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9年第2期|彭家河:每天穿過春熙路

彭家河,“70后”,四川省南部縣人,四川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花城》《作品》《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散文選刊》等,有文字入選《2011中國散文年選》《2012散文選刊佳作選》,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聽風》等。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這是一條街名的由來。
每天要穿過的高樓的下幾條巷子和步行街,一直都是熙來攘往,春光肆意。我佩服兩千多年前那個稱為老子的人,在他一句話里只取兩個字,就成為國際大都會成都的地標——春熙路。
成都很大,許多街巷都沒有去過,連街名也沒聽說。成都也很小,逛來逛去就是一條春熙路。之前在節假日逛過幾回,與風 景區不同的,春熙路是人看人,人永遠是春熙路不變的風景。在這幾條殊途同歸的街巷中,游客們無非也就是吃穿二字,買吃的、試穿的。逛累了找不到地方歇腳,就到街心小廣場的臺階上坐一坐。小廣場上有個雕像,那位坐在高高椅子上已曬得漆黑的老先生目光如炬望著遠方,我知道他在思索建國大綱,沒工夫理會路人。我們在他腳下無所事事,歇息得差不多了,便拍幾張照片發朋友圈,然后到附近負一樓尋食。春熙路周邊有不少廣場。有次,娃娃們說在群光廣場六樓逛,我在街巷里轉了不下十個來回,只找到巴掌大的中山廣場,更別說什么六樓。當年刀郎在2012年那場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的第一場雪中說過,有輛??吭诎藰堑亩菲?,帶走了最后一片飄落的黃葉,我也一直納悶,新疆的公共汽車是在天上飛嗎?無獨有偶,當女兒指著樓上的招牌,我才發現春熙路的廣場也不全在地上。時代廣場、古跡廣場、九龍廣場、郁金香花園廣場,你能分清誰在天上誰在地上嗎?春熙路不光廣場可以在天上,商場餐廳廁所什么的也有在地下的。原本以為地下就沒有什么看頭,結果,春熙路的地下比地上還富麗堂皇。逛過幾回成都的街巷,不得不承認,整個成都與春熙路一樣,是立體的。只不過,成都的立體與只是地上立體的重慶不同,成都的立體分地下、地面、空中三個層級。
中山廣場那個偉大的老人背后,有間小小的冰激凌店,好像只賣冰激凌,不知道冬天是不是也賣。不過,即便是火熱的夏天,我也不會光顧。只是有一次,女兒實在渴得不行了,妻子大方陳辭“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并要我慷慨解囊。具體是多少錢我都忘記了,只記得付錢時,我的心比哈根達斯還涼。一根雪糕取個洋名就賣那么多錢!這個店居然就在“天下為公”的標語旁邊。這地段的房價每平方米早就在五位數以上了,我想只有哈根達斯可以在這里長年生存,要是開一間饅頭包子店,即便是每份漲五倍,估計讓馬云來經營,過不了多久都會破產。那年夏天,伊藤洋華堂樓下擺出了一排冷飲小攤。我周末加班路過時發現有一種五彩的雪糕很漂亮,嘗了一個,既冰又甜,一連打了幾個舒服的寒戰。想到出租屋里的妻子和女兒,于是咬牙花二十元錢買了一粉一綠兩根雪糕。剛從小攤上買過的雪糕冒著冷氣還發出柔美的光,看著十分舒心。我心平氣和地快步穿過春熙路往回走,當我走到春熙路南段街口的天橋時,發現雪糕已經在滴水了,紅綠的糖水在我手上畫出讓我心痛的彩繪。我想,就這樣一點一點滴,估計回到家也不會有多大影響吧。想不到,當我經過走馬街,又經過科技廳時,整塊雪糕已經變軟了,如果拿的姿勢不對,它就會整塊掉落,但是跑快了,震蕩大,會更危險。我只得耐著性子輕步快進,同時還不停地變換姿勢,讓雪糕中的小木片均勻受力。經過老古巷、成師附小、向榮橋到達陽光365樓下,兩塊雪糕已經越來越小。進了公寓,電梯慢騰騰地下來,然后一停再停地到達十樓。我一到門口,趕快叫出妻子女兒品嘗新鮮美味的彩色雪糕,她倆不明就里地拿著我千辛萬苦買回的彩色雪糕,差不多就只剩兩片灰白的木片了??吹剿齻z把木片放到嘴里,我感到非常慶幸,這兩塊彩色雪糕終于沒有完全在陽光下融化完。
我從中山廣場經過,只要在轉角處看孫先生,就會發現他正好對著對面樓上的電子屏幕,好像又在看露天電影。其實,一天到晚,年復一年,這個瘦小的老人都獨自一人在看各種商品廣告。一天清早,我發現有位頭發灰白的瘦弱老婦在雕像面前打躬作揖。??!這位老人是不是傳說中燒香找不到廟門的人呢?磕頭都找錯老爺了?我特地繞到她身后,發現她悄悄地四下看看,然后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向兩米多高石基上坐著的雕塑鞠躬。我想,這位老人不是直接受惠于孫先生那個時代的人,那她這些在常人看來已經是十分怪誕的舉動,應該從哪個角度去理解詮釋呢?連續幾天,我都發現這位老婦人在那里,仿佛是天主徒在早禱?;蛟S,對于一個忠實的朝拜者,所有的雕像都是神。每天上班寫材料,很累,經常抄近路經過中山廣場后面的小巷。一天,發現路人在廣場后面的地下室上上下下,我也跟著進去探訪。大理石臺階一塵不染,我原以為是地下商場,幾轉幾轉來到底下一看才是間廁所。幸好這廁所不是很臭,不然,地面上那位老人咋受得了!
有時,我也會穿過一條不足百米長、三米多寬的小巷,叫正心堂文化藝術走廊,里面全是賣小吃的,另一面墻壁上有模糊的浮雕,巷口有一塊碑記,介紹正心堂慈善會清末以來百多年的歷史,如今早年的建筑已經遷建到了金堂縣趙鎮。我時常在這巷子口的“大科甲巷臨3號”外看到一位鐵塔似的黑臉壯漢,披甲戴盔,揮動著丈八長矛,我知道這位威風凜凜的將軍便是離開長坂坡的張飛。當年他在當陽橋上大吼:“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讓曹軍聞之盡皆股栗?,F在他依然一臉正氣,聲如巨雷,只不過在春熙路大喊的是“牛肉面!牛肉面!”行人聞之無不欣喜地與他合影。由于張飛曾在我老家鎮守,威名遠揚,我從小就認識他。如今,大哥劉玄德已經早逝,蜀已早亡,三弟翼德只得落草為仆,頂著烈日堅守崗位,委身于市井小巷以求生存,但我對他卻敬意倍增,在遠處向他行注目禮。王城的姓氏都改寫,你還在這里守著夜。唉!人生無常,生活還得繼續??!看到周圍店鋪里各種三國文化系列產品,我知道,三國風云在春熙路將永不落幕。
秋冬的早晨,霧霾時常出沒。拐過群光廣場的墻角向東進入聯升巷,一抬頭就會發現狹窄的樓縫間掛著一個圓圓的燈籠,但燈籠不紅,偏灰白。仔細一看,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在濃厚的霧霾包裹下,太陽正像被拴在不遠處建筑工地的塔吊下??吹竭@場景,我也啞然失笑,你居然也有今天!在城市和霧霾里,這個萬物之主也會如此狼狽。當然,沒有霧霾的清晨,拐過群光廣場的墻角,萬道霞光刷刷地從樓縫對面照過來,正如人們競相追捧的曼哈頓懸日??磥?,只要身邊有高樓,哪里都是曼哈頓,只要你早出晚歸,也會遇到曼哈頓懸日。在炫目的霞光下,一個個早起的青年隨手在街邊買幾個包子、一袋豆漿或者吃碗小面,然后繼續前行,進入水泥叢林開始新的一天的都市生活。我經常納悶,這樣的都市生活,與電影里面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據說春熙路的繁華在全球都是排得上號的。我每天穿過春熙路,也沒有多少自豪感。幾條錯綜復雜的步行街一直都不知道名字,走了一年多,我堅持每天不走同一條路,這樣走了些時間,基本摸清每條街道的去向,也沒有記住那些街名。街巷的一樓基本上是服裝店、金店,二樓或者負一樓是食店、超市、書店,然后就是些賓館、健身房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店招。其中有一個店叫某某鬼校,我一直也沒有閑心和決心上去看看鬼校到底是培養什么鬼的。想必也是人來培養吧,人在沒有變成鬼之前,還能培養出合格的鬼嗎?周圍那些直插云霄的高樓,只有空中廣場和熊貓翻墻的那幾個地方,我帶孩子去看過,極盡奢華,嘆為觀止。但所有的物件我都沒有信心詢問,轉一轉就算到此一游。
白天的春熙路千篇一律,夜晚又是什么光景呢?有人說,到春熙路,打望是第一要務。我經過一年多的順路調研,終于發現了春熙路的美女活動周期表。上午七點至十點,美女比例約為百分之一;上午十點至十二點,為百分之五;下午一點至兩點,為百分之十;下午三點至五點,為百分之二十;晚上六點至深夜十二點,比例會高達百分之百。由此推斷,春熙路的美女與我們,可能不是同一個人類。每天一早,忙忙碌碌趕公交地鐵,然后在路邊買油條豆漿邊走邊吃的打工族,即使是天生麗質,這樣折騰個三五周,我想也會面黃色衰。只有在吃飯時間和夜晚,習慣晝伏夜出的美女們便會把春熙路裝點得活色生香。十二點過后,更多的是收拾店面關門的夜班員工,這是美女們不屑的工作。
凌晨時分的春熙路,估計很少有人見識。我經常在辦公室加班,等忙完回出租屋,已是深夜。那年秋冬,我時常會獨自一人穿過昏暗的街道回去,燈火闌珊處,安靜空蕩,驀然回首,夜行的的士再也驚不醒沉睡的城市。后來我發現,春熙路的深夜沒有夢中人,只有三五個值深夜班的保安。所有的大樓都是賣場和寫字樓,不會有人夜宿,深夜的春熙路是一座昂貴的空城,這里永遠不會是家。經過一個個小廣場,不時有幾個工人在寒夜中拆除或者搭建廣告臺,難怪這些步行街一夜之間會出現不少新鮮的景象,包括手捧鉆戒的熊貓、沉入水箱的汽車、五彩繽紛的星光大道以及各種展覽。在光鮮的白天,估計沒有多少人會想到深夜勞作的工人。我路過這些工人,他們默默地忙著自己手上的事,與我白天經過這些街道時一樣,一切仿佛與自己無關,自己只是來這里要掙取微薄的薪酬。有時也會遇到運垃圾的車輛、穿著棉襖的巡夜人,我們都互相審視著擦肩而過。有一次,有輛深夜出沒的人力三輪車從身后跟過來問我要不要去看演出,我成天為房價、子女入學、家屬工作攪得心情沮喪透頂,看到這個混得似乎比我還沒出息的中年車夫,我也不忍心打擊他,只是默默走開。
正因為送孩子到校后還有一個小時的寬裕時間,我可以每天早早地穿過春熙路,然后下午三點又提前溜號到學校接孩子。就這樣來來回回,每天面對IFS高大玻璃墻上的蕾絲裝飾、與警察斗智斗勇的摩的師傅和大口嚼食芽菜包子的風樣淑女,細細品味人稱世界上最繁華的這幾條街道,努力尋找這座城市的優點。
一年過后,我在遠離春熙路的地方按揭了房,簽下了二十年的房奴期,從此再也沒有那樣早晚不見太陽地在繁華的春熙路穿行。即便是再次路過,也視若無睹。我知道,我看到的只是生活表象,遠遠不是人間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