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9年第3期|王芳:爹,終于可以不罵你了

王芳,山西省作協會員,《映像》雜志副主編,魯迅文學院山西高研班學員,已出版散文集《沉吟》《關城懷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傳記《明心梅韻》。
爹,我終于可以不罵你了。
此時,萬木凋零,我在磧口古渡,看到了黃河奔流。感嘆著時間和流水一樣,有著消逝的本質。路邊有一株菊花,在風中努力舉著自己黃色的艷幟,那么用力。想起孟浩然說過,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菊花掙扎的時候,已經是重陽了嗎?是重陽啊,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我在黃河岸邊,我在匆忙的行走中,忘掉了這個節日。
忘掉了這個節日,也忘掉了爹。
此刻,人聲與河流的濤聲一樣嘈雜,我卻因為一株菊花,想起了爹。
想起爹,也同時意識到,我離家很遠,也慶幸可以不罵你了,爹。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爹變得越來越像小孩,不讓干啥偏干啥,就像壓制了多年的囚犯,以前不干的事,現在非要干,以前不說的話,現在凈瞎說。有時候,實在讓人尷尬、難堪和氣憤。
爹的性格其實是溫柔的,一輩子沒說過重話,總是隱忍著面對生活的苦難,風雨再大沒見過爹發火,也沒見過爹掉淚。
打小,爹就是爺爺奶奶他們長輩人眼里兩三代的一脈單傳,極受寵愛,那時的爹不知道要面對的后半生是什么,也可能是那么多的愛讓爹性格比起一般人來要溫柔。那是我來不及參與了人生,不懂得爹經過的生活細節。
爹,你的脾氣多會兒就變了的呢?
爹有三次婚姻。第一次,人家離家出走,給我們丟下了一個哥哥。
第二次,爹娶了媽,生下了我、弟弟、妹妹三個孩子。爹和媽,那時候是恩愛的吧,多次問你,爹你只是嘿嘿地笑,你不習慣跟子女談這些??墒呛镁安婚L,一次車禍,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那時,我9歲,妹妹最小,才3歲,爹沒有說啥,一個男人帶著我們三個孩子,還有我們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有在媽媽去世之前已經喪偶的半身不遂的奶奶一起生活。哥哥有工作了,接了爺爺的班,不用管了。這時我剛好來得及參與爹的后半輩子。
我沒見爹發過火,沒見爹鬧騰過,就是咬著牙生活。爹并不是村里尋常意義上的后生,只是平日里給人記記賬,寫寫對聯什么的,算是村里的秀才,可是生活所迫啊,爹你去買了頭騾子趕著車去種莊稼。這騾子車,爹你實在是不在行,可也沒別的好做,你開過村里的手扶拖拉機,給人家撞在了大廟的墻上,也只有這騾子車可能讓我們相對放心一些。那時候,每天需要給騾子鍘草,爹抬起鍘刀的時候,我就坐在下面往鍘刀下遞草,抬頭就能看到爹黝黑黝黑的臉,眉頭緊鎖的爹,再困難,對我們都是很溫柔的。
爹也極靈巧,家里的家具一看就會動手做,就這也做不了我們的衣服哪,想起那些歲月穿著露腳趾的別人送的舊棉鞋在操場跑步,心里就隱隱有些悲哀和埋怨??蛇@又怎么能怨呢,我們缺的是媽,這不是爹的錯。
幾年后,爹去買了一個電影機,方圓十里的村莊每逢婚喪嫁娶都會叫爹去放電影,在人家家里吃頓好飯,人家還會給錢,從別人手里接過錢的那個時刻,爹很開心。爹開心完,就會發揮他的長處,在電影開演前,編一段快板,把村里發生的事和人編進去,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爹的放映事業很順利,爹的開心也就傳染給了我們。我也有一件小小的軍大衣,到了晚上就騎著車子,馱著重重的放映機去替爹放電影,白天還能替爹去電影公司取片子。家里也因為這個電影機寬裕了一些。
爹跟我說,想找個老伴,我是同意的,有人跟爹作伴也好。

爹找了第三個女人后,生活變得復雜,那邊也是一大家子人,爹就奔波在兩個家庭之間,爹總是找空回來給我們做飯??赡莻€時候,我挑嘴,總嫌這嫌那的,不管我說什么,爹都不吭氣。
從小時候算起,我覺得爹的生活是每況愈下的,可爹依然是溫和的,我們學習好,或者不好,爹都不發火,妹妹不想上學就逃學了,爹很生氣,可是等我把妹妹找回來那一刻,爹對妹妹卻是笑著的。這么多年,很慶幸,爹從來不打罵我們,我們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里,卻沒有長成壞孩子。
我們相繼結婚了,爹挨個操辦了我們的婚事,我們離開了爹,只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回去看看。平時假裝很忙,理直氣壯地忙,打個電話也只是問,需要錢嗎?爹總說:夠用。
爹說夠用就夠用,一直到有一天,爹去馬路邊撿炭燒,我才從大娘(爹的第三個女人)嘴里知道,爹的錢其實不夠用,村里人情往來多,上了年紀的人還要吃藥,也沒有了可以種的地,原來還能給村子里干活掙工分或者出去給人寫美術字掙些錢,現在爹越來越老,沒有了掙錢的能力,錢總是不夠,想去掃大街,人家都嫌棄。
爹不會跟我們說,那一刻,我很難受啊,爹,你一輩子都怕麻煩了你的兒女,村里人都說,老王,你的孩們都掙錢了,你該好活了??墒?,爹,你不管聽到啥,都只是為你體面的兒女驕傲,卻不想開口??傄詾橐痪洹敖o你錢”就可以良心過得去了,其實,怎么可能呢?我們不能守在爹的身邊,日子一天天去過去熬的時候,爹的情況,我們都不知道啊,甚至,爹因為得過腦血栓,每年春秋的兩次輸液都會被我們忘記。
我們難過完了,也只能給些錢了事。
一直到三年前那一天,爹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腰椎骨,我們都回去了,尤其是我,走的離爹最遠,我在床邊侍候著,也高高低低地罵爹,怎么就這樣不聽話?怎么就這樣不懂事?年齡大了,不能爬梯子不知道?
我從什么時候有了罵爹的毛病呢?我想不起來了,反正他們都說,爹最怕我,所以有事總是我出面來罵爹幾句,你被騙子騙走了手里剛領的養老金,我罵你,你總是找不到給你新買的衣服,我罵你,你騎三輪車撞了人,我還罵你,反正只要出事,我總是在罵你。我總以為,你在我面前,像個小學生一樣,罵完了一定會聽話,可是事后,你又被騙了,又去折騰不該做的事,我急火攻心,下次見了你,還是罵你。
想了想,爹,你從老了就開始不聽話了吧?總以為以前自己能做的事,現在也能做,你在我們眼里老了,可是你不知道你老了。
我罵你,是因為我有怨氣嗎?怨你沒有給我們母愛?怨你不讓我上學,早早輟學上班?可是,我現在想,我并不怨啊,卻習慣性地罵了爹那么多年。
從病床上起來,爹又開始干活了,沒多久,腦出血又住院了,我又回去,侍候了爹一段時間,大道理不知道講了多少,爹你只是迷茫地看著天花板。心疼你,決定不罵你了,可是回了家,你又開始不聽話了,說好的康健也不好好做,手腳漸漸地不聽使喚了,你開始跟人吵架,開始蠻不講理跟人說事,胡攪蠻纏地找人幫你做事,已經半個身子不方便了,還偷偷騎自行車。我回去一次,都氣得只剩下罵你。
看你好好的朝我笑,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家。
可是,今天我卻想你啊,爹,爹的一生都在我眼前回放,爹的辛苦,爹的難,爹的委屈,爹的任性,都像爹使用的電影機,一點點竄出到我的眼前。那么多年,其實,爹你不曾真正快樂的,對不對?你的婚姻,你一輩子的奔波,你到老了,卻難找別人那樣的幸福,你心里苦,對不對?所以老了才會管不住自己的發作,對不對?
越想越多,我面對著黃河淚流滿面,離這么遠,我終于可以不罵你了,爹。
也慶幸離得遠,我不用罵你。
我不罵你,我想你。
我以后再不罵你了,你即使不聽話,70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啊。
我在菊花即將衰敗的花蕊里,告訴我自己,我年老后,不能變成另一個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