻子與母親。在我看來,她作為那個醫生的母親的角色更偏多一些。聽小郝說起她家男人的種種,就像在說她的一個沒長大的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常常令我忍俊不禁。有時候我也會挑撥離間,說一些醫生的壞話,小郝總是笑得呵呵的,那種甜蜜的樣子,反倒使我覺得自己閑話的多余和無趣了。這來自海原的女人的單純幸福,我是無法理解的。骨子里,她依然有著作家石舒清筆下很久以前那些西海固女人的底子,臉上似乎蒙著一層薄薄的面紗,有時依然令我生出一絲淡淡的憂傷。啊,我這海原女人的旁觀者的淡淡憂傷!

    2011年秋天,母親去世后,每年清明去金山陵掃墓,我都要經過南梁臺子吊莊,都喜歡走常信鄉那條老路。昔日那條令人生畏的陡立的沙梁,已經被寬整的柏油路替代。一路驅車上了臺子上,南臺子、北臺子,阡陌縱橫,煙火人家,店鋪井然,自成一個世界,自有一片繁華——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海原之外的另一個海原。那些曾經清苦的面孔,那些不染煙酒者,那個負我債者,那個溺水而亡的少年,那個早婚的女孩,那個善良的小和尚,那個熱心的楊萬林,妹妹的初戀小賽,那個將丈夫當孩子看的母親般的芳鄰小郝——他們用自己的弱小注釋了海原,有苦難,有憂傷,有情義,有溫度,也有無法言說的愛意。

    時至今日,我與寧夏南部山區小城海原,都沒有任何實質的交集,就像我與夢中情人從未有過肉身的歡愉一樣。我的雙腳不曾踏上過它的土地,我的雙眼也不曾看見過它的山巒;我的手指不曾觸摸過它的一寸肌膚,我的口舌也不曾飲下它的一滴水??墒?,我卻悄悄地鐘情于這片地域,以及這個普通的地名,由來已久。因在我心中,藏著一個旖旎的秘密,當有一天我抵達真正的海原的時候,年過半百的我將會忍住寂靜的歡喜,卻忍不住深情的眼淚。

    吟泠,女,著有短篇小說集《歌蘭小令》《粉菩薩》《銷魂曲》,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數次轉載,并入選《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獲寧夏文學藝術獎、黃河文學雙年獎。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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