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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19年第3期|張暄:不了了之(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19年第3期 | 張暄  2019年03月21日09:13

    張暄 1976年生,山西省澤州縣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病癥》,散文集《溯》《卷簾天自高》 等,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等文學獎項。

    1

    放風時間,老康被趙文明叫到辦公室,他把頭垂到一個合適的謙恭位置,心里忐忑著,等趙文明開口。趙文明說,看你表現不錯,給你一個任務。

    一道陽光打在趙文明臉上,五官被切割成陰陽兩色,鮮明的地方毛孔分明,晦暗的地方不懷好意。鼻頭上,一顆粉刺熟透了,讓人有擠掉的欲望,他已經想象出那一星噴薄而出的膿液。正盯著這顆粉刺入神時,趙文明的頭動了一下,鼻頭潛入陰影里,粉刺消遁不見了。老康揉揉眼睛,壓抑住趙文明方才給他造成的疑惑,沒有吭聲。

    趙文明說,今天晚上,或者下午,你們號子里會進來一個人,你主動和他套套近乎,從他口里套出些話來。

    老康明白這是讓他做線人。問,犯了啥事?趙文明說,殺人。

    老康心里打了個寒噤,他是犯盜竊進來的。很久之前,他做過一屆村委主任。后來,中國鄉村興起選舉,村里那幫有錢家族得了勢,他就退出了村里的權力中心,生活也一日不如一日。一天,鄰村一個老表,說在山上一個廢棄鐵礦里發現一臺電機,弄回來可以賣錢,成品不好出手,至少能賣廢鐵,得了錢平分。他動了心。大半夜,兩個人費了好大功夫,把電機弄上來,用粗木棍抬了往家走,半路遇見了派出所巡邏的警察。礦洞廢棄了,卻是有主的。他們弟兄兩個就來到了這里,分號房關著,據說得判個一年半載。

    趙文明說,你不是干過村主任么,會做思想工作。老康咧嘴,苦笑一下。趙文明說,我給你提鋪位。

    趙文明心噗噗跳了兩下,那是幸運降臨時他通常會有的感覺。倏地,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浮現在他腦海,尚來不及生發的幸運感又消失了。

    協議達成,老康對自己是否勝任卻沒有底。他倒不是怕和人打交道,以前在村子里,由于層出不窮的爛事,他也是見人就罵,急了就打。通常他們都不敢犯犟,至多梗一下脖子,低聲丟一句不咸不淡的罵娘了事。那時,他有他的底氣,貨真價實,也的確能夠鎮住人。此刻,殺人二字,像一把刀子,懸在他眼前,閃著血淋淋的光。當然他不知道他即將面對的家伙是不是用刀子殺過人。

    趙文明說,你先進去,我手頭還有點事,一會兒進去給你安排。老康遲疑一下,點點頭,走了。

    鈴聲已經響過,大多數人怕管教喝罵,已經跑進號子。院子里只有零星幾個膽大的,還在伸胳膊展腿,慢騰騰地往里面走。有腳鐐拖在水泥地板上,叮叮當當的。

    進了號子,老康發現屋里人全了。一排土炕,從屋東到屋西,占據了屋子的大半部分,疊成方塊狀的被子,顏色各異,一個挨一個擺在炕頭,足有二十個之多。有的斜靠在被子上無所事事,有的坐在炕尾發呆。還有三兩個人,圍在一鋪老棍身邊。

    老棍使了個眼色,就有二條過來問老康,剛才趙文明叫他干什么了。老康看了二條一眼,沒理他。他已經有了底氣,就像饑餓的人喝了幾口菜湯,饑餓沒緩解,胃里卻暖洋洋的。他轉身往自己鋪子那邊走,目不斜視。二條一把抓住他:問你話呢,耳朵聾了?老康說,沒干啥。二條掄起巴掌就打在了老康臉上。一股血液泵到老康頭上,他的眼睛紅了。他用紅了的眼睛瞪著二條,硬是把二條的目光瞪得退縮了。

    滿臉不自然的二條把臉轉向老棍,叫了聲棍哥。老棍習慣性地用手把腳鐐往他想要挪的方位挪了一下。挪到哪里都沒有實質性意義,腳脖子上被鉚釘鉚死的鐐環如影隨形。但他總是如此煞有介事,似乎此刻鐐鏈的自然形態影響了他什么?;蛘?,他只是讓它與地板磕碰發出聲音,那聲響是他權威的標志之一。

    他扭轉頭,斜睨老康一眼說,咱們屋子里別出叛徒。

    頭回轉,老棍吹著口哨擺開棋盤,朝角落里正在吹著塑料飯盆喝水的啞巴招招手,把二條晾在了一邊。二條悻悻地搓搓手,過到一邊去了,沒敢再看老康一眼。

    棋盤用白床單畫成。棋子是硬紙片,兩色筆跡,車馬相一應俱全。

    老康撫一下熱辣辣的臉頰,朝自己鋪位走去,與正從角落跑向老棍的啞巴擦了下肩頭。啞巴看到,尚在怒火中的老康面目上憑空增添了些許類似老棍的那種威嚴。

    鐵門吱嘎一聲,趙文明進來了,他用目光把整個屋子環視一遍,徑直走到老康鋪位前,把他的鋪蓋卷拎起,走到老棍那邊,把二鋪曹得全的鋪蓋往旁邊一撩,老康的鋪蓋卷就落到了老棍和曹得全的鋪蓋之間。

    大家都明白了,這是“突擊提拔”。曹得全抬眼,看到趙文明用冷冷的眼神盯著他,本想說句啥,撇撇嘴把話咽下了。

    老棍呵地笑了一聲,聲音短促,尖利,刺耳,像刀子劃過玻璃。這笑聲讓老康心虛。事先他只是在心里品咂提升鋪位的榮耀,卻沒想到直接被提到二鋪,成為老棍的鄰居,而且是,把曹得全給擠到了三鋪。兩個都不是好惹的主兒,一個是警察抓捕三年才落網的殺人強奸犯,已被判了死刑,鐐銬加身等待執行,一個是流竄搶劫的江洋大盜,還好沒有命案。

    趙文明說,彭大棍,和老康處好點,號子交給你倆了。

    彭大棍說,趙所長,您高看我,我無事活神仙。點點棋盤,咱來一盤?

    趙文明沒理他,出去了。

    2

    古況給武苗苗去電話,武苗苗正給一個患者打針。那頭有個女護士說,她一會兒就回來了。古況喂喂了兩聲,想告訴對方,待會兒苗苗打過來也行,可那頭已經把電話擱置一邊,他只能在這頭持著話筒耐心等待。聽筒里,他聽到醫院樓道里雜沓的腳步聲,護士或醫生的嘀咕聲,甚至還聽到了醫護室隔壁水房里水龍頭流水的嘩嘩聲。這時候,中隊長薛天過來了,看到古況手持電話卻不吭聲,眼睛里立刻閃現出令古況不舒服的狐疑目光。古況想扣掉電話,一轉念,想管你,電話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便轉了半個身子,背朝薛天,繼續等待。

    今天周五,農歷四月初六。再過十六天,他就要和武苗苗步入婚姻殿堂了。這周,他們必須去照婚紗照,洗相裝框,總要一段時間,不能再拖了。

    果然薛天說話了,你怎么一直握著個話筒不吭聲?

    古況把身子轉過來,想了半秒鐘,讓臉上擠出些笑容說,稍等。

    那不能先扣掉嗎?

    中隊經費包干,看見他們打電話,小氣到出名的薛天感覺就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畢竟是中隊長,薛天的話還是有震懾力的,本來抱定決心的古況又打算妥協了,在薛天不屈不撓的目光注視下,他猶豫是不是先把電話掛掉。幸好那廂武苗苗一路小跑過來了,清脆的“喂”字一出口,古況依稀能聽到尾隨后面的氣喘吁吁聲。那聲音,喚醒了古況近些日子來的幸福和踏實,還有那么點心旌蕩漾。許多次,當他們把持不住狂吻或翻滾在一起時,那種氣喘吁吁總會縈繞在他耳邊。

    糟糕的是,身邊卻依然站著一個大煞風景的薛天。

    古況把聲音放得盡量平緩,說,明天我休息,明天是你的班吧,你和別人調一下,咱去照婚紗照。

    護士,三班倒,武苗苗的作息時間,古況比刑法罪名都熟悉。

    武苗苗說,你今晚就要回來吧?古況說,嗯嗯,一會兒就回。武苗苗說,那你直接來醫院。古況說,好。要不是薛天還在旁邊盯著,他好想說句屬于他們的情話。通常他一個人在電話結束時都會那么說的。今天沒說,電話那頭的武苗苗是否會嗔怪他?

    無所謂,見面解釋一下好了,反正他不止一次在武苗苗面前編排過薛天。

    已過下午五點,不到一個小時,除了值班的,他們就可以回家了。放下電話,古況剛走幾步,電話鈴響起來。他擔心是武苗苗有啥忘掉要說的,趕緊搶到薛天前面去接電話??吹剿贝偕斐龅氖?,薛天冷著面孔謙讓了一下。話筒拿起來,卻是找薛天。他把話筒遞給薛天,薛天接過,用混雜了嘲諷和不屑的目光看他一眼,把話筒貼到耳邊,喂?

    那目光,讓古況仿佛吞進條蟲子般不快,他在心里罵了一聲,離開了。腳還未踏進宿舍門,他聽見薛天喊,古況!

    極不情愿地回轉身,故意比平常步伐略慢半拍,他走了過來。

    薛天指指電話:大隊抽你去搞專案。

    血液和著憤怒一下子涌到古況頭上,他差點吼出一句:憑啥???他抑制一下情緒說,啥專案?

    五中隊剛發個殺人案,人手不夠,蘇富大隊長親自抽你。

    這話就更叫人懷疑了。古況清楚,他和蘇大隊長根本不熟,說指名道姓抽他,幾乎沒有可能。他判斷是,大隊要抽一個人上案,因為他剛才打電話惹薛天不高興了,薛天臨時報復,抓他當壯丁。

    憤懣,沮喪,還有那么一絲后悔。真他媽的不應該打剛才那個電話!他咬一下嘴唇,問,啥時去?

    現在就走,直接到案發現場報到,宋政委和蘇隊長都在現場。一會兒安排車把你送過去。

    心口又被戳了一刀,卻還心存僥幸。他用一種商量甚至略帶哀求的口吻說,薛隊長,剛才打電話你也聽見了,我明天要去拍結婚照啊。說完他就后悔了,因為他從薛天倏忽閃現的那一絲嘲諷目光里,知道這話非但沒有作用,甚至會引發他更為張揚得幸災樂禍。

    果然,薛天說,你和蘇大隊長說去。

    那種面對薛天時常會有的疙疙瘩瘩的感覺,頃刻間放大幾倍,古況用牙齒咬咬下嘴唇,打算認命。認命是他從警以來始終在修的一門功課。薛天卻感覺對古況的打擊不過癮似的,又補了一句,不是還有二三十天嗎,急什么,照相館還能關了門?然后換成語重心長的口吻:結婚,就是那么回事,實的都有了,還在乎那些虛的干啥?在說“實的”兩個字的時候,他擠弄了一下眼睛,一副猥瑣相。

    古況心里犯了一陣惡心,沒接話茬,他不想把任何分辯再搭給薛天。只是沉下眼皮,用他以為薛天能感覺到的最最輕微的冷漠,表示了忿恨和不滿,轉身走了。他能夠想象到背后薛天那官大一級壓死人既遂的自得目光。

    收拾好背包,坐在床邊沿,咀嚼著沮喪發了會兒呆,猶豫是不是先給武苗苗去個電話,告訴她今晚回不去了,明天結婚照的事情也許得取消??蓪嵲跊]勇氣再用中隊電話,看薛天那張討債鬼的臉。

    許多人的壞情緒,就像橡皮球,按下,迅速會彈回來。古況的壞情緒,卻像橡皮泥,按成一個坑,一直是一個坑。

    司機小安過來,說古干警,咱們可以出發了嗎?送了你我還得回來,大家等著坐車回家呢。

    回家二字,再次觸發古況酸溜溜的感覺。他一把拎起包,說,走!

    212吉普車停在院子里。他和小安分別從車的兩側上車,雖心里在抗拒,表現在行動上,卻像急于逃離似的。結果上車時用力猛了,額頭上部嘭地磕在門框上,劇烈的疼痛讓眼淚不爭氣地涌上眼睛。用手一摸,一小撮頭發掉了下來。小安說,古干警,你慢點。他趕緊笑笑自我解嘲。一咧嘴,儲在眼眶里的淚水受了擠壓流出來。

    3

    案子不大,就是個簡單的殺人案。用行內話說,明案。只不過五中隊同時攤上另外一起殺人案,人手不夠,這才從別的中隊抽了幾個人過來。

    年初,新局長到位,刑偵出身,甫一到,提出了“命案必破”口號。與此配套,實行局領導蹲案,不僅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蹲,其它副職也蹲。如果整個轄區只有一起命案,分管副局長先上。如果同時有第二起,從政委開始往后排。

    局里都說,這么多年,就沒見過哪任局長,如此重視過刑偵,刑警隊的人算是有福了。這話,聽起來不知是贊譽還是揶揄。刑警隊的大小領導們,確也在各種場合下表現出“有?!钡臉幼?。背地里,卻不是這樣,說各種話的人都有。

    古況要上的這個案子,就是政委宋雪峰掛帥。

    宋雪峰上屆就是政委,一度傳聞,他要接任局長。年初任命一出來,卻不是他。和古況同一個中隊的杜家玉,是個老同志,平常啥都敢說。一次私下里,他對古況說,任命下來的當天下午,宋雪峰到一個朋友家,先是喝了幾杯酒,突然抑制不住,埋頭痛哭。古況好奇地問,宋政委哭你怎么知道?杜家玉說,宋雪峰那個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古況半信半疑,還是問道,至于要哭嗎?因為在他眼中,宋政委笑呵呵的,一副菩薩相,那樣的人,不可想象哭起來是什么樣子。還有,政委官已經夠大了,因為沒當成局長,就去哭一場,還“埋頭痛哭”,不可想象。杜家玉說,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這次機會錯過,他就永遠上不了局長了。別看政委是二把手,在咱中國,二把手和二十把手沒啥區別。末了,杜家玉說,這是特級機密,可別往外亂說啊。古況趕緊點頭。結果沒幾天,和古況關系不錯的幾個人,私下里都忍不住和古況聊起這個事情。古況問他們怎么知道的,他們說,杜家玉啊。還強調,杜干警說了,可千萬別往外擴散啊。古況就在心里笑,看來,沒往外擴散的就他一個人。

    但他仍對此事半信半疑。

    小安把古況送到案發地,等古況一下車,一把方向打死,車調個頭就逃走了,生怕也被抓了壯丁似的。

    現場位于五中隊駐地金安鎮鎮子邊,這里原是一片莊稼地,這幾年搞城鎮建設,剛被開發,修建了連片的半土半洋的獨家小院,大部分還沒入住,門窗都沒安,恓惶地大敞著。零星入住的,喬遷新居的紅對聯仍炫目耀眼。一所民房外,涌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指指點點。馬路上,停著幾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車頭各自為政,朝哪算哪,看起來七零八落的。

    院門口,有派出所的治安隊員把守。古況進門,治安隊員伸手攔他。他說,三中隊的,上案。剛才還在持續不斷的沮喪,上案兩個字一說出,一星自豪便泛濫開來。治安隊員點點頭,讓他進去了。無需穿警服,也無需掏工作證,他們之間有彼此熟識的交流方式,那是做不了假的。

    院子里,幾名120的醫護人員,正把一名業已斷氣的老婦人往擔架上抬,身上的血,流得瀝瀝拉拉的。

    宋政委就站在院中間,雖然不認識他,也知道他是抽來上案的,對他點點頭。仍舊是那張菩薩臉,只不過在案發現場,沒了平常那標簽樣的笑容,添了幾分嚴肅。

    古況忍不住又想,這樣的人,真的痛哭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擔架往院子外面抬,古況把目光從宋政委身上移到擔架上。到了院門口,瞧熱鬧的群眾呼地圍攏過來,往擔架旁涌,脖子伸得老長。兩個治安隊員就吼了起來。古況趕緊也跑到院門口,幫他們一起吼。

    護著擔架上了救護車,古況返回院子。五中隊副中隊長彭飛從一個屋子出來。他認識古況,朝他打了個招呼。

    古況趕緊靠過去,問怎么回事。

    彭飛說,女婿砍了丈母娘和媳婦兒。丈母娘死了,媳婦兒受了傷。

    古況問,人抓住了嗎?

    彭飛搖搖頭,說已經派一路人去抓了。

    傷者呢?

    剛才送鎮衛生院了。

    古況走進屋子,有技術人員還在勘察現場,相機快門咔嚓咔嚓響,閃光燈讓屋子忽明忽暗。

    副大隊長鄭曉明看古況進來了,朝他點點頭,然后喊了彭飛一聲,指派他倆一起去醫院取受傷人的筆錄。

    古況和彭飛一起到鎮衛生院,一兩公里路程,也沒叫車。在一個急診病房,有派出所民警看守著。離門很遠,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呻吟。將要入門,有醫生問話,女人答的是普通話。這讓古況詫異,他們這里,尤其在鎮子里,很少有人說普通話的。

    進去,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看起來年齡不大。傷口正在消毒,古況湊過去看了一下,共有三處,分別分布在左面頰,左肩,左前臂。每一處傷口,都如嘴唇般翻卷在外。脂肪和肌肉沖破皮膚的束縛,以猙獰的面目顯露在他們面前。

    做刑警,見多不怪,比這恐怖的場面多的是。醫院處理完,隨后還會有法醫驗傷,所以古況只是略帶好奇例行公事地瞄了一眼。等醫生做好前期處理,他們即著手工作??礃幼涌赡苓€需要一段時間,他們便先出去。臨行前,古況又隨意朝病人瞟了一眼,發現女人左臉頰傷口下端,有一顆痣。那顆痣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傷口及蔓洇開來的鮮血,楚楚可憐地掛在那一小塊因腫脹而更加光潔的皮膚上。

    古況輕微訝異一小下,想起一個人來。

    4

    古況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社會上舞廳風靡,不是大眾舞廳,是有“小姐”的那種,有錢人和年輕人趨之若鶩,家家生意興隆。最初在城里,城里飽和了,又蔓延到鄉下。在古況他們中隊駐扎的鎮子里,就有這么一家。老板很有創意,把舞廳建設在一個水庫中央的小島上,冠之為“水上舞廳”。

    舞廳開業比古況參加工作還早些。參加工作后,偶爾有老同志叫他一起去,他都以不會跳舞拒絕了。其實他也想領略一下那環境,畢竟青春騷動,不是沒有渴望,只是不好意思。

    古況不會跳舞是真的,上警校時,學校開展過跳舞“掃盲”,每人出五元學費,有專門老師教,說是包會——起碼包會“一步”“兩步”“三步”。何為“一步”“兩步”“三步”,古況根本搞不清楚。反正,他是班里為數不多未交五元錢的人。他也不是稀缺那點錢。

    一天晚上,古況和副中隊長老白兩個人值班。因為閑得慌,老白舞癮上來了,又沒有別的人,硬拖他去舞廳。他仍是拒絕,老白不由分說,拉上他就往外走。他雖然還是連連聲稱自己不會跳舞,其實內心并不完全抗拒。何況老白說,你以為大家都是跳舞去了?摟摟小姑娘么。他的心就咚咚跳了起來。

    他們警察,有個好處,就是去這些地方不用埋單。不僅不埋單,服務人員還笑眉笑眼侍候。惹了他們的后果是,他們隨便找個碴,比如調查個情況什么的,光需一身警服站在那,不走不動不吭聲,客人也會心里發毛,尋個借口溜之大吉。但他們通常也不吃白食,因為想給他們埋單的人多著哪。

    岸邊有只小船,負責擺渡的小青年看到老白,趕緊招呼,白隊長,好久沒來了!老白問,里面人多么?小青年說,還行吧。老白跳上船,胖大的身材讓船晃了幾晃。他朝古況招手,看著船還在搖晃,古況的腿有點發軟。小青年一邊扶他的手,一邊問老白:這位領導咋沒見過?老白說,小古,招呼好了,以后沒準要當局長。古況不好意思,趕緊擺手,白隊長,你瞎說什么啊。

    舞池里整體昏暗,懸掛在中央的旋轉燈,刷刷射出密集的星光,掃在四五對摟抱著的男女身上。有那么一對正巧擦過古況眼前,古況看到那男人兩條胳膊環著女人的腰,頭干脆埋在女人肩膀上,屁股努力撅在后面,隨著音樂搖搖晃晃,一副下作又陶醉的樣子。他的心又不爭氣地咚咚跳了起來。

    明眼的大堂經理滿臉堆笑過來招呼他們。剛在沙發上坐下,瓜子和啤酒就端上來。老白說,叫個漂亮的姑娘陪小古。古況趕緊擺手,我不跳,坐會兒就行。臉又暗自燙了起來。

    一對姑娘旋即來到他們身邊。一個穿及地紅連衣裙,翩翩躚躚,一個穿超短黑裙,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兩人都很年輕,都是女孩子模樣。古況喉頭有點發緊,趕緊低下頭去,又覺得不妥,慌忙又把頭抬起來。老白說,挑哪個?你選。古況擺手,我真的不會跳。老白哈哈大笑,不會讓姑娘教你!這邊就有一個女孩拉住他的手,拖他起來。他的臉更燙了,身體卻在那只滑膩柔軟的小手牽引下站了起來。這才看清,是紅裙子那個。

    幸好是她——剛才在看到這對姑娘的瞬間,他已經做了比較、選擇,他知道,他是承受不住那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的。

    女孩笑問,現在音樂是三步,就跳三步怎么樣?

    在星星點點燈光匯集而成的光暈里,古況這才看清了女孩模樣。臉圓而潤,潔而白,額頭寬闊明凈,鼻子精致挺拔。特別是嘴唇,微微撅起,像正朝誰撒嬌使性似的。嘴角不遠處,左臉頰下端,有顆痣,初看有點突兀,再看,卻有幾分妖嬈。

    古況想,所謂美人痣,就是這樣吧。

    古況囁嚅著說,我真的不會跳。說這話時,古況一邊羞愧,一邊又為自己沒在學校學會跳舞而懊惱不已。

    那就跳一步。

    話音剛落,他的一只手便被女孩放在了柔軟腰部,即使隔著衣服,那種他從未領略過的苗條身材傳遞出來的舒服又曖昧的快感刷地掠過全身,他身體某一部位便略略鼓脹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女孩的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抓起他那只正在不知所措的空閑的手,抬起,說,跟我走就行。

    古況壓根兒沒想到跳舞居然這般容易,簡直像走路似的,不由一陣欣喜。不覺舞到老白身邊時,老白朝他喊,這不跳得挺好嘛。他內心也油然升起某種類似幸福的感覺。

    女孩說,你也是公安吧?

    古況點頭。

    你們的工作真好。

    見她這么說,古況不知怎的心頭涌過一絲羞愧。

    舞步繼續著,古況越來越放松,身體就學著周邊的人慢慢扭動起來。女孩笑一下,說,屁股扭動的幅度不要太大,否則舞姿不好看。憶及剛進門時看到的那個男人的屁股,古況臉又紅了。

    休息的時候,女孩有意拉他到一個空閑的沙發上,這樣倆人就相對遠地避開了別的人,又有沙發靠背擋著,似乎成了二人的獨立世界——淡淡的甜蜜讓古況柔腸百結。

    你叫什么名字?

    他們都叫我小紅。

    他們都叫你小紅——這么說你不叫小紅?

    我們這里都用化名。

    古況表示理解,點點頭,故意問了一句,那你真名叫什么?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你是我的什么,男朋友啊,憑什么我告訴你真名?

    古況賠笑一下,搖搖頭,不是,就隨便問問。

    你叫什么?

    古況遲疑了一下,也沒說出自己的名字。

    派出所的?我咋沒見過你?

    刑警隊的。

    哦,厲害!女孩朝他翹了一下拇指,神態夸張而可愛。

    古況搖搖頭,表示不敢承接女孩的夸贊。然后問她道,你多大了?

    女孩撲扇下眼睛,你猜。

    不到二十吧?

    呵呵,秘密。這次是一只眼睛擠了一下,閃出詭譎之色。

    女孩在笑意逐漸褪去及至消失的時候,突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古況的臉。古況一臉惶惑,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她。手并沒有落下去,而是繼續下滑,停留在了他的下巴部位,輕輕在上面摩挲著。

    纖纖小手傳遞給古況的溫柔和體貼,激發出古況一陣抑制不住的愛欲,他好想把姑娘擁在懷里,可是,他不敢,知道也不能,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時,又陶醉地體味著他平生從未體味過的生之快樂,欲之快樂。他唯盼望那只手能主動滑到自己的嘴唇上,那樣可以伺機親吻一下。

    女孩的手突然收了回去,隨后,古況驚詫地看到,有眼淚從她眼里流了出來,越過那顆痣,消隱在下巴里。

    古況從未真正單獨面對過女孩子,這片刻工夫,女孩的舉手投足和情緒變換,完全逸出了他的經驗——他不知是否該伸出手把女孩臉上的淚拭去,只是怯怯地問道,你怎么了?

    女孩的淚繼續淌著,幽幽地說了一句,你不知我們做舞女有多苦。

    這句話似曾熟悉,古況想不出在哪部電影里看到過,既便如此,他依舊因這句話心痛起來。他輕輕握住女孩的手,用自己的一根手指肚輕輕地撫動了她的手掌心幾下,嘆了口氣,說,那就再尋份工作吧。話脫口之際,一個念頭掠過:他要為這個可愛的女孩覓份工作——男人面對弱女子特有的擔當欲和保護欲,在他心中激蕩起來。

    5

    出了急診室,古況沉吟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彭飛,這個女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好像叫鄭莉或者鄭莉莉。做小姐的。

    做小姐三個字,聽得古況心驚肉跳。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個鄭莉或者鄭莉莉,就是當年的小紅了。

    他萬沒想到,會在這里又碰到她,還是此種狀況和情境。

    他沉默了一陣,趕緊補了句話,好不讓彭飛發現他的沉默、訝異和尷尬。這是她的真名?

    有人看過身份證了,我沒看。

    多大年齡?

    好像是二十八吧。

    居然比自己還大三歲!古況皺眉,記得那晚,他試探著問過她年齡的,他感覺她不到二十。時間剛剛過去五年,看來他第一次見她時,已經二十三歲了。

    那次從舞廳出來,隨后幾天,女孩淚眼婆娑的臉一直盤踞在古況腦海里,他細細盤索他寥寥可數的社會關系,努力擴大范圍,看誰有一絲可能幫得了自己的忙,終于理出幾條線索。他計劃這個星期天,就逐一去找這幾個人。

    周日一大早,他騎一輛自行車去找他的高中同學李小群。李小群的舅舅,在縣城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診所,沒準需要人手。說明來由,李小群狐疑地問他與女孩什么關系,他搪塞說是一個遠房親戚。這個謊言基本說得過去,因為那天晚上他問過小紅的老家,是山后的一個村子。那個村子距這里雖然只有三二十里路,卻屬于另一個縣區。恰巧,古況的母親就是那個縣的。

    李小群讓古況用自行車載著他去找舅舅。說明來意,舅舅問古況女孩學過醫沒有,如果愿做護士,倒是還好安排。古況搖頭。舅舅說后勤只有幾個崗位,兩個收費的,兩個打掃衛生附帶整理病房的,一個門衛,一個保管還兼管水暖電日常維修,實在沒有空余崗位。李小群倒也仗義,不住懇求舅舅想想辦法。最后舅舅被他纏不過,說那把收費設成三個人吧,原先兩個人的確有點緊張,可不是為了省錢么,這么大個攤子,抬手動腳都是錢。然后對古況說,人倒是勉強可以安排,可工資不高啊,每月二百元,管吃住。古況想想自己的工資也就四百多元,欣然答應。當時,社會上雇一個看孩子連帶做家務的小保姆,工資不過一百元。

    中午,如釋重負滿心歡喜的古況,請李小群在飯店小撮一頓,有涼有熱有啤酒,兩人吃得熱汗騰騰。

    古況早已清楚,舞廳晚上開業,有時要開到將近凌晨,小紅她們的作息習慣是上午睡覺。迫不及待等到下午,古況找個機會,一個人過到水庫邊,可傻了眼,岸邊沒船。

    古況扯開嗓子,朝水庫中央的小島喊了幾聲,沒人理會,倒惹得他身后路過的幾個人停下腳步瞧他做什么。

    無可奈何了,古況只好悻悻離去?;剞D身,恰巧一個小青年過來,用嘴朝岸邊一棵大樹上呶了一下。古況這才看到,樹干大約一人高的地方,纏了兩圈電線,末端懸掛著一個黑色小按鈕。古況感激地點點頭,趨步過去,拿起按鈕接連按了幾下,果然有人過到岸邊。古況從身影依稀辨出,就是那天晚上劃船的小青年。

    小青年劃船搖搖晃晃過來,滿臉布著不情愿??苛税?,沒好氣地問他大下午過來干啥。古況看他態度,想可能是沒認出自己,便謙和地亮明了身份,說,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見過么?小青年一拍腦袋,連聲道對不起,并解釋說由于那晚天黑,才沒記清他的長相。

    古況說,那個小紅在嗎?

    小青年依舊滿臉堆笑,笑容中卻浮出別樣色彩,擠一下閃爍著小邪惡的眼睛問他:找小紅干啥?

    古況裝出嚴肅的樣子,故意無視他的討好:有個事情問一下。

    擺渡過去,小青年讓古況稍等,說幫他把小紅給叫出來。

    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從樓門口閃出來的時候,古況的心激動得撲通撲通直跳,報喜的快樂,充盈全身。小青年倒也識趣,沒有跟著小紅出來。

    看到古況,小紅瞪大雙眼,隨即撲哧笑了一下:你咋來了?

    古況簡短說明來意,剛剛表達了個大概,小紅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古況一頭霧水。好不容易把笑止住,小紅說,你呀,你呀,我就那么一說,你倒當真了!說完又笑了起來。

    那張微微噘起的小嘴依然性感,可在她的笑聲中,古況滿懷熱情急遽冷卻。

    他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后來這一幕,在古況印象中變得極不真實,要不是他后來電話回復李小群說人不去了,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過這件傻事。唯記得當時頭頂有白花花的陽光,自己滿臉油汗,一下子從自以為的救世主,淪落到憨瓜的境地,就像舞臺上一個白鼻子小丑被聚光燈照亮。

    后來他才意識到,在姑娘向他流淚說“舞女有多苦”的時候,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一絲滑稽的,不過隨即用自責去喚醒了憐愛。其實,他的第一感覺是正確的。

    直至他離開最初任職的那個中隊,無論誰再叫,他都沒再踏上小島一步。

    6

    這個時候,古況腰間的傳呼機響了。摘下來看一下,是武苗苗:請速回電話。他和彭飛示意一下,出衛生院找公用電話。

    門口就有。古況急促按了醫院電話,武苗苗還在那頭等他。電話接通,武苗苗嗔怪道,我都下班老半天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古況帶著歉意沮喪地說,發案了,殺人,回不去了。那頭啊了一聲,誰被殺了?古況注意到看電話的老頭也瞪大了雙眼,說了聲,這里不大方便,咱見面再說。武苗苗說,那你啥時能回來???古況說,不清楚,看情況吧,我盡量和領導請假。好像是個明案,抓住人就好了。明天能回來不?古況腦海里閃現出嫌疑人當晚被擒獲他們連夜問筆錄第二天把人送進看守所的畫面,遲疑了一下說,看運氣吧,運氣好的話也許明天能回去。武苗苗說,我已經和同事換班了,那我在家等你吧。古況說,你也知道,我們這工作啥都說不定,你明天該干啥干啥,我要能回去的話,立刻聯系你。武苗苗輕聲說,想死你了。他能想象出那頭武苗苗捂緊電話避開同事耳朵輕聲說話的樣子。一陣幸福涌上心頭??蛇@邊有老頭注視著,他不好意思也這么回應一句,只說了聲嗯嗯,把電話掛了。

    頃刻激起的幸福感更加重了被臨時抓差的沮喪。返回衛生院,彭飛站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抽煙。彭飛遞他一支,他本來不抽煙的,不知怎的,感覺此刻是很適合抽煙平靜一下子的,就把煙接了過來。彭飛并沒有給他點煙,只是把手中的打火機給他。他點著,第一口抽猛了,被嗆得咳嗽起來。

    兩個人在衛生院大樓前的臺階上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彭飛是副中隊長,所以古況的回答多于詢問。當一個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哪怕只是略高,能夠平等和自己對話時,古況總是心懷感激。因為心懷感激,回答就會顯得誠懇、謙遜,認真。但此刻,古況的心思被當年小紅那張漂亮的臉盤踞了,時不時會沉陷在自己的情緒中,更讓人的擔憂的是,一會兒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是否會認出自己?兩人該如何對話?他幾乎想逃避,可沒有理由。所以有幾次,彭飛的話他聽得不大真切,回答也似是而非。最后,他干脆學著那些老干警的樣子,帶著不滿罵了一聲,向彭飛訴說本來明天自己打算和未婚妻照結婚照的,結果被揪到這里。彭飛表示了真切的同情,如果他剛才有失態嫌疑的話,彭飛據此是可以理解的。

    天漸漸暗了下來。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派出所的人過來叫他們。病人已經轉至病房,傷口做了包扎,手臂上也掛了液體。因為臉上的那處傷,紗布覆蓋了多半張臉。

    古況安慰自己,她入此行這么多年,接觸過的警察不在少數,未必一定會記得自己??呻S即就否定了這種認識:接觸得警察再多,可憨瓜就他一個呀!

    病床前有個小床頭柜。古況從旁邊拖過一個凳子,從公文包里拿出紙筆,做好了問筆錄的準備。這樣,他面朝墻壁,身體和病人的頭基本保持一條線上,她不用力,看不到他。避開她的目光是主要原因,此外,他已思忖過,鑒于他和彭飛之間地位的差別,這個活兒,還是他主動承擔好了,也為了彌補剛才走神不恭的歉意。

    問筆錄是一個苦差事。所有干公安的人,熬的第一步就是哪天能夠不問筆錄。電視電影里的警察,干這種活兒的時候,總是有人問,有人記。他們真正做警察的,知道那是裝樣子。因為整個筆錄,必須從頭至尾形成一個有著時間先后順序和邏輯因果關系的材料,所有有用的細節,必須渾然地嵌入情節的行進脈絡中,每一句想好了才能問,每一句問清楚了才能記,一環扣一環,根本不可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通常是,一個主問的人,先從頭至尾把需要了解的所有情況問一遍,完全清楚后,才交給一個記錄的人,按照剛才掌握的情況進行構思并再次一問一答形成這份材料。問和記比起來,肯定是問容易,想到哪問到哪就行了,只要不遺漏,先后順序顛倒也無所謂,記卻不行。

    后來,為避免麻煩,問和記的人通常會合二為一。過程中,被問的人還經常會改口,而這種改口,通常不會被保留在筆錄中,那只能撕掉重寫。一份主材料,特別是犯罪嫌疑人的主材料,有時要用三四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完工。一個問一個記,根本不可能弄成。

    古況做好準備后,示意彭飛問,他會先做一些要點記錄。彭飛說,你問吧。他知道古況也是老干警了,這算一份信任。古況說,還是你問吧。彭飛以為這是古況的謙虛和對自己的尊重,也就不再客氣,朝古況笑笑,就問開了。其實,古況是想盡量減少自己說話,以避免病人聽出自己的聲音進而認出自己。

    古況看看手表,在筆錄紙上填上了詢問開始的時間:1998年4月27日19時12分。

    7

    問:姓名?

    答:鄭莉。

    問:那個莉?

    答:草頭旁的。

    問:有別名嗎?

    答:家里人和親戚朋友都叫我鄭莉莉。

    問:年齡?

    答:28。

    問:具體出生年月日。

    答:1970年2月1日。

    問:籍貫?也就是老家哪的?

    答:山西省A縣XX鄉XX村。(古況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確定是她了!當年她親口和他說過這個村子的,這個鄉緊鄰的鎮子,就是古況母親的老家。)

    問:職業?

    答:錦繡前程歌城。

    問:具體干什么的?

    (她遲疑一下)答:服務員。

    問:啥叫服務員,說清楚點。

    答:就是小姐。(“小姐”兩個字,她說得極其低聲。古況為她也為自己羞愧起來。)

    問:你身上的傷怎么回事?

    答:被人用刀砍了。

    問:被誰砍的?

    答:孫永安。

    問:孫永安是什么人?

    答:算是我對象吧。

    問:什么叫算是?

    答:談了一陣對象。還沒辦結婚證。就這樣。

    問:他為什么砍你?

    答:我不愿意跟他了,他懷恨在心吧。

    問:孫永安哪里人?什么職業?

    答:山西省B縣XX鄉XX村?,F在無業,以前在煤礦打過工。

    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答:去年年底,他來歌廳玩,兩個人就認識了。

    問:每天去你們那里玩的人那么多,為何你就選擇他做對象?

    答:起初是他出手大方讓我有了好感。后來我發現他挺專一的,每次來了就找我一個人,聽姐妹們說,我不在,他就走了。接觸多了,發現他挺會關心人的。干我們這行,四處漂泊,接觸的男人雖多,很少有人真心對你好的。就這樣。(古況在心里苦笑一下,他曾經“真心”對她“好”過啊,隨即為自己此刻冒出來的想法和曾經的行為再次感到羞愧。)

    問:他怎么就真心對你好了?

    答:領導,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們這種人。和您說實話,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意干這一行?(當年她說“你不知我們做舞女有多苦”楚楚可憐的神態再次浮現在古況眼前。)我爸得病早早就不在了,留下我們娘兒倆和一堆賬,我媽身體也不大好,我得掙錢啊。后來我和他熟悉后,我談起我媽現在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山村里,他立馬說,咱把老人接出來和你守在一起不就好了。后來他果真在鎮子邊租了房子,還叫朋友開了車和我一道把我媽接了過來,就是你們剛才去的那里。其實是這一點真正打動了我,我才決定和他好的。

    問:你們現在關系發展到了哪步,同居沒有?

    答:嗯。住一起了。

    問:從啥時就同居了?

    答:今年春節之后吧。

    問:既然他這么好,那怎么會發生今天的事情?

    答:那是起初,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騙子。今年春天,我媽被接過來后,我們的關系基本確定了。這些年,我媽基本聽我的,也同意了這門婚事,定于農歷3月28日結婚。3月20的時候,我第一次隨他回老家,那是一個看起來比我們村還窮的村子。他說,婚事總得在老家辦,隨后他會在城里買房子,這只是領我認認家門。去了以后,我發現有點不對勁,因為隨他走過村子時,村里人看我的眼睛都怪怪的。有幾個人看見我們,指指戳戳說什么,他還罵了人家幾句。到家后,我發現他特別怕我外出,一直說村里有個武瘋子,見人就砸石頭。我總不能一直待在家吧,一出門,他就跟著。他不在時,會派他一個妹妹跟著。那天我到村供銷社買衛生巾,那個售貨員,是個中年人,男的,看她妹妹在門外和別人說話,悄悄問我,你是孫永安對象嗎?我說是。他說姑娘你可別上當啊。我問咋了,他瞧瞧門外,低聲說,孫永安結過婚的,前面那個老婆,也長得如花似玉的,經常被他打罵,喝毒藥死了。他們還生了個兒子,老婆死后,他就把兒子賣了,據說得了五萬塊錢呢。聽了這個消息,我驚呆了。我這才意識到,他最初來我這里出手那么大方,居然花的是賣親生兒子的錢。當天,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沒和我說話,卻突然飛起腳朝他妹妹肚子上踢去,她妹妹被一腳踢得坐在地上。后來,他親自看我,再不讓我出屋子。我鬧,他就打我。我知道,我必須逃離那里,終于,在一個夜晚趁他不注意,我跑出了村子,搭乘一個過路的摩托車到了縣城,坐客車回來了。

    問:你回來那天具體是哪一天?

    答:記不清了,上禮拜,好像是周四周五哪一天吧。

    問:接著講。

    答: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回來后一直沒有上班,只是提心吊膽地在家里守著,每天把院子大門從里面給閂緊。今天下午,我正和我媽在院子里擇菜,大門突然被拍得咚咚響。我心想壞了,肯定是他!你知道,我們外路人,住在這里沒朋友的,鄰居也不怎么往來,也不知該呼叫誰。我媽壯著膽子從門縫往外看了看,果然是他。她叫我往屋里躲,隨后她也趕緊隨我逃到屋子里。插屋子門閂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他已經出現在院墻上,隨后跳了下來,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先砍了當時攔在我身前的媽媽,隨后砍了我。

    問:砍了幾刀?都分別砍了什么部位?

    答:這不你都看到了嗎?

    問:你是否知道他的菜刀從哪里來的?

    答:不清楚。

    問:當時他說什么話了沒有?

    答:好像沒說。

    問:他是怎么逃走的?

    答:當時我嚇壞了,沒注意到。

    問:你是怎么報的案?

    答:當時我媽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我忍著疼痛跑出院子呼喊,驚動了過路人,這才報的案。

    問:你出去呼喊時大門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你剛才不是說從里面閂住了嗎?

    答:我記得好像已經被打開了。

    問:你們之間除感情外,有別的經濟糾紛沒有?

    答:沒有吧。

    問:你們認識期間你花過他多少錢,或者他給過你多少錢?

    答:沒有,起初他去歌廳只是正常付費,只不過有時不要三二十元的零頭。后來熟悉后,他還花了我不少錢。

    問: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答:沒有了。

    8

    彭飛問話過程中,鄭莉莉突然厲聲呻吟了一聲,就像有人用手指不小心觸碰到她已經包好的傷口,加劇了原有疼痛似的。古況扭頭看一下輸液器,卻見那個小皮囊里液體滴得出奇的快。他瞇一下眼睛,擔心是自己的幻覺,睜開,似乎愈見其快。

    古況身體結實,很少生病住院,偶爾一場感冒,自己配點藥吃吃就好了。很小的時候,他輸過一次液,記憶已經不真切了。但他是給家人看過液體的,覺得不應該滴那么快。他腕上有手表,可以數一下每分鐘的滴數,可這么做,是否顯得過于關心這個女人了,彭飛會怎么看?聽之任之,剛才牽動他神經的擔憂卻怎么也平息不下來。這種感覺讓他一身燥熱,就像考試時突然遇到一道不會解的難題。他覺得可以數一下,任何一個警察,遇到這種情況都不會坐視不管的,而不是他和這個女人曾經有過那么一小段淵源。于是他抬起了手腕,正在這時,有護士進來了。彭飛停止了問話,古況希冀的目光盯著護士,生怕她例行公事的察看忽略了這個細節。還好,護士注意到了,調了一下輸液器上的滑輪,液體明顯慢了下來。古況如釋重負。

    彭飛問完,古況開始做筆錄。他不可能不開口說話的。問鄭莉莉第一個他感覺模糊的細節時,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從鄭莉莉的表現來看,似乎沒有什么異樣??磥?,她早把自己忘了。古況再一次如釋重負,盡量避免讓她的目光再次接觸到自己。

    問完筆錄,已經晚上8點40了。

    古況和彭飛回到現場,大部隊已經走了,只留下幾個治安隊員在一個派出所民警的帶領下看守院子,以防孫永安萬一再回來。

    胡亂湊合了一頓晚餐后,當晚9時30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在五中隊駐地金安鎮派出所召開。宋雪峰主持,大隊長蘇富也從另一個專案趕過來。會上,成立了專案組,由宋雪峰親自掛帥任組長。宋雪峰說,我這組長是虛名頭,建議蘇富任副組長。蘇富說自己還盯著另外一起殺人案,建議副大隊長鄭曉明任副組長。宋雪峰笑笑,你是刑警大隊長,就一百起殺人案,你哪起也逃不脫,我們都是給你干活的。蘇富說,好好好,你說了算。這樣,蘇富和鄭曉明都是副組長。宋雪峰說,我當組長,主要是給你們搞好后勤服務,具體案子,曉明負責。鄭曉明學著蘇富的口氣說,好好好,你說了算。

    他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爭論到底誰任副組長的,口氣都還是開玩笑的那種輕松方式。古況一方面艷羨他們之間雖然隔著官職的臺階卻可以這樣隨意說話,一方面又覺得小題大做,誰任組長副組長有什么要緊,反正活兒都是他們這些底下人干的。

    已經開展前期工作的人,分別匯報了案子的相關情況。鄭莉莉這兒,是彭飛匯報的。

    大家都對孫永安的殺人動機表示不解,因為鄭莉莉不愿嫁給他就殺人,總覺有點牽強。有一種可能,兩個人相識期間,鄭莉莉花空或騙取了孫永安的錢,如果她跑掉,孫永安人財兩空,這才符合邏輯。

    宋雪峰說,也別聽那女人一面之詞,本就是個賣X貨,哪有不愛財的?

    話如此刺耳,古況心里很不舒服。

    宋雪峰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諾基亞手機,給遠赴B縣抓人的金安鎮派出所所長錢加林打了個電話,可能由于那頭信號不好,兩廂都喂喂喂了老半天,這頭才斷斷續續聽清,他們剛剛抵達嫌疑人所在村子,已經著手工作。錢加林就是因為有手機,才被派去執行這個任務的,這樣溝通起來方便。

    古況看著宋雪峰手中的手機,又想起自己急著給武苗苗回電話時的諸多不便與諸多不快,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部手機,個頭大些也好,哪怕半頭磚那種。

    各項工作分配完畢。最后,宋雪峰說,這個案子,雖然是個明案,可嫌疑人在逃,什么時候能夠落網尚未可知,所以大家要做好安營扎寨的準備。明天周六,又耽擱大家過禮拜了。干我們這一行,這是家常便飯,想必大家完全能夠理解。都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可犯罪分子不給我們這個方便啊。大家要振作精神,克服困難,同仇敵愾。案子破了,所有人員,我都給發補助。散會!

    古況環視一周,所有人的表情,既沒有被政委慷慨激昂的話給點亮,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抵觸和不滿。自己心里,卻是懨懨的,也許,這么多人當中,他是那個最需要克服困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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