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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1期|劉慶邦:家長(節選)
    來源:《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1期 | 劉慶邦  2019年03月13日07:36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黃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麥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等外國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第一章 王國慧和石頭

    1

    王國慧有肝,有膽,膽囊里還有一塊石頭。石頭不是普通的石頭,在醫學上被稱為膽結石。王國慧的膽不會太大,比不過一個人的鼻子。那么包在膽囊里的石頭也不會大到哪里去,頂多算是一塊小石頭。石頭扔在地面上,不管多大多小,人們都不會在意它的體積。而石頭一旦跑到人的身體里,醫生就會用一種叫什么超的機器超來超去,超出它的具體體積。王國慧去醫院檢查時,醫生交給她的檢查單子上,標出了她體內膽結石的體積,體積精確到小數點后面的數字,數字后面還有洋文。這樣的單子她看了跟不看差不多,一點兒都記不住。要是說她的膽結石像一粒黃豆、一顆花生米,或者說像一個蒺藜、一只刺狗子,她都能想象出來。把膽結石標成數字和洋文,就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范圍。

    人體內的五臟六腑當中,肝和膽離得最近。雖說肝為臟之一,膽為腑之一,它們并不屬于同一類別,但同類相斥,異類相吸,或許正是因為它們不是一類,它們之間的關系才如此緊密、親密。唇齒相依?不,它們比唇齒抱得更緊,不是相依二字所能形容。肝膽相照?也不盡意,它們比相照照得更遠,比相顧顧得更深。二者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血肉相連,氣息相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堪稱誰都離不開誰的生命共同體。對肝和膽這樣的關系,王國慧以前并不知情。自從得知她的膽囊里長了一塊結石,自從明知其存在卻未曾謀面的結石當了她的形影不離的老師,她才逐步明確了肝和膽所處的位置,知道了它們各自的功能,并對它們的關系有所了解。

    大片子吃豬肉時,王國慧惡心過。有一回把雞肉吃多了,王國慧的肚子也絲絲拉拉疼過。她不會把惡心當回事,馬上吃一口饅頭把惡心壓一壓就是了。她對肚子疼也不在意,人吃百樣食,軟的硬的都往肚子里填,誰的肚子能不疼一疼呢!她克服肚子疼的辦法是餓肚子,給肚子來點懲罰。你不是吃飽了撐出來的毛病嘛,餓你一頓兩頓,看你還疼不疼!您別說,王國慧的懲罰挺見效的,把肚子餓過之后,肚子往往就老實了,不再鬧事兒。直到有一回,她生了氣,大概隱藏已久、蓄勢待發的膽結石也生了氣,膽結石才跳將出來,露出了猙獰面目。

    麥罷后的一天,娘從娘家來王國慧家看閨女。且慢,什么叫麥罷?所謂麥罷,就是麥子收完了,顆粒歸倉了,麥秸垛垛起來了,玉米、豆子等莊稼種上了。麥罷是這里特有的說法。娘來時,王國慧正在自家責任田里剔芝麻苗子。她家的責任田一共兩畝多一點,田里種什么,不種什么,都是由王國慧一個人說了算。如果說兩畝多地是她的國土,她就是這片國土的國王,還是女國王。麥子收割之后,好多人家圖省事,只種玉米就完了。她不僅在地里種了玉米,還耩了豆子,撒了芝麻,栽了紅薯。做湯面條時,總得往鍋里放一把豆芽兒吧,如果不種豆子,拿什么生豆芽兒呢!剛出鍋的熱饅頭蘸芝麻鹽最好吃,如果沒有芝麻,用什么搟芝麻鹽呢?再說紅薯。以前這里的人主要靠紅薯養活,紅薯稀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的確把紅薯吃多了,也吃膩了。但人的胃是有記憶的,也是懷舊的,如果老是不吃紅薯,人不著急,胃也會懷念那一口兒。

    因王國慧所種的莊稼種類多,田里就有層次感,色彩也豐富一些。高的是玉米,低的是紅薯,不高不低的是芝麻和豆子,顯得起伏有趣,錯落有致。你說色彩,目前階段色彩都是綠色是不錯,若仔細看來,綠與綠并不相同,紅薯葉子是墨綠,油綠,大豆葉子是毛綠,玉米葉子是刺綠,綠得各有千秋,濃淡相宜。王國慧播種芝麻時采用的辦法是撒播,播撒芝麻可是一項難度較高的技術活,撒得是否均勻,憑的是心中有數和手上的感覺。稍有不準,把芝麻撒得像羊拉屎蛋一樣瀝瀝拉拉就不好了。還有,芝麻要撒得稍微稠一些,不可過稀。稠是留有余株,到時可以剔苗。要是過稀,補栽起來就難了。從芝麻出苗的情況看,達到了王國慧所預期的效果。王國慧剔除多余的苗子,不是彎著腰用手剔,是手持一把鋤頭,站在地里用鋤頭的利刃剔。這樣的剔苗也叫鋤地和間苗。通過鋤地,使土壤膨松起來,以保持合適的墑情。通過間苗呢,芝麻苗子該除的除,該留的留,變得不稀不稠,恰如其分。鋤杠和鋤頭仿佛是王國慧延長的手臂和手掌,她手到鋤到,鋤到手到,使用得得心應手。她把鋤頭投出去,吃進土里,輕輕一拉,土壤就松軟了。陽光從東邊照過來,王國慧頭上戴著一頂新草帽。新草帽是用新麥秸莛子做成的,草帽上還有一股新麥秸莛子的香味。風長一陣,短一陣;粗一陣,細一陣。長風和粗風一來,玉米葉子就嘩嘩鼓一陣掌,仿佛鼓勵風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豆子、紅薯、芝麻葉子的手掌還沒有長大,還不會鼓掌,風來時,它們只是笑一笑。它們笑得細細的,有些我想大笑不敢笑的意思。在土地熱氣的蒸騰中,王國慧聞到了,被鋤掉的芝麻棵子散發的是一種青腥氣。比如各種莊稼葉子的綠有所不同,“血液”有所不同,所散發出來的青腥氣也有區別。芝麻棵子的氣息里,在青腥的背后,還有一種香氣,既有麻油之香,還有麻醬之香。芝麻是油料作物,是用來榨油的,也許從它發芽兒之日起,直到抽莖、展葉、開花,全身、全過程都在生長油分,都在為芝麻籽里儲油做準備,也是在為成熟和最后的奉獻做準備。因此說來,它一開始的氣息透露的也是最后的氣息。王國慧不會把鋤掉的芝麻棵子扔在地里不管,等剔苗的工作全部完成,回頭她會把發蔫的青苗都撿起來,放進一只筐子里拿回家,喂給豬羊或鴨鵝吃。

    沒等王國慧把地鋤完,娘就來了。走親戚的人都是只進家,不下地,見大門上鎖,也只能在大門外邊等。一個年輕媳婦在村口大聲喊王國慧,一邊喊一邊上揚著胳膊:三嫂,三嫂,大娘來了,快回家開門吧!王國慧對年輕媳婦招招手,表示聽見了,她馬上就回去。娘來了,比什么都重要,她來不及撿拾芝麻棵子,扛上鋤頭,上空筐子,立即往家里走。這地方的人們習慣在麥收之后互相走一走親戚。任何習慣的養成,背后都有它的道理。人們之所以選擇在麥收之后走親戚,是因為每年的麥收都忙得熱火朝天,都像是打一場戰役。而在“戰役”期間,誰還有心走親戚呢,只有等“戰役”結束,進入“和平”時期,人們的心情放松下來,才想起把親戚走一走。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人們走親戚總不能空著手,多多少少總得帶一些禮品??稍邴準罩暗钠匠H兆?,家家都緊巴得很,要錢沒錢,要面無面,哪里有什么禮品可帶呢!等麥收之后有了新麥新面就好了,可以用新面蒸白饃、蒸糖三尖(糖三角),有油的人家還可炸麻花、炸油角。他們帶著這些做禮品的食品,如同帶著“戰役”后的“戰利品”,同時帶著輕松喜悅的心情,穿行于遍地綠莊稼掩映的土路上,開始互相走親戚。麥收之后,王國慧帶著糖三尖、新黃瓜,還有一袋子蜂蜜蛋糕和一瓶子橘子瓣兒罐頭,去王大莊看過娘了。當閨女的先去看望娘親,這是必須的。她去看過娘,娘不來看她也沒什么??啥Y尚往來,親戚是走出來的,別的親戚如此,至親的母女之間也是如此。其實細究起來,好多親戚都是由閨女帶出來的。家里生了閨女,閨女長大后嫁出去了,便有了女婿、親家、外孫子、外孫女等一系列親戚。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上至皇族,下至民間,人世間的主要親戚都是由閨女派生出來的?如果沒有閨女,哪有多少親戚可言呢!

    母女見面了,沒有激動,沒有驚喜,沒有客套,一切都很平常、平淡,什么夸張的場面都沒有出現。連王國慧叫了聲娘,娘都沒有答應。娘是不變的,娘不答應也是娘。娘的回應是問了王國慧一句:鋤地去了?

    地里種了一點兒芝麻,我去鋤鋤,間間苗兒。王國慧說。

    娘說:別人家都不種芝麻了,芝麻葉子油性大,容易招蟲子。

    沒事兒,到時候打點兒藥就好了。

    一打藥,農藥沾到芝麻葉子上,芝麻葉子就不能吃了。

    王國慧想說:不能吃就不吃,現在新鮮蔬菜都吃不完,誰還吃用芝麻葉子曬成的干菜呢!但她沒有說出口。娘剛來,她在話頭上得讓著娘,不能跟娘抬杠。她要少說點兒,讓娘多說點兒。娘在她面前正確慣了,她還得讓娘繼續保持正確。她掏出拴在褲腰帶上的鑰匙,踮腳打開院門上的鐵鎖,把鋤頭和筐子放在院門樓下面的過道里,這才接過娘來的盛禮品的竹籃子。竹籃子里裝著滿滿一籃子東西,上面蓋著一塊藍白相間的毛巾。王國慧不必揭開毛巾看,就知道娘帶來的是什么,隔著毛巾,她已經聞到了糖三尖的甜香氣。麥罷之后走親戚送糖三尖,似乎成了這地方約定俗成的一個規矩,別的東西可以不送,糖三尖必不可少。這不僅因為糖三尖是新麥新面做成的食品,格外好吃,更主要的是,它還代表著美好的寓意和祝福。三合著三生萬物,尖預示著萬物都會拔尖。糖三尖里所包含的一兜子紅糖呢,那是甜蜜,滿腹的甜蜜,它對生活的祝福不言而喻。

    王國慧和娘一進院子,那些關在院子一角的豬、羊、鴨子和鵝,都伸著脖子叫起來。娘說它們都餓了,該喂了。王國慧說:就知道要著吃,都是餓死鬼托生的。除了這些毫不掩飾自己食欲的吃貨,王國慧還養了一只小花貓。貓現在雖說不好好逮老鼠了,但貓仍是老鼠的天敵,對老鼠們仍有一些恐嚇作用,有貓的存在,老鼠們就得收著點兒,至少不會那么猖獗。王國慧家里沒養狗,也沒養雞。她一直不主張家里養狗,主要原因是嫌狗食量太大,吃得太多。王國慧家以前是養雞的,每年都養,養母雞也養公雞。自從兒子何新成有一次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溏雞屎,差點兒滑倒,自從兒子說了一句雞到處拉屎,太不講衛生,王國慧就果斷把雞都處理掉了。

    母女兩個在堂屋當門坐下來,不能干坐著,得找點兒話說。陽光從門口斜照進來,她們說點兒什么呢?人說母女之間有說不完的話,話多得像線穗子一樣,只要找到線頭兒一扯,想扯多長扯多長??墒莿e忘了,白線頭兒貼在大大的白線穗子上,得把線頭找一找,才能找到。倘若一時找不到“線頭兒”,也會無話可說,出現冷場的情況。娘到了她這里,她這里就是主場,她就是主場的主人。她能夠掌握局面,始終和娘保持對話的狀態,不會讓場面冷下來。她拿杯子給娘倒了熱水,在熱水里放了紅糖,拿小勺攪了攪,端給娘喝。娘說不渴,不喝。她不管娘喝不喝,只管把冒著熱氣的紅糖水放在娘面前。娘喝不喝,是娘的事。她給娘沏不沏紅糖水,是她的事。她們的話題從所關心的親人說起。王國慧問到爹的身體近況。娘問王國慧的丈夫最近來信沒有,新成學習如何。娘說,爹在河邊種了一塊菜園,天天在菜園里忙活。新菜發得吃不完,逢集就拿到集上去賣。王國慧說,新成他爸前幾天剛來了一封信,想讓新成放暑假后到礦上住一段時間。新成的學習還行,在班里能排在前幾名??偟膩碚f,親人的情況都是正常的,沒有出現什么非正常的情況。正常的情況是普遍的,不管什么正常情況,都沒什么可說,說者和聽者都提不起興趣。人們愿意提起的,說起來能夠激動人心、引發感嘆的,多是一些不正常的、反常的情況。反常的情況是有的,娘哎了一聲,突然說起王國慧的娘家所在的村莊王大莊近日發生的一件事。有一個女孩兒叫小蘭,今年剛上小學六年級。收麥時,學校放了幾天假。等收麥結束學校開學,家里不讓她上學了,只讓她弟弟上。誰知道小蘭是個喜歡上學的孩子,一聽爹娘不讓她上學就急了,說了狠話,說要是不讓她上學她就不活了。爹娘沒把她的狠話當回事,以為她耍的是小孩子脾氣,說的是賭氣的話。娘說:不想活不活,你死一百回也嚇不住誰!我看你再敢去學校,我就打死你!小蘭倒是沒有再去學校上學,從她家到學校的路邊有一口井,她頭朝下,腳朝上,一頭扎到井里去了。她大概怕爹娘找不到她,臨死前把腳上的一雙鞋脫下來,在井臺上擺得整整齊齊。多懂事的一個孩子,死了可惜了。孩子死后,她娘才后悔了,哭得在井臺上打撲拉,幾個人都拉不起來。娘說著,眼角濕了一下。

    這件事對王國慧的內心所激起的反應程度,是娘想不到的。好多人好多事就是這樣,他們只知道對眼前別人家發生的事表示同情,表示遺憾,卻把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忘到腦后去了。而有些事情,包括上學的事情,王國慧是不會忘記的,一輩子都不會忘。她也是上到半道,家長伸手一攔,突然叫停,不許她再上學。她也是個喜歡上學的孩子,夢想上了小學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學。繼續上學的理想被打碎之后,她哭過,鬧過,絕過食,也說過不活的話,但爹娘的意志堅定得跟生鐵塊子一樣,說不讓她上,寸步都不讓。爹娘的理由很簡單,她上面有兩個姐姐,大姐和二姐都是上到初中畢業,她也只能上到初中畢業,一天都不能多上。娘一講到小蘭的爹娘不讓小蘭上學的事,就勾起了王國慧的記憶,她自然而然就想起自己當年失學的事。她一時有些發愣,有些走神兒,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因失學而失魂落魄的女中學生。等回過神兒來,她沒有像娘一樣眼濕,沒有表示對小蘭的同情和惋惜。不知為什么,她反而有些氣惱,不知是惱小蘭,還是惱她自己。她說:死啥死,不死還能受點兒罪,一死啥都沒有了。上學咋著,不上學又咋著,有的人一天學都沒上過,人家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她這話不知是說小蘭,還是說她自己。話一出口,見娘的臉色不對,她才想起,娘就是一天學都沒上過。話就是這樣,不說時是一瓢水,一說出來就像是把一瓢水潑到了地上,水星子濺得四處都是,不知濺到誰身上??茨镞@低沉的臉色,“水星子”是濺到娘身上了。覆水難收,把話收回來是不可能了。太陽往高里升,不知從誰家的院子里傳來公雞叫晌的聲音,還有游鄉賣豆腐的叫賣聲。王國慧說:娘,晌午咱們包餃子吃,我去割點兒肉。

    娘說別跑了,家里有啥,咱就吃點兒啥。我帶來的除了糖三尖,還有茄子、辣椒。你爹知道你喜歡吃辣椒,他一大早就去菜園子里摘。這些辣椒都是第一茬結出來的,個頭兒大,汁水兒飽,一個比一個辣。

    王國慧不會聽從娘的建議,她說了包餃子,就要包餃子,而且要包豬肉韭菜餡兒的餃子。娘上歲數了,牙口不好,她須用刀把肉剁碎,包成餃子給娘吃。在家里,是娘說了算,到了她這里,就得由她說了算。王國慧說,她騎車去集上割肉,一會兒就回來了,很快。

    2

    自行車嘩嘩響著出去了,又嘩嘩響著回來了,王國慧果然回來得很快。她買回了一塊有肥有瘦、紅白相間的新鮮豬肉,同時買回了一把紅根綠葉的韭菜。她和了一塊面,讓面在盆子里醒著。她給娘搬了一只矮凳子,讓娘坐在灶屋里幫她擇菜。她開始在案板上切肉,剁肉餡兒。她把肉切成肉片、肉絲,再切成肉丁,這樣剁起來就快了。身上帶黃花的小花貓,聞見肉味過來了,支起前腿,挺直上身,沖著案板上的肉喵喵叫,意思是讓女主人把肉給它吃一點。叫了幾聲,見女主人對它的要求不予理睬,噌地一下子,它竟跳到案板上去了。它的用意是明顯的:你不喂我,我就自己上來吃!小花貓的行為有些過了,這是萬萬不可以的,王國慧用左手橫著一掃,就把小花貓掃到地上去了。王國慧訓斥小花貓說:滾一邊去,這兒沒你的事兒!見小花貓還不滾,還在叫,王國慧又說:你再敢搗亂,我連你一塊兒剁!拿刀對小花貓比畫了一下。小花貓這一次大概聽懂了女主人的話,并看到了女主人持刀對它的威脅,它這才沮喪地走到一邊去了。

    手上砰砰地剁著肉餡兒,王國慧腦子里想的是小蘭跳井自殺的事兒。她去娘家走親戚時見過小蘭,對小蘭有點印象。在她的印象里,小蘭臉色黃黃的,瘦瘦的,像是有些營養不良。小蘭不多言,不多語,是一個很懂事、很乖的孩子。當聽娘說到小蘭臨死前還在為爹娘著想。還把一雙鞋擺在井臺顯眼的地方,王國慧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心疼是一個普遍性的說法,也是一個習慣性的說法,說到心疼,人們往往指的是感情,而不是肌體。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作為肉長的心臟,由于感情的觸動,會不會引起肌體的疼痛呢?王國慧的體會是,她心上的疼是雙重的,既有感情上的,也有肌體上的。她肌體上的疼痛感并不是很強烈,是一種鈍疼。如同有人不小心把她的心碰了一下,碰得她的心打了一個趔趄。又如同有人把她的心脖子搦了一下,使她的心暫時停止了跳動。不管什么樣的疼吧,這次的疼還沒有波及她膽里的結石,結石無動于衷,在繼續保持著沉默。結石的前景無非是,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說起來,王國慧和娘的關系并不是很和諧?;蛘邚耐鯂圻@方面講,她一直對娘心存一點芥蒂。娘生了大姐,又生了二姐,就不想再生閨女了。娘心里想的是,她的第三個孩子該是男孩兒了。什么事情都有再一、再二,不會有再三,第三個哪能再生女孩兒呢!據說懷她時,娘趁到鎮上趕廟會時在送子娘娘面前許了愿,說等第三胎要是生下一個男孩子,她家過年時就給送子娘娘殺一頭大肥豬。她許的愿也許不對路,送子娘娘大概要減肥,大概不稀罕她許下的肥豬,所以沒能如她所愿,送給她的不是一個小子,還是一個妮子。比如一個茶壺,他們這里把妮子說成帶豁子的,把小子說成帶把兒的。娘生下她后,在她身上找來找去,沒找到娘所期望的把子,于是,娘對她就有些不待見,就有些煩。也是聽村里的嬸子、大娘們說過,娘曾動過把她送人的心思,因為周邊都是農村的人,都不喜歡女孩子,她才沒被送出去。有一回,她和村里一個男孩子打架,她不僅擰了人家的耳朵,還用腳踢了男孩子的褲襠。男孩子的娘把狀告給她的娘,她娘當著男孩子的面,用爹的大破鞋底子狠狠抽了她一頓。她那次表現得相當堅強,一點兒都不示弱,不管娘怎樣抽她,她就是不哭,更不求饒。她要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家長一打她,她就哭,就嚷,就服軟,家長就會住手。家長打了她的屁股,等于給了告狀者面子。她服了軟呢,等于承認了錯誤,也等于給了家長不再繼續打她的理由。而她怒目相對,決不屈服的樣子可把娘氣壞了,娘一邊抽一邊罵:“我打死你,打死你,你把我氣死吧。我本來就不該生你,要是知道你這么不省心,不如一生下來就把你摁進尿罐子里淹死你!”就是娘最后的這句話刺激了王國慧,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形象感很強的話,并構成了她心中的芥蒂。不管娘打她打得多厲害,以致把她的屁股蛋子都抽成了紫茄子,她都可以忘記,因為她畢竟踢了人家男孩子的蛋根子,犯了不可輕饒的錯誤??申P于“摁進尿罐子里淹死你”這句關鍵句,卻像刀子一樣刻在王國慧的心石板上,她再也不會忘記。只要一見到娘,或者一想起娘,她都不可避免地會想到這句話。哪怕沒見到娘,沒想到娘,只要一看到尿罐子,她也會聯想到這句話。她罵過自己,嫌自己心眼兒太小,要求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不料記憶是執拗的,是身不由己的,一看到尿罐子,她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尿罐子聯系起來。她記得在娘家時,她家的尿罐子是一只灰白色的陶罐,敞著大口兒,兩邊帶鼻子,鼻子里拴的是麻繩。嫁到何趙莊,她家使用的尿罐子跟在娘家使用的尿罐子幾乎是一樣的,只不過娘家人口多,使用的尿罐子大一些,她家人口少,使用的尿罐子小了一號。讓她自己對自己討厭的是,她竟然想象過自己被淹死在尿罐子里的可怕景象。尿罐子的底部和內壁上,積著厚厚一層尿堿。尿水在尿罐子里一積攢,尿就變稠,就變成渾黃的顏色。在她的想象里,她剛一出生,剛落在墊在床前的草木灰里,當娘確認她還是一個妮子,把臍帶剪斷后,還沒等她啼哭,沒等她睜眼,就把她頭朝下摁到滿是尿水的尿罐子里去了。霎時間,她的鼻孔兒里,耳朵眼兒里,甚至連她的眼睛里,都灌滿了又稠又臊的尿水。她想哭,想叫,一張嘴,灌進肚子里的尿水就更多。很快,小小的、紅紅的她,就被娘淹死在尿罐子里。沒人讓她這樣想象,這樣的想象完全是她自找。這樣恐怖的想象一點兒都不好玩,除了絕望,就是痛苦。既然這樣的想象是痛苦的,把它屏蔽起來就完了??墒遣恍?,她拒絕不了,也屏蔽不了。越是痛苦的東西想象起來越容易,越是頻繁,簡直類似于上癮。如此一來,她的想象就是重復的,疊加的。加來加去,想象就越來越厚,越來越硬,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幾乎成了事實。后來,王國慧把舊式的尿罐子淘汰掉了,換成了塑料制成的尿盆。塑料尿盆輕輕的,淺淺的,容積有限,別說在尿盆里淹死一個活人,恐怕連一只兔子都淹不死。容器的改變,也是想象基礎的改變,想象沒有了可視的尿罐子做基礎,是不是從此就消失了呢?沒有,由于以前的想象所形成的疊加效應,看見尿盆子,她腦子里還會出現尿罐子的幻象。更為可惱的是,有一次關于她在尿罐子里溺尿而死的想象竟轉移到她的夢里去了。在夢里,尿罐子被放大成無底深淵,深淵里的尿液都變成了紫色。她在紫色的尿液里吐著水泡兒,一直向深淵底部沉去,沉去。等她從夢中掙扎出來,慶幸之余,還喘息不止,心跳不止。

    王國慧剁好了肉餡兒,摻上切碎的韭菜拌好了餡兒,由她彎著腰在案板上搟餃子皮,娘坐在凳子上包餃子。在娘家時,好像娘唱的是主角,她們姐妹都是配角?,F在這個角色進行了轉換,由她唱主角,娘唱配角。這種轉換是自然的轉換,娘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就退到配角的位置上去了,跟她配合得很好。

    天氣越來越熱,初生的知了在枝葉濃密的楊樹的樹冠中叫響了第一聲。如公雞的第一次鳴叫,知了所叫的第一聲也有些羞怯,帶有試驗性質,不那么通順,也不那么連貫。大門外的村街上,有一個婦女在罵街。比起知了的第一聲鳴叫,婦女的叫罵老練多了,流暢多了,內容也豐富多了。王國慧聽出來了,罵大街的是他們家五弟的老婆李喜蓮。王國慧的丈夫兄弟五個,她丈夫排在第三位。她在娘家是三閨女,正巧嫁給一個排行老三的男人,就成了三嫂、三嬸子、三大娘、三奶奶。李喜蓮所罵的內容王國慧聽出來了,是李喜蓮所養的一只母雞被人偷去了,而且還是一只正在繁蛋的母雞。失了雞,也沒了蛋,李喜蓮感到失落,心有不平,就到村街上罵一罵。李喜蓮的罵沒有明確指向,沒有具體指向,只是一種風吹樹葉似的漫罵?!帮L”把“樹葉”吹過了,她就不管了。她并不指望哪片“樹葉”承認自己是小偷,更不指望偷雞賊把雞給送回來,她的罵只是為了自我發泄和解氣而已。村里有雞有狗,偷雞摸狗的事啥時候都有,一點兒都不稀罕。而被偷了東西的人家由該家的婦人出來罵一罵呢,也是常有的事,符合人之常情。聽到有婦人罵街,沒人覺得意外,也沒人認為有什么不妥。相反,在相對寂寞的鄉村,有人時不時地出來罵罵街也不錯,是鄉村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生動的點綴。按理說,王國慧對李喜蓮無的放矢的胡撅亂罵完全可以忽略,聽見跟沒聽見一樣就完了??墒?,當她聽見李喜蓮越罵越難聽,罵起來老也不收兵,特別是當她聽見娘說了一句:這是誰家的女人在外邊罵什么呢,罵得這么難聽。她就有些聽不下去了,決定出去勸一下李喜蓮,要李喜蓮別再罵了。娘?著一筐東西,走那么遠的路來看她,這本是一件讓她高興的事。有人在大門外邊罵來罵去,顯得她很沒面子,還有可能給娘造成一種誤解,難免讓人掃興。是的,王國慧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仰臉面子對天,低頭面子對地,她把面子看得跟她的命一樣重要。只要命在,她就得維護自己的面子。哪怕哪一天命不在了,她的面子也不能丟。她要讓娘知道,她各方面的日子過得很不錯,為人處世也很好,在何趙莊沒人敢小瞧她。她對得起娘家人,對得起王家的祖宗。雖說她和娘的關系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越是這樣,她越要在娘面前維護自己的面子,同時也是維護娘的面子。于是她暫時放下搟面杖,拍了拍手上沾的面,出去了。她沒告訴娘她出去干什么。娘以為她要去一趟廁所,也沒問她。

    王國慧很講究策略,她對李喜蓮的勸說一點兒都不生硬。她臉上笑著,以平常開玩笑的口氣對李喜蓮說:他五嬸子,你罵了這么長時間,別人聽都聽累了,你一點兒都不累嗎,歇歇吧!

    李喜蓮臉上也笑了一下,她說沒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累,越罵越有勁兒。日死他姐,我就是要罵得偷雞賊的龜孫耳朵眼兒里冒煙,腸子里起泡,腳底板長疔,頭頂上冒膿。

    厲害!你罵人的水平,我看一十三省數第一。你看這樣行不行,天晌午了,該做飯了。等你吃完了飯,把勁兒攢足,再接著罵。王國慧沒有告訴五弟媳,她娘今天上午來了,她要是把這個消息跟弟媳說一下,也許弟媳就不罵了,弟媳并不是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王國慧之所以沒提娘來了,是因為她相信,憑著她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憑著她在村里的威信,憑著平日里她和五弟媳不錯的關系,五弟媳會聽她的勸說,給她面子。王國慧的自信、自傲在這里,失誤也在這里。

    不知李喜蓮今天別住了哪根筋,她沒有聽從三嫂的勸說。也許在她看來,罵人比做飯、吃飯更重要,飯什么時候都可以吃,罵人的機會不是什么時候都有。若不是她家的母雞被賊人偷走,她哪里有機會罵人呢!要是沒機會罵人,她罵人的才華怎么施展呢!不趁著雞剛丟趁熱打鐵,趕快罵一罵,過了這個時段,“鐵”一涼,打起來就不方便了。她說:我就是趁吃飯的時候罵,誰偷了俺的雞,我讓他吃雞肉吃得不順當,雞骨頭卡住他的喉嚨,叫他得個噎食病。說著又高聲罵了起來。李喜蓮的嗓子不錯,發出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她的罵聲拖著長秧子,逶迤連綿,像是糅進了一些藝術性。

    王國慧不笑了,不高興了,她說:我說喜蓮,聽人勸,吃飽飯,你咋這么不聽勸呢!要罵到你們自家院子里罵去,你在我們家大門口罵,這算是咋回事!王國慧家和李喜蓮家住在同一條南北向的村街上,王國慧家住村街東,李喜蓮家住村街西,兩家院子正好門對門。他們這里以前缺磚少瓦,沒有在大門里邊壘影壁的習慣,各自站在自家大門口,往對面人家的院子里一瞅,幾乎是一覽無余。村街很窄,連八尺寬都不到,從這家的院門樓,到那家的院門樓,三步兩步就可以跨過去。

    三嫂這樣說話,李喜蓮不愛聽。屁可以在自己褲襠里放,屎可以拉在自家茅房里,可以關起門來打孩子,罵賊怎么能在自家院子里罵呢!知了又在叫,叫得比剛才調門高,拖的秧子也比剛才長。李喜蓮回頭把自家的門口看了看,說:誰在你們家門口罵了,我是在我們自家門口罵,你管那么寬干什么!

    不是我管得寬,道理在這兒明擺著。你在自家門口罵是不假,你的臉朝外,嘴朝外,對著的是我們家的門口。你要是臉朝里罵,或是到村南邊那條橫路上罵,哪怕你把路罵斷,把天罵得塌下來,我一個屁都不會放。

    罵賊臉朝里,等于矛頭向內,等于把尿往自家飯鍋里尿,這怎么可能!這里有人罵大街,人們一般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什么晦氣。當罵人者正罵到興頭上,人們更不會跟罵人者搭話。如果搭話,那叫接茬。如果干涉和制止罵人者繼續罵街呢,那叫攔茬。那么王國慧今天的作為呢,先是接茬,后是攔茬,一接一攔都有了。這讓李喜蓮大為不解,三嫂今天這是怎么了,雞肯定不是她偷的,她為何要攔茬呢?李喜蓮說:稀罕稀罕真稀罕,心里沒玄事,不怕鬼敲門,我又沒罵你,你攔的哪門子茬呢?也許因為李喜蓮罵人的激情之火燃燒得正旺,一時有些收不住,接著她又說了一句讓王國慧難以接受的話,她說:誰出來攔茬,說明誰心里有玄事。

    李喜蓮,你說這話是啥意思?你是說我心里有玄事嗎?王國慧的臉子拉下來了,血卻往上涌,頓時滿臉通紅。直到這時,王國慧仍沒有跟李喜蓮說明,她娘從王大莊來看她來了,在娘來看她期間,她希望能有一個比較祥和的氣氛,不想讓娘聽見大門外有人罵人。要說心里有事,無非就是這個,它與雞無關,絕不是什么玄事。

    我又沒說你心里有玄事。誰心里有玄事,誰自己心里明白。

    話越說越玄,里面充滿玄機。天以不見為玄,地以不形為玄,人以心腹為玄,玄是一個從古時候過來的漢字,恐怕李喜蓮,包括王國慧,都不甚明白玄字是什么意思。但既然現在的人是從古代的人一代一代接續過來的,他們便把古字也接了過來,聽別人這么說,他們也跟著這么說。他們隱隱覺得,一切虧心事、壞事、一時弄不清楚的事,都可以往玄事這個筐子里裝。

    王國慧把手抬起來了,一根食指指向李喜蓮。如果把王國慧的指頭與李喜蓮直線相連,王國慧所指的目標應該是李喜蓮的臉,還有李喜蓮臉中間的鼻子。王國慧要李喜蓮說話不要拐彎抹角,有啥話你就直截了當說吧,你們家的雞丟了,你是不是懷疑我?

    有路過的人見王國慧和李喜蓮接上了火,就停下來觀看,看事情如何進展。一個成天在村里走來走去的傻女人,聞訊趕來了,站在離王國慧和李喜蓮很近的地方。她的表情是忽悲忽喜,她的意見是:打!打!顯然她希望王李雙方能夠打起來。一些小孩子和狗也過來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像是有所期待。他們這地方的人就是這樣,當聽見有人罵街,他們一開始都躲得遠遠的,像是生怕罵街者的唾沫星子會濺到他們身上。而一旦聽到有人接茬、攔茬,預感到有可能會形成一場熱鬧,他們可舍不得錯過看熱鬧的機會。傻女人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代表,傻女人的心情代表著他們真實的心情,傻女人喊出的話,也表達了他們共同的心聲,他們都希望何家的兩個妯娌盡快打起來,打得嘴歪眼斜、頭破血流才好。

    面對王國慧的質問,李喜蓮說:誰懷疑你了,誰敢懷疑你呀!李喜蓮這樣說,等于否定了對王國慧的懷疑。但她接著所補充的一句,像是否定之否定,又像是肯定了她對王國慧的懷疑,她說:誰攔茬我就懷疑誰!

    王國慧怎么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背離了她的初衷,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初衷是出來平息事態,結果事態不但沒平息,反而越鬧越大。在她的想象里,她心平氣和地勸上李喜蓮兩句,李喜蓮就會偃旗息鼓,不再繼續罵。她沒有想到的是,她不勸還好些,一勸李喜蓮把旗舉得更高,把鼓擂得更響,罵得更來勁。不但如此,她的勸說等于引火燒身,昏了頭的李喜蓮竟然懷疑到她的頭上來了,這是王國慧萬萬不能接受的。王國慧非常重視自身的名譽,凡不是自家的東西,一片樹葉她都不撿,一根雞毛她都不捏,別說是一只母雞了。李喜蓮這樣懷疑,對她的名譽是極大傷害。一口氣頂上來,她的臉色由紅變黃,由黃變白。她覺得肚子里有塊地方像是硬了一下,又像是有某個東西向上頂了一下,肚子就開始發疼。同時,她的頭有些發暈,眼也有些發黑,看天不像天,看地不像地,看人不像人。她上前對李喜蓮更逼近一步:李喜蓮,你敢再說一句,我就撕爛你的嘴!

    正當事情變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娘出來了,還是娘幫她解了圍。娘說:國慧,餃子還沒包完,你出來干什么!

    看見娘出來,王國慧的腦子才清醒了一些,才想起她都是為娘著想,才出來制止李喜蓮罵街。既然娘出來了,她可不敢讓娘牽涉進來。李喜蓮惹她生了氣,她可不能讓娘跟她一塊兒生氣。她說:其實也沒啥事兒,你來了,我想跟你好好說說話。我嫌她罵得聲音太大,怕影響咱倆說話,就出來勸勸她。

    娘說:她罵她的賊,咱包咱的餃子,井水不犯河水,你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好了,回來吧!

    娘是冷靜的,也是強大的。就是因為娘的冷靜,才顯出娘的強大。嫁人離開娘之后,王國慧原以為自己早就成熟了,獨立了,也強大了,她的強大早就超過了娘?,F在看來,在關鍵時刻,能夠掌控局面并扭轉局面的還是娘。不是她在保護娘,還是娘在保護她。她沒有再說話,跟著娘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

    李喜蓮看見了王國慧的娘家娘,聽王國慧一解釋,大概這才明白了王國慧不讓她罵人的原因。李喜蓮心說:有啥話你為啥不早說呢,你要是早點兒說明白,我早就不罵了。李喜蓮隨即結束了罵街,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老何家的兩個兒媳最終沒能打起來,讓前來圍觀的人有些失望,隨著知了從這棵樹上轉移到另一棵樹上所發出的長鳴,他們說著沒勁,沒意思,紛紛散去。

    3

    讓王國慧氣上加氣的是,她知道,李喜蓮認識她的娘,李喜蓮看見她的娘來走親戚,應該喊一聲大娘,跟她的娘打一聲招呼??墒?,李喜蓮不但沒喊大娘,沒打招呼,回院子時還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李喜蓮不是用手關的門,是用腳后跟關的門,她下腳有些重了,門發出的響聲波及得王國慧的心門似乎也響了一下。在王國慧看來,李喜蓮這女人哪里是在關門,分明是在甩臉子,是把臉子甩給她王國慧看的。通過甩臉子,李喜蓮表達的是拒絕和另一種關門的意思,從此以后,拒絕王國慧再到她家里去,等于關上了她們互相來往的大門。這個渾蛋女人,真是個翻臉不認人的狗女人??!氣上加氣的結果,是她肚子里的疼痛感又加重了一些。她不能確定疼痛的具體部位在哪里,像是在上邊,又像是在下邊;像是在左邊,又像是在右邊。她越是想用感覺之手把痛點捕捉一下,痛點越像是跟她捉迷藏一樣,滿肚子亂藏一氣,弄得滿肚子都是疼的。要是娘不在這里,她會坐下來喝一點熱水,把疼痛感壓一壓?;蚴翘傻乖诖采?,自己把肚子揉一揉,把疼痛感趕一趕。娘在這里就算了,她回到灶屋,接著搟餃子皮。

    王國慧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共四間。她家的房子的墻不全是磚砌的,只有下面的三分之一是磚根腳,上面三分之二還是土坯。下面有了一定層級的磚根腳,下大雨時就經得起雨水的浸泡,不至于像土坯一樣,一泡就酥就塌。她家的房子也不是瓦房,房坡上只有下面三分之一是瓦,上面三分之二還是草。這樣的房子在當地被稱為瓦剪邊。瓦剪邊的實用功能并不比全部草頂優越多少,只是看上去好看一些,說起來好聽一些。孩子找對象,一說家里住的房子不是草房,是瓦剪邊,檔次上就提高了一些。那么,把房子砌成混磚到頂的磚墻不行嗎?誰都知道磚墻比泥墻好,瓦房比草房好,可買磚要錢,買瓦要錢,哪里有那么多的錢呢!王國慧家要不是她丈夫當著煤礦工人,能掙點錢;要不是她省吃儉用,連塊衛生巾都舍不得買,能攢點錢,他們家連瓦剪邊也蓋不起??!四間房子,三間是堂屋,西頭用硬山隔出的一間為灶屋。有用土坯壘至房頂的硬山相隔,灶屋里的柴草煙子就躥不到堂屋里去,不會很快把堂屋熏得跟灶屋一樣黑。之所以把屋里的隔墻稱為山,是因為隔墻的形狀與屋子兩頭的屋山是一樣的。之所以把隔墻說成是硬山,是相對堂屋的箔籬子而言。三間堂屋內,還要隔上兩道箔籬子,把三間屋分成東間屋、西間屋和當門屋。箔籬子一般是用高粱稈子和葦稈子做成的,透風漏氣,一碰嘩嘩響,稱不上硬,只能算是軟。相比之下,用土坯壘成的隔墻是硬的,就叫硬山。灶屋里支有兩口鍋,一口大鍋,一口小鍋,大鍋用來蒸饅頭熬稀飯,小鍋用來炒菜。大鍋灶一側配有風箱。她家的案板靠墻支在硬山墻的墻根,案板是用棗木做成的,搟面條,搟餃子皮,切菜,剁餃子餡兒,都是在案板上進行。面的表皮有些發干,面也有些發硬,餃子皮不如剛才好搟。王國慧應該把切成小塊的面劑子團在一塊揉一揉,揉得軟一些再搟??伤男暮孟襁€在大門外,還沒有回到餃子皮上,就那么把搟面杖在面劑子上硬搟。

    娘問:剛才那個丟雞罵街的婦女不是你們家老五的媳婦嗎?

    不是她是誰,人身子長了個豬腦子,一點事兒都不懂。

    你別這樣說人家,能做妯娌也不容易,妯娌之間還是要搞好關系。

    兩家對門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再沒有我對她好的了。生孩子我替她接生,小孩子的衣服我幫她做,過年不會炸麻花我手把手教她,沒襪子穿我把腳上的襪子脫給她,就差沒把身上的肉割給她吃。讓她自己說說,我連一點兒對不起她的地方都沒有。她多次跟我說,在家靠父母,到婆家想靠婆子靠不住,遇見啥難事,只有我能幫她。平日里看見我,一口一個三嫂,叫得親著呢,能把臉上的鼻子眼睛笑成一朵花兒。沒想到她今天跟我來這一套,一把毛沒給她捋順,她就給我尥蹶子。什么叫喂不熟的狗,這一回我算是知道了。喂不熟,咱不喂,以后我再也不會理她了。

    氣話,你還在說氣話。氣話沒好話,人一說氣話就走板兒。好了,消消氣吧。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多管閑事,自己給自己找氣生。誰家丟了雞,心里有氣,都會罵一罵,出出氣。你小時候,咱家也丟過雞,我也罵過。罵是正?,F象,你為啥不讓人家罵呢?

    我沒說不讓她罵,我只是讓她先做飯,等吃了飯再罵。

    六個指頭撓癢,你多那一道子干啥呢!你是嫌人家不吃飯沒勁兒嗎?是嫌人家罵得聲音還不夠大嗎!

    王國慧說:就是因為她罵得勁兒太大了,罵得太難聽了,我才去勸她。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你來了嘛,還不是想讓你的耳朵根子清靜一點兒嘛!

    這就是你想多了。老鴰不叫知了叫,它叫它的,我聽見跟沒聽見一樣。你娘活了這么大年紀,啥沒見過,啥沒聽過,大事小事不知經歷了多少,耳朵根子沒那么軟。再說了,耳朵根子清靜不清靜全靠自己,你想讓它清靜,它就清靜,你心里不清靜,它就不會清靜。人要強是對的,該要強的時候要強,不該要強的時候就不能逞強。要強還得看時候,看地方,不能在啥時候、啥地方都要強。

    我從來不欺負別人,也不想受別人的欺負。老五家老婆又不是不認識你,她明明看見你來了,連句話都沒有,連個大娘都不叫,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為這個生氣更犯不著,有我的孩子叫我娘就夠了,別人叫不叫我無所謂。她叫我大娘,我身上不會大一塊,她不叫我,我也不會小一塊。正生氣罵人的眼都不清亮,她也有可能沒有看見我。

    那不可能!

    娘見王國慧額頭上冒出了一些汗珠,問她:你怎么了,身體有什么不得勁嗎?

    王國慧覺得自己的肚子疼得比剛才更厲害些,但她能忍得住。她對自己的忍耐力向來很自信,壓制不住別人,還壓制不住自己嗎!她否認自己的身體有什么不得勁。

    那你頭上怎么出那么多汗呢?

    是嗎?可能是熱的。過了夏至到小暑,天氣越來越熱了。王國慧拐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這才發現額頭上確實出了不少汗。真是出汗不由人,頭上出了這么多汗,她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而且她用衣袖一擦,覺出自己的汗不是熱的,是涼的,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自己的身體真的有什么問題嗎?

    娘說:你要是覺得不得勁,就去歇一會兒,或者到醫院看一看,別硬撐著。

    我的身體我知道,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那個傻女人走進王國慧家的院子,站在灶屋門口往里看。別看她傻,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卻是村里的消息靈通人士,誰家來了親戚,她總是能知曉,總是愿意到人家里去看看。她往灶屋門口一站,一句話不說,卻滿臉是笑,跟剛才那個在大門口外喊打的她判若兩人。她一邊笑,一邊用雙手在衣服前襟子上抹拉,完全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就差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

    王國慧的娘認識傻女人,她每次來何趙莊,傻女人必定會來看她。從這個意義上說,傻女人是一個守時又守信的人,自有她的可愛之處。

    娘對傻女人說:站客難打發,你別老站著呀。門口有凳子,你坐下歇歇吧。

    王國慧小聲對娘說:別理她,傻得一點兒氣兒都不透。

    娘沒有不搭理傻女人,而是沒理會王國慧的意見,繼續跟傻女人說話:你的孩子呢,今天怎么沒抱著孩子呀!娘聽王國慧說過,傻女人蹲在尿罐上撒尿,一使勁,把孩子生到了尿罐子里。尿尿尿出了一塊肉,可把傻女人嚇壞了,嚇得哇哇大哭起來。虧得傻女人大哭,也虧得一直關注著傻女人的婆婆聽見了傻女人的大哭,及時從尿罐子里把孩子撈了出來,才撈出了孩子的一條活命。去年夏天她來何趙莊看見傻女人的時候,傻女人懷里正抱著自己的兒子。兒子光著屁股,一絲不掛,像只豬娃子一樣。傻女人抱孩子的姿勢也不對,孩子不是抱在胸前,而是抱在肚子上,抱得松松垮垮,孩子像是隨時都會掉落在地上。孩子像是攀附在她身上,總算沒有掉下來。

    傻女人說:俺婆子不讓我帶兒子出來,她怕我兒子掉到河里淹死。

    那是的,啥都沒有你兒子寶貴,你婆子不讓你帶是對的。

    傻女人沒有在小凳子上坐,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身子靠在灶屋門口一側的門框上,口中念道:包,包,包餃子,包了餃子下餃子,下了餃子吃餃子,吃了餃子生孩子。她說她也會包餃子,拿起兩只手在跟前看著,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不管傻女人包餃子的積極性有多高,王國慧也不會讓傻女人老鴰爪子一樣的臟手沾到餃子,她往外挑挑手說:趕快回家去吧,你男人到處找不到你,到時候又該打你了。王國慧跟娘說過,有一回,傻女人在河邊的麻棵子里摘麻蒴子吃,一個男人跟到麻棵子里,說是給傻女人錢,就把傻女人給睡了。睡完了,那個男人連一分錢都沒給傻女人。傻女人跟在那個男人屁股后面要錢,就被她自己的親男人知道了。親男人不光用巴掌抽了她的臉,還用皮帶抽了她的下身,把她的下身都抽腫了,好幾天不能出門。

    傻女人大概記起了男人抽她的事,臉色突然大變,由晴轉陰,說:我心里煩哪,活著干啥呢,死了吧,死了吧!咋死哩?我不知道咋死。下大雨,我不知道回家,炸雷在我頭上打,我也沒死。俺娘不讓我死,說閨女呀,等你兒子長大了,你就有福了。你還沒享福哩,不能死。好,俺娘不叫我死,我就不死。說罷,很作態地把雙肩往下一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王國慧自己的肚子越來越疼,實在不能容忍傻女人繼續表演下去,她揚起手中的搟面杖說:你走不走,要是不走,我馬上去喊你男人過來收拾你!

    傻女人這才走了。臨走時,她嘴里嘟囔著,像是罵了一句什么。傻女人是會罵人的,也許她與正常人的思維不一樣,有時罵起人來,也別出心裁,別具一格。比如說,正常人罵人,一般會罵,不憑良心讓你生個小孩兒沒屁眼兒,她可能會罵成,讓你生個餃子,讓你生個辣椒,生個癩蛤蟆。

    新成放學回來了,他只喊了一聲媽,沒有去灶屋,也沒有喊姥姥,就到堂屋去了。

    王國慧說:新成,你姥姥來了,你沒看見嗎?過來向你姥姥問好。

    新成過來喊了一聲姥姥,也不管姥姥答應沒答應,塌下眼皮,扭頭又到堂屋去了。

    王國慧的肚子又刺疼了一下。

    娘說:新成又長高了。

    王國慧說:這孩子越大越不愛說話。

    娘喊新成,說她帶來的有糖三尖,讓新成先吃一個吧。

    王國慧不同意讓兒子吃糖三尖,她說:糖三尖涼了,先不要吃。餃子已經包好了,媽給你下餃子吃。

    新成吃過糖三尖,知道每個糖三尖里面都包有蒸成糖漿的紅糖,吃起來比蜜都甜,他當然愿意吃??墒?,姥姥讓他吃,媽媽不讓他吃,姥姥和媽媽的意見不統一,他該聽誰的呢?按說姥姥是媽媽的媽媽,也是媽媽的家長,應該以姥姥的意見為準??蓪嶋H情況并不是這樣,在這個家里,媽媽才是他最直接的家長,直接的領導,家里的一切都是媽媽說了算。要是聽了姥姥的話,沒聽媽媽的話,媽媽當面也許不說什么,過后不知怎么批評他呢。媽媽說糖三尖涼了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的原因媽媽沒說出來,那就是不讓他多吃糖。媽媽反復說過,小孩子吃糖多了對牙齒不好,牙會變黑,會變成豁牙子。所以在媽媽沒同意他吃糖三尖之前,他不敢去竹籃子里把糖三尖拿出來吃。

    娘說,糖三尖是她今天早上剛蒸出來的,暄騰著呢,不會涼到哪里去。新成想吃,就只管讓他吃唄。

    王國慧不說話。她把餃子皮搟完了,娘也把餃子包完了。她往大鍋里添上水,在大鍋灶里生上火,燒水準備下餃子。

    她不發話,新成沒有吃糖三尖。

    在鍋底剛燒了一把火,王國慧說她要去一下廁所,讓娘先替她燒一會兒鍋。其實她內里并不是很急,這會兒去不去廁所都可以,她是不想讓娘跟新成多說話,用燒鍋的事把娘固定在灶屋里,娘就不會到堂屋里找新成了。趁上廁所的機會,王國慧用手掌把自己的肚子揉了幾下,通過揉壓,看看疼痛能否有所緩解。未料她不揉還好些,一揉反而疼得更厲害,仿佛肚子里的皮肉下面有一樣硬東西,在她不揉壓的時候,硬東西和皮肉貼得并不是很近,她按著肚皮向下一揉呢,硬東西就把皮肉硌著了,硌得生疼生疼,以致疼得又出了一頭汗,還含了兩眼淚。她不敢再揉,趕緊從廁所里出來了。

    她家的廁所在房子最東邊的屋山下,從廁所出來回到灶屋須經過堂屋門口。王國慧拐進堂屋去了,對兒子訓斥了幾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牙縫里發出來的,但她的表情十分嚴厲,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她說:你姥姥來了,你要高興點兒,這樣拉著臉子給誰看!我看你這學上得越來越不懂事,越來越退步。一個男孩子心里要藏得住事兒,以后才能成大事兒,像你這樣動不動就帶樣兒,怎么能行呢!好了,趕快把心情調整一下,調整成天真活潑的樣子,有啥事兒等你姥姥走了再說。記住,要聽話。聽話,啥都好說。不聽話,沒有你的好果子吃!

    王國慧重新回到灶屋,仍沒有接替娘燒鍋,繼續把娘留在灶屋里。她轉到鍋灶后頭,站在那里等著鍋冒汽,水開,然后下餃子。

    娘往鍋底續著柴,柴是最適宜燒鍋的芝麻稈,燒起來噼里啪啦脆響。娘說,我看新成好像有點兒不太高興。

    王國慧何嘗不知道新成不高興呢,可以說打新成一進院子,她還沒見新成,還沒聽見新成喊她媽時,只聽新成的腳步聲,就知道了新成今天中午不高興?;蛘哒f,新成身上,有一種與她相連的氣息,新成一進院子,她就把新成身上散發的不高興的氣息捕捉到了。甚至可以說,她對兒子何新成的不高興是有預感的,眼前的事實不過證實了她的預感。兒子悶悶不樂,無非是這么幾種原因,要么是挨了老師批評,要么受了同學欺負,要么某門考試沒考好,要么三好學生沒評上。眼下她不會質問兒子,讓兒子說出為何不高興,不管原因是哪一種,她都不想讓娘知道。兒子是她的,教育兒子是她的責任,不是娘的責任,她不愿讓娘為她的兒子操心。她只想讓娘知道新成正面的東西,新成有什么負面的東西,她一概不想讓娘知道。于是,王國慧說:沒事兒,我說了,這孩子就是不愛說話,性格比較內向。

    娘說:國慧,不是我多操心,我覺得你管新成管得太嚴了。誰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好,誰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成才,但也不能老把孩子攥在手里,該放手的時候也得放放手。拿放羊來說,羊有羊的自由,你不能老是把羊關在圈里,牽在手上,該把羊放在河坡,讓它吃吃草,撒撒歡兒,就得放一放。放羊放羊,羊就是放大的,不放就不叫放羊。

    王國慧勉強笑了一下,心說:這樣的觀點早就過時了,我一點兒都不會接受。羊是羊,人是人。羊是吃草的,用來吃肉的,而人生來是用來教育的,用來干事兒的,人和羊怎么能相提并論呢!這樣的話她不會說出來跟娘爭論,娘老了,老人是用來尊敬的,用來順從的,她只說:我都知道,你就放心吧。

    白生生的餃子煮好了,王國慧先給娘盛了一碗,端給娘,又給新成盛了一碗,喊新成吃飯了,最后才給自己盛。他們這里吃餃子都是吃水餃,水餃不是用水煮的意思,而是盛餃子的時候同時往碗里盛湯,一邊吃餃子,一邊喝湯,叫原湯化原食。他們吃餃子時不是干吃,一般也不蘸醋。他們認為醋的酸味太重,一味遮百味,一蘸醋就把餃子的香味給遮住了。王國慧端起碗剛要吃,聽見她家的家畜家禽叫起來。是豬先叫,豬一叫,像是喊了一個口令,羊、鵝、鴨子都一齊叫起來。它們仿佛有著統一的欲望,又有著統一的意志,叫起來大腔大嗓,誰都不甘落后。家里人開始吃飯,它們好像也聞到了飯的香氣,接收到了開飯的信息,要求給它們也開飯。它們聲音越來越大的喊叫里,似乎還有一些抗議的意思:你們只顧自己吃餃子,連點餃子皮都不給我們吃一點兒,真不夠意思!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給你們長肉了,就不給你們下蛋了!

    王國慧只好把飯碗放下,到西間屋盛糧食的地方挖出一瓢玉米,分別倒給她家的那些吃貨。羊是食草的,眼下沒有草,只能先給它一點玉米墊巴墊巴。豬把玉米粒嚼得嘎嘣嘎嘣直響,仿佛在說:有福同享,這還差不多。

    趁著王國慧去喂那些長嘴、毛嘴和扁嘴的動物,當姥姥的總算有機會跟外孫子說了幾句話。她問新成:餃子好吃嗎?

    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兒,吃完一碗,再盛一碗。你學習怎么樣?

    還可以。

    在班里能排第幾名?

    數學排第一,語文排第二,加起來還是排第一。

    姥姥很欣喜的樣子,說我的外孫子可以呀,看來以后考大學不成問題。

    王國慧張著耳朵,聽見了娘和新成的對話,她轉回來,把一老一小的對話打斷了,說:不管排第幾,都不能驕傲。

    新成說:我沒驕傲。

    王國慧忍著肚子的疼痛,剛吃了幾個餃子,就覺得有些反胃,胃里一拱一拱,在往上翻。她不許自己的胃往上翻,趕緊喝了一口餃子湯,把吃進胃里的東西往下沖。接著又吃了一個餃子,利用后餃子壓前餃子的辦法,把已經吃下去的餃子往下壓。不料她的胃像是不愿意接受壓制,一沖一壓,她的胃反彈得更厲害。反胃反到了嗓子眼,她再也壓制不住,禁不住嘔了一下。她的嘔是干嘔,沒嘔出東西來。干嘔之后,她看了一眼娘,見娘停止了吃餃子,也在看她。她不能再嘔,更不能嘔吐出來。她放下飯碗,到廁所去了。往廁所走的時候,她閉住嘴,咬住牙,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等于給嘔吐設置了多道閘門,企圖把嘔吐阻止在閘門以里。然而讓王國慧氣惱的是,她的身體一點兒都不爭氣,一點兒都不聽話,她閘著閘著,嘔吐還是不可遏制地沖了出來。

    第二章 不許旁落

    4

    王國慧決定與何新成談話。

    她騎車回到家,新成也放學背著書包回來了。她在醫院吃了一次藥,回家又吃了一次藥。按說她吃過一次藥后,第二次應該在晚飯后、睡覺前再吃。因為她急于消炎,急于把膽的疼痛制止住,就縮短了吃藥間隔的時間。不知是藥物發揮了作用,還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感覺疼痛有所緩解,至少疼得不那么尖銳了。

    她沒有提前說明要跟何新成談話。因為她每次與何新成的談話都鄭重其事,都很嚴肅,一說談話,何新成就有些害怕。害怕也要談,她每次與何新成談話,都能收到不錯的效果。越是害怕越要談,害怕本身也是效果。天還不黑,她讓新成先寫作業吧。今天的作業完成后,再把明天的功課預習一下。她問新成晚飯想吃什么。新成說吃什么都行。她說,中午的餃子沒吃完,那就把餃子煎一下,吃剩餃子吧。她沒跟新成說她去縣醫院看病的事,不想讓新成知道她肚子里長了膽結石。病是人身體的陰暗面,從來不是什么好東西,不值得一提。她要在兒子面前保持可信賴、可依靠的健康形象。她也沒告訴新成,最近這些天,她不能吃肉,也不能多吃油,只能吃一些清淡的東西。晚飯她打算把中午剩的餃子湯熱一下,再下點兒面糊糊,做成面湯喝就完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了,月光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王國慧去關院子的大門時,見對面李喜蓮家的院子的大門仍舊關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就是這樣,天一黑就安靜下來。天黑好像戲臺上的一道大幕,大幕一拉上,白天一天的戲劇就結束了。然而在“大幕”后面,王國慧與何新成的談話才剛剛開始。在談話正式開始之前,王國慧一再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生氣,千萬千萬不要生氣,不管新成在學校里發生了什么讓人不高興的事,都沒有必要生氣。她這樣刻意對自己提出要求,一方面是為新成著想,以避免自己忍不住發火,給兒子造成過大的心理壓力。另一方面,是她記住了醫生的囑咐。醫生告訴她,患有膽結石病癥的人最怕生氣,一生氣結石就會作怪,膽就會疼痛。醫生給她講的病理是,生氣傷肝,人一生氣,肝臟容易發硬。膽囊長在肝上,肝一發硬,膽囊也會跟著發硬。結石長在膽囊里,結石本身就是極硬的東西。在膽囊不發硬的情況下,對結石是以柔懷剛,兩者可以相安無事。而膽囊一旦發硬,與結石形成硬碰硬的局面,結石病態般的堅硬和強大就會顯現出來,使相對脆弱的膽的皮囊難以招架,發生病變。關于氣的知識,愛學習的王國慧以前也知道一些。人活一口氣,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一刻都不能停息。人一旦停止了呼吸,就意味著生命結束了。而人們賴以生存的這口氣,最好不要和生氣聯系起來,如果和生氣相聯系,就有可能變成不好的氣,甚至是惡氣。惡氣積累得多了,對身體不會有好處。人的這口氣若想保持得長遠一些,最好是平平穩穩、和和氣氣。

    屋當門靠后墻放的是一張條幾,條幾前面放的是一張方桌,也叫八仙桌。桌子兩邊各有一把木椅。王國慧在桌子東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指著西邊的椅子,讓新成坐下。

    新成頓時有些緊張,問:媽,你要和我談話嗎?

    我就是問問你今天在學校的表現情況,有什么就說什么,不用緊張。

    我今天在學校表現挺好的。是嗎?

    不信你可以問問老師。

    那你今天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為什么不高興呢?連向你姥姥問好都沒做到,一點兒都不講禮貌。你的臉嘟嚕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樣,連你姥姥都看出來了。

    新成低下頭,塌下眼皮,不說話了。懸在頭頂的燈泡在吱吱響,像是電流在電線的“血管”里發出的聲音。

    說吧,不要犯愣!

    新成把眼皮抬了一下,見媽正盯著他,把眼皮又塌下了,說:我要是說了,你會生氣嗎?

    王國慧意識到事情可能會有些嚴重,她說: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說了這句,仿佛肚子里的石頭對她有所提醒,她接著說:媽不生氣,媽相信你是一個好孩子。

    新成這才說:我今年沒有評上三好生。

    王國慧隱隱約約想到了,有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她還是不大容易接受這樣的結果。為什么?她問。

    我也不知道。新成說。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那今年的三好生評上誰了?

    趙和平。

    他呀,他的學習那么差勁,三好生怎么能評給他呢!你們是怎么評的?是不是因為趙和平的爺爺是村里的支書?

    新成還是說不知道。

    那你們老師是怎么說的?

    老師說,按上邊的要求,今年評三好生要實行民主,由班里的同學們投票產生。趙和平得票最多,所以他就評上了三好生。

    趙和平得了多少票?你得了多少票?

    我記不清了。

    這樣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記不清呢!你記不清別人得了多少票,至少應該能記住自己得了多少票吧。如果連自己得多少選票都記不清,說明你對這件事情不關心,對自己也不關心。你是真的忘了,還是不好意思說呢?沒關系,得票多少都沒關系。媽說過了,媽不生氣。媽就是了解一下情況,幫你分析一下落選的原因。

    好像……

    不要說好像,我沒讓你比喻,也沒讓你造句,只讓你說出具體的票數。

    七票。

    那趙和平呢,他得了多少票?

    我說了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

    記不清算了,明天我得去問問你們老師,問問這三好生是怎么評的,還有沒有一點公平!德智體三方面,雖說把品德放在最前面,我認為學習好才是最重要的。品德好是軟指標,都是一些小孩子,誰的品德都不會差到哪里去。學習好才是硬指標,學生學生,主要比的就是學習。誰的學習成績好,同學們心里都清楚。趙和平的學習成績那么不好,他憑什么得三好生呢!如果讓這樣的學生得三好生,同學們怎么向他學習呢!評三好生,又不是評支書的孫子,你們今年的評比肯定有問題。要說趙和平是支書的孫子,你爺爺還是村委會主任呢,你還是村委會主任的孫子呢!王國慧悄悄把自己的膽所在的部位摸了一下,說你看,媽沒有生氣吧,沒有吵你吧,媽說到做到。好了,睡覺去吧。今晚的月亮不錯,明天又是一個好晴天。對了,你不要為這件事情鬧情緒,到學校該咋樣還咋樣,繼續搞好你的學習。這個事情由我來處理,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

    王國慧和新成都睡在東間屋,母子倆并沒有睡在同一張床上。當媽的睡靠北墻的大床,兒子睡靠南墻的小床。大床是王國慧和何懷禮結婚那年置下的,堪稱他們的婚床。小床是王國慧和兒子分床時專門為兒子買的。在兒子上學之前,母子倆都是睡在大床上,而且睡同一個被窩。兒子還愛聞她身上的氣息,包括她奶下和腋下的氣息,兒子一聞就張著小鼻子樂,好像老也聞不夠。其實王國慧也很愛聞兒子的氣息,兒子的小嘴、脖子、屁股、小腳丫等等,哪哪都是香的。兒子身上散發的香氣是獨特的,如果把一百個孩子放在一起,蒙上她的眼睛,只許她用鼻子聞,她一定能聞出自己兒子的氣息,把自己的兒子挑出來。這就是母子之間的聯系,這種聯系不僅是血肉的聯系、心的聯系,還有氣息的聯系。這種聯系仿佛有一個密碼,這個密碼只有母親和兒子知道,只要一聞到氣息,密碼之鎖就會自動打開。然而,當兒子從童年階段到了少年階段,從小朋友變成了小學生,王國慧就把兒子分出來了,兒子睡覺的位置從大床轉移到了小床。這個轉移是以王國慧的意志為轉移,她的轉移決定做得毅然決然,沒留半點回旋的余地。她認為與兒子分床是必然的,是兒子成長的需要,獨立的需要,也是對兒子進行家教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旦決定分床,就要堅決貫徹執行。這樣的決定顯然是違背了兒子的感情,也違背了兒子的意志,一開始兒子像遭到了拋棄一樣,很不適應,很是痛苦,到睡覺時,他又向大床爬去。每當他上了大床,王國慧就立刻命令他回到小床上去。兒子稍有遲疑,剛要耍賴,她就會說:你聽話不聽話,要是不聽話我走,我到礦上找你爸爸去,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說罷,就做出要走的樣子。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是可怕的,天黑了怎么辦?小偷來了怎么辦?小鬼兒來了怎么辦?兒子抱住了她的腿,哭了,說媽媽,我聽話,我不讓你走!既然不讓兒子抱她的胳膊,連她的腿也不能抱,她說:松開我!聽話就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兒子回到小床上還在哭,兒子哭得嚶嚶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大,似乎有些壓抑。兒子的飲泣未免讓王國慧有些心疼,她想,她或許應該到小床上把兒子抱一會兒,等兒子不哭了,睡著了,她再回到大床上來??墒?,她心疼了,卻沒有心軟,她的鋼鐵般的意志使她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她的臉沖著墻,裝作自己已經睡著了。等兒子停止了哭泣,估計兒子睡著了,她才悄悄起床,在黑夜里把兒子看了一會兒,替兒子蓋蓋被子。兒子現在好了,分床的難關業已渡過,在哪里睡覺的問題上,兒子已確認了自己的位置,到了該睡覺的時候,王國慧一句話都不用說,他就乖乖地爬到小床上去了。不僅如此,兒子有時還說乖話:媽,我已經長大了,長成了男子漢,不能再和媽媽睡一個床。王國慧及時夸獎兒子:說得對,說得太對了!我兒子真懂事,真是媽媽的好孩子!

    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到兒子所睡的小床上。臉朝外睡在大床上的王國慧,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兒子。加上大床高一些,小床低一些,王國慧居高臨下,兒子一直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兒子翻一個身,或蹬開了被子,她都能及時發現。兒子何新成今年沒評上三好學生,這怎么可能呢?她一在床上躺下,這個問題就在她腦子里升起來。如同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這個問題在她腦子里也越升越高,越變越大。新成睡著了,她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睡。新成從出生到現在,都是她一個人帶。雖說他們的家庭不是單親家庭,因新成的爸爸常年不在家,跟單親家庭也差不多。學校開家長會,都是王國慧去。問起何新成的家長是誰,也只能是王國慧。若拿這個問題作為試題考一考新成,他的家長是誰?正確的答案應該有兩個,一個是王國慧,另一個是何懷禮。但何新成在選擇答案時,很可能會把何懷禮忘記,只填王國慧一個??h有縣長,鄉有鄉長,校有校長,每個家庭也都有家長。各長有各長的責任,家長當然也有家長的責任。王國慧是一位極負責任的家長,她不等不靠,一個人把家長的責任全部擔負起來。如果把王國慧所負的責任,分成與“三好”對應的三個方面,她是把兒子的身體放在第一位,保證兒子吃好,穿好;餓不著,凍不著,能夠健康成長,長大成人。其次才是兒子的學習。在學習上,她上來就給兒子確定了一個遠大目標,將來一定要讓兒子讀大學,成為一名大學生。她從小因為家里兄弟姐妹多,家窮供不起,連高中都沒上。到了她兒子這一代,家庭條件大大改善,她一定要供兒子讀大學。老何家人老八輩,后代加起來有幾百口子,連一個大學生都沒出過,連一個當大官的都沒有。王國慧要打破這樣的局面,為何家開創一個新的紀錄。要實現這個目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必須從新成一開始上學就抓緊,點點滴滴,字字句句,一天都不能放松。當地有一句俗話,叫從小看大,三歲知老。意思是說,看一個人,他從小怎么樣,就能看出他長大以后怎么樣;從他三歲時表現如何,就可以預知他一生有何表現。王國慧理解,這樣的俗話,主要是從一個人的天性或天分上說的。天分好,學習就好,將來就有出息。如果天分不好,努掉腰子都是白搭。王國慧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新成的天分不錯,相信新成是一個聰明有靈氣的孩子。只要新成勤奮刻苦,不調皮,不放松,不懶惰,學習成績一定會名列前茅。至于新成的品德如何,王國慧從沒懷疑過,她以身作則,同樣像相信自己的品德一樣相信新成的品德。樹干不直影子歪,上梁不正下梁歪,說的就是父母的品性對孩子的影響。她堅信,只要她想得正,行得正,新成就會長成一個正直的人。讓王國慧欣慰的是,她負責任沒白負,從一年級到二年級,何新成都被評上了學校的三好學生?!叭谩笔怯凶C明的,何新成拿回的彩色獎狀就是證明。每當新成把獎狀拿回家交給她時,她都非常高興,比自己得了獎還高興。她會把獎狀端端正正貼在屋當門的后墻上,讓去她家串門的人抬眼就能看到。人們看到獎狀夸獎她兒子時,她兒子往往不在家,這時王國慧往往會產生錯覺,以為人家在夸她,她把自己當成了她兒子。有時她還在不知不覺間替兒子表態,也是自己表態,說不能驕傲,還得繼續努力,繼續努力!她設想,“三好”獎狀還要繼續得下去,最好能把后墻都貼滿。然而,何新成剛上小學三年級,這個學年就沒能拿到獎狀。王國慧心里很是難受,恐怕比兒子還難受,她想不通,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很想馬上找何新成的班主任老師何懷山問個究竟,想到天這么晚了,去人家家里不合適,就沒去。明天吧,明天她地可以不鋤,飯可以不吃,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首要的事情就是去找何懷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好”怎么能中斷呢,她要試試,能不能把何懷山班里的民主評選推翻,能不能把何新成丟掉的“三好”榮譽重新找補回來。

    5

    王國慧遲遲不能入睡,還有一個原因,是拴在院子里的那只水羊一直在叫。豬不叫,鴨和鵝也不叫,只有水羊在叫。水羊叫得聲嘶力竭,一聲比一聲難聽。王國慧明白,水羊這是跟她要吃的。別看羊這種動物平日看起來很溫順,一旦餓急了,它就會變得如此蠻橫,如此無恥,一點兒忍耐之心都沒有。如同水羊發情時會這么叫,它的食欲得不到滿足時,也會這么叫,它就是活在兩種欲望之中,情欲和食欲都不可或缺。王國慧今晚如果不能滿足它的食欲,不堵上它的嘴,它叫一夜都不會停息。王國慧不能再喂它玉米粒了,羊是吃草的動物,不是以糧食為生的動物。在所有家畜中,羊拉的屎是最干的,盡管它吃的是草,草里含有水分,它拉出的屎還是干成顆粒,拉在地上如撒豆子一樣噗噗嗒嗒亂響。如果再喂它玉米粒兒,羊有可能會拉不出來屎,有可能會被憋死。沒辦法,王國慧擰不過羊,只得起身去給羊弄草吃。

    輕輕下床后,王國慧又把新成看了一眼。月光灑在新成的臉上,新成的臉顯得有些白。這孩子本來就生得白,月光一照,如敷了一層粉,就更白了。新成不僅臉白,皮膚也細,相貌像是一個女孩子。一個男孩子,臉應該黑一點兒,皮膚應該粗一點兒,長這么好看干什么!花好容易招蜂,男孩子長得漂亮容易招女孩子,一被女孩子盯上就會影響學習,那就不好了。這不能怪兒子,只能怪她這個當媽的。兒子是她生的,兒子仿她,誰讓她就長得這么白呢,皮膚就這么細呢!氣人哪,惱人哪!

    她又吃了一次藥,上一只荊條筐,踏著滿地的月光往外走。羊看見了她,大概領會到了她的意圖,叫得不那么難聽了,咩咩似乎變成了謝謝。臨出大門,王國慧沒忘記反身把大門鎖上。近來小偷有些猖獗,由小偷變成了大偷,不僅偷雞偷牛,連狗都有人偷。她必須提高警惕。

    村口開有一家小賣部,賣些糖煙酒,醬醋鹽,要到半夜才關門。小賣部門口上方用水泥板搭出一塊遮檐,檐下安有燈泡。燈光與月光混搭,小賣部門前比別的地方亮堂。一些人或蹲或坐或站,聚在那里說閑話。見王國慧走過來,老四跟她打招呼:三嫂,這么晚了你干啥去?

    我忘了喂羊了,它老是叫喚,跟挨了刀一樣,煩人!我到地里給它弄點草。

    羊最難侍候了,一點餓都不能受。還喂它干什么,殺了吃肉算了!

    殺肯定是要殺的,現在還不是時候。五馬六羊,七月的狗肉不能嘗?,F在正是六月,你見誰六月里吃羊肉!

    哎,你別說,人家城里人一年到頭吃羊肉,越是夏天吃得越熱。

    你是城里人嗎?人家城里人還包二奶呢,你能包嗎?

    包二奶是有趣的話題,在場的人笑了一下。

    老四說:不管包啥,都是錢當家。只要有錢,我也能包一個。別說包二奶,包三奶四奶也不是不可以。老四說著,端起茶杯,擰開蓋子人口對著杯口,喝了一口。茶杯里裝的不是茶,是白酒,劣質白酒。如別人一會兒喝一口茶,他是一會兒喝一口酒。他喝酒已經上癮,患上了酒精依賴癥。他成天酒氣醺醺,夜晚雖看不清他的面目,他身上散發的酒氣已表明他是老四。若白天看,他的臉色呈黑灰色,好像好長時間沒有洗臉,又像是剛從煤窯里鉆出來的煤礦工人。再近一點看,他的臉色是肝子一樣的顏色,兩個腮幫子像兩塊豬肝子。

    你不也是一個有錢人嘛!王國慧說。

    錢的事兒說起來話長,就不說了。老四轉了話題,問三嫂:莊稼棵子已經長起來了,你一個人下地不害怕嗎?現在咱們這里可是不太平和??!

    王國慧知道老四所說的不太平和指的是什么。去年秋后,鄰村的一個黃花閨女被壞人拉到廢棄的磚窯里去了,狠毒的壞人把閨女糟蹋了、害死了不算完,還把閨女身上堆上玉米稈子點燃,把閨女燒成了焦炭。這個殺人焚尸案已過去了七八個月,到現在還沒破。

    王國慧說:我不怕,這么大的月亮地,怕什么!

    老四說,月亮不是太陽,月亮再大也沒用,莊稼棵子里還是黑。這樣吧,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吧,我來保護你的安全。

    不用了,接著喝你的酒吧。我看你啥時候把自己的肝喝壞,你就不喝了。

    老四從小凳子上站起來說:三嫂我還是得保護你,我三哥不在家,你萬一出點兒啥事,我這當弟弟的沒法跟我三哥交代。

    你的心意我領了,我看你還是先保護你自己吧。把你自己保護好了,對你們全家都有好處。王國慧不愿讓老四跟著她到地里去,盡管老四是她丈夫的親弟弟,她也不愿讓老四跟著她。老四成天價喝得暈暈乎乎,說話不著調,辦事不靠譜,在村子里已成為人們的笑料。如果允許老四跟她一塊兒到地里去,月亮不笑老鼠笑,不知村里人又會編排出什么樣的笑話呢!于是王國慧又說:你要去我就不去了,說著站了下來,做出欲轉頭回家的樣子。

    見三嫂的態度如此堅決,老四只好說: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不去了還不行嗎?

    地里的月光真是太亮了,亮得似乎有些物質化,并有些粘腳,她踩一腳,踩一腳,腳上粘的都是月光。她以為腳會把月光粘走,地上會留下一些腳印。然而她剛抬起腳來,如水的月光霎時又把她踩過的地方鋪滿了,她連一點兒腳印都看不到。鋪滿月光的地面似乎還有些軟,每走一步與白天的感覺都不一樣,她以為淺一腳,踩下去卻是深一腳。而她以為深一腳呢,踩下去卻是淺一腳。不管深一腳,還是淺一腳,帶給她的都是夢幻般的感覺。月光灑在各種莊稼葉子上,一滴都沒有滾落,全部粘到了葉片上。每個葉片都一動不動,一聲不響,比安靜還要安靜。任何真正的享受都是在安靜中獲得的,它們似乎在安靜中盡情地享受著天賜的月光。王國慧抬頭看,見月亮快升到了中天。月亮是新月,目前還不能以輪計,只能以塊計,狀態是大半塊??礃幼釉龠^四五天,月亮就該圓滿了。新月總是出得早,西邊的太陽還沒落,東邊的月亮已悄悄升起。和太陽同在天上的月亮,從來不與太陽爭輝,待太陽落下去了,它才漸漸地亮起來。按當地說法,太陽是一位姑娘,因姑娘害羞,不許地面上的人們多看她,誰敢多看她一眼,她就用陽光針一樣的鋒芒扎誰的眼睛。而月亮是一位媳婦,媳婦不再害羞,就不反對人們看她,誰想看都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王國慧為人妻為人母,也是一位媳婦。從月亮是媳婦的意義上說,王國慧看月亮,也是看她自己。那么,她看自己也像看月亮一樣老也看不夠嗎?不是的。雖說王國慧有著滿月一樣的臉盤,長得也很好看,但她不是一個熱衷于自我欣賞的人,對自己的面容并不是很重視。比如照鏡子,她都是匆匆一照就完了,檢查一下臉上沒有污點,就算完成了照鏡子的任務,從不對著鏡子照來照去,顧影自憐??丛铝習r就不一樣了,她仰臉對著月亮,似乎老也舍不得低下頭來,頗有些戀戀不舍的意思。王國慧喜歡看月亮,不僅是喜歡月圓,還喜歡月亮的不斷變化。月亮每天都在變,一天一個樣子。從一彎眉毛,到一只笑眼;從光光的額頭,到整個臉盤。從月缺,到月圓;從月圓,又到月缺,它總是給人以期待,以希望。還有,到了月底,或遇上陰天下雨,它就不見了,它的明知其存在而不見蹤影的失蹤,更加深了人們對它的期待和熱愛。

    但月亮明白,王國慧心中也明白,她夜晚下地不是為了看月亮,是為了給羊弄草吃。她從田間的小路上拐進她家的芝麻地里,趁著月光的照亮,把白天鋤掉的芝麻苗子一棵一棵撿起來,放進筐子里。白天看芝麻苗子是綠的,在夜晚看芝麻苗子有些發黑,還有些發白。把芝麻苗子撿在手里,有些發涼,還有些發濕,好像露水已經下來了。天邊閃過一道露水閃,一陣風吹來,旁邊的玉米葉子嘩嘩響了一陣。聽見玉米葉子響,她不禁驚了一下,身上的汗毛頓時支奓起來。她知道,玉米地里有一座墳,那座墳不是他們家的,是別人家的,分責任田時,連地帶墳一塊兒分給了他們家。她還知道,那座墳里是一位年輕女人,年輕女人的死不是好死,是惡死。玉米棵子下方黑成一塊,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趕快把目光和思緒收回。她轉過臉,往遠處河堤邊看了一眼,在月光下的朦朧隱約之間,她看見了那座發生過殺人案的磚窯。她看見了磚窯,磚窯似乎也看見了她,大概是出于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她竟在不知不覺間蹲下了身子。說來王國慧是一位無神論者,也是一個無鬼論者,曾宣稱自己不信神,也不怕鬼,可到了這樣的田地,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卻身不由己地害怕起來。這表明恐懼感人人都有,不是誰不想恐懼就不恐懼??謶址路鹗桥c生俱來的本能,是神經的反應,如同人的理性管不住自己的神經,也管不住自己的恐懼。

    這怎么辦?芝麻苗子還撿不撿?進退兩難之際,王國慧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在用打火機點煙,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老四。她堅決反對老四跟著她到地里來,為了保護她,老四還是到地里來了,老四并沒有走近她,而是和她保持一定距離。王國慧感動了一下,覺得老四的表現還可以。老四雖然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酒鬼,還沒有把自己變成人鬼,變成渾蛋,還不失人性和親情。有老四給她壯膽,她從芝麻地里站起來,接著撿芝麻苗子。

    6

    通過接二連三地吃藥,王國慧初步把自己膽囊里的石頭穩住了。雖說壓在她心上的石頭尚未落地,膽囊里的石頭總算老實了一些,不至疼得她心亂如麻。當然了,藥還要繼續吃,暫時不疼了也要吃。壓在王國慧心上的石頭,是兒子何新成沒有被評上三好學生的事。第二天吃過早飯,新成背上書包去上學,她顧不上下地繼續鋤芝麻苗子,就到學校找何懷山去了。學校在村子的西邊,一條排水溝把學校與住戶的民房隔開,使學校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建學校的地方原來是生產隊的菜園,面積挺大的菜園,菜園里每年都種黃瓜、茄子、豆角、辣椒、蘿卜、白菜等,分給社員們吃。生產隊解散后,村里沒有把這塊地零分,作為由村干部掌握的機動地留了下來。當時,村民們對村干部留機動地很有意見,他們不知道機動地的機是哪個機,以為是公雞或母雞的雞。雞動地,當是由雞來動。他們瞪大眼睛等著看,哪只有頭有臉的公雞或母雞來動這塊好地。他們認為,什么雞動地、狗動地,不過是干部們留下的一個小金庫,小金庫里的錢遲早會變成現金,流進干部們的腰包。還好,村干部沒有把這塊地變成宅基地,沒有建成村部,也沒有挖地燒磚,最終積水后變成魚塘,而是建成了學校。村里的小學校原來建在村子里邊,是由生產隊里飼養室改成的,原來的學校太破舊,也太小,容納不下越來越多的學生。他們從上邊申請到了一筆“希望工程”的款項,就建成了這所青磚紅瓦的新學校。學校里的學生不光是何趙莊本村的,鄰近兩個自然村的學生也在這個學校里上學。村民們從學校門前經過,聽見從學校里傳出的瑯瑯的讀書聲,或看見學生們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得到的的確是很有希望的感覺。比起以前菜園里的蔬菜瓜果來,學生娃子們更活躍,更可愛,也更有希望。

    來到三年級的教室門口,王國慧看見何懷山正站在教室前面的講臺上講課。講臺比教室的地面高出一兩尺的樣子,講臺前面擺有一張講桌,后面靠墻放的是黑板,黑板上寫著白色的粉筆字。何懷山一個人講,學生們在靜靜地聽。因何懷山站在講臺上,他的形象顯得比較高大。王國慧只往教室里看了一眼,趕緊退了回去。她突然有些緊張,像是踏入了一個禁地。她意識到自己心太急,來得太早了,應該等第一節課上完的時候再來。她怕何懷山看見她,那樣的話,就等于她干擾了老師講課和學生聽課。她還想起她上學時曾經有過遲到的時候,那一刻,在老師和同學們的注視之下,她就是這樣的緊張和尷尬。她不敢稍作停留,轉身向學校門外走去。

    然而,何懷山已經看見她了。在夏天,教室的門和窗都是敞開的,風可以吹進教室,知了的叫聲可以傳進教室。風吹進教室,教室里會涼快一些,空氣也會好一些。知了的叫聲雖高,因它的叫聲里沒有字眼,也不會影響到同學們上課。站在講臺上的何懷山,眼角的“廣角鏡頭”也許只往門外一瞥,就把王國慧看到了。他知道,王國慧一定是來找他,他還猜到了王國慧為什么事情找他。倘若是別的學生的家長來找他,他可以視而不見,而王國慧來找他,對他來說有些求之不得,他想視而不見都不行。于是他走下講臺,大跨步走出教室。他的學生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間中止講課,丟下同學們向教室外面走去。但老師就是老師,老師有自由,同學們沒有自由,同學們只能坐在座位上,等老師回來。

    嫂子請留步!何懷山一開口就文縐縐的,使用的是當教師的才使用的語言。他不像別人一樣把王國慧喊三嫂,他把一二三的三省略了,只喊嫂子。

    王國慧站下了,說:你接著上課吧。

    嫂子找我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不能耽誤你上課,等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再來。

    何懷山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說再有十分鐘就下課了,讓嫂子到辦公室等他一會兒吧。王國慧感覺到了自己的被動,渾身都有些不自在。這都是為了她的兒子何新成,要不是為了何新成能繼續當三好生,她絕不會來找何懷山。她來找何懷山,等于自找不自在,等于自己把自己放在被動的地位。怎么說呢?因為何懷山曾對她表白非常喜歡她,非常希望能跟她好一好。這樣說算是好聽的,如果說得不好聽一點,是何懷山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想和她私下里建立那種不正當的關系。借家訪的機會,在一個星期天,何懷山曾到她家里找過她。說了一會兒何新成在學校的表現情況,何懷山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她身上,何懷山說:嫂子你可能沒意識到,何趙莊這么多女人,數你長得最美,最出類拔萃。你的美無可挑剔,堪稱完美!何懷山說著,激動得臉都紅了,兩只眼睛在噌噌放光。王國慧說:何老師,你不要笑話我,我哪里有你說的那么好!何懷山說:從家訪的角度講,我是老師,從家族的關系上講,我是你的老弟呀!老弟跟嫂子說話,應該比較隨便,有什么就說什么,沒有那么多忌諱。我個人認為,國慧嫂子不僅相貌長得美,而且氣質也非常好。王國慧說:你的話我聽不懂,我不知道什么氣質不氣質。她最關心的還是何新成,何懷山向她承諾,說嫂子你放心,懷禮哥不在家,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有我在,孩子的學習就會一直好下去。對于何懷山這樣的承諾,王國慧記住了。雖說她不能完全贊同何懷山的說法,聽何懷山說話時不由得皺了一下眉,她還是禮貌性地說了一句謝謝。她的孩子只能是她的孩子,只能是她和何懷禮的孩子,和何懷山有什么關系呢?何懷山怎么能說是他的孩子呢?她只能把前來家訪的何老師的話當成習慣性的說法,一般性的表態,甚至當成客套話,一聽就完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在隨后的一個下雨天,新成在學校里上學,何懷山一個人打著雨傘到王國慧家里來了。王國慧一見何懷山,以為何新成在學校出了什么事,何懷山跟她通報情況來了。王國慧就是這樣,只要一看到何新成的老師,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何新成。何新成在她心目中占據著中心位置。她想到的不是何新成有什么好事,老是不由自主地往不好的方面想。一般來說,老師都是報憂不報喜。一旦有老師登門,當家長的都難免緊張。見何懷山打著雨傘來找她,她趕緊站起來,問聲何老師來了,不由得看何老師的臉色。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在何懷山來之前,她正在為兒子拆一件毛衣。兒子長個兒了,毛衣變小了,她要把毛衣拆掉,加些新毛線,天涼前重新為兒子織一件毛衣。她一邊拆毛衣,一邊把拆下的毛線纏成線團。起身時,她把拆了一半的毛衣和線團往桌上放,毛衣放到了桌面上,滾圓的線團卻從外沿滾了下來。線團不是掉在地上就完了,它連著彈跳了好幾下,一頭鉆到桌子下面去了。它的頭在桌子下面,長長的尾巴還拖在桌面上。想把線團撿起來,人必須彎腰鉆到桌子底下。如果只拉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只會越拉越長。王國慧沒有撿線團,讓線團暫時在桌子底下待著。何懷山收起雨傘,把雨傘豎著倚門框放在門口一側,說下兩節沒有他的課,他來看看嫂子,跟嫂子說說話。又說這場雨下得不錯,能夠起到緩解旱情的作用。王國慧看見,何懷山打來的雨傘是花的,傘柄下面有彎彎的手柄,頂端露出一截閃著金屬光亮的傘尖。傘上的雨水順著傘尖流下來,在地上流出一道水痕。王國慧聽出來了,何懷山不是為何新成的事而來,表明何新成在學校里沒犯什么事。何懷山是沖她而來,是沖著她的所謂相貌和氣質而來,也是一個男性沖著一個女性而來,這就有些麻煩。王國慧認為,盡管何懷山下面兩節沒有課,他也不應該離開學校。因為學校是他的崗位,別的老師上課期間,他也應該堅守自己的崗位,擅自離開崗位外出是不對的。王國慧不會指出何懷山的不對,何懷山是她兒子何新成的老師,不管在什么時候,她都不會忘記對兒子老師的尊重,更不敢對兒子的老師有半點兒得罪。她讓何懷山坐,用茶杯給何懷山倒了茶。他們這里沒有用茶葉泡茶的習慣,涼水是水,把涼水燒開就是茶。喝涼水是喝水,喝白開水就算喝茶。何懷山把茶杯捧在手里問王國慧:我懷禮哥多長時間沒回來了?王國慧說:好幾個月了吧,我也記不準。何懷山說:你們夫妻這樣長期分居,我覺得特別不人道。你一個人在家,是不是覺得很寂寞?王國慧否認了自己寂寞,她說什么寂寞不寂寞,她一個人在家習慣了,一點兒都不覺得難受。她還說,像寂寞這樣的文辭,是讀書人才說的話,她只是一個農民,出門打牛腿,進家喂豬嘴,哪里配說什么寂寞不寂寞。再說了,有兒子何新成在家陪著她,何新成的心就夠她操的了,她哪里還有什么閑心!何懷山不同意王國慧的說法,他說:兒子是兒子,你是你,你和兒子分屬不同的生命個體,你不能代替兒子,兒子也不能代替你。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應該學會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不能太保守。人家的思想都解放了,生命都開放了,咱們的思想也應該解放解放。王國慧說:你的學問這么大,都把我說蒙了,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何懷山說:國慧嫂子,我知道你聰明得很,你什么都懂。嫂子答應我吧,咱倆一塊兒解放如何!雨還在下,似乎比剛才下得還大一些。雨有一定的隔離性,在下雨天,人們一般不出門,也不走動。別看王國慧家的院子大門和堂屋門都開著,除了何懷山,這會兒不會有別人到她家里來。這樣一來,雨水隔開的就不是外面和王國慧一個人,而是外面和王國慧、何懷山兩個人。雖說沒有關門,跟關上了門也差不多。這種處境是一種自然的處境,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然的安排。然而自然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里面往往包含著沖動,還有危險的成分。何懷山的話像雨水,雨水瓢潑一樣澆在王國慧身上,已經把王國慧的衣服澆得貼在了身上。何懷山的話像波浪,波浪帶著沖擊般的力量,一波一波沖擊著王國慧的身體,還有內心,王國慧,她,她她她,快要頂不住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年輕女人,說她是少婦也可以。身體為她指出了一個方向,順著方向,她想到了里間屋,想到了里間屋的大床。此時與她相對而坐的何懷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已站了起來。何懷山的目光是熱烈的,也是溫柔的,像是已為下一步熱烈而溫柔的行動做好了準備。說實在話,王國慧對何懷山的印象不壞,何懷山不光人長得干凈,還有一身的文氣。這樣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在農村并不多見。在這樣的時刻,倘若王國慧也站起來,一種新的局面有可能出現,為他們共同的未來拉開序幕。然而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王國慧想到了她的兒子何新成,想到了兒子的未來、兒子的前程。是的,她想到的不是她的丈夫何懷禮,的確是她的兒子何新成。她不是為丈夫保守什么,主要還是為兒子負責,她給自己的身份定位還是一位家長。她沒有迎合何懷山,沒有站立起來。她沒有把何懷山叫懷山,還是把何懷山叫何老師。她說:何老師,不管怎么說,你是何新成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我們一定好好向老師學習。王國慧接著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對何懷山的起身來了一個順水推舟,一下子把何懷山的念頭打消了,并把何懷山推遠了。她說:何老師你要走嗎?那我就不留你了。何懷山愣了一下,很快清醒過來,目光也暗淡下來。他領教了王國慧的理性,同時領教了王國慧內心的強大。好在他丟失的只是一些想法和熱情,并沒有丟面子。他自我否定似的搖了搖頭說:你忙吧,我走呀!王國慧說:地濕路滑,何老師慢點兒走。雨還在下,何懷山沒有再說話,他撐開雨傘,走了。

    從那以后,何懷山再沒有去過王國慧家。

    地點轉移到何懷山的辦公室。什么事兒,說吧。何懷山對王國慧說。

    我想問問你們班今年評三好的事。王國慧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

    何懷山反問王國慧:何新成回家怎么跟你說的?

    何新成說,今年的三好學生是同學們通過投票選出來的。

    沒錯兒,這是上級教育部門的要求,必須經過班級全體同學民主投票產生。投票之后,由班干部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唱票,并由另一個班干部在黑板上為得到選票的同學畫正字,誰得到的筆畫越多,誰就當選。

    何新成得了多少票?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學校規定要為同學們保密。何懷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趙和平的學習那么差,他怎么能當三好生呢?

    今年以來,趙和平的學習有所進步??赡苁峭瑢W們看到了他的進步,就把票投給了他。

    現在的好多人都是勢利眼,連一些小孩子也受大人勢利眼的影響,跟大人一樣見風使舵。他們是不是因為知道趙和平的爺爺是村里的支書,就把票投給了趙和平。

    何懷山把辦公室里別的老師看了一下,說:作為學生家長,每個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當三好生,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話恐怕不能這樣說,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這樣說顯然有失偏頗。我建議這話到此為止,到外面不要再說了。

    王國慧還能說什么呢?她想說我看你就是個勢利眼!但這話萬萬說不得,她要是說了,面子上過不去的何懷山說不定會跟她吵起來。兩人若吵起來,別的老師就會看笑話。老師看了笑話不算完,那些猴子一樣的學生娃子聽見有人吵架也會過來圍觀,其中包括她的兒子何新成,那就不好了。一吵架,難免使大聲。一使大聲,她難免生氣。一生氣,難免波及她的膽,觸動膽囊里潛伏的石頭,她的膽又會疼。吃藥之后,她的膽疼剛好一點,不能再惹它。罷罷罷,不說就不說吧。她不但沒和何懷山吵架,態度還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向何懷山老師表示了道歉:對不起,我說得不對的地方,請何老師原諒!道歉之后,她還微笑了一下。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卻是那么的優雅,那么的嫵媚,那么的富有魅力,把為人師表的何懷山幾乎看傻了。還沒等何懷山想好如何應對,王國慧已轉身離去。

    7

    從學校出來后,王國慧沒有回家,到村里公爹何慶國住的地方找公爹去了。何新成沒能評上三好生,她要把這個情況跟公爹說一說。她要利用公爹當村主任的權力,對何懷山施加影響,把何懷山小子的頭皮捏一捏。據王國慧所知,何懷山高考落榜后,不愿見人,不愿說話,走路低著頭,看地不看天,情緒非常低落。還是公爹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改變他的生活,把他推薦到學校當上了民辦教師。公爹不但以前對何懷山有恩,可以說何懷山今后的前程和命運也是在公爹手里掌握著,何懷山不敢不聽公爹的話。同時,她要給何懷山上點兒眼藥,在公爹面前告何懷山一狀。公爹姓何,何懷山姓何,何新成也姓何,姓何的本是同根同族,跟一家人差不多,何懷山怎么能把胳膊肘子往外拐,眼看著把三好生評給姓趙的外姓人呢!是不是因為村支書是村里的第一把手,地位比村主任高,權力比村主任大,何懷山就去抱村支書的大粗腿,轉向投靠村支書呢?告狀僅限于此,何懷山想打她的主意,她不會向公爹透漏半句。有些事兒是不能說的,不說不是事兒,一說就成了事兒。你說的是一粒芝麻,到了別人那里,芝麻就可能發芽兒,長棵子,開花兒。她連一粒芝麻都不會說出來。她不是替何懷山保密,而是替自己保密。她不是尊重何懷山,而是尊重自己。自重人重,自輕人輕,自輕自賤都是自找的。她認為,何懷山在為人方面就不那么自重,而且心胸狹窄,有小家子氣。憑她的經驗判斷,班里評三好生,起主導作用的還是班主任老師,班主任傾向誰,同學們就會評誰。什么民主評選,不過是一個說辭,那是糊弄人的。如果說學生娃子是民,做主的只能是老師。如果說學生娃子是木偶,班主任老師才是木偶背后的牽線人。何新成之所以沒評上三好,并不是因為何新成沒達到三好的標準,原因不在孩子,在大人,不在學生,在家長,在于她王國慧沒有答應何懷山的要求。不難設想,何懷山在一個下雨天登門去找她,是處心積慮的,是鼓足了勇氣的,也是滿懷希望的。結果,她讓何懷山失望了。何懷山一失望,難免生氣,賭氣。何懷山無法對她撒氣,就把氣轉嫁到她的兒子何新成身上,沒讓何新成當三好生。說白了,何懷山針對的是她,是借機給她點兒顏色看,拿她一把,目的還是逼她就范。反過來想,那天她要是答應了何懷山的要求,跟何懷山“一塊兒解放”,不知道何懷山有多高興呢,亦不知何懷山在她面前有多乖呢!可以肯定地說,她一點兒心都不用操,何懷山就會乖乖地把三好生評給何新成。不過,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別的事情,說不定還可以商量。就是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商量和妥協的余地,她絕不會拿自己像生命一樣的名譽和別人做交易。

    公爹和婆婆老兩口住在村里一個水塘邊,只有兩間草房。公爹先后幫助五個兒子蓋了房子,成了家,他和婆婆卻住在這樣最小最舊的房子里。公爹歷來的觀點是為孩子而活,只要孩子們的日子過得好,就什么都齊了,至于他住得如何,吃得如何,穿得如何,一切都不重要。雖說公爹不識字,但公爹知情識理,說話辦事一般不掉底子。公爹搖耬撒種,樣樣精通,更是一位好莊稼把式。公爹當過生產隊長、大隊隊長,現在又當上了村主任。王國慧來到公爹家,見公爹正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和村里管計劃生育的女專干李照平說話。公爹嘴上吸著煙,李照平嘴上也叼著煙。李照平煙癮不小,把紅嘴唇都快吸成了黑嘴唇。王國慧對李照平的印象不是很好,因為李照平的褲腰帶缺少把門的,跟村里的多個男人亂搞。她自己只生了一個女兒就不生了,在計劃生育方面做得是不錯,但在那個事情上,她連一點兒計劃都沒有,是亂來,胡來,幾乎是自由狀態。她知道王國慧對她印象不好,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她,她反而對王國慧印象很好,每次看見王國慧,都顯得格外熱情。一看見王國慧走過來,她馬上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滿臉含笑地叫著國慧,跟王國慧打招呼。在大面上,王國慧不會跟李照平過不去,她把李照平叫成李專干,說李專干忙著呢!

    李照平說:成天價瞎忙,也忙不出啥成果。農村的婦女都不自覺,跟她們磨破嘴皮子都沒用,該生還是生。在咱們行政村,你在計劃生育方面的表現是最自覺的,大家如果都向你學習就好了。

    王國慧說: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兒,我正打算再要一個呢!

    可以可以,在農村生兩個孩子是允許的,一個嫌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

    公爹插進話來,問國慧有事嗎?在農村,當公爹的直接叫兒媳名字的還不多,由于王國慧的一再糾正,公爹才直呼其名。剛嫁過來時,公爹把王國慧叫成老三家。生了孩子之后,公爹把她叫成新成他媽。不管是老三家,還是新成他媽,王國慧都不愛聽,不愛答應。她認為,這樣的叫法是封建主義的殘余還在起作用,是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在作怪,是無視她的存在,把她當成了她丈夫和她兒子的附庸。一開始,她讓公爹直接叫她的名字,并沒有引起公爹的重視。當公爹又一次把她叫成“新成他媽”時,王國慧撂下臉子,拒絕答應。她鄭重地、一字一句地對公爹說:我說過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王,叫王國慧。國是國家的國,慧是智慧的慧。從那以后,公爹才記住了,才像村里別的人那樣把老三媳婦王國慧叫成國慧。

    王國慧說:有點事兒。說了有點事兒,王國慧卻不馬上說什么事兒,問:娘呢?

    她下地放羊去了。

    下地放放羊好,放羊也是放自己,權當活動活動身體,比成天待在家里強。

    她生來就是個勞碌命,手里一會兒不抓撓點兒東西,她就不得勁,就著急。

    王國慧之所以沒有開門見山把事兒說出來,是不想讓李照平聽見她所說的內容。她想,李照平應該懂事兒,她既然說了“有點兒事”,李照平就應該回避,就應該離開。因為她是公爹的兒媳,她跟公爹說的只能是家務事兒,不是公務事兒。李照平作為一個外人,在人家家里聽人家說家務事兒不合適。為了讓李照平明白她的意思,她看了李照平一眼,意思是走你的吧!

    不料李照平一點事兒都不懂,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在小板凳上坐下了。李照平嘴上的一根煙還沒吸完,在繼續把煙霧往肚子里吸。據王國慧所知,李照平曾經是城里人。有一段時間,李照平的丈夫小趙拉著曲胡到城里賣唱,李照平見小趙拉弦子拉得好,唱得也動人,就有些著迷,小趙拉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等小趙唱了一圈回到家,她仍執迷不醒,竟跟著小趙來到了何趙莊,并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堅決要求嫁給小趙。嫁給小趙后,村里干部聽說她念過高中,文化程度不低,就安排她當了專管計劃生育的干部。而她丈夫小趙不再拉弦子賣唱,到城里打工賣力氣去了。人們通常認為,城里人見多識廣,會比農村人聰明一些。從李照平的實際情況看,她并不聰明。因為她不聰明,就顯得沒眼色,不懂事兒??磥砣寺斆鞑宦斆?,并不在于生在什么地方,長在什么地方。農村有傻瓜,也有聰明人。城里有聰明人,也有傻瓜。農村的聰明人都是千方百計向城里跑,而從城里往農村跑的算是什么人呢,恐怕大家心里都明白。李照平坐下不走,王國慧也不好意思把她趕走,李照平畢竟不像那個把孩子生在尿罐子里的傻女人,她還得給李照平留點面子。王國慧也在一個小板凳上坐下來,對公爹說:學校今年的三好生評出來了,何懷山當班主任的那個班,沒把三好生評給你孫子何新成。在一年級、二年級,新成都是三好生,到了三年級,沒有新成的份了。

    那是怎么回事兒?新成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嗎?

    學習成績很好的沒評上,學習成績不怎么樣的倒是評上了,誰知道怎么回事兒!

    誰家的孩子評上了?

    還能評誰,趙長明趙支書家的孫子趙和平唄!

    公爹噢了一下,不說話了。

    這時李照平提供了一個信息,這個意外得來的信息一下子引起了王國慧的注意,她慶幸沒有把李照平趕走,要是把李照平趕走了,這樣重要的信息她就得不到了。李照平說:這個事兒我知道,因為我女兒也在何懷山那個班。我聽我女兒說,在評選三好生投票之前,趙和平私下里活動,拉選票,說誰要是投了他的票,他就給誰一塊巧克力。他給了我女兒一塊巧克力,啃吃嘴的東西就投了他一票。

    聽李照平這么一說,王國慧像是看到了事情的轉機,難免有些興奮,還有些激動,她說:你看看你看看,現在的社會不得了,小孩子這么大一點兒,就會搞不正之風,就會拉選票,長大了不把何趙莊搞得天翻地覆才怪!

    王國慧的這番話,對公爹來說是敏感的。多少年來,何趙兩大姓氏的人明爭暗斗,一直存在著競爭關系。何姓的人認為,何趙莊何趙莊,是何在前,趙在后。既然何姓排在前,何趙莊行政村的第一把手也應該由姓何的人當?,F在由姓趙的人當支書,由何姓的人當村主任,姓何的人心里都有些不平。王國慧不怕公爹敏感,而是怕公爹不敏感,或者她就要往公爹的敏感處說,刺激一下公爹的神經。

    公爹的眉頭皺起來了,說:還有這樣的事,真是想不到!公爹沒有指責趙和平,他知道李照平是趙家的兒媳,和趙家人睡的是一個床,屬于趙長明的嫡系。他還知道,李照平和趙長明的關系不是一般的關系,是腿與腿之間的關系,是黑腿和白腿之間的關系,是毛毛腿與光腿之間的關系。雖說趙長明比李照平長一輩,李照平是趙長明的侄媳婦,李照平應該喊趙長明叔,但他們早就把倫理的界限打破了,把輩分不同的深溝填平了,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要是對趙長明的孫子有所指責,李照平很快就會匯報到趙長明那里去。李照平可以派趙和平的不是,他不能隨著李照平的話說,說多了容易把事情鬧大,不利于事情的解決。他眼睛向內,采取的是自家打自家孩子的辦法,批評何懷山說:懷山這孩子,怎么這么糊涂呢!我看他平常說話辦事挺妥當的,怎么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呢!

    王國慧說:新成要是能連續當三好生,上中學的時候學校就可保送他,要是三好生中斷了,能不能保送就很難說。

    公爹要王國慧別著急,他隨后找何懷山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王國慧說,她不能不著急,要是三好生的名單確定下來,由學校上報到鎮里,想糾正都來不及了。

    何慶國很喜歡自己的孫子何新成,他當然希望孫子年年都是三好,一級一級往上升,一直升到大學里去,成為一名大學生。他有五個兒子,連一個上大學的都沒有。人說五子登科,他倒是有五子,哪個兒子都沒能登科。他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輩身上,希望從孫子輩開始,他們何家能出大學生。從目前的苗頭看,三兒子家的何新成學習最好,將來最有可能成為何家的第一名大學生。同時,在培養下一代的事情上,五個兒媳當中,何慶國對三兒媳王國慧最滿意。樹由根生,兒由母生,有什么樣的根,就會生出什么樣的樹,有什么樣的母親,就會生出什么樣的兒子。母親是龍,生出的兒子才會是龍,母親是魚,生出的兒子只能是魚。他對王國慧說:這樣吧,你去跟何懷山說一下,叫他馬上到我這里來一趟。

    王國慧說:我不去跟他說,我不愿意看見他,一看見他我就生氣。她沒有跟公爹說明,她剛從何懷山那里回來。她更沒有對公爹說,何懷山卷了她的面子,把她懟了回來。

    李照平積極請纓,說我去吧,我去把何懷山喊過來!

    何慶國像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答應李照平的要求,說:你們都不用管了,我現在要去一下村委會。

    王國慧沒有坐等事情的轉變,沒有坐等兒子從學校給她帶回好消息,為了讓兒子何新成盡快回到三好學生行列,她還在繼續努力。這天吃過晚飯,王國慧到何懷山家里去了。她不是空著手去的,給何懷山一家三口每人都帶了禮物。她給何懷山帶的是一瓶白酒,給何懷山的妻子施燦英帶的是一條彈力健美褲,給何懷山的女兒帶的是棒棒糖。去別人家,求別人辦事,王國慧深諳必須帶禮物的道理。禮物禮物,禮和物是連在一起的,任何禮儀都帶有物質性,沒有物質就構不成禮儀。如果不懂這個道理,空著手去人家,你求人家辦的事就不會落實,只能落空。還有一條,只有何懷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絕不會到何懷山家里去,必須趁何懷山的妻子在家的時候,她才會登門。這樣做,不光是為了避嫌,為了避免引起何懷山的誤會,她的主要目的是,還要調動和利用一下施燦英的力量,讓施燦英幫助她做何懷山的工作。這樣的辦法,往往被說成是利用枕頭風的力量。枕頭風自有它的力量在,誰都不敢小看。枕頭風不是自然風,它有時比自然風還要強勁,還要神奇。枕頭風不分東南西北風,風向不是很明確,有時更像是旋風。正是因為它的性質像旋風,才更容易使被吹風者暈頭轉向。無數事實證明,許多生活和歷史,都是因為枕頭風的吹拂而創造,而改變。

    施燦英對王國慧的到來,那是相當熱情,相當歡迎,笑得比太陽還燦爛。如果把她的笑容比喻成一朵盛開的花,她寧可把花摘下來,雙手捧著獻給王國慧。她之所以對王國慧如此歡迎,不僅在于王國慧有文化,長得好,也不僅在于王國慧家的經濟條件不錯,手上有禮物,還在于王國慧是一位工人家屬。她聽一些婦女說過,過不了多久,王國慧就要帶著孩子搬到礦上去。礦上是什么?在農村人的眼里,礦上就是城市,到了礦上,就是到了城市,身份就從農村人變成了城里人。這不能不讓進城無望的施燦英對王國慧心生羨慕,并對王國慧高看一眼。她說:三嫂你看你,咱妯娌,咱姐妹,咱那個——你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干什么!

    送禮送到前頭,也送到明處,王國慧把帶來的禮物一一交給施燦英。她先拿出的是健美褲,對施燦英說:你長著兩條大長腿,最適合穿這種健美褲,穿上健美褲,你的腿會更美!

    施燦英說:三嫂的腿比我的腿還長,你留著自己穿吧!

    王國慧說:我給你,你就穿,你跟我還客氣什么!話說給知人,飯舍給饑人,好衣還得有好人穿。有人長得像石磙,要腰沒腰,要腿沒腿,想穿我還不送給她呢!

    好好好,我接著。三嫂一說話,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

    王國慧一來,施燦英兩三歲的女兒就過來了,兩只眼睛巴巴的,一直看著王國慧。施燦英要她女兒向新成學習,不要把她叫娘,也把她叫媽。小女兒說:媽媽,我也要穿健美褲!說著,拽住健美褲的一條腿,從媽媽手里把健美褲往下拽。健美褲帶有伸縮性,看著不太長,一拽就長了。

    施燦英不松手,讓女兒松手,說別瞎拽,等你的腿啥時候長長了,媽媽再給你穿。

    第三章 從農民轉變成非農民

    8

    王國慧面臨她人生中的一個轉變,這個轉變堪稱是一個重要轉變,也是一個重大轉變。以前她已經有過兩次轉變。第一次,她從王大莊嫁到何趙莊,從一個閨女變成了媳婦。第二次,她生下兒子新成,從一個媳婦轉變成一個母親。這兩次轉變,關乎一個人生命的演進,也不能說不重大。但在王國慧看來,比起前兩次轉變,這第三次轉變,來得更徹底,更隆重,更重大,也更符合她的愿望。如果前兩次轉變是生命的自然過程,第三次轉變是在自然過程的同時,又增加了社會過程。前兩次只說轉變就可以了,第三次轉變的變字后面恐怕還要加一個遷字,是遷移的遷,遷徙的遷,變遷的遷。

    過了夏天到秋天,王國慧先后收完了她責任田里的豆子、芝麻、玉米和紅薯等,把土地細細整理過后,又播種了小麥。麥種入土,一冬天都不用管它,當年的農活算是告一段落。當麥子冒出針尖一樣的黃芽,當辛勤忙碌了將近一年的王國慧剛要松一口氣,她的丈夫何懷禮從礦上回家來了。丈夫一進家,就給她帶回了好消息。好消息暫且不表,丈夫一放下行李,就要關門,就要下種。王國慧種過地了,他也要種地,王國慧就是他的地。他嫌一個孩子太少了,還想再要一個孩子,女孩兒男孩兒都行。他上次回來“種地”沒能成功,這次爭取有所收成。當丈夫提出做那件事時,王國慧臉上紅了一下,沒有拒絕,但她說:晚上吧。

    不,就現在。都快憋死我了!

    白天不好,晚上再好好地……

    白天很好,白天看得清,我就喜歡白天干。白天先加個班,晚上再來正式的。

    看把你急得,男人就是沒出息。

    要擱以前,王國慧不會在白天答應丈夫的要求。她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知道害羞。既然知道害羞,在做害羞的事時,就得背著人,也背著天。要是白天做,老天爺還睜著眼,就等于沒背天。若是讓老天爺看見,老天爺會不高興。老天爺一不高興,就沒人的好果子吃。丈夫曾在白天提過要求,王國慧從沒答應過。人都有讓步的時候,這一次王國慧也做出了讓步。她之所以讓步,一是她沉浸在丈夫帶給她的好消息中,還沒有回過神來;二是能有下一步的重大轉變,都是丈夫給她和孩子帶來的,她對丈夫心懷感激;三是丈夫長時間不在家,她也覺得壓抑,丈夫回來,她也需要把欲望釋放一下。盡管如此,他們仍不失理性,沒亂陣腳,行事之前,她把院子的大門關上了,插上了,把堂屋的門也關上了。行事過程中,丈夫一高興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差點兒把王國慧惹翻,王國慧差點兒把丈夫推開。丈夫說:現在大家都在開放搞活,你長得這么好看,有人搞過你嗎?

    放屁,你再胡說我就生氣了!

    我是跟你說笑話呢,我還不知道我老婆嗎?我的好老婆屬于我一個人,誰都不能動我老婆一指頭。丈夫把王國慧摟得緊緊的,絕不允許老婆在半道與他相脫離,并加快了速度。老婆越是讓他慢點兒,不要著急,他的馬力開得越足,速度加得越快。結果,在他說了一句“完了”之后,他暴了粗口,罵了人,說太快了,一點兒都不過癮。

    你從來都沒有夠,哪有過癮的時候。還是怨你自己,老是急吼吼的,不能控制節奏。

    節奏,這說法太好了!下次我一定控制好節奏。

    解決了問題,王國慧打開了院子和堂屋的門,兩口子才靜下心,繼續討論丈夫帶回的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呢?王國慧和兒子何新成的戶口要從農業戶口轉成非農業戶口,從農民轉成非農民。也就是說,王國慧和何新成不在農村住了,要搬到礦上去住,王國慧從此不再是農民,要變成和丈夫一樣的礦上人。丈夫解釋說,這是全國煤礦的一項政策,礦工在井下干夠一定的年限,他們的老婆孩子就可以把戶口遷到礦上,就可以解決礦工和家人長期兩地分居的問題。這項政策的名字簡稱農轉非。

    農轉非,這樣的說法盡管有些生硬,有些拗口,盡管沒有說成從農村戶口轉成城鎮戶口,從農民轉成市民,王國慧一聽還是高興壞了。開天辟地第一回,這樣天大的好事,她過去想都不敢想??!

    王國慧當年找對象時,明確制定了三條標準。她聽人說過,男怕選錯行,女怕找錯郎。這樣的話她一聽就牢牢記住了,并深深理解了其中的含義。以我為主和主體意識的確立,不但使她確定了找對象的標準,還按照標準逐條對照,不合標準的絕對不予考慮。第一個標準是文化標準,也是智力標準,她希望對方的學歷和她對等,當然高一些更好。第二是健康和身高的標準,她希望對方身體健康,身高一定要比她高一些。男的嘛,如果比她低,那就說不過去了。第三個標準比較高,她希望找一個有工作的人。農民在地里打土坷垃,不算有工作。在外面當工人,或者當老師,才算有工作。王大莊有三個人在外地工作,兩個當老師,一個當工人。因為有工作,就有工資。有了工資,他們就可以給家里人買東西。他們的老婆腳上穿洋襪子,洗臉用胰子,搽臉用香脂。和她們錯身走過,她們臉上的香氣呼地一下子撲人一身。既然男人在城里,她們有時會去探親。等她們探親回來,走路的步調變了,說話的腔調變了,好像她們也變成了半個城里人??偟膩碚f,有人在城里工作,家屬的生活和地位都會提高一個檔次,明顯優越一些。王國慧愿意找有工作的人,經濟條件上的考慮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她是想借光到城里走一走,看一看,長點兒在農村長不出來的見識??墒?,要找到符合這三條標準的對象談何容易!別人給她介紹一個,又介紹一個,往往是前兩個標準符合了,后一個標準卻達不到。王國慧堅持著,絕不降低標準,一點兒都不湊合。她的眼高和挑剔,使得給她介紹過對象的人有了看法,有了微詞,他們私下里說,都別給她介紹對象了,把她掛起來,晾著她!有那么一段時間,果然沒有人再給她介紹對象。俗話說,閨女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是冤仇。這話雖說有些夸張,有些慫恿父母把閨女往外攆的意思,但內里自有其亙古不變的道理,尊重的是鐵一樣的自然規律。于是,娘行動起來,爹也行動起來,他們四面出擊,八面探尋,千方百計為閨女找婆家。這么好的閨女,他們不信找不到合適的人家。世上有難事,同時也有不怕困難的人,這種人被稱為有心人。無疑,王國慧的父母都是百折不撓的有心人。經過他們的苦苦尋覓,王國慧的爹終于在何趙莊打聽到一個有工作的人,那就是大隊長的三兒子何懷禮。爹趕快托人為自己的閨女說媒,媒一說就成了。二人結婚后,王國慧的打算是,過個一兩年,她就到何懷禮所在的礦去看看。不料他們的新婚蜜月剛過了一半,吃“蜜”吃得正饞的何懷禮就把她帶到礦上去了,他們的蜜月等于在農村過了一半,到礦上又過了一半。何懷禮所在的礦叫金泉礦,金泉礦雖說不在陽貝市的市中心,離市中心偏東一點,也算在市里。據說陽貝市因煤而興,因煤而擴,被稱為煤城。也就是說,何懷禮既是在煤礦工作,也是在城市工作。土生土長,長到二十多歲的王國慧,可是第一次進城??!在與何懷禮共度后半個蜜月期間,何懷禮帶她看高樓,進公園,吃美食,逛商店,看電影,聽大戲,使她第一次領略到城市的魅力。什么是城市,城市意味著高樓大廈、權力金錢、轎車美女、燈紅酒綠、烈火烹油、花團錦簇等等等等,一切優越和繁華。城市如此之好,王國慧并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她會遷到城里來。她只是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在城里有工作的男人,通過男人總算和城市有了聯系,并能夠以家屬探親的名義,接長不短地到城里走走,這就很不錯了,已使她感到滿足。生了孩子后,她又帶著孩子到金泉礦去過兩次,去去就回來了,沒有在礦上久住。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一聲鑼響,農村人仿佛突然間扎上了翅膀,紛紛以打工的名義向城里飛去。好比城市是一棵大樹,大樹上才有高枝、繁枝,枝頭上才結滿了果子,他們也要到城里摘點兒果子吃。村里人這個走了,那個走了,幾乎每天都有人外出的消息。聽說有人去了廣州,有人去了上海,還有的人去了北京,去了新疆。這時王國慧仍沒有動心。她不但自己沒有進城的念頭,還對農村人亂走有些看不慣,給出的結論是亂套。王國慧向往城市,不等于她的觀念不傳統,不保守。她知道城鄉之間有差別,她并不反對差別,愿意承認差別的存在。要是沒有差別,還叫什么城市和農村呢!城里的果子是多一些,但那是屬于城里人的,如果農村人都跑到城里摘果子,等于跟城里人搶果子,農村人多摘一個,城里人就得少吃一個。中國的農村人總是比城里人多,如果農村人都跑到城里去摘果子,那城里人吃什么呢?她丈夫何懷禮也是城里人,何懷禮吃什么呢?應該說這是王國慧的一個私心,看到別人紛紛進城打工,她心里的不平衡也在這里。試想想,如果把進城變得像進莊稼地一樣容易,她作為城里人家屬的優越性就被淹沒了,被人高看一眼的地位就不再明顯。如果農村人都裝了一肚子城里人的故事,她再從城里探親回來,村里人就不會再稀罕她,不會圍著她讓她講這講那。如果農村人也穿上了城里人才穿的衣裳,不管她再穿什么新鮮的衣裳,也不會引起村里娘們兒的注意。曾一度,王國慧有些落寞,有些看不透形勢,不知道眼前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有人勸過她,還不帶著孩子到礦上找何懷禮去,老待在農村干什么!王國慧對這樣的勸說很是抵觸,她高調宣稱:我哪兒都不去,我看農村挺好的!可是但是然而,煤礦有了新政策,可以把她和兒子的戶口遷到礦上去。你看你看,這是怎么說的?這就叫有福之人自有福氣送上門,這就叫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得到好消息的王國慧重新振奮起來,舊的平衡打破了,她建立起了新的平衡。在她看來,別人不管到哪個城市打工,都是打工的身份,都是城里的過客,城里的流民。而她王國慧和兒子何新成呢,將帶著戶口進城,一進城就變成城里人的身份,身份就固定下來,并可能一直流傳下去。這使她的優越性再次凸顯,地位再次提高??珊檬聛淼锰涂傋屓擞行┎淮蟾蚁嘈?,王國慧讓丈夫再把好事確認一下,她不問這是真的嗎,而是問:我和新成往礦上遷戶口,還用給領導送禮嗎?

    不用。

    還用花錢嗎?

    花什么錢,也不用。

    現在都興花錢辦事,不是說不花錢不送禮就辦不成事嘛!

    因為這是王八的屁股。

    什么又是王八,又是屁股,王國慧以為丈夫又在說粗話,說:你說什么呢!

    連王八的屁股都不懂,看來你也有不懂的地方。王八是龜,屁股是腚,龜腚(規定),懂了吧?

    王國慧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丈夫的話意。丈夫跟她轉,她也跟丈夫轉,說:你少跟我裝鴨子!

    不要胡說,你知道鴨是什么意思嗎?

    鴨子走路一崴一崴,跩得很。

    完了,我老婆跟不上形勢了。你不知道鴨是什么意思,總該知道雞是什么意思吧?

    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少跟我玩那些花花點子!

    不知道沒關系,只要肯學習就行,晚上我給你講講。何懷禮讓王國慧把他帶回來的食品拿出來一些,他去看看父母。他帶回的有蜂蜜蛋糕、桃酥還有橘子罐頭。

    王國慧說:這些東西其實不用從外邊往回帶,咱們這里都可以買到。

    那不行,外邊的東西有外邊東西的意義,在咱們這里買的東西能代表外邊東西的意義嗎?我聽說,咱們這里街上賣的油條都是地溝油炸出來的,那還能吃嗎?

    行啊,張口意義,閉口意義,我們家新成他爸長學問了。王國慧對丈夫交代說:我和新成往礦上遷戶口的事,最好先不要跟新成的爺爺奶奶說。

    為什么?

    新成的爺爺奶奶一知道,村里的人都會知道。村里人一知道,跟鍋滾了一樣,就按不住了。

    我覺得你的想法挺奇怪的,咱們走的是國家的政策,是光明正大的事,為什么要捂著蓋著呢?

    不是捂著蓋著,我的意思是,干啥事都得存住氣。蒸饃的話,只有存住氣,才能把饃蒸熟。等把饃徹底蒸熟了,再掀鍋也不晚。鍋蓋掀早了不好。

    你到底怕什么呢?

    說不上怕,我只是有點擔心,擔心別人忌妒咱。

    誰想忌妒,就讓誰忌妒去,那我就不管了。怎么,因為別人忌妒,我就不把老婆孩子的戶口往礦上遷了?那是不可能的!老鼠不要忌妒喜鵲能在天上飛,誰讓你老鼠不長一對會飛的翅膀呢!

    還有我自己。你猛一說讓我和新成搬到礦上去生活,我也感到有些突然,思想上一點兒準備都沒有,我思想上也得準備準備。

    何懷禮看著王國慧好看的面容,笑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笑得有點兒遠,有點兒壞,說:咱倆剛結婚的時候,你也說突然,也說思想上沒準備,結果怎么樣,一進去小橋流水,鳥語花香,啥都有了。

    王國慧的臉不禁紅了一下,說有個屁,我發現你學壞了,你現在說話怎么跟老騷胡一樣呢,一張嘴滿嘴騷氣。好了,趕快去吧!

    何懷禮一走,王國慧也騎上自行車,到集上去了。她知道,何懷禮一回來,就會有人來家里跟何懷禮說話。一有人到家里來,何懷禮就會留人家喝酒。喝酒沒有菜不行,她得去集上買幾樣菜回來。

    9

    跟王國慧預計的一樣,關于她和兒子農轉非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傳開。何懷禮去看父母還沒回來,消息已傳得到處都是。消息長的不是腿,是翅膀,消息會飛。消息駕馭的是空氣,哪里有空氣,消息就會飛到哪里。消息還是水,接受消息的人是火,眾人把火一燒,就把消息之水燒滾了,滾得咕嘟咕嘟亂冒泡兒。

    老四何懷智來了。老四手里握著茶杯,茶杯里還是酒。他一進院子的大門就大聲喊:三嫂,三嫂,我聽說你要走!

    王國慧正在灶屋里做下酒菜。她從集上買回了咸牛肉、豬肝、豬耳朵、變蛋,再拌一個粉皮兒和酸白菜心兒,準備做六個涼盤。她在灶屋里答話:往哪兒走?

    往城里走唄!

    你聽誰說的?

    這還用聽說,小賣部門前討論得都快開鍋了。三哥一回來,我就猜他是接你走。我早就看出來了,三嫂早晚得變成城里人,因為三嫂壓根兒就不像農村人,像城里人。

    我哪里像城里人?

    你說話辦事,都像城里人。羊群里站著一只駱駝,農村人沒有你這樣高的。

    這話王國慧聽得很受用。她笑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要攆三嫂走呀?

    哪里呀!說實話,我真不愿讓三嫂走。三嫂一走,何趙莊的婦女連個會說話的都沒有。

    你們家四老婆,不是挺會說的嘛!

    她說瞎話還可以,正經話一句都不會說。

    話可不能這么說,這話要是讓四老婆聽見,又得擰著你的耳朵跟你吵架。老四,三嫂跟你說句話,希望你能記住。酒不能這樣喝了,這樣喝酒對身體不好。你還年輕,要對老婆孩子負責,也要對自己負責。王國慧聽說,老四因酒精中毒,已嚴重傷害到肝功能,像老四這樣的情況,能再活一兩年就算不錯。想到這樣的說法,王國慧有些動感情,她不叫老四了,叫懷智,說懷智,你能記住三嫂的話嗎?

    好,我記住了,我聽三嫂的話。他打開了茶杯蓋兒,下意識地要把酒喝一口。但他像是想了想,又把茶杯蓋兒擰上了,總算戰勝了自己一回。

    李喜蓮來了。所謂遠親不如近鄰,此前李喜蓮因罵雞與王國慧結下的疙瘩已經解開。進了院子,李喜蓮大聲大嗓:三嫂三嫂,你說走就走嗎?王國慧還沒答話,仍站在灶屋門口跟王國慧說話的老四先把話接了過去,說:你咋呼啥,說話聲音小點兒不行嗎?

    李喜蓮說:是四哥呀,你要是不說話,我還以為是一根驢樁子呢!

    是呀,要是沒驢樁子,進來一頭驢拴在哪兒呢?

    我聽說四嫂不是從外邊回來了嘛,你把她拴好就行了。我是來跟三嫂說話,又不是來跟你說話,你攔在前頭干什么!

    眼看兩個人要吵起來,王國慧才直起身子說:算啦算啦,我看你們兩個都是高音喇叭,調門兒都不低。

    李喜蓮抓緊時間跟王國慧說話:三嫂,我早猜到你會飛,看來你真的要飛走了。

    飛啥飛?

    不是農轉飛嗎?

    王國慧想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說:這個非不是那個飛。

    那是哪個飛?

    是非常的非。

    李喜蓮噢了一聲,像是懂了??伤X子里還是只有飛翔的飛,只有喜鵲和麻雀的飛,沒有非常的非。常也是,她腦子里只有長短的長,只有繩子和搟面杖的長,沒有非常的常。她說:可不是咋的,這一飛時間就長了,我想見三嫂就不容易了。

    老四插話:連飛翔的飛和非常的非都弄不清楚,一點兒知識都沒有,三嫂別理她了。

    我是來跟三嫂說話,又不是跟你說話,你老插嘴干什么,嘴癢癢到南墻根兒蹭蹭去!她接著問王國慧:你搬走了,你們家的房子怎么辦?

    是呀,王國慧要是搬走了,她家的房子怎么辦呢?她家的宅基地怎么辦呢?智者千慮,也有慮不到的地方。這個問題她還沒想過,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想。倒是自稱“有嘴沒心”的李喜蓮替她想到了??磥碓谟嘘P物質性、實際性的問題上,李喜蓮比她想得還要遠一些。沒錯兒,她有腿,兒子有腿,他們可以走??煞孔記]腿,宅基地也沒腿,房子不可能走到城里去,宅基地也不可能搬到城里去,這的確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實際問題。王國慧想到,李喜蓮提出“房子怎么辦”的問題,是不是開始惦記她家的房子和宅基地的歸屬問題呢?李喜蓮和她家離得最近,李喜蓮以后要為兒子蓋房子,娶媳婦,是不是看中了她家的宅基地,想趁機納入老五家宅基地的版圖呢?這是王國慧不能接受的。她說:你不要聽別人瞎傳,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和新成走不走還不一定呢!

    王國慧提到李喜蓮的男人何懷信,說懷信不是也在城里打工嘛,你怎么不帶著孩子去找他呢?

    李喜蓮的嘴撇了一下說:他算什么,他去城里打工,依我說跟去城里要飯差不多,打來打去,最后還得讓人家把他打回來。他跟三哥和你怎么能比呢,三哥是公家人,你也快成了公家人,他累掉腰子,也只能是個私家人。

    王國慧不同意李喜蓮所說的公家人和私家人,但她又覺得李喜蓮的話似乎有一定道理,東西分公家的、私家的,人好像也分公家人和私家人。她丈夫何懷禮一參加工作就是國家正式工人,吃的是國家供應的商品糧,拿的是國家發的工資,不是公家人是什么!而她呢,只要一天沒把戶口遷到礦上,只要一天沒搬到城里去住,就不能算是公家人。等她真正成了公家人,再承認也不晚。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兒,這個詞兒可以把她的看法與李喜蓮的說法相區別,并顯示出她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應有的水平。她說:不要說什么公家人和私家人,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國家的公民。

    公民?公民是什么?有些詞兒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像木棒,一下子把李喜蓮打得有些蒙。有些詞兒像琴聲,琴聲是很好聽的,但要看對誰彈,如果對李喜蓮彈,那只能是一種浪費。

    施燦英來了。李喜蓮還沒回過神來,她由公想到了母,正在公和母的問題上糾纏,母的施燦英就走進王國慧家院子里來了。施燦英與何懷智、李喜蓮的風格略不同些,看到何懷智和李喜蓮在灶屋門口站著,正跟王國慧說話,她有些膽怯似的,腳下不知不覺間就慢了下來。聽見何懷智大聲向王國慧通報:又來了一個!她才向灶屋門口走來。她用一只塑料袋提了一袋子東西,東西圓圓鼓鼓,隔著袋子就能看出是一袋子雞蛋。她沒問王國慧是不是要走,說的是:三嫂,我聽說三哥回來了,給你家送點兒雞蛋。這些雞蛋都是咱自家的雞繁的,我喂雞喂的都是糧食,連一點兒雞飼料都沒喂。

    王國慧接過雞蛋,順口表揚了施燦英,說燦英想得真周到,知道她家沒養雞,就給她送來了雞蛋。她這話也是說給李喜蓮聽的。同樣都是養雞人,李喜蓮就知道罵雞,想不到拿雞蛋送人。她的意思是讓李喜蓮跟施燦英比一比,好好向施燦英學習。

    通過對比,李喜蓮意識到,自己空著手到三嫂家來,確實有些失禮。她馬上做出糾正說:三嫂,我剛從菜園里拔回來幾個蘿卜,我去給你拿兩個來,你給三哥炒蘿卜吃。

    王國慧說:不用了,蘿卜留著你自家吃吧!要是大嫂或二嫂,王國慧會開一個玩笑,說成蘿卜留著你自己坐吧。因李喜蓮是兄弟媳婦,還是個不太懂笑話的兄弟媳婦,這樣的玩笑就不能開。

    我拔回來的蘿卜多,吃不完。李喜蓮顛巴顛巴,還是回家拿蘿卜去了。

    施燦英走進灶屋里,才對王國慧說:三嫂,我真舍不得讓你走!她大概事先醞釀了情緒,一開口情緒就流露出來,眼角有些濕。有段時間,施燦英得了一種婦科病,她悄悄跟王國慧說了。王國慧跟她說了一個偏方,并跟她說了在夫妻生活方面應該注意的事項。她照著王國慧所說的話做了,時間不長,她的婦科病就好了。在這個不可與外人道的私密事情上,施燦英對王國慧一直心存感激。

    王國慧安慰施燦英說:離走還早著呢,遷戶口的手續還沒辦呢。你也知道,現在去公家辦點兒事都難,手續能不能辦下來,還不一定呢!我跟你三哥說,遷戶口的事先不要往外說,他嘴里噙不住話,還是說了。他一說不要緊,把你們都驚動了。說不定一會兒還會有人來。燦英你放心,不管我走還是不走,咱們都是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施燦英說:我不是聽三哥說的,是聽別人說的。說你正在收拾東西,過幾天就要搬走。

    沒有,你看我是要搬走的樣子嗎?沒有吧!話不能過嘴傳,經過人的嘴一傳,就會變一個樣子。經過十個人的嘴傳,就會變十個樣子。變來變去,就變得沒樣兒了。

    老四在吼一個人,說走,誰讓你來的?你給我走!手指往大門口那里一指。

    來者是那個傻女人。傻女人腿勤腳勤,總是消息靈通,聞風而動。她大概知道何懷禮回來了,并聽說王國慧要遷到城里去,她不能不來看一看。傻女人好像并不害怕老四對她的吼,她對老四反吼:喝,喝,喝死你!

    老四舉起茶杯,欲砸傻女人的頭,說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捆起來,扔到瓜地里去!

    王國慧幫傻女人說話:算了吧老四,你別嚇唬她。王國慧想到,她如果真的離開何趙莊,以后就見不到這個傻女人了。當人要離開一個地方,看到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一水一井、一雞一豬都是好的,都會心生善意。

    老四說:她的膽子大著呢,半夜里都敢到人家瓜園里去偷瓜。結果被人家逮住了,人家摸了她的“瓜”,吃了她的“瓜”,才放她走。

    傻女人并不否認這件事,不但不否認,還嘻嘻笑著,挺好玩兒似的。她沖灶屋門口站著,好像要對準門口的正中間,卻老也對不準,就左一下,右一下,在調整站立的方位。她站立的姿勢也在調整,左腳并右腳,右腳并左腳,每次都調整成立正的姿勢。傻子有傻子的內心世界,誰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搞的這叫什么名堂。也許她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歡送王國慧,跟王國慧告別??上龥]有敬禮,要是再向王國慧敬一個禮,那就更像一個儀式,也更搞笑。

    李喜蓮提溜著三根大青蘿卜過來了,每根蘿卜上還帶著長長的蘿卜纓子。塊莖的蔬菜,他們這里種青蘿卜、胡蘿卜、蔓菁、臘疙瘩等,不管收取哪樣蔬菜,他們都是連纓子一塊拔,或是連纓子、秧子一塊刨。

    王國慧說:不錯,還帶著纓子呢!

    李喜蓮說:可以把纓子擰下來喂鵝,鵝最喜歡吃蘿卜纓子了。

    王國慧剛要說你不用管了,李喜蓮嘴到手到,咔嚓咔嚓咔嚓,已經把三根蘿卜上面的蘿卜纓子都擰了下來,并回身扔到鵝鴨圈里,喂給鵝鴨吃。李喜蓮說:三嫂,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只管喊我。

    好,你先忙你的吧!

    老四還沒走,他在等三哥回來。酒癮上來了,他到底沒能忍住,擰開茶杯蓋,把酒喝了一口。

    何懷禮回來時,爹跟他一塊兒來了。跟在爹后面的,還有村里的會計和何懷山。王國慧知道,何懷禮每次回家來,都要招人在家里喝酒,通過喝酒,顯示他是掙工資的人,顯示他作為國家正式工人的優越性,并顯示他在村里人心目中應有的地位。這次回來,何懷禮更高興,也更牛氣。他的牛氣不是通常所說的衣錦還鄉所能形容,因為他不只是還鄉,還鄉之后還要出鄉。他不僅自己出鄉,他的老婆孩子也要出鄉,一家子都要變成城里人。這是何等的史無前例,何等的出人頭地,何等的榮耀!這當然值得喝酒,值得好好慶賀一下。王國慧能夠理解何懷禮的心情,她不反對何懷禮招人在家里喝酒。她以前不反對,這次更不反對;不但不反對,她還大力支持何懷禮在家里辦酒席。她是家里的主婦,必須積極主動地把酒席的事承擔下來,并把酒席辦得像個樣子。見何懷禮帶人回來了,她趕緊從灶屋里迎出來,用圍裙擦著自己的手說:都來了,快到堂屋里坐吧!我已經把涼菜做好了,你們先喝著,我這就炒熱菜。王國慧還說了一句類似外交場合所使用的公共語言:熱烈歡迎大家的光臨!

    10

    做菜需要能力,需要技術,也需要天賦。王國慧沒有專門學過做菜,所做的菜都是一些家常菜。但王國慧能做出滿滿一桌家常菜,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如同她沒有專門學過種莊稼,照樣把莊稼種得很好一樣,她做菜也做得很出色,很出味。這大概是因為她天生有靈性,加上她做什么都認真,用心,要強,干什么都不差。比如肺片湯這道菜,別的婦女一般都不敢做,做出來味道發腥。王國慧做肺片湯放胡椒,放醋,撒芫荽,點麻油,辣中帶酸,又香又鮮,一點兒腥味都沒有。用調羹喝一口,頓覺滿口生津,喝了還想喝。

    施燦英沒有走,王國慧炒熱菜的時候,她幫著燒鍋。

    何新成背著書包回來了,他看見了堂屋里人很多,一屋子人都在吸煙,煙氣像燒鍋一樣往外冒,沒有去堂屋,到灶屋里來了。

    王國慧問他:你怎么才回來?比平常至少晚回來半個鐘頭,你干什么去了?

    放學后我在學校寫了一會兒作業。

    這么說,你今天的作業已經在學校里寫完了?

    差不多吧。

    寫完了就說寫完了,沒寫完就說沒寫完,不要說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

    還差聽寫。

    這就對了嘛!

    在回答媽媽的問話時,新成的雙肩挎書包還一直在背上背著。他的書包看上去有些沉,向下墜著。

    施燦英對新成說:好孩子,趕快把書包放下,坐凳子上歇歇吧!又對王國慧說:依我看世上最難的事就是上學,一上學就得上好多年,一年趕一年,一天趕一天,一天都不能落下。

    你爸爸回來了,你知道嗎?王國慧問。

    何新成不說話,也沒有把書包放下來。

    嬸子不是讓你把書包放下來嘛!

    不知何新成別到了哪根筋,他的樣子像是有些抵抗,像是對自己的書包特別熱愛,又像是在自找壓力,就是不把書包放下來。由于書包里裝得鼓鼓囊囊,他背上像是背著一個人,一個與他大小差不多的人。他背上的“人”似乎與他達成了一致,也是沉著臉,塌著眼,一句話不說。

    王國慧看出新成在鬧別扭,也隱隱覺出新成為什么鬧別扭,當著施燦英的面,她不能吵新成,一吵會顯得自己沒涵養,也會影響整個歡樂的氣氛,于是她放松口氣說:你爸爸回來了,你爺爺和你老師他們也來了,你去堂屋跟他們說說話吧!新成最講禮貌了,最聽話了,好了,放下書包,高興點兒,去吧!

    一般來講,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來了,兒子應該高興才是,可新成不高興。不但不高興,他甚至有些抵觸,有些苦惱,不愿看到爸爸回來。不僅新成對爸爸的態度是這樣,礦工和兒子的關系大都如此。這是因為,丈夫在礦上,妻子在農村,夫妻長期兩地分居,他們的兒子從小到大都是由妻子帶。這樣的家庭不能算單親家庭,但跟單親家庭差不多。由于父愛的缺失,礦工的兒子總是跟爸爸有些生分,父子之間建立不起親切的感情。當爸爸回家探親時,媽媽的注意力和精力一時間都轉移到了爸爸身上,把兒子丟到了一邊。這使兒子覺得母愛被搶走,被剝奪,如同受到外來入侵一樣,無不感到失落,冷落。兒子對爸爸的排斥由此而生。在學校剛放學時,他就聽同學說看見他爸爸回來了,他心里一沉,本來已經從教室里出來了,又返回了教室,留在教室里寫作業。直到學校要關門了,他才從學校里走出來。他不想回家,但不回家又不行。他知道爸爸在堂屋里坐著,只向堂屋里瞥了一眼,就塌下眼皮,溜著墻根,到了灶屋。他猜到了,媽媽一定會讓他去見爸爸,向爸爸問好。媽媽一再對他說,爸爸很愛他,爸爸辛辛苦苦在井下挖煤,掙錢,都是為了供他上學,把他培養成一個大學生。盡管他也猜到了媽媽一定會讓他去堂屋見爸爸,他也做好了準備,硬好了頭皮,可是,當媽媽以哄他的口氣把話說出來時,他還是一百個不情愿。他也知道,別看媽媽在夸他,話說得一點兒都不強硬,那是因為當著嬸子的面,媽媽在給他留面子。其實媽媽心里強硬得很,恐怕比手里拿的炒菜用的鍋鏟子還要強硬。他要是膽敢不聽媽媽的話,不去堂屋里見爸爸,媽媽不知有多生氣呢,過后不知怎么懲罰他呢!油鍋在吱吱啦啦響,媽媽在翻炒肉片,油氣翻滾之中,何新成看見媽媽使勁瞪了他一眼,并咬了一下牙。媽媽這些無聲的動作,正在燒鍋的嬸子看不見,何新成看見了,不用說,這是媽媽在向他示威,在給他顏色看,催促他趕快去堂屋見爸爸。

    正當何新成十分為難之際,是爺爺在堂屋里喊他,給了他走進堂屋的臺階。

    爺爺在堂屋里喊新成,等于也給了媽媽臺階,媽媽說:你爺爺喊你坐桌呢,趕快去吧!坐桌就是坐席,他們這里的規矩,女的都不坐桌,只有男的才有資格坐桌。新成雖說還是個孩子,因為是男孩子,就具備了坐桌的資格。

    王國慧把炒好的熱菜往堂屋的桌上端,炒好一盤,馬上端過去一盤。她往堂屋里端第三盤熱菜時,酒桌上的男人們喝酒已經喝得很熱鬧。他們喝的是何懷禮從城里帶回來的古井貢,酒瓶子很好看,酒也很好喝。老四一再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酒好喝,這酒好喝。

    趁王國慧往堂屋里端菜,何懷山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說:嫂子辛苦了,我得敬嫂子一杯!祝賀嫂子從此跳出農門,變成城里人!

    王國慧說:謝謝懷山,你的心意我領了,我不會喝酒。

    何懷山把杯子舉得更高些,說:請嫂子給老弟一點兒面子,這杯酒嫂子一定要喝。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嫂子多多諒解!

    何懷山這樣說,話后面就有話了。至于話后面有什么話,何慶國不明白,何懷禮不明白,別人都不明白,只有何懷山和王國慧兩個人心里明白。好多話都是這樣,說出來的部分少,話后面隱藏的部分多。王國慧當然不會忘記,在一個下雨天,就是在這張桌子旁,何懷山曾追求過她,她差一點就答應了何懷山的要求,差一點就成了何懷山的俘虜。好在她及時清醒了頭腦,站穩了立場,戰勝了自己。不然的話,她就不是她了,何懷山也不是何懷山了。事情過去之后,她并沒有對何懷山產生反感。何懷山只是喜歡她,追求她,在追求遭到拒絕后,何懷山并沒有糾纏她,這表明何懷山是一個知趣的人,也是一個自愛和自重的人。如果這段經歷是一個小小的秘密的話,她愿意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她說:看懷山老弟說到哪里去了,你做得很好。新成能連續被評為三好學生,這都是因為你教育得好,我應該先敬你一杯才是。

    嫂子我先敬你!

    王國慧看了丈夫一眼,說她真的不會喝。

    何懷禮說:懷山敬你的,喝了吧。

    得到丈夫的許可,王國慧這才接過酒杯,說:怪滿哪!

    丈夫說:表明懷山是滿心滿意敬你。

    王國慧這才把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別人都說可以,可以。

    王國慧說:你們接著喝吧,我還得去炒菜。

    不知傻女人什么時候走了,老四的老婆四老婆來了。四老婆是來找她的丈夫老四,但她怕在堂屋喝酒的老四看見她似的,貼著墻邊來到了灶屋。四老婆的出現,讓王國慧有些驚奇:喲,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聽說你在福建開摩的呢?

    我剛到家一小會兒,聽說老四在這里喝酒,我來看看他還活著沒有。龜孫把家里弄得跟豬窩一樣,亂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四老婆燙著爆炸頭,兩個耳朵上戴著金耳墜兒,一派很時髦的樣子。原來老四在福建開摩的拉客,有一次只顧在路邊的小酒館里喝酒,人家就把他的摩的偷走了。他回來后,四老婆接替他去了福建,四老婆又買了一輛摩的,繼續拉客掙錢。四老婆是個女的,客人乘坐她的摩的有安全感,加上她嘴甜,拉客拉得比較老練,據說比老四掙錢容易,掙得也多。人掙錢都沒夠,四老婆為啥突然回來了呢?四老婆接著說:我日他姐,城管的人把我的摩的沒收了,說我沒有營業執照。我狠哭狠哭,抓住摩托車就是不松手。城里人對咱農村人就是狠哪,不管我哭得多厲害,他們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還是硬把我的手掰開,把摩托車弄到汽車上拉走了。這一下我算是把城里人看透了,他們根本不把咱農村人放在眼里,需要你給他洗腳的時候,他把腳伸給你,你把腳給他洗完了,他一腳就把你蹬開了。

    施燦英說:哪里都有好人壞人,城里人也不都像你說的那樣狠心。三嫂馬上也要變成城里人,我敢說三嫂走到哪里都是好人。

    王國慧要變成城里人的消息,四老婆也聽人說了,她說:那當然了,三老婆不管走到哪里,還是咱農村人的心,還是跟咱農村人一心。人家把她叫成四老婆,她就把王國慧叫成三老婆,把李喜蓮叫成五老婆,好像這么一叫,她就跟妯娌們扯平了。

    王國慧不愛聽四老婆把她叫成三老婆,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與四老婆同等的位置,說:誰是三老婆,人家把你叫成四老婆,你就得把別人都叫成這老婆那老婆嗎?南方人都是把自家男人叫老公,你也把老四叫老公嗎?王國慧剛好炒好了一盤辣椒回鍋肉,對四老婆說:你幫我端過去吧,正好看看你親愛的老公。

    四老婆不把王國慧叫三老婆了,改叫三嫂,說三嫂別讓我端了,我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

    誰敢說你是狗肉,我看你比這盤回鍋肉還香呢!不要動不動就埋怨人家城里人看不起你,我看主要還是你自己不自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要是看得起自己,就沒人敢看不起你。好了,去吧,大大方方的。

    四老婆端著熱氣騰騰的辣椒炒回鍋肉來到堂屋,老四一見,不知不覺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說咦,你是啥時候回來的?

    我上午就回來了。

    瞎說,我上午怎么沒看見你!

    你成天喝得跟暈雞兒一樣,連家都不知道回,怎么會看見我!你不給孩子做飯,孩子餓得干啃方便面,不知道你這爹是咋當的!

    老四眨眨眼皮,像是有些疑惑,難道自己真的喝多了,連自己老婆回來了都不知道?

    四老婆沒有勸老四不要再喝了,而是說:好好喝吧,啥時候把自己喝到東南地里,你就不喝了。

    何家的老墳在東南地里,這一點老四不會忘記。老婆這么說是啥意思,不是咒他死嘛!他剛要對老婆發脾氣,命老婆閉嘴,老婆把菜放在桌上,已經轉身走了。醉眼中看著老婆肥得有些夸張的大屁股,他罵了一句說: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酒席散去,月亮升起。王國慧把堂屋桌子上的杯杯盤盤、剩湯剩菜往灶屋里收拾,何懷禮站在院子里看月亮。王國慧對何懷禮說:你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我還要給新成聽寫作業。

    何懷禮把王國慧的胳膊拉了一下,附在王國慧耳朵上說:今天晚上讓新成到西間屋去睡。

    王國慧不由得把自己的耳朵挪開一點,她覺出何懷禮呼出的氣燙燙的,滿嘴都是酒氣,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點燃。她問:為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要好好表現。

    孩子跟我睡一個屋已經習慣了,你猛不丁讓他一個人睡一個屋,他難以接受。孩子本來就對你有意見,跟你親不起來,你一回來,要是再把他趕到西間屋睡,他對你就更有意見了。孩子已經大了,開始懂事了,你千萬不要胡來,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我啥時候喝多過。我不是老四,你也不是四老婆。四老婆跟你差遠了,給你提鞋你都不要。哎,四老婆到城里是不是當雞去了?

    不要瞎說!這話讓四老婆聽見,看她不罵死你才怪!還說你沒喝多,聽聽你的舌頭都硬成啥了,都不會打彎兒了。

    我哪兒都硬,硬得跟火錐一樣,不信你摸摸。

    去你的,睡你的覺去吧!

    幫助新成完成了聽寫作業,王國慧讓新成趕快睡吧,說今天睡得有些晚了。她還是讓新成睡在東間屋的小床上。之后,她鎖好院子的大門,把院子里的所有活物查看了一番,接著又去灶屋刷碗刷鍋。刷鍋時,碗碰碗,盤碰盤,難免發出響聲。她知道精力充沛的丈夫還要找她的事,她想等兒子睡著后,再到床上去陪丈夫。如果丈夫也睡著了,就算了,她不會把丈夫弄醒。

    堂屋里是黑的,外面的月光越明,屋里就顯得越黑。王國慧沒有開燈,她摸黑進了堂屋?;厣磔p輕掩上屋門,她又摸黑進了東間屋。到兒子床前看了看,聽了聽,見一片月光透過窗子靜靜地照在兒子蓋著的被子上,兒子似乎已經睡熟。她躡手躡腳上了大床,夜蟬蛻皮一樣脫下自己的衣服。丈夫一點動靜都沒有,喝了酒的丈夫也許睡著了。她跟丈夫睡一個被窩,她把被子輕輕一掀,兩條腿就順進了被窩。挖煤的丈夫如一塊正燃燒的煤,他不僅自身發熱,把被窩里也烤得熱騰騰的。她正要和丈夫保持一點兒距離,不料丈夫像一個熟練的挖煤工做的那樣,雙手一伸,就把她挖到了。丈夫又像是一只螳螂,而她像是一只蟬,螳螂蓄勢在綠葉中靜臥著,在等待蟬的到來。當蟬剛落在樹枝上,螳螂就以迅雷之勢打出兩只強有力的利爪,把蟬捕到了。王國慧被捕到時,她并沒有像蟬那樣鳴叫,那樣掙扎,只是說輕點兒,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

    丈夫沒說睡著了,還是沒睡著,就用自己的嘴把王國慧的嘴堵上了。

    堵了一會兒,王國慧趁換氣的時候騰出嘴來說:你要是沒睡著,咱倆說會兒話吧。我膽里長了塊石頭,你知道嗎?那一陣兒可把我疼壞了,疼得我摔頭的心都有。

    是嗎?讓我摸摸。他一摸就摸錯了方向,摸錯了地方。

    壞,往哪兒摸呀!王國慧把丈夫的手拿開了,說:新成今年又被評上了三好生。為了新成能繼續當三好生,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勁。

    丈夫熱血沸騰,好像已經急不可耐,對新成當不當三好生并不感興趣。他把身體從被窩里長起來了,對王國慧說:你今天要好好親親我!他的要求和舉動有些反常,不是對位,而是錯位,不是依照常規,而是違反常規。

    這個流氓,你現在怎么變得這么流氓呢!下去不下去,再不下去,我把新成喊醒,讓你兒子看看你的流氓行為!

    喊唄,把他喊醒我也不怕。你是我老婆,我老婆為我服務是應該的,我怕什么!

    其實新成已經醒了。人對自己的名字是敏感的,風吹,他可以不醒,雨打,他可以不醒,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就會醒過來。媽媽說話聲音并不大,因為牽涉到新成的名字,他還是聽見了。他沒有睜開眼,但心里的眼睜開了,霎時就睜開了。他聽見媽媽罵爸爸是流氓,他吃驚不小。他知道流氓是罵人的話,而且罵得很厲害,比同學之間罵爹罵娘罵奶奶,都厲害得多。他就把眼睛睜開了一點縫。他是臉朝上睡的,一睜開眼,月光就照到了他眼上。月光能明眼,有時也能封眼,此時的月光就像是封住了他的眼,使小床在明處,大床在暗處;他在明處,爸爸媽媽在暗處,就算他側過身去往大床上看,也看不到爸爸的動作。據說夜晚是鬼的世界,只有鬼在黑暗里才張牙舞爪,十分活躍。而人在黑暗里做動作,總是有些像鬼,總是有些可怕。月光如霜,新成心里一緊,不由得哆嗦起來。他不是冷,他是害怕了。他的害怕由外而內,有著冰冷的效果。一時間他仿佛四面不靠,掉進了冰窖。平時遇到可怕的事,他都是找媽媽,讓媽媽保護他?,F在媽媽如同遇到了猛獸的攻擊,連媽媽都失去了保護,都自身難保,還有誰能保護他呢!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再次提到了他的名字,說是要把他喊醒。不用說,媽媽是希望他能幫助媽媽,帶有向他求救的意思。新成怎么辦?新成還沒有長大,拳還不夠硬,腳還不夠硬,力量還不夠強大,還沒有能力幫助媽媽,解救媽媽。他的能力還處在害怕、委屈和示弱的階段,在緊急時刻,他還是只會喊媽媽。他喊了媽媽——一開口就帶了哭腔。他聽見了自己的哭腔,對了,哭也是一種力量,他只能用哭來表達他的力量,顯示他的存在。他一哭而不可收,哭得相當響亮,相當悲傷。

    新成一哭,王國慧如同借到了力量,得到了幫助,說看看,嚇著孩子了吧,把孩子嚇哭了吧!她雙手一推,就把騎跨在她胸口的丈夫推開了。

    丈夫被推了個仰八叉,他有些著惱似的罵了人:操他媽的,真沒勁!

    新成別哭,別怕,媽媽來了!王國慧趕緊穿上衣服,到小床上撫慰兒子去了。

    11

    王國慧剛把兒子哄睡著,又聽見老四在院子大門外擂門,一邊擂一邊大聲喊:三嫂,三嫂開門!

    這個老四,真煩人!王國慧有心不搭理,不開門,又怕老四一直把門擂下去。他不但用拳頭擂門,說不定還會用腳踢門。酒勁兒在老四的腦門子上頂著,拳不是他的拳,腳不是他的腳,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王國慧對丈夫說:你去看看老四有什么事。

    丈夫沒有吭聲。丈夫的陰謀沒有得逞,他或許泄了氣,已經睡著了,或許是在賭氣。王國慧只好自己向院子里走去,說:聽見了,別叫了,什么事呀?酒勁兒還沒下去嗎?

    你先開門再說。我老婆跑了,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著。

    王國慧把大門打開問:你是不是欺負她了?她想起丈夫剛才的無理要求,知道現在的男人都學得很壞,都在變著花樣欺負自己的老婆。

    沒有呀,我一點兒都沒咋著她。

    我不信。你老婆跑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讓你幫我找找她。

    你找不著,難道我就能找著嗎?我又不是孫悟空,我又沒有火眼金睛。

    依我看,你比孫悟空還厲害。三嫂還是幫我找找她吧,我就這一個老婆,她要是跑了,我就沒有老婆了。

    可笑,一個老婆你都猴不住,你還想有幾個老婆!

    月光照得白花花的,投在地上的人影是黑的。王國慧的人影跟著王國慧,王國慧跟著老四,一同來到老四家的院子里。王國慧問老四:你哪兒都找過了?

    找過了。

    廁所和灶屋也找過了?

    都找過了,一個人影都沒有。

    根據自己的經驗和想象,王國慧先到灶屋里灶臺后面的黑影里找,她剛轉過鍋臺,從黑影里伸出一只黑手,一把就把她拉住了,把她嚇了一跳。她想象得沒錯,四老婆果然縮得像個烏龜一樣,藏在黑影里。四老婆小聲說:三嫂,千萬別對老四說我在這里,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呢?沒錯兒,現在的男人都不是人了。王國慧從灶屋里出來了,并掩上了灶屋的門,對老四說:沒在灶屋里,我連灶膛里都用火棍搗了搗,連個人影子都沒有。

    老四到廁所又找了一遍,說真奇怪,一個大活人,說找不見就找不見了。

    依我說你不用找了,她有可能回她娘家去了。你只管睡你的,等你睡一覺醒過來,她就回來了。

    這個女人,往城里跑一圈就跑野腳了,等她回來,我就把她拴在床腿上,再也不能讓她出去了。

    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第二天早上,王國慧在小賣部碰見了四老婆,二人會心地笑了一下,王國慧問四老婆:后來老四又鬧事兒了嗎?

    沒有,他睡了一覺醒來,就乖得跟一條狗一樣了,叫他干啥就干啥,叫他舔手他舔手,讓他舔腳他舔腳。

    別說了,惡心!我看你也學壞了!

    何懷禮為王國慧和何新成辦好了往礦上遷移戶口的手續,帶著手續回礦去了。臨走時何懷禮對王國慧說,等過罷年,立了春,天氣暖和一點,你和新成就可以搬到礦上去住,徹底與農村告別。

    真的要走嗎?王國慧問。

    這還有假嗎?我去鎮派出所辦手續的時候,等于已經把你和新成的戶口遷出,從遷出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這里的人了。

    我在何趙莊已經住了十來年,一說要走,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王國慧說著,口氣有些低沉,眼里也起了霧。

    少跟我玩悲傷!人往高處走,鳥往高處飛,城市就是高處,現在誰不想往城里去!要不是嫁給我,你能這么快成為城里人嗎?我把你帶到城里,你應該感謝我才是。

    王國慧提出了房子和宅基地問題,說他們要是搬走了,房子和宅基地怎么辦?

    鳥飛到哪里,就在哪里搭窩,沒聽說過鳥飛走時把窩、樹和地一塊兒帶走的。

    鳥是鳥,人是人,你不能老拿鳥跟人比。人是有頭腦有感情的,麻雀有頭腦嗎,老鴰有感情嗎?

    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一切由你全權處理。

    我的意見,房子和宅基地咱們還留著,誰也不給,誰也別想占。新成他爺爺奶奶還在這里,咱們肯定還得回來看望老人。有房子在,咱們回來就有地方住。要是連房子都沒有了,東瞅瞅,西望望,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那就慘到家了。想想我都想哭。

    又來了,又來了,你還有完沒完?你就不能說讓人高興的話嗎?哎,咱們要是有兩個孩子就好了,一下子就可遷三個人的戶口。我這次回來,不知你能不能懷上,從時間上算,好像正是好時候。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第四章 新環境里的新生活

    12

    過罷春節不久,草剛發芽兒,麥苗剛起身,杏花剛鼓苞,何懷禮就跟礦上要了一輛卡車,把老婆、孩子和日用的家當拉到了礦上。

    礦上分給何懷禮的房子只有一居室,還是在頂樓的四樓。何懷禮說房子小了一點兒。王國慧說還可以,剛到礦上就有樓房住,已經不錯了。按通常的理解,一居室就是一間屋,可王國慧卻數出了四間屋。除了臥室,她把客廳、廚房、廁所都當成了一間屋。他們在老家時是四間屋,到礦上也是四間屋,屋子的間數是一樣的。另外,她還在屋子外面看到了陽臺,陽臺好,可以在陽臺上晾衣服。老家有院子,這里沒院子,陽臺就算是一個院子吧!更大的不同是,她在老家住的是平房,到這里平地高升,一下子住上了樓房。以前她何曾想過會住樓房呢,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住樓房??!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地面上的樹矮了不少,人矮了不少,而她卻高了不少。往遠處看呢,看天天更高,看路路更遠,眼界開闊了許多。雖說她沒有一步登天,好像跟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何懷禮事先買了一張席夢思大床放在臥室里,他把安有彈簧、富有彈性、厚厚的床墊子摁給王國慧看,他一摁,床墊子就往上一彈。他笑著問王國慧怎么樣,笑得頗有內容的樣子。

    他們老家睡的是那種老式的大木床,床上橫著安有床牚子,床牚子上鋪秫稈箔,箔上鋪席,席上再鋪褥子。別看鋪墊了這么多層,床還是很硬,一點兒彈性都沒有。王國慧聽說過城里人睡的床不叫床,叫席夢思。她不知道席夢思是哪幾個字,是西夢思還是席夢思?她在村里問過幾個人,都說不知道。何懷禮應該知道,但她沒有問何懷禮。她不想讓何懷禮知道她知道得比何懷禮少,不想讓何懷禮覺得她土。她沒有跟何懷禮一塊兒笑,沒夸大床挺好的,卻問:新成睡哪里?

    何懷禮說:新成只能睡在客廳里。

    客廳里怎么睡,總不能讓孩子睡在地上吧?水泥地那么涼!

    哪能呢,我準備買一張折疊床給新成睡,睡的時候撐開,不睡的時候想收就收起來。

    王國慧沒有再堅持讓新成跟他們兩口子睡在同一間屋,樓房里的臥室帶有封閉性和私密性,加上新成不算小了,跟他們同睡一室的確不太合適。

    何新成把小花貓帶到礦上來了,正在客廳里跟小花貓玩。這次搬家,新成只帶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自己的書包,書包里裝滿了課本、作業本和文具,另一樣就是這只小花貓。何新成正在客廳里跟小花貓玩。他拉住小花貓的兩只前爪子,把小花貓拉得像個小人兒一樣站立起來,然后用一只手握住小花貓的一只爪子,假裝跟小花貓握手,說你好你好!他還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小花貓嘴邊,試試小花貓咬不咬他的手。小花貓的嘴一歪,把他的手指頭咬住了。須知貓的牙齒是很尖銳的,它只要一咬住老鼠,老鼠就別打算逃脫。新成感覺到了小花貓牙齒的尖銳,他真害怕小花貓會咬他,把他的手指頭當老鼠吃??尚』ㄘ埣傺b在咬他,咬得一點兒都不用力,一點兒都不疼。這個小花貓,真乖,真可愛,他把小花貓帶來真是帶對了。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新成還沒有別的朋友,他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小花貓身上,把小花貓當朋友。

    而小花貓呢,突然來到這么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地不是地,看天不是天,看樹沒有樹,看花沒有花,一切都不太對勁,它的樣子像是有些緊張。它畏首畏尾,小心翼翼,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它的眼睛老是瞅著小主人何新成,何新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何新成沒有拋棄它,把它從幾百里外的地方帶到這里,它似乎對何新成特別感激,也特別依賴。何新成剛把它放到地上,它就立起身來,兩只前爪子像兩只手一樣抱住何新成的褲腳,眼巴巴地望著何新成的臉,撒嬌似的喵喵叫,仿佛在說:朋友抱抱我,抱抱我!

    何新成像是聽懂了小花貓的話,把小花貓抱了起來。他還把小花貓舉過頭頂,一次又一次像舉小孩子一樣把小花貓舉高高。倘若小花貓真的是一個孩子,小花貓一定會笑個不停??上鼪]有笑神經,只有叫神經,高興了叫,不高興也是叫;求愛時叫,渴了餓了也是叫,它的任何訴求都是用叫表達。

    小花貓對何新成叫,何新成就對媽媽叫:媽媽,小花貓可能餓了,給小花貓弄點兒吃的吧!

    媽媽說:看看,問題來了吧。在老家,它隨便到哪里,都能找到吃的。就算家里沒什么可吃的,它還可以跑到莊稼地里逮螞蚱吃。到這里除了水泥地,就是水泥墻,想找點兒吃的就難了。貓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目前的主要問題是先解決人的吃飯問題。你爸爸吃食堂吃了這么多年,咱們來了,不能再讓你爸爸去食堂吃飯了。咱們靠你爸生活,首先得讓你爸吃好。等人吃飽了,再喂貓也不晚。

    爸爸說:我早晚得把貓扔掉。貓在農村是有用的東西,到了城里就是無用的東西。我最反對在家里養無用的東西。

    媽媽接著說:別光想著玩,今天沒能去學校上課,得自己把課補上。上學跟種莊稼的道理是一樣的,農時不等人,錯過這個時間,再種莊稼就晚了。就算把莊稼種上了,莊稼長得也不會好。上學的事更耽誤不得,同一個年級的同學齊步走,你落下一步,就有可能出現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的情況。我聽說城里的教育質量普遍比農村高,我還聽說城里的孩子普遍比農村的孩子聰明一些,你到這里上學屬于插班生,能不能順利插到班里去,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

    王國慧的當務之急,是盡快解決何新成的轉學問題。第二天一吃過早飯,王國慧就急切地問丈夫:新成轉學的事怎么辦?

    丈夫說:我馬上去上班,這個事你去辦。

    王國慧的樣子有些為難,說她在礦上兩眼一抹黑,連一個人都不認識,不知道去找誰。

    再黑也黑不過井下,用礦燈一照,不就明了嘛。不認識人怕什么,你去找找,不就認識了嘛!孩子學習的事跟以前一樣,還是你來管。隊里的一攤子事已經夠我忙的了,家里的事我肯定顧不上管。

    那好吧。王國慧說。說起來,他們家最近還有一件喜事,何懷禮得到了礦上的提拔,當上了采煤隊的副隊長。副隊長是副科級,何懷禮等于進入了干部序列。何懷禮雖然沒有脫產,還要天天下井,但他現在下井跟以前下井不同。他以前下井是自己管自己,自己挖好煤就行了?,F在下井擔負的是指揮和監督的責任,主要是管別人。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何懷禮熬出來了,他不用每天一身煤一身汗地苦干了,只需動動眼、動動嘴就行了。一個人從工人到干部,說是熬出來的,并不完全對,應該說是實打實鑿干出來的。有的人熬一輩子,從黑頭發熬到白頭發,也不一定能熬上個一官半職。而何懷禮從采煤工干起,干過副班長,干過班長,現在又升到了副隊長,說明何懷禮干得還可以,說明何懷禮既有干活兒的能力,還有當干部的能力。王國慧不會拖何懷禮的后腿,她要好好支持何懷禮的工作,讓何懷禮的職位爭取再往上升。

    金泉礦分兩個區域,一個生產區,一個生活區,生產區在南邊,生活區在北邊,兩個區域相距一兩公里,一條礦街把生產區和生活區連接起來。礦上的學校在生活區。生活區里有食堂、醫院、圖書館、體育場、俱樂部、幼兒園等,這些設施都在生活區的中心位置。而礦上的學校建在生活區的西北角,與生活區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是一處用圍墻圍起來的獨立所在。為了給何新成轉學,王國慧一路打聽著來到了金泉礦小學。來學校之前,王國慧穿上了自己認為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還對著鏡子把頭發整了整。她上來要給學校領導和老師一個好印象,不能讓人家覺得她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婦女,什么都不講究。及至學校大門口,她心里還是有些打鼓。在何趙莊,她還是有心理優勢的,進出學校像走平地一樣。到了金泉礦,她的心理優勢一點兒都沒有了,心里跳的都是劣勢。學校坐北朝南,是一座三層樓。教室里正在上課,王國慧像是怕影響學生上課一樣,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一位女老師模樣的人問她找誰,她說找校長。人家說,校長在三樓。她到三樓校長辦公室找到了校長,校長問她什么事,她說來給她的兒子何新成轉學。校長正忙著,沒讓她坐,轉學的事,校長讓她去教導處找張主任。也是在三樓,王國慧到教導處找到了張主任。校長是男的,張主任是女的,看樣子張主任有四十多歲。她跟張主任說了給兒子轉學的事,張主任問她:帶戶口本兒了嗎?

    戶口本兒,噢,沒有,我不知道要帶戶口本兒。

    不帶戶口本兒,空口無憑,我怎么知道你們的戶口在不在礦上。金泉礦是國有大型企業,金泉礦小學是國家的小學,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

    對不起,我不懂這些,我馬上去拿戶口本兒。

    王國慧一路小跑著把戶口本兒拿來了,見張主任正在打電話。張主任挑挑手讓她回避,讓她先在門外等一會兒。張主任打電話打得時間不短,張主任放下電話才對她說:進來吧。

    王國慧恭恭敬敬地把戶口本兒遞給張主任。

    張主任把紅皮硬殼的戶口本兒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說:噢,剛剛從農村遷過來的農轉非家屬。張主任問:你是王國慧?

    是。

    你兒子叫何新成?

    是。

    你識字嗎?

    識字不多,初中畢業。

    現在不少農轉非來礦的家屬不識字,一點兒都不能配合學校的教育,真成問題!怎么沒把你兒子何新成帶來呢?

    王國慧誤會了張主任的意思,以為張主任看了戶口本兒,確認她和何新成的戶口確實轉到了礦上,馬上就可以批準插班上學。她問:何新成下午就可以上學嗎?

    張主任冷冷笑了一下,說:那怎么可能!你以為學校是自由市場嗎?

    那……

    學校還要對何新成進行一下面試。

    我現在就去把何新成叫來。

    那急什么。我上午還有點兒事,馬上要出去一下。

    那我下午帶何新成來吧?

    要來就下午兩點之后。

    王國慧心里不免對張主任的態度和做法產生一點小小的看法:要她帶孩子來,要對孩子進行面試,為啥不跟拿戶口本兒的事一塊兒說呢,要是一塊兒說,她就把孩子一塊兒帶來了。張主任這樣做,顯然有些居高臨下,在故意遛她??赏鯂凼裁炊疾桓艺f,一點兒不高興的表示都不敢有,誰讓人家是主任呢,誰讓人家有權力呢,誰讓她為孩子上學的事有求于人家呢!她只能說,好,謝謝張主任!

    下午還不到兩點,王國慧就帶著何新成,讓何新成背著書包,來到了張主任門口。王國慧想,她和孩子必須提前來,只能是她和孩子等張主任,而不能讓張主任等他們。結果他們在張主任門口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張主任才來。王國慧說:張主任,這就是我兒子何新成。把何新成推到了前面。

    張主任邊開門邊說:進來吧。

    面試開始,張主任讓何新成站在她的辦公桌前面,對何新成進行了一番審視后問:你叫什么名字?

    何新成。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何懷禮。

    你爸爸在哪個單位工作?

    何新成皺起眉頭,像是想了一下,回答說:我爸爸在地底下挖煤。

    我問的是你爸爸的工作單位?

    王國慧替何新成回答:他爸爸在采煤一隊工作,是采煤隊的副隊長。

    張主任說:你不要替他回答,讓他自己回答。張主任接著問:你有什么特長?

    特長?什么是特長呢?何新成好像沒聽說過這個詞,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求助似的回頭看了站在后面的媽媽一眼。

    王國慧不敢說話了,她也不知道兒子的特長是什么,她幫不了兒子。

    看來你什么特長都沒有。那么,你有什么愛好呢?

    對于愛好這個詞,何新成似乎聽懂了??墒?,他有什么愛好呢?他愛跟小花貓玩,這算不算他的愛好呢?他吃不準。

    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何新成的回答是沒有。

    理想總應該有吧,說說你將來的理想吧。

    對于理想,何新成知道,因為媽媽對他反復灌輸過,他說:我的理想就是上大學,當一名大學生。

    理想倒是很明確。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得一步一個腳印,好好學習。好了,就這樣吧。

    這樣吧是啥樣吧呢?何新成的面試是不是合格呢?王國慧趨向前問:張主任你看……

    看什么?

    何新成下午能留在學校里學習嗎?

    張主任說:我說你們這些當家長的,怎么都這么心急呢,怎么一點兒耐心都沒有呢!什么事情都有一個過程,想上大學也不是一天之內就能上的。何新成面試過了,還要考試,這是一個必須走的程序。如果不經過考試,誰都不敢批準何新成入學。

    王國慧說:何新成在原來的學校學習挺好的,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每年都是三好學生。說著,她打開自己的背包,把三張折疊在一起的三好生獎狀掏了出來。這三張獎狀原來并排貼在老家屋子的墻上,往礦上搬的時候,王國慧特意把這三張獎狀都揭了下來。獎狀背面曾抹過糨糊,有些發硬,上面粘的還有一些白灰。王國慧很重視這些獎狀,因為獎狀是何新成品德好、學習好、身體好的證明。別的東西她可以丟到老家,不往礦上帶,這些獎狀她必須走到哪里,帶到哪里。這是何新成的榮譽,也是她的榮譽。

    三好學生,那好呀!

    張主任把獎狀看了看,好像對這些獎狀并不重視,很快把獎狀還給王國慧,說:有的學生能在農村學校當三好,到了這里不一定能當三好,農村的標準跟城里的標準是不一樣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國慧想說不明白,但她沒有說,卻點了點頭。

    獎狀不能說明現在,更不能說明將來,考試才是硬道理,考試才能說明一切。

    王國慧原以為,只要她拿出何新成的獎狀給張主任看,張主任就不會再對何新成進行考試了。聽張主任的口氣,考試是躲不過去的??季涂及?,所有學校的門檻不是用木頭做成的,也不是用磚頭做成的,都是用考試做成的,跨不過考試這道門檻,就進不了學校的大門。王國慧對何新成還是有信心的,相信何新成不會被考試這道門檻擋在學校的大門外。她問張主任:何新成什么時候考試?

    這兩天肯定不行,我沒有時間,考試只能安排在星期天。張主任說。

    這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天還有兩天時間。王國慧說:何新成這幾天的學習怎么辦呢?我真怕他落下的課太多,跟不上別的同學。

    你可以讓他在家里學習嘛,你可以輔導他嘛!你要知道,星期天是休息時間,忙了一星期,我也想休息休息。把對何新成的考試安排在星期天,等于犧牲了我自己的休息時間,等于我在業余時間加班。你以為我愿意加班嗎,我也不愿意,有什么辦法呢!

    王國慧還能說什么呢,她說不出什么了。她以前只下過地,沒有上過班,腦子里沒有加班的概念。只能是張主任說什么,就是什么。

    按照張主任指定的時間,王國慧在星期天上午的九點半,帶何新成到學校去考試。沒有了學生娃子的喧鬧,整個校園里顯得十分寧靜,靜得讓人生疑,并感到有些壓抑。三兩只麻雀落在校園操場的地上,交頭接耳之后,在地上蹦來跳去。張主任給了何新成一張四年級的數學考試卷子,把何新成安排在二樓的一個教室里考試。沒人監考,教室里空空蕩蕩,只有何新成一個學生在考試。張主任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沒讓王國慧跟她一塊兒到辦公室里去??荚嚂r間是一個小時,張主任給王國慧說了兩個地方,一個是一樓的教室,一個是操場,讓王國慧在教室或操場等一會兒。張主任要求,在何新成考試期間,王國慧不許走近何新成。王國慧連連點頭,表示一定能做到。一樓的好幾個教室都開著門,王國慧可以到教室里坐下來等,但王國慧沒選擇到教室里去,寧可到操場上去站著等。操場上光禿禿的,連一棵樹都沒有,只有兩個籃球架子。王國慧之所以選擇到操場的籃球架子那里去等,是想讓張主任在樓上一眼就能看到她。她認為,張主任在考何新成的同時,也是在考她,考的是何新成的數學,考的是她的人品。她要讓張主任知道,在何新成一小時的考試期間,她連教學樓都不進,絕不會幫何新成作弊。

    一小時之后,張主任把何新成的考試卷子收走了,何新成背著書包從樓里走了出來。

    王國慧迎過去,問何新成感覺怎么樣,題都會做嗎?

    何新成說都會做。

    你都做對了嗎?

    對了。

    對了就好。你敢肯定嗎?

    何新成沒有回答,他大概不敢肯定。

    沒見張主任從樓里出來,王國慧問何新成,不接著考語文嗎?

    張主任說,下午考語文。

    下午幾點?

    何新成皺起眉頭,用一只手摸后脖梗子。好像張主任說的時間記在他的后脖梗子上,他摸摸后脖梗子才能想起來。他摸了幾下后脖梗子,仍沒有把下午的考試時間想起來。

    王國慧只得到樓上去問張主任。

    不料張主任不愿重復說過的時間,她說:我跟何新成說過了,你讓何新成告訴你。這對他的注意力和記憶力也是一個考試。

    見張主任有些不耐煩,王國慧趕緊下樓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王國慧讓何新成好好想想,下午語文考試的時間到底是幾點?

    何新成說:你不是去問過張主任了嗎?

    王國慧沒有跟何新成說實話,她說她是問過張主任了,也知道了考試時間,但她還是要讓何新成想一想,看看與她知道的時間是否對得上。王國慧說,人靠時間活著,時間是鐵,時間是鋼,時間對人來說特別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馬虎。衡量一個人是正常,還是傻瓜,就看能不能記住時間,能記住時間的人就是正常人,記不住時間的人就是傻瓜。王國慧還說:不管領導和老師說什么時間,你都得注意聽,都得牢牢記住。張主任說,這對你的注意力和記憶力也是一個考試。如果連考試時間都記不住,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好了,再仔細想想,我相信新成的注意力和記憶力都是很好的。

    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兩點半。

    看看,想起來了吧!想起來好是好,但不能說好像,又像又不像,還是不能肯定。記住,在時間問題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說好像。

    按王國慧的判斷,兩點半這個時間是可能的,因為上次張主任面試何新成時,指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之后。今天是星期天,張主任到辦公室的時間大約也不會提前。判斷歸判斷,因沒能親耳聽到張主任所說的時間,王國慧必須給時間打出更多的提前量。她和何新成提前倒沒事兒,他們的時間是為張主任的時間預備的,必須服從張主任的時間。他們要是到晚了就不好了,就算犯了錯誤,也算是在注意力和記憶力的問題上考試失敗。所以在下午一點半,王國慧就帶著何新成來到了學校大門口。他們等啊等啊,王國慧看了一次手表,又看了一次手表,兩點,兩點半,兩點四十,兩點五十,直到三點都過了,他們才終于把張主任等來了。和考數學一樣,張主任給了何新成一張語文卷子,讓何新成一個人在教室里做,王國慧在外面等??荚嚱Y束后,張主任讓王國慧在下星期的星期二下午兩點之后,到她的辦公室里來一下。

    王國慧問:帶何新成一起來嗎?

    你自己來。我們看看何新成的考試成績,還要集體研究一下,才能決定何新成能不能到我們學校上學。

    從農村轉來礦上,王國慧原以為何新成在礦上的學校上學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想到這么不順,這么復雜。王國慧原以為來到城里什么都好,沒想到剛進城就遇到了難題,城里人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聽張主任的口氣,何新成能不能在這個學校上學還不一定呢!王國慧不由得擔起心來。

    從星期天到星期二不過兩天時間,王國慧覺得像兩年一樣漫長。她一再對自己說耐心、耐心,但還是沒能把自己提起來的心耐下來。星期二上午,學校剛放學,王國慧就迎著放學的學生娃子逆流而上,到學校找張主任去了。她上來就給張主任道歉,說:對不起張主任,我來早了!

    張主任倒沒有批評她,說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張主任說的話,使王國慧的心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窖,半個身子都涼了,臉霎時變得刷白。張主任說:你兒子學習不行呀,你說他是連續三年的三好生,我以為學習還可以呢,看來水分很大。

    怎么,他沒考好嗎?

    數學還說得過去,語文差得太遠了。

    能告訴我他的語文考了多少分嗎?

    張主任沒有告訴分數,只說:作文題目是《我心目中的礦工》,他基本上沒有寫。你說他爸爸在采煤隊上班,他對礦工應該有所了解呀,寫這樣的作文,他應該有優勢呀!如果連這樣的作文都不會寫,別的作文就更不會寫了。

    老天爺呀,這可怎么辦呢?比起評三好生來,這個問題要大得多,這關系到何新成有地方沒地方上學,關系到何新成的學業能否繼續下去,并直接關系到何新成的前途和命運??!在老家何新成評不上三好生,她可以找當老師的堂弟問情況,可以讓當村主任的公爹出面干預評選的事。到這里何新成面臨上學的問題,她能找誰幫忙呢?她不認識一個老師,也不認識一個領導,只能求張主任開恩。她說:張主任,我求求您,您收下何新成吧!孩子還小,正是上學的年齡,要是學校不收他,他這一輩子就算廢了。王國慧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不是一個善于求人的人,可事到如今,她不求人怎么辦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哽,像是無助的、悲哀的聲音,眼淚都快要下來了。

    張主任擺擺手說:這不是求誰不求誰的問題,學校確實有學校的難處?,F在各個班的老師都是根據全班的考試成績論成績,根據分數計算獎金,誰愿意接收學習不好的學生呢,誰愿意讓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把全班的平均分數拉低呢?

    王國慧覺得自己的膽疼了一下,她不由得含了胸,用手捂住了肚子。

    張主任問她怎么了。

    她說沒事兒,她有膽結石病,不知什么時候就疼一下。

    張主任讓她回去休息吧。

    何新成的事情沒著落,王國慧怎么休息呢!她問張主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張主任說:四年級有兩個班,哪天我跟兩個班主任溝通一下,看看他們愿意不愿意接收何新成,看看哪個班主任愿意要何新成。

    王國慧在老家一個人帶孩子帶慣了,遇事也自主慣了,孩子轉學的事她沒有跟丈夫多說。加上丈夫天天跟班下井,在井下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還多,王國慧也不想因孩子上學的事讓丈夫分心??墒?,孩子現在面臨無學可上的嚴重問題,她才不得不把這幾天為孩子辦轉學的事情前前后后跟丈夫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嘆氣。

    丈夫問她:你給張主任送人民了嗎?

    什么送人民?

    人民幣呀!現在辦事不送人民幣怎么行呢,不拿人民幣開路怎么行得通呢!

    如同打了一針清醒劑,王國慧突然醒悟過來。怪不得張主任一次又一次刁難她,看來船灣在這里,是因為她沒給張主任送人民幣呀!什么考這考那,原來考的是她身上的人民幣呀!王國慧承認,她什么都沒給張主任送。

    丈夫說:我還以為你挺聰明呢,原來你是個大傻帽呀!

    王國慧懊悔不迭,沒有否認自己的傻,她說:我真傻,傻死了算,我怎么沒想起來給張主任送點兒錢呢!在農村老家的時候,她找人辦事,還知道給人家送禮。到了這里,她怎么連一點兒禮都不懂了呢!她或許認為,城里人是公家人,公家人辦事都是公事公辦,辦事不用花什么錢?,F在再想想,城里人不種莊稼,不收糧食,都是靠錢生活,可能見錢更親,更離不開錢。星期天那天張主任考何新成,張主任說她犧牲了休息時間,是在加班。張主任這樣說,話后面的意思不就是讓她出錢嘛,她怎么一點兒都沒把考試和錢聯系起來呢,怎么一點兒都沒往錢上想呢?她到底還是個農村人,對城里人的心理一點兒都摸不透??!在城里人面前,她傻得一點兒氣都不透??!

    跟丈夫說這番話時,兩口子都躺到了床上,已經是晚上的十一點多。樓下有路過的人在大聲唱歌,唱的是什么黃土高坡。王國慧恨不能馬上起床,把錢給張主任送去。想到張主任這會兒不會在學校,她又不知道張主任的家住在哪里,只好等明天再送。

    13

    王國慧用透明塑料布包了一沓子人民幣,星期三一到上班時間,她就把“人民”給張主任送去了。王國慧說:張主任辛苦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小意思。

    張主任說:不要這樣,這樣不好,沒有必要嘛!

    張主任連星期天都不休息,還要犧牲休息時間加班工作,對我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張主任才好。王國慧見張主任辦公桌一角放著幾張折疊起來的報紙,就把錢壓到報紙底下去了。

    張主任把錢看了一眼說:不用感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我分管學校的教務,雜事比較多。你兒子插班的事我還沒顧上跟四年級的班主任商量。

    不著急,讓張主任費心了。

    四年級的兩個班主任,一個是女老師,一個是男老師,你是愿意讓你兒子去女老師帶的班,還是愿意去男老師帶的班呢?

    這一次王國慧沒有犯傻,她聽得出來,張主任已經在讓她選擇班主任了。張主任雖然沒有明確說同意她兒子入學插班,但張主任讓她挑班主任,這不是同意她兒子插班是什么,不插班何談選擇班主任呢?天爺爺,地奶奶,這是多么大的轉變??!看來錢真是好啊,錢遇山開路,遇水搭橋,遇鬼降鬼,遇妖拿妖,真是無往而不勝??!她說:張主任您看吧,讓何新成上哪個班都可。

    依我的看法,你讓你兒子插男老師帶的班好一些。我看你兒子的性格偏柔一些,跟著男老師,可以使你兒子增加一些陽剛之氣。

    張主任您看得太準了,我兒子就是有點兒面,缺少陽剛之氣。張主任您太替我兒子著想了,我真的很感動,真的,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

    張主任辦公室里有一條用木條做成的連椅,張主任指著連椅,請王國慧坐一會兒吧。

    不坐了,您忙吧。

    我看你的樣子,是不是懷孕了?

    王國慧不由得摸了一下肚子,有些不好意思,說是的。

    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

    你是藏懷,不是太明顯。

    我家孩子他爸嫌一個孩子太孤單,非要再要一個。

    在農村生第二胎還可以,現在城里計劃生育管得越來越嚴,已經不讓生第二胎了。

    我不知道。

    你以后多抓一抓你兒子的語文,最好不要偏科。語文和數學是兩條腿,兩條腿一般齊,才走得快,才能和別人賽跑。要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一瘸一拐,就跑不過人家。

    張主任您說得太對了,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一定想辦法把他的語文抓上去。

    王國慧臨下樓時問張主任,她什么時候再來。

    張主任讓她等通知吧,問她家安沒安電話,要是安有電話的話,就把電話號碼留下來。

    王國慧說,她家沒有電話。

    這樣吧,下午兩點半之前,你讓你兒子來找我吧。你讓你兒子自己來就行了,你的身體這樣的狀態,不用來回跑了。

    沒事兒,還是我跟他一塊兒來吧。

    何新成插班入學成功后,何懷禮在王國慧面前顯擺他的高明,說怎么樣老婆,在關鍵時刻還是離不開老公的智力支持吧!

    王國慧說:什么老公老公,難聽!不說老公,人家也知道你是公的,不是母的??诳诼暵曊f自己是公的,好意思嗎?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公的就是公的,母的就是母的,誰都不能代替誰。老公的叫法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南風吹,麥子黃,習慣了就好了。好了,閑話少敘,答應我吧。

    別鬧別鬧,說點兒正經的。突然一下子不種地了,我怎么覺得有點兒閑得慌呢,手沒啥抓沒啥撓的,心里空落落的。

    閑點兒怕什么,調到這里,我就是要把你從莊稼地里解放出來,就是讓你享福的。其實你并沒有閑著,你天天給我們做飯吃,還天天輔導孩子學習,怎么能算閑著呢!再說了,咱們的第二個孩子再過幾個月就該出生了,到時候又夠你忙兩三年的。

    王國慧每天都要到礦街的市場上去轉一轉。女人們大都愛逛商店,逛了一家又一家,一逛就是半天。她們逛商店不一定帶什么目的,逛本身就是目的,就可以得到某種心理上的滿足。王國慧和一般女人不同,她不愛逛商店。商店里的布匹啦,衣服啦,皮鞋啦,暖瓶啦,等等等等,都是由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工業產品,不能引發她的回憶、聯想和興趣。她最愛轉的是農貿市場,喜歡看與土地、農業有關的東西。在農貿市場里,她轉得最多的是菜市場。礦區菜市場里所賣的蔬菜,跟他們老家的蔬菜是一樣的,每一樣都讓她感到熟悉、親切。她在每一個賣菜的攤子前都駐足觀看,簡直像在欣賞藝術品一樣欣賞各種蔬菜。是呀,人們之所以愿意欣賞藝術品,無非是為了喚醒回憶,調動感情,引起聯想,產生共鳴。而王國慧在欣賞蔬菜時,的確能得到類似欣賞藝術品一樣的感受。在老家時,王國慧也到集鎮上的菜市場轉過,三鄉五里的人互相結親,她在菜市場總能碰到熟人,不是二表姨,就是三表姑。在礦區的菜市場,她看到的都是生面孔,連一個熟人都沒有。也許過個三年五年,她會有一些熟人,但目前來說,除了菜是熟悉的,人都是陌生的。

    這天王國慧買了一把新韭菜,準備中午給新成包素餃子吃。

    14

    王國慧正在家里擇韭菜,聽見有人敲門。丈夫帶有家門的鑰匙,兒子都是未敲門前先喊媽,她在礦上一個別的熟人都沒有,是誰在敲門呢?要說打過交道的人,只有一個學校的張主任,人家張主任是領導,不能算是熟人吧。哎呀,難道敲門的是張主任?難道新成在學校里出什么事了?王國慧的心像被敲的門一樣咚咚響了幾下,說聲來了,馬上起身開門。礦上居民樓的門跟老家的門不一樣,老家的門都是兩扇門,白天只要有人在家,門都是敞開著,而居民樓里的門都是單扇門,不管家里有人沒人,門一天到晚關閉著。王國慧開門一看,來人不是張主任,是和張主任年齡差不多大小的一位中年婦女。中年婦女自我介紹說:我是咱們礦上的居民委員會主任,我姓金,叫金之華。說著伸出一只手來,意思要把手握一下。

    噢,金主任!王國慧把自己的手看了一下,說她正在擇菜,手上有泥,沒有把手伸給金主任,讓金主任坐吧。

    金主任在客廳里的簡易沙發上坐下,問王國慧:你是農轉非新轉過來的職工家屬吧?

    是的。王國慧回答。

    是這樣的,礦上黨有黨的組織,團有團的組織,工人有工會組織,小學生有少先隊組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組織,都歸組織管理。居民委員會也是一個組織,你來了,成為礦上的居民,歸居委會管理。我今天來,一是對你表示歡迎,二是把你的情況登記一下,便于你以后參加居委會的活動。金主任說著,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個黑色硬皮文件夾,并打開文件夾,她問,王國慧答,把王國慧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民族、黨派、學歷等一一登記在冊。登記完成后,金主任從韭菜到餃子,從素餃子到肉餃子,跟王國慧說了幾句閑話,話題一轉,就入了正題。金主任說:據有的居民反映,你是懷著孕來的,準備在礦上生第二胎,是這樣嗎?金主任說著,往王國慧肚子上看。盡管王國慧在沙發上坐著,金主任還是看出來了,王國慧的肚子鼓了起來,王國慧的臉上也長有妊娠斑。

    王國慧掩飾似的收了一下肚子,說她有一個兒子,想再要一個女兒。她說她生孩子夠稀的,她兒子都十來歲了,都上小學四年級了,她才懷第二胎。在他們老家,像她這樣的年齡,都兩三個、三四個孩子了。

    金主任說:你不要跟農村婦女比,你到了礦上,有了城市戶口,就要跟著城市的政策走。你也應該知道,計劃生育政策是我們國家的基本國策,礦上對這一塊也很重視,不許再生第二胎。在礦上沒有工作的育齡婦女的計劃生育歸居委會管,我們一定要為這個事情負責。我這次來找你,一個主要目的,是希望你能夠響應國家號召,遵守國家政策,終止妊娠,不要再生第二胎。

    王國慧不說話了。她面前茶幾上的韭菜剛擇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擇完。她抓抓已經擇好的韭菜,放下了。她又抓抓沒擇好的韭菜,又放下了。有一根沒擇好的韭菜掉到了地上,她沒有馬上撿起來。她的樣子像是有些無所適從。

    金主任說:你考慮一下,盡快做出決定。胎兒越小,手術越好做。胎兒越大,做手術的難度也會加大,對你的身體也不好。

    我沒想到。王國慧說。

    對了,去醫院做手術的費用你不用管,所發生的一切費用都是由礦上出。

    王國慧還是說: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要是還在老家,她相信不會有人管她,再過幾個月,她就會把孩子順利地生下來。她妯娌五個,有的生四個孩子,有的生三個孩子,最少的也有兩個孩子,唯有她只有一個孩子。丈夫多次對她說過,兩口子好比一加一,應該等于二。如果一加一還是等于一,那算怎么回事!她懷孕后,丈夫很高興。丈夫說,表面看,他帶到礦上的是兩口人,實際上是三口人,因為王國慧的肚子里還藏著一口人。雖然王國慧不像丈夫對生孩子的欲望那么強烈,但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她也很高興。她心里想的是,要是生個女孩兒就好了,那樣的話,她就是兒女雙全了。丈夫沒有特別的愿望,他說不管是生女孩兒,還是生男孩兒,他都喜歡,都熱烈歡迎。沒想到她懷孕懷到半道兒,眼看一加一就要等于二了,金主任卻找上門來,要她把胎兒打掉。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讓王國慧不大容易接受。

    金主任說:你以前沒想到可以理解,因為你以前在農村。農村嘛,對國家政策的宣傳總是不充分,執行起來也不到位。到了礦上,經我們提醒你,你就可以想到了,應該了解政策的嚴肅性,知道政策是鐵打的,不是泥巴捏的。

    王國慧覺得肚子里隱隱疼了一下,心口也疼了一下。這次的疼,不像是膽結石的疼,疼痛像是由胎兒所引發。她說:這個事兒我不當家,等孩子他爸回來,我跟他商量一下。

    金主任先說:這個事情沒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又說:你們商量一下也好,懷孕嘛,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兩口子共同的責任。金主任臨走撂下話,說她明天再來。

    說來金之華主任真夠負責的,此后一連幾天,她幾乎天天都到王國慧家里來。她不再是一個人來,有時和一位女的來,有時和一位男的來。女的是礦上工會分管婦女工作的干部,男的是居委會的黨支部書記。不管多少人來,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勸說王國慧盡快去醫院做手術。他們的辦法各有不同,有的態度柔軟一些,有的態度強硬一些。工會女干部的辦法是軟辦法,她上來沒提讓王國慧去做流產的事,而是夸王國慧的形象和氣質都不錯。要是王國慧不懷孕,身材會顯得很苗條,面容也會更干凈、更好看。書記說,如果王國慧堅持生下第二胎,會帶來一些嚴重后果,礦上有可能會取消她和她兒子的農轉非,他們從哪里轉來的,還退回到哪里去。同時,王國慧的丈夫也會受到降職、降級甚至開除公職的處分。

    書記的話把王國慧嚇住了,她不得不慎重考慮。她和兒子既然轉到礦上來了,可不愿讓人家再把他們打回老家去。老家的人都知道她和兒子成了城里人,住的是樓房,睡的是軟床,吃的是白面,穿的是皮鞋,過的是和城里人一樣的幸福生活。如果把他們打回農村,重新風里雨里種莊稼不說,她跟鄉親們怎么說呢,她的臉面可往哪里擱呢!

    每次有人到家里找王國慧,王國慧都及時跟丈夫說了。第一次,丈夫的態度很堅決,說生,一定要生,不要聽他們胡咧咧。連個孩子都不讓生,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王國慧第二次跟丈夫匯報情況,丈夫不但態度仍然堅決,還生了氣,罵了人,說什么他媽的居委會,管拉屎,管放屁,管人家生不生孩子干嗎!他們要是再來找你,我就去罵他們,對他們不客氣!第三次再說起這事兒時,丈夫何懷禮似乎就沒了脾氣,就有些嘆氣。他對王國慧說,隊里的支部書記也找他談了,說他如果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礦上就要撤銷他的副隊長職務,還要扣發他所有的獎金。兩口子一籌莫展之際,王國慧想起了丈夫跟她說的人民幣,問:咱給人家送點人民幣行不行呢?

    丈夫說:這個事兒恐怕送人民幣不行,那么多人管這個事兒,人民幣送給誰呢?要是人人都送,咱可送不起。再說了,這個事兒不比新成上學,新成上學的事兒是咱們求他們,這個事兒是他們求咱們,他們應該給咱們送錢才對。

    王國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要是知道這樣,我和新成還不如不來呢!

    丈夫擺了一下手說:這樣的話就不要說了,說這話沒意義。

    關于生第二個孩子的事兒,王國慧在老家時跟新成也說起過,她問新成:媽媽給你生一個小妹妹可以嗎?

    新成說:可以。別的同學都有小弟弟、小妹妹,就我沒有小弟弟、小妹妹。

    那你是喜歡小弟弟,還是喜歡小妹妹呢?

    喜歡小妹妹。

    那好,媽媽爭取給你生個小妹妹。

    怎么爭取呢?何新成聽老師說爭取這個詞說得比較多,比如爭取考第一名,爭取當三好生,爭取受表揚,等等,這些爭取都跟學習有關。媽媽給他生小妹妹也說爭取,他不明白媽媽怎么爭取,從哪里爭取。

    爭取嘛,這個這個,爭取就是爭取。哎,我想起來了,爭取就是不一定,我想給你生個小妹妹,到時候也許會給你生個小弟弟。萬一要是生個小弟弟,你也不會反對吧。

    新成沒說反對,也沒說不反對,他皺起眉頭,像是思考某項有難度的問答題一樣思索了一下,說:等你生下來再說吧。

    事情到了現在這一步,王國慧在新成面前再也不提生小妹妹或小弟弟的事,每次說到這件事情,兩口子都是關上門,悄悄在臥室里說,避免讓新成聽見。要孩子是他們兩口子的事,本來他們兩口子就可以拿決定?,F在看來,生孩子不再是私事,是公家也關心的事,能不能把孩子生下來,他們并不當家。王國慧說過要給新成生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果生不成了,讓新成知道就不好了,說不定新成會感到失望,會使新成脆弱的心靈受到傷害。為了保護新成的心靈,事情只能瞞著新成進行,走一步說一步吧。

    金主任他們不僅是到王國慧家里做王國慧的思想工作,還把王國慧叫到居委會的辦公室,集體與王國慧進行了一次談話。談話這種方式王國慧也使用過,在老家時她多次對何新成談過話。只不過,她對何新成談話是一對一,這次談話卻是好幾個人對著她一個。參加談話的人除了金主任、工會女干部、居委會書記,還有兩三個她沒有見過的人。這樣的陣勢王國慧從沒有經歷過,一進辦公室,她心上一緊,頭皮一麻,就不由得緊張起來。不管她看誰,誰都正在看她,一屋子人都在看她,目光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不管是男是女,他們的目光都很銳利,像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肚子里。她經不起這么多人看她,只好把眼皮塌蒙下來。談話開始,一圈人一個接一個發言,七嘴八舌,輪番對她進行談話。他們談話的內容差不多,無非是不能,不能;手術,手術;處分,處分……王國慧的腦袋嗡嗡的,大得跟倒空糧食的五升斗一樣,聽見跟沒聽見差不多。這時談話會場上進來一個上歲數的婦女,說她要舉報,發現有人在家里偷偷看黃色錄像。金主任說,他們現在正在開會,舉報的事等一會兒再說。她讓一個工作人員把舉報者領到別的辦公室去了。

    下面該輪到王國慧表態了,金主任對王國慧說:小王,大家苦口婆心說了半天,你說說吧!

    王國慧的頭還蒙著,她說什么呢?不知道說什么。

    金主任還是讓她說說吧,說只抱著葫蘆不開瓢是不行的。

    眾目睽睽之下,王國慧眼看不說話不行了,才說:我不會說話,我是個農村婦女,來礦上半個月都不到,我不懂礦上的規矩……你們說咋著就咋著,你們就是讓我去死,我也沒辦法……王國慧哽咽起來,她叫了一聲我的娘哎,遂以手掩面抽泣起來。

    王國慧真正下決心去醫院做流產手術,是在她哭過之后,金主任為了安慰她,又單獨跟她說了一會兒話。金主任說:你才三十多歲,前面的路還很長,你不能一輩子不工作,一輩子當家屬。我們這些當女人的,不能完全依靠男人,只有我們自己工作,自己掙錢,才能實現獨立。你這次要是配合我們的工作,要是表現得好,等你卸下包袱后,我可以介紹你到居委會來工作?,F在上面對計劃生育工作抓得越來越緊,要求越來越嚴,居委會需要有一個人專門負責這項工作。負責這項工作的人必須以身作則,帶頭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要是她自己生兩個孩子,就沒法要求別人只生一個孩子。要是她自己不能以身作則,別人想介紹她參加工作,也沒法介紹。這話只能說到這兒了,我看你是個明白人,我的話你明白吧?

    王國慧點點頭,表示明白。能在礦上參加工作,這對王國慧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她原來想著,戶口能轉到城里,能當一個城里人,就很不錯了,和何趙莊的女人們比起來,已經高人一等了。她沒想過參加工作,不知道自己能工什么作。是呀,在老家時她有一塊土地,可以在地里種玉米、種芝麻、種豆子、栽紅薯,想種什么都可以。到礦上她連一寸土地都沒有,哪里有她用武之地呢!金主任的話啟發了她,像是一下子為她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原來她到礦上是可以參加工作的,也可以掙工資的,而且金主任說得這樣具體,如同為她參加工作指明了方向。目前的問題是,她參加工作有一個交換條件,或者說她必須先付出代價,那就是,她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去掉。好吧,去掉就去掉吧!

    在金主任的帶領下,王國慧第二天來到礦上的醫院住院,把孩子去掉了。

    第五章 一切為了兒子

    15

    流產跟小產差不多,王國慧做完流產手術,也需要休息、靜養、補養,使身體得到恢復。金主任跟王國慧商量,要不要讓王國慧的母親到礦上來照顧王國慧。王國慧說不用,她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王國慧可不愿意讓母親到礦上來,不愿意讓母親知道她做流產手術的事。母親知道她到礦上之前懷了孕,知道她準備生第二個孩子,現在第二個孩子沒有了,她不知道怎樣向母親解釋。母親生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而她連第二個孩子都沒能保住,她沒法向母親交代。他們老家的傳統是報喜不報憂,倘若等第二個孩子生下來了,作為一件喜事,她當然可以向母親報告一下?,F在孩子不存在了,怎么說跟喜事也沾不上邊,只能算是憂事,她怎么能向母親報告呢!金主任通過礦工會,與何懷禮的采煤隊協調,采煤隊為何懷禮放了三天假,準許何懷禮在家里照顧自己的妻子。

    何懷禮跟優待坐月子的婆娘一樣,到市場上為王國慧買了老母雞,買了大魚,還買了一盒豬肉松。王國慧在老家時吃過雞,吃過魚,還從來沒吃過豬肉松。王國慧拿過盛豬肉松的鐵皮盒子,問這是什么?

    何懷禮說:這是豬肉松,挺好吃的,吃了容易消化吸收。你嘗嘗吧。何懷禮把盒子蓋打開,讓王國慧嘗嘗豬肉松。

    王國慧把豬肉松看了看,見豬肉松碎碎的、綿綿的,顏色像紅糖一樣,她說:一點兒都看不出豬肉的樣子。

    何懷禮說:那是的,你吃糖還看不出甘蔗的樣子呢!你吃豬肉松,要是還能看出豬肉和豬的樣子,那就不是豬肉松了。

    王國慧捏起一點兒豬肉松放在嘴里咂了咂,品了品,覺得咸咸的、甜甜的、酥酥的、香香的,一點兒都不膩。

    味道怎么樣?

    還行。雖說嘗不出豬肉的味道,吃起來不難吃。

    豬肉松就是豬肉的精華,營養價值挺高的。你喝粥的時候撒上一些,或者像蘸芝麻鹽一樣蘸饅頭吃,都挺好吃的。

    王國慧沒來礦上之前,何懷禮長期住單身職工宿舍,基本上不會做家務,更談不上有什么烹飪技術。他買了雞,買了魚,還得王國慧自己做。王國慧是個愛勞動的人,自己做飯沒問題。當年生新成坐大月子的時候,她都是自己伺候自己。這樣的流產,她不會當大月子坐,也不會當小月子坐,家務活照做不誤。而何懷禮呢,大概是每天上班上習慣了,隊里雖說給他放了假,他在家里并坐不住,下樓一轉一轉,又轉到采煤隊去了,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回家來。

    這天吃過晚飯,兩口子躺在臥室的大床上看電視。他們家沒什么書,也沒有報紙、雜志,只有看看電視消遣一下。何懷禮不愛看別的節目,就愛看球賽。凡球都是圓的,凡球生來都是挨打的,或是挨踢的。不管是小球大球,不管是挨打的,還是挨踢的,何懷禮都愛看。王國慧不愛看球賽,什么球賽都提不起她的興趣。特別是足球,好好的皮球,不用手拍,卻用腳踢來踢去,半天都踢不到球門里一個,看著還不夠讓人著急的。但是,丈夫愛看球賽,她只能跟著丈夫看。她家的電視熒屏很小,收到的效果也不好,看著看著,不是畫面中斷,就是嘩嘩起雪花。盡管這樣,他們也不把電視關掉。人長了眼睛,除了看天看地、看男看女、看花看草,還得看點兒別的什么。電視上只要有人影,只要還能聽見人說話,就比沒人影沒聲音好一些。

    他們家的電視機原來安在客廳里,有一次,王國慧發現新成在半夜里偷偷看電視,她就把電視機搬到臥室里去了。孩子學習的事最重要,她不能容許新成因為看電視而耽誤休息,耽誤學習。電視上的東西大都是娛樂性的,是哄人玩的,小孩子從電視上學不到什么東西,只會分散對學習的注意力,瞎耽誤工夫。她把電視機搬到臥室后,何新成很不高興,噘著嘴表示抗議。王國慧無視何新成的抗議,說不讓看電視,就堅決不讓看!

    廚房里發出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王國慧起身到廚房里一看,不由得哎呀了一下,原來是小花貓在廚房里偷吃豬肉松,把盛豬肉松的鐵盒子從灶臺上弄到了水泥地板上,不用說,響聲是鐵盒子掉在地板上發出來的。鐵盒子掉在地上倒了,里面的肉松從盒子里撒出來,撒了一地。小花貓真是饞得有些不像話,肉松撒在地上后,它從灶臺上追到地上,接著吃。它在老家時吃過老鼠,吃過螞蚱,大概也從來沒吃過豬肉松。喵嘰喵嘰吃得格外香。你這個饞嘴貓,我打死你!王國慧抬腳朝貓踢了一下。

    正在客廳寫作業的何新成,聞聲到廚房里看了一下。對于小花貓偷吃豬肉松,何新成不認為有什么不妥。因為趁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他也偷偷吃過豬肉松。他覺得豬肉松味道不錯,就給他的好朋友小花貓嘗了一點兒。他想,也許正是因為他把小花貓的饞蟲給惹了出來,小花貓才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自己溜進廚房吃起豬肉松來。何新成聽大人說過一句話,叫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他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戰友和朋友應該是一個近義詞,如果讓他把幾組近義詞連線,他會用直線把戰友和朋友連接起來。這樣也等于用直線把他和小花貓連接起來。他沒有別的戰友,可以說小花貓是他唯一的戰友。不管戰友干了什么事,他都可以理解。媽媽最近老是在改善生活,小花貓改善一下生活也不算多吧。

    小花貓挨了踢,大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躲到客廳里的茶幾下面去了。它趕緊用爪子擦嘴,似乎要把自己的錯誤掩蓋一下,它一邊擦嘴一邊仿佛在說:我什么都沒吃呀!

    何懷禮也從臥室里出來了,他一見王國慧正把撒在地上的肉松往一塊兒聚攏,并用手抓著往鐵盒子里放,就知道是貓干下了壞事。他說:不要了,都撒在地上沾上了臟東西,還收拾它干什么,掃到土簸箕里通通倒掉!

    王國慧沒有把肉松往土簸箕里掃,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能像倒垃圾一樣倒掉呢,就算人不能吃了,給貓吃也好呀。

    近些天,何懷禮的心情一直不太好,煩躁,憋悶,看什么都不順眼,好像摔點兒或砸點兒什么東西才能釋放一下。要是下井,看見哪個人干得不好,說不定他會罵人家,或者踢人家。找不到工人的碴兒,他也許會從工人手里奪過煤電鉆,把鉆頭捅進煤壁里,突突突把煤壁鉆一個大窟窿。那樣的話,他心里會好受一些。這幾天不下井,他找不到罵和踢的對象,也沒法把煤電鉆作為他發泄煩悶的工具。何懷禮的心情之所以如此糟糕,緣于第二個孩子的失去。剛和王國慧結婚時,他以為他們兩個會生三到四個孩子。王國慧兄弟姐妹六個,他兄弟姐妹七個,顯得稍稍有點兒多,把數量減去三分之一,或減去一半,會顯得適當一些。大概和他的想法一樣,他弟兄五人,上面兩個哥哥,下面兩個弟弟,他們每家至少有兩個孩子,只有他老三是一個孩子。他是工人,是拿工資的人,家庭經濟條件比哥哥和弟弟都好,按理說他的孩子比他們多才對,干嗎比他們都少呢!當王國慧懷上第二個孩子時,他心里才寬慰一些,平衡一些,覺得這還差不多??墒强墒?,真他媽的不像話,眼看他老婆的肚子越鼓越高,眼看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越長越大,人家卻不讓他們要了。好比長在地里的一個紅薯,隔著地皮,眼看下面的紅薯把土堆子拱得越來越高,眼看紅薯一天天長大,人家不等紅薯成熟,半道兒就把紅薯扒掉了,扔掉了,這叫什么事兒呢!老婆被人從醫院送回來后,老婆哭了,說連想死的心都有。他非常心疼老婆,也差點掉了淚。要是某個人讓他老婆受了委屈,他一定會找那個人算賬??涩F在讓老婆受委屈的有那么多人,他不知該把賬算到誰頭上。再說人家打的都是執行政策和公事公辦的旗號,打旗號的都是公家人,他怎么和公家人算賬呢!這會兒好了,他終于找到算賬的對象了,這個對象不是人,是那只貓,那只該死的貓。他當初就反對兒子把貓帶到礦上來,貓果然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壞東西。竟敢偷吃他給老婆買的肉松,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怒不可遏的何懷禮用他與煤與巖石打交道的有力的大手,一把就把貓抓住了。自知理虧的貓,躲在茶幾下面,正嚇得瑟瑟發抖。何懷禮不管他發抖不發抖,他的手像一把鐵鉗,一下子就鉗住了貓的脊背和肚子:你這個肯吃嘴的壞東西,看我不整死你!他的手在施加壓力,像是要把貓吃進肚子里的肉松從貓的嘴里擠出來。

    貓在叫,在掙扎,仿佛在說:饒了我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貓的眼睛被擠得有些暴突,似乎像兩個氣泡一樣隨時都會爆炸。貓在絕望之中看著何新成,像是在向它的好朋友求救。

    眼看小花貓就要大禍臨頭,何新成像小花貓一樣也在發抖,他不僅身上抖,心里也在發抖。不行,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爸爸把他的好朋友搦死,他必須站出來為小花貓求情,他說:爸爸,小花貓沒上過學,小花貓不懂事兒,你就原諒他這一回吧!何新成對爸爸伸著雙手。像是要把他的好朋友從爸爸手里解救下來。

    何懷禮不會把貓還給何新成,他說這個壞東西堅決不能再要!他大步走到陽臺上,把貓從四樓扔了下去。樓下一片黑暗,等于他把貓扔進了黑暗里。樓下都是硬地,等于他把貓拋在了硬地上。只聽下面發出一聲悶響,貓就不見了。

    失去了朝夕相處的好朋友,何新成哭了,哭得十分悲切。每天晚間,當爸爸媽媽關起臥室的門休息時,只有小花貓跟他在一起。有時半夜里聽見外面發出奇怪的聲音,或是聽到有人在樓下大聲吵架,何新成會感到孤單,害怕。每當這個時候,小花貓就會跳到床上,及時出現在他面前,用嘴巴或尾巴碰碰他的臉,堅定地跟他站在一起,給他以安慰。小花貓仿佛在對他說:有我陪伴你,你什么都不要怕,好好睡吧。每天早上,當何新成醒來時,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他枕邊的也是小花貓。有時小花貓會用舌頭舔舔他的耳朵,舔得他的耳朵癢酥酥的,小花貓仿佛在對他說:該起床了,當學生的不能睡懶覺。于是他就穿衣服起床,并順便把小花貓抱一抱。而從今以后,何新成再也見不到他的小花貓了。世界上的人很多,那些人都不是何新成的朋友。稱得上朋友的只有小花貓一個。世界上的貓也很多,何新成沒機會跟別的貓交朋友。能交上朋友的也只有這只小花貓,而且朋友關系是從老家一直維持到現在。何新成之所以哭得如此傷心,還有一個原因,他從何趙莊的小學轉到礦上的小學之后,班里有的同學嫌他是從農村來的,嫌他說話有老家的口音,嫌他土里土氣,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他土鱉。何新成在老家時看見過土鱉,在門后的絨土里,在院子里柴草垛下面,都看見過。土鱉的身體扁扁的,下面長著許多細腿,是一種很不講衛生的蟲子。同學們怎么能給他起這么一個難聽的外號呢!這個外號很快就在同學們中間傳開了,一聽土鱉,同學們就知道指的是他,相比之下,他的大名何新成好像不重要了。這樣帶有羞辱性的外號,使何新成在班里仿佛成了一個另類,不少同學都排斥他,不愿搭理他?;叵肫鹚诤乌w莊小學,一連三年都是班里的三好學生,班里許多同學想巴結他都巴結不上,他是何等的驕傲,地位是何等的優越!到了金泉礦小學,他成了被嘲弄、被欺負的對象,地位一落千丈,再也驕傲不起來。這樣的處境,他還沒有跟媽媽說過。土鱉的外號這么難聽,連他自己都說不出來,他怎么好意思跟媽媽說呢!這是何新成的一個委屈,沒把委屈說出來,委屈就一直在他心里憋著。委屈會積累,會生長,越積累越多,越生長越大。委屈的發泄需要有一個時機,時機到了,何新成的委屈才會發泄出來。何懷禮的憤怒是因為失掉了第二個孩子,貓偷吃肉松就成了引燃何懷禮憤怒的導火索,通過從樓上扔掉貓,他的憤怒才終于發泄出來。何新成的委屈先是在校園里受到了歧視和欺負,他的委屈還一直沒有在家里表現出來?,F在爸爸殘忍地扔掉了他心愛的小花貓,使舊的委屈上增添了新的委屈,兩個委屈加在一起,終于超出了他對委屈的忍受能力,他再也忍不住了。這表明人人都有一顆心,只要有心,就會有心事。女人有女人的心事,男人有男人的心事;大人有大人的心事,孩子有孩子的心事,只是心事不同而已。何新成哭著喊起了媽媽:媽媽,媽媽!小花貓在危難之時求救于他,他在痛苦時刻只能求救于媽媽。

    媽媽把新成抱住了,一手撫著他的頭安慰他說:好了,別哭啦。王國慧意識到她這一輩子就這一個孩子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了。他對新成心疼得也快要哭了。

    何懷禮卻不允許何新成哭,他說:不許哭,你老子還沒死呢,你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揍你!

    王國慧不干了,她大聲說:何懷禮,你這人太粗暴了吧,貓犯了錯誤,你打它幾下就完了。干嗎把它扔到樓下去呢。你這樣做會對孩子的心靈造成傷害,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孩子會毀在你手里!

    狗屁!何懷禮氣哼哼地回到臥室里去了。

    何新成還在哭:媽媽,我不想讓小花貓死。小花貓要是死了,我就沒有好朋友了。

    小花貓不一定會死,貓會跳高,爪子會接地,能力可強呢。你沒聽人家說嘛,狗記千,貓記萬,狗能記住一千里路,貓能記住一萬里路,說不定,小花貓還會自己回老家呢!等咱啥時候回到老家一看,小花貓正在老家的家門口等著咱們呢!

    媽媽,我也想回老家,我不想在這兒上學了。

    想回老家可以,等到過年的時候,媽媽帶你一塊兒回去。不想在這兒上學可不行,因為你的戶口轉到了這里,就只能在這里上學。

    何新成想跟媽媽說,這里的同學看不起他,瞎給他起難聽的外號,但他沒有說。他已經有了自尊心,并開始學會了自己壓抑自己。還有,何新成隱隱約約感覺到家里最近好像出了一件什么事,這件事似乎與媽媽肚子里懷的小妹妹有關。媽媽沒有跟他說小妹妹怎么樣了,他也沒有問。媽媽以前跟他說過,不該打聽的事情不要打聽。

    何新成不哭了,悲傷的情緒漸漸有所緩解。媽媽問他,你跟同學們都熟悉了嗎,打成一片了嗎?

    媽媽既然問到他和同學們的關系,應該說是為他提供了一個實話實說、訴說心中委屈的機會,然而他把機會放棄了,他的回答是:打成了。

    這說明,四年級的小學生何新成不但學會了自己壓抑自己,還學會了隱瞞事實真相。

    今天的作業寫完了嗎?

    快寫完了。

    作業一定要完成。接著寫吧,寫完作業抓緊時間睡覺。媽媽幫新成把折疊床撐開,把被褥鋪好,才回到臥室去了。

    當晚何新成遲遲睡不著覺,按理說,睡不著覺是成年人才會出現的情況,因為人一大,責任就大,煩心事就多,會影響睡眠。而像何新成這么大的小孩子,正是吃涼不管酸的時候,正是瞌睡多和倒頭便睡的時候,怎么會睡不著覺呢?原因不難理解。是他第一次遇到了生與死的問題,經歷了離別,精神的某個痛點受到了刺激。也許他以前在村里也看見過別人家死人、埋人,從老家往礦上遷移時,跟爺爺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嬸子等,也算是一種離別。因為死的是別人家的人,跟他的心沒有什么內在的聯系,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痛苦。離別的雖說是他的親人們,因為不是生死離別,他也沒感到傷心。小花貓的猝然失去就不一樣了,帶給他的是撕裂般的痛感。小花貓雖然不是一個人,但他對小花貓比任何人都覺得親密,包括生他養他的媽媽。比如說每天晚上媽媽都是關上臥室的門和爸爸睡在一起,只有小花貓形影不離地跟他在一塊兒待在客廳里。他和小花貓之間的聯系是感情的聯系,也是心與心之間的聯系。如果說新成和小花貓之間有一根紐帶的話,那就是情感和心靈的紐帶。扯斷這根紐帶,難免使新成的情感和心靈都會帶出血來??蛷d里的燈熄滅了,黑暗像煤炭一樣瞬間填滿了屋子。盡管屋里黑成一團,新成似乎仍可以看到小花貓,他閉眼是小花貓,睜眼也是小花貓。他好像還能聽到小花貓的聲音。小花貓在夜里一般不叫,走路也輕手輕腳,特別能為他著想。但小花貓睡覺時,有時候喉嚨眼兒里會發出咕咕的聲音。聽奶奶說過,那是貓在念經,貓肚子里有很多經文。新成隱隱約約聽到的,就像是貓在念經的聲音。新成還有一個幻覺,仿佛覺得小花貓就睡在他枕邊。以前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不知什么時候小花貓就跳到床上去了,身子一蜷,尾巴一收,就睡到了他枕邊。他睡夢中一翻身,或一伸胳膊就能摸到毛茸茸的小花貓?;糜X上來之后,他不由得伸手往枕邊摸了摸,他一摸,幻覺就幻滅了。枕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何新成心里有一個懸念,不知道小花貓到底被摔死沒有?要是小花貓死了,小花貓的尸體是不是還在地上放著?要是小花貓沒死,小花貓會到哪里去呢?這個懸念好比是故事的扣子,扣子不解開,何新成心中的懸念就放不下來。不行,他要到樓下看一看。

    又等了一會兒,何新成估計爸爸媽媽該睡著了,就開始了他的秘密行動。這個行動萬不可讓爸爸媽媽發覺,要是被他們發覺,他們一定會嚴厲制止他。類似這樣在黑暗掩護下的秘密行動,他以前還沒有進行過。他好像在某個偵察或諜戰類的電影里看見過,當秘密行動開始,或寂靜無聲,或伴以恐怖的音樂。此刻他的秘密行動寂靜無聲,并沒有恐怖的音樂??呻S著他披衣下床開始秘密行動,恐怖的音樂仿佛隨之響起,他心中大跳,未免有些緊張,他手捂胸口,對自己說了好幾個要鎮定,不要緊張,才拿上鑰匙,躡手躡腳向門口走去。要保證行動的秘密性,他必須做到動作輕而又輕,不發出任何聲響。為了能夠做到這一點,他不能穿鞋,只能光著腳丫子踩地板。小花貓行動起來之所以無聲無息,就在于小花貓從來不穿鞋,都是光著帶著肉墊子的腳丫子躥來跳去。他必須向小花貓學習。還好,他開門關門都沒有發出聲響,順利地來到樓道里。樓道里沒有燈,差不多和熄滅燈的屋里一樣黑。他手扶著樓梯旁的欄桿,腳下探摸著,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下走。樓外也沒有燈光,但要比樓內好一些,黑得不那么密實。何新成抬頭往天上看了看,并不是陰天,能看到一點點若隱若現的月亮。月亮太細了,恐怕比一根火柴梗粗不了多少。不管月亮多么細,還是能發出一些光亮,有月亮還是比沒有月亮好一些。天上還有星星,星星還不少,但星星像人的眼睛一樣,眨巴幾下還可以,從來沒有照明的功能。

    何新成家的陽臺在樓后面。爸爸從陽臺上往下面扔小花貓也只能扔在樓后面的地上。樓前面是一個花池?;ǔ刂杏幸恍┗ú?。樓后面是一塊用水泥方磚鋪成的地坪。方磚形成的格子跟何新成生字作業本上的格子差不多。何新成從樓的一頭繞過,繞到樓后面去了。水泥地坪上光光的,何新成看了一遍又一遍,邊邊角角都看到,沒有發現小花貓的尸體。何新成不甘心,又彎腰低頭在地上找,看看有沒有小花貓留下的血跡。有一道磚縫處有些發黑,何新成心里一驚,以為是小花貓留下的血跡。他趨前仔細看了一下,原來不是血跡,是花跡,是磚縫里長出了幾棵小草,開出了兩朵小花。難道小花貓真的沒被摔死嗎?如果小花貓沒死。它會到哪里去呢?他往四周看了看,哪里有小花貓的影子呢!難道真像媽媽說的那樣,小花貓會循著來路回老家?小花貓要是回老家的話,它這會兒該走到哪里了呢?要是有一條大河攔在小花貓面前,小花貓該怎么辦呢?何新成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他沒料到噴嚏會打得這樣大,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他下樓沒有穿鞋,也沒有穿長褲子,可能是著涼了。噴嚏打得這樣大,要是被爸爸媽媽聽見就不好了。何新成心中的懸念還在懸著,他仰臉往樓上的陽臺看了看,就回到樓上去了。他的懸念也許會越懸越高,再也放不下來了。

    16

    身體狀況稍有恢復,王國慧就到居委會找金之華主任去了。為了配合金主任完成任務,她做出了犧牲,她希望金主任能兌現對她的許諾,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在去見金主任之前,她特地洗了頭,洗了臉,涂了脂,抹了粉,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衛生間洗臉池上面嵌有一面面積不小的鏡子,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覺得自己容光煥發,的確好看多了,腰身也利索多了。他們老家有一個說法,女人懷孕后最好不要老照鏡子,照鏡子多了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王國慧不懂其中的道理,不知道照鏡子對胎兒有什么影響。但別人都那么說,她也只好尊重大家的說法,懷孕期間很少照鏡子?,F在懷孕解除,王國慧可以照鏡子了。審視過自己以后,王國慧不知不覺間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對自己的評價。她對自己的評價是節制的,還有那么一點謙虛:行,還行,不算丑,也不算老。她的耳朵聽見自言自語后,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只有上年紀的老頭兒老太太才會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自己怎么也開始自言自語了呢?是不是自己也老了呢?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語怕什么,私下里誰不跟自己說話呢,自言自語不是老的標志,一切才剛剛開始。她像宣誓一樣對著鏡子舉起小小拳頭: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加油!

    見到金主任,金主任對她形象的變化未做任何評價,只是說:你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幾天了?

    王國慧明白,金主任問的是她做完手術幾天了。要她做流產手術,是金主任的一個任務,金主任把任務完成了,就把這個事情放下了。還是金主任帶她去醫院做的手術,金主任連她做完手術幾天了都不記得了。她說:七天了。

    休息七天怎么能行呢,你至少要休息一個月才能出來活動。

    王國慧說不用,她的身體恢復得挺好的。又說,在他們老家,有的婦女當天夜里生孩子,白天還在地里干活呢。生完了孩子,第二天就起來做飯,洗尿布。

    金主任說,小王不是我說你,你的有些觀念要改一改。我先給你說兩個方面:一方面,你說的那些情況是出現在農村,城里是沒有的;另一方面,你說的是以前的情況,現在即使在農村,那樣的情況也不多了??偟膩碚f,是環境改變了,時間也改變了,人的觀念必須跟著改變。過去的婦女是沒條件愛護自己,現在有條件了,一定要好好愛護自己。

    王國慧笑了笑,還是說沒事,她下面已經干凈了。

    王國慧的話讓金主任頓時又警惕起來,她說:小王你要注意了,一定要避免再次懷孕,懷了孕又是麻煩事。

    王國慧臉上紅了一下,說沒有。

    什么沒有?你現在怎么避孕?還是用保險套嗎?

    王國慧低下了眉,沒有回答金主任的問題。

    都是過來人了,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據我所知,現在有不少男人不愿使用保險套,使用的時候磨磨嘰嘰,嫌保險套隔著一層皮,不透氣,不體己。保險套當然不能透氣,要是透氣透得跟筷籠子一樣,那還叫保險套嗎?你別說,有的保險套的確存在質量問題,使有的精子有空子可鉆,不能百分之百起到保險作用。因此我建議,你盡快去醫院戴上避孕環,或是做輸卵管結扎手術,以絕后患。

    王國慧找金主任的目的,本來是想問問金主任為她安排工作的事??山鹬魅我痪潢P于安排工作的話都沒說,對她進行的仍然是計劃生育方面的教育。難道金主任把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不會吧!金主任沒提,她也沒好意思問。見又有人來找金主任匯報工作,王國慧就告辭了

    過了兩三天,王國慧再次來到居委會找金主任。這次她采取了一個辦法,來到金主任的辦公室,她向金主任問了個好,就拿起放在門后的拖把,到附近衛生間的水池里把拖把涮了涮,開始為金主任擦地板。

    金主任說你放下吧,我自己擦。

    王國慧說:沒事兒,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擦完了地板,她又幫金主任擦窗子玻璃。她不是直接問金主任為她安排工作的事,而是通過行動,通過自己的“工作”提醒金主任曾經說過的話。

    看來小王是個勤快人。金主任說。

    我干活干慣了,不干點活兒,心里不得勁兒。

    王國慧的行動提醒生效,金主任說:我上次跟你說的話我記著呢,但我必須保證你手術后休息一個月,這是為你的身體著想。這樣吧,休息夠一個月你再來找我,工作的事咱們再商量。

    謝謝金主任!有啥需要我干的,您通知我就行了,我保證隨叫隨到。

    金主任心說:這個小媳婦兒,別看是從農村來的,心眼兒可不少,心勁兒可不小。

    從居委會出來,王國慧沒有回家,到學校去了。新成轉學考試時,張主任曾對她說過,要她把新成的語文抓一抓。最近她被迫處理肚子里的孩子,沒顧上管新成的學習。但這不等于她忘記了張主任對她的要求,凡是牽涉到新成學習上的事兒,她都會牢牢記在心里?,F在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了,工作的事暫時沒有著落,她可以騰出手來,把注意力和精力都集中在新成身上,把新成的語文抓一抓。

    何新成所在班的班主任姓魏,叫魏云海,上次由張主任帶著她和何新成找到魏老師時,只和魏老師見了一面,沒怎么交談。這次在魏老師的辦公室里再見到魏老師時,見魏老師正在廢報紙上練書法。她叫了魏老師,魏老師筆走龍蛇沒有停下來,也沒有看她,讓她等一下。魏老師把“龍蛇”走滿了一張報紙,才收起筆來看她。魏老師鼻腔子里吭了吭,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魏老師沒有認出她是誰,也沒有問她是誰,就那么看著她,眼皮眨了幾下。

    王國慧只得自我介紹說:我是何新成的家長。

    魏老師鼻腔子里又吭了兩下,像是想起來了,問:怎么稱呼您?

    我姓王,叫王國慧。

    哪個國,哪個慧?

    國家的國,智慧的慧。

    你這個名字不錯,有男兒風,大氣。魏老師稱贊了王國慧的名字,接著就嚴肅下來,開始批評王國慧:你怎么把何新成送來就不露面兒了呢,我認為你對孩子很不負責任,我必須批評你!

    王國慧趕緊道歉:魏老師,實在對不起,前一段我家里有點特殊情況……

    魏老師打斷了王國慧的話,我不管什么特殊情況,情況再特殊,還能特殊過孩子嗎,還能特殊過孩子的學習嗎?魏老師把毛筆在筆洗里涮了涮,放在筆架上,接著對王國慧說:我告訴你,農村的教育質量是有問題的,何新成的學習也是有問題的,別的功課且不說,何新成不會寫作文,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不是說別的功課不重要,但我認為,在所有的功課中,作文是最重要的。作文是什么,作文代表的是學生的綜合能力,其中包括語言能力、思想能力、組織能力、表達能力等。作文寫得好,才算是學習成績好,如果作文不好,別的科目成績再好也是白搭。就拿我昨天給同學們出的作文題來說吧,我出的是一個選擇性的作文題,前面是我最喜歡,后面是一條托底的橫線,在橫線上面,同學們可以自由選擇,填什么都可以??梢韵矚g某位英雄,某個親人;可以喜歡某種游戲,某項技藝;也可以喜歡某種動物,某種花草等等。不管你最喜歡什么,都必須以具體事例寫出喜歡的理由。何新成選擇的是最喜歡媽媽,也就是你,你一聽是不是很感動?喜歡媽媽當然可以,班里的好幾個同學寫的都是最喜歡媽媽。差距在于,別的同學寫出了為什么喜歡媽媽,而何新成只寫下一個題目就完了,沒有事例做根據,等于是一句空話。一篇作文只有一句空話,你說這事兒怎么整。你今天正好來了,我聽聽你的意見,你說這事兒怎么整吧?魏老師大概說得有些激動,鼻腔子里連著吭了好幾聲。

    王國慧羞愧得臉上一赤一白,有些無地自容。在魏老師的連珠炮面前,她像是一個受訓的小學生一樣,只能唯命是從。魏老師說要聽聽她的意見,何新成笨成這樣,她能有什么意見呢?她說:魏老師,千不怨,萬不怨,都怨我這個當媽媽的當得不好,我自己都不會寫作文,怎么輔導他呢?我一聽您說話,就知道您是一位很有學問、水平很高的老師,你就幫幫他吧,教教他怎樣寫作文。

    教他寫作文當然可以,這是我應擔的責任,我希望我們班的每個學生都能成為文魁星。你可以打聽打聽,我敢說我們班同學寫作文的水平在全校是最高的。有一個叫陶曉明的同學,他寫的作文經我的推薦,登上了礦務局礦工報的文藝副刊,學校的廣播也向全校師生播送了這個消息。

    那太好了,遇上您這樣的好老師,真是何新成的幸運。魏老師,我向您保證,我一定好好配合您對何新成的教育,您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有這個態度很好,有家長的積極配合,孩子的寫作水平肯定會不斷提高。我的看法是,何新成僅在課堂上學習是不夠的,全班那么多學生,我哪里顧得過來,不可能一對一對何新成進行輔導。我的建議是,你為何新成報一個課外小學生作文速成輔導班,那樣他的寫作能力會提高得快一些。

    王國慧認為魏老師的建議很好,答應馬上送何新成到課外輔導班學習??赏鯂壅f,她不知道哪里有這樣的輔導班。

    魏老師說:市里就有,有一個叫文景的小學生作文速成輔導班辦得很好,你可以讓何新成到那里學習。我有文景的電話和地址,你帶何新成去報名就可以了。如果班里的名額滿了,你提我的名字,就說是我推薦過去的。因為我也是文景聘的課外輔導老師,我推薦過去的學生,他們看我的面子,一般不會拒絕。魏老師說著,拿過一張像名片大小的紙片,在紙片上寫上文景的地址和電話,給了王國慧。

    王國慧不敢怠慢,下午就去文景為何新成報名。王國慧去市里沒坐公交車,是騎自行車去的。她的自行車是從老家帶來的,因騎得年頭比較長了,自行車顯得有些破舊。王國慧騎著她的自行車,隨時停下來打聽著,很快就找到了文景小學生作文速成輔導班所在地。

    文景的模式與學校不同,是開在臨街一座居民樓的一層。里面的房間也左拐右拐,不是教室的格局,是居住的格局。在文景值班的女士自稱是班里的輔導員,叫江麗平。江麗平不像張主任、金主任和魏老師初見面時對她那樣冷淡,她對王國慧的到來,很是熱情和歡迎,像歡迎財神一樣,又是讓座,又是倒水。王國慧為何新成報名很順利,她還未提及魏老師魏云海的大名,江麗平就把何新成的名字登記到報名冊上了。江麗平介紹說,輔導班只在星期天上午開課,課時為三個小時,參加學習的同學按課時交費。交費標準有些高,王國慧一聽不禁愣了一下,把她丈夫的月工資拿出來一半,恐怕都不夠交納何新成一個月參加輔導班學習的費用。她說哎呀,我帶的錢不夠。

    江麗平很好說話,她說錢沒帶夠沒關系,帶多少就先交多少吧,沒交夠的部分周日帶孩子來學習時再交也不遲。

    到了周日上午,王國慧騎著自行車,按時帶何新成到文景輔導班學習。在孩子上課期間,家長不能和孩子一起聽課,只能自己到街上去轉悠,或是在另一個房間坐等。等孩子上完了課,及時把孩子接走。來送孩子進輔導班學習的有幾十位家長,幾乎都是媽媽,爸爸很少。在對待孩子的事情上,爸爸的耐心總是比媽媽差一些,即使有極少數當爸爸的來送孩子學習,他們也沒有耐心在房間里等,送完孩子就走了,到時再轉回來把孩子接走。當媽媽的與當爸爸的不同些,她們除了去逛商店,飽飽眼福,還愿意與別的孩子的家長進行一些交流。當然了,她們交流的重點話題無非是孩子學習上的事。還有什么比孩子學習更重要的事呢,恐怕沒有了。媽媽們通過交流,暗暗地拿自己的孩子與別人的孩子相比較,同時暗暗地把別人教孩子的好經驗學過來,以更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是通過媽媽們之間的互相交流,王國慧得知在礦工報上發過文章的陶曉明也在這個輔導班學習,而且認識了陶曉明的媽媽嚴美云。因為嚴美云的兒子在報紙上發過文章,并且上了校廣播,媽媽們都對嚴美云高看一眼,愿意跟她交談,向她請教教育孩子的經驗。

    嚴美云是位美女媽媽,性情和善,說話低聲低調。她說她也不會寫作文,都是魏云海老師教得好。嚴美云介紹說,魏云海原來在礦務局的礦工報編輯部當記者,當編輯,經常在礦工報上發表文章,是局里有名的筆桿子。聽嚴美云這么一介紹,在場的媽媽們無不驚奇了一下,哇塞,原來魏老師這么厲害!這樣一來,媽媽們似乎就明白了,怪不得陶曉明的文章能在礦工報上發表,原來魏云海在礦工報工作過,跟礦工報有關系,有后門。

    包括王國慧在內的媽媽們也有疑問,礦工報是上級單位,當記者當編輯是很風光的工作,魏云海干嗎放著上級單位的風光工作不干,下到基層的小學當一名老師呢?在小學當老師很辛苦,既無名,收入也不高,豈不是自討苦吃嘛!有人委婉地向嚴美云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一開始嚴美云像是不大愿意說,但她經不住這個媽媽問了,那個媽媽又問,嚴美云才說了魏云海到礦上來教書的原因。在機關干部下海經商的熱潮中,魏云海也辭去了礦工報的工作,下海開了一個小煤窯。在小煤窯開發階段,魏云海干得相當不錯,買了小轎車,蓋了老板辦公室,配了秘書,大有發大財之勢。魏云海的運氣不是很好,正當滾滾的烏金就要變成黃金之際,井下發生了透水事故,把采煤工作面和井筒子都淹了。事故倒是沒淹死人,但投到井下的機器設備全部泡湯,眼看就要到手的財富頓時化為烏有。魏云海開小煤窯的投資,一部分是從銀行貸款,還有一部分是從親戚朋友那里以集資的名義借來的。他的小煤窯一遭災,那些親戚朋友迅即變成了債主,紛紛向他討債。為了還債,魏云海賣掉了轎車,賣掉了辦公室,賣掉了皮衣,連手表都賣掉了。他本來想當富翁,卻一下子成了窮光蛋,他本來想當金錢的王子,卻一下淪為金錢的乞丐。眼看連飯都沒的吃了,魏云海才求到目前在金泉礦當礦長的以前的老同事,幫他恢復了公職,安排他在礦上的小學當了一名教師。他本來想到礦上的宣傳科工作,以發揮他耍筆桿子的優勢。因宣傳科不缺人,他沒能如愿。

    這天嚴美云正對媽媽們介紹魏云海的情況,突然打住了,側耳向門外聽著。媽媽們正不知怎么回事,見魏云海從門外進來了。在嚴美云介紹魏云海時,媽媽們的腦子里都是回憶狀態,回憶的是魏云海留在她們腦子里的印象。當魏云海猛地一出現,她們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沒把腦子中的魏云海和眼巴前兒的魏云海對上號。好比她們正在電視上看一個人,這個人卻從電視上走下來,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這樣的情況讓她們一時不能適應,未免有些犯愣。

    魏云海像首長那樣舉著一只手跟她們打招呼:好,好,你們都是好家長!

    媽媽們知道了魏云海的經歷,不但沒有小瞧魏云海,反而覺得他是一個有本事、有深度的男人。魏云海下海雖說沒有取得成功,但他架子不倒,沒有灰心喪氣,一蹶不振。他一說話就習慣性吭吭的鼻腔里,冒出來的仍然是傲氣。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嚴美云又給王國慧透露了一個消息,說文景小學生作文速成輔導班其實就是魏云海自己創辦的,房子是他租的,輔導員是他聘的,所收取的學費都是由他一手支配和分配。他掙到的錢不想被債主們全部要走,所以對外還保著密,說是給別人打工。

    王國慧一聽就明白了,辦速成輔導班是魏云海開辟的另一條生財之道,他不辦企業了,轉向辦教育,他不向小煤窯里挖錢了,轉向挖小學生家長的錢,怪不得學費收得那么高呢!既然魏云海辦輔導班是為了賺錢,王國慧難免對輔導班的辦學效果產生一些懷疑,她不知道新成通過學習,在寫作文方面能不能有一些進步。同時,她對速成這個說法也不是很認可。一粒玉米種子埋進土里,它得一點一點生根,發芽,成苗,抽稈,開花,結穗。速成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像書上所諷刺的拔苗助長的意思呢?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既然已經交了三個月的學費,孩子也進了輔導班,那就學學試試吧。再說了,那么多家長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輔導班來學習,說不定真能收到學習效果呢。也許嚴美云的兒子陶曉明正是通過在速成輔導班的學習,所寫的作文才登上了礦工報呢!

    還有一點讓王國慧沒料到的是,回到礦上時,嚴美云帶著兒子跟她和兒子進的是同一座家屬樓,而且是同一個單元門。只不過,她家住在四樓,嚴美云家住在三樓。王國慧熱情地呀了一聲,說真沒想到,咱們兩家住的是一個樓。

    嚴美云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說,這事很平常,沒什么。

    王國慧的熱情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她通過嚴美云淺淺的微笑,覺出嚴美云并不需要她的熱情,而是需要與她保持一定距離。王國慧本來還有熱情,見嚴美云這樣冷淡,她只好把熱情收回來。她自己覺得挺奇怪的,她到礦上一段時間了,以前怎么沒見過嚴美云進這個樓呢?要是擱在她的老家何趙莊村,她對村里每一戶人家都知根知底,村里不管是走了一個人,還是來了一個人,她都一清二楚。一座樓比一個村莊小得多,住在樓里的都是什么人,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她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這大概也是城市和農村的區別吧。

    回到家,王國慧問新成:你的同學陶曉明跟咱們住一個樓,你以前知道嗎?

    新成說:知道。

    那以前咋沒聽你說過呢?

    沒什么可說的。

    放學后,你們一塊兒回來嗎?

    不一塊兒。

    為什么?

    不為什么。

    陶曉明是你的同班同學,你要跟同學團結友愛。陶曉明的作文寫得好,都登上了報紙,上了廣播,你要向人家學習。

    17

    一個月后,何新成從學校里拿回來一篇作文,作文的題目還是分兩部分,前面不再是我最喜歡,變成了我最難忘,后面的部分還是由同學們自由選擇,自我發揮。這次何新成選擇的最難忘的對象不再是媽媽,而是小花貓。何新成對媽媽說,魏老師要求他回家后把作文給家長讀一遍,然后由家長對作文做出不少于三十個字的簡短評價,并在作文后面簽上家長的名字。

    王國慧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來,讓何新成讀吧,她來聽。她指著另一個沙發,讓新成坐下讀吧。

    何新成還是站著,他說:媽媽,我要是寫得不好你不會批評我吧!

    不會的,既然魏老師讓你把作文拿回來讀,我相信作文一定寫得不錯。魏老師在課堂上要求全班同學都把作文讀給家長聽,還是讓你一個人把作文讀給家長聽呢?

    魏老師沒在課堂上提要求,是在課后對我一個人說的。

    那我明白了。好了,開始讀吧。

    何新成在作文里寫到,小花貓是他從農村老家帶到礦上來的。來到礦上后,他沒有別的小朋友,也沒有妹妹、弟弟。每天寫完作業后,只能跟小花貓玩一玩。在他寫作業的時候,小花貓很乖,都是臥在茶幾下面睡覺,一動不動,從來不跟他搗亂。等他寫完了作業,小花貓才會噌的一下跳到茶幾上,聞一聞他的手,像是慰問他一下。他很喜歡小花貓,小花貓也很喜歡他。每天放學回到家,第一個到門口迎接他的就是小花貓。有一次他到了家門口,故意不開門,不進家,試試小花貓著急不著急。他一試就試出來了,小花貓急得在屋里喵喵叫,還用爪子刺啦刺啦抓門。等他開了門,小花貓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腳脖子,他往屋里走的時候,小花貓都舍不得松開他。當讀到小花貓因偷吃了家里的豬肉松,被爸爸扔到了樓下時,何新成聲音哽咽,滿眼淚水,幾乎有些讀不下去。

    聽新成讀到這里,王國慧的眼圈兒也紅了。她不想在兒子面前失態,想表現得比兒子堅強一些??扇斯懿蛔∽约旱母星?,感情一動,她的眼圈兒不知不覺間就紅了。她原以為小花貓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想到小花貓的事情還留在兒子的記憶里。留在記憶里倒還罷了,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兒子還把記憶變成了文字,一筆一畫寫進了作文。從小到大,從娘家到婆家,從農村到城市,王國慧經歷的事情已經很多,留在記憶里的事情也不算少??砂阉洃浿械氖虑橥ㄟ^文字寫在作文里,這還是頭一遭。她上學的時候也寫過作文,那時寫作文都是“百花盛開,萬里無云”之類,都是瞎編,無關痛癢,跟自己的經歷沒有任何關系。而何新成寫的這件小花貓的事,是何新成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也是她經歷的事,這確實是一件難忘的事。王國慧讓新成慢慢讀,別著急。等新成把作文讀完了,她說寫得不錯,問新成:這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新成說:是的。

    魏老師幫你修改過嗎?

    修改過。

    我說聽著怎么這么順口呢!你怎么想起來寫小花貓呢?

    老師讓我們每人先講一件自己最難忘的事,我講了小花貓的事,老師就讓我寫這個。

    看來辦過報紙的人水平就是高,魏老師教你們寫作文確實教得好。

    老師讓家長對作文做出評價,這讓王國慧有些犯難,她可以為新成的作文所感動,也可以在口頭上夸新成的作文寫得不錯,但要把評價變成文字寫到紙上,這對她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她用新成的鉛筆,先在別的紙上打一個草稿,念著不別扭了,確認沒有錯別字了,字數也達到了要求,才認認真真地抄在新成的作業本上。她寫的是:這篇作文寫得很真實,感動得我差點掉了眼淚。在小花貓的事情上,我和孩子的爸爸對不起孩子。非常感謝魏老師對何新成的幫助!抄好后,她又默默地讀了一遍,她寫的是差點掉了眼淚,當她讀到這里時,眼淚真的下來了。她被自己寫下的文字感動了。如果說聽新成讀作文時是第一次感動,這就是第二次感動。一個人還會為自己寫下的文字所感動,這是王國慧以前沒有想到的。

    為了把找工作的事落實下來,王國慧還是過幾天就到居委會找一次金之華主任。那些帶孩子去文景輔導班的媽媽,在礦上都有一份工作,沒有正式工作,也有臨時性工作,只有王國慧的工作還沒著落。媽媽們知道了王國慧沒有工作,她們共同的看法是,在城里女人沒工作可不行,沒有工作經濟上就不能自主,就沒有自我。有人勸王國慧到市場上擺個煙攤去賣香煙,有人勸王國慧去批發冰棍賣冰棍,還有人建議王國慧去小飯店打工,幫人家端盤子洗碗。這些勸說和建議王國慧都不會聽從,她聽了一笑就拉倒了。不但不聽從,她心里甚至有些抵觸,覺得別人不大看得起她。她不會去做任何生意,也不會去飯店端盤子洗碗。她認為那些都不算工作,只有為公家做事才算工作,到居委會管計劃生育才算工作。她三番五次、七番九次地去找金主任,又是幫金主任干活兒,又是給金主任送土特產,金主任老是說再研究研究。直到她給金主任送了一包人民幣,又送了一包人民幣,金主任才說:王國慧同志,我們已經研究過了,過了五一勞動節,你就可以來居委會上班。

    學校這邊,何新成給王國慧捎回了魏老師的話,問何新成的作文愿意不愿意在礦工報上發表,要是愿意發表的話,就交一百塊錢的版面費。這筆版面費不是魏老師得,是交給礦工報的編輯,魏老師只是經一下手,轉交一下而已。

    何新成的作文可以在礦工報上發表,這本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可聽了何新成捎回的魏老師的話,王國慧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她聽人說過,現在在報紙上發了文章,報社會給作者發稿費。而何新成的作文要在礦工報上發表,不但得不到稿費,還要先交版面費。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叫倒貼。倒貼的事總是讓人覺得不那么舒服?;ㄥX買發表倒還罷了,新成的作文達到了能在報上發表的水平,畢竟是一件好事。欠妥的是,魏老師不該讓新成捎話,不該讓新成知道這件事情的內幕。新成知道了作文是通過交易才發表的,會削弱他的榮譽感和自豪感,會對孩子的心靈成長造成不良影響。于是王國慧說:我先聽一下你的意見,你的作文愿意在礦工報上發表嗎?

    何新成說,他也不知道。又說:你不是老拿我和陶曉明比嗎!

    王國慧聽出來了,新成是愿意在礦工報上發作文的。她問:魏老師是讓你把錢捎給他嗎?

    何新成說:是的。媽媽你放心,我會把錢悄悄地給魏老師,不讓別的同學看見。

    聽了新成的話,王國慧不由得把新成又看了一眼。這一眼不算刮目,但跟刮目也差不多。這小子不得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長大了,并學會了大人那一套。誰都盼望自己的孩子盡快長大,可一旦發現孩子長大了,發現孩子在模仿自己,心里卻不免有些打鼓,不知孩子長大了是好還是不好。王國慧說:我看這樣吧,這個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去跟魏老師直接聯系,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就是了。哎,說到好消息,媽媽先告訴你一個媽媽的好消息,媽媽有工作了,過了五一節,媽媽就到居委會去上班。媽媽的工作是管計劃生育,聽到這個好消息,你高興嗎?

    高興!媽媽,你不是說過要給我生一個小妹妹嗎,怎么,不生了?

    這孩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王國慧說:好孩子不用多,一個頂兩個,一個頂十個,媽媽有你這一個好孩子就夠了。居委會讓媽媽管計劃生育,媽媽要以身作則,帶頭執行計劃生育政策。

    王國慧跟魏老師直接聯系并把錢交給魏老師后,何新成的作文《我最難忘小花貓》很快在礦工報副刊發了出來。魏老師就此事及時給學校廣播站寫了稿子,校方作為一項教育成果,對全校師生進行了廣播。這樣一來,繼陶曉明之后,何新成是第二個在礦工報上發表過作文的同學。

    因全國各地對煤炭的需求量大,煤炭供不應求,在勞動節期間,金泉礦沒有放假,礦工們仍頭頂礦燈,足蹬膠靴,揮汗如雨地在井下勞動。礦工們說得好,勞動節嘛,就是要勞動,不勞動還叫什么勞動節呢!

    礦上雖說沒有放假,卻安排了不少文藝節目。礦工俱樂部里放映了新電影,局里的文工團來礦演出了大型歌舞,全礦開展了歌詠比賽,每個單位都要出節目參加比賽。礦上還隆重舉行了一年一度的礦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每位受表彰的對象都要在主席臺上披紅戴花,接受礦領導為他們頒發獎狀。隨后,他們的大幅彩色照片都被嵌在俱樂部門口兩側的展覽櫥窗里,連同他們的事跡簡介,供全礦職工參觀學習。隨著天氣越來越暖,小花園里桃花、黃刺梅、丁香、月季等花卉次第開放。加上礦山的女人們脫下了色彩比較單調的冬裝,換上色彩比較艷麗的裙裝,使整個礦山呈現出一派花團錦簇、笑語歡歌、喜氣洋洋的節日景象。

    除了過勞動節這一喜,王國慧家還有兩個喜,加起來一共是三個喜,可謂三喜臨門。另兩個喜,一是何新成的作文登上了報紙,二是王國慧有了工作。

    何新成從學校里拿回來了登有他作文的那張報,把文章和何新成三個字指給媽媽看,并對媽媽說:魏老師說了,這張報紙要保存下來。魏老師說,小學生在上小學期間如果在報刊上發表過作品,算是一項特殊成績,等考初中的時候,拿著這個成績可以加分。

    那太好了,媽媽一定要把這張報紙好好保存起來,跟你以前得的三好生的獎狀保存在一起。王國慧說了保存報紙,并沒有馬上把報紙收起來。她把報紙上的何新成三個字看了看,又把何新成看了看,像是在尋找字體和人體之間的聯系,又像是在確認報紙上印刷出來的何新成三個字,是不是代表她的兒子。兒子從小長到這么大,從有了何新成這個名字起,不管是寫在課本上,寫在作業本上,還是填在獎狀上,都是手寫體。變成印在報紙上的印刷體,還是頭一回。王國慧不知道丈夫何懷禮的名字變成過印刷體沒有,反正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名字從來都沒有變成過印刷體,她的爹娘和公婆的名字恐怕也沒變成過印刷體,一輩子都沒機會變成印刷體。從這個意義上講,她的兒子何新成比她比何懷禮和老一輩兒的人都強。

    王國慧不但沒有馬上把報紙疊起來,收起來,還把報紙攤開,放在茶幾的明面上。她對何新成說:讓你爸也看看,讓何隊長也高興高興!媽媽今天要獎勵你,要買一件禮物送給你。你猜一下,媽媽要送給你什么禮物?

    何新成伸出一根指頭:變形金剛!

    好小子,算你聰明!走,媽媽現在就帶你去買。

    謝謝媽媽!何新成高興得幾乎歡呼起來。

    班里的同學大都有變形金剛,有大型的變形金剛,也有小型的變形金剛。何新成早就向媽媽提出過要求,讓媽媽給他買一個變形金剛。在小花貓存在的時候,他向媽媽要求過。沒有了小花貓之后,他得到變形金剛的要求更強烈??蓩寢屢恢睕]有答應給他買。其實王國慧曾到賣兒童玩具的商店里看過,問過變形金剛的價錢,覺得變形金剛太貴了。她算了一下,買一個由塑料制成的變形金剛的錢,夠給新成買一身春秋天穿的新衣服,外帶給自己買一雙襪子。但新成說別的同學都有這樣的玩具,新成一個人沒有這樣的玩具也不好,會顯得新成在班里沒面子,不像個城里的學生。這樣的話,她不會跟新成說,這樣說好像是跟同學們攀比,會增加新成的虛榮心。她是以獎勵的名義給新成買變形金剛,也是因失去小花貓給予新成的一種補償。

    王國慧有了工作,何懷禮也很高興。兩口子一個人有工作,一個人沒工作,這樣的家庭叫單職工家庭。兩口子都有工作呢,就成了雙職工家庭。還有,以前丈夫在城里工作,老婆在農村種地,這樣的情況叫一頭沉。至于哪頭輕,哪頭沉,說法不一。多數人認為,是丈夫這頭輕,老婆那頭沉。也有人認為是丈夫負擔重,丈夫這頭沉。好比挑擔子,兩頭分量一樣才平衡,一頭輕一頭重,走起來難免失衡?,F在好了,何懷禮王國慧兩口子成了雙職工家庭,一頭沉也變成了兩頭輕。兩頭都輕,如同插上了雙翅,就可以飛翔了。何懷禮再看王國慧時,的確用得上刮目二字,他說:我老婆可以呀!我第一次看見你,見你挑著眉毛,翹著嘴角,就覺得你可以,就決定把你拿下。怎么樣,你老公是不是很有眼光?

    王國慧已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么樣子,但她愿意承認何懷禮有眼光。她說:還說呢,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天只下了一點毛毛雨,你就穿了一雙油亮油亮的深靿大膠靴,顯擺你是一個煤礦工人,可笑死了。你猜我們村的人說你什么,說你是日本鬼子進村了。

    對了,日本鬼子一進村,就把你們村最好的花姑娘抓到了手。

    胡說!

    哎,我要獎勵你。

    獎勵我什么?

    先不告訴你,到晚上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第六章 校園

    18

    何新成的作文登了報紙,上了校廣播,加上魏老師讓何新成給全班同學念了作文,全班的同學都知道了。何新成取得這樣的成果,班里的同學應該羨慕他,他在班里的地位應該有所提高,處境應該有所改善才是。然而令何新成不解的是,他在班里的處境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惡化了。有時在他課間去一趟廁所的工夫,等回到教室里再看,他文具盒里的橡皮沒有了,鉛筆被人折斷了,語文課本里插圖改變了模樣:男生的眼睛被扎成了黑洞,女生的嘴唇上被畫上兩撇黑胡子。更有甚者,有人趁他課間休息去操場上跳繩的時候,在他坐的小椅子上涂了膠水,他坐下去的時候,膠水就把他的褲子粘住了。一節課上完,等他起立的時候,就把椅子也帶了起來,又掉在地上摔得稀里嘩啦,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笑完了不算完,有的同學還用腳踢他的屁股,說他屁股上長了牙。同學的惡作劇五花八門,類似的情況何新成已多次遇到。他曾惱怒過,對搞惡作劇的同學怒目而視過,甚至還哭過,罵過人,但都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這天上午上完第二節課,老師剛走出教室,一個叫華陽虎的男同學就大聲問何新成:土鱉我問你,你的作文是不是魏老師替你寫的?

    同學們本準備趁課間休息的時候到教室外面玩一玩,耍一耍,聽到華陽虎對土鱉的質問,他們暫時都沒出去,想聽聽土鱉怎樣回答。土鱉的作文登了報,魏老師在課堂上說來說去,讓別的同學心里很不平衡,并有些壓抑,他們都很關注這件事。

    何新成對華陽虎很是反感,因為土鱉這個難聽的外號就是先從華陽虎嘴里叫出來的,華陽虎叫了,別的同學才跟著叫。何新成的回答是:不是。我自己寫的!

    哄鬼去吧,一個土鱉還會寫作文,在土垃窩里亂爬還差不多!華陽虎說著張開兩只手,十個手指亂動,像是在模仿土鱉的動作。

    別的同學笑著,從自己的座位上走過來,把土鱉包圍起來。

    不是不是就不是!何新成強調說。

    你還敢說不是,別當本王不知道。是不是你媽給魏老師送了錢,魏老師就替你寫作文!你這個土鱉,真夠鱉的,真是鱉到家了!

    何新成想起來,魏老師把他的作文拿給礦工報發表時,魏老師是讓他跟他媽要過錢,但他媽并沒有給他錢,更沒有把錢交給魏老師。何新成反駁說:你造謠!你才是土鱉呢!

    華陽虎從他爺爺那一輩開始就是工人,就是城里人,他怎么可能是土鱉呢!華陽虎笑了一下,他一笑說明他惱了。風是雨的信號,屁是屎的信號,他惱之前都是先笑一下。惱上來之后,他罵了何新成的媽,說:你竟敢說我是土鱉,你問問同學們答應不答應?

    好幾個同學說:不答應!在表態不答應的聲音里,有男聲也有女聲。

    華陽虎跳到一個椅子上,像指揮大家喊口號一樣一齊喊:土鱉土鱉!土鱉土鱉!

    教室外面春光正好。甬道兩邊楊樹的葉子越長越大、越長越圓,每一片葉子都閃著光亮。柳樹的枝條越甩越柔、越抽越長,每一根柳條兒都風度翩翩。校園一角有一方小果園,果園里種的有桃樹、梨樹,桃花紅,梨花白,正在競相開放。燕子飛來了,在果園上空飛來飛去,吟詩一樣叫著,像是對滿園的繁花老是欣賞不夠。這個時候,教室里傳出的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土鱉的呼喊聲。不僅如此,有的同學喊著喊著還編出了順口溜:土鱉沒娘,餓了爬墻;土鱉沒血,渴了叫爹。同學們大概覺得這順口溜不錯,很快就學會了,并現學現賣在教室里喊了起來。

    何新成的臉由紅到白,由黃到黑,眼里噙滿淚水,完全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樣的處境讓何新成感到了恐懼。有一年夏天,在農村老家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傍晚放學后鉆進玉米地里找啞巴稈當甘蔗吃。他找到一棵不結玉米棒子的啞巴稈,剛要把啞巴稈折斷,一陣風嘩嘩吹過,天空陰云密布,突然黑了下來,并傳來隆隆的雷聲。他一看不好,放棄折了一半的啞巴稈,準備鉆出玉米地往家里跑。不料情急之下他在玉米地里迷失了方向,越鉆玉米地越深,左沖右突都擺脫不了玉米地的重重包圍。那一次他就有些害怕,害怕下雨,害怕打雷,害怕天黑以后回不了家,還害怕小鬼兒出來把他拖到墳里去。后來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不再直著身子往外鉆了,而是趴在地上,順著玉米棵子之間的一條壟溝一直往外鉆,才算鉆出了玉米地。鉆出玉米地一看,面前有一座村莊,這座村莊不是何趙莊,是別的村莊。何新成目前是在學校的教室里,不是在玉米地,但他的感覺跟那次在玉米地里差不多,周圍也像是風聲、像是雷聲,也受到了包圍。而在何趙莊小學,何新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因為他在班里學習好,年年都是三好生,同學們都對他很好,愿意巴結他。特別是有的女生,在家里得了好吃的東西舍不得吃完,偷偷分一半給他吃。加上他爺爺是村里的主任,班主任老師是他的堂叔,他的地位是優越的,班里的同學誰都不敢小瞧他,更不敢欺負他。到了金泉礦小學就不一樣了,可以說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土鱉的外號像是把他和別的同學區別開了,他怎么也融入不到同學的群體之中。陶曉明的作文也登上過礦工報,校廣播里也表揚過陶曉明,按理說陶曉明應該和他站在一起,幫他說話??伤⒁獾?,陶曉明只是沒喊他的外號,沒有像別的同學一樣起哄,陶曉明的樣子呆呆的,什么話都沒說。何新成也是有脾氣的人,他想罵人,既罵華陽虎,也罵別的同學,既罵他們的媽,也罵他們的奶奶。但他沒有罵人,只是張圓嘴巴,放開喉嚨,大叫了一聲。趁同學們聽見他的大叫有些愣神,他說:我去告訴老師!就沖出教室找魏老師去了。

    魏老師正半開著辦公桌中間的那個抽屜,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數里面的錢,見何新成喊了報告進來,暫停數錢,把抽屜關上了,并鎖上了。他問何新成有什么事兒,讓何新成說吧。

    何新成說:魏老師,華陽虎說我的作文是你替我寫的,還說是我媽媽給你送了錢,你就替我寫了作文。

    還有什么?

    華陽虎亂給我起外號。

    什么外號?

    很難聽的外號。

    說說嘛!

    何新成嗯了兩聲才說:土鱉。

    魏老師把何新成看了一眼,嘴角那里似乎有些笑意,但很快又收了回去。他說:我看你并不土嘛!他把你叫土鱉,難道他是洋鱉不成!你知道不知道,他這是忌妒你。因為你的作文登了報紙,他的作文寫得狗屁不是,他心里有氣,就開始忌妒你。你要認識到,受人忌妒是一件好事兒。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你有值得被人忌妒的地方,別人才忌妒你。你要是干啥啥不行,學習成績老處在班里倒數的位置,別人就不會忌妒你。從這個意義上說,被別人忌妒的地方,正是你值得驕傲的地方。忌妒伴隨著成長,伴隨著成才。凡是優秀人才都會遭到忌妒,都是在忌妒中成長起來的。我說的這些話帶有哲理性質,我估計你不一定能明白,等你長大了就會逐漸明白。好了,就這樣吧。

    上午第三節課是語文,由魏老師主講。魏老師走上講臺,鼻腔里先吭了幾下之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同學們打開課本,翻到多少頁,他示范性地朗讀課文。把課本放到講桌上,魏老師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字:忌妒。魏老師一直在練書法,他的板書寫得很漂亮。特別是白字寫到黑板上,有一種凸顯的效果。同學們認識這兩個字嗎?

    不認識!同學們回答得稀稀拉拉。

    不認識沒關系,同學們跟我一起讀。他拿起教鞭,指著黑板上兩個字讀忌妒。同學們跟著讀忌妒。他把忌妒讀了三遍,同學們也跟著讀了三遍。他又用漢語拼音把忌妒拼了兩遍,問,同學們記住了嗎?

    記住了!同學們齊聲回答。

    同學們知道忌妒是什么意思嗎?

    不知道!

    一點兒都不知道嗎?知道一點也可以,知道多少就回答多少。哪位同學愿意回答請舉手。

    沒有一個同學舉手。

    魏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掃視著,掃到哪個同學,哪個同學都不敢跟目光炯炯的魏老師對視,眼皮就塌了下來。特別是有的女同學,似乎已經有了羞怯感,當老師的目光掃到她臉上時,她的臉會發紅。魏老師說:同學們要學會踴躍回答問題,并學會踴躍提問。我聽說美國的小學生回答問題和提問都很踴躍,我們要向人家學習?;卮饐栴}回答錯了也沒有關系,你們回答錯了,我才知道錯在哪里,才會給你們糾正,并給出正確答案。這樣一來,你們以后就不會錯了??梢哉f你們回答問題本身就是一種收獲,有回答就有收獲,不回答就沒有收獲。這種辦法也叫同學們和老師互動,你們動我也動,這叫互動。當然了,這個動不是動手動腳的動,是動腦子和動嘴巴的動。如果你們都不愿意和我互動,我就點一位同學的名,請這位同學和我互動一下。魏老師停頓了一下,點到了陶曉明:你來回答一下,讓同學們聽聽你所理解的忌妒是什么意思。

    在魏老師沒點陶曉明之前,何新成心里很是緊張,緊張得頭都大了,生怕魏老師點到他,讓他回答問題。因為剛才魏老師在辦公室里跟他講到了忌妒,他對忌妒的意思已多多少少知道一點。但要是讓他在課堂上回答忌妒是什么意思,他恐怕還是說不囫圇。他低著眉,塌著眼皮,恨不能縮到課桌下面去,讓課桌擋住他。聽到魏老師點到陶曉明,他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氣,才敢抬起眼來。抬起眼后,他仍不敢正視魏老師,只是看著魏老師身后的黑板。黑板雖然一天到晚板著臉,但看起來比魏老師好看多了。

    別的同學的目光也釋放出來,目光的焦點幾乎都對準了陶曉明。如果目光也能構成一種包圍的話,他們剛才包圍的是何新成,這會兒就變成了包圍陶曉明。

    陶曉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頓時面紅耳赤。按魏老師的要求,在同學們回答問題的時候必須看著老師的眼睛,目光不許有任何游移??墒?,陶曉明做不到看著魏老師的眼睛,他看一下,躲避了,又看一下,又躲避了。好比他的眼皮是兩扇門,門開開合合,像是想開又想關,想關又關不嚴。而他的嘴巴卻關得嚴嚴的,像是把嘴里的舌頭,包括牙齒,都關在了嚴絲合縫的嘴唇里面。忌妒這個詞兒他以前好像聽說過,好像也隱隱約約知道一點兒忌妒里所包含的意思,但讓他說明他所理解的忌妒的意思,那就難了。他的樣子像是有些生氣,魏老師干嗎把這樣的難題讓他回答呢?這不是讓他在全班同學面前丟丑嘛!

    魏老師鼓勵陶曉明只管大膽回答,說:這對你是一個考驗,主要考驗你說話的勇氣。說話的勇氣代表著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重要的。你現在是一個小學生,將來必定走向社會。你走向社會后,有可能當縣長、省長,也可能當國務院總理。不管你當什么,首先要學說話,沒有說話的勇氣,怎么能行呢?

    當魏老師說到陶曉明有可能當國務院總理時,同學們笑了一下。也許在他們看來,老師的話等于講猴子撈月亮,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窗外的果園里有斑鳩在叫,斑鳩的叫聲像從肺腑里發出來的,總是那么渾厚。陶曉明終于要回答問題了,他要是老也不開口,魏老師有可能一直讓他站著,同學們也會一直看他的笑話。他說:我聽我媽說過,忌妒就是看到別人的進步眼紅,就像得了紅眼兒病。

    忌妒怎么和紅眼兒病扯到了一起呢!在同學們又要笑堂之際,魏老師發話了:好,陶曉明同學回答得很好,不但說出了忌妒的意思,而且有形象的比喻。請坐下吧。以后同學們都要向陶曉明同學學習,積極回答問題。我這樣表揚陶曉明,有的同學又該忌妒了,忌妒像小蟲子一樣在他心里直爬,爬得他直犯嘀咕,老師干嗎只提問陶曉明,不提問我呢;老師干嗎只表揚陶曉明,不表揚我呢!當忌妒的小蟲子爬到他的眼上,他就會眼熱、眼紅,繼而眼氣人家,有可能不服氣,還可能在課后說人家的壞話。紅眼兒病是一種比喻,紅眼兒病是一種病,忌妒也是一種病。只不過,紅眼兒病是生理病,忌妒是心理病。同學們我跟你們說,忌妒之心人人都有,沒有大有也有小有。哪個同學敢說自己沒有忌妒之心,請舉手。沒有吧!別說你們了,連你們的老師我都有忌妒之心,看見別人當大款,坐豪車,住別墅,我也很忌妒??杉啥视惺裁崔k法呢,自己沒有發財的命,再忌妒也是白搭,只好把忌妒克服掉,認命。我現在要告誡你們的是,忌妒之心停留在小蟲子階段還無什么大礙,一般不會造成嚴重后果。倘若忌妒之心變成了一頭野獸,那就麻煩了,它有可能會橫沖直撞,超出限度,給被忌妒的對象造成嚴重傷害,最后把自己也毀了。社會上有的人搶劫、殺人、放火,很可能就是忌妒心在作怪。同學們,你們現在明白忌妒是什么意思了嗎?

    明白了!

    以后還忌妒別人嗎?

    不忌妒了!

    現在我來說說第二件事情。何新成同學的作文登了報紙,受到學校表揚,有個別同學忌妒何新成,說何新成的媽媽給我送了錢,我替何新成寫了作文。在這里我鄭重聲明,我沒有收何新成媽媽送的一分錢,我也沒有替何新成寫過作文。我不但沒替何新成寫過作文,也沒替班里任何一位同學寫過作文。這一點全班同學都可以做證。至于作文發表的時候給報社交一定的版面費,實不相瞞,版面費的確交了。我也在報社干過,對辦報的情況有所了解。辦報要花錢,不花錢字就跑不到紙上。錢從哪里來,要靠報社的編采人員創收,創收就要拉廣告,收取版面費。話說回來,你的作文必須達到發表水平,這是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如果不成立,你交再多錢都沒用,你就是管人家編輯喊爺,趴下給人家磕頭,人家也不會給你發表文章。錢花在哪里呢?錢最好要花在學習上,花在接受教育上。也就是說,你要接受教育,你的家長就必須為你花錢,你要接受優質的教育,你的家長就要舍得花大價錢。古今中外歷來都是如此,家里有大錢,你就上大學;家里有中錢,你就上中學;家里有小錢,你就上小學;家里沒有錢,你就沒學可上,只能是一個文盲。不管到啥時候,肚子里有學問才吃得開,才能當官,才能把上學時花的錢再撈回來。你們看看那些地主富農家的子女,他們家的地主富農帽子摘掉之后,他們就紛紛當了官,登上了仕途,把父輩失去的榮耀和財富重新找了回來。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他們上過學,肚子里有學問,是勞心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社會歷來如此。我這樣說,你們可能又不懂了。說點兒你們能懂的吧。何新成剛轉到我們班的時候,他的作文寫得并不怎么樣,或者說他還不會寫作文。他的作文之所以進步這么快,直至登上了報紙,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他媽媽舍得花錢,送他去文景小學生作文速成輔導班參加了學習。他學習了一段時間,寫作文的水平很快就提高了上去。何新成的媽媽舍掉的是四,入的是十,舍掉的是一點兒錢,得到的是何新成文章的發表,這是很值得的。因此我建議,凡是沒去文景速成輔導班參加學習的同學,回去都向你們的家長匯報一下,爭取盡快去參加學習。好了,閑言少敘,下面開始正式上課。

    19

    那時國家還沒有實行一周雙休,還是只在星期天休息一天,但到了周六,學校會放學早一些,下午只上兩節課就放學了。這天周六下午放學后,何新成把課本、作業本、文具盒都放進雙肩挎書包里,背上書包準備回家。以前何新成放學回到家,媽媽一般都會在家里等他,他進門一喊媽媽,媽媽就會答應?,F在媽媽到居委會上班去了,媽媽下班比他放學回家還晚,他每次回家,媽媽幾乎都不在家。當他習慣性地喊媽媽時,家里靜悄悄的,只有鐘表的嘀嗒聲。媽媽對他有交代,放學后不要在外面玩,也不要到別的同學家里去,直接回家關上門寫作業。在寫作業期間,不管外面有誰敲門都不要答應,更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給陌生人開門是危險的。最近礦上接連發生了兩件事,可以說是兩起案件,都是針對一個人在家的孩子。有兩個裝成尼姑的女騙子,騙一個男孩子開了門,謊稱男孩子的爸爸近日有災,讓男孩子拿出錢,或家里最值錢的東西,為男孩子的爸爸消災。男孩子沒找到錢,只找到了媽媽的一枚金戒指。尼姑接過金戒指又是包,又是裹,又是對著包裹起來的金戒指念念有詞。之后,尼姑把紙包給了男孩子,說金戒指就在里面,但三天之內不要把紙包打開,一打開為消災作的法就失靈了。等媽媽下班回到家,男孩子就把兩個尼姑登門為爸爸消災的事對媽媽說了。尼姑本來叮囑男孩子不要對任何人說,但男孩子保不住密,還是對媽媽說了。媽媽一聽就說完了,你可能被人家騙了。媽媽趕緊打開紙包一看,哪里還有金戒指的影子呢!騙子假裝行善的尼姑,行的是調包之計,早就把金戒指調走了。另一個受害的對象是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孩子。因女孩子的爸爸當上了小煤窯的老板,掙了很多錢,一個陌生男子就以欺騙手段,把女孩子騙到停在樓下的汽車里,把女孩子綁了票。女孩子的爸爸接到犯罪嫌疑人要錢的電話后,馬上向公安局報了案,通過與綁票的人巧妙周旋,警方雖說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并把女孩子解救出來,但女孩子的身心都受到很大傷害,連到學校上學都不敢去了。為防止壞人入侵,不少人家紛紛在門上安裝貓眼,或者木門外面再加裝一道用鋼鐵做成的防盜門。一時間,貓眼和防盜門都成了搶手貨,通過預訂才能買到。何新成家還沒有安裝貓眼和防盜門,因為何懷禮認為,什么事情都不要跟風,一跟風就難免挨宰。他還認為安裝貓眼和防盜門都沒有必要。要是安了貓眼,有人敲門,先去看貓眼,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顯得鬼鬼祟祟。盜賊歷來都有,安裝防盜門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盜賊要是想盜你,你安什么門都沒用。王國慧問過何新成:你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如果外面有人敲門,你能做到不出聲嗎?

    何新成說:媽媽你太小瞧我了,我都這么大了,這點兒小事難道我還做不到嗎!

    太好了,看來我兒子真是長大了,已經像一個男子漢了!

    何新成剛走出校門,一個叫周麗娟的女同學從后面快步趕上來,要跟他說句話。周麗娟沒有叫他的外號,叫的是他的大號何新成。大號是他們老家的說法,每個男人都有小名,也有大號,大號就是學名。周麗娟臉蛋紅紅的,長得很好看。周麗娟穿著蝴蝶飛舞的花裙子,穿得也很好看。在老家的學校里,他從沒有看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同學。老家的那些女同學,包括偷偷給他拿東西吃的女同學,穿得都不太好,都是洗臉不洗脖子,有的頭發里還有虱子呢!他敢保證,礦上的這些女同學,頭發里沒有一個生虱子的。班里這么多女同學,要問他最喜歡哪一個,目前他還說不上來。因為他是從農村來的,又有那么一個難聽的外號,平日里女同學們不怎么搭理他,好像一跟他說話就會沾上土氣似的。反正他不記得周麗娟喊過他的學名,跟他說過話。今天周麗娟主動走近他,跟他說話,這讓他心里不由得感動了一下,不知不覺就站住了。他問周麗娟說什么,讓周麗娟說吧。

    周麗娟說:華哥讓我給你捎句話,他要跟你和好,跟你交個朋友,問你同意不同意。周麗娟說著,扭臉向后面看了一下。

    何新成知道,周麗娟所說的華哥,指的是那個老跟他過不去的家伙華陽虎。華陽虎身邊有好幾個女同學,她們都管華陽虎叫華哥或虎哥,而華陽虎管她們叫妹妹,他們結成了一個親戚幫。在親戚幫里,作為幫主的華陽虎,負責保護他的那些妹妹。如果哪個妹妹受到哪個男同學或哪個女同學的欺負,向華陽虎告了狀,由華陽虎出面報復人家,為妹妹們出氣。而那些被保護的妹妹們,也不是白白受保護,她們必須為華陽虎做貢獻。她們的貢獻不叫保護費,但與保護費的意思差不多,比如,她們要給華哥買煙抽,買可樂喝,買零食吃,給華陽虎提供零花錢。還有,在同學們的慫恿下,如果華陽虎要當著同學們的面兒,把某個妹妹擁抱一下,或親吻一下,那個妹妹也不得拒絕。華陽虎在班里是很霸道的,怎么想起和他何新成交朋友呢?他又不是女生,又不是妹妹,華陽虎怎么會接受他呢?他順著周麗娟看的方向,也向后面看了一下,見華陽虎正在不遠處站著,似乎在等待周麗娟向他報告消息。華陽虎身邊還站著兩個女生,不用說她們也是華陽虎的妹妹。何新成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想,是不是上次魏老師在課堂上對關于忌妒之心的講解和批評起了作用呢?是不是華陽虎回心轉意了呢?他又想了一下,覺得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為魏老師的批評并沒有點華陽虎的名,只是有棗兒沒棗兒打一竿地批評,像是對全班同學都批評了,又像是對哪個同學都沒批評。據何新成所知,他們班里不但有親戚幫,還有兄弟幫、師徒幫,各個幫派都有一伙人。而老師們對這些幫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怎么管。別的班有一個女老師,抽過一個女生的嘴巴子。女生的媽媽找到學校,反過來抽了那個女老師的嘴巴子。女生的媽媽抽女老師抽得比較厲害,致使帶有五個手指頭的巴掌印子在女老師一側的臉上保留了好幾天。學校出過這樣的事情之后,老師們就不怎么管學生了。何新成向周麗娟提出一個問題:華陽虎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呢?

    周麗娟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問他就知道了。華哥說了,你要是同意和他交朋友,他就不喊你的外號兒了。不但他不喊了,班里別的同學也不許喊了。誰敢不聽他的命令,他就找誰算賬。

    周麗娟這樣說,對何新成來說倒是一個誘惑。他的外號是華陽虎起的,有華陽虎帶頭把外號給他取消掉當然好。反過來說,如果他不答應和華陽虎交朋友,華陽虎會認為自己在妹妹們面前丟了面子,會生他的氣,會叫他的外號叫得更厲害。于是何新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和華陽虎交朋友。

    周麗娟沖華陽虎他們招了招手,大聲說:華哥,何新成同意了,你們過來吧!

    華陽虎走了過來,那兩個女生也走了過來。華陽虎走在中間,兩個女生一側一個走在華陽虎兩邊,像華陽虎的兩個保鏢,使華陽虎顯得十分神氣。華陽虎把何新成看了看,問:你叫什么來著?

    周麗娟替何新成回答,他叫何新成。

    對了,何新成。我叫你土鱉叫慣了,就把你的名字忘記了。我告訴你,我給你起外號是看得起你。別人想讓我給他起外號,本王還不一定起呢。我還要告訴你,你要和我交朋友,我是有條件的,你答應我的條件,我才和你交朋友。

    何新成一聽頓時警惕起來,不是華陽虎要跟他交朋友嘛,怎么成了他要跟華陽虎交朋友呢?他看著周麗娟,眼神兒里提出了疑問。

    周麗娟沒有對何新成做什么解釋,卻對華陽虎說:華哥,把你的條件說出來嘛!

    華陽虎說:我的條件很簡單,他要是愿意和我比賽摔跤,我就和他交朋友。這就叫不打不成交!華陽虎說著,很得意地看著他的妹妹們。

    三個女生高興得差點鼓起掌來,看來她們都很喜歡看男生之間比賽摔跤。

    何新成對摔跤并不陌生,在上學之前,他就學會了摔跤,上學之后,和同學們到野地里摔跤更是常有的事。收秋之后,種麥之前,土地被犁過,耙過,整得暄乎乎的。他和小伙伴到地里又是瘋跑,又是摔跤,又是打車轱轆,玩得相當痛快。地里種上麥子,當麥苗鋪滿一地時,那就更好玩了。不管他們怎么折騰,有綠色地毯一樣的麥苗在地上襯著,他們都不會受傷。玩著玩著,他們有可能會驚跑一只土黃色的兔子,或驚飛一只色彩艷麗的野雞。如果他們玩得餓了,還可以揪一把肥嫩的豌豆頭當飯吃??墒?,在礦上的學校,除了水泥墻,就是水泥地,哪里有可供摔跤的地方呢!他們總不能在學校門口的水泥路上摔吧,要是就地摔起來,不管雙方誰把誰摔倒在硬地上,都有可能摔出傷來,那就不好了。何新成沒有忘記,媽媽讓他放學后直接回家,不讓他在外邊玩。他要是答應和華陽虎比賽摔跤,就等于沒聽媽媽的話。他說:我媽不讓我在外面玩。

    華陽虎嘁了一下,樣子頗為不屑,說:不要老說你媽你媽,你他媽的還算個男子漢嗎,還算個大丈夫嗎?你媽是什么,不就是一個女人嘛,作為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老聽女人的指揮呢?

    華陽虎這樣說話,讓何新成聽來覺得有些別扭,對何新成固有的觀念也是一個沖擊。媽媽就是媽媽,就是他最親的人,就是管他吃,管他喝,管他穿,管他上學,全世界最愛他的人,怎么能指出媽媽的性別,說媽媽是一個女人呢!但何新成又不能不承認,世界上有男人,也有女人,他爸爸是男的,他媽媽的確是女的。他無法否認媽媽是一個女的,要是否認,一定會引起華陽虎和三個女同學對他的笑話。何新成的辦法是不和華陽虎說那么多,不和華陽虎抬杠。他自己抬一頭,華陽虎和他的三個妹妹抬一頭,若抬起杠頭,他肯定抬不過他們。

    周麗娟勸何新成:不是真摔,是摔著玩兒呢,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嘛!

    另兩個女生也說,就是就是,大家一塊兒開開心嘛!太陽還高著呢,地里的野花都開了,不在外面娛樂干什么呢?

    周麗娟接著勸何新成:你要是和華哥摔了跤,交了朋友,以后我們就都是朋友了,這多好呀!要是班里別的同學敢再欺負你,我們都會幫你說話的。好了,走吧,別猶豫了!說著推了何新成背著的書包一下。

    對于周麗娟這樣的勸說,何新成不大容易拒絕。如同何新成沒有把媽媽看成一個女人,何新成也沒有把周麗娟看成一個女人,但他隱隱覺得,周麗娟的勸說里似乎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像是神秘的力量,溫柔的力量,而不是蠻橫的力量。如果是蠻橫的力量,何新成會做出抵抗,加以拒絕。而溫柔的力量呢,他拒絕起來就難了。換句話說,如果華陽虎強行拉他去摔跤,他是不會去的。有了周麗娟的從中勸說,他就得考慮考慮。是呀,他如果加入了華陽虎的朋友圈子,以后就可以跟華陽虎和他的妹妹們一塊兒玩,那些女同學是華陽虎的妹妹,是不是也可以成為他的妹妹呢!媽媽曾說過要給他生一個妹妹,現在看來是沒什么指望了。就算媽媽給他生了妹妹,他也只有一個妹妹,而在學校里能擁有這么多的妹妹,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多么幸福的事情??!有了朋友和妹妹,等于他也加入了幫派,融入了集體,自己在班里就不再孤立。自從來到這個新的學校,何新成已經嘗夠了被孤立的苦處,他不想再孤立下去了。周麗娟一推他,就把他推動了,仿佛在不知不覺間,他就跟著華陽虎他們往前走了。

    華陽虎帶著他們不是往礦里的生活區走,是往生活區以外的煤礦外面走。何新成問:去哪里摔?

    華陽虎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跟我來!

    他們繞過學校的院墻,走過兩排家屬房,又越過建在半地下、礦上專門存放火工用品的倉庫,向附近農村的田野走去。來到一處低洼的地方,華陽虎往下面一指:我早就偵察過了,這里就是我們今天比賽摔跤的地方,你們看看,這地方怎么樣?

    何新成和三個女生都看見了,這是麥田和油菜地之間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熟悉農村生活的何新成很快得以判斷,這個低洼的地方應該是農村人燒磚取土或拉土墊宅基地留下的土坑。因為坑底的土比較生,又怕雨季到來時坑里積水,農民就沒有在下面種莊稼。土坑上面是連片的農田,兩面種的是小麥,一面種的是油菜。小麥正在抽穗兒,油菜正在開花兒。等麥穗兒抽到一定時候,并長出麥芒,麥子也會開花兒??甥溩拥幕偸悄敲醇毸?,形不成花朵,一點兒都不好看。而油菜的花兒就不一樣了,它們千朵萬朵穿成了串,千杯萬盞連成了片,滿地都是金子一般的顏色。自從來到礦上的學校,何新成好久都沒看到麥田和油菜花兒了。又看到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和遍地金燦燦的油菜花兒,他不由得感到有些親切,思緒好像一下子就飛到老家去了。

    同來的三個女生好像也很喜歡看油菜花兒。一個女生說:哎,蝴蝶,我看見蝴蝶了,花蝴蝶!一個女生說:我看見蜜蜂了,蜜蜂正在采蜜呢,這里的蜜蜂可真多呀!還有一個女生在麥棵里看到了豌豆花兒,豌豆花兒是粉紅色的,與油菜花兒的黃色形成了鮮明對比。發現豌豆花兒的是周麗娟,她高興地說:豌豆花兒是我發現的!

    華陽虎已下到坑底,他大聲命令:都給我下來,你們一會兒捉蜻蜓,一會兒捉蝴蝶,什么時候才能釣到魚呢!華陽虎點了周麗娟的名:周麗娟,你要表現得好一點兒,要是表現不好,小心我抽你!

    周麗娟說:我怎么表現不好了?

    什么發現這個,發現那個,我發現你最近發現得太多了!

    周麗娟不敢說話了,她噘起嘴巴,沿著坑邊的斜坡下到了坑底。何新成和另兩個女生也到了坑底。人在平地時,一般不仰臉往高處看、往天上看。人一旦到了低于地面的低處,就會不由自主地往高處看、往天上看。他們都看見了,天很藍,藍得深不見底,等于什么都沒看見。他們希望能看見一只飛鳥,或一片樹葉??蓻]有飛鳥,也沒有樹葉?;▍仓械故怯泻?、蜜蜂等,但它們總是在低處飛,不往高處飛。他們要是站在地面,麥子和油菜還遮不住他們,別人從遠處還可以看到他們。他們一下到坑底,別人從遠處就看不到他們了。他們像是得到了一種逃離的神秘感,又像是得到了類似藏貓貓的快樂。

    何新成看見坑邊的土披落下來,落到了坑底。這些土像是冬天上凍時凍酥的,到了春天一化凍,就紛紛披落下來,如同為坑底墊上了一層軟土??拥走€長出了一些野草,點綴著零零星星的小野花兒。何新成覺得在這里摔跤是可以的。麥子和油菜都長起來了,在麥棵和油菜棵里摔跤會毀壞莊稼,那是萬萬不行的。何新成想,怪不得華陽虎說他提前偵察過,要是不偵察的話,不會發現這樣適合摔跤的地方。

    他們都把書包卸下來,集中放在一起。華陽虎做得像職業摔跤手那樣,繞著場子走了一圈,把場子踩了踩。踩完了場子,他站在場地中央,把架子扎了扎,把膀子晃了晃,招呼何新成說:來吧!

    何新成上場前沒做任何熱身動作,他垂著肩膀,耷拉著胳膊,樣子似乎有些松垮。

    華陽虎問他:你是愿意摔活跤,還是愿意摔死跤?

    何新成被問住了,也被嚇住了,他不知道什么叫摔活跤,什么叫摔死跤。摔死跤難道是要把人摔死嗎,難道是摔死人不償命嗎?他問:什么活跤死跤?

    連活跤死跤都不知道,看來你真是個土老帽兒!華陽虎說著對站在一旁準備觀戰的三個妹妹笑了一下,才對何新成解釋說:摔活跤,就是兩個人互相抓著胳膊摔;摔死跤,就是兩個人抱在一起摔。不管摔活跤還是摔死跤,只要把對方摔倒在地,就算贏??梢匀騼蓜?,也可以五打三勝。

    經華陽虎這么一講解,何新成就明白了,所謂摔死跤,并不是把人摔死,并不像電視里演的校場上比武,殺死人不償命,而是要兩個人抱在一起摔。這種摔跤方式何新成太熟悉了,可以說他在老家時摔跤都是摔死跤,沒有摔活跤一說。何新成說那就摔死跤吧。

    任何比賽都要有裁判,有了裁判比賽才能做到公平。華陽虎問他的幾個妹妹:你們誰當裁判?

    平日里周麗娟說話多一些,比較活躍一些,裁判應該由她來當??蓜偛湃A陽虎點名批評了她,她有些不大高興,就沒有報名當裁判。

    華陽虎再次點了周麗娟的名,說周麗娟,裁判由你來當。

    那好吧。周麗娟向前跨了一步說,我沒有哨子呀!

    不用哨子,你的嘴就是哨子,你宣布比賽開始就可以了。

    好,我宣布,比賽開始!周麗娟伸出一只手掌向下劈了一下。

    當兩個男生胳膊交叉著抱在一起時,華陽虎說:其實我最不喜歡摔死跤,還沒怎么著呢,兩個人搞得跟熱烈擁抱一樣。

    聽華哥這么一說,三個妹妹見華哥和被華哥稱為土鱉的何新成緊緊擁抱在一起,都禁不住笑了。其中一個妹妹可能擔心自己笑得太大,還用手捂住了嘴。

    何新成一摟住華陽虎,就像是回到了農村,回到了何趙莊,摟住了以前摔跤的伙伴。他的犟勁兒瞬間就提起來了,爭勝心就上來了,他可不愿意輕易被對手摔倒。華陽虎的身子往下縮,像是要擺脫他。他的胳膊把華陽虎勒得緊緊的,像一條蟒蛇勒住了一只野豬,絕不允許野豬跑掉。華陽虎的屁股在往后撅,像是在尋找最有利的支撐點和爆發點。何新成的身子在往前貼,向鍋餅子貼在鍋邊兒上一樣,幾乎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華陽虎身上。華陽虎趁勢把他抱了起來,抱得他腳不沾地,欲斜著把他摔倒在地。對于對手這一手,何新成似早有準備,他雙腿一撐,又牢牢地撐在地上。

    周麗娟被指定當了裁判,另兩個妹妹就成了華陽虎的啦啦隊,她們在給華陽虎喊加油:華哥加油,加油,加油!

    何新成沒有啦啦隊,沒人給他喊加油,但女同學喊的加油他也聽到了。女同學喊的加油聲似乎喚起了他身體內部的一種本能,作為一個男孩子,他也想在女孩子面前顯示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勇猛,自己的智慧,也想贏得女孩子們的喝彩。特別是周麗娟的,他隱隱覺得,周麗娟對他是友好的,這從周麗娟看他時的眼神里就看得出來。目前他還說不清楚周麗娟的眼神里包含的是什么成分,如同他看一朵花兒,那朵花兒似乎也在看他。他雖然看不出花兒在對他說什么,花兒起碼不排斥他,愿意讓他看。既然如此,他可不愿意在周麗娟面前敗下陣來。在二人進進退退、摔得難解難分當中,何新成使出了他的絕招。這個絕招可以說是何新成的撒手锏,或者說是他的回馬槍,是他在老家摔跤時練出來的,曾屢試不爽。他的招法,是用他的雙腿突然摽住華陽虎的雙腿,猛地發力向前一拱,就把華陽虎拱翻在地。華陽虎是四蹄朝天倒在了地上,他的頭著地,屁股著地,四肢都著了地。按規則來說,這第一個回合華陽虎輸得非常徹底。當然了,在華陽虎倒地的同時,何新成也倒了,因為他們摟抱在一起,是華陽虎把他帶倒的,他趴在了華陽虎身上。

    還沒等二人從地上站起來,周麗娟還沒有宣布第一個回合比賽的結果,華陽虎就不干了,就惱了。他滿臉通紅,兩眼冒出來的都是兇光。他拉何新成出來摔跤,本意是拿何新成當靶子,墊底子,目的是摔給他的妹妹們看,以炫耀他這個龍頭老大的英武和所向無敵。他把自己和何新成比較過,不管是從身體條件上,還是從氣勢上看,他都覺得自己具有壓倒性優勢,摔何新成跟摔一只小雞子差不多,想怎么摔,就怎么摔。沒有想到,這個小子,這個土鱉,竟把他摔倒了,這怎么可以呢,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他準備的是大獲全勝,連一個失敗都沒有。他準備的是妹妹們為他喝彩,向他獻花。他可輸不起,在妹妹面前他可丟不起面子,他變得有些瘋狂,雙手握起兩個拳頭,向何新成頭上打去,向何新成的耳門打去。他還沒有從地上站起來,就用拳頭向何新成發起了攻擊。何新成松開他起來后,他躍起來從后面勒住何新成的脖子,一下子把何新成撲倒在地,騎在何新成背上,繼續對何新成實施拳擊。

    裁判周麗娟有些看不過去,她說:停,停!這是摔跤比賽,不是拳擊比賽。

    什么裁判不裁判,在華陽虎眼里形同虛設,他不會聽周麗娟的叫停。他一邊擊打何新成,還一邊罵何新成的媽,你竟敢對我?;ㄕ袃?,使絆子,我揍死你,揍死你!

    何新成頭被打有些發蒙,他用手和胳膊護住了自己的頭。他擔心華陽虎打到他的臉,要是把他的臉打腫,或把鼻子打流血,讓媽媽知道就不好了。他這會兒才明白了,華陽虎要跟他交朋友是假,把他騙出來欺負他才是真。何新成有些害怕了,他想盡快擺脫華陽虎的欺負,逃離這個地方。何新成還覺得有些委屈,想哭,但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他不能讓女同學認為他是一個軟弱的人。趁華陽虎從他身上站起來,提出要跟他比賽摔活跤時,他哼了一聲說:你欺負人,我再也不跟你玩兒了!說罷,拿起自己的書包,一邊走一邊把書包挎在雙肩上,登上斜坡,走了。

    華陽虎仍然把何新成叫成土鱉:何土鱉,你給我回來,比賽還沒有結束,你不能走,你走就算棄權,就算認輸!

    何新成在肚子里罵了華陽虎一句狠的,梗著脖子,加快了腳步,只管走了。何新成前面有一只野兔,野兔大概以為何新成在追它,一個跳轉,鉆進麥棵子里去了。

    華陽虎沒有了對手,好像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對周麗娟說:你去把土鱉給我叫回來。

    周麗娟說:我才不去呢,你不按規則比賽,人家何新成生氣了。

    20

    后來何新成發現,陶曉明在班里也沒加入什么幫派。有幫派的同學,放學后一般是幾個同學一塊兒走,一塊兒玩。沒有幫派的同學都是一個人單溜。何新成注意到了,不管是去上學,還是放學后,陶曉明跟他一樣,都是一個人單溜。比如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吧,有時是何新成走在前面,陶曉明走在后面;有時是陶曉明走在前面,何新成走在后面。因為他們住的是同一座樓,行走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但他們誰都不跟誰打招呼,更談不上一路同行。他們這樣一前一后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并不代表他們不想拉近距離,不想交朋友,其實他們都害怕孤單,都想說話,都想交朋友。也許因為他們太想交朋友了,反而擔心一開口會遭到對方拒絕。在沒遭到拒絕之前,交朋友的希望還保留著,萬一遭到了拒絕,交朋友的希望就一點兒都沒有了。他們寧可在保持距離的同時保留著希望,也不愿意在急于接近中使希望破滅。他們像女孩子一樣,既敏感,又有些小心眼兒。他們又像戀人一樣,既小心翼翼,又想找機會試探一下對方。

    有一天放學后,他們路過俱樂部門前的廣場,見一個人在那里練猴拳。猴拳是很好看的,不少同學都圍過去觀看,何新成和陶曉明也駐足欣賞。猴拳是人模仿猴子的動作,一邊踮著腳閃轉騰挪,一邊把右手拐過來,遮在左眼上,做左右觀察狀。猴拳不像一般的拳術,是把雙手握成拳頭擊打,猴拳只是把五個指頭撮在一起揮來揮去,顯得比較好玩和藝術。猴拳不僅有身體動作,耍拳者又是眨眼睛,又是聳鼻子,又是咧嘴,樣子十分滑稽。耍著耍著,他又抓起耳來,撓起腮來,可笑死了。何新成和陶曉明站得很近,他自己笑了,并對旁邊的陶曉明笑了一下。陶曉明沒讓他失望,也對他笑了一下??吹剿H叩南乱粋€動作,何新成又對陶曉明笑了一下。他一笑陶曉明就看到了,陶曉明又對他笑了一下。何新成第三次對陶曉明笑的時候,耍拳者所耍的動作并不是很可笑,或者說并不值得笑,但何新成還是對陶曉明笑了,這次的笑好像已經超出了對耍猴拳者的贊賞,使笑的意義有了延伸。陶曉明以同樣的笑容,第三次把何新成的笑接了過去。就這樣,他們兩個互相笑過三次之后,如同經過三次試探之后,彼此都接受了對方,并達成了某種默契。當那個人的猴拳表演一結束,何新成和陶曉明就開始了一路同行。他們意猶未盡似的,一路討論著關于猴子的話題。陶曉明說他在電視上看過《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何新成說,他在連環畫的畫書上看過《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陶曉明說,天底下的人誰都比不上孫猴子厲害。何新成也說孫猴子老厲害呢,白骨精變化了三次,都被孫猴子識破了。陶曉明說:我啥時候能變成孫悟空就好了,就不用天天去學校上學了。何新成說:想變成孫悟空可不太容易,咱們得先變成孫悟空身上的一根猴毛,孫悟空拔下猴毛一吹,咱們才能變成孫悟空。陶曉明說:要是變成孫悟空也麻煩,還得天天被那個啥本事都沒有的唐僧管著。何新成附和說:就是就是,我最不喜歡唐僧,連豬八戒都比他好玩兒。說著說著,他們就來到了樓門口,陶曉明向何新成發出了邀請:何新成,你去我們家寫作業吧!何新成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陶曉明家的房子是兩居室,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住,媽媽住一間,陶曉明住一間。陶曉明把何新成領到他住的那間屋里去了。他們沒有馬上寫作業,陶曉明先搬出他的一個盛玩具的紙箱子,從中挑出一個孫悟空的木偶形象給何新成玩。那個木偶是用彩繪的木片制成的,胳膊和腿的關節處可以動。何新成把木偶孫悟空玩了幾下,說孫悟空手里應該有金箍棒呀,怎么不見孫悟空的金箍棒呢!陶曉明說,金箍棒原來是有的,后來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從何新成手里拿過孫悟空仔細瞅了瞅,說孫悟空也許把他的金箍棒變成了一根繡花針,放到耳朵眼兒里去了。

    何新成從此也有了朋友,他的朋友就是陶曉明。以前何新成在班里受到華陽虎欺負時,雖說陶曉明沒有站出來幫何新成說話,但這并不妨礙陶曉明成為他的朋友。華陽虎人多勢眾,陶曉明也是單槍匹馬,他也不敢得罪華陽虎,這一點何新成能夠理解。以后如果有人再敢欺負他何新成,陶曉明有可能會跟他站在一條戰線上,助他一臂之力。為了使他和陶曉明的朋友關系更牢固,他每天去上學都是和陶曉明一同去,每天放學后都是和陶曉明一路回。有時陶曉明從家里出來得晚一些,何新成寧可站在門外等,也要等陶曉明出來一塊兒走。有一天放學后,輪到陶曉明值日打掃衛生,何新成留下來和陶曉明一塊兒打掃,等把教室的衛生全部打掃干凈了,他們兩個才一塊兒回家。三人成幫,何新成和陶曉明目前還只有兩個人,形不成什么幫派。

    何新成和陶曉明成了朋友,王國慧很快就知道了。同學之間的友誼,是人與人之間最初的友誼,是最純粹的友誼,也有可能是最長久的友誼。從小學到中學,每個同學都有自己的朋友。王國慧沒上過高中和大學,她不知道高中階段和大學階段同學們的朋友關系如何,僅從她只上過小學和初中而言,她在小學和初中階段都有朋友。多少年過去了,她仍能記起那些朋友的名字,有時做夢還能夢見他們。何新成來到新學校,有了新朋友,按理說王國慧應該高興,應該支持。然而王國慧并不是很高興,心里不太贊成何新成與陶曉明有太多來往。這不是因為陶曉明本身有什么毛病,而是因為王國慧對陶曉明的家庭有一些看法,對陶曉明爸爸媽媽的生活態度,有一些看法。

    今非昔比,如今的王國慧已經不是以前的王國慧了。她的職務是金泉礦居民委員會計劃生育專干。什么是專干?可以理解為專門干計劃生育這件事,也可以理解為管計劃生育的專職干部。也就是說,王國慧如今是干部了。她不再是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她是有了工作的女干部,她不再是普通的居民,是從居民中選拔出來的、身負重任的干部。啊,干部!王國慧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當干部。她在老家時見過鄉干部,到礦上見過礦上的干部,在電視上見過各種各樣各個級別的干部,卻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也會當干部。干部是什么?拿一棵樹來比,干部不是葉部、梢部、枝部、根部,而是中間最有用途的可做棟梁的樹干部分。當上干部的王國慧,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好像站得高了,看得遠了,有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新境界。比如礦上人來人往人很多,以前她不覺得這些人跟她有什么關系,現在她覺得每個人都跟她有關系,都是她的工作對象,或者說每個人都歸她管轄,她跟每個人都可以說上話。是呀,礦上有男有女,有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就有可能懷孕。一旦發現哪個婦女懷了孕,她就有責任有權力問一問,管一管?,F在王國慧只要一出門,只要一看見育齡婦女,就習慣性地看人家的后腰和肚子。好比賣發卡的習慣看人家的頭發,修鞋的習慣看人家的鞋子,她是不由自主地就要看人家的后腰和肚子。根據自己以往懷孕的經驗,如果發現哪個婦女走路時后腰有些硬,或者肚子有些鼓,就有可能是懷孕了,她就得警惕起來。她要調查一下,婦女所懷的是第一胎,還是第二胎。若是第一胎,她得問問懷孕后登記沒有,取得沒取得生育指標。若是第二胎呢,那就不客氣了,一定要打掉。

    礦區作為一個小社會,除了住有本礦的職工和居民,還活躍著不少來礦街上做生意和打工的外地人。這些人生育上的事本不屬于礦上管,但金之華主任要求王國慧,對于那些外地來礦婦女的計劃生育情況也要盡量掌握,不能使礦區成為超計劃生育的滋生地,特別是對那些來礦逃避計劃生育的農村婦女,要把她們的行蹤和藏匿之地報告給她們所在的政府,讓政府派人把她們抓回去。

    當上干部的王國慧,還取得了一個優勢,那就是可以從內部和各方面獲取信息。在沒當干部之前,王國慧的信息渠道是堵塞的,基本上得不到什么信息資源。別人能得到她的信息,她卻得不到別人的信息,信息一點兒都不對等?,F在事情翻過來了,她能得到別人的信息,別人卻不一定能得到她的信息。比如說有關陶曉明媽媽嚴美云的一些信息,就是在她當上干部以后才知道的。嚴美云以前在另一個礦工作,那個礦離陽貝市比較遠,有一百多里。那個礦的小學因教師資源匱乏,教育質量比較差。而嚴美云對兒子陶曉明的期望很高,她不但期望兒子能上國內的名牌大學,還期望兒子能到國外留學。差的教育質量,高的期望值,反差這么大怎么辦呢?于是嚴美云就鉆窟窿打洞,千方百計把兒子轉到了離陽貝市最近的教育質量相對較好的礦校。來到金泉礦小學后,嚴美云對兒子的學習抓得很緊,她不僅給兒子報了作文輔導班,還報了英語輔導班和奧數班。目前,她又讓兒子參加了市文聯組織的小學生征文大賽,由魏云海老師幫助運作,爭取能得到大賽的獎杯。由于魏老師時常到嚴美云家里去一對一輔導陶曉明寫作,輔導之余,就跟嚴美云好上了。居委會不少人都知道,嚴美云和魏云海已成了情人關系,兩個人實行的是資源共享,優勢互補。魏云海身在教育界,擁有的教育資源多一些,這構成了他的優勢。嚴美云的優質資源在于她的年輕,漂亮,可人疼。嚴美云的工作是在礦上的生產科當描圖員,風刮不著,雨淋不著,工作比較輕松,時間上回旋的余地也大一些,有精力和時間多管陶曉明的學習,也有條件和魏云海幽會。

    其實魏云海有妻子,嚴美云也有丈夫。魏云海的妻子在礦務局印刷廠工作,家也在礦務局的家屬樓。嚴美云的丈夫是礦上機電隊的修理工,還在原來的那個礦上工作,沒能和嚴美云陶曉明一塊兒調到金泉礦。嚴美云調到金泉礦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提升兒子的學習成績,另一方面是想擺脫丈夫,跟丈夫離婚。嚴美云的公爹原是礦上管后勤工作的副礦長,對兒子兒媳的工作、生活多有照顧。嚴美云的工作,就是公爹給安排的。他們的住房,也是公爹讓給他們的。然而公爹去世之后,他們的家庭很快失去照顧,什么額外的利益都得不到了。嚴美云本指望丈夫也能當干部,就算當不上礦長,能當個隊長、科長也行呀,可丈夫什么干部都當不上,當來當去還是個工人。既然還是個工人,就自覺點兒,不要到金泉礦找嚴美云了??蓢烂涝频恼煞虿蛔杂X,他大概覺得自己是工人不錯,同時還是嚴美云的丈夫,他還要盡丈夫的義務。嚴美云不需要他盡義務,他來到了門口,嚴美云就是不給他開門。不管他帶了雞,帶了魚,還是帶了牛肉、雞蛋,嚴美云一概不稀罕。他叫:美云,美云,開門!嚴美云聽見了跟沒聽見一樣,把門關得死死的。她丈夫叫美云叫不開門,就叫曉明:曉明,曉明,我是你爸,開開門!嚴美云把一根指頭豎在嘴唇上,對陶曉明噓著,也不許陶曉明開門。那么,嚴美云的丈夫就在門外等,一邊等一邊抽煙。不管他抽了多少支煙,也不管他等了多長時間,嚴美云的態度決絕得很,絕不會放她的丈夫進去。倘若是魏老師來,魏老師只要吭一下鼻腔,嚴美云立馬就會放他進去。魏老師的歲數雖說稍大一些,但魏老師有學問,會說話,有情趣,表現出的是男人的成熟之美。更為重要的是,魏老師可以幫助她教育孩子,一步一步實現她對孩子的期望。

    接下來發生的,是嚴美云的丈夫陶師傅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那個女人也住三樓,與嚴美云家里是對門鄰居。女人的丈夫在井下出事故工亡,她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那個女人見陶師傅老在樓道里等嚴美云開門,神情甚是凄苦。她大概對遠道而來、手里提著東西的陶師傅有些同情,有一次讓陶師傅到她家歇一會兒。第一次,陶師傅說不了。第二次那個女人又開門相邀,陶師傅就沒有拒絕。女人給陶師傅讓座,倒水,說一看陶師傅就是一個好人。她給陶師傅提供消息,說嚴美云不會給他開門了,因為嚴美云已經跟別的男人好上了。那個男人以前當過礦工報的編輯,開過小煤窯,現在是學校的老師。她多次看見那個老師來找嚴美云,嚴美云給那個老師開門開得總是很及時。她勸陶師傅想開點兒,不要生氣。說女人的門總是有關有開,對這個男人關了,就對那個男人開;對那個男人關了,就對這個男人開,關關開開是正?,F象。她還說現在的社會開放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女人的門跟膏了潤滑油一樣,開起來是很方便的。她還勸陶師傅不要太老實,說嚴美云跟別人好,你也可以跟別人好嘛!陶師傅是有些老實,但他還不至于老實得一點氣都不透。他跟誰好呢?他開哪個女人的門呢?當然是跟勸他“不要太老實”的女人好,當然是開主動為他敞開大門的女人的門。一門緊閉一門開,如此一來,當陶師傅再從另外一個礦過來時,他不必再敲嚴美云的門,直接就到與嚴美云住對門的那個熱情歡迎他的女人家里去了。

    好玩兒的是,當嚴美云知道陶曉明的爸爸跟對門那工亡礦工的女人好上之后,一點兒都不生氣,一點兒都沒跟那個女人吵鬧,反而覺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對那個女人報以微笑。

    王國慧上樓下樓,以前也在樓梯上碰見過魏老師,在樓道里看見過陶師傅,但她從沒有往男女之事上想。不知道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到居委會當上干部后,通過多種渠道得到的信息,王國慧才知道了他們之間的內在聯系,以及關起門來上演的話劇。樓梯和樓臺還不是他們的舞臺,頂多只能算是他們走過場的地方,等走了過場,進入室內的舞臺,他們的好戲才真正開始了。

    這些信息的獲得,尤其讓王國慧對魏老師的印象大打折扣。盡管她對魏老師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好,覺得魏老師身上有一股子凌人的盛氣,目光也不那么真實,但她對魏老師開小煤窯和辦輔導班,還可以理解。魏云海和嚴美云私通,這就有些過了。當老師的首先應該在道德方面為學生樹立榜樣,而魏云海作為陶曉明的老師,竟然與陶曉明的媽媽鼠竊狗偷,這算是什么道德呢!

    話說到這兒,就不難明白王國慧為啥不想讓何新成和陶曉明交朋友了,為啥不想讓何新成到陶曉明家寫作業了。對孩子的一切教育都是從家教開始,家教又是從母教開始,嚴美云這么一位不自重、不自律的媽媽,能對孩子有什么好的言傳身教呢!陶曉明的家是這么一個充滿變數和負面效應的家庭,對陶曉明能產生什么正面的、積極的影響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陶曉明處在那樣一個不好的家庭教育環境,何新成跟他交朋友,能得到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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