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19年第3期|陳保平、陳丹燕:波羅的海三國之行
陳保平長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曾擔任上海三聯書店總編輯、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輯、新民晚報社總編輯,其間創辦《上海壹周》《外灘畫報》等都市類報刊,策劃編輯《顧準傳》《黃河邊的中國》和“三城記小說系列”等重要圖書,《黃河邊的中國》獲2002年度上海文學藝術大獎。并在繁忙的工作中寫有大量的雜文、隨筆?!兑活w年輕而古老的靈魂》獲全國“中國潮”報告文學優秀獎。著有雜文隨筆選《文人心意》、文藝隨筆《讀讀書 看看片 聊聊天》、名家與名編叢書《中國七問》、高中選修課教材《新聞采訪與寫作》等。

陳保平
2017年春末夏初的時候,我們去了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這是那里最好的季節。車子從公路上駛過,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連接著透明的藍天,一望無際。森林、湖泊不像西歐那么精致,但那種渾然、有點潦草,似更接近自然本身。白日正越來越長,晚上過了十點,仍然可看到粉紅的云霞,魔幻般地變化著。在接近落日的那一刻,突然呈現金紅的燦爛。這預示著夜幕將降臨。這是我過去沒有見到過的自然景觀。
從地圖上看,拉脫維亞、愛沙尼亞與俄羅斯接壤,立陶宛與白俄羅斯相連。二十六年前,我們去莫斯科、彼得堡的時候,他們是獨聯體國家。是的,之前的名字叫蘇聯。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后,這三個國家相繼獨立。但它們都很小,面積加起來不到18萬平方公里。人口630萬左右,只有上海的四分之一,且有100多萬的年輕人在歐盟各國打工。百貨商店和超市的貨架上,都是歐盟各國的產品,從牙刷、牙膏到臘腸、冰淇淋,甚至蔬菜水果魚子醬,琳瑯滿目,標識鮮明。全球化也意味著市場和勞動力的重新分配。
但他們仍努力顯示著“這里是故鄉”的獨特性:語言、博物館、民俗村、國歌紀念日、歷史紀念碑等等。這種頑強的背后,多少也顯露了弱勢的掙扎和疲憊。他們的血統不屬于日耳曼民族,但宗教信仰又與俄羅斯相異。七八百年來,他們一直處于周邊大國的擠壓中,想方設法尋找著自己生存的方式。
立陶宛的維爾紐斯、拉托維亞的里加、愛沙尼亞的塔林都是首府。上世紀九十年代,它們分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地。走在這些老城的步行街上,你可以看到從文藝復興以來的不同的建筑風格:巴洛克建筑群、哥特式教堂、新藝術的聯排大廈、阿特迪克的設計……你有時會想,這是這個民族的歷史文化遺產么?可這又是在這片土地上,由這里的人民血汗勞作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當然也可說是。但這些靈感、創意、規劃、設計、藝術的美感與這個民族有多少關系?它有這個民族的氣質么?這與中國的長城、故宮、咸陽古城不一樣,因為那里滲透了中國人的智慧、理念、氣息和對美的感受。而在這三個古城,我們看到的可能只是希臘、羅馬的延續,是意大利的復興。那么,代表他們自己的歷史文化遺產呢?我們只是在一些民俗村、在一些工藝品作坊看到過他們一些傳統的服飾、鐵器、木制品等。這與大多數民族的日常手藝一樣,并不足以達到世界歷史文化遺產的標桿。
在維爾紐斯一家傳統服飾陳列店內,陳列著兩副十一世紀出土的士兵盔甲。青銅黃扣,紋飾精致。難以想象,那個時候的立陶宛有這樣全副武裝的軍隊。記得來之前曾翻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俄羅斯史》,其中有一章“立陶宛-羅斯國家”,寫到立陶宛公國擴張到黑海后,它的三分之二乃至更多的居民是羅斯人。與人口數量優勢同等重要的是,立陶宛人從羅斯人那里學到了許多東西,包括它的軍隊、行政系統。歷史學家認為,相對弱小的立陶宛族群本來可能是德意志和俄羅斯、還有韃靼人干涉造成的犧牲品,但十四世紀,它與波蘭合并,建立了一個波蘭·立陶宛大公國,占據了大片至關緊要的地區,強大到足以阻擋德意志與莫斯科的推進程度??上г?399年一場與蒙古人的大戰中,他們遭到了災難性的失敗。否則,為了俄羅斯大平原的霸權,他們會繼續其挑戰,東歐歷史的發展方向或將因此改變。
可見,歷史的進程并不是線性的,它有多種可能性。一場戰爭、一次聯盟、一種對先進文化的學習,都可能改變歷史的走向。那個統治著國家的元首,或指揮著重要戰役的將領,都對歷史起著關鍵作用。
近千年來,波羅的海三國因其地理位置的險要,一直受到周邊大國的擠壓,他們為爭取民族獨立的頑強,和真實力量過于弱小的無奈,甚至歷史文化傳統淵源的宿命,使他們在不受外部干擾的境遇下,常常表現出一種安于現世的無為。安于過小日子,在小日子里尋找一點驚喜。我時常想,強盛的大國不為自身的利益覬覦小國,讓他們安身立命,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這是否應看作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
2017年5月27日 多云轉陰轉晴
破舊中的生機
從哥本哈根飛抵考納斯,坐的是一家廉價航空公司的飛機,藍黃色的標色看上去像希臘的??罩袝r間一小時二十分鐘。
考納斯是立陶宛第二大城市。一下飛機就能感覺到前蘇聯的氣息。五六層的工人新村式民房,破舊的歷史建筑,人們臉上沒有喜悅的表情。綠樹和草地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有點落寞。從哥本哈根進入,讓你即刻覺得這是一個不同的歐洲。
多年前,他們為加入歐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關閉了前蘇聯的核電站,于是,電能來源只能依靠俄羅斯輸入。這樣,政治上,外交上,他們在歐盟和俄羅斯之間常常作著艱難的抉擇。步行街上開著一些世界品牌專賣店,如Boss、Him等等,人很少,超市里礦泉水也都是進口品牌。300多萬人口的國家,有近30萬年輕人在歐盟各國打工、生活。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參與著全球化的分配,或者說成了歐盟的一個市場。從經濟上看,似乎與過去立陶宛提供農業產品,莫斯科負責工業品的蘇維埃聯盟大致相近。
我們的導游四十來歲,東北人,在俄國讀大學然后到這里安家。問他前蘇聯和這里的感覺,他說大國的優越感沒有了,老人們有點懷舊,但年輕人的國家意識淡漠,只要自由、多元化的生活。他在車上播放的全是中國和俄國歌曲,沒有一首立陶宛的。
走過一家劇院,在演《哈姆雷特》,檢票員說票房已關,如你們確實想看,20分鐘后可讓你們進去。但她建議我們明天來,是演當地的歌劇《窮人》。
街角的拐彎處,看到有一間小藍屋,墻和屋頂都已斑駁、破落,門口掛牌上寫著:街頭咖啡,營業至凌晨1:00。后面有一片院子,稀疏的草地上開著雛菊,放著幾張簡陋的小桌,幾把椅子,被鐵絲網圍著。鐵絲網上掛著一個個小瓶子,每個瓶子里都插著一枝花,不同顏色。這種破舊中的生機和詩意,在這個城市的僻靜處隨處可見。
多年的朋友薛一曼比我們早幾日到,在這里的舞蹈俱樂部訓練。去看了她們的練舞房,300多平米的場地,有更衣室、茶歇處。老師是大師級的人物,俱樂部有他的股份。報名的人據說爆滿,他們來自全世界。國際交誼舞前十二對,立陶宛占了三對。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很弱小,整個歐洲經濟低迷,他們排名最后,但他們還是以自己的旋轉、默契、優雅、浪漫,用自己的舞姿,顯示著他們在世界的位置?;蛟S他們努力想讓人們記得,立陶宛曾經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國家。
5月28日 多云?晴
綿綿流長的主題:窮人
一早去逛考納斯自由大道。天很藍,晚春的風仍有點涼意。街上的人很少,咖啡館的服務員正在打開門前的遮陽傘。走到街盡頭,看到了紅裝砌成的考納斯大教堂,一行鳥從教堂的頂端飛過。我總是對人與神的溝通懷有好奇心。走進去,見教堂內燭燈輝映,不失富麗堂皇。神父正在布道,前排的信徒安靜地坐著,后排則低頭站著,也有虔誠跪著的。他們臉上的表情嚴肅、憂傷,無言的述說是對上帝還是對自己?但這一刻,你可相信人類是懷有誠意的。人都希望神能幫助自己解脫困境,或寬恕自己的過錯甚至邪惡。
下午去魔鬼博物館參觀。這是一棟有著三層展廳的樓房,規模并不大。據介紹,最初發起者是本地一個名叫安塔納斯·瑟姆的畫家。他在1906年30歲時,收集了200多件魔鬼雕塑和雕刻品。那時,一戰還未開始,或許他有某種預感,提醒人們魔鬼即將降臨,世界不再安寧。但你看櫥窗里那些不同時期的妖魔鬼怪,并不是只有猙獰、兇煞的面目,也有許多天真、滑稽、可憐的形象。天使和魔鬼其實都是人賦予的。人們一般對天使不太敢褻瀆,而對魔鬼的想象較為復雜,亦無法推想創作者出于什么動因。1966年畫家去世后,人們在他的故居建了紀念博物館?,F在已有3000多件藏品。這棟樓房是后來政府擴建的。展廳分為早期(8至19世紀),中期(20世紀初至60年代),三樓是現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這是世界上第一個魔鬼博物館??上狈玫牟哒?,只是作品的羅列。我們并不知道魔鬼形象最初的來源是什么,千百年來不同地域的魔鬼形象有何異同,我們特別想窺視這些魔鬼背后蘊藏著什么,有一個作品很直白:把希特勒和斯大林都做成了魔鬼,拖著一輛馬車,車上全是骷髏。

考納斯魔鬼博物館館藏物
晚上去劇院看歌劇《窮人》。觀眾穿著正裝,頭發梳得很整齊,讓我想起當年去莫斯科大劇院看《天鵝湖》的場景。只是沒有了年輕人。故事根據本地一作者小說改編,雖聽不懂,但從表演看,是寫黑社會與妓女的沖突,也涉及與窮知識分子的關系,根本上是人與錢的關系。貫穿全劇的肢體語言就是妓女不斷往胸口塞錢、掏錢。演得很逼真,你可以看到妓女為錢和不為錢時的心理狀態。惡與憐憫、卑怯與凜然有時就是這樣交織在一起。不懂語言,我們可以從頭坐到結束,至少說明人與人的關系、人的情感表達,并不都需要語言來闡釋其真實性。語言,有時恰恰成了真實的遮掩。
這一天,似過得還蠻充實。在生活的另一處,一個遠離世界中心的不起眼的地方,我感受到了人類綿綿流長的一個主題:窮人。教堂內外,你看到的大多是相對的貧困者,還有乞丐;魔鬼藝術品的背后,如果不是蘊含著窮人對邪惡的詛咒,就是顯示著強權對窮人的威赫;而在舞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題材,連名字都不想改,繼續演繹著。也許,類似非洲某些地方的饑民,在世界范圍內已不多,但戰爭、種族沖突造成的難民,社會不公、貧富懸殊帶來的“準窮人”,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不到盡頭。藝術家與上帝一樣,能做的就是讓窮人說說話,或者為窮人說說話而已。
5月29日 陰轉晴
年青一代的“理想國”
上午十點半,驅車前往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這里的巴洛克建筑群被稱作世界第一。我們先到古城看黑面圣母像,這是之前從未看到過的圣母。她沒有笑容,神情嚴肅地凝視著遠方。扭頭望遠方,可以看見各色教堂屋頂,金的、黑的、粉紅的,十字架在無云的藍天下閃爍。據說這是十五世紀的大公維陶塔斯為吸引歐洲各國來立陶宛投資,不僅給他們稅收優惠,還允許他們信教,建教堂,盡管他自己不信教。于是,路德教派的德國人來了、會做生意的猶太人帶著猶太教也來了。他們在這片歐洲大陸最中心的(離中心原點26公里)熱土上大興土木,構建自己財富和信仰的大廈。維爾紐斯迅速繁榮起來了。七八百年來,它保持完好,但也年久失修。因失修而讓今人看到了更多歷史的遺跡,看到了維陶塔斯大公昔日的雄心、王者的榮耀。似乎從那以后,這一片天空就漸漸暗淡下來。

維爾紐斯
下午,在城中河對岸,去看了一個叫“烏祖皮斯”的社區。原來是一個工人居住區,設施較落后。1998年,一群懷有烏托邦理想的大學生建了一個所謂“對岸共和國”,有自己的議會、憲法、國旗等等。我們在街上的玻璃框里看到了不同語言翻譯的這部“憲法”。也有中文的。其中有這樣的條款,如第二十條:沒有人有暴力的權利。第二十一條:每個人都有欣賞自己是不重要的權利。還有: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權利;每個人都有不快樂的權利;每個人都有對永恒憧憬的權利;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自由負責等。你可以從這三十幾條法規中看到年輕一代對自由的理解,他們對人性和人權的肆意闡釋。他們似乎要遠離彼岸世界的龐大體系,在此岸的“共和國”過一種極其單純、放松、極度個人化但又互不干涉的生活。他們看重個人的內心世界,輕視物質、無視功名,甚至有點與社會責任若即若離,但又讓你感到柔軟和溫暖。這讓你想到中國的桃花源,又想到村上春樹的自我表述:“在我個人身上,有我自己個人的vision,并在那之上進行賦于形式的固定過程?!边@個“共和國”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固定過程。他們不是陶淵明式的避亂,他們只是在歐盟化、全球化的過程中追尋著自己的道路,企圖找到自己的家鄉,而不被時代潮流所淹沒。我們在街上看到許多做傳統手工藝、賣明信片的小店,一些藝術家也過來開工作室。廣場上飄揚著他們藍底白手圖案的國旗。一群戴頭盔,穿迷彩服的大學生騎著自行車飛馳而過。在十字路口的露天咖啡館,我們坐下來喝了一小杯美式咖啡,1.5美元,真的只有一小口。英俊的男服侍生微笑著說:“這是我們國家最好的咖啡?!蔽铱粗奈⑿τ悬c茫然,他是烏祖皮斯社區的創業者么?是“憲法”的制定者么?這個年輕一代的理想國,現在變成了著名旅游景點。政府最初感到有點棘手的這個議會、這個共和國,現在為他們帶來了藝術家,帶來了游客、帶來了活力,環境在改變,房價也上去了。史導說:當時政府中有人就認為,這是孩子們玩玩的,沒有法律效應,讓他們去搞吧。是的,政府應該慶幸自己的寬容。這只是一個與全世界許多現代城市一樣的創意園區。雖然到處可見涂鴉,但彼此都很有禮貌。
5月30日 陰轉晴
“前蘇聯”在一個舊木箱里
9:30驅車去特拉凱城堡,立陶宛的舊都?,F在被稱作歐洲唯一的歷史國家公園。當地史學家認為,大概在1323年,維爾紐斯取代了特拉凱,成為永久性首都。沒想到我們進城堡的一段公路坑坑洼洼,打了不少補丁。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國家的窘態可見一斑。路旁是卡萊特小鎮,民宅都是三個三角窗的小木屋。史導說:三個窗象征一個對著神,一個對著大公(皇上),一個對著自己。這是傳統的風格,至今保留著。當然,這只是一種物質形態的保留,今天的窗外,除了天光日月,已沒什么可對照的了。

特拉凱城堡
說是古城堡,其實也早已毀損。今天看到的這座紅磚尖頂城堡,重建于1901年。所以,歷史也在被不斷修復當中,你看到的、聽到的歷史,是不是真實的歷史,是要打個問號的。比如:這紅磚是當時同樣的泥土么?是同樣的燒胚方式么?特拉凱真是這個模樣么?我們腦海中的特拉凱其實是100年前的物質,并不是13世紀立陶宛的舊都,甚至連復制品也談不上。只是,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對歷史要尋根究底,就像總有一些人要掩蓋或偽造歷史一樣。我們在城堡內的照片上看到了原城堡殘存的地基(我想應該有一段實體保留著,可惜沒看到),這或許是城堡留下的唯一真相。也有一些藝術家,不愿意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被淡化、被抹去,用油畫的方式還原了歷史的瞬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爭奪王冠的大幅畫,畫面陰暗,人物詭異,只有那頂被拿走的王冠閃爍著金光。那時,立陶宛王國為了抵御更強大的莫斯科大公國的入侵,與周邊的波蘭結盟建立了波蘭-立陶宛大公國??删驮谔貏P拉城堡給國王加冕時,波蘭人拿走了王冠,加冕未成??梢娙司袝r是多么短視,為爭一席之上,也不顧大敵當前。歷史的轉折往往就定格在那一刻。
下午去步行街。在一家迷你烤肉店旁邊發現一個書吧,里面有許多舊書、老唱片。柜臺前有兩只舊木箱,里面全是老的明信片,0.3歐元一張。我們要了茶,我說:“挑挑看,說不定可撿漏?!薄疤羰裁茨??”陳丹燕問。我說看看有無前蘇聯的?畢竟從1940到1991是整整半個世紀的蘇維埃統治。果然,我們找到了上世紀60、70、80年代的蘇聯、東德、波蘭等前社會主義國家的明信片,紙質泛黃,色彩清淡。有些是標志性建筑物,有些是那時畫家的作品,風格像列賓的插圖。
我們有一種久違的驚喜,挑了四十張準備回去送朋友。我還發現一張2013年中國郵政發行的有獎賀卡,上面是莫斯科紅場的照片,可能是俄羅斯的華人寄給當地友人拜年的。
挑明信片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前蘇聯?因為二十六年前我們去過,對那里的風物有親切感?但那并不是我們懷念的時代,事實上我們正在疏遠、甚至摒棄它。為什么那時選擇了去蘇聯?有朋友在?蘇聯正發生著劇變?出于記者的本能?或許都是原因,但似乎不是主要的??赡苓€是出于兒時的記憶,是俄蘇文學的熏陶。這些,在二十六年前的《精神故鄉》中都寫到,今天,只是在一堆老明信片里重拾記憶。當我們提起蘇聯這個詞的時候,它的內涵是極其復雜的。它包括保爾·柯察金,當然也包括歐根·奧涅金;它有《青年近衛軍》的故事,也有多余的人《羅亭》的故事;它有托爾斯泰、也有斯大林,有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也有契克、克格勃;它有白凈草原,也有古拉格群島;它有《列寧在十月》,也有《戈爾巴喬夫回憶錄》……這就是歷史,一部分歷史,我們只能生活在已知的歷史中。情感與理智的模糊,或者說不確定性,就像挑明信片一樣,你懷著有點興奮的心情說:看看有無“前蘇聯的”,而“前蘇聯”其實已被扔棄在一個舊木箱里。
5月31日 晴轉陰雨
令人震撼的十字架山
今天讓我最震撼的是去了希奧利茲的十字架山。
1831年時,一位母親在這片當年的掩體上尋找參加保衛戰的兒子,一直未找到。半夜里她就背著一個十字架插在這里,作為紀念。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到這里來豎十字架,紀念為民族獨立和反抗專制而犧牲的死難者。200年來,十字架從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到現在已有三四十萬個。人們像朝圣一樣,帶著為家人、為戀人,也許為朋友做的獨特的十字架,從四面八方來到當年的掩體,今天的十字架山。

希奧利茲十字架山
我們大約下午一點抵達。天空陰沉,四野寂靜。一個山坡上密密麻麻豎立著的十字架似森林般鋪天蓋地。有的高達十余米,涂著金色,受難的耶穌像背對天穹;也有許多只有幾十厘米高,需俯下身子才能看清上面的圖文。這種場景在你腦海中是無法想象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我們淋著雨穿行在布滿十字架的蜿蜒小道上,細看那些有特別意味的十字架,企圖從中尋找到什么故事。下過雨的草地一片蔥綠,開著紫荊花、雛菊、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傳來鳥聲,不知是在樹上,還是停在十字架上,奇詭的感覺。一群烏鴉“刮刮”飛過,漆黑的羽毛一定已被雨點打濕。坡頂上有棵突兀的楊樹在風雨中激烈晃蕩。似乎這才是這里合適的氣氛。據史導說,當年駐軍曾三次用坦克碾毀此山坡,但十字架仍生生不息。后來有人提出建水庫把山坡淹了,但可能因施工難度,或怕招來更大反抗等原因結果不了了之。1993年,梵蒂岡保羅二世曾專程來此地,站在臨時搭建的講臺上發表了演講。他說,他在這里看到了立陶宛人民為歐洲乃至世界表現出的信仰的力量?,F在,這一天成了十字架山的紀念日,每到這一天,露天的高音喇叭就會重復播放保羅二世的這段錄音。我想,人們扛著、搬著、揣著、拿著十字架來,一定想的是那個死去的親人,為他立一個墓碑。就像那位尋找兒子的母親一樣,相信孩子流過血的這個掩體是一片圣潔的土地。他才是立陶宛人民的受難耶穌。梵蒂岡呢,可能夸大了人們對另一個上帝的信仰。
來十字架山之前,早晨還去看了下前蘇聯在維爾紐斯的克格勃總部。一棟灰色的大樓,現在是“反專制受害者博物館”。展廳共三層,上面兩層全是歷史照片、文件,一些實物,如竊聽用的粗黑電纜、發報機和耳機,一邊的錄音里不斷發出“滴滴答、滴滴答”的聲音,還有火車押運犯人的照片,伴著火車啟動的氣笛聲,有種陰森、凄涼的感覺。這里紀念的大多是反德國法西斯、反前蘇聯統治的民族解放人士。當年,有一個著名的“反蘇游擊隊”,照片上年輕人的神情,看上去都像卓亞與舒拉。圖片解釋上說:后來他們被民間親蘇的線人破壞,因寡不敵眾,全部犧牲。我想,若二十六年前我們來這里,前蘇聯會怎么解釋這段歷史?
地下室有61間監獄,條件似比之前看過的第九城堡要好些。木板地、有窗、桌子,也有幽黑的禁閉室。其中有一間是專門槍決政治犯的。里面的錄像放著當年槍決的真實鏡頭:拖進來一個文人模樣的人,手被反剪,低垂著頭,讓他面對墻站著,一個穿著長皮靴的軍官拿起槍對著頭“砰”的就是一槍。陳丹燕說要惡心忙逃了出去。
歷史的吊詭之處常常在于你對進步、正義和文明的概念失卻了判斷的標準。民族獨立、國家主權、世界和平、人類進步真的能統一起來么?或許,這便是人類漫長的求索之路。
6月1日 多云轉陰
穿民族服裝的女子
驅車從立陶宛到拉脫維亞首都里加。一路上都是遍地的油菜花襯著藍天,十分壯觀。我們先去了老城的民俗工藝中心參觀。走在老城的石子路上,看到兩邊屋子有些未加修復的拱墻、門窗,斑駁痕跡留下年代的滄桑。一位穿著拉脫維亞民族服裝的中年女子接待了我們。她指著旁邊膠塑的模特,向我們介紹了拉脫維亞四個不同地區的民族服飾。其中有一些是最簡單的白色,只有袖口、領子加了點紅色編織。呈現出現代的簡潔美。她說這是當時最窮的地區,沒有過多的彩布,只能稍加點綴。她告訴我們,這個地區現在歸俄國?!盀槭裁??”我問。她搖搖頭仍帶微笑地說:“他們要拿去也沒辦法?!?/p>
這個民俗工藝中心除展出外,還定制服裝,以女式為主。19世紀后,隨著德、波外來民族的侵入,男子有了現代制服,女子大都保持著傳統服飾,但現在的傳統服飾也都做了改良。定制的更多是在現代服飾上加傳統元素,如領口、腰帶等部分用傳統花紋修飾,讓它成為一種時尚。她們的傳統編織是用鉤針勾的。一件白襯衫上有300多種花,價格300歐元。這不知算貴還是便宜?但她說,現在學編織的的年輕人幾乎已沒有,這里最年輕的的一個織手也已五十多歲。她說年輕人在世界各地打工,他們嫌做這個太慢。他們不像上一代人對傳統那么珍惜,他們更想趕上世界的潮流。至少現在是這樣。也許年紀大了會改變,他們會萌發鄉愁,會尋根,會覺得民族的獨特性比千篇一律的世界可愛。女店主說,她們也為青少年做點培訓,雖然來的人不多,但她們都會認真地傳授技藝。她們完全自負盈虧。歐盟根據她們報上來的項目,如文化講座、展覽等也給他們一定的資助,但錢很少。歐盟在獲得市場的同時,對她們的文化給予尊重和扶持,這是出于優越者的內心平衡,還是真正對人類文明的關懷?我很難下結論,希望是后者吧。
6月2日 多云
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手藝
去錫古爾達-采西斯,一個綠樹成蔭的河畔小鎮,建于13世紀初。最著名的是托雷達紅磚城堡。中世紀時,里加的大主教住這里。他們是統治者,所以防御十分堅固。但1776年一場大火把城堡的木質結構全部燒毀,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恢復建造的。當然,結構和一些磚石還是老的。所謂歷史遺跡,其實可能都經歷過諸多演變,我們看到的只是演變的過程。

托雷達紅磚城堡
在托雷達莊園,幾百年的巖石廢墟矗立在初夏的綠蔭中,有一種新鮮的滄桑感,讓你突然對時空產生冥想。
這里現在是拉脫維亞非遺展示地。我們去了一家鐵匠鋪。主人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者,身材魁梧,一頭白發,穿著一身工裝仍在淬火打鐵。他是國寶級的人物,手工打出的首飾精妙絕倫。曾出過好幾本書,到過世界許多地方表演。他自豪地向我們介紹:上海電視臺也拍過片子介紹我。他確實值得驕傲,五十多年了,一個人在“哐當哐當”的鐵匠鋪里專研、琢磨。他告訴我們,拉脫維亞的傳統打鐵工藝已有一千多年歷史,德國人入侵后這些工藝就斷了,連傳承人也沒有了。他是從博物館資料中找到此工藝,自己摸索學習,完全按傳統鍛打方式做各種首飾。他邊說邊拿起一根小鐵條,用鉗子夾著在藍色淬火中燒,燒紅后后用大錘子一點點敲,直到敲出一個手鐲的弧形。除了燒的是焊槍(過去我在農村看到鐵匠是拉風箱淬火的),其它用的都是老式工具。他說他打一個戒指要三天,每天十幾個小時。
鐵匠鋪的墻上掛著一些他和家人的照片。其中有一張示威游行的,當中舉旗的就是他,長得很帥,像是領頭的。我們問他是么?他笑笑默認了,他說這是1988年9月22日他們要求自由日的游行。他說我們不叫獨立,我們就是讓俄國人回自己家里去。他是在前蘇聯時期就潛心于這項民族工藝了,他知道這種工技、這種紋飾,這種讓鐵也要綻放出寶石般璀璨的手藝,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它屬于拉脫維亞?;鹦撬臑R的打鐵鋪里,我們看見一個一米見長的玻璃柜,里面存放著幾件極其精致的首飾,鏤空的小珠子反射出太陽的余暉。他說這些都不賣,因為太難做了。我想,這是他生命的結晶,也是拉脫維亞千年文明得以傳承的證明。
后來聽說,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寫的就是拉脫維亞這個地方。呵呵,或許他的書名受到過拉脫維亞打鐵傳統的啟發也未可知。
6月3日 小雨
黑貓與飛艇倉庫
今天去看了維爾紐斯老街。那里以新藝術建筑群為主,特別是阿爾巴特街,馬路兩旁不同樣式的新藝術建筑延續幾百米。也有些巴洛克和阿特迪克的風格??梢韵胂衲莻€時代的開放和繁榮。歐洲文藝復新的潮流已隨著商業的往來日漸風靡。

維爾紐斯阿爾巴特街
街上??吹嚼蠋煄е鴮W生在講解。確實,對孩子們來說,這就是他們成長的城市。你不能只知道入境卡上如何填寫“你從哪里來”,而不知道“你來的地方是怎么來的”。這也是文明程度吧??上?,很少看到我們的老師帶著學生在建筑群前作講解。也許他們也不知道,因為他們的老師也未必與他們說過。多年的歷史教學過于單一和空洞,缺乏實地考察,不知什么時候可以有所改變。
史導重點向我們介紹了一棟被稱為“黑貓”的建筑。那是13世紀一個本地富豪建的,他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實力以便加入對面的德國商會。但傲慢的德意志人嫌他不是德國血統,不允許加入。他一氣之下在屋頂上做了個黑貓,把屁股對著德國商會。后來為此事雙方上了法庭,結果他贏了,法庭認為沒有理由不讓他入商會。于是他又把貓的身體換了過來。史導說也有另一種說法:德國商會認為此富豪人品不好,所以不讓他加入。打官司他輸了,所以氣急敗壞,把黑貓屁股對準了商會。顯然,后一個傳說是德國人述說的。沒有史料和考證,任何歷史述說只能聽聽而已。其實,這個傳說的重要依據是那場官司究竟誰贏了?顯然,這個史料失落了,或被一方壟斷、掩蓋了,各說各的就有了可能。訴說者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觀點上作結論,這并不奇怪。史導就說,拉脫維亞人更愿接受前者,因為這更符合他們的獨立性。但這個故事還是告訴了我們,雙方都看重法律,否認對血統的重視,雖然有一方耍了無賴,但認知上是有共同標準的。人類的困惑在于總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對共同標準作不同的解釋,甚至當作幌子。人民、和平、正義、道德等等等等,常有被濫用的感覺。
與無法考證的歷史相比,我更愿看到現實對歷史的人性化改變。里加城外,有五個二戰時德軍最大的飛艇倉庫,現在改造成了歐洲最大的超市,共有3000個攤位,一次可容納2萬人。我們魚貫而入,在高大的玻璃鋼架天棚下,顯得很渺小。里面看上去以低收入者為多,大都是本地人,他們穿著廉價衣服,女性化妝比較濃艷。東西都較便宜,各種蔬菜、水果,好像不少是自家產的,很新鮮。特別讓人感動的是超市門口裝了一長排水龍頭,可以讓你即時洗了水果、蔬菜吃。我們買了剛上市的草莓、櫻桃、黃瓜,也與當地老百姓一樣,在水池前洗洗就吃了。這些水龍頭和水池看上去有點老,我想會不會是前蘇聯留下的東西,這也比較符合社會主義為勞動人民服務的理念。也可能是獨立后的政府秉承了前社會主義一些好的做法,尤其在對待工人、農民的方式上,前社會主義多少還保持著最初的情懷,以保護他們免受資本的傷害。當然,這一點也是人文主義的理念。區別在于,人文關懷強調的不只是工人農民,而是每一個人?!懊恳粋€人的自由發展,是所有人自由發展的前提”,這好像是馬克思的觀點。
這個二戰期間的飛艇倉庫已與里加老城一樣,被立為世界歷史文化遺產。如果里面還有前社會主義的裝置,現在又成了世界最大的超市,那這里的歷史豐富性就非同一般了。這是可見證的歷史,也是看得到演變的歷史,幸運的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歷史的進步。
6月5日 小雨
愛沙尼亞的芬蘭賓館
從希爾努驅車去愛沙尼亞首都塔林。這里以中世紀教堂和城堡保護完整著稱,199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立為世界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地。我一進酒店就發現大堂貼著KGB MUSIEM的咖啡色廣告。陳丹燕去前臺問了下,確定這里曾是前克格勃辦公的地方。博物館每天都可參觀,但都是芬蘭語。因為這家飯店在愛沙尼亞獨立前就被一家芬蘭公司收購了。據說克格勃很早就開始撤離了,他們或許事先就得知了放棄愛沙尼亞的消息,并把這消息透露給了芬蘭公司。從歷史上看,前蘇聯與芬蘭雖然制度不同,但關系一直不錯。這不僅因為列寧逃亡時一直匿藏芬蘭(圖爾庫至今保留著列寧居住地的紀念碑),更重要的是十月革命后,列寧把沙俄統治下的芬蘭還給了他們。芬蘭人民一直很感謝列寧。這是我們遇到的普通芬蘭人對列寧的評價。不講意識形態,人都比較實惠。這家飯店住著許多芬蘭人。大都是坐游輪來旅游的?;厝r會拎幾箱啤酒,價格比芬蘭便宜許多。
我們對克格勃博物館充滿了好奇,這種好奇與我們對丹麥海族館、對安徒生年輕時秘聞好奇一樣,是對人和自然神秘、未知部分的探究??烁癫@樣一個組織,曾經對個人和世界無所不能,今天竟然也進了博物館。世界的急劇變化使得許多龐然大物進博物館的時間愈來愈縮短了。今天的票賣完了。只能明天了。6歐元一張。每天近百張票。這個芬蘭老板很會做生意。
6月6日 晴
克格勃博物館與元首會見
上午十點,我們按照預約排隊進入電梯,參觀克格勃博物館。講解員原來就是昨天在大堂賣票的男子,四十歲左右,中等個子,鼻子稍高,說話總帶點俏皮。到了21層,旁邊有扇小門,他拿出一串鑰匙試著打開,然后上幾個臺階又一鐵門進去,一條不足5米的走廊,墻上掛著當年飯店的照片。原來這是1972年蘇聯在這里建的第一家涉外賓館,包含第一家舞廳,第一家酒吧。本地人不來,都是各國政府要員、名人住的。芬蘭老板收購這幢樓時說有22層,買下來以后才發現有23層,頂層下面有個夾層。說著,男子又打開一扇門領我們進了一間辦公室,這就是所謂的博物館,其實就是一間當時的監視室。里面全是電話、發報機、打字機、耳機,墻邊布滿管道和線路。據說當時這家賓館每間房間都裝了竊聽器。他很神秘地打開一只上鎖的箱子,拿出一個西餐盆子和一只紅色女用錢包。然后他舉起盆子對參觀者說,那盆底夾層裝有竊聽器,克格勃會事先劃好用餐方位,讓服務員把這盤子放在“他”跟前。然后那盤子有專人收管,不能洗刷,否則聲音就會聽不清楚。他又像變魔術般打開紅錢包,輕輕拿出兩支口紅,說那是微型炸彈。他們會告訴所有服務人員,撿到這樣的錢包不要打開。接著,他又讓大家輪流看一個有小孔的監視器,可以清晰地看到很遠的地方。他說在二樓有一間小辦公室,從這樣的小孔可以看到大堂所有人的活動。他講解這些的時候,肢體語言起伏很大,顯得很激動、很興奮。我們問他是否佩服他們?他笑著說:他們很專業,很厲害,但他們很危險。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柜臺里拿出兩張報紙的頭版(可能是《共青團真理報》吧),他邊舉著邊用嘲諷的口氣說:“你們看,一張是勃列日涅夫逝世,一張是安德羅波夫逝世,除了照片、名字、日期不一樣,其它完全一樣?!庇行┐笕藥е⒆觼韰⒂^,孩子們像看西洋鏡一樣對著監視器的小孔張望,對報紙的解釋已不知所云。

克格勃博物館各種偵察設備
大概二十分鐘的時間,我們又跟他穿過走廊,步下臺階,哐啷哐啷的一陣鑰匙聲,參觀就結束了。他最后仍不忘調侃一下:“其實克格勃幾年前就知道要放棄愛沙尼亞,所以真正的秘密早就沒有了?!备杏X上我們是否看了一場情景???
然后,我們去看彼得大帝當年占領愛沙尼亞時建的夏宮。但我更想記錄的是途中無意遇見的一個場景:在國會大樓草坪前,愛沙尼亞女總統會見來訪的立陶宛女總統。路人和游客可隨意圍著草坪看,幾位警察一聲不吭地站在相應的位置。一個戴墨鏡的便衣人員(可能是總管)來回踱著步,眼睛有點警覺,但對游客拍照并不阻止。兩點時,一個車隊駛過來,站在臺階上穿天藍色長裙的愛沙尼亞總統走下臺階,到車門前迎候。她大概四十多歲,身材苗條,臉帶微笑。立陶宛總統六十多歲,有點發福,顯得較威嚴。然后她們兩人并肩檢閱三軍儀仗隊??偣泊蠹s200人,包括一個軍樂團。奏愛沙尼亞國歌時,可見總統嘴嚅動著。接著與各自隨行人員握手。愛沙尼亞總統隨行人員除了一位男性,其他三四位都是女的。蹲在我旁邊的一小男孩玩耍著突然越過了警戒線,父親焦急地在線外無法進入。兩個警察看著孩子猶豫著是否要驅逐,他們耳語了幾句仍未動,結果孩子自己又回到了父親那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現場看國家元首的會見,就像在街上的教堂前遇到一場婚禮。
6月9日 晴
赫爾辛基的社會主義思想
因要從芬蘭轉機,前天從愛沙尼亞坐游輪到赫爾辛基。順便在那里住了幾天。
都說北歐更接近社會主義,走馬觀花多少也有這樣的感覺。這里豪華高檔商店不多,但公共文化設施,如博物館、公園、城市雕塑、廣場建設都很完善。由于對高收入者征稅很高,所以貧富差距較小,人們的心態相對較平和。接待我們的劉導是上海來的,彼此交流很默契。他有上海人的溫和與禮數。他在這里快三十年了,生活已習慣。他認為這里就是我們小時候上課說的社會主義。他說他見過的知識分子都是過去我們報紙上常說的為事業獻身,但他們那里并不宣傳。有一次他去參觀森林研究所,剛進屋,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子就讓他馬上把門關上,說要保持里面的溫度、濕度。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澆水、測溫,觀察、記錄樹苗的生長。她告訴劉導:這是十年后芬蘭的樹,這是三十年后的,這是五十年的,這是一百年后的,這是一百五十年后的。她說,因全球氣候變暖,北極圈也受到影響,以后的樹如何適應環境,她們就是做這方面的研究。每天如此,她幾乎連動作都不改變,為她們自己看不到的森林。為這理想的現實。
我們住的酒店是一幢設計現代,墻面醒目,矗立在海邊的藍白灰三色大樓。是過去碼頭舊區改造的。那些吊車、煙囪、倉庫都保留著,成了很漂亮的裝置藝術。據說這一帶規劃了近三十年,不斷在調整。許多規劃、設計者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們的設計理念仍在實施和完善中。
下午,我們約了赫爾辛基大學歷史系的杰米老師,去參觀了一個工人區的改造。這里過去住的全是港口的碼頭工人,木頭的平房,每家面積都很小,還是租的。上世紀60年代,開發商要建公寓房,對原住民也實施強遷。杰米老師說,我們這里與你們不同,土地房產都是私有財產,受法律保護。被強遷者只能搬到很遠的郊區去。年輕一代非常反對這樣做,認為當時的改造、設計理念都不成功,他們更喜歡那時的老木頭房子。我們走到一棟保留下來的木頭房子前,看見黝黑的老木頭仍很堅固,在三點多鐘的陽光下顯得安寧、溫馨。杰米老師說,現在大家都愿意到那里去反思過去。80年代提出讓窮人和富人住在一個區域內,規定開發商造房子30%要交給政府,由政府作為廉租房租給相對貧困者。一部分賣給收入不高者。這里已沒有產業工人,大多是中產階級。且以年輕人、單身工作者為多。我們從圓形超市開始,圍著這個區域走了一圈,看到這里有公共圖書館,綠地公園、運動場,當年工會的老建筑現在改成了飯店。杰米老師拿著一本這個區域的改造圖冊邊走邊作講解。大多數住房是包豪斯風格,五六層高,長方形玻璃窗,色彩有芬蘭特色。有一片文化氛圍較濃的街區,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發展起來的?,F在四處是酒吧、咖啡店、買古董、買舊貨的小店。我們在街邊的長椅上看到四個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都有五六十歲,其中一位長發披肩,腳上是綁帶式的皮靴,另一位戴著墨鏡,肩挎吉他。杰米先生說他們是當年的老嬉皮。再走過去,大片草坪的巖石上,聚著幾個黑人小伙子在玩耍??梢钥闯?,這里的文化是多元的,包容的。我說,這個混住的理念上海也有過,但富人怕不安全,房價上不去,彼此關系并不融洽,所以很難操作。杰米先生說,他們這里收入差得不多,人與人之間也講尊重,所以混住問題不大。倒是近年來難民不斷進入,影響本地人的生活,有的遷走了。
赫爾辛基的白夜雖長,但冬季更長。城市的規劃、設計似乎總在創造一種溫暖、活力,以抵御漫長的寒冷和憂郁。而這種溫暖里似包涵著追求公平的社會主義初心?他們不想讓一個難民露宿街頭,也不愿難民擾亂自己的生活,于是,寧可選擇自己離開。被迫的離鄉背井和選擇性的逃離會不會愈演愈烈?貧富混住的美好理念會不會最終也成為泡影?人們對這個世界仍懷著深深的憂慮。
陳丹燕從少年時代開始寫作?!渡虾5娘L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被稱為上海三部曲,出版后立即成為暢銷書。另著有長篇小說《魚和它的自行車》《慢船去中國》等,作品獲多種國際文學獎項。她是當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她也是中國作家中第一個走出國門的背包客,1990年至今,旅行的地域很廣。她邊走邊寫20余年,這些文字是一位癡迷行走的作家呈現給讀者的真正的旅行文學。

陳丹燕

生活有自己的時辰和路徑,我們自己的生活,看似是自己安排的,其實不然,是生活早先就安排下了。
1993年,我們決定在莫斯科火車站的月臺上見面。我前往莫斯科的時候還是秋天,柏林瀾德維爾運河兩岸的樹林子,一到中午還恍然有著夏季的暖意,但莫斯科上空寒云密布,已在醞釀第一場雪了。
我記得,在晦暗的天色里,我在莫斯科遼闊而陰沉的大馬路上,在一面潦倒的建筑外墻上,見到了契訶夫戴著夾鼻眼鏡的肖像,我記得當時內心的震動與拒絕。
我想起的是契訶夫憂郁的《櫻桃園》和《海鷗》,與果戈理相比,與托爾斯泰相比,我喜歡契訶夫更多的是他文學里的一股清新書卷之氣,以及不那么粗糲的俄羅斯愁緒。果戈理愿自己能死在羅馬,但他作品里深重的俄羅斯愁緒卻令少年時代的我害怕。
這是一年前剛剛開始分裂的蘇聯的山河大地,波羅的海三國以人民手拉手六百公里,以全民歌唱舊國歌的方式獨立。蘇聯作為聯盟國家,分裂的多米諾骨牌倒在舊版圖上,新地圖冊忙著修正邊界線。莫斯科的憤怒和羞愧,即使在莫斯科的大街上,仍然觸目驚心。
2017年的初夏,在立陶宛夏季的燦爛陽光里想起這些,這才突然確定,兜兜轉轉,原來我又來到了前蘇聯的疆土一隅。
我從乏善可陳的魔鬼博物館出來,見到斯大林與希特勒一起拉著私人車的魔鬼像,并不能讓我覺得受教育。波羅的海三國,先后被希特勒與斯大林奴役,這是海邊人們的共識。
我見到了一棵盛放的丁香樹。在不遠處就是當地一個作家的舊居,他有時寫詩,有時畫畫。
在盛放的丁香樹下,白色圍墻的樹影里,有人依著墻上隨風搖曳的碎影畫了他的像。他穿著一件二十世紀流行在斯文男人中的黑色夾大衣,帶著辛納屈式的黑禮帽,仰頭望著丁香樹,與它的碎影一同顯現在那堵白墻上。生長在地球北面的夏季丁香,有種與歐洲其他地方不同的姿態,更濃密卻更不設防,猶如立陶宛的弱小無助和堅持不屈,以及一種悠長纖細的詩意。它不堪一擊,卻不絕如縷。
我猜想他寫過鄰居家墻上夏季的丁香,他的感情打動過許多人,所以有人將他畫在丁香的樹影里。
我想起了莫斯科雪影里戴夾鼻眼鏡的契訶夫。這次我想起契訶夫來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他的《薩哈林游記》,他自己最看重的作品。俄羅斯的契訶夫,在立陶宛丁香樹蔭的襯托下,顯得宏大。
2017年的初夏傍晚,我在考納斯一間劇院外面等八點的話劇開演。昨夜這家劇院為紀念莎士比亞,上演《哈姆雷特》。今天上演《窮人》。
我換上了旅行箱里最正式的長裙,但上衣還是得用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背心充數。這里的人們還保留著古老的教養,在劇院外,我看到了穿禮服的男人和露背長裙的女人,小男孩梳得極為光滑的亞麻色短發,我看到彬彬有禮,一絲不茍的劇院舊儀。連維也納也不這樣鄭重其事了,但立陶宛仍舊隆重。
在全世界的北方,白夜漸漸走近,黃昏似乎無盡頭地漫長起來。東西向的長街上,夕陽幾乎能將樹影平鋪在地上,連著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不遠處的花壇里安放著一小塊墓碑,躺在下面的,是一個誓死不愿生活在蘇聯統治下的,自焚的青年。小小的長明火在如今熱烈的陽光里幾乎看不見。
我點了一杯冰過的白葡萄酒,酒吧里沒有本地葡萄酒。和立陶宛各地的超市一樣,大小商店里全都是歐盟各地的產品。從牙膏到紙巾。
燃燒般的晚霞在北面的天空上騰空而起,北極的極晝已經開始了。南風柔和,樹葉在頭上沙沙響著,露天的木頭桌椅漆了一種脆弱和單純的淺灰色,靠墊用白色的羊毛織物套了起來,桌上厚玻璃的牛奶瓶里養著新剪下來的丁香,紫色的與白色的。這種非俄羅斯的脆弱與安寧,纖柔與幻夢,更像是個二十世紀初得了肺病的,愛寫詩,手指細長,而且容易顫抖的青年,至于在中亞大草原上,策馬揚鞭呼嘯而過的,是戴著一頂黑熊皮帽子的哥薩克。
也許與我在考納斯的國際標準舞俱樂部上的我人生的第一堂正規華爾茲課有關。立陶宛的舞蹈老師一再吩咐,用你的心帶動身體,跟著音樂的韻律,這樣才能起舞。我的心有時跟得上酒吧里的音樂。有一些曲子,是九十年代我旅行時,在德國和波蘭聽過的曲子,特別是在波蘭度過的那個夏季。
也許與我在維爾紐斯去了烏祖皮斯共和國的街區也有點關系。那被綠樹和一道小河環繞的舊街區,是個小小的烏托邦。過了一座綠樹成蔭的十九世紀鐵橋,迎面就是烏祖皮斯憲法墻,這里的憲法賦予每個居民,在此都有不愛的權利。
其他諸如:
“每個人有理解的權利。
每個人也有什么都不理解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權被誤解。
每個人有成為任何種族的權利。
每個人有慶生或者不慶生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權擁有兄弟姐妹和父母。
每個人都能獨立。
每個人都能稱為個人主義者。
每個人都有權哭泣。
每個人都無權讓他人感到負罪。
每個人都有權不害怕。
每個人都有權不要任何權利?!?/p>
以及“不反擊和不挫敗?!?/p>
一共四十一項。
可這是多么纖細的神經才需要的權利呢。這世界上人人都知道自己要愛,必須愛。這世界上只有烏祖皮斯共和國要保護那些從捍衛愛的硝煙里逃出來的人。
立陶宛與波蘭,也有著千絲萬縷的相連。
立陶宛與我的俄羅斯印象,更是有精神氣質上的不同。
在俄羅斯的旅行,我為這個大國無處安放自己頹喪與憤怒的殘缺身體而難過。但在立陶宛的旅行,我為這個小國死里逃生后的寂靜與迷茫而感到哀愁。
也許一個旅行者看待世界,總能越過許多恩怨的羈絆,毫無歷史負擔和本地是非觀地體會當地的現狀。因為旅行者可以自成一種立場,一種更多同情,忽視對立的立場。
在歷史沖突的舊戰場,這種旅行者的立場常常提供了一種從個人出發的可能性,就像戰爭中的護士一樣,越過你死我活,只清洗干凈一道傷口,并為它的愈合小心工作。
這種感受在去十字架小丘時,達到了內心的高潮。
十字架小丘位于從立陶宛到拉脫維亞的路上,成千上萬只天主教十字架堆積在一個舊掩體上,那是母親為失蹤在掩體里的兒子作的祈禱。兒子因為對抗蘇聯軍隊而失蹤。更深層的精神上的十字架抗議。傳統上,波羅的海的信仰是天主教,而俄羅斯大陸的信仰是東正教,信仰上古老的對抗,從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時代就已經開始了。
當我走向十字架小丘時,盛開在掩體上的丁香樹上,掛滿了人們從世界各地帶來的十字架??盏厣线€有一個,是梵蒂岡的教皇奉獻的。
教皇表彰的,是立陶宛人對上帝的堅信,但我所感受到的,更多是他們對自己獨立心靈的肯定。他們的宗教由德國傳教士帶來,他們對戲劇的熱愛與對詩歌的趣味里,帶著不能擺脫的波蘭舊痕跡,他們的歷史中充滿了俄羅斯的回聲,但是,他們仍舊是自己。
正因為他們是自己,所以當一切平靜下來,想象中的自由如愿而至,立陶宛與生俱來的迷茫,就像夏季的油菜花那樣,大片大片地盛開在陽光底下。
我在前蘇聯的舊版圖上的兩次旅行,相隔二十三年之久。一個人能夠旅行的時間,在一生中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長遠。我曾想象過重返俄羅斯,去查看它的變化。但從未設想過,多年后的另一次圍繞著大海的旅行,再次看到了前蘇聯舊版圖上的精神世界。

在里加老城的一個尋常廣場上,普希金突然回到我的面前,他是我中學時代最喜愛的詩人。
里加老城的白樺樹下,我見到一座在波羅的海沿岸少見的東正教十字架式的小教堂。教堂前面難得有塊牌子,上面寫著英文。能看懂這里的牌子到底想說些什么,令我高興了一下。
原來這座教堂是普希金的曾外祖父造的。
普希金的曾外祖父,就是那個被彼得大帝一路帶回圣彼得堡的黑人小童。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普希金為他的非洲血統很自豪,他寫詩的時候有時畫自己的側影,著重畫了自己腮上卷曲的絡腮胡子,非洲式的。原來黑頭宮上的黑人頭,并不是漢莎商人圈里的德國人和荷蘭人,更像跟著商船漂泊到天涯海角的非洲人。那個時代,黑人好像外星人一樣讓人好奇極了。
白樺樹細小的綠葉在陽光里哆嗦著,就像他的十四行詩里的句子。
我少年時代抄寫了許多普希金的詩,從十四行詩,到長詩。跟所有喜歡普希金詩的少年一樣,我抄寫《我曾經愛過你》。在我結婚前那些寧靜漫長的晚上,我房間外面是陽臺,陽臺上母親的花盆里種滿了橡皮樹、金邊吊蘭、澳大利亞草、小樟樹、紫葉、寶石花、含笑花、米蘭、君子蘭、瓊花、蘭花、仙人掌、蘆薈、喇叭花,甚至還有一棵小小的鐵樹。陽臺外是七十年代末上海沉睡的街區,在夜晚無聲搖曳在竹竿上的的確良襯衣,滌卡中山裝,泡泡紗條紋床單,老女人的大襟藍布衫。在我耳邊的是短波干擾波的沙沙聲,一些溫和斯文的聲音越過干擾波傳來,“這里是澳大利亞廣播電臺華語廣播?!逼障=鹗悄莻€時代我的果醬,使一切變甜蜜。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比起他其他的詩,這首詩那么樸素單純。
我的俄羅斯文學老師,更喜歡他的長詩,他是《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翻譯者。所以在他八十歲生日慶祝會上,我們這些已經很老了的女生們,都爭著為老師朗誦他翻譯的普希金長詩《達吉亞娜給奧涅金的信》。大家都還記得老師最喜歡的段落。結果從前的學習委員組織好報名朗誦的女生,每人發了一片紙,上面有一小段詩,大家為老師接龍讀完了達吉亞娜的信。同學中總有風言風語,這個跑過八百米考試的女生還是生了重病,那個清秀溫柔的女生竟然不幸福,還有人終身未育,有人從未得償所愿,這樣的,那樣的,共用一個教室四年的人,從充滿未來夢想的年齡一路行來,生活本身對同學的改變,就比后來半路上認識的人要來得震動。我們這些后來很老了的女生們,為老師的八十歲生日接龍朗讀一首情詩,老師和我們,都最難忘的情詩,普希金的。
在透明的夜里,那可不是你,
親愛的影子,在屋中掠過,
在我的枕邊靜靜佇立?
可不是你在溫柔地絮語,
給我希望和愛情的安慰?
呵,你是誰?是衛護我的
安琪兒,還是騙人的魔鬼?
我在里加城里一棵細長的濕潤的白樺樹下,想起上一次在圣彼得堡的郊外,大雪連天的時候,我和陳保平找到皇村中學,那是1993年。
那時候,我們相跟著,站在普希金讀書的教室門外,一起回憶起在1981年的中文系課堂上,老師高聲用俄語背誦普希金詩歌的聲音。
老師說的俄文帶著一股蘇聯的舊氣,一種讓我想起東北口音的俄文。
我想起在結婚的第一年,1984年的春天,我們一起去夜校學習俄文的往事,那時我們一心一意喜愛著俄羅斯的一切。
如今,2017年的初夏,在里加,我們一起站在那塊提起普希金祖先的牌子前,恍然。這么多年后,因為突然來到了他曾外祖父建造的小教堂跟前,普希金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人物,不再是詩歌里和年輕時代的回憶中那股溫柔清澈的感情。
我們一起經歷了那么多事,生離死別,玉碎瓦全,華發叢生,然后,在天涯海角再次遇到普希金。
教堂已經關上了門,但一個中年婦人從旁邊的鐘樓小門里出來,夕陽照亮了她白皙的臉和栗色的短發。
她搖頭,不說英文。但我還是解釋了自己的處境:少年時代對普希金的熱愛,達吉亞娜和奧涅金,圣彼得堡和皇村,不遠萬里來到里加,見到這座東正教堂的驚喜,總之,“親愛的夫人,能讓我進去看一下嗎?”
她微笑了一下,打開了白色柵欄的門。
這情形和1993年時一樣。當時,皇村中學也已經關門了,也是一個面色白皙的女士打開門,讓我們進去看了下。
那是一座小教堂,和大多數東正教小教堂一樣,墻壁上畫滿了面容沉靜的圣人,耶穌穿著一件白袍子,默默睜著一對巨大的黑眼睛。教堂門邊裝飾著白樺樹枝,光滑的樹干泛著少女般的潔白和青春活潑的氣息。夏天,在北方一切都不同了。
圍著教堂走了一圈,圣彼得堡在我心里洶涌,那里有普希金最后的房子,被槍擊中后倒下的河邊,有他寫進詩歌里的光線。那里還有烏蘭諾娃跳舞的舞臺,在濃黑中馬林斯基劇院前廳的一燈如炙,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白夜》的房子。他寫的是圣彼得堡的初夏,我上次看到的,是一個個雪后傍晚濃重的黑夜。在夜里路過艾爾米塔什,想起十二月黨人在雪中蒼白瘦削的臉,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黑色的裙子,想起柴科夫斯基的抒情,還有斯特拉文斯基的樂觀,還有放在走廊里的康定斯基。
少年時代在上海,我看過一個蘇聯電影《紅帆》,一個關于圣彼得堡白夜的童話故事,紅帆船會從波羅的海上駛來,帶來幸福。這個電影還是我小哥哥先告訴我聽的,我都還記得他住的小北屋,藍色窗簾,紅色的捷克沙發椅,藍色的地毯,老式的,笨重的錄音機是他自己動手裝的,還有兩個低音喇叭也是。他脾氣一直不好,難得給我講個故事。他很容易崩潰,但卻是我們三兄妹里吃苦最多的一個,而且早逝。他在短暫的一生里并未等到他心里的紅帆,和紅帆帶來的幸福。
我想起來普希金的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在皇村中學冰涼的臺階上,我和陳保平曾背誦過這首最好記的普希金詩歌,少年時代,我們各自都曾將它抄寫在自己的筆記本里。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
我的小哥哥也曾抄寫過這首詩。但是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一下圣彼得堡,或者里加城里這座不起眼的小教堂。
那個女人在白樺樹下等著我們,手里握著一把大鑰匙。
“спасибо?!蔽以谟洃浀囊粋€角落里找到一句俄文。
她保持著微笑,下意識地微微點了下頭,但并不回答我。
我這才意識到,她不想說俄文,她是拉脫維亞人,她愛普希金,可無法愛俄文。
“Извини?!蔽业挠洃浝锏哪莻€角落里又找到一句俄文,不過我緊緊閉著嘴,不讓它發出聲音。老老實實說回英文,這是最乏味卻最安全的。我只不過想謝謝她。
微笑再次回到她臉上:“Paldies?!彼涛疫@樣說。
夏季濕潤的白樺樹葉在我頭上沙沙響,這是著名的俄羅斯意象。普希金的詩歌里有,契訶夫的小說里有,蘇聯的青年歌曲里有,里加此刻也有。只是有恩于我的,面容白皙的里加女士不見了,正像那個終于從里加撤離了的國家。

在大海邊,白夜越來越長,進入傍晚以后,天色就快要燒起來了,那樣火紅,這是午夜太陽從北邊來的光輝。我心里有種奇怪的緊迫感,好像生怕錯過了什么,晚上不肯睡著,深夜里也不肯睡結實,一兩個小時就醒了。窗外其實一直也不是晚上,此刻天色總也見不到真正的暗夜,比起二十三年前,在彼得堡下午五點后的濃黑,白夜前夕的塔林,天色更像黎明,那樣的新鮮與踴躍。
白夜原來有種令人難忘的非現實感。
傍晚9點,我和陳保平去老城中央的圣三一教堂里聽了一場音樂會。教堂里有十六世紀的木雕圣祭壇,上面充滿了文藝復興式樣的木頭小人,血色鮮麗的女人,兩角獸,還有歪戴著意大利軟帽的男人們。音樂家們站在樓上演奏,可聽眾卻大多面向圣祭壇,在音樂聲中欣賞雕刻出來的彩色小人。這個是塔林瑰寶。
午夜11點,我和陳保平在當年漢莎聯盟留下的商號里,找到靠窗的座位,那里軟乎乎的大墊子,直接就能躺著。我點了熱葡萄酒,用桂皮煮的。握在手心里,就像握著一只溫熱的手掌一樣。窗外淡紫色的暮光里,人來人往,好像游行一樣。個個都忍不住抬頭看天,大多數人的臉都長得不一樣,可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卻是一樣的。
我們各自就著天光寫了點筆記。我想起上一次從莫斯科回中國,火車越過貝加爾湖的那天,我們也是這么坐在車廂的窗前,那時我們商量過一下,俄羅斯日記這本書怎么寫法。我們不必告訴對方自己寫了些什么,甚至連日子都不必統一,只選自己有心得的記下。這次我們還要這樣做。好像小說里結構的重復,這本書也為我們的俄羅斯旅行做了一次重復的結構——原來我們人生中的二十多年,就在兩次俄羅斯旅行日記的討論里過去了。
“干杯?!蔽覀兣隽伺鰧Ψ降谋?,喝干自己杯子里的酒。
我突然想到,新版的俄羅斯日記,我們沒能在白夜時重返彼得堡,而是順應一次并未刻意規劃的旅行,在波羅的海邊上,重返那個已經在世界地圖上消失的國家。
中午時分,去看彼得大帝小屋時,碰巧遇見草地對面的總統府前有立陶宛女總統來訪愛沙尼亞女總統,在草地前舉行歡送儀式。兩個女人各自有幾個隨員跟著,站在儀仗隊前,鄭重其事地聽了聽依次演奏的國歌,然后揮手作別,一派的輕松隨意。女總統穿著一件藍色的連衣裙,亞麻色的頭發規矩地向后梳去。她和自己國家的儀仗隊揮手作別,就轉身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儀仗隊一字排著隊,演奏著一支輕松的進行曲,沿著草地上的小徑,回兵營去。白色制服的年輕男人,走在開滿了白色雛菊的草地上,看上去就像一戰以前那個純真的歐洲才能見到的輕松與安分。我看著他們經過樺樹與丁香樹后面的彼得大帝小屋,帶著一種放學了的高中男生的輕松帥氣。
這是愛沙尼亞式的可愛生活吧,在愛沙尼亞國總統府與彼得大帝小屋之間的一片充滿了夏季草香的草地上。
午夜12點,在城墻和棧道邊上,聽到一陣陣吉他聲。大石頭古城里的吉他聲。大石頭的城墻和棧道,將指甲刮過琴弦的聲音都傳過來。尋著音樂而去,見到棧道旁有個男人的身影,抱著一把吉他輕輕搖晃。
在一塊石頭臺階上坐下來,我感受到石頭上殘留著的太陽的暖氣,然后,聞到自己口腔里葡萄酒酸酸的氣味,“這是在塔林啊?!蔽倚睦颎PS了一下自己。
然后,有支熟悉的曲子來了,但我忘記它是《愛的歡樂》,還是《愛的悲哀》。它很熟悉,但還是忘記了它的名字。這個人輪指用得真好,一味的細細碎碎,好像哽咽。
午夜1點,我們回了酒店。在塔林的這家酒店,是八十年代愛沙尼亞加盟共和國的第一個涉外酒店。底樓的酒吧,是當時塔林的第一間酒吧??墒峭岽蛘?,我們突然發現頂樓有個小博物館。展出的是蘇聯時代克格勃設立在愛沙尼亞的監聽中心的遺物。原來,這間酒店的頂樓正是克格勃的監聽中心。高峰時代,有上千KGB職員在這里的頂樓工作,居然當酒店的電梯到達頂樓后,還有一個秘密通道,通向頂樓以上的三層樓,以及一個足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大陽臺。愛沙尼亞獨立時,克格勃倉促撤離,通道關閉。直到新主人重新裝修飯店,才發現頂樓之上藏著一個纏滿了各種電線的秘密世界——桌上煙灰缸里還留著1991年短小的煙蒂。
如今這個埋藏著許多秘密的酒店,好像代償一般,在每間客房的門上寫滿了塔林的秘密。一切句子都以“你可知道——”起始:
世界上最獨特的博物館就在塔林。
如果1703年彼得一世攻克塔林,他就不會建造圣彼得堡。
每過三兩年,就有十萬愛沙尼亞人聚集在塔林歌舞節上慶祝。
波羅的海最古老的都城塔林,從13世紀到19世紀,大部分時間事實上是被外國人統治的。
在愛沙尼亞獨立運動期間,波羅的海地區最大的爵士音樂節在此持續了一年多。
在愛沙尼亞民族史詩里,愛沙尼亞英雄K是被自己的劍打敗的。
凌晨兩點,我在靜悄悄的走廊里讀了一遍走廊兩邊的門上一一寫著的秘密,我相信里面的人都沒睡著,如果樓上的監聽系統還在工作的話,就能發現更多的秘密。然后,我回到自己房間里。在刷牙時,赫然發現我面前的鏡子上端也寫了一句:“你在此看到的自己只是鏡像?!?/p>
凌晨三點醒來,我看到東面已經一片金紅,眼見太陽就要升起,我終究忍不住,穿上衣服又去了老城。塔林老城是世界文化遺產地,白日里充滿各種游客,我想要單獨與它相處一會。天色那樣明澄,令人感動。市政廳廣場上沒有人,工匠庭院里沒有人,三一教堂里沒有人,我看著太陽升起,它金紅色的光像火苗一樣,一點一滴地點亮古老的塔樓,海事博物館的尖頂,老咖啡店的玻璃,街道上濕漉漉的卵石。白夜過去了,在凌晨四點時太陽已然照亮了整個天空。
遼闊燦爛的北面的天空,令我想起自己見過的北極。那些藍色的冰,那些柔軟大片的雪花,滿天飛舞的綠色極光以及橘紅色的星星。在北極時,我總在想當白夜到來時,它們的顏色將會怎樣。我想它們會褪去了各種顏色,好像年輕時代經歷過的那些美好的事物。
但天空的北面還遺留著一種令人感動的夢想,它就是蒙克畫過的那種紫色。
(圖片來源網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