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3期|薛舒:成人記(節選)

薛舒著有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飛越云之南》《婚紗照》《隱聲街》,長篇小說《殘鎮》《問鬼》,長篇非虛構《遠去的人》等。曾獲《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獎項?,F為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她俯下身,親了一口他肥白的腮幫,左側,嘴唇觸碰到他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他抿了抿嘴角,圓胖臉上溢出一絲輕弱的笑。
他正酣睡,她喜歡看他睡的表情,平靜,帶一點點狡黠。她親他,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她沒有算過,十六年來她在他臉上親過多少口。今日照舊,親到他嘴角,感覺唇沿的絨毛比昨天更濃重了一些。
“個子日日高,胡子夜夜長?!辈恢睦锫爜淼捻樋诹?,喃喃念出來,覺得錯了,應該是“頭發夜夜長”??墒?,十六歲的人,胡子不就是一夜間冒出來的?
脖子里的白絲巾不知道什么時候松了,自動脫落,忽悠悠飄落到地板上。她保持著彎腰的姿勢,眼睛離他肥圓的臉龐十厘米之遙。她按他現在的模樣,用想象替他褪去厚厚一層脂肪,鼻梁頓時挺拔起來,眼睛不大,單眼皮細長眼,鵝蛋臉形,白皙而光潤,像某個韓劇明星。
她有些遺憾、又有些疼惜地看著趴在床上的龐大軀體,想,養孩子就像做算術題,錯不得一點點。倘若是錯了某個數字,相當于少一只腳趾或者多一根手指??伤裁炊疾蝗?,樣樣都有,只是點錯了小數點,于是和正確答案差之千里。
他是她做錯的一道算術題,要是讓老師批改,他的身后應該跟上一個大大的紅叉,訂正的機會都沒有??墒悄呐滤撬鲥e的一道題,她也把他寫得工整干凈、漂漂亮亮的,他還有一個堂堂的大名,叫鄭舟,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他是錯的。
她撿起飄落在地上的白絲巾,順手圍在自己細瘦的脖子里,滿足地嘆一口氣,一萬次地想:這么好的小囝,這么好哦。她心頭有一個疑問一直得不到答案,假如她沒有點錯那個小數點,鄭明會和她離婚嗎?
這話她從沒問過他的親生父親,孩子六歲的時候他們分開了。每個月初,鄭明會把撫養費如期打到她的賬號上,剛離婚時一千元,三年后漲到兩千,又是三年后漲到三千,他在銀行工作,普通職員,但薪水不低??墒堑谌齻€三年過去了,不算少的撫養費,還是不夠花了。是不是要向他提一下,四千?
漲撫養費的話,想了半年多,終究沒說出來。也有過找一份工作的念頭,可是孩子誰管?不上班都已經累得不想動彈了,這才剛到八點,她瞄了一眼墻上的鐘,和衣躺下,白絲巾還纏在脖子里,仿佛再抬一次手解開的力氣都沒有。下午趁鄭舟睡著時,她去小區門口的藥店買咳嗽糖漿。秋風乍起,有些冷,她給脖子里加了一條絲巾。也就二十分鐘,買完藥回來,鄭舟已經醒了,折騰到現在,剛睡著。
他睡在她的內側,四仰八叉,把靠墻擺的雙人床占掉三分之二。兩歲之前,她一直讓他單獨睡兒童床,育兒書上說的,要培養孩子的獨立性。他睡相乖,不會亂翻亂滾,可是有一晚,還是把自己翻下了床。她是凌晨才發現的,小身軀仰臥著,胖胖的肚皮微微隆起,腦袋歪在地板上,像一只中彈的小熊。她嚇壞了,抱起他大喊“寶寶”,幾近呼救的音量,吵到樓下的鄰居,上樓狂拍她的門。門被撞開,鄰居看見的是一個臉上掛滿淚水蓬頭垢面的女人,腳底臥著個孩子,膚白唇紅、鼻息均勻,睡得沉沉的。
鄰居是住在她樓下的男人,接近中年。兩層的老式房子,木地板阻隔不了她焦急到近乎狂躁的錯亂腳步。她只知道他是“八點半沖涼男”,每天晚上,同一時間,弄堂里的水斗邊,光著瘦削的上半身,整盆冷水兜頭淋下,發出“噓噓呀呀”的大呼小叫。她熟悉他的聲音,尖細的男聲,像一把操作中的鐵質鍋鏟,帶一點點快口,簡直要把聽者的耳朵割傷。她從未和他打過交道,男人向來自管自,和鄰居疏離。那以后,他們熟絡起來,她叫他老費。
那天鄭明恰巧出差,老費幫她把孩子抱起來,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連皮外傷都沒有,任憑大人把他翻來覆去,始終睡得香香的。老費說:我看沒啥,小囝跌跌摜摜正常,北方人有句話,叫“皮實”。
她破涕為笑:是的是的,“皮實”的小囝好養??伤€是不敢再讓他獨自睡,她把他移到雙人床上,他靠墻,她在外側,用自己并不壯大的身軀擋著他。
鄭明出差回來,被她驅逐到兒童床上睡:“最近孩子夜里多醒,和我一起睡方便照顧?!眱和惨灿袃擅组L,就是窄了點,鄭明沒有異議,一睡就是四年,最后把兩人徹底睡分開了。
是鄭明先提起的,說舟舟快三歲了,還不會喊“媽媽”,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其實她也發現了,她也想說: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可她不敢,并且一次次告訴自己:不會的,男孩子開口晚,正常的。她還到處打聽別人家的孩子什么時候開始說話,早的不到一歲,晚的,五歲才開口,五歲??!怕什么呢?我們寶寶才三歲。她安撫自己,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著孩子開口的那一天。直到鄭明說要去醫院檢查,她頓覺耐心已到極點,再也等不下去了。
前后去了三家醫院,醫生問顱腦有沒有受過傷,她說沒有,毫不猶豫。孩子生產很順利,沒用產鉗夾過腦袋。鄭明不知道孩子從床上摔下地的事,那一摔,是在一歲八個月的時候,理應牙牙學語了,可他們的寶寶的確沒說過話。也許是壞結果,他們不敢確定,也不愿意相信,直到第三家醫院,一番全面深度檢查,最后診斷出來了。中樞神經系統障礙,腦發育不全,智力低下,原因么,醫生說,可能是先天的,也可能受過傷,不好說。通過治療好一些的有,但不一定,要看緣分。
什么叫緣分?鄭明暴怒,跳起來要和醫生打架的樣子。她拉住他,眼淚轟然涌出,內心尚存的一點點僥幸,像一只受傷的海鷗,在大海里掙扎了許久,終于被巨浪拍死。
那以后,她辭了原本公司文員的工作,開始專心照顧孩子。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陷入一場早已設置好結果的戰爭,上躥下跳、左沖右突,一周五次帶孩子去醫院康復治療,吃醫院開的處方藥,也吃道聽途說的偏方,孩子卻一如既往,不會認人,不會說話。很多次,她暗想,究竟是生出來就有問題,還是從床上跌下來闖的禍?兩種可能,后一種被她隱瞞,作為父母的哀嘆自責,鄭明分擔了一半。
即便是帶著半份自責,男人也還是有勇氣擺脫困境,去尋找另一份生活。而她的自責卻是一份半,因為有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份,那半份,她承擔得遠比鄭明沉重而戰戰兢兢。
她隱約感覺到了他的脫離軌道,可她正陷在那場被動的戰爭里,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心力交瘁,卻又不忍放棄,哪里顧得上站在懸崖邊的男人?鄭明提離婚的時候,她竟暗暗松了口氣,緊繃的身心忽然如釋重負。怎么會這樣?她為自己奇怪的情緒驚訝極了。直到兩人談起離婚協議的具體內容,傷心才偷偷襲來。她有點想哭,也不是非常想哭,眼睛里的水影汪出來,只一點點,很快收干了。
她要下了孩子的撫養權,抱著贖罪般的決絕。那一年鄭舟六歲,她確乎認定孩子是被自己摔壞的,秘密由她一個人保守,后果也將由她一個人承擔。她還告訴自己,往后,這場戰爭要不要繼續打下去,如何打下去,就不需要聽取男人的意見了。沒有督戰的人,她就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打,甚至有勇氣想一想,要不要選擇投降。這么一想,就連那一點點傷心都不再有。
一年后,她停下了孩子的康復治療,她甘心了,投降了,從此開始專心養一個也許永遠養不大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軀擋著他睡,一擋就是很多年。她睡覺很淺,他翻身、踢被子、夢里囈語,她一定會醒。于是眼圈長年發黑,眼袋浮腫,終年不消退。居然,孩子被她養得又高又胖,小熊漸漸變成大熊,忽然有一天,他就十六歲了,像模像樣的,有了一具成年人的軀體。
真是奇怪??!每一天都那么難熬,十年卻一閃而過。
這么些年來,她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看睡著時的寶寶。那會兒,他閉上了呆滯的眼睛,放平了一臉此起彼伏的莫名表情,那會兒他是平靜的,能保持平靜的人,是需要智商的??粗咧械凝嫶髬雰?,她常常有這樣的錯覺。這錯覺幾乎成了她自慰的良藥,于是千方百計哄他睡覺,親他肥嫩的腮幫子,擺弄他的手腳,給他包成人尿布時撥弄一下小雞雞,這時候,做什么他都不會哭鬧反抗……就這么看著他,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舍不得,她太愛這個睡著的寶寶了,這么乖、這么甜的囝,愛得牙根癢癢,白白嫩嫩的一大團,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有時候她會回憶起他一歲八個月從床上摔下地那次,倘若摔死了,她的生活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老費說:那天我撞開門一看,嚇我一跳,你簡直哭成個淚人,眼睛里閃爍著亢奮的光芒……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3期
選自《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