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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19年第2期|黃金明:途中
    來源:《西湖》2019年第2期 | 黃金明  2019年03月08日09:12

    黃金明,1974年出生,廣東人。創作小說、散文和詩歌,發表于《世界文學》、《人民文學》、《詩刊》、《散文》、《芙蓉》、《作品》、《西湖》、《鐘山》、《花城》、《十月》、《天涯》、《小說界》等期刊。出版長篇小說《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說集《吃了豹子膽》,散文集《田野的黃昏》、《與父親的戰爭》、《鳳凰村的晝與夜》,詩集《時間與河流》等十二種。有作品翻譯成英語、俄語、日語。入選《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等二百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獲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文學港》第三屆儲吉旺文學獎、《廣州文藝》第三屆都市小說雙年獎。

    二〇一七年十月初的一個上午,穆茵拉著行李箱進入高鐵廣州南站,稍為等候,上了G66次高鐵的7號車廂,找到自己的座位:7F。這是一個兩人座的靠窗位置。她喜歡看風景??看斑€有一個好處,好像有了屏障或開辟了一個小天地,讓人心安。她不喜歡坐在三人座位中間,如果又被兩個臭男人夾住,那更討厭了。好在高鐵車廂的環境都不錯,干凈整潔,空間寬敞,很舒適。這十年來,她記不清在京廣線上往返了多少次,至少也有一百次了吧,那平均下來,每月都有一次。她很感慨,嘆了口氣,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耗費在京廣線上了,都耗費在那兩條仿佛往天際無限延伸的鐵軌上了,就消逝于火車隆隆的轟響及飛揚的塵埃之中?,F在有了高鐵,因為時間大大縮減,仿佛那兩條鐵軌的長度也減短了,這當然只是錯覺。好在,這樣奔波的日子就要終結了,不是說就要告別京廣線了,而是說不會像過去那樣瘋狂地坐車了。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當初,坐在火車上覺得路何其漫長,像望不到盡頭的鐵軌在云端上隱沒,旅途也談不上有何快樂可言。開始是綠皮火車,得二十多個小時(據說之前得更久),之后是那種特快列車,好在近年有了高鐵。當然,她也可以乘飛機,但很少。坐上一個大鐵鳥在高空中飛行,這讓她驚恐不安。

    這次坐高鐵,將會使她開啟一段新生活。事實上,新生活于十年前在京廣線的列車上遇見徐寧就開始了。那么多年過去了,她的激情有增無減。盡管歲月之水在她的臉上無情地沖刷出了溝壑,鬢邊也有了幾根白發,但她仍然容貌姣好,高挑苗條,像山洪無法沖垮的堡壘。她猶如海浪拍擊的礁石,波浪在破碎,水沫飛濺,而她鐵骨錚錚,巋然不動。她是美麗的。尤其是她的心靈,仍像少女保持著天真和好奇。這種內在的力量使她的臉容顯得年輕而閃光,猶如隱秘的火焰使一盞臺燈的燈管通體發亮并將燈罩染上紅暈。都過四十歲的人了,但她毫無步入中年的恐懼。如果你意識到每天都是嶄新的,你怎么會感到空虛無聊而有陳舊或枯萎之感呢?此刻,她渾身充滿了活力,她的生活就要掀開新的一頁。

    盡管北京入秋后變涼了,但她帶的行李并不多,這不需要。車上乘客不算多,今天是十月十日。她從不選擇在節假日出門,相反,她喜歡在節后的一兩天出門。這樣,一路上就不會人多擁擠。她是一位自由職業者,當然好安排。

    她喜歡秋天或十月。在嶺南尤其是廣州,秋天意味著十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短短的個把月,涼爽,愜意,是廣州最舒適的一段時間。(十月是收獲的季節,更重要的是,她是在十月“收獲”徐寧的,并約定在十年后各自離婚并重建家庭。因此,十月不僅是她的節日或紀念日,也讓她這十年來充滿了期待或念想。)她一直想讓徐寧好好感受一下?,F在是時候了。徐寧會喜歡廣州的。他實在不習慣,她也可以到北京來。通常,北方人相對容易適應南方(當然,對火熱的夏日及三四月間濕漉漉的“回南天”也罵不絕口),尤其是廣州、深圳、珠海這樣的城市。而南方人就不太喜歡北方,氣候及飲食都難以適應,對內陸城市的漫天灰霾也頗有微詞。但穆茵例外,她很喜歡北方,雖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卻很喜歡北京的四季分明及干爽的氣候,反而如魚得水。她愛吃面食,覺得皮膚更嬌嫩光滑而富有彈性,氣色也很好,好像她從小就在北京長大似的。其實,要不是十年前她心血來潮去北方旅游,壓根兒就沒去過北京。那次,她的目標不是故宮和長城,而是圓明園尤其是它名聲在外的廢墟。但園中花樹繁茂而修剪整齊,游人如鯽到處亂竄,跟她在一本書中看到的情景并不相符,更沒有看到詩歌和搖滾。那時,她已結婚并育有一子,但才二十多歲,還是一個文藝青年?,F在是很少讀詩了,但閱讀的習慣就保持了下來。

    這次,她還帶了本《法國中尉的女人》,上海譯文版,陳安全譯,昨天看了七十多頁,在第十節的尾聲,恰巧看到查爾斯站在高地上無意中窺見在荒野酣睡的薩拉·伍德拉夫,那是高地下面約五英尺處的一個突出地帶,那塊空地“頗寬,成坡狀,青草如茵”,“姑娘仰臥,姿態頗放浪,睡得正香。靛藍色連衣裙外面的上衣敞開著,除了喉部有一個小白領之外,平紋布衫仍然現出樸素嚴謹。睡著的臉側向另一旁,右臂彎在頭頂,像孩子一樣。一些銀蓮花散落在手臂周圍的草地上。她的臥姿極為柔美,不乏性感。這使查爾斯朦朧地記起他在巴黎的時候也有過與此類似的一刻。那是另外一個姑娘,他現在已經記不起她的名字,也許他從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一天黎明時分,他在俯瞰塞納河的臥室里看到的也是這樣的睡姿?!边@讓她心中一動,讓她想起了初次跟徐寧相遇于火車的情景。當時徐寧也在酣睡,就伏在小桌板上,睡姿頗不雅,但神情純真,當時給她的震撼跟查爾斯初遇薩拉相似。于是,她將該書塞入包里,想著在火車上可以看幾頁。當她拾掇散亂的思緒,重新打開這本書,不知不覺間,高鐵已開出十幾二十分鐘了。這就遠離廣州了。

    今年,十月四日是中秋節,她跟丈夫馮雷和兒子馮雨過完中秋節,到九日(星期一)一上班,就約馮雷到民政局辦了離婚證?,F在,那個紅色證件(據說以前是藍色的)就放在了她的挎包里。當然,早就談好了。馮雷沒有多說什么。她也不想隱瞞了,和盤托出,她也瞞夠了。這十年,她幾乎被迫成了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去欺瞞的滋味并不好受??磥?,他也從不知情,但表現得像一個男子漢。她笑了,就此而言,她倒是沒有看錯人。兒子的理解更讓她感動,他才十六歲,剛上高一。為什么一定要等到孩子十八歲?當初,她跟徐寧好上后,希望立馬離婚跟他一起過,但徐寧說,現在還不行。當時,他扳著手指頭,說了一大堆理由,她別的都記不住了,只記得他說女兒還小,起碼得等她到了十八歲,那么剛好是十年后。

    徐寧從沒來過廣州看她,他的理由是膽子?。ㄋ偸怯心敲炊嗬碛?,且振振有詞,都不像是借口,至少讓人不容置疑),怕跟陌生人打交道。那次出差到廣州,還是一個人單獨出遠門呢,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后來果然在列車上落入了她的魔爪。她想起當時的情形就笑了。徐寧坐在她的身旁,他睡著睡著,居然頭一歪,就安安穩穩地挨著她的肩膀了。他嘴角帶著笑意,似乎在夢中遭遇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她的肩膀開始酥麻,但見他睡得香甜,臉色紅潤粉嫩,像個大姑娘,不太忍心將他叫醒或推開。好在,列車忽然劇烈搖晃,他一激靈就醒了,臉更紅了。他發現三人座的兩邊都是年輕女人,睡意一下子就跑了,用穆茵的話來說,“也就是賊眼一亮”。這些往事是甜蜜的,像甘草欖或金絲蜜棗,經得起咀嚼。事實上,她跟徐寧在一起的每個片刻都是甜蜜的,鑲著金邊,閃閃發亮。如果說,這十年來她的家庭生活乏善可陳,毫無閃光之處,那么擁有徐寧的日子就像是新擦拭的銀飾。一個人要找到最合適的人,也就是俗話說的另一半,真不容易。但她遇上了,愛上了,還得到了幾乎是同等的回報。她該知足了。她無法想象失去或沒有徐寧的生活,那她的生活將不僅是黯然無光,簡直是山崩地裂,末日來臨。她受不了。

    “我離不開你?!彼洺_@樣說,她不是在表忠心,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有時,徐寧會問她為什么離不開,她說,“身體上離不開?!碑斎?,絕對不僅是身體,徐寧的每一個方面她都愛極了。譬如他瞇著眼睛貪婪地盯著她露出白癡般的笑容,譬如他說話的聲音、腔調乃至隨便什么內容,譬如他們一起躺在床上,她側身捧著一本書,而他的手在她的背部擱著或漫游……一切有徐寧參與的時光都妙不可言。這只是她的感覺嗎?顯然不是。即使是她的主觀作祟,也只有徐寧讓她有這樣的感覺。她可以靜靜地望著他的臉,逐漸陷入不可自拔的迷醉。在別人看來,徐寧顯然算不上美男子,身體矮小,五官平庸,她卻覺得俊美,尤其是氣質非凡。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是透明的,純真的,在他面前永遠不必設防,她從來沒有不安感。當然,她在身體上更離不開,這不惟獨是徐寧的功勞,但他至少起到了一把鑰匙、引路人或發掘者的作用。她總是因他激情勃發,或者說她的瘋狂是被他誘發出來的,猶如花癡因大片大片的金黃油菜花而發作。如果不是徐寧,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身體原來是一座寶庫,裝滿了璀璨閃光的奇珍異寶,又像神話中的聚寶盆取之不竭。她被喚醒了。她終于知道做一個女人可以好到什么程度。而前夫就是不識寶,就是入了寶山也空手回。

    不是每一次坐火車都會談戀愛,不是每一次談戀愛都能修成正果,以前她還覺得徐寧讓她等十年,心太狠了,但現在想來還是值得的。他們還“年輕”,還可以過幾十年。

    之前,她每次去北京,都會預先跟徐寧打招呼。徐寧會將他們的愛巢拾掇干凈,安排妥當。房子是她買的(四環附近的房子,六十平米,當時不到一百萬,現在得要三五百萬了,一不小心發了一筆財),徐寧不是怕出門嗎?那么她就來看他。這個自稱膽小如鼠的人,在列車上跟她交談了十個小時之后,趁著夜色將手從她的襯衫底下探入了胸罩。而兩人都正襟危坐,裝作若無其事。饒是她膽子大,也只好壓抑著如潮的快感不敢喘息。在交談了一小時之后,她確定了,他是能過一輩子的人。她要跟他成家!那個在火車上覆蓋而又逝去的夜晚,是驚心動魄的一夜。后來,徐寧笑說:“咱們可是一路摸到終點站的啊?!?/p>

    事實上,他們每次見面都極少出門,總是膩在一起,肉體上的享樂是不必說了,就是交談也讓她開心極了。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或在兩個話題的間隙相視而笑。就是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靜靜地待著也很好。只要有徐寧存在的房間,就顯得格外安寧祥和,仿佛連空氣也彌漫著清爽而新鮮的味道。穆茵問:“我們每次都在熱戀吧?!毙鞂幷f:“我們每次都在初戀?!蹦愫茈y想象徐寧一副靦腆老實的樣子,居然有點冷幽默,常在微妙的時刻說起甜言蜜語,這讓她有意外的驚喜。

    但這次赴京,她沒有跟徐寧說,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就是不想說。她有三四個月不去找他了。畢竟,她跟馮雷挑明了之后,在完全解決之前,就不好明目張膽了,多少得給丈夫一點尊嚴。徐寧表示理解。

    在微信時代,看手機,看iPad;即使看書,也是看電子書,很少有人在列車上看紙質書了。但穆茵喜歡這種在旅途上的閱讀方式。高鐵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之間風馳電掣,將路邊的風景不斷拋在后頭,而她捧著書本閱讀的情景仿佛回到了過去綠皮火車緩慢地穿行于曠野的年代。這十年來,她在火車上讀了多少本書,那是數不清了。這使旅途充滿了書卷的氣息。在火車上閱讀經典愛情小說,那是一件浪漫的事。諸如拉克洛的《危險的關系》,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畫像》,D.H.勞倫斯的《外遇》、《兒子與情人》或《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當然,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不可不提。而她正在閱讀的《法國中尉的女人》也很精彩。

    “你也喜歡福爾斯啊?!币粋€男子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倒不突兀。她向來目中無人,不輕易跟人搭訕(上次主動跟徐寧說話,結果就陷入了十年),也不將男人當男人看,若非徐寧長得俊俏柔弱如大姑娘,也不會跟他說話了。這十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個男子就坐在旁邊,試圖跟她搭訕乃至調情,或索要電話、微信、姓名及地址之類,她一概不理。她冷若冰霜,手上的書頁卻翻得嘩嘩作響。她方才留意到,兩人一組的座位,本來只有她一個人的,精神開了一下小差,竟就多出了一個男子。該男子倒是挺拔英俊,約莫三十來歲,衣飾干凈整潔,看上去不討人嫌。他手上也拿了本書,封面是淡綠色的,印著一個穿學生服的少女在樹林中舉手遠眺,卻又眼蒙白色紗巾,書名是《別讓我走》,譯林版,朱去疾譯。

    她今天心情實在是好,就微笑著點了點頭。該男子說:“我本來坐在旁邊的——”他指了指過道的另一側;見穆茵盯著他的書看,說:“我不是要跟風的,這本書我買了很久了,一直想看,這次趁作者前幾天獲了諾貝爾獎就帶上了?!北灸甓鹊闹Z貝爾文學獎新鮮出爐,得主是石黑一雄,全地球人都知道,但她不知道這位作家寫了什么書。她接過那本書翻了翻,說:“這是日本人???”男子說:“是日裔英國人,與奈保爾、拉什迪并稱英國‘移民文學三杰’。奈保爾早就獲諾獎了。拉什迪寫得更好,曾三獲布克獎,但他看來是沒有機會拿諾獎了?!彼览驳?,就是寫《午夜之子》的那位,作家本人的經歷頗有傳奇色彩,譬如他曾長期過著有英國警方保護的“地下生活”,每年的保護費高達一百六十萬美元。男子問:“我坐這里你介意嗎?你要到北京去嗎?我就是要到北京的?!彼卮穑骸拔业浇K點站?!蹦凶诱f:“你是要回家嗎,還是出差或旅游?”穆茵不答,心想,算是“回家”吧,至少不是出差或旅游?;丶业母杏X真好。男子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臉上的羞澀之色,讓她想起了初見徐寧的情形。她想,徐寧什么都好,就是不愛讀書,還迷上了電玩游戲,尤其是玩《飛禽走獸》,一邊玩著,一邊傻笑,像個大孩子。她就不覺得這有啥意思,這是她惟一無法感同身受的。她無法想象一個人吃飽喝足了,怎么能不看書?只要一天沒有看書,她都覺得無聊之至,就像癮君子沒及時吸毒那樣渾身難受。

    事實上,這十年來,她在列車上極少看到有讀文學名著的人(看報紙或雜志算什么)。鄰座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沒幾個人看書。她不禁又瞥了那個男子一眼,覺得他長相蠻不錯,尤其是眉毛濃黑,雙眼幽深而清亮,仿佛黑水潭潛伏著漩渦,要將她的目光吸進去。她覺得臉上微熱,低下頭,拿過那本《別讓我走》慢慢翻動。

    該男子說:“你在看的這本書真好!你肯定猜不到結尾——”他又趕緊說,“你放心,我不會劇透的。你讀過這位作家其他的小說嗎?”她搖頭。該男子侃侃而談:“福爾斯是英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作家的翹楚,他恐怕是繼福斯特、伊夫林·沃之后最出色的小說家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斗▏形镜呐恕肥撬钬撌⒚淖髌?。女主人公薩拉雖然也愛上了那個對她愛得發瘋的查爾斯,但結局都不像我們所猜想的那樣——我們不可能猜中——好作家都有這個本事。這個‘墮落’的女人,其實是一位強調獨立自由和男女平等的‘新女性’,同名電影也很不錯?!段仔g師》則是他早期的代表作,而他的成名作應該是一九六三年出版的《收藏家》,幸虧你這次帶來的不是《收藏家》,否則就會敗壞你的旅途,這是一部驚悚之書。你讀過聚斯金德的《香水》吧,看電影也行,其驚悚的程度有些相似——”

    “你是一位作家嗎?還是學者?你儼然是英語文學的專家了?!?/p>

    “哪里?讀大學時迷上讀書,也嘗試過寫作,幾經努力,還是放棄了。我不是那塊材料。讀書是我的最大娛樂?!边@句話讓她心中一動,如果說跟徐寧生活是她的理想,那么平時的享樂確也只有讀書一途了。當然,她坐火車山長水遠去跟徐寧相會,那真稱得上是狂歡,每次時間都很短暫,卻讓她心神俱醉,刻骨銘心。那個男子在繼續說,“福爾斯可謂英國文學承上啟下的作家,在他之后就是‘三巨頭’——麥克尤恩、巴恩斯和馬丁·艾米斯了。但是我總覺得,當下最好的英語作家不在英倫三島,譬如說澳洲的懷特和彼得·凱里,加拿大的阿特伍德和門羅,愛爾蘭的特雷弗,印度的阿拉文德·阿迪加,新西蘭的埃莉諾·卡頓,尤其是一大批移民作家十分杰出,包括剛才的三杰。美國的作家也非常出色,像托馬斯·品欽、德里羅、羅斯和多克托羅就不必說了,就是女作家歐茨也讓人拍案叫絕,被譽為‘穿裙子的??思{’。時間過得太快了,如果換了是過去那種慢吞吞的綠皮火車,待上二三十個小時,我們都可以將書看完并交換來看了。我沒妨礙你看書吧?”他提及的作家,穆茵有大半前所未聞。她說:“你說得挺好的,你至少可以去寫書評了?!?/p>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你真美麗。你有三十歲了吧?”

    “女人的年齡歷來是一個秘密?!彼Υ?。

    “我覺得你頂多是三十出頭。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日后寫了書評就發給你看?!?/p>

    “你手上拿本名著,就是為了在火車上跟女人搭訕用的嗎?”

    “天地良心!你看這整個車廂,還有哪個女人在讀書?你不知道你凝神閱讀的姿態有多美!”

    穆茵剛才神思恍惚,沒有瞄過那本書一眼。她發現,跟一個陌生男子聊天也挺好的。她允許他加了微信,他得寸進尺,還趁機交換了姓名,那可不是網名。他自稱說叫“高鴻”,在廣州工作。列車在不斷地飛馳,但車廂里還算安靜,高鐵行駛時發出的聲響算不上是噪音。時間流逝的速度仿佛比高鐵還快,轉眼間就到長沙站了。這是本次列車的第一站。他一聲長嘆,說:“火車還是太快了,如果換了以前,咱們在到達終點站之前,非相愛不可。我倒巴不得火車一直開下去,開到天涯海角、??菔癄€也不停下來?!彼圻晷α?,說:“你就這么喜歡坐火車?你以前在火車上每次都有艷遇吧?那些老情人現在還在聯系嗎?”他說:“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你的鄰座得是個女的,還得長得順眼——”她說:“這次你的鄰座可是個男人啊,但你不是也跑過來了?一看你就不是新手了?!彼f:“你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請別見怪,反正也沒幾個小時就到終點站了,我就算是色膽包天,也不敢騷擾你。你放心好了。但我不得不說,你確實是我遇到的最美麗的女人!”她說:“早點到北京不是更好嗎?”他聽了這句話,就大膽地望著她笑了。她的臉上又騰起一陣熱浪,怎么會說這樣的話呢?這不是她平素行事的風格。她的心在咚咚地狂跳,腦海里浮現出當年在列車上跟徐寧相遇并交談的情景,眼睛卻熱烈地望著高鴻,說:“我就不信,你在列車上沒有艷遇,你的一張嘴能將稻草說成金條,不知哄騙了多少女子呢?!?/p>

    他說:“你將我當成什么人了?不騙你,是的,有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大約在十年前,我剛大學畢業,被單位派去北京公干,辦好差從北京返回廣州,在列車上遭遇了一個年輕女子,山東煙臺人,有個貌似是父親的小老頭陪著她。他給人的印象是全身都皺巴巴的,臉孔是皺巴巴的,衣服也是皺巴巴的,就像是一個放大了的核桃,仿佛歷盡了滄桑,一看就是農村人,灰頭土臉。但她很質樸,也很美艷,衣著光鮮,不知是大學生還是打工妹,總之是見過些世面的。她長著一張蘋果臉,紅撲撲的,就像是一只大蘋果那樣散發著香甜,讓人忍不住去咬上一口。你是鵝蛋臉,卻不知為什么讓我想起了她,請不要見怪。她就挨著我坐,兩個座位一排,她父親坐在對面。一路上,我就像喝了甜酒,心里甜滋滋的,有點迷醉。我多么擔心她跟父親對調座位啊。這一趟,得要二十多個小時,我們除了偶爾打盹,一直在聊天,無所不談。我就像孔雀開屏那樣,使盡了渾身解數,將肚子里的那點墨水放大了幾十倍,盡量用更溫柔悅耳的聲音說出來。但也不敢太過放肆,偶爾涉及男女交往之類,也是蜻蜓點水,字斟句酌,很講究分寸,以免讓人誤解。老人家瞪大著雙眼呢。那個女子開頭還略有拘謹或提防,但不到一個小時就放開了。這跟我的賣力表現分不開,但也得歸功于火車上獨特的環境和氛圍。我總是覺得,人在火車上特別容易打開心扉,特別容易溝通。我曾有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男女相親、商業談判乃至兩國元首談判,都應當在火車上進行,肯定會事半功倍,哪怕是模擬火車的環境也行,比方說將會晤的場所設計成火車車廂的模樣。在火車上,我的心情也特別好,思維特別活躍,平時就沒有這么多話說。我跟那個女子說,我覺得在火車上特別安全,火車上全是陌生人,反而給我帶來了一種陌生的安全感,在這個飛馳而封閉的空間里,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過客,誰也傷害不了誰。真要有綠林好漢,也不敢輕易下手;就算有人為非作歹,也跑不掉,難道他真要從火車上跳下去?《火車大劫案》、《終點站殺人案》、《雪國列車》、《天下無賊》之類,那只是偵探小說、漫畫或電影。在現實中,你聽說過兇徒劫大巴甚至劫飛機,但你沒聽說過有人搶劫火車吧?那個女子笑了,臉上的紅暈在消褪,卻又瑩白如玉。她雖視野有限,但頗具見識,談吐不俗。她居然不是大學生,也不是打工妹,而是深圳一家演藝公司的簽約歌手,你知道楊鈺瑩吧?那種笑靨如花的甜美有點像,而她身材高大多了。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人倒是很漂亮,但看氣質,還是從農村出來的,沒有資深藝人那種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時尚氣息。她見我有些狐疑,就貼近我的耳朵低聲哼唱了幾句,居然是田震的《野花》,悅耳之至,幾可亂真,我不禁刮目相看了。她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脖子上,又清新又溫柔,仿佛帶著桂花的幽香,讓我心醉神迷。她的大腿緊貼在我的大腿上,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感到了年輕女人大腿的溫熱、豐腴和柔軟。我瞅著她,發現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幽深和遼闊,煙水迷蒙,而她就裝作不知道似的,仿佛那條貼緊我的大腿跟她無關……”

    “你那時的道具又是哪一本書?《廢都》還是《O娘的故事》?”她忍不住要問。

    “當時,我背包里的確放著幾本書,那是一套《金瓶梅》,還是港版的,無刪節。你說我能拿出來嗎?你聽我往下說——”他見她聽得入神,更來勁了,說,“我書確實沒少讀,對其他門類的藝術也頗有興趣。譬如說美術吧,像莫奈的《睡蓮》有幾朵花瓣,梵高的《向日葵》有幾??ㄗ?,羅丹的《思想者》跟但丁的《神曲》有何淵源——更專業一點的,譬如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固然來自古希臘神話,其畫中的情節和形象卻取材于美第奇宮廷御用詩人波利齊亞諾的長詩,跟十五世紀后半葉佛羅倫薩流行的一種新柏拉圖主義哲學思潮也有關系——認為美是不可能逐步完善或從非美中產生,美只能是自我完成,它是無可比擬的,亦即:美是不生不滅的永恒……諸如此類,我都略知一二,并說得頭頭是道。我對建筑學也略有心得,跟研究建筑史的朋友探討過中西建筑的不同。但就是不懂音樂,真的一竅不通。好在廣州靠近流行音樂的重鎮香港,我好歹也知道幾首流行曲及幾個歌星,卻又裝作一知半解,去虛心請教她。她倒是熱情高漲,一邊耐心解答,一邊輔之以哼唱,越來越亢奮了。當火車穿過隧道的時候,漆黑一團,我忽然感到臉頰上有嘴唇在親吻,就像被鳥啄了一下,雖如蜻蜓點水,卻讓我全身如被一陣狂風吹動。那條隧道很長,車廂內伸手不見五指,火車穿越的時間不算短,但我還是覺得太快了。我想那張嘴唇可以停留得更久一點,可惜它離開得太快了,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慌亂和羞怯。隧道穿過之后,她卻神色如常。如果不是她家人在旁邊虎視眈眈,我早就摟著她親了。但我挨著她腿部的大腿就不是沒有作為,至少是略為放肆了,并能感受她大腿的躁動。我覺得她的身體在緩慢地燃燒,且越燒越旺,就像點燃了的煤球。終于,夜幕降臨,車窗外一片黑暗,車廂里仍亮著燈光,不比臥鋪車廂會在晚間十點后熄燈。我們不敢有更出格的動靜,老人家終于熬不住了,他盡管想努力撐開眼皮,但仍斷續打起了瞌睡,頭部像鐘擺一時往左晃一時往右蕩。她望著老人家,也不看我,卻將手伸過來,捉住了我的手,就放在她的大腿上。我全身猶如觸電般顫栗,一動也不敢動。她沒有進一步的暗示、引導或行動,這就足夠了。不瞞你說,那時我還年輕,也沒有性經驗,但黃色錄像還是看過幾部的。我在想象中摸遍了她的全身,甚至摸到了她的乳房乃至她兩腿之間神秘的源泉……有些特別的情景或畫面我就省略不說了,畢竟也僅是涌現或停留于我的腦海,并沒有真正發生——當我被箭矢般射來的金色晨曦驚醒,發現我的手擱在自己的大腿之側,規規矩矩,根本就沒有越過雷池一步,那些讓人臉紅耳熱又美妙無比的情形仿佛只是一場夢幻。我感到精神恍惚,而她伏在小桌板上睡得香甜。這就算是我的初戀吧。大家自然交換了手機號碼。到了廣州站,他們轉車去深圳,但等我后來去電時,對方卻說,我打錯了,不是‘吳美蓮’的手機。但我敢肯定就是她,那副甜美的聲音我永遠忘不了?!?/p>

    “后來是什么時候?”

    “當天下午!”

    “其實你人也蠻不錯啊。后來那個歌手出名了?還是被富翁包養了?”

    “天知道她是不是歌手。女人心,海底針,但我一直忘不了她。她的模樣我越來越模糊了,但她哼唱的那幾首歌曲尤其是她的聲音,卻記憶猶新。我還按她說的某公司去深圳找過,但一無所獲。剛才看到你,我大吃一驚,以為是她又出現了,但你們肯定不是一路人,你氣質高雅,而她就像是一只老狐貍。你年齡是比當時的她大,卻又顯得比她純真,這就是我的感覺?!?/p>

    “你這一招可不太高明啊,至少我跟蘋果臉掛不上鉤?!?/p>

    “呵呵,如果下次還有機會在火車上談戀愛,我肯定不會讓她走了??上r間太短了,短到你還來不及對我產生興趣,更談不上了解了。你想聽我推銷自己嗎?是的,我不是一個高明的人,相反,在心儀的女人面前表現得很無能。我追求過數十位佳人,除了十年前在火車上獲得了那個女歌手的好感,后來顆粒無收。我一直沒結婚,你結婚了嗎?”

    “我兒子都讀高中了?!?/p>

    “看你的身材那么好,不像是生過孩子的人?!?/p>

    “都成老太婆了,你不覺得嗎?”

    “你剛步入成熟期呢。之前,在好些女人面前,我都是一個失敗者。但現在慶幸以前的失敗,讓我得以在單身的時候遇到你,我想這是天意,就快到站了,我必須說我喜歡你——”他的聲音充滿磁性,綿軟厚實,猶如一場細雨滋潤大地,讓人熏然欲醉,又像肥厚鮮艷的花瓣在陽光中張開,她像一只被濃郁花香襲擊的蟲子被卷入,無力自拔。他的娓娓細語猶如搖籃曲,她終于不可抗拒地睡去了。

    后來,她無法確定那句表白是出自他的嘴,還是她的臆想。這都不重要了。她感到在半夢半醒之間,一時覺得自己是十年前邂逅高鴻的那個女歌手,并讓他趁著夜色撫摸大腿;一時又夢見回到了十年前同樣是那種慢悠悠的列車上(其實已經是特快車了),當時自己三十出頭,而高鴻變成了徐寧。那個靦腆的男人,平靜的身軀隱藏著火山般的巨大激情,他撫摸著她的手,那真是有點有面、巨細無遺的撫摸,在旅程中剩下的十幾個小時里,一直摸到終點站都舍不得分開。她做夢也想不到,兩只手竟可以好成這個樣子。以她從未體驗過的溫存和姿勢,那兩只手在擁抱、親吻和做愛。那是兩只手的低語、歌唱和舞蹈,是兩只手的散步、跳躍與飛翔。手的語言千變萬化,天花亂墜,如千萬只斑斕的蛺蝶在溪流、草地和山坡上升起,如肥皂泡里的宮殿巍峨輝煌而尚未破碎,如蕉林間沿著寬大葉片下滑的雨滴,如落日下的大海在洶涌著層層疊疊的金色波浪,如無聲的閃電在撕裂黑夜無邊的紙張,像一場臺風于瞬間摧毀了洼地上的幼林。他的手就像創造者,創造出了一切關于情欲或感官的旋律、畫面及觸感,他的手也帶動了她的手在一瞬間匯入創造的洪流,他們通過這兩只手創造了一個情色的小宇宙。這兩只手,仿佛兩條河流在相互灌注、纏繞、匯流及覆蓋,因迷醉而顫栗,在“手語”所營造的話語之海中重逢。她從未遭遇過如此奇妙的“手語”,這幾乎窮盡了她想象力的極限。她抑制著潮水般涌起的快感,正襟危坐,徐寧看上去也沒有異樣,臉色平靜,更不吭聲,但千言萬語都通過那只手及其五指充分表達了——不可能有更完美的表達了。那兩只手仿佛是另類的性器官,精致、靈敏而有力。穆茵被連續不斷的一波波快感拋上巔峰,又墜入深谷,比之前發生過的任何一場性事更銷魂、更真實??梢韵胂?,當這樣的手撫摸她的乳房時,又是何等情形?穆茵因舒服而放松,終于陷入了一場深深的睡眠,猶如山坡以及山坡上的草木及村落被一場鵝毛大雪完全覆蓋。

    穆茵感覺才睡了一小會,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她張開眼睛,發現車停站了,站臺上有人在進進出出。高鴻說:“到武漢站了,我才說到追求第三個女子未遂的事,你就睡著了?!蹦乱鹣肫饓糁械撵届伙L光,不禁臉紅耳赤。旋即,她發現剛才是枕著他的肩膀入睡的,不禁心如鹿撞。他盯著她看,有些癡了。這樣的目光蘊含著太多信息和內容,她在生活中并不陌生,列車上也經常遭遇,但都沒有這次讓她慌亂。高鴻的眼神清澈、通透而又熾熱,猶如瘋狂地融化的石英或燃燒的金屬,又像糅合了玉石的清涼透明及鉆石的堅硬和密度,讓人無法抗拒。很有深度,像極了徐寧的眼神。當初,她就是在徐寧的這種眼神之下繳械投降的。你必須承認,一個女人一生中總會遇到某個致命的時刻,你以為已經發生過了,其實,才剛開始或尚未發生。穆茵以一種極冷淡的口吻說:“你失敗是因為你故意失敗,你總是在成功在望的時候倉皇逃離,因為你發現了新的獵物。你這種心理我很清楚。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他愕然地望著她,像個委屈的孩子:“你不能這樣說——”她說:“你恨過她們嗎?不,你沒有,你在說起的時候,反而是將她們當作戰利品來炫耀,你壓根就瞧不起這些被你以敗退或撤離的方式拋棄的女人。因為她們從未傷害過你,無法真正傷害你,你不是一個受虐狂,反倒是一個施虐者,你‘失敗’了多少次,就傷害了多少個女人。你肯定認為她們配不上你,但你每次見到女人,總會涌起去接觸乃至求愛的激情。哪怕是再平庸的女人,也讓你蠢蠢欲動。我寧愿跟她們一起逃離,這樣你至少會有半點內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以敗為榮?!备啉櫹窨茨吧四菢油?,一時不知所措,但她的話顯然刺傷了他。他尷尬地說:“我想你可能有些誤解了。我說這些只是表明我對任何女人沒有一丁點攻擊性,我沒有那種想法,也沒有能力。我絕對沒有其他意思?!彼币曋f:“你會在我這里做一個失敗者嗎?”

    “成敗由不得人,但我希望能成功?!?/p>

    “你喜歡我嗎?”

    “喜歡?!?/p>

    “你能喜歡多久?”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求你不要這樣說了?!?/p>

    “你說錯了,我喜歡你,我沒有辦法不喜歡你——請你不要說你如何在那些有眼無珠的女人面前失敗的事了,這讓我心疼!你跟那些女人宿命般的分手也讓我不安。我完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但我知道我愛上你了——你這個王八蛋——”

    穆茵說得沒頭沒腦,忽然淚如雨下。高鴻望著她,不知道她是喜悅還是悲傷。但他還是猶豫著伸出手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她順勢倒在他的懷里,許久,時斷時續的啜泣才慢慢平息。她終于又睡著了。車過了鄭州,她都沒有覺察,當她又醒過來時,列車已到達河北地界了。

    穆茵去盥洗間洗了把臉,還有大半個小時就要到終點站了。她跟高鴻說:“原諒我剛才有點失態,我沒談過戀愛,很小的時候被人追求,糊里糊涂地跟他好了?!鳖愃频倪@樣一句話,十年前就跟徐寧說過了,但她此刻忘記了。他說:“我就不信你結婚了。結過婚的女人,走路是不同的,胯部會變形,扁平得像大磨盤,而你臀部圓滾滾的,仍保持著少女的體態,身材高挑,雙腿筆直——”(多日后,穆茵在床上摟著他驕傲地說,無論我結過多少次婚,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是處女。是你將我喚醒了,從此,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惟一的,獨一無二的,至少,我只能屬于你。這樣的話,她依稀記得在另外的場合跟徐寧也說過。但這決非妄言,這種感受是千真萬確的。)她戳著他的額頭說:“你研究過多少女人的腰胯和臀部?”他說:“不瞞你說,我是一位瑜伽師,教過很多女人健身。女人身材是好是壞,我一望便知,這就是基本功??v使是腹部的贅肉也不難清除,但女人的身體一旦被打開,就很難再合上了?!彼Φ溃骸坝惺种歌べ??”他說:“這個說法蠻有意思,手上的動作當然有不少,瑜伽術對手部的護理也是卓有成效的?!彼乱鸬氖?,十指修長、圓潤,優美之至,這是一雙天生麗質的手,顯然沒經歷過多少風霜。他說:“光看你的手,就知道你身體的好了。手部是人體之美的窗口?!?/p>

    剩下來的時間,就變得輕松多了。穆茵舉起《別讓我走》說:“你說說看,你對今年的諾獎有何評價?去年頒給了一個搖滾歌手,瑞典文學院的那幫老頭真是老年癡呆了?!彼f:“還沒開始讀《別讓我走》呢,但看了電影,很不錯。故事并不復雜,卻有著催人淚下的悲情和無與倫比的凄涼。在風景如畫的英格蘭鄉村深處,有一座寄宿學校,孤立,幽靜,迷人,凱茜、露絲和湯米在校園悠然成長,被監護人小心呵護,接受著良好的詩歌和藝術教育。只是,他們與世隔絕,跟外界沒有任何交集。成年后的凱茜漸漸發現記憶之中有著太多謎團與恐怖,原來,她們只不過是生物工程的產物,換言之,她們是克隆人,她們之所以得以存在,是要為原型在必要時提供健康的器官。由此,這居然是一部科幻片?!?/p>

    穆茵被他細膩而真切的講述打動了,噙著淚水,半晌無語。

    高鐵路過武漢長江大橋時,穆茵看到江岸有幾處連接成片的闊大荷塘,列車飛快,雖只驚鴻一瞥,但荷葉凋零而蓮蓬鼓凸的情景,在大片留白的淺藍天空之下,卻如木刻版畫般鮮明:蓮葉萎落、灰暗如敗絮,葉梗更如枯墨焦炭,但仍有零星青黃葉片高擎,如遺民舉起的手臂,如三十歲女人殘存的青春,士可殺不可辱,那一只只蓮蓬卻飽滿、碩大,在遍地的枯枝敗葉中脫穎而出,碩果累累,猶如中年得子。青春遠逝,卻仍有生機,這幾乎就是中年心境的寫照。這就是秋季啊,收獲的季節!十年前的那個十月,她收獲了徐寧的愛情,而這個十月,她遇上了高鴻。盡管她略有不勞而獲之感,倒也臉無愧色。這都是她應得的。命中注定。她的唇邊綻出了笑意。

    終于,北京西站到了,兩人一起出站。高鴻說:“我打的送你回家?!蹦乱鹫f:“你不怕見到我老公?”他笑了,說:“正好跟他說清楚呀。我就不信你真有老公。你說過你愛我了,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走了?!蹦乱饘⒗瓧U箱交給他,挽著他的臂彎,猶如小鳥依人,將他帶到了那套小房子。她和徐寧的愛情小屋。這次,她雖是突擊出發,但沒想到房子倒也打掃干凈,不像平時無人來住的樣子,按理說這就有點蹊蹺,但她還來不及細想,就被高鴻緊緊抱住了。他滾燙的胸膛幾乎將她的雙乳壓垮,急促的喘息聲使他像一只發動的風箱。穆茵全身都著火了,發軟了,她用力抬起手,往臥室的方向指去……高鴻說他沒結過婚,但在性愛上顯然是老手了,至少他很有一套。穆茵仿佛被拋入欲海的風口浪尖之上,被狂風般的快感連根拔起,高潮像浪頭一波接著一波洶涌、襲擊,直至像一場海嘯將她的矜持完全摧毀,猶如風浪輕而易舉地將海邊的沙塔或茅竂推倒、抹掉。她快活得大叫。她仿佛是第一次發現了身體的新大陸,像在星際迷航的飛船進入了時間的黑洞或星云神秘的漩渦(這樣的感覺,她似曾相識,至少十年前初遇徐寧時也有過,既有相同或熟悉之處,也是完全新鮮而陌生的,猶如輪回,但絕非重復),重新發生在自己身體的那種感受,奇妙而陌生,這本身就是一種神秘。她仿佛沉睡了四十多年,而身體里的女性意識才被命中注定的男人喚醒。只是,赫拉克利特教導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她的女性意識也不會擁有同一個“喚醒”或不能兩次被喚醒,哪怕不是同一個男人。那么,她覺得倒不妨兩次踏進兩條不同的河流,從中感受嶄新而相似的河水穿越她的身體并涌起古老而熟悉的新浪潮,之后是開闊而寧靜的河床,將生命之舟緩緩地送入永恒之?!泻恿鞫疾鸪撕影?,甚至拋棄了“河流”或旅途的概念。她像大海那樣起伏、浩瀚而圓滿。她的前夫馮雷在性事上粗枝大葉,對她只是隔靴抓癢。徐寧曾讓她知道做一個女人有多么好,而高鴻才真正讓她脫胎換骨,原來她的好是不可計量的,猶如大海無法統計自身有多少朵浪花,人的潛能真是無窮無盡。比起高鴻來,徐寧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年輕人就是有力氣。當平靜下來,穆茵問自己,一個女人可以再一次被喚醒嗎?答案是肯定的。哪怕一個人曾經醒過,但只要又昏睡過去,就有被重新喚醒的必要及可能。這是必須的。這幾年來,徐寧不僅忽視了她,連自己也在昏昏欲睡。穆茵摟著高鴻的脖子說:“我的身體是最真實的,不會說假話,更不會騙我,我給對人了?!备啉櫡讲庞邢救ゴ蛄糠块g,他四下里檢視,還拉開衣柜的門瞄了瞄,盡管柜子里也有徐寧的衣服,但他還是得意地笑了,說:“我就說你沒有老公?!彼龁枺骸澳阏娴臎]結過婚?”他說:“沒有?!彼f:“那好,明天咱們回果城登記吧?!备啉欝@問:“你不是北京人嗎?”她反問:“誰說過我是北京人?”

    等高鴻辦完了差事,兩人又一起坐高鐵返回廣州,擇日去民政局登記了。高鴻將穆茵寵得像一個公主,雖然是老公,倒更像是男友,事實上,他們仍處于熱戀之中。穆茵只談過三次戀愛,第一次,是馮雷主動追求她的;跟徐寧那一次,卻是她主動出擊,收獲豐厚;至于跟高鴻相愛,可以說是兩情相悅了,但也是她立馬將關系確定下來,毫不含糊。至少有半年,她都認為自己做對了。高鴻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好得讓她時有如墜夢中之感,不敢信以為真。

    當然,她還沒有忘記徐寧(她怎么忘得了呢),甚至幾乎每天都會想起他,以及他們十年前的那個口頭契約,事實上她履行了。如果不是在途中遇到高鴻,一切都會按照十年前所約定的那樣去進行。但遇到了高鴻,她就沒有辦法了。這一切,要跟徐寧解釋清楚何其困難,但她也清楚無法繼續拖下去。事情總得要解決。她在等待徐寧的消息。但奇怪的是,徐寧仿佛在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一直沒有跟她聯系,至于他離婚與否,就更是一個謎了。

    沒想到,半年就這樣過去了。徐寧杳無音信。穆茵想起來,她曾經多次要求見一見徐寧的老婆,那個徐寧口中的黃臉婆,某所中學的美術老師。當然不是那種正式的會面,那不是好的選擇,比較妥當的做法是,當徐寧跟老婆在餐廳吃飯時,約她來看一眼,最好安排在西餐廳。開頭徐寧不肯,覺得很無聊,后來穆茵生氣了,他才被迫聽從了。這已經是他們秘密相好三年后的事了。穆茵看到了徐寧的老婆:五短身材,臉色黧黑,其貌不揚,尤其是燙了一頭玉米碎發,染成黃色,就像是一團用舊了的墩布,顯得市井而寒磣,舉止也相當粗俗。你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女人跟美術或別的藝術扯上什么關系。穆茵當時就流淚了,她為徐寧心疼,徐寧就像是白馬王子落入了山林水澤的黑女巫之手。這樣的女人,換了她是徐寧,一天也沒法過。而徐寧還得跟她過七年。那次他倒是沒帶女兒出來,如果小女孩像母親的話,想來也不會好看。但是她回來后冷靜一想,這樣的老婆,和她比較,猶如山雞跟鳳凰,但徐寧為什么就不肯早點離婚呢?他就這么有責任感?有情有義?如果說徐寧愛那個女人,打死她也不信。

    歲月像屋檐上的白貓,在靜寂無聲地溜走。徐寧居然一直不跟她聯系,沒有電話,沒有郵件,沒有微信,他就像一滴雨水落入了大海之中,沒有痕跡。倒是她按捺不住了。她主動致電徐寧,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不跟我聯系呢?”徐寧在電話那頭回答,聲音冷淡而陌生:“你也沒跟我聯系?!彼龁枺骸拔覑凵蟿e人了?!毙鞂幋穑骸拔抑??!彼f:“我不說,你怎么知道?!毙鞂幷f:“我親眼看見你跟他在我們的床上抱成一團——”穆茵嚇得毛骨悚然。換言之,她跟高鴻第一次在北京的房子里做愛,就被徐寧撞破了,這怎么可能?但這又有什么奇怪呢?徐寧也有鑰匙,只怪當時他們得意忘形,一時昏了頭,說不定連房門也沒關好。她愣了一下,又問:“你為什么不跟我說?”徐寧說:“等你來說,總比我去問要好?!睕]想到,事情的解決竟順利得有點讓人不敢相信。穆茵還是有點悵然,十年啊,十年的戀情就這樣終結了。那可是她的黃金十年。那時她才三十來歲,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處于巔峰狀態。后來,她才想起,忘了問他是否也離婚了。但還問這個干嗎呢?

    高鴻之前的確沒結過婚,但不等于他沒有女友或情人。穆茵后來才發現,這樣的女人不會少于三個。而她撞到的那一位,是有夫之婦,他們相好至少也有兩年了。至于是怎么發現的,穆茵想起了半年前被徐寧撞破的情形,兩者如出一轍,她是提都不想提了,那真惡心。除了是高鴻故意想讓她知道,不會有別的解釋。誰會將情婦帶到家中的臥室來呢?當穆茵提出離婚時,高鴻一口答應了。好在雙方沒有孩子牽扯,也沒有財產分割,離得干脆利落。

    “我終究不是適合婚姻的人,我當時遇到你,以為我會終結跟那些女人的關系,但我不能,我更享受做一個自由愛戀者甚于做一個外遇者——”高鴻一臉無辜,還帶著幾分誠懇。

    “你不是一個情場上的失敗者嗎?你不是一個女人也搞不到嗎?”穆茵將涌到喉頭的反問硬生生地咽下去了。在簽字時,她一言不發,望著這個偽善的男人,不禁全身顫栗,四肢發冷,仿佛血管里開始結冰。兩人走出民政局,就要分道揚鑣了,該前夫說:“你如果想我了就來電話,你不是說離不開我的身體嗎?也許,我們做情人更合適,我對你可是從來沒有挑剔過——”穆茵一怔,她跟徐寧說過那句話,但想不起跟他也說過,羞怒之下,揚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啊,就是這記耳光將穆茵徹底打醒了。她撫摸著自己的臉,仿佛挨打的是自己,臉上熱辣辣的,似乎被火舌舔過。原來,她還在列車上,離終點站還遠著呢。她的面前擱著一本書,高鴻的面前也有一本書,他靜靜地望著她,脈脈含情,說:“你剛才睡著了,我就不再說話了,要喝水嗎?”他給她遞來一瓶礦泉水。穆茵頭昏腦漲,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我到底睡了多久?又醒了多少次?起碼醒了兩三次吧?”他說:“你一直在睡呢,睡了兩三個小時吧。你肯定是累壞了。我多想跟你聊天呢,但不忍心打擾你。你回到家就可以休息了,我還得去辦事呢?!彼龁枺骸暗侥膬毫??”他說:“過了武漢站了,估計半個小時就會到鄭州了。離終點站還遠著呢。你再睡一回吧,睡著了也無妨,反正是要到終點站的,到了我會叫你?!?/p>

    穆茵努力梳理著紛亂如麻的思緒,至少確認了,她還沒有到達北京,那么,這一系列浪漫、狂暴而恐怖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她跟高鴻還沒有機會深入發展呢,那只是她的夢魘或夢幻之事。但為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實呢?連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纖毫畢現。譬如說,她跟高鴻巫山云雨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不僅當時的空間或場景以及他每一個動作的細微之處活靈活現,就是那個時辰或片刻,甚至將時間及空間連接或充溢的微風和氣流都在她的腦海里難以磨滅。如果不是夢中進行的那一記耳光把她打醒了,說不定故事還遠未結束呢。出手的是她,感到疼痛的也是她。在夢中,她出離憤怒了。但夢幻是在哪一個片刻或哪一個拐點(包括時間和空間上)開始的呢?卻一時無法厘清。高鴻跟她談論福爾斯的時候,應當還是現實中的事情,但兩個人的交談中,多涉及男女之事乃至相互調情并變得曖昧起來,卻無法搞清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中進行的了。譬如說,她無法否認她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一看你就不是新手了……早點到北京不是更好嗎?”那個陌生男子喜歡她是確鑿無疑的。她對自己的魅力極為自信,很少男人不會色迷迷地盯著她的胸脯看,而她的吸引力可不只是容貌。但這跟愛情乃至白頭偕老就是兩碼事了。她問自己,喜歡這個男子嗎?這一問,就像捅了馬蜂窩,無數念頭如狂暴的蜂群在頭腦中亂飛,嗡嗡亂響,剛才那些畫面或情景于瞬間噴薄而出,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幾乎要將她挾裹而去。她不禁抱著頭部,舌頂上顎,深深地呼吸,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想起來了,在現實中,徐寧從未答應過她見他的老婆。有一次,她大吵大鬧,威脅說要找上門去,一定要見識一下他的太太是何方神圣。徐寧冷冷地說:“你要去,現在就帶你去,但我們之間也玩完了?!币苍S,當初他壓根就沒有太太,更沒有一個八歲的女兒,看他那么年輕,未滿三十,比她還小了幾歲,也不像是一個早生早育的人。她想不通的是,為什么不能讓她去見他的太太呢,更想不通為什么非得要等到十年后,亦即徐寧的女兒十八歲了才肯離婚。徐寧有沒有問過她的兒子多少歲?這十年來,她無數次奔波在京廣線上,仿佛只是在延長一個謊言被揭穿的時刻。他們既然相愛了,為什么不馬上離婚好重組家庭?難道徐寧不愛她嗎?這連她也不相信。如果他對她不是愛,她想天底下不會有別的男人對她是愛了。她的前夫?眼前的俊美男子?前夫是一個好人,但這種庸庸碌碌的老好人通常沒有愛的能力。眼前的男子倒是不俗,幸虧她做了那樣的一個“長夢”,反倒將她的美夢打破了。一個真實而可怕的夢將一個美好的白日夢推翻了,這真好玩,她不禁抿嘴笑了。想起徐寧對她的種種好處,真是讓人心神俱醉。是的,她依然身材姣好,激情內斂,汁液飽滿,但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她不得不承認,時間在逐步侵占并蠶食她的身體,這種摧毀是從內部緩慢地開始的,卻也步步為營,咄咄逼人,越來越張狂。白發仍像潛伏的特工,還不容易發現并揪出來,但額頭的皺紋越來越深刻了,眼角的細紋漸漸長成了魚尾的形狀。那十年,就像光陰的小偷持著鋤頭挖塌了青春的墻腳。十年前,才是她一生中最美麗最豐熟的巔峰時刻,那是真正的果實,也讓徐寧采摘到了,并沒有寂寞地在枝頭萎落。她還有什么好遺憾呢?……

    鄭州站到了,穆茵猛地站起來,撿起桌板上的那本書,將座椅邊上的拉桿箱一拉,飛快地沖出了車門,身后傳來那個鄰座男子的驚呼:“啊,你不是說要到終點站的嗎?”穆茵頭也不回,更不搭話。她感到眼淚在奪眶而出,那兩個孿生的、狹小的天空頓時下起傾盆大雨,她的表情想必已被暴雨沖垮。她想起,小時候在外婆鄉下的家里過暑假,曾經一個人在曠野上突然跟一場暴雨遭遇,天與地一片白茫茫,她就像是一棵小樹苗被暴雨淋浴和鞭撻,像一尾魚被透明雨絲編織的羅網捕捉。她在密集而粗大的雨水中狼奔豕突,不分東南西北?,F在,她走得飛快,慌不擇路,仿佛新出道的殺手在完成任務后逃離血腥的現場。必須離開這個男子,必須離開這列高鐵,必須離開這條鐵路!在她的頭腦里,這樣的呼喊此起彼伏。

    穆茵走出了鄭州站,情緒才逐漸平息。這是一個她從未來過的陌生之地。舉目四望,到處都是嵌裝著玻璃幕墻的高樓大廈,馬路上的汽車密密麻麻而行駛緩慢,這幾乎是中國城市千篇一律的景觀,只有街道兩旁栽著的法桐、泡桐、毛白楊等樹種才表明這是一座北方城市。還沒到大規模落葉的時候,樹上依然茂盛,但樹葉已逐漸發黃、枯萎,并積滿塵埃。黃昏逼近,落日猶如一個人的頭顱在咆哮的海浪中浮沉,天上的云朵在聚攏并翻卷,像斑駁的黃銅,紅色、橘黃的終結之物在緩慢地融化并流動,一陣風拂過臉龐,她終于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尖銳秋意。她靜靜地凝視著云端之上的虛空,仿佛看到一座巍峨城堡在噼里啪啦地坍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穆茵覺得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大夢,微信上新加的那個男子卻像路標那樣將她拉回到現實,也許,夢境仍在延續或向現實入侵?她收到那個男子發的微信:“你沒事嗎?我很后悔剛才沒有當機立斷跟你下車。我有點措手不及。性格中的猶豫不決讓我多次錯失……”那種關切的口吻使她受到了冒犯,而自傷自艾的語調則讓她厭惡。她馬上將其拉黑。為什么要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加微信呢?天就要黑了。她就近入住了綠地酒店,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倦意猶如潮水退卻般慢慢消除。她突然發現,她帶走的是《別讓我走》,而將《法國中尉的女人》留在車上了。吃過晚飯,她感到身心愈加放松,神清氣爽,心情出奇地好了起來。她對自己的失驚無神感到好笑,那算是什么事呢?就算是順利到達北京,并將“高鴻”帶到她的“愛巢”里去,又有什么要緊?從昨天起,她就已經是一個自由人了。明天,要繼續去北京呢,還是在鄭州玩?

    她撥通了徐寧的電話:

    “還記得嗎?”

    “那當然,我會在十月份辦妥的?!睂Ψ皆陔娫捓镎f,語氣柔和而堅定,帶著熱情。這是他一以貫之的行事風格,謀定而后動,有條不紊,從容篤定,胸有成竹。她在心底里嘆氣。還是那個熟悉的徐寧。

    “那就是說你還沒有去離婚,對吧?!?/p>

    “會去的?!?/p>

    “不用了。我們之間結束了,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你忘了我吧,也不會再見了?!?/p>

    “天啊,你說什么?”向來淡定而穩重的徐寧終于亂了陣腳,像連珠炮般發問,“我沒有聽錯吧?你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吧?為什么呢?我們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天,十年啊,為什么呢?”

    穆茵想起,在那個跟現實混淆不清的夢境里,徐寧跟她說的一句話:“等你來說,總比我去問要好?!彼芟脒@樣說:“等我來說總比你來問要好,對吧?”但她終究沒有說出口,拿著手機的手越來越顫抖,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在掛機之前一字一句地說:“這一天從未來到,這一天從未存在,這一天,在十年前就胎死腹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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