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19年第3期|梁豪:云朵
    來源:《西湖》2019年第3期 | 梁豪  2019年03月22日09:20

    梁豪,1992年生,現居北京。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山花》、《天涯》、《芙蓉》、《雨花》、《青年文學》、《作品》、《青年作家》、《廣西文學》、《野草》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另有詩歌和評論文章見《詩刊》、《小說評論》、《當代作家評論》、《文藝報》、《文學報》、《中華讀書報》、《今日中國文學》(美國)等報刊?,F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

    他們漫無目的地在鐵軌上晃蕩,云朵還能感覺到煙的刺激性氣味。尼古丁像一群非法移民,帶著渾身的苦澀,滯留在每一根鼻毛上。當年祖父書桌上的石楠煙斗,云朵好奇,叼著裝模作樣吸一口,滿嘴都是嗆人的異味。她趕緊跑進廁所,銜住龍頭不斷往口里灌水,這股味道賴著不走,還多出一股余氯的工業氣息。她不由得想起祖父,祖父經常開一個玩笑,說,云朵,你的耳朵是豬八戒的耳朵。直到今天,云朵都覺得自己的耳朵總是呼扇呼扇,肥大,招風。

    當然,也招男人。

    這股怪味正追著時間趕上來。云朵有些想念祖父了。祖父去哪兒了?

    阿銘辨不出威士忌和二鍋頭的差別,而且他不勝酒力。半杯下肚,他的肚皮已經變成一個加滿水的暖水袋。他的消化系統出現了一些狀況,吃一點東西就開始發脹,好像腸胃里寄居著一群活躍的酵母。他現在有點想嘔吐??谒褚坏罒o色無臭的油,在喉管壁內溯流而上。

    剛才在酒館里,阿銘對云朵說,他最喜歡的季節是冬季。他這是在沒話找話,這方面他缺乏一點天賦?!岸焖械氖挛锒甲兊脽o比清晰,雪花,枯枝,人的呼吸也有了輪廓?!痹捳f阿銘還從未見過雪。

    云朵當即反對:“冬天并不能讓事物變得清晰。雪盲,彌天大霧,變得千篇一律的笨重的行人?!彼酚薪槭碌卣f,“只有人在停止思考的時候,事物才會變得清晰。比如睡覺,萬事萬物的邊界在那時是最分明的?!?/p>

    酒館里有一股陳舊的臊味,或許某個夜晚,某位醉漢曾在某個角落留下一泡熱滾滾的尿。云朵感到有些不適。她瞟向窗簾、地板,還有桌面的細部,她輕易地發現可樂、果漿和酒等液體揮發后遺留的污漬,黏稠又礙眼。她并不是很想待在這里,但她更不想掃阿銘的興。

    云朵鐘愛夏季,她喜歡循環往復的蟲鳴、西瓜的甘甜多汁,也喜歡可以襯出自己一雙美腿的短裙。正如現在這樣。這時的窗外蔓延著一片低啞的蟲聲,蟲聲是天然的催眠曲,能誘使云朵睡上一夜好覺。桌面上,西瓜被切成細細的塊狀,碼好,插著幾根牙簽,只要她伸手,就能讓瓜瓤與口腔里的味蕾親密接觸。在桌子底下,云朵的碎花短裙像一只停憩在草葉上的虎斑蝶,靜靜地等待著隨時可能降臨的閃耀。

    阿銘笑說:“我說不過你?!彼谶@時要了一杯芝華士十二年。

    阿銘對酒沒有研究,他今晚只是想喝洋酒,把火紅的錢一張一張交出去。他交到了彩虹纖長的五指間,紅的變得更艷,白的變得更淡。彩虹在這里打暑假工,她扎了一個高馬尾,白襯衫配黑馬甲,讓她看起來很像九球天后潘曉婷。她的嘴唇天然地嘟起來,像在跟誰撒嬌。云朵學不來,她嘟嘴自己都覺得做作。彩虹這時跟云朵使了一個單純的眼色,云朵覺得賞心悅目。

    在云朵面前,阿銘顯得過于穩重了些,穩重之中透露出一層不必要的警惕,弄得云朵跟著有種風聲鶴唳的感覺。他把那杯藍色夏威夷挪到云朵面前,然后再遞去一塊折成等腰三角形的餐巾紙。云朵的酒量沒有上限,對她,酒是不醉人的,只能人自醉。阿銘就不行,他喝酒上臉。他爸告訴過他,臉紅是能喝酒的體現,是酒精在揮發。他爸直到中風,都不明白這是由于體內缺少一種名為乙醛脫氫的酶。

    今天阿銘的駕駛證終于到手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獲得一點像樣的表彰。去除報名費和科二科三的補考費,他塞給過教練兩條藍芙蓉王,請了他三頓飯、兩次夜宵和一次KTV,還有額外的場地練習費三百塊。在紅色的黃昏里,阿銘把教練那輛破皮卡的四個輪胎都放了氣。他得逞后的得意,不亞于一年前涉險考上三本。

    阿銘說:“以后,我開車載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冬天有雪,有長長的海岸?!彼涝贫湎矚g海。云朵說,她想去日本的北海道,泡著溫泉嚼著章魚須,看漫天雪花落下。阿銘說,那他的汽車得航空托運,日本的車道靠左行駛,他擔心自己不能一下子適應?!斑€有,我不是很喜歡日本?!?/p>

    “那你喜歡哪里?”

    云朵的雙腿同調地前后一曳一曳,像一根鐘擺。

    阿銘說:“我喜歡有你的北海道?!?/p>

    阿銘和云朵都笑了。云朵笑得很開懷,相較之下,阿銘的笑就有些謹慎。

    酒館里放著阿桑的《一直很安靜》,他們的笑聲因此略微不合時宜。但更不合時宜的,是周圍落座的顧客肆無忌憚的談話。他們把腳板晾在鞋面上,偶爾會撩起衣衫撓撓肚皮。他們嬉鬧,打牌,咳痰,用力頓出煙氣。來自外地的店主刻意營造的幽靜氛圍徹底破功,暴露出這座小縣城公共場所本該有的散漫。

    云朵是后來才知道,在那時候,外面城市里的女孩正在追捧一位叫田馥甄的女歌手。她要再晚一點點才知道,田馥甄就是S.H.E里的Hebe。這下云朵安心了,Hebe,她熟的。

    初中那會,云朵把自己的英文名起為Hebe,閨蜜彩虹的英文名叫Selina。后來,學校里出現越來越多的Selina、Hebe和Ella。云朵她們,毫無疑問是第一代。這讓英語老師很頭疼,最終不得不放棄英文點名的主意。當時,阿銘管自己叫Jack,不是因為那部風靡一時的《泰坦尼克號》,不過隨便選了一個自己能記住的。

    都是陳年舊事了。如今,云朵就是云朵,Yun Duo。而阿銘,早就不記得自己曾擁有一個蹩腳的英文名,這到底才是真正的阿銘。

    云朵說,那你要賺很多很多的錢,才能帶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很多很多的地方。阿銘把杯中酒飲罄,嗆喉嚨,舌根很辣,不由得皺起眉頭。他點點頭,認真地看著云朵,無辜地展示著自己的詞窮。

    “喝慢點,記得跟我碰杯?!痹贫湓诎懙念^上輕輕地拍了拍。他荒蕪了一段時間的板寸頭,扎在手里刺刺的。

    在臨出門前,云朵還給吧臺里的彩虹一個眼色。她睜只眼閉只眼的時候有些吃力,她感覺自己的樣子肯定很丑陋,像個兇神惡煞的狙擊手。她又清晰地聞到一股尿臊味。這股臊味在她的領口、袖口和胸前的麥穗項鏈間縈繞、逗留。

    云朵管阿銘要了一根煙。她想借此除臭。云朵抽了三年阿銘的二手煙:他的額頭、眉梢和發絲,更別說那張近乎沒有唇肉的嘴,都是云朵抽二手煙的平臺。這是她頭一次親自去品鑒一根煙的好壞。

    他們來到郊外的鐵道。城區只有兩條呈十字狀的干道,裹在城外的陰暗簡直觸手可及。他們各自立在一根鐵軌上,交織著手。因為煙和酒,他們得不時朝鐵軌兩側吐出幾口唾沫。乓、乓、乓,有硬物在不斷撞擊鐵軌,沿著望不到頭的鐵路線,聲音在游動。他們突然跳到中間的軌枕上,彼此摟得緊緊的。云朵感覺身體有一點輕微的疼痛,是硌到的感覺。

    一列黑乎乎的火車笨拙地蠕動過來,像一條衰老的蛇。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汽笛呼啦啦地拽響,前照燈枯竭的褐黃一寸寸漫過來。在車頭距離約十米時,他們從容地彈開,各自跳到鐵軌兩側。他們看向彼此,笑得很頑皮?;疖囅褚幻嫫溜L,斬斷他們款款的對視。

    長銹的黑皮車身卷起一股熱烘烘的風,裹挾著柴油粗糙的膩味和某種類似汗臭的濁氣??赃昕赃?,老火車溫吞緩慢地挪。云朵又吐了一口唾沫。當最后一節車廂也晃晃悠悠遠走后,云朵并沒有如期在另一側找到長出一張關公臉的阿銘。

    云朵的視線沿著鐵軌兩端巡視,沒有人跡,機械的蟲鳴似乎永不退場,半身高的狼尾草扎堆站立在四周,愣愣地沖著云朵?!鞍?!阿銘!”她喊了兩嗓,無人回響。她的聲音很快就被蟲聲瓜分吞噬,她的眼前剩下一片影影綽綽的暗。

    云朵踏在砂石上,石子嚓嚓作響。在她的心里,恐慌生出了模糊的輪廓。

    一覺醒來,血腥味從干燥的喉壁一路熏進鼻腔。云朵想喝水,卻感覺手臂像一截義肢,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小時候的云朵經常流鼻血,鼻血從鼻腔滲漏到口腔,正是這種味道。血液只適合待在血管內,它的泄漏是血與肉、口與鼻之間的博弈。咸腥,可以咳出紅紅的黏液。母親嚇她,血吞到肚子里,會長出血龜,靠吸食人血存活,害得她吐得更加賣力。一朵一朵的杜鵑,在水槽里綻放,云朵有一點暈。血還在倒灌,云朵感覺肚里一只殷紅的烏龜正在緩慢地爬行。

    她累了,反倒無所謂,心想死了也無怨無悔。她只是覺得人真的是一支進化還很不完全的物種,至少她自己是如此。她很好奇別人流鼻血時的感受。她問過彩虹,彩虹說,我很少流鼻血,我不知道,但我容易長濕疹,特別是在陰雨天,不能抓撓的,撓了更瘋??磥砣苏娴氖且恢нM化還很不完全的物種。

    當云朵意識到血龜并不真的存在的時候,她也意識到自己不會輕易死去。是不經意間,她發覺自己很久沒有流過鼻血了。興許鼻孔里的那個血窟窿,被血垢給堵上了吧。

    小時候云朵迷戀桂樹和玉蘭的花香,跟母親一個品味。軍屬大院里長著一棵比家屬樓還要高的桂花樹。每到秋天,母親都要念幾句桂花的好,對面樓的阿姨也站在陽臺上附和,然后順手飛過一串自家做的臘肉,說給云朵嘗嘗。是到后來,云朵覺得桂花的氣味很普通,花香難道不就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氣味?

    那時她開始迷戀汽油味。她跟大院里的男孩們玩捉迷藏,最喜歡把自己窩進那輛停放了很長時間的解放牌老卡車的輪轂里。這里不僅隱蔽,更重要的是能聞到汽油濃郁的香氣。這讓云朵有種說不明白的暢快。后來男孩們都不愿跟云朵玩,說你能不能換個地方,你個沒爹的蠢腦瓜。云朵不出聲,撲上去咬男孩的手臂。男孩舉著手臂上深刻的牙印,抻大嘴巴號啕,在家長的撐腰下找云朵算賬。云朵還是不說話,目光里半是狠勁,半是得意。母親不得不駕到,賠上幾個不是,領云朵回家。她懶得再生云朵的氣,一把將她剝個精光,將爬滿污漬的衣服甩進洗衣盆。她既像說給云朵聽,也像在自言自語:“不就是個男孩?”

    云朵想起那輛老態龍鐘的卡車,不知它還在不在原處。她讓阿銘陪著回去過一趟,被門衛給攔了下來。什么卡車,什么軍屬,有證明嗎?沒有證明就出去。門衛換了幾茬,從腰里別著錄音機、總愛攤給云朵大白兔奶糖的老頭,變成了衣領豎得筆挺的新兵蛋子。人都變了,卡車還會在嗎?云朵只好悻悻地走掉,跟當年和母親一起搬走一樣。

    在加油站里,云朵喜歡湊近加油槍的槍嘴偷偷聞嗅。有時晚上她會站在停放的汽車的油箱旁,發一小會兒呆。白天路過停車場的時候,她也會刻意繞出一道旁人不易察覺的弧線,在變速箱遺留的一攤漏油邊擦過。這個癖好,她從沒有告訴任何人。

    汽油的味道接近阿銘腮幫子透出來的刮胡水味。也許這是云朵牽強的比附,但她偏執地認可這種牽強。阿銘的腮幫子是青藍色的,如同一片暗礁。云朵的嘴,那有些外翻的厚唇,還有她窄窄的身軀,都曾無數次在這里擱淺。

    阿銘身上的味道分了層次。頭發是飄柔洗發露的味道,偶爾酸臭,棲息著滑膩的頭油和成片的頭屑。云朵這時就說,下次,我給你好好洗一遍。她只是想喚起他對頭發的重視。阿銘的衣服帶股樟腦丸的氣味,樸素而安分。阿銘說,這都是我媽的功勞,每一層衣柜的角落里,她都安放了一顆灰白色的樟腦丸。云朵說,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味道,但我喜歡你,所以無所謂的。阿銘說,你的辯證法學得比我好,我傻呀,只會愛你的一切。云朵就偷笑,露餡兒的偷笑。這時阿銘就會用手去捏她笑出的酒窩。

    云朵的成績是比阿銘好,阿銘只能上普通高中,云朵能上省重點。但是云朵不樂意,她想跟阿銘當一輩子的同桌。她有天賦,懂得壓分,每次模擬考都成了她的試驗場。這個秘密只有彩虹知道。

    跟云朵不一樣,彩虹是一個很上進的女孩。她只會壓制自己的美,在成績上不遺余力。這一點云朵很佩服彩虹。在所有女生都拼命購買日韓化妝品的時候,彩虹還在使用大寶SOD蜜。她的衣服在高中是校服,上了大學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還是一件有些不夠合身的白襯衫,偏大,掩蓋了她豐腴的胸部和纖細的腰肢,底下配一條深藍的直筒牛仔。她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小腿,有些粗壯,俗稱的“象腿”,這讓云朵的內心平衡了不少。但在彩虹自己看來,這是多么地無關緊要,好像她早就料到,終有一日她會引起男生們的側目和追逐。她的美,是一圈注定會溢出的堰塞湖。她活得可真從容。

    彩虹有著跟她父親一樣的知足常樂?,F在云朵愈發意識到,知足常樂是一種本事。彩虹的父親在縣城的光明街開了一家單車修理鋪。最近一兩年也開始修起電動車,算是有了一點點的與時俱進。這種心境,云朵羨慕不來。她是有一點討好彩虹的意思,上廁所,去小賣部,往返學校,云朵都要約上彩虹。彩虹來者不拒,笑盈盈地把手牽上。兩人挽著手臂,有說有笑,沒有人能忽視這一對美麗的組合。云朵很早就懷疑過,若是另一個女生也這么邀約彩虹,她一定也會這樣滿面春風地迎合。云朵自己也不情愿承認,能成為彩虹的閨蜜,甚至比成為阿銘的女友更讓她有成就感。

    九歲的云朵說,我不要待在鄉下,農村有農村味。

    母親在電話里說,這下好了,都以為是大人教的。祖父躺在搖椅上樂呵呵地笑。他銜著那桿煙斗,煙頭像火車頭一樣鼓出氣,隨著搖椅的擺動“之”字狀消散。他說:“這丫頭,是鬼精鬼精的?!?/p>

    祖父帶云朵回老家,多是喝喜酒。至于說是新婚還是滿月,云朵無心過問。云朵喜歡回去。她期待坐上一輛不同紋樣和座位布陣的班車,在村里碰上一些全新或半生不熟的親戚,聽他們用一種驚奇的口吻和自己打招呼,再與祖父攀談些跟自己的生活毫不沾邊的事情。她樂于做一個不吱聲的闖入者。她討厭學校里除了音樂老師以外每一位任課老師,當然也包括所有同學:他們的幼稚令云朵感到發指。她其實也不怎么喜歡自己,人群中不夠亮眼。她還不喜歡母親,這是她后來才發現的。

    老家的宅子坐落在群山之中一處狹長的平地上,依山傍水,滿目蒼翠,屋前是一條淙淙的溪流。更遠的地方有一汪浩渺的江水,將村子與由國道勾連的喧囂世界隔絕。江面無橋,只有一艘人力渡船。云朵更喜歡江這頭,這個以幽靜作底的世界。稻田里青澀的秧苗,憨實的泥香,不同樹種間需仔細甄別才能辨出的差異氣味。她還喜歡鐵皮渡船的木卯在橫亙江水兩岸的鋼索上鑿進時發出的悠長的橐橐聲。站在無人的羊腸小道上,耳朵里是近處水圳的流聲和遠方不知名的鳥鳴,這會讓云朵生出一點點恐懼。她享受這個直面恐懼的時刻,手臂上雞皮疙瘩的顆粒感讓她體會到了生命的奇妙。

    祖父說,每年江里都會淹死人,水鬼吃人,不分男女老幼。當年你父親在江里游泳,腿突然抽筋,差點被水鬼帶走。好在被過江的船工發現,硬是奪回了一條命。但在崔判官的生死簿上,你爹的命早該被劃掉了。他又活了這么些年,值了。值了吧?云朵聽得真切,但上身仍掛在船舷上,只偷偷把手從水里縮回來,激蕩的水紋很快在身后遁于無形。她又隱隱聞到醫院的來蘇水味,手冰涼如鐵。

    縣里的紅白喜事,都要做十大碗。有沒有整十碗,云朵沒數過,她現在還記得的菜品有芋頭扣肉、菊花魚、白切雞、五福全蹄、油豆腐釀、貢豆蒸排骨,這幾年多了清蒸鮑魚和白灼蝦。云朵偏愛鄉下的大鍋菜,重油重味,肉也扎實,有嚼勁,可以塞滿牙縫,給人帶來意料之外的驚喜和飽足感。

    云朵就是受不得無聊,鄉下的時光是那近在眼前的山,看起來一成不變,實際上一直在變。這正是它可怕的地方。她從不跟祖宅里的同輩交流,他們天然地怕她,躲著她。云朵年紀比他們要小些,個頭卻比他們大一號。云朵享受他們的怕,她才不要主動示好呢。她想念院子里的玩伴了,他們的狡詐和頑劣,讓云朵暗暗地著迷。之后她偷偷跟過飛哥,也是這種心理。

    所以云朵脫口而出,農村有農村味。農村味是什么?后來在母親老拿這件事開涮時,她曾很審慎地思考過。隨處可遇到的禽類糞便的氣味,土黃色的泥磚墻潮漉的氣味,擺在廚房里的豬潲水的餿味,那些一時捋不順關系的親戚身上濃烈的汗臭或體味,它們聯合起來,湊成了農村的農村味。這股濃烈的汗臭或體味,云朵還時常在祖父的身上聞到。一九六八年祖父離家參軍,抗美援越戰爭結束后復員,開始定居縣城,吃上商品糧。但是一直到他離開的時候,這股氣味都洗不掉??磥硎窍床坏舻?。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洗不掉,除不盡。如果真能除盡多好,云朵總是徒勞地想。憂傷的時候,她想去看海,海的一望無際和深不見底能夠撫慰人心。去泰國的普吉島,或者在臺灣的綠島看太平洋弧形的海面上長出一輪紅日,那是屬于她和阿銘的美好時光。他們抓住寒暑假難得在一起的時間出行,像很多追求文藝的情侶一樣。那時,他們的身體是火藥的引線,一點就著。砰的一聲,火光沖天,他們與之俱焚。云朵盤算,等以后再來的時候,就是“憶往昔”的意思了。到那時候,就能多出幾分歲月靜好。

    填報志愿,阿銘說想報京津的學校。這是必然無疑的,是要表明還想跟云朵繼續膩歪。結果出來時,他卻去了杭州。阿銘說,四個志愿都斃了,最后調劑撿的漏,險過剃頭皮啊。

    杭州好啊,西湖美景,人間天堂,云朵說以后我畢業了可以去你那兒就業,南方人還得去南方。那時候,杭州是阿銘的,北京是云朵的。而且杭州還有彩虹呢。兩年前跟云朵一樣,彩虹順利考去另一座更大的城市。云朵打電話給彩虹,說:“阿銘調劑去了杭州,他人傻,容易被騙,你幫我多看著點他啊?!辈屎缧φf:“他又不是小孩。再說了,我才不做你的監視器呢?!?/p>

    北京有什剎海、北海,也算海吧,那就離不開一點酒精的麻痹。人對酒的喜愛需要培養,云朵不相信有人天生喜歡酒的酷烈,酒徒本質上是一群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患者。抽煙也是。所以云朵不愛抽煙,喝酒已經讓她飽嘗受虐的滋味。喝酒配上苦情歌,氣氛就更對路了。張惠妹的《聽?!肥窃贫湓贙TV里的必唱曲目,她的嗓音渾厚,音域寬廣,校園十佳歌手,人稱小張惠妹。她喜歡邊唱歌邊吃KTV里的拍黃瓜和椒鹽豬鞭??上П本]有椒鹽豬鞭。北京也沒有阿銘,只有遙遠的距離和距離供給人的放縱和煎熬。

    祖父是什么時候不見的?云朵從最開始的毫不費力,到現在需要特別記憶。那個日期朦朦朧朧,像雨天里遠海上的一葉紅帆。

    祖父最疼云朵了,什么事都惦著她。殺雞,準給云朵預留兩只雞腿,誰也搶不走,拿鹽酒腌過,隔上一夜蒸熟,云朵會把它們啃得筋都不剩。兩只雞腿的待遇,一直伴隨云朵到高中。戰友聚會,祖父也帶著云朵,每次起頭都說,這是我的寶貝孫女,跟你們提過的。他的書房,是小時候云朵玩樂的天堂,在書頁上隨意涂抹,祖父也不阻攔。他自己戴上老視鏡,在搖椅上悠然翻閱《卜筮正宗》。他平常有收集蠟丸的習慣,裝了一個塑料袋,閑來他就用熱水將蜂蠟泡軟,捏塑出各類人物或動物的形狀。云朵稱奇,無事喜歡用這些玩偶做把戲。

    云朵曾經問過祖父:“你為什么不重男輕女?”祖父恍了恍神,然后笑說:“我看起來很封建嗎?我就喜歡你這只調皮的小云朵?!彼偸切?,好像從來不會難過。云朵覺得,沒有哪個男人對她的愛,能夠逾越祖父這座高峰。

    云朵對祖母沒有印象。在云朵很小的時候,祖母就過世了。云朵對病名不敏感,對這件事她永遠都不想變得敏感。她經常盯著祖父書房里祖母的照片,祖母的照片在祖父的書桌和書架上共有三張。一張是她年輕時候的半身黑白照。祖母扎著兩根羊角辮,牙齒看起來特別白,笑容非常燦爛。云朵覺得祖母跟祖父一樣,都是愛笑的人。另一張是祖父跟祖母的合影。他們都穿著一身有些偏肥的國防綠,或者是他們偏瘦。照片是古舊的黃色,看不出背景。還有一張是祖母的全身照,這是唯一一張彩色相片。在這里,她笑起來并沒有露齒。她穿了一襲水滴領的深黃色長旗袍,身子撇向右側,把胸膛用力挺起。祖父親自用金絲柚木給相片做了相框。云朵仔細打量著照片里的祖母,她努力從祖母的五官和神態中,尋找到她們之間的聯結。云朵想,祖母年輕時一定是位特別愛美的女孩,把祖父唬得找不著北。她有些羨慕祖母。

    祖母的身上,會不會也有祖父身上所攜帶的那股氣味?或者,祖母會是一個例外?越仔細凝視照片,云朵就越相信后者。那時的化學課本上說,蛋白質灼燒會產生一股燒焦羽毛味。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答復。云朵非常好奇,燒焦羽毛味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會不會就是祖母的氣味?

    從此以后,云朵兜里一直揣著一只打火機。她開始尋找一根羽毛。

    那段時間,宿舍樓里的公共體重秤壞了,反正上去過的女生都說壞了。偏重。

    那是一個天干地燥的夏季,北京三伏天的酷熱毫不遜色于任何一座南方城市。云朵的五位舍友,三位在這個炎炎的夏季“脫單”。不知為何,云朵感到有些憤憤。

    那個暑假,阿銘臨時告知云朵,院里安排到外地工廠實習,假期沒法去稻城亞丁了。云朵只是努了一下嘴,然后囑托阿銘注意安全,保重身體。她在西單買的蜜桃色連衣紗裙,只在視頻里匆匆展示給阿銘。視頻里的阿銘有些恍惚,眼神不夠熱辣。彩虹這個暑假也要去江西某個小縣城支教,不能回來陪云朵。云朵睡在自己的床鋪上,整個被褥都是紫外線殘留的味道,云朵感覺自己擁有了陽光。世界如此美好。她有很認真地思考過,她確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失落。

    她想起那個阿銘得到駕駛證的夜晚,她在鐵軌上看不到阿銘。她知道是阿銘故意躲起來了,但她還是有一點想哭。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沒有哭過了。云朵一動不動地站在鐵軌的砂石上,感覺自己特別狼狽。許久,她聽到臥在軌枕外頭的阿銘竊竊的笑聲。云朵突然蹲下,用雙手將自己環抱。她分明知道是阿銘躲起來的,她為什么會感到委屈?她的眼瞼真的變得濕答答,再也承不住這些鹽水的重量。是酒精在作祟。阿銘一個勁道歉,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脆弱的云朵,所以有一點手足無措。他只能拼命說:“別哭啦,鬧你呢,我怎么舍得拋下我的寶貝!”云朵很快就聞到阿銘腋窩下的狐臭,有點像蟑螂屎的味道。阿銘只要一緊張,腋窩就會濕一團。其實,云朵知道這跟阿銘無關。

    云朵自己也有狐臭。云朵唯一討厭夏天的一點,就是她的狐臭會變得格外張揚。她是跟阿銘在一起后,才注意到這點。所以,云朵總把自己的腋毛刮得干干凈凈,有點像阿銘的腮幫子,一片淺藍色的暗礁,然后再分別點上兩顆香水。所幸阿銘也有狐臭,這樣他們就誰也不怨誰。

    那段時間云朵和阿銘總膩在一起。為什么不可以一起過夜?他們都這么問對方,但阿銘還是每晚按時把云朵送到家門口。云朵覺得最近她的內褲總是潮漉漉的,很不舒服。那一次回到家,她趕緊把內褲脫下來,湊到鼻子前輕輕地吸了一口。一股腐爛的海鮮味。她不想再體驗第二次,這就像是自己的身體在跟自己進行惡作劇。一個人的身體,有那么多地方不受你的掌控,它們徑自生長,很野蠻。云朵覺得她非常不了解自己的身體,而且她和它對待彼此都不夠友好。她更不能理解的是阿銘把腦袋放到這個地方時的享受。從此以后,不管是三十歲的云朵,還是四十歲的云朵,她都不愿讓男人把腦袋放在她的這個地方。她要對自己有個交代。

    云朵有過很多次想跟阿銘掰掉,她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度過那些驚險的關卡,到底是因為于心不忍。她不忍浪費阿銘的愛,不忍讓他也去承受被拋棄的痛苦,她不想做那個始作俑者。阿銘確實很愛云朵,云朵半夜想吃燒烤,阿銘就偷偷推出他母親的摩托車,載上云朵滿縣城找還沒打烊的燒烤攤,就為了吃幾串烤豬鞭、雞中翅和烤韭菜。云朵喜歡S.H.E,后來又喜歡飛輪海和潘瑋柏。阿銘放學后就擠在一堆女生中間,選購這些人的海報。他們出了新專輯,阿銘就跑到碟店買雙份零售十元的盜版DVD,云朵一張,自己一張。阿銘的愛像磚,壘得嚴嚴實實,讓云朵感到沉悶,也讓她無處可逃。但她確實有一點出戲了,云朵也不確定,她追求的到底是男人的愛,還是那種持續不斷的刺激。她想嘗試一些小動作,在逃無可逃的前提下。

    云朵很擔心自己連這個世界的顏色都認不全,那些清一色橄欖綠的歲月,然后有一天說沒有,一切就都蕩然無存。什么顏色都消失,淪為生活的瞎子。她不要。這時候云朵就會寬慰起自己,初戀呢,別想得太長遠,假裝深沉個屁啊。

    她跟很多男生維持某種程度的曖昧。她跳到男生自行車的后座上,掐他們的腰,讓他們的騎行變得動蕩,像自己的心。男生會從背后扯開前去洗碗的云朵抹胸的帶子,然后他們會展開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追逐。她還喜歡跟對上課鈴聲置若罔聞、杵在連廊上抽煙的男生飆幾句臟話,假裝厭惡地被他們箍住脖子噴煙氣。

    云朵在等風來,風一來,她就肆虐了,幾乎要散掉。這不就是她渴望的激蕩?在云朵跟飛哥躲在學校假山的洞穴里接吻時,她突然瞥見阿銘出現在假山外頭,他的手上銜著一根亮著腦袋的煙。這個時候,學校只能翻墻而入。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云朵的身體抖得很劇烈,飛哥更加得意和起勁,他以為這是他的功勞。其實事情并不像它發生的那樣不堪,這里頭有很多機緣巧合的成分。但這很難用語言去解釋,所以她強烈地感到害怕。準確地說,這是一種讓人呼吸困難的驚悚。

    阿銘似乎聽到了洞穴里傳來的微弱動靜,他把頭扭向黢黑的假山。云朵趕緊把臉蓋在飛哥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都是泥濘的汗。在不算短的對峙之后,阿銘忽然沖著洞穴學了聲貓叫,信達雅的一聲喵。緊接著他開始奔跑,像短跑比賽里的沖刺,左褲管與右褲管高頻率地摩擦,聲音漸行漸遠。云朵知道,阿銘這輩子第一怕老鼠,第二怕他爹。飛哥這時才把攥在右手上的石頭扔落,他開始重新摸索云朵的身體。他的掌面粘著不少細碎的石末,粗暴地剮蹭著云朵的皮膚。云朵猛然把他推開,力度有些偏重。她現在無比想念阿銘的溫柔。

    “臭婊子!”飛哥笑著說出這三個字。他晃著肩膀率先離開。

    其實云朵自己的臟話就非常難聽。她當年還跟軍屬大院里的男孩玩在一起時,已經會說很多同齡男孩無法參透的臟話。班主任曾很嚴厲地批評過她,但云朵根本不去理會,也不爭辯,只將眼睛斜睨向班主任棕黃色的絲襪上那條長長的勾絲。

    那時候母親已經跟馮叔有了弟弟,她沒有工夫多加管束云朵。祖父就是那時候不見的。當時他說他要出門去看一看。云朵你要照顧好自己,錢都給你封好了,放在米缸里頭,不要聲張。有事找你媽,沒事也多去串串門。嘴巴要勤動,不動,你媽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是愛你的,到底是親媽,她也愛你爸。你跟你爸很像,你知道嗎?特別是這小眼睛和招風耳。什么?我說過啦?很多次?你們性格也像,都是蔫兒壞,這我沒說過吧?你是他的種。

    那段時間祖父咳嗽得非常厲害,但話卻特別密。云朵陪著他難受,讓他消停消停,來日方長呢。那時只有祖父自己知道時日無多吧。他已經謝絕給親朋好友看日子和風水。云朵猜想他正在一心一意給自己相一塊合適的墳地,就在老家霧瘴繚繞的崇山峻嶺之間。因此,祖父此番出行的目的,無疑是要進行實地勘察。云朵不明白的是,祖父為什么還沒有回來。她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到了。

    她在收拾衣物準備動身北上的時候,到街上多配了一把鑰匙。她把這枚鑰匙塞在門前那盆三角梅的花盆底下。如果祖父回來,且弄丟了鑰匙——他那時經常弄丟很多東西——他一定會往花盆底摸索,就像當年他給云朵備留鑰匙一樣。

    北京干冷,云朵要抹很多潤膚乳和唇膏。霧霾天或是楊絮天,還要戴上口罩。北京交通過于擁堵,上班時間根本擠不上地鐵。她想念故鄉的鐵軌,那個只供貨車??康男≌九_,四周長滿了無人問津的狼尾草,草堆里棲息著數不盡的蛐蛐和黑斑蛙。小學時候,云朵常常跟著大院伙伴去釣蛙。還有,北京的燒烤是不加蜂蜜的,撒了過多的孜然粉,不好吃,喧賓奪主。

    后來云朵不開心時只能奔赴杭州,另一座溫暖的陌生城市。

    云朵坐在杭州某醫院掛號處的座椅上,眼睛盯著手機屏幕。

    她給彩虹發微信,說你怎么還是一個人。

    彩虹半天回說,忙呢,忙著畢業答辯,忙著找工作,愛情放一放吧。

    云朵說,我幫你介紹對象吧,我手里有不少好資源,家是杭州的。

    彩虹連說不用。

    云朵不回,彩虹也不再回。

    等云朵再抬起頭的時候,她注意到一個個頭不高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橄欖。

    橄欖留著板寸,膚色是那種常年跟陽光打交道的并不勻稱的深棕。此時,汗滴像朝露一樣,掛在他水草并不豐茂的兩鬢。是他那身橄欖綠的制服,一下鎖住了云朵的目光。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小男孩,被他用手掌的虎口架著胳肢窩。云朵覺得他的攙扶過于猛烈和粗暴。

    她不自覺地去眺看他的肩章。金色半環繞麥穗,交叉步槍,一條細折杠,底色是云朵并不熟悉的朱紅。她沒有辦法不想到父親。父親當年的肩章是金黃的底色,凹凸的毛線質感,兩側鑲有紅色邊飾,中間綴著一條紅色的細杠,細杠的中部繡著一顆金屬星徽。在云朵的印象里,父親很高大,他每次抱起云朵,云朵都感覺如同升空,她享受這種劇烈的空間變換。云朵飄在空中。因此,她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肩章,用小手去撫觸。那么多年過去了,云朵依然清楚記得那些升空和撫摸。在她的意識里,八八式肩章一直都在使用。

    在醫院里,來蘇水的味道扼殺了一切氣味,霸道地在云朵的鼻腔里飄蕩。云朵能清楚聽到自己慌亂的心跳。她好想閉上眼,但她依然注視著那個筆直的身影,蒼綠得生動。

    云朵畢業后進了杭州一家少年宮做少兒輔導。她喜歡這里,城中有湖,城外有山,車讓行人,鬧中取凈,忙中得閑。她也喜歡小孩,欣然接納他們的哭鬧和歡笑,這是生命最開始的樣子,她以旁觀者的身份記下了。

    那時在掛號處,小男孩突然哭了起來。云朵看著手忙腳亂的橄欖,主動走上前說,我幫你帶著孩子,你先去處理手頭的程序吧。橄欖定定地看著云朵,嘴唇微張,他的嘴巴周圍同樣冒出星星點點的汗珠。不笑的時候,他左側嘴角上的酒窩,也顯出一道深深的裂紋。

    “看什么?我又不是人販子,信不過拉倒?!?/p>

    “別誤會,別誤會!”他為難地擠出一個笑臉說,“那就麻煩您了!我很快回來。小胖啊,跟阿姨待一會兒,爸爸很快就回來?!闭f完,他趕緊向云朵敬了一個軍禮。他又笑了起來,這回笑得很坦蕩,嘴角的裂紋彎得更深了。

    云朵心里不很自在,什么阿姨,明明是姐。再仔細琢磨,確實不小了,二十五,母親就是這個歲數生的自己,還是晚產,險些要了她的命。阿銘那邊,還沒有任何響動,云朵表面波瀾不驚,內心是有些急迫的。她多希望這是阿銘在醞釀一個天大的驚喜,作為驚喜,當然不能事先告訴云朵。云朵這時就偷偷地笑,浮云流水一般的笑。

    男孩皺著臉,仍然在哭。云朵摸摸他的后背,然后弄出夸張的鬼臉。男孩破涕為笑,是干凈清澈的大笑。這下云朵看出些端倪,男孩目光渙散,也該有三四歲了吧,口水還是不住地往下淌,云朵的一包餐巾紙快用完了。他無法獨立行走,云朵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她想到了剛才他父親的挽臂。

    在把男孩交給他父親時,云朵戳了戳他的肩章,問:“哎,你這是什么兵種?”她故意選擇一種略顯輕佻的口氣,她已經有好些年沒有使用這種語氣了。她太清楚這個語氣意味著什么,在脫口而出的時候,她自己也有一點啞然。

    “武警,我是消防員?!遍蠙旌┖┑匦φf。

    云朵輕輕地“哦”了一聲。

    輪到云朵走進手術室。局部麻醉。云朵能感受到刀槍劍戟在自己身上揮舞時,那些丁零作響的撞擊聲。不痛,但撕扯感是實實在在的。對這一切,云朵只能作壁上觀。她忽然想到“終結”這個看起來很抽象的詞?,F在,她的身體一片狼藉,有些東西徹底終結了。云朵的眼淚像兩條湍急的小溪,嘩啦啦地流向耳蝸。冰涼涼的,癢也是涼涼的癢,讓人一點也積極不起來。她聞到了血的腥味,她想到肚里的那只血龜。此刻,血龜重新在體內一點一點地爬動,它四趾鋒利的尖爪,抓撓著松軟的臟肉,它的頭顱高高地昂起。它肯定很想要爬出來吧,去看看這個多彩的世界。

    當云朵瘸著走出來時,橄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他沒有走,男孩在椅面上睡著了。

    “我說家屬,趕緊攙著啊,愣著坐那兒干嗎?”中年女護士擰著眉頭發話了。語氣很沖,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飄得有些遼遠。

    橄欖鈍了幾秒,迅速跑了過來。云朵的腦袋白煙彌漫,云遮霧障間晃出一抹綠。她當時唯一想到的,是橄欖平時一定是位十分敬業的消防員。

    當他用雙手纏緊云朵的手臂時,云朵想把他推開?!皠e碰我,我認識你嗎?”她的話越發驕橫,好像這真是他犯下的錯,他理應無條件地接納她的抓狂、任性,甚至是謾罵。

    橄欖不說話,他沉著臉,一手抱著男孩,一手牢牢抓住云朵的胳膊。他的任性同樣出乎云朵的意料。

    阿銘告訴云朵,他要去當健身教練。

    他不想再讀書了,讀不下去,任怎么偷奸?;部疾贿^關。好在他有一副好身體,也有一副好皮囊。

    云朵最近上班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腦海里總是出現一臺跑步機,阿銘越發顯出線條的手臂上披著一層汗,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亮得有些刺眼。他的身旁傳來很多女人的聲音,有的嬌滴滴,有的嗓門粗糙。什么年紀的都有。云朵聽到過太多關于健身教練的風言風語,但她盡量讓自己釋懷。她是誰?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云朵啊。

    可現在的云朵,心不再那么飄飄然,像那老歌里唱的,是雨做的云。在假山的那一夜,云朵明白了一個道理,她所有的有恃無恐,其實都是阿銘給的。沒有了阿銘,她什么也不是。祖父已經不見了。她何嘗不想掙回從前的那份泰然?

    面對最近開始晚歸的阿銘,云朵總是心里帶氣。她不會正面發泄,她不想徹底失去尊嚴。她故意把空調的溫度調高,阿銘受不了熱,但她卻躲在空調被里直說冷。她把阿銘的拖鞋踢到床底下,阿銘找半天,云朵也不吱聲,她以為自己在暗暗得意,卻發現心在悶悶地痛。她挑釁說阿銘你有口臭,酸苦酸苦的。最讓云朵失望的是阿銘的不爭,一副無所求無所謂的樣子。他一直在退讓,大步流星地退守,他的不抵抗政策讓云朵徹底慌了,可她連吵架都吵不起來。

    那天,云朵終于放棄了捍衛多年的底線,讓阿銘又把腦袋挨在她的那個地方。她從阿銘的身上聞到一股風油精的味道。阿銘,阿銘,你是不是涂了風油精?阿銘不理,他像一個好不容易得了玩具的男孩,正在全身心地投入。云朵摸摸阿銘的腦袋,她感覺自己正撫摸一頭溫順的松獅。云朵在默默地淌淚,像是被風油精刺激到了淚腺。何來的風油精?她知道有些東西在無法挽回地流逝。阿銘贏定了。

    再去醫院的時候,云朵糾結再三,還是趕在信號接通前摁掉了打給阿銘的電話。她最后撥通了橄欖的號碼。橄欖到得很快,像是一次迅疾的出警。云朵不會猜錯的,他肯定是一位優秀的消防員。

    暮色四合時兩人走出醫院,云朵為了表達感謝,說都那么晚了,我請你吃飯吧,我兜里沒錢了,只能請你吃沙煲粉。橄欖不同意,說要去吃大餐。云朵吃力地搖頭,擠出一絲力氣說:“大餐都要叫號排隊,你要餓死我嗎?”橄欖點點頭,憨憨的笑容再度掛在他深棕色的臉膛。他連說我笨的。云朵這次很順從地被他攙著。

    餐桌上,橄欖幾次低頭又抬頭,抬頭又低頭。

    “別看了,也別問了?!?/p>

    然后兩人就這樣不說話,呼呼地吸著米粉,云朵多要了一個茶葉蛋。橄欖想付錢,云朵一把拽住?!拔覐牟磺啡巳饲?,你不要這樣?!遍蠙旄贫涮撊醯哪抗鈱σ暳艘谎?,再將視線移落到她青白的手臂,老老實實把手里的錢折了回去。

    在橄欖的兒子動手術那天,云朵也陪同在側。她把上班穿的高跟鞋脫了下來,從袋子里掏出一雙平跟涼鞋。她一邊俯身勾鞋后跟,一邊對橄欖說:“還是平底鞋舒服,我可不是要照顧你的身高??!”

    他們都笑了。橄欖難得把眼睛擠成一條縫,說:“你隨意,我這輩子靠天靠地,就是不靠身高?!?/p>

    云朵問起橄欖臉上的疤痕。橄欖只說,工傷。

    兩人這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橄欖是稍息的姿勢,云朵將手臂抱在胸前。她在醞釀一番后,還是問出了聲:“孩子他娘呢?”

    橄欖扭頭看著她,他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錯愕。更讓云朵沒料到的是他的坦率。他的話像老家水圳里的山泉,嘩啦啦地涌。一年多前,她就跟人跑了,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受不得這種苦的。她的心會痛吧,但到底還是錢更重要吧,你覺得呢?不說她了吧,怪鬧心的。你看,紫藤花開了,張燈結彩的,很好看吧?小胖最喜歡紫藤了,一看見紫藤就手舞足蹈。云朵發現他說話喜歡帶個“吧”字,可能是為了稀釋內容本身的張力吧。

    “你就沒有一點責任?”

    云朵拿過小胖的病歷單。唐氏綜合癥,外加先天性心臟病。她的手很小心地抖動了幾下。好在她搶先把高跟鞋給換了,否則她人也極可能會跟著趔趄幾下。

    橄欖有些不知所措,顯然他從沒有碰到過這個問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云朵能聽到頭頂燈管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我不應該有孩子?!遍蠙煺f。他少有地不是那么中氣十足。

    云朵現在看向光線眩目的走廊盡頭。一個藤架的紫藤花正熱熱鬧鬧地垂放,展示著不同深淺的紫色。原來紫藤是春天開花。

    順著剪刀筆直的行進路線,略微泛黃的頭發漸次脫離了云朵的腦袋。這個過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發絲太密,云朵剪得很吃力,頓頓挫挫,很契合告別時的不舍。發辮一尺有余,粗粗的一叢,揮發出淡淡的清香。云朵更愿意相信這是所謂的“女人香”,而不是什么護發素的味道。這一攏長發,云朵從高中一直守護到現在,該是恩斷義絕的時候了。這些頭發握在云朵的手心,像一柄道人擺弄的拂塵。云朵確實很想拂去一些心上的塵垢。

    橄欖問過云朵,是那種小男孩犯錯的表情,自己先怯了一截:“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嗎?”

    云朵很坦蕩地望著他,耳濡目染,她已經掌握了橄欖那種隨身攜帶的坦然。她說:“我對橄欖綠是有特殊的情結,這我也無法控制。你的身份讓我天然地產生好感,最開始應該說是好奇吧。但我可不是在尋找父愛,我的父親永遠只有一個。而你,也只有一個?!?/p>

    最近流行“大叔”,青春萌動的少女都在說老男人的好話。成熟,穩重,體貼,幽默。她們說到大叔,滿腦袋都是木村拓哉和金城武的形象。云朵覺得可笑,真實的大叔,腦滿腸肥,能把無聊的笑話當好幾天的樂子,不厭其煩地提及新近的政治生態和金融股市。重復,可怕的重復,就跟小時候云朵拽著祖父,催他一遍又一遍講述關于山林野人的故事一樣。云朵對大叔沒有好感,他們那副指點江山卻又錯漏百出的模樣,與其說滑稽,不如說悲涼。他們以為自己把這個世界琢磨得無比透徹,殊不知自己隨時會被這個世界裁汰。被小鮮肉們裁汰。對啊,蔬菜都知道挑新鮮的吃,人為什么不是新鮮的好呢?對于男人,云朵覺得大五歲是一個界限,不能再多了。橄欖聽后,故意把胸脯拍得很響亮,作出虛驚一場的樣子。

    云朵工作之余都來陪伴橄欖和小胖。她教小胖漢語拼音和五線譜,小胖對音樂很感興趣,咿咿呀呀地哼哼,弄得云朵頗有成就感。另外,云朵居然跟橄欖母親相處得十分融洽,這讓云朵自己也暗暗吃驚。

    橄欖母親是來這邊幫襯照顧小胖。她們在一起會聊速生桉種植對水質的影響,聊糖廠和紙廠的倒閉,聊蛀木蟲富含高蛋白、可以炒來吃,聊宅子內水火不壓十字線。云朵動用從祖父那里聽得的知識,與這位當年插隊便一直留在鄉下的婦人攀談。她們之間類似的對話,是云朵一種變相的回憶。她把祖父的點點滴滴重新在腦海里整理一遍,很系統。她是在模擬祖父說話。

    那段時間,云朵總是哭哭啼啼,眼袋又紅又腫。橄欖說,不要緊,有小胖,而且我老家還有一個弟弟。再說了,兩次嘛,好好養養身子,準好的。

    云朵這時就探出左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怯怯地說:“三次,在認識你之前還有一次?!?/p>

    橄欖不言語了,長喟。云朵說,嫌棄我了吧,嫌棄我了直說。橄欖拍著大腿說,你怎么那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就不能……他什么也不說了。

    阿銘已經走了,這回是徹徹底底地離開,任憑云朵怎么呼喊、如何乞求。但云朵既沒有呼喊,也沒有乞求。當年云朵一直不忍心切斷的那根線,終究是被阿銘給親手掐斷。她自己是無罪開釋,他們都是無罪開釋。感情里沒有對錯的,那么多年了,只有感恩。

    阿銘坐上一趟據說前往上海的高鐵,他說云朵,我們終究是兩類人。他用了一個比喻,云朵不知他想了多久才憋出這個比喻。他說,犀牛和犀牛鳥,應該找另一頭犀牛,和另一只犀牛鳥。這時候還搞文藝,云朵就有點掛不住了,愛情哪來那么多的喻體,尤其是他們的愛情。云朵本來想懟一句:“戀愛的章法,老娘比你懂得多?!边@跟感情的糾葛無關,不過是人爭一口氣。但她忽然意識到,作為彼此的初戀,她并沒有額外的戰功供她鄙棄阿銘。云朵當年的那些風花雪月,只不過是些風花和雪月,她沒有資格在阿銘面前談感情何為,談風雪和歸人。

    云朵聽到不少人說,阿銘跟了一個富婆,是他手里的一個女學員,總愛拉著他練習健身球,這下阿銘一勞永逸了。也有的說是一個挺俊俏的女孩,說你們家鄉話,旁人一個字也聽不懂。云朵的心有種被蛀空的感覺,不疼,但空空蕩蕩,從沒有人在她的心里放上一顆樟腦丸。

    云朵終于可以睡起安穩覺,此前她都認定自己要跟失眠長相廝守了。云朵有時甚至也問自己,她是不是等這一天等了好久,等得都有點興味索然。

    小胖今年六歲。生日那天,云朵給他買了一件暗紅色的小唐裝,外面配套一件淺紅的馬褂,前后鑲嵌著密密的福字。小胖很開心,那晚吃了很多蛋糕,平常他的胃口可沒有這么好。

    這個冬天杭州很冷,已經連著簌簌地下了三天的雪。雪花飛舞,下得有些慌亂。云朵那時在趕往醫院的路上,隱隱聽到小胖喊了幾聲:媽媽。她希望就是這兩個發音。

    小胖終究沒能挨過這個冬天。

    透過家里霧蒙蒙的窗戶,云朵看到消防隊家屬大院里,很多小孩正在被白雪覆沒的草坪上打雪仗。他們的叫喊聲很鮮亮,像一卷點燃的炮仗。

    云朵再碰見彩虹是在春節,大年初二回娘家。

    距離上一次兩人見面,已經過了五年。五年,縣政府移了位置,蓋了新樓,火車站也能進人了。此外,城里還多出了兩座公園,一個跟太平天國分封建制有關,一個跟祖籍在此的武俠小說大師有關。云朵都去過,修得不賴,只是沒有看出太多與歷史的關聯,但飯后散步還是蠻不錯的。本地人不收費。云朵講出很多生僻的本地話,售票員才答應給她免票。橄欖就不行了。

    彩虹向來討人愛,學習成績不錯,大學的生活順風順水。臨近畢業,她打算跟某國家電網公司簽訂三方合同,卻無故消失了?!跋А痹谠~典里的含義是:人或事物逐漸減少以至沒有;不復存在。彩虹是前者。

    在那之前,有一個不遠不近的朋友突然加她微信。他們上來就聊得很熱烈,從童年趣事到情感創痕。他說怎么那么巧,我也最近剛失戀。最后那個男生說,你要不要改天來我公司看看,要是樂意,就跟著我干,薪金比電網還強,要是不樂意,拍拍屁股走人,主要是我想見你。沒有理由不走那一遭,彩虹后來反思,就算讓她重來一次,在那個時候,她也還會作出跟當初一樣的選擇。

    在那里,彩虹第一次意識到自由并非一件理所當然的事。等都明白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陷入某種迷糊的境地。被他人強迫,也被自己暗示,既然無從抵抗,那就一路迷糊吧。她每個月還會給父親發一條短信,發出之前,那個男生會對短信內容進行一番增刪,像位兢兢業業的文字編輯。兩年以后,彩虹被當地民警解救出來。這件事一度鬧得挺大,但又迅速消失。這里的消失是后一個定義。

    從此,彩虹的精神就不大好,老喊腦仁疼,像有人相準她的太陽穴,用沖擊鉆來回進出。她動不得大怒,一生氣就頭重腳輕。而且飯菜必須趁熱吃,不然就惡心反胃。據說,是在里頭每天剩飯剩菜給吃怕的。

    彩虹對那兩年時間里發生的事情記不太清楚了,她對人都這么說。她只知道自己住在一個靠近河岸的房間?;ò椎膲Ρ?,天花板的角落上有黑灰色的蛛網。蜘蛛不見了。

    “透過防盜網,能看到一條橘紅色的小河。福壽螺粉紫色的卵子,像紫藤花的花蕾,密集卻又孤零零地掛在岸邊。偶爾有野鴨鳧過來,應該是野鴨,我從沒看見有人來追趕這些鴨子。

    “課后的休息時間,我喜歡扶在窗臺上,看這條橘紅色的小河。我盼望著鴨子能出現,或者其他一些活動的東西,比如風吹草動。有時我肉眼就能發現蘆葦叢里窩著白晃晃的鴨蛋,得有拳頭那么大,我從來沒見人來拿走過。反正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晚上躺下的時候,耳畔傳來咕嚕咕嚕的水聲,這讓我非常踏實,水聲不會拋棄人,也不會背叛人。永遠都不會。就算有??菔癄€的那一天,也不是流水本身的錯。伴著潺潺的水聲我就在想,這些鴨蛋什么時候能孵成鴨子。我整個人就有了盼頭?!?/p>

    彩虹后來回了老家。電網的工作吹了,應屆生的身份也沒了,更主要的是她的心萎了,像一朵丟失了水分的枯花,完完整整,卻沒有了生機。她在縣城幫父親打理單車維修鋪?,F在,彩虹的父親也開始修理摩托車,單車的業務交給彩虹。到底是聰明的女人,彩虹的手藝很快就趕上那些歷經多年實戰的老師傅。

    很多消息云朵都是從旁人嘴里東拼西撿兜回來的,彩虹的微信早已人去樓空,她很久都沒再聯系過云朵。云朵也是。云朵有想過給彩虹打個電話,但終究沒能找到一個很好的由頭?;蛘哒f,她不知道應不應該。錯過了一站,跟著就錯過往后所有的風景。這就是心高氣傲的女人,女人的戰役是不冒煙的。那個本來屬于家庭套餐的號碼,如今被越來越多新鮮的號碼擠到身后?;蛟S,那個號碼也已經改旗易幟了吧。

    云朵是在去配鑰匙回來的路上,在小區門口碰見有些瑟瑟發抖的彩虹。彩虹估計已經在這里站了好些時候。她為什么只穿一件薄羽絨,擺出故意討人憐惜的樣子?

    云朵跟民主街那家五金店配鑰匙的師傅熟,難得回來一趟,難免多聊兩句。那把蓋在花盆底下的鑰匙,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會長滿臃腫的綠銹。云朵每年回來,都會去配換一把嶄新的鑰匙,重新塞入花盆底下。

    “挑著貼赤口的日子,給我拜年呢?”云朵提醒自己去笑。她笑得很隱晦。

    現在兩人的腮上都浮出那種禮節性的笑意。她們并排往小區里走,云朵恍然間又回到了校園時代,只是她們沒有把手臂交給對方。

    彩虹終于開口,她說:“云朵,對不起?!?/p>

    “別說了,我都知道?!痹贫涞淖旖沁€維持著上揚的態勢。

    彩虹讓自己顯出一絲吃驚,可她活泛的眼珠出賣了她。她的演技不好,她們都不好。

    云朵說,從北京到杭州,飛機票太貴,坐普通列車時間又太難熬,所以她每次去杭州都乘坐高鐵。平均需要六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那次國慶,她給自己提前多放了一天假,下午就到了杭州東站。她在給他整理書桌的時候,發現書本里塞了一張社會實踐證明,蓋了一所江西某鄉鎮小學的公章。

    “他可真粗心?!?/p>

    彩虹的臉燙紅起來的時候,有些讓人心生惻隱,何況她還在哆嗦著。

    “何止呢?男人的心思全體現在行動上。他愛不愛我,有沒有之前那么愛我,我可是一覽無遺?!痹贫淅湫α艘宦?,她現在換成一副世事洞明的姿態。

    “有一次,我們約好在教學樓前的假山碰頭,結果他臨時突然取消了。后來我才得知,他在那里發現了你和飛哥?!辈屎绲囊袅糠诺煤艿?,還是跟以前一樣,低調又理性。

    云朵沒有接話。她的牙齒突然咬得緊緊的,旁人看不出。她沒想到會有那么久遠。

    彩虹說,他的心里從來沒有放下你,她無法一直接受這樣的局面,她需要一個交代。所以臨畢業前,她跟他提出分手?!安粦摻蟹质?,而是了斷。那段時間我很糟糕,比任何時候都要糟糕,腦子一片凌亂。人在脆弱的時候,特別迷信能帶來力量的東西。那種力量感,或者說,盲目的沸騰。都是罪有應得吧。但我唯一還感到愧對的,就是你?!?/p>

    彩虹兩只淡青色的手掌在胸前揮舞了一陣,最后跟隨話音一起落下,她的中指現在貼在褲縫線附近。彩虹埋著頭,臉上泛起波浪狀的紅紋。

    “都過去了,我們都得朝前看?!痹贫渑牧伺牟屎绲暮蟊?,她感覺自己的手直接陷了進去,像是觸摸到了彩虹的肩胛骨。彩虹比從前要瘦很多。不管哪一方面,她們都已經是陌生人,云朵讓自己再度確認這一點。她卯起了一點勇氣,仔細端詳起眼前的彩虹。還是那么好看,到底是老天爺的造化。

    “現在還長濕疹嗎?”云朵是突然想到的。

    彩虹愣了一下,依舊垂頭,說:“老德行,沒變?!彼丝棠樕系那妇?,比之前來得可愛了些,好像她的皮膚是云朵托付給她的,她為照顧不周而懊惱。

    她們又走了幾步,彩虹說,沒事我就先回了,本來不該今天來找你的,但又擔心你急著回去,這樣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遇上。

    “對了,你剪短發很好看,襯你的臉,更襯你的氣質?!痹贫溥€是低著頭,但不像是奉承,至少不全是。

    云朵正尋思如何回復,遠處忽然切進一聲清脆的叫喊——

    “媽,老爸喊你回家吃飯啦!”

    一個戴著黃黑格子鴨舌帽的小男孩,趴在某幢單元樓四層的欄桿上,沖著樓下空地喊。他的聲音遠遠蓋過了縣城街道上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在小男孩的左側,端坐著一盆老氣橫秋的三角梅。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