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2期|王手:手工(節選)
最近諜戰劇看多了,對手工的印象特別深刻。諜戰劇也像抗日劇、宮廷劇、生活倫理劇一樣,一段時間里蜂擁而起,編得多,拍得也快,演員阿狗阿貓都能上,爛劇就不可避免了。什么東西多了都不是好事,就毀了。但諜戰劇確實也有好的,像《暗算》《潛伏》《懸崖》《黎明之前》,都不錯。最近的《和平飯店》口碑也可以,似乎更燒腦。國外也有諜戰劇,但它有它的特色,美女、猛男、大動作,干凈利落,看得過癮。國內的諜戰劇很少有這樣的,不是美女沒有,也不是猛男沒有,是意識形態不同,暴力美學不是我們所追求的,我們主張攻心,擅長手段,尤其喜好在手工上做文章??磿r也揪心尿緊,仔細想想都是些雕蟲小技,什么剪貼情報啊、字意釋義啊、左右手寫字啊、發報的手勢及嘀嗒聲辨別啊,等等,似乎不那么血雨腥風。我有時候會邊看邊想,這樣的伎倆,我也會。這樣說來,我要是生在過去,是不是也可以做個地下黨,或在隱秘戰線兼個職,弄不好還可以和某個女人假扮夫妻,在外面住上一段。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諜戰劇《潛伏》《懸崖》,老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就都有這樣。
我小時候手工就做得很好,有兩件事至今仍在我年邁的父母那里津津樂道,一件是“釘門檻”,就是把家里釘盒里的小釘用榔頭都敲到門檻里去,那是我剛會走路、剛會自己一個人玩的時候,我父母也肯定試過讓我玩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摸摸秤桿就讓我學生意啊、摸摸皮球就讓我當運動員之類,但我都不會,我只會釘門檻。我父母驚訝的不是我釘門檻的技巧,而是我拿榔頭敲釘居然都沒有敲到手指頭,這在我開襠褲階段簡直就是個不可思議的本事。第二件是“剪圖案”。稍大一點的時候,我對敲釘子就不感興趣了,但對一些圖案發了瘋似地著迷,不是說我會涂鴉或設計,而是我喜歡把各種圖案剪下來,瓶簽上的、盒子里的、紙上的或是布上的,逮到了就剪。那陣子,我們家到處都是被我剪下的各種屑頭,我父母顧不上我的手工技能了,只是拼命地藏東西,以免它們遭劫。后來,我的“手工”拓展到了隔壁,一位鄰居在家里做童裝加工,其中關鍵的技術是縫大頭貼,我就被他們邀了去,專門負責剪大頭貼,又快又準邊緣又清爽。我父母就很驕傲,開玩笑地對鄰居說,就呆在你們家算了,工資就不要了,給他幾塊餅干就行。好像我已經可以靠手藝自食其力了。
很快到了小學,我的手工技能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其間的訓練也是很多的,剪紙、畫簡筆畫、寫雙線字、做一些平面玩具,還有老師指導,但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小兒科。就像有些家長得意地對老師說,我兒子已經在看初中的課本了!而我那時,已經有了造假的杰作——我可以制作假電影票。那時候我們都很想看電影,但我們沒有錢,盡管學生票才三分錢一張,但父母一般都不會支持我們的愿望。
我經常會去電影院門口,目光雷達一樣,搜索著地面,發現整潔的票根,會毫不猶豫地撿了回來。那時候,我的鉛筆盒里裝的不是鉛筆、橡皮、尺子,而是各式各樣的票根。這些票根,有些撕在上面,有些撕在下面,可憐的檢票員,他給了我一個可乘之機。我會將相同顏色的票頭和票尾接在一起,不是簡單的接,而是技術的接,我的手工就體現在這里。當然,票頭得具備一個絕對的條件,什么條件?那就是必須有一條完好的直線。我就把這一刀切在這條直線上,兩張票根,兩條半邊的直線,就這樣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當然要是不看背面,要是平攤在手上,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出這手工做在直線上。
看電影是一次次緊張又刺激的歷險。去售票處選好電影,再把票的顏色和樣子搞清楚,再找出絕對相像的偽造票,就可以大模大樣地混檢票口了。面不改色,屏心靜氣,把假票攤在手心,再捏住粘在一起的那條線,若無其事地遞給那個心不在焉的檢票員,就進來了。還不是萬事大吉,還不能到處亂竄,要躲避那些打著手電的查票員,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躲進廁所,有人來了就反復裝著撒尿,耳朵卻豎得像旗幟一樣,待影院內片頭的音樂響起,知道燈光已經暗下來了,才悄悄地貓身出去……
那兩年,我就是靠這樣的手段看了無數的電影,雷鋒、地道戰、苦菜花、節振國、小鈴鐺、分水嶺、岸邊激浪、帶兵的人、箭桿河邊、豐收之后、家庭問題、獨立大隊、青年魯班、半夜雞叫、女跳水隊員、南海的早晨、小二黑結婚、年輕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草原英雄小姐妹,還有新聞簡報。
現在看來,這種手工、造假、蒙混過關,以及像潛伏一樣的實踐,多少訓練了我的“間諜”素質,也培養了我富于想象的應對能力,這跟我后來的所作所為還是有一點邏輯關系的。
諜戰劇《風箏》里,負責內務預審的中共領導,就是利用檢測字樣和左右手寫字的特點,確定了鄭耀先既是“軍統六哥”、又是隱密戰線的“風箏”、又是舊政府遺留人員“周志乾”的身份的。
諜戰劇《和平飯店》里也是?!搬斪印崩贤鯘撊腼埖?,取得了王大頂的手寫字樣,偽造了其愿意歸順的“降書”,從而做實了這個土匪二當家和中共隱秘戰線同志陳佳影的合理關系。
兩劇都有在筆跡上大做文章的橋段,都起到了逢兇化吉的作用,這就是手工的魅力。
進入初中,我也經常碰到筆跡這樣的問題。時值1972、1973年,小平同志已強勢復出,當時最大的動作就是振興教育。這之前,我們的學習基本上屬于玩笑性質的,說得好聽一點叫寓教于樂,學工、學農、學軍,拉練唱著“語錄歌”,一天可以走五十公里,還是在啃干糧喝涼水的情況下。后來不行了,上學不能推薦了,考試都要閉卷,每天的作業根本就做不起來,自然也就得不到家長的簽字。這事難不倒我,我有手工技藝,我可以模仿家長簽字。
我父母那時候是很忙的,整天在廠里搞什么會戰,今天剝橘子比賽,明天扒雞殼競技,他們都是罐頭食品廠的工人。我父母的字跡是很好模仿的。我母親不怎么識字,讓她簽字,她會有天生的自卑感,要么胡亂得控制不住,要么羞答答的像一條毛毛蟲。我父親則不同,這是他難得的露臉機會,他會參照老師那時的習慣——不打分數,不計對錯,只吝嗇地寫一個“閱”字,他不寫閱字,他坐在飯桌前,喝著兩毛錢一碗的生啤,看都不看,斜著身子就寫給你一個“即日”,然后是龍飛鳳舞的姓簽,比如吳,上面畫一個圈圈,下面扭幾下,怎么看都像是字母“OW”的上下組合。無論什么字,對我來說都不在話下。我獨創了意識流簽字,不是機械的描摹,不在乎點畫的相稱,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我父母的樣子,尤其是他們當時的狀態,手與筆就呈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痕跡效果……
《和平飯店》里對痕跡專家也有這樣的描述:就是根據情節的發展,判斷出哪些地方容易留下痕跡,哪些物件上可能產生痕跡,繼而分析推理出事件的邏輯,找出合乎情理的走向。這說法可以佐證我那種方法,而我作業簿上的畫押,我父母也深信就是他們親筆簽的。
我的學習一直是不怎么樣的,但兩年的初中我也混得順風順水,原因就和我的作業表現及我父母的簽字有關。到了期末,學習成績的好壞,那是需要個人真刀真槍的,但有些成績老師手里還是有主動權的,比如勞動好、集體活動好、思想表現優、學習態度優等等,這些好啊優啊我基本上都可以順利囊括。
到了1976年,我已經上班去了。那時候都沒有正式工作,但要找一個事情做做還是容易的,去學裁縫,去打鐵鋪,在居委會燙語錄袋,或在家里糊火柴盒,只要你有手工的基礎,又有足夠的耐心,都是可以的。我去的是罐頭食品廠,跟著我父母做臨時工,聽起來好像要稍稍的高級一點,其實也是在做手工,批黃桃皮子或削荸薺外衣,廠里會這個手工的人太多了,因此我就是做得再好也馬上被大家淹沒了。
但這一年,有兩件事是特別考驗手工的。開始是周總理去世,舉國扼腕,我們廠長敏銳,當天就到店里去搶到了一批黑紗。
廠長是一個“強迫癥”,什么事都要逞好,說黑紗沒有字,就不夠意思,等于白戴。我心領神會,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活。當然也離不開我父母的慫恿,說這事如果做好了,有可能臨時就轉為長期了。
我們中學門口的那條巷,按照今天的說法叫作特色巷,專做油印字,游行用的橫幅、工作服上的廠標、運動衫上的號碼等等。有一段時間,我很癡迷這種手工,放了學不回家,駐著腳趴在店堂里看。我知道這事怎么做,一張絲網,上面一張薄膜,薄膜上刻了字,再用橡皮刀蘸油漆在上面一刮,字就印在布上了。我把這手工用在了黑紗上,印了美術字“周總理,您在哪里”。這句話當時代表了全國人民的心聲,因此,我們廠里的黑紗就顯得很藝術,每個人都爭著戴,我們廠長也覺得很榮光。
這年九月,毛主席也去世了,這一次就更加哀痛,地動山搖,仿佛天都要塌了下來,自然也是舉國黑紗。不用說,任務又落在了我的頭上,但我們廠長對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說上次的那個美術字不好看,顯得呆板,最好用名家的手寫體,才能充分表達出我們的情感。但名家是不會寫這些內容的,我就去翻查書法字典,集了王羲之的字,不夠,又集了有點類似的文徵明的字、董其昌的字、王鐸的字。前面那三位寫得都比較周正,就是王鐸的字有點斜,這個問題不大,我在刻薄膜時把它糾一點過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油印在黑紗上,就跟名家特地題寫的一樣,效果出奇的好。
這兩件事都涉及拼湊和再呈現,我在做這些的時候,并不知道這也是隱秘戰線的基本功,是吃飯的手段。諜戰劇《面具》里,地下黨截獲了敵人的密碼,但無從破譯。李春秋機警地發現,保密局站長家里的一本《孽?;ā凡灰娏?,從而斷定它就是敵人密碼破譯的母本。找來《孽?;ā?,從字里行間篩選和拼湊,密碼就順利地破譯出來了。創造性的工作,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我也因此從原來的“削皮”,調到了廠部的油印室。
接下來,我也到了談戀愛的年齡。

王手,浙江溫州人,業余寫小說。1981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作家》《當代》《十月》《鐘山》《花城》等刊,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非虛構作品獎、《作家》金短篇獎、郁達夫小說獎等,也分別上了2006、2007、2009、2012、2014年度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