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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滿族文學》2019年第2期|張策:魚化石
    來源:《滿族文學》2019年第2期 | 張策(滿族)  2019年03月13日08:43

    張策,滿族,北京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全國公安文聯副主席,曾任《金盾》雜志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血色風箏》《天路難回》等,報告文學集《爆炸事件》(合著)、《“弄潮兒”翻船記》(合著),小說集《警察生活錄》《情隱恩怨》,中篇小說《無悔追蹤》《新聞發言人》等。影視作品《等你歸來》《警察世家》《危險進程》《古城諜影》等多部。曾獲全國金盾文化大獎、金劍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

    第一章 2017年8月28日

    1

    快天亮的時候,林潔又做夢了。

    夢里依然是錯亂的景物。好像有山,遠遠地飄浮著,在白樺林的樹梢上沉默。也有河,水很藍,仿佛很深的樣子。卻有人在水面上走,如履平地,人卻是沒有面目的,不辨男女。云彩過了,天地暗下來,有莊稼地的嘩嘩聲,是風吹過,也是魚躍出莊稼的海洋。而就在這時,她醒了。

    每次夢到莊稼和魚,她就醒了。而就在醒來的那一剎那,魚就定格在床頭那小小的鏡框里。晨暉淡淡,窗戶是一片了無生趣的淺灰,預示著生活的無奈繼續。照例,林潔的心情破碎在夢境里。她努力地翻一個身,避開窗外投進的微光,用毛巾被把自己瘦弱的身軀裹緊。仿佛所有的脆弱,就在這一刻也定格了,是死一般的寂靜。

    2

    李輝起床的時間算起來要比林潔早一小時。在林潔夢醒的時候,他已經掃過樓前的空地,正拉開院子的鐵門。

    銹蝕的合頁咔咔地響,鐵門的蘇醒帶著痛苦,在還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滾過一陣像是呻吟的聲音。李輝不為所動,他早就不會為任何事情所打動了。再說一個守夜的老家伙,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配任何感動或悲傷。

    小城的文化館八點上班,但這個寂寞的單位不到上午十點不會有人影出現。大廳里正舉辦著一個當地畫家的展覽,從開幕那天至今沒有人來參觀過。李輝完全沒有必要這么早開門,他完全可以在傳達室里睡到太陽高高升起,睡到街上有了喧鬧的車水馬龍,睡到賣涼皮的秀秀用清亮的嗓門把他喊醒,睡到他自己開始厭煩自己的人生。

    可他偏偏睡不著。

    他在東方微微有了亮色的時候就起床忙碌了。拉開大門后,他就坐在傳達室門口的破椅子上,呆看著門外空無一人的街道。街道是他從小看慣的,每個細節都是他記憶里的刺痛,回憶就是自虐了,是拔出肉刺時帶出的那一滴血。

    網吧門前的燈在漸亮的天光里慘淡著。開始有打著哈欠的年輕人從那里走出了,邊走邊把煙頭扔在地上。在李輝的記憶中,那里過去是糧食店。曾經刻骨銘心的畫面,是李輝和企圖掃一點地面上米粒的母親,曾一起從那兒被攆出來過。米粒就撒在臺階上,顆顆像是淚珠。那時他六歲吧。再往東望去,高大的商廈像是一堵冰冷的崖壁,玻璃幕墻被西北的風沙打磨得沒了光澤,像一張骯臟不堪的大臉。商廈的位置三年前還是被稱作公園的荒地,是聊勝于無的一道小城風景,有池塘和土山,還有柳樹。他和林潔就是在那兒開始約會的。關于戀愛的回憶,像一把辛辣的胡椒粉,灑在李輝的心上,有辛辣中的甜蜜和苦澀。這種感覺在思維打了噴嚏之后,便一切歸于平靜

    在豬肉鋪門前的石臺階上,他磕破過頭,怕是還有暗紅的痕跡在吧。拐過胡同的農貿市場,他偷過棗和核桃,但那只不過是一次惡作劇而已。就在前面的第三個紅綠燈下面,他制服過一個持刀的歹徒。刀劃破他的皮肉,至今留下一道傷疤,在胳膊上猙獰如蛇。

    李輝曾經是刑警。這是一個事實,也是一段經歷,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個坎兒。他其實現在還算是刑警,但他在邁過那道坎兒時已經絆倒,現在的身份只是羞恥的象征了。他算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花名簿上一個入了另冊的符號,是在那個光榮集體獎狀上落過腳的蒼蠅。

    當思緒依次從網吧、商廈、肉鋪和農貿市場跌撞著掠過,最后總要在刑警這兩個字上給李輝一個響亮的耳光。每天的清晨,這幾乎是一個程序。臉頰和心底的疼痛之后,李輝揉著酸痛的腿站起來,憎恨地從街面上收回目光。

    腿疼也是當刑警的惡果。雪地里的抓捕,他凍傷了自己。

    蹣跚著回到屋里,他撥了妻子林潔的手機。電話通了,不等對方說話,他就掛斷了。這也是每天的程序,他要把林潔叫醒,并且確認她還活著。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心情平靜,似乎也并沒有真正的擔心成份在其中。有的時候,他在放下手機拿起臉盆的時候,心里也會突兀地問自己,你關心她嗎?你真怕她有一天會長眠不醒嗎?這問題總是如同掠過思想的鳥,撲棱棱地去了,留下是碎了一地的羽毛。他的腳步不會為此而停頓,自嘲的微笑掛上嘴角,呼吸里是隔夜的酒臭。

    3

    手機響的時候,林潔還沉浸在對夢境的回味之中。她知道電話是丈夫李輝打來的。她也知道這電話鈴響過幾聲就會自動停止。這是她和李輝的約定,就像他們的夫妻關系,是河的左岸和右岸,污染了的河水掩蓋著一切也隔開了一切,他們永遠客客氣氣地眺望對方,客客氣氣地執行著他們的某些約定。而眼神里,是不掩飾的冷漠。

    林潔還不想起床。她又艱難地翻了一個身,瞇起眼睛感覺著窗外的微光。床頭柜上那條凝固的魚,已經可以看得清身形了,跳躍著的靈動,現在充滿儀式感,是一種做作的旺盛。魚是幾億年前的生命,已經化成石頭的小小身體,再掙扎也是徒勞。林潔從它的骨架上,讀出的是絕望。

    人活著有什么意義。她常??粗@條魚問自己,然后自己給自己一個沒有結論的回答。自己的將來,肯定還不如這條小魚。多病的身體,最終不過是火葬場里的一把灰,在熊熊的爐火旁邊哭泣的,頂多能有幾個人?姐姐會掉幾滴眼淚的,李輝能來送她一程就不錯了,還有兒子……兒子。

    林潔突然就想起自己今天不能賴在床上,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兒子李南方要出發去上海讀大學了。

    刷地就是一身冷汗。脆弱的心臟也咚咚地跳,讓她喘不上氣。想起身,卻動不了,四肢像被捆綁,眼前是一片黑灰色的迷茫。

    這才聽到外邊有輕輕的腳步聲。兒子應該是早就起床了的,怕驚擾母親,正躡手躡腳地在收拾東西。林潔仰面躺著,淚水便如泉涌,從眼睛里拱出來,然后無力地順著臉頰流下去,濕了枕頭??蘖硕嗌倩亓?,是喜悅也是不舍,更有對自己一生的回顧。這回顧是避之不得的,總如她的夢境,在固定的時間營造著固定的痛苦。

    一定要起來了。林潔咬著牙,掙扎著挪動自己的胳膊和腿。嚴重的風濕讓她的四肢僵硬著疼痛,是生不如死的感覺。兒子應該聽見她忍耐不住的呻吟了,如同過去的每一天,推開門為她送進一盆熱水。

    “媽,燙燙腳吧?!?/p>

    林潔的眼淚更加制止不住。她用被子蒙住頭,也蒙住滿心的悲痛和喜悅。兒子終于長大成人了,他到了飛出這座枯燥小城的時候了,他的未來無論如何,應該和自己不一樣了。

    “媽,我走了,就讓爸爸回家住吧,你們都老了,你身體又不好,讓爸爸回來照顧你吧。再說,他的身體也不好啊。我這一走四年,你們的事我不放心,真不放心?!?/p>

    兒子的聲音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成熟,仿佛他是在一夜間就長大了的,又仿佛他在這一夜之間一直在醞釀著這兩句話。而林潔沒有回答,她想說的話都沉沒在她的淚水里了。淚海的深度,恰恰淹沒得了心情。

    4

    九點半,替班的老許終于揉著惺松的睡眼走進了文化館的大門。老許是文化館的廚子,平時每天只在十一點左右出現在后院的廚房里,陰沉著臉為大伙操持中午的飯菜。昨天李輝求了他半天,他才勉強答應今天九點來替李輝值班。此刻他仍然滿臉的不情愿,眼屎里都寫著昨晚輸牌的慍怒。李輝沒心思和他糾纏,交代幾句轉身出門。不管怎么說,今天他必須要去送兒子。

    秀秀已經支起她的涼皮攤子了,芝麻醬和蒜汁辣椒油的香味在清晨微冷的空氣中飄浮著。在寡婦火辣辣的眼睛注視下,李輝拐出了街口。腿疼,他走不快,而且微微地有些跛腳。心也有些慌亂,不知是為了兒子的離家,還是因為秀秀眼睛里的幽怨。突然地他就想,在兒子李南方的眼睛里,他和林潔就是一對奇葩的父母吧,他們的合影在結婚證上展示著貌合神離的親密,他們卻是兩列逆向而行的火車,在生活中漸行漸遠。他正式搬出那個家的時候,李南方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吮著小手的樣子至今在李輝心里是最深刻的痛苦。而在孩子的印象里,應該是沒有父母住在一起的情節的。李輝也不清楚,兒子是真的以為這很自然,還是明明心里有數卻什么也不說。十有八九,在兒子的眼睛里,他就是個花花公子,是個風流的采花淫賊,是個對家庭完全不負責任的家伙。

    兒子不是傻瓜,李輝自嘲地想。他走在路上,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兒子的成人對父親是一種刺激,是引發感慨的導火索。而他的感覺是徹頭徹尾的茫然。像有一團灰暗的云,沉重地壓在他的思想上,讓他的心硬如頑石又軟若海綿。海綿吸飽了水也是沉重,他只覺得自己滿心都是眼淚。他承認自己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墒?,那全都怨自己嗎?那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嗎?生活如果是一盤棋的話,像自己這樣的蹩腳棋手,天生就不配來這里參與廝殺。來了,就是過河的卒子,前進是死,卻全無退路。

    零零碎碎的思想,如同遍地的雞毛,拾起一根,丟掉一根,都是無足輕重的過往。兒子的離家,不可阻擋地啟動了回憶的閘門,平時壓在心底的痛苦和失望,都探頭探腦地鉆了出來。心思碎了,曾經的剛硬就成了笑話,李輝在街頭站下,茫然四顧,在越來越多的行人中悲痛地問自己到底是誰。

    街對面的大門,在記憶的回放中慢慢熟悉起來。那暗淡無光的門柱,那門柱上同樣暗淡無光的木牌,當李輝醒悟到那是市公安局的時候,傳達室的人已經把目光投向他了。李輝慌亂地責備自己。這是他的恥辱之地,平時總是避之不及,今天卻是陰差陽錯了。他轉身就走,跛著的腳慌亂地在地面上磕磕碰碰。他好像有點盼望身后的人叫住自己,但他也知道那家伙不會開口。他們是曾經的戰友,這種沉默讓他心傷,但也給他安慰。

    那家伙也是跛腳。他們在同一片雪地里凍傷。一起凍傷的還有他們抓到的那個逃犯。當人們在第二天放晴的時候找到迷路的他們時,他們是雪堆下三條垂死的性命。那是這地方百年不遇的暴雪。

    李輝的左腳截去兩個腳趾,那家伙是右腳。逃犯倒是最終毫發無損,他夾在兩個刑警之間,他們的體溫挽救了他。

    曾經的驚心動魄只是今天的唏噓,卻也總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細節。李輝記得,他躺在醫院里的第三天,林潔才出現在他的病房里。那種弱不禁風的狀態,嵌在病房門口流淌的陽光中,她的邊緣便模糊著,有一種似有似無的感覺。林潔竟然穿著警服。她竟然敢穿著警服。她那身洗得發白的警服和她的人一樣萎靡不振。李輝就在那一刻清醒地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這個小女人。

    那一天是李輝生命中重要的一天,他相信,對于林潔來說也是同樣。因為在那一天,在那間破舊而骯臟的病房里,兩個曾經是朋友后來是仇人的女子,第一次碰了面。

    眼神的短暫搏殺,當然是林潔敗下陣來。當她鐵青著臉消失在樓道盡頭時,李輝凄涼地想,這是偶然,也是必然。

    第二章 記憶里的過往(一)

    1

    林潔始終認為自己的人生里有許多無解的謎,正是這些謎構成了她失敗的命運。

    譬如,她就一直想不明白,父親所在的工廠為什么要從省里整體搬遷到這個閉塞的山城來。在那個轟轟烈烈的年代搬遷到此的工廠,其實都是實力雄厚的大集團。而這個當時以生產電燈泡為主的工廠,既算不上骨干企業,也不是軍工單位,更不是與國家生死存亡相關聯的保密機構。這工廠至今像個棄兒,在山溝中一字排開的雄偉廠區間,委委屈屈地占有著一小片土地,廠門徑直對著車間門,之間連片綠地也沒有。

    家屬樓也是求著隔壁工廠聯建的。那家大企業自然占據了五棟樓中的四棟,把位置最偏僻的這一棟留給了燈泡廠的職工和他們的家屬。推開窗戶,呈現在林潔眼前的,就是近在咫尺的山腳,枯枝敗葉和亂竄的山鼠,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山遮去了大部分時間的陽光,林潔就長成了一個病弱的姑娘,而且總是心情暗淡。

    心情暗淡的林潔是山城一個毫不顯眼的存在,大概也像山鼠,是從沒有人關注的生命。但山鼠從不思考山鼠的命運,而林潔常常在想我為什么是林潔。

    這當然也是一個謎,無解的謎。

    父親偶然出差,帶回一片魚化石。一個粗獷的鉗工和一片古老的化石聯系在一起,有一種滑稽感。他便羞澀地笑著,把它扔給了小女兒。這條凝固在歲月里的魚兒,從此成了林潔床頭唯一的裝飾。她常望著鏡框里那活潑而又僵硬的小小身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那年高考,林潔的分數是全廠職工子女里最高的,但在這條山溝里,在這座城市里,卻是可以忽略不記的數字。山溝里的孩子從小就都有一個夢想,要逃出這條風景美麗但枯燥乏味的山溝,對于林潔來說,這夢破滅了。

    幸好市里出臺了一個土政策,要在落榜的考生里挑選一部分人補充公務員隊伍。父親嘆息著說:“試試吧,看你的命了?!币呀浽诠S當了工人的姐姐也說:“小妹,你行?!?/p>

    就在那天晚上,林潔在月亮的慘淡光芒里凝視那條魚兒,她突然發現那條魚的姿態呈現出的是一個奮力躍起的瞬間。它的嘴是大張著的,好像在吶喊。它的纖細骨骼根根奓起,根根是使足了勁的狀態。它仿佛在努力地躍過什么溝壑,卻在躍起的那一剎那有了絕望。是的,林潔認定那是絕望,因為這條魚在億萬年之后,仍然沒能征服它想征服的東西。

    它拼盡全身力氣的掙扎,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可憐女孩兒床頭的裝飾。

    我就是那條魚吧。林潔常常這樣想。想到心痛,想到頭暈,想到眼睛里都是淚水。

    和李輝在一起,也是魚的錯誤吧,林潔知道自己的一生,是錯誤聯結著錯誤的。

    如果不是這個土政策,林潔不會認識李輝。如果她和李輝擦肩而過,命運也許會向她展開另一幅畫。那畫也許會是幅青綠山水,而不是李輝這幅面目模糊的人物素描。

    2

    土政策的背后,是這座城市主導者的一種急切。盡管偏僻,盡管貧窮,但人們蠢蠢欲動的欲望絲毫不比大城市落后。每一絲吹進這座山城的風,哪怕細小到令人毫無察覺,卻都能最終掀起風暴。捉襟見肘的管理,更使城市日益陷入混亂,增加人手是最迫切的事情。說是選拔,其實在內部的會議上,已經有人說只要不是傻子癱子,報了名的都要。

    體檢的時候,醫生看著林潔皺眉道:“你太廋了。而且,你的心臟好像不太好?!?/p>

    林潔的心狂跳。她當然不希望失去這個機會。她愣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而就在這時,等在她后面的男孩兒插話:“她沒事兒,她身體好著呢?!?/p>

    這當然就是李輝了。

    仿佛有磁性的當地口音,好像是林潔夢寐以求的,好像就是在夢里遠遠地聽到過。女孩子的夢永遠是粉色的不真實,所以恍惚間林潔自己也不清楚孰真孰假。不敢回頭,汗就下來了,不爭氣地濕透了背心。

    然后,就在那片空曠的野地里,李輝追上了匆匆而行的女孩兒。他們的故事由此開始。這故事平淡無奇,是小城所有青年男女情事的再一次翻版。而且,也許因為這版翻得次數太多,到了他們這里便顯得模糊不清。男孩子的臉,他身上那件家制的藍布制服,還有野地里雜亂無章的風景,都是林潔后來的記憶中亂七八糟的存在。有錯位,有斷裂,也有茫然不知所措的空白。一切便都是模糊的。對,模糊,這是林潔后來對自己的婚姻最痛切的評價。

    她只記得她對李輝說:“我要回去了,我得去趕班車?!倍钶x說:“趕班車不是這個方向?!闭f的時候,男孩子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嘲笑,顯然,他知道她在說謊,也知道她為什么說謊。她的惶恐已經出賣了她。

    柳樹的枝條在風中如零亂的雨絲,夾雜著迅猛掠過的燕子和沒完沒了的蟬鳴。半干涸的池塘里鋪滿經年的落葉,水倒成了落葉縫隙處掙扎的喘息。這被勉強稱作公園的所在,便是他們新生活的起點了,不管這新的生活是甜蜜是痛苦,是慰藉是傷害,命運把他們在這一刻捆綁在了一起。

    后來,他送她到乘坐班車的地方。這當然已經是當日最后一趟班車,而且是山溝里實力最雄厚的那家工廠的。林潔家廠里的那輛破車,勉強一天只能跑兩次,而人家的廠,班車是每隔一小時一趟的。

    班車向著那條在夕陽下已經暗淡的山溝蜿蜒而去,身后是土路上揚起的塵土。金色的陽光穿透塵霧,把男孩子的身影定格在姑娘的眼簾里。說不清的一種滋味,漫過她的心,像是廠區后山的那一股泉水,冰冷,清冽,似甜似苦。

    而當他們第三次正式約會的時候,他們都已穿上了警服。他進了刑警隊,她則分配到了看守所。

    3

    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家竟然那么窮。

    他們第一次走進飯館,只吃了兩碗漿水面。然而,他卻拿不出錢來結賬。林潔一邊掏錢包一邊隨意地問:“不是剛剛發了工資?”卻聽不到李輝的回答。她有點驚異地抬頭,看到的是一張漲紅的臉和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澳阍趺戳??不舒服?”她問,李輝卻把目光投向窗外了。玻璃窗反映出他的神情,林潔認為是沉痛。

    他那操勞一生的母親癱瘓在床了。他還有個智力低下的妹妹。他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拿去買了藥,還了債。

    林潔的心當時往下沉了一下。林家的生活雖說也不富裕,但和這樣的捉襟見肘相比,起碼是穩定的。山溝里的生活基本自給自足,那是一個仿佛世外桃園的小世界。

    林潔不善言辭,她不知道在這樣的尷尬面前應該說什么或不說什么。他們默默地在街上走,漫無目的,許久,李輝說出一句:“我一定要讓咱們過上好日子?!?/p>

    這是一句在千千萬萬戀人之間都重復過的話,乏味,而且無力。但幾乎所有女孩兒都無法抵擋這句話的魅力。林潔抬頭看著這個命中注定要和自己撕扯一生的男人。她發現李輝看向遠方的目光是兇狠的,是冷酷的。他像一只狼,一只饑餓而尋找不到獵物的狼。他身上嶄新的警服因為他眼中的凜冽而顯得更加威嚴。他們出來的時候,林潔曾經勸李輝不要穿警服,他們是逛街,不是去抓人。而李輝卻執意要穿。他的執意讓林潔感到一種壓迫,也就不再說。而此刻,林潔覺得這身警服和李輝簡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冷硬。

    說過那句誓言的李輝慢慢地走,他仿佛在等待林潔的回應。他覺得林潔應該回應,他自己已經為說出這句話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話出口的時候有太多的意味在他的心底翻滾??闪譂崊s木訥著,沒有說話,這讓李輝當然感到失望。因為那句誓言于他來說,是帶著血淚的,也有著某種說不出口的隱密和期望在里邊。他站住,仰面看著陰郁的天空。在街頭熙熙攘攘的小城居民里,穿著新警服的李輝是顯眼然而依然緲小的存在。

    在廠區里長大的林潔是不懂小城人的心思的。她和李輝其實算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對李輝的切膚之痛完全不理解。她在想什么算是好日子呢?比她大兩歲的姐姐上班了,在廠里開電瓶車,也在談戀愛了,對象是隔壁工廠的一個電工,東北人,整天跟在姐姐身邊“嗯哪嗯哪”的。姐姐的生活算是好日子吧,可姐姐那天為什么哭呢?

    許多年之后,李輝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從這次林潔沒有回應他的話開始,他便對這段感情開始失去信心了呢?

    4

    山溝里的生活盡管是周而復始的平淡,卻也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不與當地人通婚,就是工廠與工廠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達成的協議。沒有文字記載,只有寫在職工們臉上的倨傲。

    四家廠,兩家來自東北,都是生產軍用發動機的企業。一家來自上海,生產的產品沒有人知道是什么。上海人的嘴是最嚴的,源自地域的優越感與工作的榮譽感交織著,讓他們的目光永遠不會真正落到西北這塊貧瘠的土地上,仿佛廠門以內的那一片區域,也是他們從上海搬遷而來的故土。這樣的觀念,使他們的保密制度成為了每一個人的自覺。而擠在東北人與上海人之間的燈泡廠,職工們操著與當地口音極其相似的本省話,自己就認為自己是山溝里的低等公民了。

    林潔從小就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是由上海、東北、省城這些概念拉開的,在這個生物鏈的底端,才是本地人。

    然而和本地人李輝相戀之后,她驚異地發現,這個生物鏈竟然可以倒數,可以逆轉。李輝的生活里其實有著許多她不曾領略過的樂趣。山溝里沒有在果園中采摘新鮮蘋果的可能,那里的蘋果都是由卡車拉來的,分到每戶人家的時候是不能挑選大小的。山溝里也沒有在小浴池的澡盆里泡澡的舒服,那里的姑娘媳婦都習慣了集體澡堂里的赤祼相對,相互評價乳房的大小時毫不忌諱。山溝里沒有熱氣騰騰的茶館,沒有盤碗亂響的飯鋪,沒有早晨在街邊出售的熱油餅,沒有錄像廳里讓人臉紅的香港錄像片,也沒有在那個破敗的小公園里的初吻。突然間,林潔覺得山溝里仿佛只剩下每天哇哇叫的高音喇叭,過去每天播放著《東方紅》,現在每天播放著《春天的故事》。

    李輝初次向她求愛帶來的慌亂與憂慮慢慢消退了。林潔甚至覺得,自己這個來自省城的姑娘,和本地土生土長的小伙兒本就是魚和水的關系。頭腦簡單的她被一種新奇滋味浸泡著,忽略了那個病弱的老人,忽略了那個傻呵呵的妹妹,也忽略了貧困和勞累。她甚至認為替四處奔波的刑警照顧家人,應該是她的本份。她唯一沒有向李輝說明的,是她并不是大企業的女兒,她的家和他的家,其實少有距離。李輝曾經問:“你說話咋沒有外地口音?學本地話好快?!彼仓皇切?,不作回答。為什么回避,林潔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好像希望李輝在說到山溝時眼中流露出來的羨慕,會永遠定格在他們之間。

    向父親坦白這段感情時,父親沉默了。鉗工粗糙的大手仿佛無處安放,在膝蓋上反復摩挲。在工廠搬遷來此的崎嶇山路上,妻子死于難產,還帶走了他們唯一的兒子。兩個女兒從那時起成了鉗工的命,是含在嘴里也怕化了的糖果。聽說了小女兒男友的所有情況,他的眼中是復雜的波瀾。姐姐則在一旁激烈地反對:“不行!不行!你應該在隔壁廠里找,就像我?!绷譂嵳f:“我不想找東北人?!苯憬憔驼f:“那你可以找上海人啊?!绷譂嵢滩蛔】嘈α耍骸吧虾H恕苯憬悴辉僬f話,其實全家人都知道,那算是癡人說夢。曾經林潔的高中同班同學聶小玲,被公認為?;ǖ?,大學畢業分配到市工商局,卻回上海找了對象,據說是個碼頭上的搬運工。沒心沒肺的林潔問她為什么,小玲只說:“他是上海人?!绷譂嵉谝淮螐脑浀暮糜蜒劬?,看到了對自己的輕蔑。

    那晚直到臨睡的時候,父親避開姐姐,才低聲說了一句:“找個本地人,還是這樣家庭的,今后有你的罪受了?!?/p>

    “他很能干?!绷譂嵳f。

    “能干不能干沒用,他得疼你才行?!?/p>

    那晚,林潔聽見父親一直在翻身,床板在他的身下吱吱地響,仿佛是嘆息,又仿佛是述說。姐姐說:“爸最疼你?!绷譂嵅豢月?,從門縫看出去,父親山一樣的身軀在月光下起伏,從此是林潔永遠不能忘卻的記憶。

    姐姐嘆道:“就算你們現在都是吃官飯的了,就算你們不計較什么這里的人那里的人,但就怕將來,總是會有后果的?!?/p>

    第三章 2017年8月28日

    1

    這還是第一次和兒子說起那個女人。如果不是兒子要走了,如果不是兒子提出了那樣的要求,林潔大概會把恥辱永遠埋在心底。她的語氣依然生澀,甚至有著幾分顫抖。要不是滾燙的熱水把暖意從她的腳踝緩緩地送遍她的全身,緩解著她的疼痛,她仍然沒有勇氣張嘴。當年跑出醫院的那條路,是腦海里錯亂的刀痕,劃傷了她的生命,卻留下了永遠不可能忘卻的記憶。路其實是短的,卻仿佛漫長如沒有盡頭的生活,每一塊路磚都是絆著腳的繩索,是掙脫不了的羈絆。

    “所以,他是不會回來的?!?/p>

    兒子的眼神里是出奇的平靜。平靜得林潔禁不住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是的,在刻意隱瞞中長大的兒子,天知道他心里都裝著什么。那個當年仿佛精心編織的謊言,也許其實只是不堪一擊的殘夢,騙騙未成年的孩子尚可。甚至如吹肥皂泡,只不過是五光十色的瞬間美麗。而李南方,現在已經不是吹肥皂泡的年齡了。

    “我見到過那個女人。當時她和爸爸在一起?!?/p>

    果然如此。林潔慢慢地擦腳,掩飾著激烈的心跳。兒子端起腳盆走了出去??粗鴥鹤拥谋秤?,林潔又想到了那條魚。

    也想到了那個女人。林潔慢慢咬緊牙,在心里咀嚼那個名字:聶小玲。

    2

    李輝記得,那年考進公安局做了刑警,第一次穿上警服回家的時候,癱瘓在床的母親大哭了一場。

    那個早逝的父親,那個家徒四壁的房子,那個十八歲了仍然流著口水的妹妹,當然還有在床上躺了多年的母親,是李輝關于家庭的全部記憶,是痛苦與恥辱反復切割過的,已經成了碎片的心。

    至今,他仍不愿意走過當年曾經住過的街道和巷子?,F在那一片老舊房正面臨著拆遷,大多數居民已經搬走,觸目驚心的“拆”字,在每一堵殘存的墻壁上冷冷地展示著威嚴。走到街口,李輝站下,毫無感情色彩的目光掃過曾經的苦辣酸甜,掃過過往的磕磕絆絆。

    當年工作的第一個月月底,他跟著師傅在山村蹲守逃犯??崎L特意上山來,讓他填寫補助申請表。他憤怒地說:“我不填,我不需要?!笨崎L說:“你家里……”他不等科長說完,轉身質問師傅:“是不是您說的?”師傅悠悠地點上煙,說:“小李子,困難并不丟人?!彼麉s大吼:“不!不!我絕對不要!我不困難?!边@次談話,在尷尬的沉默中結束,卻在李輝心底又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他們蹲守的山村就在那條著名的山溝上邊。站在崖畔,可以遙遙俯視溝里那一片和小城景色迥然不同的建筑。高聳的煙囪,寬大的廠房,宿舍區的樓房排成整齊的行列,綠化帶的樹蔭里有隱約的片片緋紅。師傅扔了煙頭說:“可惜啊,這都是國家財政,這稅要交到咱們市里,咱們這兒也許早就成了深圳了?!崩钶x記得,他當時忍不住問:“這里的工人都很有錢吧?”師傅笑:“當然,聽說比咱們市長掙的都多。抽煙都是大前門?!?/p>

    從那天起,李輝不再登上那崖壁。師傅關于“大前門”的隨口一說,卻從此在他夢境里時隱時現。像是貫穿了他一生的一個寓言。昨晚,在文化館傳達室的小床上,他還夢到了一張腥紅的嘴唇,叼著一支煙。嘴唇是醒目的,臉卻模糊不清。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清晰地知道,那是聶小玲,那是“大前門”。

    夢到聶小玲是很自然的事。昨晚這個依然漂亮的女人還來到窄小的傳達室,把一疊錢放到了桌上?!澳悴灰f話。這錢不是給你啦,是給南方的?!睆男≡谖鞅遍L大,女人的上??谝魠s仍然純正,自然是反復練習過的結果,也是對家鄉眷戀與炫耀的表示。

    “我還你?!碑敃r李輝說。聶小玲笑笑:“算啦。什么還不還的,我們還用說這個的?這些年,你的錢我的錢,我們什么時候彼此說過要還?”

    李輝苦笑。是的,用不著說這個。大概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對情人,是墮落的公安民警與女暴發戶之間的風流八卦。昨天晚上,他坐在傳達室的小床上,聶小玲靠著辦公桌站在他對面。他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也看得清她那件高檔絲綢裙子上的一根發絲。他們都沒有再說話,沒什么可說的,或者是應該說的都說過了。傳達室的舊空調發出單調的噪音,嗡嗡的呻吟讓李輝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送聶小玲走的時候,月亮清潔得像一團凝固的水。聶小玲那輛奔馳車在月光下閃著冷艷的光芒。車輪柔和地滾過新鋪的柏油街道,沙沙的聲音悅耳而冷漠。李輝知道,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車開出一段路,又停下,聶小玲探出頭,喊道:“你有沒有后悔?”李輝愣了一下回答:“這個世界會讓你后悔嗎?”他們的聲音在空寂的街道上久久回響,后來又像一支箭,射穿了李輝的夢境。

    腿疼,是舊傷復發。當過刑警的人總是傷痕累累。李輝索性在廢墟上坐了下來。反正時間還早,趕在午飯開始之前進家門,是最合適的。萬一林潔的姐姐在,冷言冷語總是不愉快。姐姐早已離婚,而且提前退休,那個東北男人懷揣夢想下海,現在據說在蘇州運作著資本上十億的上市公司,每月定時寄給前妻的巨額生活費,顯示著他的豪富和居高臨下。李輝注定是這個憤世嫉俗的老女人泄恨的出口,他沒興趣也沒膽量去挑戰她。

    當年,就是這位大姨姐,闖進公安局揭發了他的婚外情。

    仰頭看天,天是灰蒙蒙的。李輝從小看慣的藍天白云,現在也已經罕見了。遠遠近近的山巒,在陰郁的天空下也像是一張張沮喪的臉。廢墟下面,一群貓奔跑著,毫無目的地嘶叫,顯然是搬遷了的人們無情地拋棄了它們。一只看上去沒滿月的乳貓從墻洞里怯怯地探出頭,奶聲奶氣地叫。李輝看著它,慢慢地軟了心,伸手把那一團溫熱的肉抱起來,小心地揣在了懷中。

    墻角處,母貓冷冷地看著李輝。

    3

    天光大亮了,林潔依然坐在床頭,不知道該做什么。兒子的離家求學注定是她人生中的重大變化,面對這變化她無所適從。喜當然是喜,個中的苦卻也是苦。母子相依為命的日月即將結束,從此將是她一個人的苦挨。凝視著那條小小的魚兒,林潔一次次地落淚,直至淚水已干。在那條魚兒的身姿里,她已經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了。

    也許,希望在當年從醫院里逃出來的時候,就破滅了。

    看守所的工作瑣碎而枯燥乏味,卻又責任重大。當年,林潔那瘦小身軀里所有的力氣似乎都被調動了出來,但仍然每天做得精疲力盡狼狽不堪。刑警隊打電話來,讓看守所值班室把李輝負傷住院的消息轉告林潔,而林潔正在監室里試圖制服一個犯了殺人罪的女犯。林潔記得,那女人和情夫一起用農藥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自知命不可保,每天不是絕食就是用牙刷把兒捅自己的喉嚨。聽后來趕到的同事形容,林潔撲到體重近二百斤的女犯身上,就像個小女孩兒趴在大象的背上。那女犯胳膊一舉,林潔就直摔出去,在墻壁上撞得眼前漆黑,只聽見滿屋的女犯哈哈大笑。

    在那種狼狽下,她忘記了丈夫的住院,或者是根本就沒聽見別人轉告她的話,似乎情有可原。是第三天,所長問她李輝現在怎么樣,她才從茫然中清醒過來。來不及脫下警服就趕去醫院,一路上想著如何與病床上的男人解釋道歉,卻萬萬沒有想到……

    竟然是聶小玲。竟然是那個有夫之婦聶小玲。竟然是出生在山溝里卻時刻不忘自己是上海人的聶小玲。

    推開病房門的時候,她正在為他擦拭身體。

    四目相對。當然是林潔敵不過的,她只能轉身就走,把眼淚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林潔還記得,當時她好像并沒有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她只是茫然,一種丟失了什么重要物品時的茫然。她茫然地在大街上走,茫然地揉著眼睛,跌跌撞撞的,直到走到了那座公園。

    卻進不去了。有家馬戲團在這里支起帳篷,圍了護欄,熱熱鬧鬧的音樂烘托出無聊的興奮,天地之間莫名其妙地有一種熱烘烘的騷動感。而林潔,是這種躁熱里一塊流淚的冰,迅速地融化著,無聲無息地消失掉。

    其實跡象早就有了。其實嫌隙也早就有了。那一次李輝的傻妹妹再一次走失,李輝就沖著她大喊大叫:“你是干什么吃的,連個人都看不??!我娶你干什么!”

    其實,那天她值夜班,李輝是知道的。

    林潔沒反駁,也沒解釋。她真的是有點木訥。她的不解釋讓李輝愕然。他瞪著她,半晌嘆出一口氣。

    現在,林潔坐在床頭,很明白是自己的木訥讓丈夫徹底對這段婚姻失望了??蛇@種明白太晚了。人就是這樣,糊涂的時候年輕,是浪費著最美好的時光;明白時人已衰老,不過就是無奈的悔恨了。

    4

    乳貓的小爪子在李輝的胸膛上無力地抓撓著,“喵喵”的奶聲奶氣讓李輝覺得有點好笑,心情像陰云后面的太陽,雖然看不到,卻也讓此刻的感覺有點溫暖起來。他起身要走,突然又跌坐了下來,小貓爪抓到了肩頭處的傷疤,雖不至于傷人,卻有一股酸痛鉆到了心底。

    那是刀傷。是他第一次負傷吧。掙扎的罪犯把刀子捅進他的皮肉時有一種清涼貫入,接著便是巨痛和鮮血一起迸發。他沒撒手,咬緊牙關把那個混蛋按倒在地,銬上了手銬。捂著肩膀抬頭時,受害人的遺孀正款款地在他面前跪倒。

    由此他認識了秀秀。秀秀嫁到這個山村不過三月,年輕氣盛的丈夫和人口角,被人用鋤頭砍死。

    寡婦秀秀后來成了公安局刑警隊的幫扶對象。刑警們逢年過節都會捐款,還會到秀秀家推碾子、砍柴,直到秀秀的遺腹子今年上了省里的警校。李輝也去過的,但在離開刑警隊后,卻再也沒有登過秀秀家的門。他不想讓自己的臭名聲影響了人家,盡管他多次在秀秀的眼睛里,透過晶瑩的淚光,看到更深處的一種柔情。

    他不能輕易接受這種柔情。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警察。

    第四章 記憶里的過往(二)

    1

    那場婚禮就是一場噩夢,居心叵測地標志了他們婚姻的注定失敗。

    其實在婚禮之前,不祥的預兆就一再浮現,而愚鈍的林潔忽略了許多東西。事后她曾沉痛地想,顯然這種忽略不是愛情,而是自己的懈怠和自欺欺人。山溝里的歲月步履蹣跚,人也習慣得過且過了。林潔覺得自己一生都在被推著走,所以總走得踉踉蹌蹌。而那是什么力量在推搡著她,卻是一片茫然。

    父親請假進城,走了一天,半夜才回來。比平原上看去大了半圈的山里月亮,像張明亮的大餅掛在廠房的屋頂上。父親走進廠門,疲憊就在月光中清晰地寫在皺紋里。林潔在陽臺上看著父親,擔心地問姐姐:“他去哪兒了呢?”姐姐哼道:“你說他去哪兒?”說完甩手進屋,去為父親熱飯了。

    從那天起,父親就老了。不是身體狀態上的老,而是精神上難以抑制的頹勢。他什么也沒有說,但他明明心里有什么想說的東西。那是一種絕望,一種不能阻止事態發展的絕望。絕望封堵了他的嘴。他為女兒整理嫁妝,那種無聲的婆婆媽媽如烏云籠罩在這個家里,在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里彌漫,散發著一股沉重而窒息的味道。

    到了婚禮那天的早晨,天氣出奇的晴朗,晴朗到了一種有些怪異的狀態。沒有一絲云的藍天上,竟然也沒有鳥兒飛過。林潔在姐姐的幫助下穿好了嫁衣,卻突然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思維好像停頓在某地了,又好像在晴空里飄逝去了遠方。一直沉默的姐姐依然沉默,只是深不可測的眼睛總和林潔的視線擦肩而過。時間到了,林潔起身向外走,父親突然就說:“如果他沒來……”

    這在新嫁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而且頗不吉利。林潔回頭,有些激烈地說:“他怎么會不來?他為什么不來?”父親便也回避了她的眼睛,低下頭說:“我隨便說?!?/p>

    現在回想,父親是知道什么的。

    可在當時,父親的話只能是激起林潔的勇氣的。她從茫然里走出來,迎著無比燦爛的陽光走出去。她想象自己的未來會如藍天一樣清純,她覺得今天的晴朗真的是一個好兆頭。

    當然,李輝是不能不來接她的。只是站在廠門口的他面沉似水。他不停地整理著他的領帶,他整理領帶的動作粗暴而笨拙,好像不是在打點儀表,而是要自殺,要用那根劣質的領帶勒死自己。他看著走來的林潔,一聲不吭。他的伴郎是他刑警隊的戰友,當然是認識林潔的,便走過來笑著招呼。林潔的伴娘則是她看守所里最要好的小伙伴,自然也就迎上去呼應。伴郎與伴娘的插科打諢,讓尷尬如同果筐里那只半熟的蘋果,雖有與眾不同的一點感覺,但也不扎眼了。借來的汽車上,還不流行扎上后來人們喜歡的彩花,只是司機湊趣地在后視鏡上系了個粉色氣球。林潔在上車時,身后的李輝突然低聲說道:“騙子?!蹦锹曊{里恨恨的,竟也有著一種絕望。

    林潔的心往下一沉,抓著車門把手的手心兒里頓時有了一層汗。這是一句她預料到早晚會聽到的話,但在這個本該充滿喜慶的時候聽到,她仍然為之戰栗。她有時也問自己,我是不是在騙他?答案總是與她的人生感覺一致的茫然。她有一次問過父親,我們這個廠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而父親說:“我一個大老粗,我怎么知道?”她當時就想說,如果不是工廠搬進這山溝,我就不會和李輝有這段孽緣。

    或者,我為什么不是隔壁廠里東北人或上海人的兒女。

    車子緩慢地拐出山口。李輝一聲不吭地望著窗外。林潔慢慢鼓起勇氣,低聲問道:“你剛才說什么?”李輝的身子仿佛抖了一下,仍然不說話。車子就在沉悶中進城了,藍天白云下的小城市更顯出粗糙和丑陋。

    在飯店門前下車的時候,李輝簡短地說:“我什么也沒說?!绷譂嵧A四_步,抬頭看他,他挪開眼睛,又說:“算我沒說?!?/p>

    林潔恍惚了。他說,他沒說,他說了不承認,一切好像都沒有意義了。

    2

    他們再也沒有說過這個話題。再也沒有,一直沒有。

    他們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而這種回避漸漸成了他們這個家庭的常態?;乇艹闪怂麄儽舜说拿婢?,他們回避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他們身著共同樣式的警服,卻有完全不同的內心。

    很久之后,林潔才猜出了婚禮前父親晚歸的原因。她知道父親是不放心自己的婚姻的,那天,老人家一定是去找李輝了,他們一定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談話。父親其實是個粗心的人,只有在女兒的事情上他才會有些難得的細致。而李輝,是在那次談話之后才知道了些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婚宴上,李輝喝得酩酊大醉。他完全在自己灌自己,他顯然不愿意自己在清醒的時候掩飾不了自己的沮喪和郁悶。關于這次婚宴,林潔也是許久之后才突然感到奇怪,李輝的母親癱瘓在床,妹妹是個智障,他們不出席不足為奇,而自己的父親姐姐為什么也沒有到場呢?為什么?

    飯桌上的人全是他們的同事,他們仿佛心照不宣地扮演著應該扮演的各種角色。刑警隊長主婚,看守所長致辭,年輕力壯的刑警們負責灌酒,女看守們則嘻嘻哈哈地開著各種出格或不出格的玩笑?;杌璩脸燎翌^痛不已的林潔完全忽視了許多她本不應該忽視的細節。

    但有一個細節她永遠忘記不了?;槎Y當晚,當她在新房里打開她的嫁妝箱子時,那片魚化石赫然在目。

    醉酒的李輝在她身邊打著鼾聲,渾身噴發著濃重的酒臭。隔壁的老母親在低聲呻吟,而傻妹妹在吃吃地笑。月光清冷地流進貼紅掛綠的新房,那條小魚僵硬的身軀散發出一種近乎于詭秘的氣氛。

    林潔記得當父親要把這小東西放進箱子時她拒絕了。這東西雖然一直在她的床頭放著,但她并不認為自己對它有多喜愛,只是可有可無罷了,至多說是對家族歷史的一線牽系。父親曾說:“是咱們老家的出產,你就算留個紀念吧。咱們那兒,早年間據說是大海?!?/p>

    父親執意要讓自己帶上這條魚,多年之后,林潔算是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些其中涵義。是牽掛,是叮嚀,是讓自己像這條魚一樣奮力向前,也是告誡自己生活是永遠的交織著希望與絕望。這條魚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床頭,而李輝看向它的目光,總是有一絲絲的嘲諷。

    父親沒有出席女兒的婚禮,是不舍,是心痛,是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走向深淵而不能阻止的失望。

    3

    李輝始終認為,是自己對岳父的敬畏,阻止了他和林潔的婚姻徹底破裂。岳父是一堵堅不可摧的墻,即使坍塌了,也仍然是可經歷千年風雨的石頭,橫亙在他的心底。

    當聶小玲第一次在他面前脫下衣服的時候,岳父的臉在李輝眼前浮現。那是一張老鉗工的臉,是一張飽經風霜不茍言笑的臉,那張臉上本不應該有的討好和乞求,讓李輝心如刀絞。他推開醉醺醺的女人,離開了賓館的房間。

    那是他和聶小玲的第一次相識。自認為有膽有識的女人下海經商,周旋在官場和商家疊加而成的迷幻氤氳之中,才感到自己其實不過是只隨時可能被宰殺的雞。偶然的酒桌相識,她迷戀上了男人的體魄和男人的氣息,還有男人在酒肉喧囂中的那種深沉。這一切當然都是遠在上海的搬運工給不了她的,她那時突然地強烈渴望愛撫和支撐。

    而李輝,卻在離開賓館的那一刻,突然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那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那樣的夜晚本該有關于欲望的故事發生。而這個城市的第一家歌廳,也已經亮起了迷惑人眼的霓虹,從門縫里飄散出的港臺歌曲,也是充滿誘惑的靡靡之音。李輝的沉痛,在這一切的烘托下而強烈起來,回頭看賓館門前的石獅,嘴唇邊都是冷笑。

    而林潔永遠都記得,就是在那一晚,她的腹中開始了新生命的孕育。但她永遠都不知道在那繾綣一刻之前發生的故事。李南方也永遠都想不到,他來到這個世界竟然有著那么多復雜的情緒背景?;橐鲎尷钶x學會了沉默,職業也讓李輝習慣了沉默。李輝那晚從賓館回到家里,輕輕抱住了已經熟睡了的妻子,卻仍是什么也不想說。女人被窩里似香非香的氣息,點燃了男人那蟄伏著的心火。

    “你不是不想要……這會懷孕的?!?/p>

    女人嬌羞的低語淹沒在男人的強壯里。李輝想說,我就是想讓你懷孕,我就是想讓你有個孩子,卻仍沒有說。聶小玲的美麗瞬間閃過,李南方的生命之火點燃了。

    李南方滿月的那天,李輝對妻子說出了搬出去住的話。他的理由是,刑警工作太辛苦了,他要休息好。

    4

    生活是有長度的。這種長度因人而宜,不僅僅是歲月的度量衡所能標注。

    當優秀刑警李輝開始有資格帶徒弟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徒弟也是本市公安機關接收的第一個正規大學畢業生。這位戴著眼鏡的清秀小伙兒對他的師傅說了上述的話。

    李輝曾堅決推辭當這小子的師傅,他說自己當年連大學都沒考上,不夠資格。他的師傅已經因癌癥提前退休,躺在病床上的老頭兒卻說你沒資格還有誰有資格呢?老家伙當然偏疼自己的愛徒,他希望自己的優良品質代代相傳,他為自己的徒孫是大學生而驕傲。

    小張在和師傅李輝說到關于生活長度的問題時,他們正在一座廢棄的公共廁所里監視著對面的目標。正是夏季,西北的盛夏雖然不如南方炎熱,但舊廁所里陳年的氣味仍然肆意泛濫,熏得人頭昏腦漲。就在這難挨的時間里,李輝問小張為什么要來當刑警,大學生看他一眼,說出了那些在李輝聽來沒頭沒腦的話。

    李輝愣了半天,才大致明白了那話的意思,就問:“那你說是什么決定了這長度呢?”小張說:“那很多,比如就我來說,是職業?!币娎钶x呆呆的,他笑起來,“我就是說,我喜歡當刑警。因為喜歡這個職業,所以我就不怕這個職業帶來的痛苦,不怕這個臭氣熏天的廁所。我們在這蹲守的時間就因為這個而顯得短了?!?/p>

    李輝恍然大悟,覺得這說法好像挺有意思,就又問:“那還有什么可以決定生活長度呢?”小張迅速地答道:“當然有啊,比如說,愛情。相愛的人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呢?!?/p>

    李輝就在這一時刻,感覺到一種遍布全身的震撼。愛情,這個庸俗而又神圣的詞句,像利箭瞬間射穿了他的身體,讓他五臟六腑里的血液在那一刻凝結了,又破碎了,破碎后的血滴在心底,砸出來的聲音就像是生命的哀鳴了。林潔,聶小玲,秀秀,一張張的臉龐像飛鳥掠過,卻總歸是沒有痕跡的運行。是生命里的過客,像短暫的正午陽光,在五顏六色的太陽傘下,呈現著五顏六色的心情。

    第五章 2017年8月28日

    1

    李輝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小張。這個當年熱愛刑警職業的大學生,現在已經是市公安局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

    李輝沉了一下才接了電話。他一向回避和這個年輕氣盛的副局長來往,盡管他知道,如果沒有小張的關照,也許他早就被徹底踢出公安局了。

    小張開口就問:“聽說南方侄子今天走?”

    李輝說是。小張就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說?我在北京出差,也沒法送送孩子?!?/p>

    李輝想說,你在北京還想著來個電話,我已經很感謝了。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

    小張也沉默了,好像有什么想說卻一時想不好怎么說。曾經的師徒就都不作聲了,電話里有熱鬧的街市聲音,大概小張也是站在北京街頭吧。

    “師傅,”小張終于又開口了,卻換了一個語調,“南方走了,你有什么事,盡管吩咐我?!?/p>

    “沒事。能有什么事?!崩钶x說。

    “師傅你搬回家住吧,要不師娘也是沒人照顧。南方都長大成人了,你們也就別……”

    李輝的眼睛突然熱了,他仰了仰臉,把眼淚頂了回去,然后盡量輕松地說:“行啦,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我們的事,我們有辦法?!?/p>

    小張那邊嘆了口氣:“師傅啊師傅,你能有什么辦法,你就是瘦驢拉硬屎,死要面子活受罪?!?/p>

    這語氣不像是個局長了。李輝說:“好了,等你回來,我和你好好聊?!?/p>

    掛了電話,李輝突然覺得自己的腿沉得抬不起來,晃了晃,他就坐在商店櫥窗的窗臺上了。身后,面無表情的塑料模特和他形成了強烈而滑稽的對比,有著許多說不清楚的意味。

    2

    林潔和兒子李南方坐在八仙桌旁吃早飯。和往日沒有區別的火燒、小米粥和咸菜,此時卻有些味同嚼蠟的感覺。南方吃得很慢,仿佛故意拖延著這頓早飯的時間。林潔知道,兒子對自己是依戀的,自從南方滿月李輝搬出這個家,娘兒兩個就是相依為命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林潔真的沒太把李輝的搬走當回事。那時李輝的母親剛剛病逝,老太太掙扎著看到了孫子的誕生,終于放心地撒手人寰。而傻妹妹也剛被山里的一個殘疾小伙子娶走。林潔覺得,擺脫了瑣事捆綁的李輝也真的應該放手去努力工作了。在公安局,在刑警隊,工作永遠是第一神圣的職責使命。

    林潔始終是單純的,看守所那個封閉的環境使這種單純更趨于單一走向的沉重。褪去了少女時代的粉色,腦海是一片白與黑分明的世界。仿佛世俗社會那些人與人的紛亂繁雜,反而是遠離自己的故事了。直到有一天,姐姐風風火火地趕到看守所,告訴了她李輝和聶小玲在一起的噩耗。

    林潔不相信。她覺得李輝和聶小玲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姐姐拍著大腿說:“你呀,我早說過,早晚要吃虧上當?!?/p>

    林潔撥打李輝的電話,電話響了她卻又掛斷,然后再撥。當終于有勇氣把電話放到耳邊時,那邊卻沒有人接聽。李輝在外省執行抓捕任務,已經走了半個月,音信全無。林潔放下電話,淚水也隨之垂落。這一天也許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也許李輝命中注定就不該是她的人??伤谷缓吐櫺×嵩谝黄?,仿佛完全南轅北轍的兩顆星星,卻在命運的捉弄下碰撞了。林潔覺得自己的胸口漸漸被什么東西充滿,滿到沒有空間,沒有縫隙,沒有希望,心便像了一塊石頭,經肆虐的風雨沖刷,已經遍體傷痕。

    突然就想和臨行的兒子說說這些,于是便說了。李南方一聲不響地聽,放下碗筷時說:“我爸說,他們從來沒有在一起住過?!?/p>

    林潔想激烈地反駁說那是他胡說,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兒子要走了,此刻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李南方看看媽媽的臉色。他這些年來已經學會了在媽媽面前察言觀色。媽媽總是郁悒的,他早就知道媽媽郁悒的原因是什么,可他始終以為,自己的這一雙父母其實在一起才應該是最合適的,他認為他們的分道揚鑣實在是無意義。他們之間那些恩恩怨怨在這一代人看來,實在是矯情。南方不敢告訴媽媽自己和父親相當頻繁的來往,也不敢說自己在學校后院里偷吻女同學的事情。南方是一只乖巧而狡猾的小狗,他已經有了自己豐富多彩的世界。

    可現在,他要走了。離開家對于李南方來說無疑是件重大的人生事件,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他好像應該擔負起一點什么事情,他和父親母親的關系也好像應該有所變化。他其實不知道應該怎么做,父親的陰沉和母親的柔弱奠定了他不是個剛強的孩子,他敏感,他也脆弱,他有離經叛道的思想,但缺乏沉著冷靜的執行力。此刻他避開母親的目光,端著碗筷往廚房走,心里忽然有了臨陣脫逃的挫敗感。

    林潔目送著兒子的背影。這背影與孩子父親的背影竟是那么的相像,除了年齡留下的刀痕尚不夠堅韌,那寬闊的肩膀,那渾厚的后背,那撐在襯衫里結實的肌肉,都和李輝毫無二致。這真是命運的造化,林潔常常在看著兒子的背影時轉過頭去不想再看,生怕一生的痛苦都在那一刻在那身影上凸出出來。

    而此時此刻,林潔在看著那背影的時候突然醒悟,這些年,她的養育,她的疼愛,她的苦心積慮,都沒有能切斷兒子和他父親的聯系。兒子知道的事情,可能遠遠比她知道的多。他們畢竟是骨肉相連,而且,林潔不能不忌恨地想,李輝畢竟有能吸引孩子的地方。

    但奇怪的是,林潔并沒有因此而更憤怒,而更悲痛,她的神經仿佛太過麻木了,竟沒有掀起新的一陣波瀾。似乎憤怒痛苦的時間已經太久,竟成為她的一種常態。

    她嘆了一口氣,為自己悲哀。

    李輝也曾和她說過那樣的話。第一次為聶小玲而爭吵時,李輝就說過,態度很誠懇。那次在醫院的邂逅之后,李輝也說過,態度已經變得不耐煩。當姐姐到公安局揭發了李輝,李輝因此被停職,他便變得忍無可忍。不顧人們驚異的眼睛,他在街頭沖林潔揮著拳頭大喊:“我說過我和她是清白的,我從來沒和她過夜,你還讓我怎么說?”

    結果只能是林潔在路人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選擇相信,還是選擇不信,林潔心里的天平始終是搖搖擺擺的。就在這搖擺之中,人老了,心冷了,生活就那樣由熾熱而凝固下來。如床頭的那條魚,曾經的體溫一旦徹底冷卻,就是千百年不變的頑石。

    3

    當林潔坐在床頭,心里翻滾著那個困擾了她多年的老問題時,李輝也正站在街頭,被這個同樣苦惱了他很久的問題撕扯著痛感神經。曾經以為可以不想了,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心硬如鐵,但折磨總會自心底悄悄開始,一次次反復地研磨著思想的棱角,讓他寢食難安。

    懷里的小乳貓安然睡去,一團溫暖在李輝的心口處微微顫抖。但心的深處依然是冷的,是焐不過來的極寒,是沒有人會相信的委屈。李輝在街口再次停下腳步,抬頭冷冷地看著對面的大廈。那是這座城市最早的寫字樓,聶小玲的公司曾經在這里霸氣地占據了一層,是當時全城最大的商貿公司。而現在,公司解散,人去樓空,這棟已經是城里最灰頭土臉的舊建筑開始了新一輪的裝修。李輝記得,就在這棟樓里,聶小玲第一次把一疊人民幣扔到他面前。

    “做我的合作伙伴,你干不干?”

    女人有了錢,氣勢就盛了,話說得斬釘截鐵,并不是征求意見的口吻,完全是命令。李輝冷笑,說:“別忘了,我是警察?!?/p>

    “我要的就是你是警察?!甭櫺×岬难劬镩W過一絲幽怨,“你既然不想和我睡覺,你就干干凈凈地做我的助理和保鏢吧。當然,是業余的。我做我的事,你掙你的錢?!?/p>

    李輝記得,那晚他第一次陪聶總參加了宴請。為什么沒有拒絕,現在已經成謎,已經是他在問自己時也沒有答案的難堪。那位縣委書記不僅耳聞過他優秀刑警的大名,還拜李輝所賜,找回過他老婆被搶劫的金銀首飾。聶小玲想拿的那塊地,就此在酒桌上順利地簽了合同。走出飯店,醉醺醺的聶小玲說:“現在你可以拿走你的錢了吧?你已經出了力,那筆錢是你應得的。你如果還不要,就跟我回賓館。不回,我就在這兒喊,說你強奸過我?!?/p>

    女人眼睛里的欲望和調侃讓李輝怒火中燒,但他說不出話。他想好的咒罵和斥責都堵在嗓子里,像濃痰一樣上不來下不去,刺激著他的嘔吐感。他真的需要那筆錢。他在公司里看到那筆錢的時候,心里就是翻江倒海的爭戰了。傻妹妹的丈夫不僅在外面拈花惹草,還大言不慚地一次次登門要錢。前一天他又拄著拐杖來了,哭喪著臉說媳婦跑了,需要路費去找。

    李輝當時真想把這家伙撕碎。

    可懷著孩子的傻妹妹總得找回來。李輝早就懷疑,妹妹是被男人打跑的,貪得無厭的妹夫在利用這卑鄙的手段從他這里榨取錢財。人生就是這樣無奈,糾纏在一起了,便是永遠撕扯不開的結,便是也許一生都無法破解的局。

    李輝咬緊牙關對聶小玲說:“我需要錢?!?/p>

    話出了口,人卻一下子輕松了。仿佛千斤重擔卸去,他們此刻是彼此平等的關系了。他直視著聶小玲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很漂亮,但因荒淫無度而混濁,在夜色里暗淡無光。女人也看著他,久久不語。飯店服務員在他們身后鎖上了大門,熄滅了門前的燈光。他們陷入了黑暗,也陷入了一種茫然。女人的茫然緣于空虛,男人的茫然緣于無奈。

    李輝記得,那晚他們分手之后,他懷里揣著那厚厚的一疊鈔票,在大排檔上喝到大醉。本該早早收了涼皮攤子的秀秀,擔心地陪他坐到天亮。

    天亮后,生活繼續,李輝卻覺得自己不再是從前的李輝。

    第六章 記憶里的過往(三)

    1

    第一次說到離婚,是在醫院事件發生后的一個夜晚。李輝已傷愈出院,剛要和同伴一起出發去抓捕一個殺人犯,他拉開車門的時候,轉眼瞥見林潔站在刑警隊的大門口。

    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警服,還是那樣弱不禁風的身影,還是那種窩窩囊囊的神態。李輝愣住了,恍然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給對方造成的傷害是多么深痛,他想自己即使不愛這個小女人,也不應該這樣的對待她。畢竟,他們還有兒子。

    羞愧漫過李輝的腦海,掀起一陣波瀾??蛇@見不得人的感覺迅速被剛硬的刑警壓制在了心底,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

    “我們離婚吧?!弊呓拮拥睦钶x聽到了他預料到的話。他知道這話從林潔嘴里說出來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這勇氣讓他顫抖了一下,因為他從中窺見了一個人的決心,而且,是一個向來軟弱的人的決心。

    “我要……出差。有任務?!?/p>

    話出了口,李輝自己覺得這話既像是掩飾,又像是回避,總之有怯懦和慌亂在其中。他看見林潔的嘴角有了一絲冷笑,他明白妻子也看穿了他的虛弱。

    突然就有一股怒火從他的心底升騰起來了。他攥緊了拳頭。

    “你和她,挺合適的。你們都很能干?!绷譂嵳f,語氣凄涼,像一盆冷水潑到了李輝的頭上。

    林潔盡量讓自己的話說得平靜。但平靜是需要底氣的,她并沒有底氣。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生活已經過得亂七八糟,丈夫雖然如同陌路,但總歸像一尊泥像,遠遠地樹在那里,是一點希望和一點安慰。真要離了婚,真要自己打碎那尊泥像,那將向全世界宣告了自己徹底的失敗,今后將永遠是一個人的生活。何況,還有孩子。

    李輝的拳頭無力地松開了,掌心里是一片冰冷的汗水。他沉默了許久,后背感覺得到同伴投來的疑慮目光。最終,他說:“還是不離了吧。你……身體不好,有我在,總歸是有個人吧,你有事可以叫我?!?/p>

    這話像一支箭,直直地射中的是女人脆弱的靈魂。靈魂破碎了,還能有什么話可說。林潔的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她轉身就走,背后是沉默,是男人復雜的情感。

    2

    因在暴風雪中安全押回了在逃犯罪嫌疑人,并光榮負傷,李輝再次榮立三等功。一枚腳趾,換回了他又一枚獎章。

    表彰大會結束之后,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叫李輝到辦公室聊聊。

    李輝在走向領導辦公室時心里是忐忑的。他邊走邊摘著胸前的獎章,邊和路過的同事點頭招呼。手有些笨,負傷的腳趾也隱隱作痛,同事們略帶諷刺的目光和語氣更讓他心里別扭。他知道這座城市是小的,小到任何事情都無法隱瞞。城東河邊的補鍋匠不小心把錘子砸到了手指,半小時后城西巷子里的修鞋佬就會聞訊趕來慰問。風流韻事更是這座城市的特大號外,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街巷里傳播,并且加油添醋?,F在,大概全局的同事都知道他和聶小玲的事了,他們一定在私下里把故事講得更生動更香艷。李輝知道,領導找自己,不會是表揚是鼓勵,而一定是敲打。

    果然,推開門,副局長迎面就用很不愉快的語氣說:“你呀,咋辦這么糊涂的事呢?”

    李輝不吭聲。他知道說什么也沒有用。他看了一眼在窗前站著的刑偵支隊副隊長小張,小張立刻把眼神挪開了。窗外,正下著雨,玻璃上的水流像是女人的眼淚,反映出小張的臉也好像是淚流滿面。

    那天副局長的批評算不得嚴厲。一個辦案高手,總是會在公安局的領導眼里多得到幾分寵愛。但副局長話也說得很清楚:要想在公安局有發展,你就得潔身自好。

    李輝走出門的時候,聽到小張追了出來,但他沒回頭。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羞愧了,突然覺得沒臉見自己這個徒弟,突然覺得這個大學生其實和自己真不是一類人。

    小張緊走幾步,抓住了李輝的胳膊。

    “師傅,我知道您不是那種人?!?/p>

    聰明人說出的蠢話總是更蠢。李輝怒火中燒了,他甩開小張的手,沉著嗓子說:“你錯了,我就是那種人?!?/p>

    在大學生的錯愕里,李輝向前走去。辦公樓的走廊筆直而昏暗。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水星從敞開著的窗子飛濺進來,撲濕了李輝的衣服,也撲滅了他心里的怒火。一時間,沮喪、消沉、委屈,說不出的種種情緒讓他的全身都感覺到一陣陣的酥麻,仿佛挨了一頓揍似的難受。他返身回來,把那枚三等功獎章塞到小張手里。

    “師傅!”小張叫道,看著李輝那健壯而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盡頭。大學生攥緊了那枚獎章,像是攥著一滴淚,或是一顆心。

    3

    林潔在父親去世之后,曾經大病了一場。

    在父親的骨灰盒放進墓穴的那一瞬間,她昏倒了。在那一刻,周邊的一切都剎那間產生出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就連父親墓碑上的字,也開始急速地旋轉并模糊。隨后,天地突然沉入了一片混沌,林潔就在其中不知所措地昏了過去。在經過緊張的搶救之后,醫生皺著眉對醒來的她說:“你的身體怎么這么不好?心臟,肝,腎,都有問題。還有嚴重的關節炎?!?/p>

    長期在陰暗潮濕的看守所通道里工作,關節炎算是職業病吧。至于其它的,林潔只能沉默。

    從此開始了難熬的住院時光。每天總是各項檢查,打點滴,會診。每天吃著難以下咽的病號飯。姐姐那時候正在鬧離婚,人瘦得像一枝竹竿,每每在陪床的時候俯在林潔的床頭痛哭,給原本就暗淡無光的住院生活增添著更加凄慘的氣氛。

    在林潔住院的第三天深夜,李輝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顯然是剛剛出差回來,沒來得及換洗的衣服散發著濃重的汗臭。大概是因為胡子太長,他的臉顯得瘦削而蒼白。他站在林潔面前,不說話,就那么看著她,眼睛里滿是疲憊。那一瞬間,林潔又有了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從夢境里走出來的,而且是噩夢。

    “這么晚……”林潔低聲說,手把床單攥得緊緊的,手心里都是汗水。

    “剛回來,車晚點了。再說,白天你姐姐在?!?/p>

    “順利吧?去了這么長時間了?!?/p>

    “人抓回來了,還算順利?!?/p>

    李輝的身形隨著話語松懈了,背駝起來,人也顯得矮了。林潔突然覺得過去那個剛硬的李輝仿佛不見了,面前的李輝是另一個李輝,是一個消沉的、頹廢的普通男人。林潔的心酸了,酸得好像灌了一瓶子醋進去,頓時把心思泡軟,軟得如同酒醉后的雙腿,是再也邁不動的了?!澳阋惨⒁馍眢w啊……”話出口,自己也聽得出顫抖,聽得出虛弱,聽得出那一種復雜而零亂的情感。

    李輝當然也聽得出。他重重地嘆一口氣,把頭扭轉過去。他們就那么沉默了,一個躺著,一個站著。布簾的另一邊,心寬體胖的病友酣睡,如雷的鼾聲伴隨著這對夫妻的尷尬。窗外,如水的月光悄然流淌進來,在窗臺和被單上留下慘白的印跡,像是褪了色的往事,在無力地營造著一種囈語。

    林潔就在這月光中想起婚禮前的那一個夜晚了。那天的月亮要比今天的大,而且清澈。那清澈的月光也許還孕育著一線希望的,而今天,月光已散落,是潑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那天,父親還為了女兒的未來在奔走,而今天,他老人家已經躺在冰冷的墓穴里了。林潔的眼淚流下來了,為父親,也為自己。她不想讓男人看到她的哭泣,輕輕地轉過頭去。而就在這時,男人卻抓住她的手了。

    “你好好休息。將來出了院,也多注意身體??词厮ぷ骼?,我去找找局領導,給你換個崗位……”

    這是林潔好久好久沒有聽到過的語氣了。她的心狂跳起來。她突然想問:你對聶小玲也是這樣嗎?可話到了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破壞這突如其來的溫馨,她不想讓這一時刻迅速逝去。她不說話,卻慢慢抓緊了男人的手。男人的手是粗糙的,有力的,而且,那是一只屬于丈夫的手。

    林潔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直渴望著這樣的時刻的。那么多的夜晚,那么多的孤獨時刻,她望著床頭那一條僵硬的魚兒發呆。淚水流了一遍又一遍,濕透了心情,浸泡出難以下咽的苦澀味道,把整個人都腌了起來。單位分配家屬宿舍,他們是可以分到的,林潔卻推辭了。那次李輝打回電話來,問她為什么,她說:“你想讓全局的人都看見你是不回家的嗎?”那一刻,她的心碎了,自己仿佛都聽見一片片的碎片墜落的聲音。落一片,就是一片的刺痛,帶著血的扎心。

    她感覺得到男人有一個想把手抽出去的動作。但那個動作是猶豫的,是無力的,而且稍縱即逝。李輝在林潔的床頭坐下了,他沉重的身軀把鋼絲床壓的咯吱一響。他仍然沒有回頭面對妻子,但他的后背在月光下分明寫著投降二字。他一定是知道林潔在他背后哭泣的,他也知道那種哭泣里有委屈也有安慰。李輝在那一瞬間也想了許多許多,有許多話也哽在喉嚨處,卻是說不出口的。

    那一個夜晚對于林潔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對于李輝來說其實也如此。愛與不愛,對于他們來說始終是一個走不出的怪圈。愛,卻有著那么多的捆綁。不愛,卻又是彼此不能忘懷的牽掛。林潔記得姐姐曾經恨恨地說過:“難怪說婚姻是月下老牽的線,那個老混蛋是用紅繩把人捆死了?!倍钶x也在那一刻回憶起了母親在臨終前的囑咐:“好好過,人家沒有對不起你啊?!崩钶x覺得母親的話比月下老的紅繩還要厲害,她老人家最終的遺言就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

    事后回想,林潔那晚幾次想問關于聶小玲的事,但理智與感情的交織讓她終于沒有開口。而李輝其實也想和妻子說說那些被人們的謠傳所擴大所歪曲的故事,而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嵤碌姆e累已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墻,跨越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而且他們都隱隱地預見到,越堅固的墻其實越脆弱,跨越的結果難以預料。生活就是一種平衡,也許這種平衡是那么的不合理,但平衡形成了,就是不能輕易打破的禁區。

    李輝記得那一夜是那么漫長而又短暫。漫長是因為無話可說,短暫也是因為無話可說。他記得在天光微微亮起來的時候,他終于鼓起勇氣對林潔說:“我們就這樣過吧。你身體這樣不好,我不能真的離開你。我的命你的命,就是這樣拴在一起了,認了吧?!?/p>

    林潔定睛看著窗外的灰白,她也知道他們的生活就此定型了,不會改變了。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都是上天注定的。掙扎也許會有結果,但自己有掙扎的力量嗎?窗外隱約有了晨起的叫賣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故事又開始了新的一輪上演。小城再怎么變化,仍然是小城,是一片窄小而安靜的天地,是她的命運安放之處。

    第七章 2017年8月28日

    1

    當李輝出現在陽臺的時候,林潔正在院子里澆花。目光從纏纏繞繞的藤蘿枝條的縫隙間捕捉到男人的臉,林潔的心還是震顫了一下。藤蘿早已開過,時光不會再來,倒是花畦里的木瑾,正開得興高采烈,一團團的粉色,像嬰孩的面容。

    李輝在花團錦簇面前有些驚異。前年他買下這套兩居室的時候,選擇一層是為了照顧林潔的身體。把鑰匙和房產證書交給南方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林潔,卻一下子喜歡上了樓前的這個小小的院子。如今這院子還是那么狹小,卻仿佛因為花的繁茂而有了更大的空間。李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輕輕把懷里的乳貓掏了出來。那小東西似醒非醒的,舒展著毛絨絨的小身體,打個大大的哈欠。林潔的心一下子軟了,小心翼翼地把貓抱起來。貓在她懷里喵地一聲叫,恍然間,竟像是當年南方在她懷里吃奶的樣子了。

    “南方走了,給你作個伴吧?!?/p>

    說完,不等林潔回答,李輝竟自回到屋里,去和南方說話了。林潔聽著南方的笑聲,知道父子間是有許多話要說的,心便冷了一冷。找只貓給我作伴,顯然還是不想搬回來啊。她悲哀地想著,卻又自嘲地笑了:婚姻也許就像是自己床頭的那條魚,保持原狀,就是完整的裝飾品;打破了,就什么也不是。

    林潔的姐姐打了電話來,說是不到家里來了,下午直接去車站送南方。李輝松了一口氣,轉念一想,知道這位大姨姐也是不愿和自己碰面的。當年這個女人跑到局紀委揭發他在外面亂搞,要不是小張力保,他李輝早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他當時提出提前病退,局里馬上就同意了。一個渾身傷痕累累的偵查英雄,早點休息也是應該的。檔案放在公安局的檔案室里,人卻從刑警變成了文化館的看門人。聶小玲要他去公司正式當個副總,李輝當然不想讓謠言再增添新的內容。他的人生經歷了過山車般的大轉折,卻也算是咎由自取。

    辦好退休手續的那天晚上,聶小玲第一次帶李輝出差去了上海。

    頭等艙的座位寬大而舒適??战愕穆曇籼鹈蓝p柔。舷窗外是湛藍的天空,白云在目光所及之處鋪成一望無際的絨毯。出差辦案,李輝是坐過飛機的,但這樣的享受卻是第一次。身旁聶小玲的香水味一陣陣地掠過,他有些眩暈。從笑容可掬的空姐手里接過一聽啤酒,他試圖讓酒精舒緩一下神經。

    下了飛機,聶小玲說:“你自己先去酒店吧,我去辦點私事。咱們晚飯時見?!?/p>

    李輝知道,她是要去見自己的丈夫,那個搬運工。更準確地說,她是要去看兒子。聶小玲的兒子從出生就送回了上海。

    上海,徐徐地在李輝面前拉開了神秘而壯觀的面紗。外灘,南京路,高架橋,還有那數不清的高樓大廈,一切都是小城所沒有的,是小城人夢境里也不會出現的海市蜃樓。他記得那一刻他沒有震撼,只有茫然。

    2

    紅燒肉,清蒸魚,肉絲炒芹菜,涼拌藕。李南方把最后的肉絲榨菜湯端上桌說:“爸,你也嘗嘗我的手藝?!?/p>

    “你居然會做飯?!崩钶x笑著說,偷看一眼林潔。

    “我說,你們都別硬撐著啦,我走了,爸你就回家吧,也給我媽做做飯?!?/p>

    李輝的心里沉了一沉,卻不敢抬頭了。嘴里的芹菜大概沒擇干凈,塞在了牙縫里,也像是種在了心頭,忙慌慌地長成了荒草。亂七八糟的情緒涌上來,像洪水漫過草地,是悄無聲息的泛濫。而飯桌上的突然沉默,給這種泛濫增添了陰沉。

    許久,李輝換了話題說:“到上海,好好讀你的書,少和上海本地人打交道?!?/p>

    “為什么?”李南方咬著筷子問,眼神里卻有點明知故問的狡黠。

    李輝感覺得到林潔的冷淡目光在自己臉上掠過,心有點慌。是啊,為什么?好像能說出一萬個理由,又好像說也說不清楚。李輝突然覺得自己好笨,關于上海人的話題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說呢?但就在這個瞬間,往事卻忽忽拉拉的涌上心頭了,上海人,東北人,省城人,本地人……山溝里的小世界從遙遠的記憶里拉回到眼前,倨傲的眼神,蕪雜的口音,老岳父的語重心長,新婚之夜的沉醉不醒……從崖畔望下去,那片工業化的壯觀是李輝心底的夢魘,也是一切一切不幸的開始。

    “別聽他的,”林潔對兒子說,“別管哪兒,也有好人有壞人。心眼放得正,在哪兒也是好人?!?/p>

    李南方淡淡一笑,好像對母親的話不以為然,又像是嘲笑著父親的愚蠢。

    “不過,你爸爸最了解上海人?!?/p>

    林潔的嘲諷讓李輝的臉熱了一下。他感覺到自己有點強作鎮靜了,但又不想向林潔投降。他攥著筷子,慢慢地說:“上海人,聰明,細致,有誠信……會做生意,但是……有時候也太聰明了……”

    林潔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聶小玲就是太聰明了,找了個甘心情愿為她賣命的傻瓜!”

    李輝猛然抬頭:“你當年要不騙我,咱們能走到今天嗎?能有聶小玲嗎?”

    林潔的心也往下一沉,她最怕的就是丈夫提起這件事。她的聲音顫抖了:“我……我騙了你什么?”

    “你說你——”李輝的話剛剛說出個開頭,突然就被李南方打斷了:“你們能不能等我上了火車再吵?”

    兒子的遠行是最大的理由,再強烈的怒火也在瞬間熄滅了。沉默重新開始了在房間里的彌漫。林潔放下筷子,轉身回了臥室。李輝重重地嘆一口氣,對兒子說:“對不起,總是讓你不愉快?!?/p>

    李南方給自己盛湯,平靜地說:“我沒關系的,不愉快的是你們倆。我就奇怪了,你們哪兒來的那么大勁頭,能較了一輩子的勁?!彼穆曇籼岣吡?,顯然也是在說給房間里的母親聽。

    李輝苦笑。真的,怎么就這么較了一輩子的勁?值得嗎?有必要嗎?

    “你們可能覺得原則總是要講的,可我就不明白你們堅持的是什么狗屁原則?我覺得你們現在都談不到什么愛情不愛情了,你們只要想想你們還需要不需要在一起過,就好了。想明白了,還較什么勁?該過就過該離就離?,F在都什么年代啦,你們怎么總跟老古董似的?”

    李南方連珠炮似的話,讓桌旁的父親和臥室里的母親都目瞪口呆。李輝盯著兒子,林潔的目光則停滯在那條魚化石的身上。李南方說痛快了,徑自起身端起碗筷去廚房洗涮,而夫妻二人的眼睛卻都慢慢落到了臥室的房門上。那扇薄薄的門,隔開了門里的恨,也隔開了門外的怨,卻也把他們的愛恨情仇緊緊連接了。一時間,竟然是千山萬水的疲憊,總在無聲的纏繞里心痛不已。

    3

    林潔想早點走,怕出租車不好叫。李南方笑笑說:“叫什么出租車,我早就叫了滴滴了,一會兒就到?!薄笆裁唇械蔚??”林潔茫然地問,兒子卻不吭聲了。林潔偷看李輝,李輝也是一臉不明白的樣子。

    再檢查了一遍行李。李南方也是一臉不耐煩。趁兒子不注意,林潔把那條魚放到了箱子里。昨天晚上放過一次的,被兒子發現扔了出來:“我不喜歡,我又不是去學考古?!?/p>

    林潔卻總覺得那條魚冥冥之中和自己的命運有著莫名的某種聯系,她暗自希望這種聯系能延續到兒子身上。仿佛那條魚能在兒子的身旁,就是自己的心也在了,是時時刻刻不分離的狀態。但是,兒子就是不領情。一家三口就這樣默默地走出小區。行李箱拖在地上,發出吱吱的刺耳聲響。林潔的目光和李輝的目光偶然碰撞了,突然間彼此都明白了一件事,兒子已是成人,他的生活也許從今天開始真的不再需要他們的呵護和關照了。他們的目光無奈地交流了這個信息,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迫切的問題,兒子走后,自己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想來想去,心頭卻仍然是一片茫然。

    滴滴車果然準時,而且司機服務態度極好。車子在小城的街道上馳過,雜亂無章的小城風景從車窗外向后掠去,像是時時提醒著他們什么,又像是低聲嘲笑著他們過往的生活。車子馳過公安局的門口了,馳過文化館的門口了。小城太小,想要回避什么總是困難。當車拐過路口,新建的火車站遙遙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那條通向山溝的路也就在林潔面前了。路已破舊,坑坑洼洼觸目驚心,和毗鄰的車站恰成鮮明的反比,提示著人們時間的飛逝和人生的多舛。山溝里的四家廠,來自東北的兩家已宣告破產,燈泡廠卻奇跡般地生存了下來,只是不死不活地維持著工人們的溫飽。上海人已經遷走,不是回上海,卻是去蘇州工業園區扎了根。如李輝所說,上海人果然是聰明的,他們現在離故土近在咫尺,卻擁有了更大的發展空間。

    那曾經燈火通明的山溝,那曾經讓李輝羨慕不已的山溝,現在又有野豬出沒了,它們常常肆無忌憚地和不愿出山的老人們擦肩而過。在幾年前由四家工廠共同出資修建的三線建設紀念碑前,當留守老人們笨拙地挪動起廣場舞的步伐時,野豬們也會冷眼觀瞧。

    林潔的姐姐早已等在了站臺上。她冷漠地看了李輝一眼,就把李南方扯到旁邊低聲私語。她沒有孩子,一向視南方如同己出,對李輝的仇恨絲毫也沒有影響她對南方的溺愛。

    等待上車的人們在站臺上無所事事地抽煙閑逛,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大笑,仿佛出遠門是一種解脫,是放松心情的開始。站臺上的風,是從山間吹來,風里有林潔熟悉的氣息。林潔在笑聲與風聲中恍惚了,李輝的身影在眼睛里漸漸模糊,仿佛是風里的一只紙鳶,有掙扎,卻也不可能再有作為,只是徒勞地搖擺。李輝回頭,在林潔的眼睛里看出了茫然,心是動了一下,但也無可奈何。都已經心如止水,再不會起什么波瀾。

    “為什么都要走呢?”林潔突然說,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語?!案饔懈鞯氖掳?,人總得生活?!崩钶x回答,有點漫不經心?!拔覅s走不出這山溝的?!绷譂嵉脑捓镉辛藗?,讓李輝愣了一愣。停了片刻,他說:“我們都走不出去了?!?/p>

    林潔從李輝語氣中,感受到了凄涼。這是她感同身受的凄涼,是他們共同用幾十年的時間自己制造出的凄涼。她突然地想問自己,當初為什么不明確告訴李輝自己不是大工廠的孩子呢?如果那時的故事換一個結構,是不是會寫出另一篇作品呢?現在,苦酒已經喝得太醉了,是醒也醒不了的沉迷。到了這個時候,動筆的已經不是自己,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如果自己的生活也是那條魚,就已經到了化骨為石的狀態了。

    “我們去幫孩子搬搬行李吧?!?/p>

    林潔聽出李輝的語氣是平靜的,但平靜下面的不平靜顯而易見。她知道他也不想讓情緒漫延下去,他也希望在兒子離開家的最后時刻營造一點歡樂。甚至,他也在這喧鬧的老車站上,在繼續回味著自己一生的悲歡離合,但也同樣嚼不出什么味道了。

    一列高鐵列車從他們身后呼嘯而過,那是這座新車站剛剛開通的第一趟高鐵列車。它的奔馳有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仿佛是對站臺這一側的老綠皮火車的蔑視。新與舊就這樣的共同存在著。綠皮車發出了一聲充滿無奈的汽笛聲,告訴人們應該開始上車了。盡管慢,它也仍然是會往前走的。李南方像頭終于可以擺脫束縛的小鹿,一個箭步就跳上車去,又從窗口探出頭叫道:“爸,媽,大姨,你們回吧!”

    眼淚突然就涌出來了,迅速淹沒了告別的時刻。林潔在淚水的泛濫里感覺到李輝抓住了自己的手。李輝的手仍然是有力的,卻是有沉痛在那一握之中。她沒有掙扎,聽任他拉著她,他們一起向車門口走去。她聽見李輝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你的太多了,還不起了,將來讓兒子替我還吧。他長大了……”

    林潔抬起淚眼,試圖看清丈夫的臉,卻是徒然。因為李輝的臉上竟也全是淚了。

    列車又一次鳴笛。林潔卻在震耳欲聾的笛聲中清晰地聽到了李輝的話:

    “我們這一輩子,過得太難了??墒?,我們還是過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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