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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19年2期|禹風:圓舞浜黑蜀葵(節選)
    來源:《當代》2019年2期 | 禹風  2019年03月22日09:19

    第一章

    斯德哥爾摩的天如此湛藍。

    秦陡巖右手遮在額頭上,眼睛往前看,他看見陽光下北歐城市黃色的石頭建筑,缺乏游人的寧靜街巷。換崗的皇宮衛兵懶洋洋騎在白駿馬上,從他身邊經過。

    頭一抬,藍色天宇澄凈無云,完全與秦陡巖熟悉的灰色天空不同。怎么形容這天空?好比橫陳一個金發碧眼北歐女郎,讓人一下子想不起圓臉扁身材的家鄉妹。一只鮮紅熱氣球滑入視野,航行高天。秦陡巖渾身一震,悲從中來。

    他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旅游的。茫茫人海,幾十年分開,又沒理由通過當地警察局找,只能玩偶遇。偶遇?開玩笑!談何容易?簡直天方夜譚,浪漫沒底線。

    熱氣球如一只瓢蟲,從秦陡巖眼睛里爬進去,爬到他心上。他是那么一個人,趴在熱氣球下面竹筐里,俯瞰歐洲老城,尋找一只曾癢癢過他的螞蟻。他知道自己這姿勢背對著天,蒼穹在他背上,暗示他逆天行事,不會有啥好結果。

    路的盡頭,一個金發婦人走過來,在挺遠的地方,她瞥了亞洲人一眼。這個亞洲人有點怪,他抬頭久久地看熱氣球,仿如一個孩子。他的臉完全落在亮晃晃的陽光里了,陽光把他不同尋常的哀怨明凈地襯托出來,仿佛他走遍了地球,沒找到自己夢想。金發婦人心里頓時有了一點悲憫:這是一個亞洲人,亞洲人臉上往往看不到表情,獨獨這一個,卻像幅古典油畫,畫意全在臉上。

    秦陡巖低下臉,眼睛和金發婦人的藍眸子剎那間對看了一下。他通身一抖,婦人眼里的善意如閃電,擊中了他滿心的夜空??奁臎_動哽住他喉頭,眼淚立刻盈滿了眼眶。

    金發婦人往前走了幾步,步子遲疑著慢下來,她轉身看看秦陡巖,正看見他側過身抹掉腮上淚水。婦人朝秦陡巖走過來,柔聲問:“先生,先生!您不舒服嗎?”

    秦陡巖慌忙把手從臉上拿開,他綻出一種儀式性的微笑,如小黃瓜頂尖上也綴朵細細的花,他回答:“哦!謝謝您,夫人,我沒什么?!?/p>

    他分明看見婦人關切而詢問的神色,那種基督徒女人的善意,顯然她并不信他的客套。他遲疑了一下,像被人逼到墻角的一只貓,弓起背喵喵:“謝謝!我只是有點感傷,請由我自己去吧!”

    金發婦人點點頭,溫柔地笑了:“好的,先生。請原諒我的冒失。祝您愉快!”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秦陡巖目送她背影,喃喃自語:“女人啊,你何必管不住自己的愛心?你或者養幾只貓狗吧。人可比貓狗麻煩多啦!”

    他已在城市的中心區域走來逛去快三天了。這里是這國都城的心臟:古皇宮、商鋪、劇院、花園和餐館都在方寸地上。秦陡巖來自一個無比熱鬧的中國大城,他和他正尋找的人從小住過熱鬧大城無比喧嚷的城中心??墒?,為什么那人卻不出來擁抱不可或缺的熱鬧呢?若住得遠,尚可以解釋;若就住附近,三天不到紅塵中來消遣,就太不符合她的性格和習慣啦。

    秦陡巖又饑又渴,他該去吃喝點什么了。當心靈開出花朵的時候,身體往往成為被忽視的根莖。秦陡巖已很久沒好好吃東西,他不是隨便買個擠上黃芥末的熱狗充饑,就是走到酒吧要一杯濃烈的本地生啤,似乎下一個五分鐘他就要和他尋找的人來個久別后的邂逅,沒時間浪費給食物。對他而言,心靈震顫高于腸胃蠕動,他是形而上的人,不是俗物。

    由于失望而非食欲,他決定同自己的肉體妥協。他一邊走向最近的餐廳,一邊保持偵察兵眼神,到處搜尋。躍入眼簾的飯店靠在海灣探進城區的細長觸角邊,雖然還起伏藍藍咸水,看上去已是條內河河道。餐桌靠近水道布放,桌子上方有玻璃遮陽棚,棚子是敞開的。秦陡巖選擇這家餐廳,除了近,能保持對街市的視野。

    “我要一杯自由古巴?!彼麑ΦS眉毛的侍者交代,“可樂加朗姆酒那種!”

    侍者若無其事點點頭,轉身就跑回吧臺后頭去。秦陡巖聽著碎冰塊的聲音,嘆了一口氣,排不盡的勞累跟著嘆息涌出來,猶如褐色汁液從可樂罐噴濺。

    嘟嘟冒氣的雞尾酒放在面前,上頭還擱了片新鮮青檸檬。秦陡巖悄悄打量侍者,看出他有三十五六,不算毛頭小伙子了。秦陡巖就從口袋里掏出皮夾,打開,兩根指頭穩妥地把那張藏了多年的舊照片拎出來。

    “勞駕?!彼⑿σ幌?,仿佛他辦的是什么正

    經公事,“您見過這個中國人嗎?當然,這是她年輕時的照片,現在差不多是我這年紀了!”

    秦陡巖沒抱任何希望能得到線索,他只是坐下吃飯,要借著這加油的時間,繼續為搜索做點什么,所以,侍者端詳照片時,他跑神了,看見了遠處的冰激凌店。

    侍者對他說了句什么,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著實嚇一大跳:“什么?你見過她?”

    “見過?!笔陶哒媸莻€不會笑的北歐漢子,他蹙著眉毛,那抹淡黃留在了秦陡巖記憶里,“很多年以前?!?/p>

    “多年以前?”秦陡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么說,她已經很多年沒在附近出現了?”

    侍者歪過頭,像靠在自己左肩上思想:“如果我沒記錯,那時候我還是中學生。這位姑娘她不會說本地話,還在學。她問過我一些問題,還沖我笑過?!?/p>

    秦陡巖有點相信了:“是的,你記住了她的笑。她笑起來,天氣就晴朗了?!?/p>

    “是的,先生?!笔陶咄蝗贿珠_嘴,笑了。

    “你可以去費德朗語文學校查一查學生檔案?!笔陶叻畔峦斜P,直視他的眼睛,“我相信學校記著她什么信息?!?/p>

    “太好了!謝謝你!”秦陡巖臉色由灰泛紅。他欲言又止,不再解釋。改口說,“我要一份烤魚,配上烤小土豆,并且要一杯勃艮第紅酒?!?/p>

    侍者點點頭,仿佛也從遠處收心回來:“好的,先生。馬上!”

    費德朗語文學校不在皇宮所在的本島上,需要坐輪渡去。秦陡巖在網上查不到這學校的信息,只有一個孤零零地址,還是十來年前發布的。

    他住在朋友替他訂的私人客棧,這客棧的房間只供睡覺,都不帶獨立衛生間。公用淋浴設備和抽水馬桶擠在底樓同一個空間,不過非常干凈,還有一股好聞的清潔劑氣味。秦陡巖回到客棧,方便了,洗浴了,到自己單人房休息。

    他倚在小床上,打開電視機看一個瑞典語節目。電視里一些肥壯的白女人穿著迷彩服,臉上涂滿油彩,在林子里追獵金色狐貍。秦陡巖看著看著打起盹來,他夢見了沈桐的父親。

    沈叔叔穿著洗得發白的天藍人民裝,戴一副藏青色干凈袖套,靠在淮海公園門口大梧桐樹干上,手里托一只油漆得棕亮的鳥籠;八哥在籠子里,頭轉來轉去,看見秦陡巖走過來,就哇哇喊:“秦老師來了!秦老師神氣哆!”

    沈叔叔的臉從霧氣里浮了出來,他的皺紋深刻的,好比小籠包子才出鍋。他朝秦陡巖笑笑,笑容里有些古怪東西,很不純凈。

    秦陡巖從背上卸下雙肩包,放梧桐樹干底下:“爺叔,身體好?”

    沈叔叔的眼睛對準了秦陡巖,他好像生了白內障,眼眶里渾淘淘。跟眼光一比,笑容倒清爽些。

    “我寫過信給你?!彼粋€字一個字對秦陡巖說。

    “???”秦陡巖把臉扭轉了,“我沒有收到?!?/p>

    “我的信沒落款?!鄙蚴迨宓恼Z氣不知是責備還是失望,“明白人看得出是我的信?!?/p>

    秦陡巖想起自己研究生畢業當見習律師時收到的一封手寫信,是鋼筆一字一畫寫的,字字都很用力。信內容是寫信人碰到了麻煩,需要幫助,一切都要面談。在信的最后,寫信人說自己是秦陡巖熟人的父親,秦陡巖若愿意,可以來老地方找他。

    秦陡巖見習律師雛鳳清于老鳳聲,天天忙得頭腳倒懸。他琢磨了一下信的暗示,眼前浮現一條清靜小馬路,馬路邊有端莊的石庫門房子……他像被煙頭燙了手,把信扔出去,哧一聲飛進字紙簍。他當時臉漲得通紅,活像誰一把捏牢他子孫根、想同他談談條件。

    秦陡巖把臉轉回來,柔聲對沈叔叔說:“您老一個人過日子,事事小心,多多保重。這八哥認得我,恐怕也認得我上班的地方。要有什么急事,你放它去找我?!?/p>

    沈叔叔搖搖頭,這一搖頭,露出了后腦勺翹起的白發,他沒好好梳頭。

    老人低下腦袋:“你不要聽我講故事!你不想聽我講故事!好小子,好小子!秦陡巖??!”

    秦陡巖彎下身子去取自己的雙肩包,他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要同我講故事!不要故事!”

    他背好了包,在腰部系上便捷扣:“你需要我幫辦什么,我立即就到。打我律師事務所的電話就好?!?/p>

    沈叔叔白乎乎的眼眶掉出一滴清澈的淚:“我不需要幫辦,我一個人過日子清清爽爽,我只想講故事。你知道,故事壓在我的心尖上,讓我透不過氣?!?/p>

    秦陡巖捂住自己耳朵,往梧桐樹粗大的樹干間逃過去,他一口氣奔跑起來,哪管街頭車水馬龍?如一只撈出水的活蝦,他彈跳掙扎,往遠處去了。

    秦陡巖的頭難受地使勁搖晃了一下,嘴里喊:“啊呀,煩死我!”睜開眼睛,不過南柯一夢。他正在北歐這城市的客棧里打盹,電視還咿咿哇哇說著聽不懂的瑞典語。

    他覺得餓了,必須要出門去吃晚飯。他慢慢穿戴起來,下樓洗了一把臉。后面一天要去尋找費德朗語文學校,不能像往常那樣愛餓一夜就餓一夜,要好好睡,第二天有力氣推理猜想。

    出門時候,客棧前頭值夜的矮個子姑娘看著秦陡巖笑了一笑,笑容極其明朗純正。秦陡巖心一暖:“這里常常見到中國人嗎?”

    姑娘捋一下金色辮子:“哪有?很少中國人?!彼ξ?,“可以讓我看看你國內的身份證嗎?”

    秦陡巖從皮夾里翻出身份證遞給她,姑娘捂住嘴:“看看!這是幾位數數字?我的天哪!我們的身份證編號不可能超過五位數!”

    秦陡巖笑了:“一個中國人,若是跑來這里過日子,能習慣嗎?”

    “不知道!”姑娘認真想了想,“這里有中餐館,老板從不和鄰居來往?!?/p>

    “要是一個中國姑娘嫁到這里來呢?我是說,她嫁給你們的人?!鼻囟笌r問。

    “不知道。哦,天哪!”金發姑娘搖著頭,笑著不說話。

    她告訴秦陡巖,往左邊走一條街,左轉有家希臘小飯店,要是你想往右,過三條街,有一個意大利比薩店。除此之外,只有去皇宮區了。

    他推開客棧門,夜色寒涼。往左一片昏暗,往右昏暗一片。他想不出什么是希臘菜,那是個未知數。他決定走過三條小街,去吃一只圓圓的意大利熱餡餅。

    街不寬,離開古城墻不遠,是城市中心的邊緣地帶,行人稀少。秦陡巖覺得暗淡的街燈讓自己的靈魂孤單得現了形,正是投射在人行道上那一條又長又瘦的清冷黑影。自己這是在犯什么賤?尋找沈桐?為了什么?

    沈桐怎樣來到了北歐?她有沒有常?;厝男¢L大的城市看望父親?看父親的時候是不是還在石庫門房子的亭子間???秦陡巖一概不知。他不想聽故事,他曾經在長長的歲月里斷絕了獲得沈桐訊息的一切渠道,因為傷口沒有痊愈,經不得碰觸。長長歲月之后,傷口鈣化了,只要不拿尖利東西去掏,不至于特別疼痛。

    秦陡巖抓緊衣服領子,冷風直往脖子里灌。他看見了意大利比薩餐廳,這餐廳猶如舞臺布景般不真實,在無垠黑暗里泛起一屋子黃色光暈。他推開薄薄玻璃門,走進店堂。店堂里有籠著鐵網罩的天然氣火爐,涼的身體起一陣溫熱的雞皮疙瘩。

    頂多三十來個小方餐桌,顧客不多,認真看幾眼就能看全。秦陡巖靠著火爐坐下來,一位四十來歲的白人女侍走來,秦陡巖笑笑:“我餓了。要一種賣得最好的比薩,再要一杯卡布奇諾?!迸炭旎畹攸c點頭,在他桌上放刀叉和胡椒罐鹽罐,口袋里又扯出一瓶放了香草的橄欖油,一起擺開他面前。

    秦陡巖抬起頭張望,他眼睛定格在一個女客背上,心怦怦地跳了幾跳。這是個中國女客?她的童花頭發型讓他想起自己尋找的人,她清秀的背影加強了這種感覺。

    “你瘋了!”他嘲笑自己,抓起叉子在手里把玩,想控制自己的狂勁兒。這絕對不是沈桐,絕對不可以是沈桐!他的心痛楚起來,他沒任何將沈桐的命運貶低的卑鄙想法,他想象她住在皇宮般的別墅里,松鼠在她院子里跳舞,圣誕樹筑起圍墻……這個意大利餅店實在是落魄小市民殺時間的地方,跟沈桐根本配不上!

    他不再看那個女客的背影,他拒絕再多想一次可能性,他低頭看自己的胸襟,他想:

    后來,我沒接到過她的信。這之前我見到了那個北邊人的演出照,她自己指給我看的,就放在她亭子間書架上。她那么謙卑地把我找去,我還以為她回心轉意,原來卻是拿我去刺激那家伙。她想挽回那個家伙的胃口。她可憐,她從小沒娘,她是純透明的。

    我木呆呆在她亭子間里坐著的時候,那個無恥的戲子就在幾格樓梯下她家廚房里。我等著等著也明白了。我那時年輕,只顧惜自己的臉,不懂得體恤女生。我昂起頭走了下去,看見她和一男一女在廚房里,她看樣子就快憔悴致死了;那畜生,長得像塊紅薯,抖著一條腿,一點兒也不痛苦……我看了她最后一眼,我甩了一下我那件白西裝的衣襟,覺得自己是一只被獵槍打壞的鶴,我從木樓梯上走了下去。沒人說話,那時刻,沒有人說任何話,大家看清了彼此,大家都掂量著局面,可沒人說話,就像一個默劇。我走了出去,留下他們兩女一男,繼續我從來沒參加過的談判……

    “先生,比薩!”女侍高興地喊醒了秦陡巖,“地道翡冷翠風味!”

    秦陡巖抹了抹眼角,把僅僅存在于意識中的眼淚抹去,他聞到了餅的香味,食欲失而復得。他一邊往堆滿了蘑菇和奶酪的餅面上淋橄欖油,一邊止不住吞咽口水。他是個不細致的男人,吃完餅抬起頭,他噎了一下。那童花頭發型的女客正站起來面對他走來,去門口賬臺上付餐費,她是個年輕女孩,的確是亞洲人。她朝著秦陡巖一笑:“波拿貝帝”是法語“好胃口”的意思。

    女侍上來收拾了盤子,端來他的咖啡。秦陡巖拿出皮夾,把沈桐的照片放在她手心:“你見過她嗎?這是年輕時,現在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啦?!?/p>

    女侍請他等著,她小心翼翼捧著沈桐的照片,跑去賬臺的臺燈光下細細地看,她還讓烤比薩的男人看,這男人隱約便是她老公。她走回來,微笑著:“先生,應該是見過的,她還很年輕的時候,在這城里念過書,曾經和其他學生一起來過本店。我們可是全城最意大利的比薩店哦!”

    “是嗎?”秦陡巖也顧不上恭維那意大利餅,他悵然說,“后來她不住在城里了?”

    “很多年沒有看見她啦?!迸瘫傅卣f,“那時候倒真是印象深刻,我們這兒,那時候沒幾個亞洲姑娘?!?/p>

    給女侍留了一點小費表示謝意,秦陡巖像日本人那樣欠身客氣了一番走出店來,慢慢踱回客棧去。沈桐的身體曾經在同樣的路線同樣的空間里移動,若時間相合,他們幾乎可以迎面撞見。不過,時間就是這么一種冷冷的扭曲命運的物質,甚至都稱不上物質,只是簡單而粗暴的冷酷本身!

    他一倒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像一個喝多了酒的旅人。

    ……

    秦陡巖身體是輕輕易易到了城西圓舞浜,頗像一粒淡黃無患子落到柏油大馬路上。他心思卻如魔術師半空中洗開的撲克牌,渾身五十四張,前幾張到達圓舞浜,最后那幾張還飛在市中心法國梧桐下呢。

    他驚奇地觀賞鑲了花崗巖欄桿名聲四揚的圓舞浜:死水寧靜清澈,好比情夫被集體槍斃后的那個蕩婦。深綠色老蜻蜓世故地在浜面上滑翔,圓球狀復眼偷窺大城這著名工人新村。這里曾是蘇維埃工人新村翻版,工人的樂園,工人的療養地,工人的好房子好街坊,如今是工人歷史性光輝的余斑,工業時代遺落于今天的活墓園……

    他家沒人當工人,新房子是父親單位分配的,嚴格說來不屬于圓舞浜范圍,屬于一個新建居住小區,位于工人新村裙邊外圍。隔一條柳葉路,路對面才是圓舞浜五村。

    世上有好人也有惡徒,有蝴蝶就有夜蛾,有西施肯定有東施,有清水圓舞浜必搭配臭河道。他家分配居住的新居民小區不屬于工人的樂土,于是,房后突兀一條深黑窄小水道,不知道和遠處銀石溪路那頭污水處理廠有無裙帶關系。這黑水道汩汩流淌,帶來咳嗽藥水、臭雞蛋、薄荷粉和敵敵畏充分同流合污后的氣息。

    他對臭水并不公然敵視,他擺脫父親監護的眼神,順墻根慢慢向自家火柴盒形狀六層樓房的后背摸去。房子后背有他家和鄰居家的天井,天井有墻壁,沒進出的門洞。他靠在隔壁鄰居天井圍墻上,大眼睛瞪牢黑水蜿蜒的臭浜,看一個松垮老頭從臭水里撈起滴著黑漿甲殼發紅的小龍蝦……

    喉嚨里滿了鑲薄荷刺的硫黃味兒,他往前走到絲瓜花叢,見淡綠螳螂埋伏嫩黃瓜花,要賺褐色弄蝶。他飛奔起來,少少地吸氣, 長長吐氣。他跑過自家十三號門洞,跑過幼兒園和住宅之間的水杉道,跑出小區正門,跑到柳葉路上。

    他終于大口大口吸氣,大口大口吐氣。他望著對馬路的圓舞浜五村,那里林木蔥蘢,浜水閃爍陽光。每次他走近圓舞浜,把魚鉤后面的繩子綁到石塊上,鉤子刺入黑皮蟲肉肉,扔進浜水;過半天回來,那繩子總直繃繃,魚鉤上至少有條巴掌大鯽魚,有時候有更大的鯉魚或鰱魚……母親會剖開魚腹,洗凈魚身,澆上生姜細絲和特加飯黃酒,又加老抽,煮熟扔兩根青蔥,熱氣騰騰端給他……

    本來這不是蠻好?大家說說看呢?

    搬來圓舞浜,學校還上原來學校,午飯還照吃學校食堂,體育課跑一千米兩眼翻白仍舊在校門口買一毛二一瓶的橙黃橘子水救命,人卻像直接住城外外婆家來了。

    弄堂是永別的了,雷司令咖啡想也不用想了,市區才有的舊書店要等放假才可以特地去泡,正宗油條大餅油墩子咸豆漿統統跟你說再會……圓舞浜人在吃的上頭簡直破罐子破摔:街頭幾家熟菜鋪子就等于圓舞浜人的餐館,湊份子買回家,搬桌椅到門外喝啤酒。沒人會傻到下真館子浪費錢。浜區唯一一家茶館等同于市區老虎灶,去喝茶的老工人都自帶茶葉和小板凳。付一杯開水錢,圍著茶館在門外下半天象棋,殺掉自己的時間。要不怎么特地表揚這里是“工人新村”?

    這里吃的不行,不過空氣簡直可以吃。圓舞浜新村空氣太新鮮了,每口氣里都飛舞五顏六色蜻蜓和油光水滑黑知了??諝饷崩钡?,有嘎拉藤的底氣,吸一口,頂得上市中心大餅鑲的三粒芝麻。他哪會想念幾根油條幾只大餅?他現在還顧不上快活,他現在還是一只尾巴尖尖被人夾了木夾子的貓,受驚,在圓舞浜跳來跳去……

    秦陡巖看不見云遮霧繞的污水處理站。處理站每打一個飽嗝吐出的氣息足叫他吐盡一個月撮箕的飯食。走路摸不完居民區排排水杉蛻皮般樹干:水杉什么事也不干,不花不果光長個子,排成一列列,身子骨筆直,賽過市里警備區司令部門口崗哨,梢尖已躥到房子最高層……

    他的腳踏車現在簡直可算一匹馬,根本不需要找地方存放。他幫父母理新居,在天井泥地里栽下舊居遷過來的老天竺。小心翼翼推動腳踏車,縮頭縮腦經過十三號小門洞,抬頭瞄瞄參天水杉,滿眼白云綠葉細黃蜻蜓。他斜過車身跨上車座,像一個小人兒貼在馬背上,策馬駛過鄰居探尋的眼神。出得小區,他在腳踏車上挺起胸脯,大腿奮力下壓,腳踏車風馳電掣朝名氣響翻天的銀湖公園飆,如一枚鐵釘直飛磁鐵。

    搬家后第一個禮拜,學校里就聞訊來三個男生,三輛腳踏車齊齊歪在十三號門洞外水杉樹下,代表了三個俠客。

    秦陡巖惺忪眼眸從周末酣睡里鉆出來,肚腹空空,母親連替他做一碗水潽雞蛋的余裕也沒了。他跳進衛生間,涼水抹把臉,牙膏擠在門牙上,牙刷滾筒般轉圈。他的黑頭發被枕頭擠成火炬形狀,他推車出門洞好比一只黑葉猴加入雜技團……

    三男生就像市區和圓舞浜共享的強勢物種麻雀,見他來便一哄而散,朝小區大門爭先恐后彈射過去。四輛腳踏車一沐入陽光,頓成童話:馬路路面飛滾倉鼠踩水車的剪影,四個唇上無毛的無言漢子沿著真北路直撲鐵路上海西。越過第一道鐵軌時,打足氣的輪胎從鐵軌上蹦起來,四漢子臉色凝重得像駕著重型摩托車。輪胎落穩之后,他們齊齊左轉,沿第二道鐵軌向桃浦騎行。

    慢速列車在屁股后頭遠遠拉響汽笛。列車敞開的車廂里堆起高高沙石和烏油油煤塊。最后三節車廂是出遠門者的籠子,肥頭大耳粉紅肌膚的豬們哼哼唧唧,跟電影里嚼口香糖的美國人那般活動下顎。列車司機從駕駛室探出上身,朝腳踏車四漢子揮小旗,做驅離手勢。四漢子捏住了腳踏車龍頭,個個左腳撐地,右腳擱腳踏上,轉頭看那列車。他們漠然凝視司機、貨物和豬,捂住了自己鼻子。他們穿過鐵軌,繼續在新的一側沿鐵軌騎行,利箭般射進南翔古鎮……

    完成地理大發現后秦陡巖擁有了兩個可近可遠的領地:圓舞浜離開銀湖公園僅一箭之地,工人階級的狡猾看來不但體現為占有俄式工人住宅、不必刷馬桶、直接坐抽水馬桶上便溺,而且住得無限接近市民春秋游目的地,子子孫孫把銀湖當新村池塘、銅手山作登高土丘。他們貌似遠離市中心,實質住進了度假區。而南翔古鎮離圓舞浜終歸比市中心近,如有女生造訪,大家可以把人帶古鎮上去獻寶。

    銀湖公園和南翔古鎮容易占領,只要一輛腳踏車,要去就去,沒啥門檻。圓舞浜雖近在眼前,卻仿佛自成生態系統:看看是開放的,其實排他。

    圓舞浜不可觸碰的心臟是三萬戶堡壘般的工人住宅。這式樣的房子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東歐大地都存在,至今還以某種被人視而不見的方式在那些城市里茍活著。在東海這邊,這種房子因為打破了市區石庫門房子自古無隱私的舊規則而顯出神秘與包藏性,外人不但害怕其可能的惡意,也揣測人在更多私密條件下發生腐化的程度,更何況這里住著的純是工業人口,沒有小市民也沒有臭老九起到中和作用。秦陡巖不推理,他直覺到圓舞浜是《水滸傳》里祝家莊。沒內應,外人只會迷路,誤入禁地。秦陡巖看來,工人階級是這么一種人:他們衣著寒酸心思很重;他們走路沒有聲音,眼睛卻盯著你上下看;他們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他們只對煙酒漲價指天罵娘;他們和市中心的小市民是有明顯區別的。小市民東游西逛喜歡找找小樂子軋軋小熱鬧,一張嘴喜洋洋咧開著,見人就搭訕胡調;工人師傅要么不出門,一出門就是認真軋道,走路有方向,步子快又穩,一大群聚到一起,面色凝重地討論他們共同的事情。他們分煙很小氣,只肯給自己相好的人……萬一你要找工人朋友辦事,你最好帶上一包煙,煙倒不計較好壞,好煙甚至還惹人驚奇,你要恭敬叫他們一聲“師傅”……

    假若三萬戶鱗次櫛比的房屋是大圓舞浜地區的心臟,那離開稍遠,越過沙溪路,圓舞浜通過樹叢中小支流秘密接觸綠姝河之后,那個位于銀湖公園對面的龐大校園幾乎可譽為圓舞浜地區的私處。

    東部綜合文理大學聞名遐邇,不僅因為它擁有與圓舞浜私通款曲的綠姝河,不只歸功于歷年來數量不斷增添的在綠姝清波里載沉載浮的殉情女鬼,確乎還有另兩大原因可述及:文學先鋒派系和非洲留學生。

    曾幾何時,一小撮把文字當多肉類植物玩弄的家伙在東部綜合文理大學嘯聚,追逐女色之余,以殘余荷爾蒙共建了挺能糊弄人的“先鋒”圈子。弄得文壇的老家伙只好自稱“先鋒前”,像掛腰牌頭前帶路的小妖;動筆晚的自號“先鋒后”,像先鋒派屁股上新肥的肉……

    非洲留學生在東部綜合文理大學有點像取保候審,總被黃膚男性黏稠糾結的目光監視居住。弄個把本地女人進留學生宿舍是件考驗想象力的活計,設若不剪掉她們頭發、染黑她們的黃臉基本就成世紀難題;即便剪發黑面,她們還是得披上厚被子,跟僵尸那樣跳著才能混進宿舍,否則難免叫人捉摸出體態風情。如此這般造就了新社會問題:偶爾成功潛入留學生宿舍的女體承攬了超出設計標準的業務,終于只能任由120救護車呼嘯校園抬走故障軀體……東部綜合文理大學除了培養各系科精英,不斷因其文學的先鋒和非洲留學生的急色蜚聲東部大都……

    秦陡巖對東部綜合文理大學懷有近乎崇拜的私情。上學期的數學代課老師是東綜大實習生,姓“于”。外地來的胖哥哥強調自己姓的是“干鉤于”,他多說了三兩次,當即落下“干溝魚”綽號:一條魚落在干溝里,總不算什么好運氣。這學期來代課的數學女教師也是東綜大實習生,其貌不揚,但總讓秦陡巖和他的男同學們覺得教室多出一股奇特氣味。實習女教師姓蔣,她講課講到一半,每每莫名其妙犯窘,漲紅臉,搖頭念叨“不是、不是”……或許為掩蓋其本色上的尷尬,她邀請全班學生周末尾隨她回校參觀。

    星期六下午搭空蕩蕩公交車往銀湖公園開進,簡直半次郊游。蔣老師要求女同學在前、男同學殿后,兩人一行,相跟她走。他們逶迤的隊伍像覓食螞蟻經過右手邊銀湖公園二號門,往左轉彎,鉆進東綜大后門,迎面便是奶黃外墻帶茶色玻璃門窗的留學生宿舍。

    中學生們睜大處子的眼睛,三百六十度掃視風景如畫校園,想從草叢和屋角找出埋伏在彼的黑兔子。什么深色的活物都沒看到,中學生們確信東綜大校方已嚴格把黑色囚于留學生樓內部,免得污穢參觀者寡淡清凈的瞳孔。他們搖擺身子,晃蕩著帆布書包,像群黃口雛鴨從綠姝河邊蹣跚走過。秦陡巖向蔣老師打聽了一下文學先鋒派,蔣老師扶正自己黑框眼鏡,平方出他問題的滑稽:“我是數學老師。文學?先鋒派是什么?有公式嗎?”

    蔣老師指指一棟男人不能進去的紅磚樓:“這就是我住的宿舍樓?!?/p>

    女生把手交叉放在還沒什么曲線的胸脯,裝出特別沉醉的樣子,夸這樓房漂亮;男生交換著目光,像竊賊站在要踏盤子的樓房前……他們臉紅了,個個都想到了罪行。

    東部綜合文理大學占地廣大,綠姝河穿校而過,把它分成兩岸。

    日光很快西斜,大家饑腸轆轆。蔣老師找來了還賴在學校等分配的“干溝魚”?!案蓽萧~”把飯菜票分給要去食堂吃飯的中學生,蔣老師負責過后把飯菜票的錢收上來還他。東綜大食堂有著長長的木桌子,桌面結滿油膩,看上去白乎乎胖鼓鼓。大家把蔣老師從她女同學們手里借來的搪瓷飯缸好生端著,到小窗口買冒熱氣的黏飯和涼掉的炒冬瓜?!案蓽萧~”捧著自己飯缸子坐到女學生堆里,聽小喜鵲們夸他;蔣老師明明可以和男學生一起吃飯,卻也緊緊靠著女生,弄得中學男生們活脫脫一群沒后娘要的“拖油瓶”……

    食堂樓上突如其來的鼓點驚掉男女中學生手里搪瓷碗。蔣老師快活地通知:“舞會要開始了!”

    秦陡巖和其他中學生一起跑到水臺上用熱水洗搪瓷碗油污,弄一手凡士林般油脂。他們把洗不干凈的搪瓷碗疊在“干溝魚”手里,目送他踩高蹺般護著一摞子女同學們出借的碗,像個江湖藝人永遠走出了視線:一個代過課的學數學的外地男,唉……

    蔣老師快活地向中學生們招手,領他們從食堂外面水泥樓梯摸上去,直接掉進東綜大標準學生舞場。

    無論多少年過去,無論有機會開多大眼界,無論世界的美色是否曾傾瀉心里,秦陡巖發誓東綜大的學生舞會是他青春的起點。正像一場瓢潑大雨打在小蘑菇上,森林里所有青蟲被風刮進魚塘,像上帝坐在食堂二樓屋檐上往他發呆的心口吹氣,他跟河里跳出來的狗似的在狐步舞曲里嘩啦啦抖了頸毛:一個小男人醒轉來了!

    中學生們依偎成一堆貼緊墻面,呆若木雞,看大學男生摟大學女生,去彩燈旋渦里轉動。大學女生們笑得張開了嘴巴,仰頭望著摟她們的人……《哈巴涅拉》戰抖的曲調像一個無賴指撥琴鍵,撥動中學生們小心臟。等《卡門》序曲刮過空中,大學女生裙子飛成春景,秦陡巖像被秋風吹慘的綠螞蚱跳起來,自顧自逃出了舞廳,一頭扎進蒼茫夜色……他媽的,世界的那扇一直緊閉的門打開了!他感知自己胯下從來謙恭和氣的小鳥兒怒立起來,褲襠被它撐得像張開的油布傘……

    趕緊考進大學!趕緊的了!

    鬼知道怎么搞,現在父親竟把家搬到東綜大后門來了。

    跨過秦家背后臭黑溪,往前走五棟居民樓,斜刺里穿過樓房上馬路,就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對面,左手食品土產商店和東綜大舊書店,右手便是東綜大員工宿舍區。這條小路兩旁還有些小飯館和賣成衣的小店。走到盡頭,右手銀湖公園二號門,左手正是東綜大后門。穿越后門,正前方遠遠是留學生樓。他認定東部綜合文理大學充滿中學教員竭力怒斥的骯臟罪性,那里的男人和女人全饑渴難忍,無論黑生殖器還是黃生殖器,都激烈顫抖,像一頭頭從沒見過大海的野獸推擠著想上船……

    東部綜合文理大學是這整個地區的私處。

    秦陡巖很想回過身走開,而每一夜夢里,卻潛行得離它更近。

    哦,張開你的深邃吞沒我吧!

    哦,喝一口綠姝河水,浸泡著殉情女鬼的河水……

    丁芬芳生來不是盞省油燈。

    她總是不耐煩地等待自己發育的速度趕上心智??即髮W前的所有歲月她都擁有一張不那么配得上自己的扁臉。下雨日子走在街上,透過傘面間縫隙和男人交換目光,她總忍不住想收傘,把傘尖狠狠刺進那些人肚臍眼……

    她有個妹妹,妹妹有雙明亮閃耀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最愛賣弄風騷。妹妹老能吸引一些半大不小的男生在身邊,放學后扭扭捏捏跟住她,一直追來圓舞浜。媽媽對小妹妹的男同學從不呵斥,笑嘻嘻招待他們喝茶吃花生米。她沒兒子,她明顯喜歡和男孩子打交道,有機會留住他們說話就不放過。

    家里三個女人,來客是一個個發育得散落掉章法的半大小子,往往這時候芬芳就作怪。媽媽和妹妹漸漸恍悟誰是女人里女人,妖精。

    丁芬芳只要出現在半大小子們眼前一分鐘,正眼不曾瞧他們一下,這群可恥的嘴毛未黑的赤膊蟋蟀就叛變純情和乖巧,眼神忍俊不住在她身上玩滑板……她自己早發現和鎖定了這秘密:媽媽給了妹妹漂亮的眼睛,給自己的,是那副身板。

    男人到底愛女人臉蛋還是身板?對她,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判斷題。她之所以耐心等待自己扁臉生變,正為有這副身板。

    圓舞浜本身之美對女孩兒而言并不特別有吸引力,因為那是種野趣,顯得不那么高級。圓舞浜缺少的是市中心必備的商業區和餐飲休閑街,更不必提什么劇院音樂廳圖書館或文化古跡。從前這里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水稻田,市郊農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背朝太陽在如鏡水田里端詳自己布滿皺紋或年輕有野氣的黑臉龐,一代接一代種田日子無窮無盡。遙遠的蘇維埃帝國援建了大城的工業,工人們看中這塊靠近城中心的稻田修筑他們的蜂巢,自古沒有靠山的農民只好向西邊更靠近江蘇的稻鄉遷徙。

    無分城里郊外,這座大城的女人都講究“高級”,只有“高級”東西才符合這城人文。丁芬芳在夢中可以清晰定義她的“高級”:子夜時分,常有面目模糊身高體壯的西裝男子進入她不設防的夢境,他們鞠躬邀請她去市中心音樂廳聽柏林愛樂樂隊的訪問演奏,事先還請她到黃浦江拐彎處的海灣大廈吃西餐看江景……聽完演奏,夢境就有點粉紅或者說曖昧了,西裝男大衣袖口里伸出大手,手掌熱烘烘,半摟半托她長腰,用私家汽車載她去法國俱樂部舊址旁的歌舞廳……他們會請她在琳瑯滿目的洋酒瓶子間挑選酒漿,播放軟綿綿的鄧麗君或聲氣勾魂的法國歌……凌晨時分,丁芬芳總帶著滿身高級禮物的氣味和分量從夢里醒轉,沖出房間喝一杯據說可以促進女生發育的隔夜白水。她站在凌晨寒意里哆嗦,不知道是抵御涼氣還是為醒來的失望憤怒……

    有一種快樂終究確切,令丁芬芳興奮到聽見自己心跳:她不知何時以何方式練就了一種走街步態,她這步態一旦擺出來(只能繞圓舞浜而行,行人太多處走不出她要的調調兒),身后腳踏車免不得歪歪扭扭互相碰撞,而走路男人加快腳步乃至小跑起來,跑她前頭,停下腳,東張西望,突然扭頭挖她一眼……

    丁芬芳觸氣這些因她背影而突然發瘋的男人,如做了滿臺面珍饈佳肴的主婦憎惡突然冒頭的蟑螂:他們騎著車或拖著腿跑她前頭,偷吃般回望她,卻被她庸常的扁臉和一臉不屑神色所驚。這好比一口咬到紅燒肉,肉縫里滋出一具金蠅尸……腳踏車在她面前哐當當摔翻一地常令她狂笑。走路男人為偷看她弄到扭了腰,僵在馬路沿上當雕塑,更催她笑里淌惡意。她像個女巫,從沸點轉瞬冰點的男人群逸出,圓舞浜淙淙水音綴上了她那奇特的爆裂式尖聲詠嘆:“哦喲喲,我的媽哎……”

    父親在煤氣廠當副廠長,他是位清瘦且優柔寡斷的男人,工作服胸口插三支水筆。

    他喜愛他的大女兒,丁芬芳咿呀學語時他抱她登上過煤氣廠巨大的儲氣罐,在那非常容易變成一只特大火團的怪物頂上,指點遠遠的電視塔叫她看。這怪異一幕從此留在她未曾涂抹的心板上,讓她一生充滿被迫冒險的絕望感。起先被迫冒險,然后“被迫”演變成“心理慣性”:冒險理所當然,仿佛不能拒絕。丁芬芳愛上了冒險,這非常刺激。刺激讓平凡生活有點娛樂。

    第一位男友帶著對滿世界的懷疑嫉妒質問她為何在男女之歡上缺少羞澀,她笑得差點岔了氣。

    “你知道圓舞浜通往市區的公交車早晨和傍晚多擠嗎?”她調侃那吃醋得臉色發青的小男人,“你知道圓舞浜住著多少正式和非正式的流氓猥褻犯嗎?這可是工人新村!”她想說在公交車上,專業和業余的流氓根本不看你的臉,他們如同蛞蝓,只想黏在你軀體上……她沒說,只用笑聲表達她對電車癡漢的感受。她從不回頭看這些猥瑣男人,但是,她身體對臟男人的下流動作不是沒反應……

    丁芬芳的高考是妹妹對她小半輩子積怨的一劑解藥。

    她說過要離家去這國度的其他城市念大學,這給了妹妹的絕望一個定時的希望。迄今為止,妹妹都是姐姐的豬籠草。那些各式各樣男生,從體育健將到合唱隊領唱,從數理學霸到文科老夫子,只要被妹妹邀請來過家,湊巧碰上她姐姐,就不約而同從妹妹面前板凳上滑下來,涎了臉要鉆姐姐裙底。她是一方空前絕后的人體磁鐵,男人皆是前世鐵頭釘。她高考成績不高不低,正巧錯過這大城一流大學,高踞二線城市一流學院本科錄取線之上。她頭也不回背起父親為她打扎好的鋪蓋,手提雜色行李,扎一把搖來擺去的馬尾,去了火車站,南行,去念海濱的大學。

    家里沒了丁芬芳的第一個晚上,妹妹喜極而泣。

    她拆掉姐姐的單人床,這個朝南的有月色的房間終于完完全全屬于她,她是那棵遷走的大樹下露出來的小桃樹,一夜就迸粉色蕾。也許真是從這一晚開始,妹妹明亮眼睛下的臉頰綻放了經久不散的青春痘,持久到她更年期!

    房間里還充溢姐姐的氣息,酸酸咸咸,叫妹妹反胃;進到這房間的男生依然不由自主吸著鼻子,像獵狗聞到了狐貍……

    母親竟然發現自己也松了一口氣,大女兒遠走天涯不但沒添她惆悵,反像打開了一扇窗,清新和松快的空氣一擁而入,叫人身子敞旺,胃口大開。

    誰也沒把奧妙說出口??善痤^一星期,父親哼著小曲下廚房做了滿臺面小菜,還打開了人家送來很久的五糧液。父女三個開開心心吃,家里像一個人不缺。妹妹半夜聽見父母房間發出叫她青春痘發脹的聲音,她把被子蒙住頭,想著姐姐,想著自己到底比姐姐少了什么……

    丁芬芳去往南部的大學生涯無非是場沒學會游泳就橫渡海峽的莽撞之舉。

    第一個男友來自學校舞會,比她高了一年級。她墮入愛河的意外之喜是她的扁臉瞬時發生了異動:顴骨突了起來,下巴延伸且生發一個環形,眼窩加深了……她終于迎來向往已久的立體感!現在不但她身板兒流線型,臉部也散發成熟女性氣息。

    丁芬芳不很在意就送出了自己的第一次,這好比一個包裝草率的禮物,減輕了本身價值。男友來自大國都城,他將信將疑端詳她呈現給他的那朵初花,卻被她的無所謂態度激怒。她將驕傲展現于她的無所謂,她方才奉獻過自身就和這男人鬧了別扭,一連三個月嗔怒而怨恨地躲避他。

    她出沒學校每星期的露天舞會,海濤伴奏下她放肆地揚臉大笑,擺出她在圓舞浜走路的姿勢,叫其他女生目瞪口呆怒從中來。

    很多擁有男友身份的學生因為眼睛不由自主禮贊丁芬芳而失去了自己戀人,更多懵懵懂懂的新生看見她體態才猛然在秋風里等來春雨。女生背地里稱呼她“騷母狗”,這粗俗稱呼簡直就是一頂桂冠,證明了她獨一無二的存在。

    三個月過后,那個來自都城的男人油盡燈枯,卑躬屈膝踅來她宿舍樓下,抱緊吉他唱一支悲傷夜情歌。丁芬芳不屑地在窗口等著看敗將之降,木梳劃開光滑長發,像蝴蝶停在瀑布上。都城男人放棄了自己的膝蓋,干號著她的名字跪倒在地,叫滿宿舍樓她的情敵們恨不能插剪刀入她流暢的腰肢……她嘴角綴一朵征服者傲驕,慢慢舞下宿舍樓發潮長霉的梯級,猶猶豫豫,邁向草地上跪拜的騎士。

    他們又在一起度過了一年零五個月。期間丁芬芳去打過一次胎,人委頓得好比一只褪色干海星;她幾乎當掉了該學年的功課,在愛與恨的圓舞曲中踢不掉自己紅舞鞋。

    她想起了父親抱她上去過的巨大煤氣罐,她等待煤氣罐如約而來的爆炸,等待破裂分身出解脫,等待昏迷和抽搐之后喝上淡而無味的白粥,那般復活時刻……

    第二個男友好比修補過的手串上那顆顏色不同的添珠。他神定氣閑,在正確時分出現在丁芬芳巨大的斷裂帶中間。她煎熬著疼痛,這氣度軒昂的白皙男生仿如鎮痛冰露,一下子敷在她痛點上,終止了她的消耗,令她重轉積蓄,休養生息。

    白皙男洞悉一切,他了解她情史,也了解她的學業危機。他鎮定如一個收拾殘局的將軍,帶她離開校園,在城市對面離島上生活了一小段時間。這是她青春生涯的一次完美假期,白皙男有時在她心里完全是位奇妙無比的雙性人。他熱衷于像母親般照料她,像個花匠穩穩當當施肥,叫葉子展現翠綠,悠悠然等待花朵;他也散發保護者的強大可靠感,他安靜地站立門外,遞給追蹤而來的情敵一支香煙,柔和嗓音如水般淹滅了那都城衰男干澀便秘的自愛,她的第一個情人徹底走出了她的青春期。

    回到校園的丁芬芳遺失了每一個毛孔都曾氤氳的騷氣,她蛻變成澄凈的賢妻良母預備隊員,白天修補學業,晚上和白皙男一起低調而親密地吃小鍋飯逛學校海灘。她神色的柔化蒸發掉其他女生經久的敵意,男生竟然再看不出她與眾不同!

    這樣的日子真清淡自在啊,她的燃燒終止了。她自問愛情究竟是從前的焚身以火還是現在的行云流水。

    她收到母親和妹妹寄來的種種食物營養品,她想念圓舞浜了,想念工人新村的往昔。不過,她沉郁地發現,她并沒帶白皙男回圓舞浜見家人的打算。

    丁芬芳沒在本科前三年中回過圓舞浜,這三年,她始終是夢里云和云里鳥。憑雨打任風吹,她只自顧自,承當不多不少之幸福,也付盡代價。她發現有件事出乎意料:她難以愛上大學所在的濱海城市。

    海濱固然美,但缺少她深植于心的高級感。

    海濱和高級感無涉,這里只有自在隨性的快活,不足以叫她久待不去。她不是想回圓舞浜,她要回那擁有圓舞浜的大城,要去高級的市中心,去找尋心底深處的質感。那地方,可能正是父親在煤氣罐頂指給她看過的電視塔地區。

    畢業正如明天早上的太陽,還遠隔今晚之夜。長夜里面,飛蛾會多次扇動翅膀,散布夜的滋味。

    白皙男果真是個溫潤如玉的“雙性人”,他和丁芬芳的相處讓她反復感覺到變態,他仿佛是床寒夜里的厚棉被,任由她擺布成不同形狀。他沒宣示太多自我,以至于她親昵地贈送他一個綽號:熱水龍頭。熱水龍頭不打開,仿佛不存在;每當她突如其來寒涼、莫名其妙受傷,熱水龍頭又隨時送上溫暖軀體的熱量。只是,她暗暗想:水龍頭毫無性感可言。

    她懷疑彼此這段關系是典型的交換:白皙男得她的性感,她得到一貼必不可少的跌打損傷藥,熱量只達皮肉。

    當丁芬芳青春期里最后一次遠遠看見那個都城男人瘦削高挑的身子,她渾身止不住顫抖了。她看見了讓她逃竄的真相:她和白皙男的一切,不過是一種療養,那命中的魔鬼還在校園行走,他不是早該畢業走人了嗎?

    ……

    作者簡介:

    禹風,出生于上海,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著有長篇小說《巴黎飛魚》《靜安那一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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