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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19年第2期|范墩子:賈春天的發明
    來源:《野草》2019年第2期 | 范墩子  2019年03月07日08:35

    環形走廊

    每年春天里總會發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自家的磚墻上突然就長出一對水汪汪的眼睛來,看著院落中的竹叢在春風的吹拂下發出嘩啦啦的響動。一連幾個夜晚過去,春風便孵開了隱藏在竹叢深處的雀鳥的蛋。蛋裂開,生出的卻不是鳥兒,而是一塊青得發紫的石頭。院落就熱鬧了起來。梧桐樹帶頭說:“春天了,吹得不是春風,是妖風呢?!敝褡?、青瓦、酒罐,尚未消融的積雪,也就跟著熱熱鬧鬧地說了開來。那時,野貓正立在墻上,它看著磚墻上那對黑閃閃的眼睛,驚訝得倒吸了幾口冷氣,就翹起粗壯的黑色尾巴,朝向鄰家的小院發出一聲悲戚戚的怪叫,太陽跟著抖了抖,柳樹上就抽出了嫩芽。野貓卻跑起來,邊跑邊叫,叫聲愈來愈響,很顯然它是要將沉潛了一個冬天的性欲全部釋放出來。

    梧桐樹又說:“瞧瞧,妖風夜夜偷著吹呢?!睒溲績壕驮介L越長,幾乎快要拉到地上,人們在冬天那幽暗的隧道盡頭不斷編造出各種神話故事來。有赤紅的狐貍會在三月份沖進這里,不僅吃兔吃雞,還會抓走那些經常在大柳樹下面張牙舞爪的小家伙。神話日日夜夜飄蕩在街道上頭,人們似乎都在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穿越進神話故事里,以好逃開這個每天都在給他們制造麻煩的地方。這是真實的春天,也是妖精的春天,更是春天的春天。但在這個春光燦燦的春天里,我想到的卻并非眼前的春天,而是我的好朋友賈春天。他就像春天自身一樣,鬼鬼魅魅的,自幼就妖氣遍身,斜眼兒看人。人們見他,總會說:“嗨,這個賈春天!”

    賈春天站定在原地,一對眼睛斜斜地望向天空。來人又說:“嗨,你這個賈春天,春天到了,你不好好待在屋里搞發明,跑大街上做什么?賈春天呀賈春天,話說你又發明出了什么玩意兒?”來人一口氣拋出了兩個問題,急得賈春天滿頭大汗,直在地上跺腳。才說:“春天到了?”來人笑得肚子都抽起來,說:“賈春天呀賈春天,好你個賈春天?!辟Z春天看見頭頂飛過一只黑鳥,他用敏銳的感知力很快就判斷出來,說道:“是燕子呢,看來春天真的來了?!眮砣藦馁Z春天跟前閃過去,邊走邊笑,還說:“賈春天呀賈春天,好你個賈春天?!辟Z春天繼續往前走,賣涼粉的就指著他對一旁的人說:“快看,賈春天出來了,名人兒呢?!鄙磉吶颂ь^看了兩眼,問:“啥名人兒?”賣涼粉的就說:“發明家!”

    鎮街上,幾乎是無人不知賈春天的。他個頭大,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掛在身上,搖搖晃晃的,活像泡在水甕里的冬瓜。他小的時候,因了這幅樣兒,被鎮街上的伙伴視為蠢蛋。但自從他專心躲在屋里搞起發明后,一部分人的態度就變了,他們會在某個暗淡幽靜的夢境里說:“嗨,瞧瞧,這個蠢蛋,倒是有兩下子的?!碑斎涣?,還會有一部分人,躲在磚墻背后,用一種怪異的聲調說:“等著瞧吧,看他這個蠢蛋能在今年春上搞出個什么玩意兒?”這個蠢蛋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搞起了發明呢。邪了,還是那個春天的當兒,妖風陣陣地吹,刮得屋頂上的瓦都碰碰撞撞了起來,桐樹還在拼了命地掙扎,它可不想被妖風吸去了魂呢,但那次的妖風著實大,手臂般粗壯的樹枝咔嚓一聲就從中央斷裂下來。

    黑乎乎的兩根電線就被壓得掛在了半空,麻雀就要落在上頭時,卻突然斜斜地飛走了。外頭昏沉沉的,賈春天借著屋內昏暗恍惚的的燈光,正在玩一種名叫抓石子的游戲。砰一聲,燈滅了。他被猛然滅了的電燈嚇了一跳,剛剛被高高拋起的小石子重重地砸在黑漆漆的地面上?!罢??”他在黑暗中發出怪異的叫音。他媽從廚房里走出來,站在院落中來來回回看了幾眼,才說:“樹枝把電線壓斷了?!辟Z春天跑出來,順著他媽手指的方向看去,他頓時臉上涌滿激動的神色,說:“樹枝把電線都能壓斷嗎?”他媽笑著說:“看看,現在不就壓斷了嗎?”他媽邊說著就進屋了,并在櫥柜里找了蠟燭點上,屋內就閃閃爍爍地發出光亮來。賈春天還在看掛在半空中的電線,他腦袋里似乎正在制作著一場巨大的混亂。

    “樹枝真能把電線壓斷嗎?”聲音順著黑暗竄進屋里。

    “難道現在不是壓斷了?”

    “是斷了?!?/p>

    “那還問?!?/p>

    “電線里有電嗎?”

    “有呀?!?/p>

    “電跑不出來嗎?”

    “會呀?!?/p>

    “我意思樹枝壓斷電線的時候,電怎么沒跑出來擊壞樹枝?”

    “也許會的,但這次應該沒有?!?/p>

    “那電線斷了是不是就沒電了?”

    “是呀?!?/p>

    “沒電了,是不是燈就滅了?”

    “是呀?!?/p>

    “燈為什么就滅了呢?”

    “因為沒電了呀?”

    “電怎么會發出光?”

    “不是電,是電燈?!?/p>

    “你不是說沒有電,燈就滅了嗎?”

    “我讓你搞糊涂了?!?/p>

    “電燈里面有電嗎?”

    “你問愛迪生去?!?/p>

    “愛迪生?”

    “你廢話咋就這么多的?”

    “愛迪生是誰?”

    “他發明了電燈?!?/p>

    “真的呀?”

    “嗯?!?/p>

    “他能把電變成光嗎?”

    “嗯?!?/p>

    “他是干啥的?”

    “發明家?!?/p>

    “發明家是干什么的?”

    “搞發明的,就像電燈。沒錯,他發明了電燈?!?/p>

    “誰都能當發明家嗎?”

    “嗯,誰都可以?!?/p>

    當天的夜晚比以往的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漆黑。

    那股妖風走后,賈春天就開始在鎮街上自稱起自己為發明家。他將自家的廂房作為實驗室,里面雜雜亂亂地擺著一些像鐵絲、電線、燈泡、麻繩、電池、螺絲刀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向人們宣稱自己為發明家之后,就很少再出門了,整日埋在昏暗潮濕的屋子里,擺弄著這些被他從別的地方拆下來的小玩意兒。他總會在某個夕陽燦燦的日頭里,沖出屋門,站在庭院里大聲呼喊:“成功啦,成功啦?!蹦赣H見他這副模樣兒,總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片刻后,他或許意識到了什么,然后聾拉著腦袋病懨懨地重又回到廂房里,繼續將剛才組合在一切的玩意兒拆開重新擺弄。他那顆碩大無比的腦袋不時將射進來的光線割裂成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而他呢,完全是只幽靈。

    他搞了這么些年的發明,盡管什么玩意兒都沒發明出來,但鎮街上的人似乎越發認可戴在他頭上的這頂光閃閃的發明家的頭銜了。人們每逢見了他,總要調侃上他一兩句的。那年夏天,我剛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學,臨去學校時的頭幾天,正逢賈春天要娶新媳婦,當我媽將這個消息告知我時,我驚得半天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媽半開玩笑地繼續說:“是米家的傻姑娘呢,腦子不夠用,兩個人蠻配的,不過我知道,那個賈春天可是有兩下子的,是個發明家呢?!蹦侨沼⒚准业纳倒媚飼r,賈春天站在門口卻哭哭啼啼,他不時回過頭去,還說:“我的電池還沒裝上呢?!彼薜糜l厲害了,旁人就取笑他,笑這個蠢蛋都要娶新媳婦了還不忘他的發明。最后還是他媽將他哄進了米家大院,但他仍是一臉的痛苦相。

    后來我就去外地讀大學了,關于賈春天的事都是我從別人嘴里聽的,或者是我媽在電話里對我講的?;楹蟮纳詈突榍安o兩樣,他仍是一門心思扎在廂房里,不同的是這以后他的身邊多了一位傻媳婦,蹲在一邊,總盯著賈春天傻傻地笑。賈春天見她笑,就說:“有趣吧,嘿嘿,你等著,瞧我日后給你搞出一個新的玩意兒來?!彼迪眿D一聽,就高興起來,拍著手叫道:“好呀好呀?!痹谏迪眿D心目中,賈春天早已成為她心目中的偶像人物。他媽見他日日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便在某日里將他騙到廚房,對他說:“春天呀,你看看,都到春天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們賈家就斷后了?!?/p>

    賈春天問他媽:“斷后是什么?”他媽氣得直搖頭,說道:“春天呀,你不是發明家么?”賈春天一高興,說:“是呀是呀?!彼麐尵驼f:“你晚上把你媳婦衣服脫了,騎在她身上,就能搞出發明來?!辟Z春天激動得面紅耳赤,逼著他媽問:“什么發明?”他媽繼續說:“你騎上去,就能發明出個小春天呢,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彼麐屨f畢就笑了。賈春天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說:“真的和我一模一樣嗎?那我現在就去騎?!彼麐屆踝∷f:“別急,等天黑了,才能騎呢?!辟Z春天“噢”了一聲就走了。晚上他就對傻媳婦說:“我媽說了,今晚我騎在你身上,就能發明出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春天呢?!鄙迪眿D樂得滿臉開花。

    賈春天就騎了他的傻媳婦,他和他的傻媳婦都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奇奇怪怪的,說不出是種什么感覺。但第二天一早,賈春天就站在庭院里,氣哼哼地埋怨起他媽來:“小春天在哪里?下次才不聽你的鬼話了呢?!彼麐尵蛦枺骸澳泸T了嗎?”他將腦袋擰向一側,氣鼓鼓地說:“騎了!可小春天在哪里?”他媽樂得直跺腳,忙向前摸著賈春天的腦袋說:“媽不哄你,明年的這個時候,小春天就從地縫里蹦出來啦?!辟Z春天沒理他媽,重又走進了他的“實驗室”。他傻媳婦還是會時時刻刻蹲坐在他跟前,一臉傻傻的笑容??膳c剛結婚的那會兒相比,這回他的傻媳婦懷孕了,她的身體一日比一日更加笨重起來,但她還是會跟在賈春天的屁股后面,就像賈春天留在地面上的一道黑色影子。

    “瞧瞧,這就是小春天?!彼麐屩钢迪眿D渾圓的肚皮說。那會兒,賈春天正在完成著一項對他來說格外重要的發明,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可能要比愛迪生發明電燈泡更為重要?!彼两趲坷?,又是擰螺絲,又是連接線路,忙得不亦樂乎。那一日他確實有些累了,好些天已經沒有好好睡覺了,于是他便依依不舍地躺上木床。他的傻媳婦見他睡著了,就偷偷地閃進他的實驗室里。她也擰螺絲,也連接線路,也忙得不亦樂乎。她肚子已經太大,所以還沒擺動一會兒,就得伸開雙腿坐在地上。她還在連接線路,卻只見一股青煙悠悠然地冒出來,刺鼻的氣味沖進她的鼻孔。她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賈春天躺在床上,大叫一聲:“小春天!”就起來了。傻媳婦忙扔下手里的東西,走出了房間。

    賈春天見他擺弄了近一年的裝置壞在地上時,腦袋里嗡嗡直響,雙臂如同兩節干枯的蓮藕滯在半空。他想起了他傻媳婦剛剛從他身邊傻笑著走過時的模樣。他氣得雙唇烏青,喉嚨里直往出噴火,但他還是沒有爆發出來。他在心里設計著一場更為令他激動的發明。他要解救他的小春天,再不能叫小春天被捂在他那傻媳婦的肚子里啦。他還要給他那傻媳婦點顏色看看,叫她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發明家。那日夜里,妖風再次吹來了,吹得屋頂的瓦片都碰碰撞撞起來,吹得那棵粗壯的桐樹搖搖擺擺,似正哭訴的婦人。等他那傻媳婦發出沉穩的鼾聲后,賈春天拿著一把刀子走到床邊。他像一面魔鬼,盡管黑暗中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個時分里,毫無疑問,他想起了他準備近一年的發明實驗,想起了他的小春天,他媽就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對他說了一年后小春天就會從地縫里蹦出來的話。他等不及了,他要解救他的小春天,他要給他的傻媳婦點顏色看看,好讓她日后不要破壞他的實驗。妖風越吹越大,幾乎快要將屋頂掀起來。他長長地喘了幾口氣,然后摸黑走到他那傻媳婦的跟前,月色下,他傻媳婦的面容安詳,依舊沉浸在甜甜的夢中。他本來是想著在他那傻媳婦的肚皮上劃拉一刀子的,可他那會兒還是猶豫了一陣子,接著他拿起刀子就在她的手腕上劃拉了一道口子,他沒有看見汩汩流出的黑血。他氣哼哼地去了他的實驗室。他沒有意識到他究竟做了什么,更沒意識到他已在這妖風陣陣的夜里點燃起一聲黑色的爆炸。

    他的傻媳婦和小春天都死掉了。但他并不知道死是什么,他見他媽和眾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哭什么。他只是為小春天的發明失敗隱隱感到有些傷感,這是他第幾次發明失敗了,他從來沒有做過統計。嗩吶的聲音和人們哭泣的聲音淹沒了他家的庭院,無數的黑色紙灰從院落中升騰起來,就像一群跳舞的幽靈。他跑過去抓住一塊紙灰,攥在手心,然后又展開手掌,將手心的紙灰吹向空中?!昂?,看你以后還敢破壞我的發明不?”他氣氣地說。人們睜著血紅的眼睛看他,他不解,也有些害怕,便躲過人們那復雜憂郁的眼神,急匆匆地從人們身邊走過去,夕陽那時在天邊燃成了一堆子火。

    他的傻媳婦被埋在了溝坡底下的空地里。樂手還在拼命地吹嗩吶,那刺耳的聲音將天上的白云都戳了幾道口子,嚇得他指著天上的云說:“快看,有龍爪在抓云呢?!比藗兟牪欢?,只是將手里的黃紙和花圈拋進面前的火堆里,火勢就愈發熊熊起來,紙灰在空中蕩蕩漾漾,落得他滿身上都是。他拍拍身上的紙灰,轉身就跳進火堆里跳躍起來,火星子被他踩踏得胡亂地飛起,他嘴里還在喊著:“春天到了,我把小春天拉出來,我把小春天拉出來?!比藗兠θダ?,但他卻死硬都不出來,人們就給火堆上撒尿潑水,直將火澆滅。他滿臉黑灰,胳膊和臉被燒得皮肉模糊,他卻并無感覺,搖搖頭去追飄走的紙灰了。

    “小春天,等等我?!?/p>

    “小春天,等等我?!?/p>

    他的聲音覆蓋了整個溝坡。

    他跑到坡頂時,紙灰早已飛得沒有了蹤跡。他站定,往下后,溝底的人們如同一群黑色的小螞蟻。嗩吶聲再次響起來,淹沒掉了天空。模模糊糊中,他看那盤旋在半坡的彎彎曲曲的公路真就像一條條夢幻般的環形走廊。

    人們再也不叫他發明家。一見他,人們總會說:“嗨,瞧瞧,這個傻子?!?/p>

    彩虹司機

    賈春天曾托夢叫我不要亂講他的故事,而我恰恰又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似乎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閑話就如同地間的野草那般烈烈生長。我無法管住我的嘴,一如我無法預測賈春天的命運一樣。既然我生了一張大嘴,也就只管如此敘說下去了,除此之外,我還能夠做些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在每個寂寥無聲的夜里暗自祈禱他不要恨我。那幾年我正在外地讀大學,和鎮街上的人幾乎斷了聯系,但賈春天不一樣,他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兒常常會閃進我的夢里,并對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語。我算是和他保持著一種很奇怪的聯系吧,不過關于他后來的事情都是母親在電話里對我匆匆說下的。

    我盡量按照虛構的方式來講,以盡力還原出一個逼真的現場。大概是在仲夏,陽光很毒,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叫喊,空氣中升騰起虛虛幻幻的熱流。賈春天在做什么,大家都不甚清楚。街上來了個收破爛的中年男人,他吆喝的聲音在這個夏日的午后顯得格外多余,在好幾個時分里,他將嗓門抬高,似乎真要和爬在樹上的知了比上一比的。人都睡了,鼾聲拉得比麻繩還長,只有幾個小孩子坐在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下面玩著什么游戲。男人被曬得滿頭汗水,推著后座駕有兩個籮筐的自行車緩緩地往前走。桐樹下面不時會爆發出一陣笑聲,在那個靜謐的午后,那真像幾聲猛烈的爆炸。男人回頭看看,不說一句話,繼續朝前走。

    “喂,收破爛的?!蹦腥司窀叨染o張起來,站在了原地,然后回頭,是賈春天他媽。男人對女人吆喝:“有破爛嗎?”賈春天他媽在太陽下面站立了片刻,似乎就在那一瞬間里靈魂剛剛逃離了一會兒?!坝??!彼穆曇粲行┥硢?。男人就將自行車掉了個頭,朝她推過來。男人的額頭和脖子上盡是汗水在淌,衣服早濕透了,她咽了口唾沫,說:“家里有些廢東西,收不?”男人順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答:“收呢?!辟Z春天他媽就將男人引進了廂房里,之前被賈春天擺弄的小玩意兒全像一堆干尸那般胡亂地躺在地上。廂房里很涼快,男人甚至想著能在這里多待一會兒。賈春天他媽指著地上的東西說:“就是這些?!?/p>

    男人看了看地上的東西,又抬起頭看女人,眼神中夾著些許的疑惑,他說:“全部都賣嗎?”賈春天他媽低著腦袋,冷冷地說:“是的?!背聊藭?,又說:“你拿秤過吧,能拿走的都拿走吧?!蹦腥搜劬Ρ牭酶鼒A了,他脊背上甚至都升起一股涼氣,但他沒有再說什么。賈春天他媽站在一邊,看著男人將所有的東西分類,然后過秤。男人不時會抬起頭看看女人。賈春天他媽似乎陷入進某種神秘的氛圍里,眼神死死地盯著面前,但毫無神采。過完秤后,男人用裝在衣袋里的已被汗水浸濕的本子算了幾遍,然后說:“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一共是六十七塊八毛錢,這是七十,不用找了。說實話,有些東西,賣掉蠻可惜的?!?/p>

    男人似乎在等女人接話。但賈春天他媽接過錢,只看了看那些被擺在地上的小玩意兒,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了。男人感到有些奇怪,他身上的汗早干了,他突然覺得這個房間有些沉悶,于是他很快將收購來的東西裝進蛇皮袋子里,也匆匆走掉了。鎮街上時不時還會傳來他喊叫的聲音,只是這個時候午后更安靜了。人們都說這個時刻是魔鬼漫游的時候,尤其是走在兩邊盡是麥子的公路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魔鬼給吞掉了。那幾個小孩還在梧桐樹下玩耍,對于他們,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沉潛在另外一個暗色世界里的夢境。男人走到村口時,騎上自行車朝西飛奔而去。賈春天究竟在做什么,我們仍不清楚。

    賈春天從地縫里冒出來的時候,是在太陽即將沉入西山的時候。余下的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立在屋門口,看地上幾只奔跑的螞蟻,他想或許它們家里發生了什么災難,不然它們怎會如此著急得跑。他有好些時間沒有進他的實驗室去擺弄那些小玩意兒了,那扇木門似乎成為地獄里的一道門檻,他想自己或許將不再踏入,在他那傻媳婦變成一堆黑紙灰飄走后,他便輕而易舉地告別了搞發明這件事情。就像彈走了粘在衣領上的灰塵,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不再敢看他媽的眼睛,他覺得他媽的眼睛里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隨時都有可能射出來扎中他的心臟。紅艷艷的,盡是在血土里盛開的花朵。他恐懼。

    他做起隱身人。白日里,他將自己藏在磚縫中,黑夜里,他將自己埋在月光中,蜘蛛在高空中吐出一條又一條的絲線,然后將時間埋葬。他有時會哭出聲,似女人般嚶嚶地哭,聲音不大,但在夜晚深處久久回蕩,甚至有時就會將那綠眼睛的貓頭鷹給嚇死。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小玩意兒全叫母親賣給了收破爛的,很多時候,他嘗試在心中建構起關于一個陌生男人的形象。但這種事情往往成為徒勞,因為他僅僅只能虛構出一個高嗓門、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的樣子,他整日推著帶有兩個大籮筐的自行車穿梭于周邊的村子。他經常會夢見這個男人,男人沒有臉,卻定定地在看他,他身上冷汗直流,嚇得在磚縫中大叫一聲。

    男人邁著碎步朝賈春天跟前走。賈春天說:“你是誰?我為什么看不見你的臉?”男人發出咯咯的笑聲,說:“我是另外的你,也是你的另外的我?!彼砩l抖,男人越走越近,他的臉上一團漆黑,像黑洞。他嚇哭了,碩大的腦袋咚咚咚地撞在地上,男人就要彎腰壓在他身上時,突然消失了,幽靈一般,悄無聲息的。他睜開眼睛,面前是空蕩蕩的地面,不久前這里還陳列著他擺弄了好些年的小玩意兒。他的眼睛通紅,復雜的眼神似乎想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他走了出去,坐在家門口的木墩上,腳底下是一塊青磚。他究竟想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雖然朝前看著,但他根本看不清面前都有什么。

    當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開來時,賈春天突然想明白了,他是在等待,等待著恍恍惚惚的空氣中開出色彩鮮艷的花朵。又是午后,天神將萬物都撫摸了一遍后,人們就都午睡了。再后來,連知了都安靜了下來,狗臥在陰涼處直吐舌頭。收破爛的就來了,但不是上回收走賈春天那些小玩意兒的那個中年男人。是另外的一個。起初時,男人嗓門還很大,后來就漸漸弱了下來。男人推著自行車經過賈春天家門口時,還專門望了賈春天一眼,他的眼神分明在說:“嗨,家里有破爛嗎?”賈春天沒動彈,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男人覺得有些奇怪,就朝著賈春天喊了一嗓子:“收破爛嘞?!币娰Z春天仍無動靜,便不再吱聲,推著車子徑直朝前走了。

    男人走過他家門口后,賈春天突然起身,提著那塊青磚朝著男人攆去?;蛟S是太陽光太強的緣故,鎮街上的一切陷入進一種可怕的死寂當中。男人低著頭還在吆喝,他似乎覺察出了什么,就一邊吆喝一邊回頭,還沒等他看清楚面前的一切,青磚就已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滿是汗水的腦袋上。鮮紅的血液就在地上開出了許許多多的花朵,陽光下閃爍出燦燦爛爛的光暈,令人頭暈目眩。男人半張著嘴,臉被曬成褐紅色,眼神中還飄蕩著最后的一絲慌亂。賈春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青磚還在手里提著??粗@一地盛開的花朵,那種之前曾在他心里閃現過的恐懼再次漫涌開來,他失聲哭了起來。

    太陽在那個時候將最為毒烈的光線射在鎮街上,賈春天臉上的汗水和淚水交融在一起,他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于是就提著青磚又回到了家里。這次他沒有進廂房,直接進了他媽午睡的那間屋子。他提著青磚在門口站了很久,盡管外面很熱,但這時他的脊背早已發起冷來。他媽突然靈醒了過來,看見賈春天這幅樣子,她驚恐萬分,呵道:“你要干什么?”賈春天渾身抖若篩糠。他媽感到不對勁,立即下床走到他跟前,又問:“出什么事了?你拿磚頭做什么?”賈春天這時抬起他那碩大的腦袋,嘴唇烏青,語不成句,只是猛烈地抽噎。他媽著急了,拉住他的胳膊說:“出什么事了?告訴媽媽?!?/p>

    賈春天這時才將他媽領了出去,那會兒,鎮街上仍是沒有一個人,連一只野狗都沒有。他媽看到地上那鮮艷的花朵時,頓時腦袋里沖上一股血液,暈得都站立不住了。她轉身拉住賈春天的短袖說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賈春天仍在哭泣,雙腿抖得愈發厲害。他媽突然就明白了,便說:“是你用磚頭砸了人家?”賈春天轉過來看他媽,眼里盡是血絲。他媽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手掌在地上拍得啪啪響,黃土都被拍飛起來,但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絕望中,她硬撐著身體站起來,在她兒賈春天的臉上猛扇了兩個巴掌。賈春天的腦袋被扇得左搖右晃,他睜著血紅的眼睛看著他媽說:“他拿了我的東西?!?/p>

    他媽欲哭無淚,只說:“你走吧,你要不走,就被抓去斃了?!辟Z春天較著勁說:“我不走?!彼麐屢姞?,心里更加苦痛,似乎無數的銀針正在扎她的心。但她想到,若她兒不走,必遭死刑。就強忍了眼淚,哄著賈春天說:“你走吧。出了村,沿著公路一直走,就到西安了,你不是喜歡愛迪生嗎?他老人家就住在西安,你去了西安,就能找到他,他會收你為徒?!辟Z春天一聽,來了興致,臉上愁云頓消,也忘記了身邊躺著的尸體,就說:“真的嗎?真的就能找到愛迪生嗎?”她媽眼淚還是涌了出來,捂著臉說:“你快走吧,愛迪生他——他——他老人家就在那里等你?!闭f罷又將賈春天往村口方向推。

    賈春天腦子里閃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的形象,他想那或許就是愛迪生,那個令他癡迷的老人。只就這么一個念頭,他轉過身就走了。頭也沒回就走了。他媽哭暈在了地上,哭得太陽都躲進了云朵后面,哭得地上的螞蟻都停下匆忙的腳步。但賈春天走了,就像被隱形的神給牽走了,眼睛只死死地盯著前方。他走了。他沿著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沒黑沒明地走,下雨走,下雪也走,春季走,冬季也走,他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沒有人知道,公路也不知道。后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他媽也不知道。他成了鎮街上的一個謎,成了發生在那個午后的最為魔幻但卻最為無趣的事情,他是死了還是活著,或許只有天知曉。

    派出所的人和中年男人的家屬很快就來到了賈春天的家,但也很快,派出所的人在前前后后地掌握了信息后就又走了,只有家屬留著,連哭帶罵,整個鎮街幾乎陷入進了一場巨大的悲痛當中。賈春天他媽任憑人家將唾沫吐在她的臉上,也不去擦,只是低著頭,不言不語。那家屬的兒子就端端正正跪在賈春天家的門口,一旁還擺著幾個色彩鮮艷的花圈。他們在哭,他們在喊,他們在罵,他們甚至要用自己那有限的氣力將面前這個糟糕的世界給掀翻。但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只能跪著,罵著,喊著,哭著。也就在他們跪著、罵著、喊著、哭著的時候,賈春天他媽在屋子里取出繩子將自己吊死了。

    鎮街重又安靜了下來,日子一如往常那般,并無多大起色和變化。沒過多久,人們就把賈春天和他媽,還有那個不幸被砸死的中年男人給忘了。他們太普通了,太他媽的不值得一提了,太像一粒塵埃了。他們沒死的時候,也跟死了一樣,他們死了的時候,就永永遠遠地死了。派出所一直沒有抓住賈春天,據說原因僅僅是因為賈春天此前從來沒有照過一張照片,認識賈春天的人也無法完全描摹出他的模樣,人們僅僅只能粗略地說:“沒錯,大腦袋,有點傻,發明家哩!”

    “發明家?”

    “發明家?!?/p>

    “還有什么特征?”

    “大腦袋,有點傻?!?/p>

    “除此之外呢?”

    “發明家!”

    “還有呢?”

    “大腦袋,有點傻?!?/p>

    “再沒有了嗎?”

    “沒了?!?/p>

    派出所的人就被搞糊涂了,愈發不能明白這個賈春天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時間再一長,連派出所的人都不再去關心賈春天的事情了。他完成成為人們心頭一個遙遠的夢境,空空靈靈的,偶爾會在彩虹上端或者春天來臨吹妖風的時候,冒出一個不大不小、可有可無的泡泡。野貓在他曾經作為實驗室的廂房里拉下了很多糞便,蜘蛛更為放肆,將原本就很小的空間分割成一塊塊極其不規則的圖案,他家院落中的那棵梧桐樹卻長得越發粗壯,巨大的樹冠幾乎快要遮住了整個院落,鳥雀在樹枝間做了許多巢穴,那或許是它們在鎮街上最后的一塊天堂。

    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帶孩子去縣里見一位老朋友。因為我們鎮到縣上要翻溝,車不好坐,我和孩子在路邊站了很久,最后見一輛拉水泥的貨車過來,我給司機招了招手,司機停下了,他叫我和孩子坐上去。翻溝時,妖風又吹起來,吹得溝邊的樹東搖西擺,我打開窗戶,沙石就飛打進來,迷了我的眼睛。等我睜開眼時,貨車正在下溝,這時天邊竟然掛起了一道彩虹,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轉身看貨車司機,突然覺得這個司機特別像我記憶里的一個人。是誰呢?我想了很長時間,仍是不能夠想起來。他車開得很穩,甚至讓我感到我們正在開往那道彩虹之上。有一瞬間,我突然驚得張大了嘴巴,賈春天!是賈春天!但我什么也沒說,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載著我和女兒的貨車開向彩虹上端。2018.3.1

    范墩子,1992年生,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協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江南》《野草》《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發表小說多篇。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從未見過麻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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