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19年第3期|王瑢:黑白往事

王 瑢,祖籍山西太原,現居上海。上海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創作涉及散文、詩歌、小說、劇本等多種形式,在《新加坡聯合早報》《文匯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南方周末》等多家報紙開設個人專欄,文學作品散見《上海文學》《山花》《詩刊》等,已出版長篇小說《食世繪》,散文集《光影流瀑》,詩集《敲門的影子》。
父親去世的那天下午,把小柔叫到床前說,明天千萬記得提醒我啊。小柔說提醒你干嘛?父親想了想說,你媽一直催我有個交代嘛,不說不行,今天精神實在不好,明天睡醒,記得提醒我啊。父親到死,也不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癥。
發現他膽囊上出了問題,大概是三個月前。母親跟父親出去遛彎,路過藥店,在門前過了秤,體重驟減。想到他最近吃飯不像從前那樣狼吞虎咽,母親說,有什么感覺?父親耷拉著臉說,吃那么多干甚?不上班,吃七成飽,有錢難買老來瘦,別人還求之不得呢,凈瞎操心。
母親跟小柔電話聊天時,無意間說起此事,小柔感覺不大好。記得院長朋友說過,老年人無緣無故減體重,不是好現象。母親說,飯量減少,喝酒次數增加,以前午飯喝二兩,現在頓頓念叨著酒,有天她出去辦點事,回來一看,大雪碧瓶子里滿滿一瓶竹葉青,才從汾酒廠打來沒幾天,五十幾度,本是一個月的量,嗨,少了大半,少說也喝掉一斤!小柔說,醉了沒?母親哎呀一聲道,敲門半天,沒反應,變成砸門,隔壁鄰居幾次探出頭看,差一點就報警。小柔說,講重點。母親說,總算開了門,跌跌撞撞,他扶墻都站不穩,眼珠子赤紅,炒韭菜放了根蔥,問什么也白搭,我怕了呀,八十歲的人了,你說說,哎。
全家人緊急召開電話會議。三哥二哥在本市,大哥跟小柔在外地,臨時組建微信群,不論是誰想到了什么,第一時間在群里商量對策。
那些日子,小柔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打電話發信息,再三拜托省人民醫院做院長的朋友,看還有什么補救辦法。朋友說,帶老爺子過來做一次全面檢查吧,看看情況再說。父親死活不去,大發雷霆,花那冤枉錢干甚?我能吃能喝能睡,到底要干甚嘛,小二管大王?
小柔只能在電話里好言相勸,今年還沒體檢過嘛,就是走走過場,退休了不必擔心沒時間,趁這次我朋友在,享受內部優惠。想到父親喜歡寫字畫畫,小柔說,人家齊白石馮其庸,每年不止一次做全面體檢呢,防患于未然,有啥不好嘛。父親態度有所松動,母親趕緊說,那我也去?現在又不差錢。于是父母兩個住進省人民醫院的“消化科”病房,以防父親懷疑。
一個禮拜后,小柔接到院長朋友打來電話說,為時太晚了,膽囊上那個東西,已經轉移到肝臟,肺部也有問題,影響到了胃,是食欲降低的關鍵原因,屬于三期比較嚴重的那種……
小柔哭了。朋友把主要的化驗單拍了照,在微信上發過來,安慰小柔說,平靜對待吧,醫院里每天都有生離死別,看得多了,心就靜了,一切盡在上帝安排,誰也難逃那么一天,遲點早點。說著話題一轉,咱家老爺子已是耄耋之年,即使走了,也該算白喜了,要看開想開些,因為是好朋友,必須實事求是地講。小柔嗚嗚咽咽。朋友說,老爺子還是回自己家最舒服,再在醫院待下去,除了燒錢,就是受罪,家人也要拖垮,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任何意義,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小柔眼淚啪嗒啪嗒地問,大概還有多長時間?答,三個月左右,最好的結果,超不過半年。
出院那天,父親在病房里走來走去,不停地數落母親。我就是年紀大了,胃口不好,開點消化藥就可以,有甚大驚小怪?錢多撐的!做個體檢用得著住院?還一住七八天?
三哥辦好出院手續,在走廊里碰到院長,兩個人一同回病房。父親看見院長親自接自己出院,消化科主任跟化驗科主任緊隨,身后一群小護士嘰嘰喳喳叫爺爺,開心起來,一一跟大家握手,不停地說謝謝謝謝。
消化科主任笑瞇瞇地說,老爺子別不開心,住院的費用,能報的通通報,我們院長大人特批,其實沒花多少。
院長送父親出門,揮手告別,老爺子有福氣哪,有這么孝順的子女,回去安心養病,開心享受,來日方長。
母親在回家的路上給小柔打電話說,你爸現在覺得,這次體檢住院值了,臉大。
父親始終不相信自己真的生了病,直到他臥床不起已經近一個月,小柔急匆匆從外地趕回。
母親說,頭幾天還自得其樂,每天醒來,靠床頭能喝一大碗清和園的豆腐腦,喜歡咸口,韭菜花放多多的,有時給他煮碗小米粥,咸菜疙瘩切細絲,連吃兩個大饅頭,午飯照樣喝酒,只要想喝就讓他喝,有時候也陪他喝一點,說著眼圈一紅,每頓飯吃完都說,人是鐵,飯是鋼,你看看我!
小柔默默地聽著。母親又說,酒足飯飽,你爸回自己房間把電腦打開,往床上一躺,開始聽戲,收存的碟片近千張,山西梆子、上黨落子、晉中花鼓戲、太原蓮花落,再就是東北二人轉、山西二人臺,一首接一首,聽一天都不嫌煩,要不是那天出了意外。
小柔說,怎么了?
母親嘆氣說,上衛生間,莫名其妙摔了一跤,褲子都來不及提,額頭磕破個大口子,后來就拿痰盂,在房間里解小手。沒想到病情發展這么快。
小柔說,還喝酒不喝?
喝一口水都難以下咽,還喝酒?現在聞都不能聞,一聞就反胃惡心。母親說,那天正在廚房做飯,聽見“噗通”一響,著急跑出來,他四仰八叉躺倒了,怎么爬也爬不起來,說著哽咽起來,那天以后,就下不了床,一動彈就頭暈腿軟,這一個月,每天來回聽《百鳥朝鳳》,從早放到晚,別的碟片再也不碰,母親看看小柔,嗩吶聲那么刺耳朵,非逼我把聲音調到最大,樓下鄰居上來敲門,降低了音量,他馬上就發火……
小柔說,干嘛要那么大聲?
母親說,總是嚷嚷聽不清,聽不見。
小柔望著母親,她心神俱疲,愈發憔悴,曾經黑亮的眼珠,此時蒙上一層灰色,仿佛窗外厚重的霧霾。
小柔回來,父親并不知曉,電話里跟母親商量好,想給父親一個驚喜。一到家沖進父親房間,喊一聲,爸爸!沒反應。父親二郎腿一架,正閉著眼聽《百鳥朝鳳》。聲音太吵。
小柔大聲地再喊,爸爸!父親的眼睛睜開,亮光轉瞬即逝,愣了一下說,哎呀,好端端又跑回來作甚?耽誤工作嘛??吹贸鏊鋵嵑荛_心。
母親從客廳進來,遞過一份《太原日報》說,高興不高興?閨女去北京出差,繞道回來看看你呀!父親笑了,頭點一點,但并沒說話。
小柔見他拿報紙的手微微發顫,故作輕松道,還這么關心國家大事哪。
病情急轉直下。到了第二天,父親已不能看報,手抖得厲害,即使小柔幫忙舉著,看不了兩分鐘就搖頭說,報上的字在飄,在跳。
小柔躲進衛生間打電話。院長朋友說,病情惡化了,后期血管漸漸堵塞,影響到了眼睛,出現視覺間歇性消失的癥狀。
小柔趴在父親枕邊說,我來念……父親擺了擺手。
小柔換一條:再次入圍“最具幸福感城市”……父親眉頭緊皺,擺一擺手。小柔說,那就不念,聽戲吧。她打開電腦,《百鳥朝鳳》音量宏大有力,嗩吶聲高亢明亮,熱烈歡騰的氣氛中,看見爸爸閉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氣。
日日守在父親床頭,母親說,太原人有講究,伺候病重的父親,閨女多跪,孝子坐著。因此兩條腿常常僵硬發麻。父親房外有個小陽臺,平時他在這里讀書,點一爐香,累了就閉目聽曲,尤其在寂寥的寒冬,這里總有一絲溫暖與清麗,生活過往栩栩如生,仿佛就在昨日。
陽臺上新種紫竹三竿,素心蘭一盆,梅花開時不開門,小柔想起父親最喜歡陸游的《卜算子》。凄清,小有怨懟,孤芳自賞,偶爾見他用毛邊紙把這首詞寫了又寫,寫了又寫,忽然扭頭問她,詞里的“主”所指何人?那時小柔多大?記不清了,只是靠在門后想,梅花也要主人嗎?聽父親自言自語,驛外斷橋邊,梅花主為何人?低頭繼續寫,“寂寞開無主……”
想著想著,小柔不禁笑了。小陽臺兼作父親的書房,梅花只有兩株,一紅一白,紅梅名“朱砂”,白梅曰“綠萼”,每到春節前后便次第開起,吃過晚飯,父親碗筷一推,坐燈下讀書。幽香隱隱。小柔記得有時睡醒一覺,偷偷去看,他還坐在那里,書掉落腳邊,呼嚕聲震天響……扭頭看看小陽臺里那張書桌,年代久遠,桌面桌腿已多處掉漆,露出原木本色,此刻它漸漸移進烈陽。
小柔問,要不要換個戲曲聽聽?
父親看她一眼,做吞咽動作,搖頭說,聲音太低,聽不見。小柔把電腦音量調高,趴在他耳邊問,聽得清楚吧?父親的目光一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清楚得很哪,一點也不糊涂。
有一道光恰好射在父親臉上,把小柔帶回童年。有次回鄉下過年,村里請戲班子。一個精致的小戲臺,搭建在祠堂正中。那時候奶奶還活著。臺頂飛檐與正屋的大廳檐頂銜接起來,中間的縫隙里射進一道光,像舞臺照明用的大燈,恰好落到旦角的半面臉上。跟父親臉上的這道光,一模一樣。父親坐在臺子一角,固定的一張老式紅木椅,手指輕點桌面,常常跟著鼓點搖頭晃腦。小柔看到陽光下的煙塵,一股一股,一波一波,漂游搖曳,可總也落不到地上。古老的太陽布滿塵埃,旦角一張銀盆大臉,白粉鋪得太厚,穿的戲裝也厚,從小柔的角度看過去,有個演員還是個駝背,腿粗,且不直,想起了奶奶隔壁院子里的那個鰥夫,外號叫“駱駝”的。父親一聽戲,心情特好,難得露出笑容。臺上女演員的綢裙夸張一抖,檸檬黃的水袖沒甩好,重新再來一遍。父親笑出了聲。戲臺一側是一對盤金黑漆方柱,攔腰掛著一個大木頭牌,上面是父親的墨跡——“禁止喧嘩”,另外一頭懸掛“保持肅靜”。左右對稱。小柔看看戲臺頂子上掛著的奶奶家的大自鳴鐘,近傍晚時間,差五分四點。
父親咳起來,喘不上氣。嗩吶聲中小柔漸漸緩過神,覺得腦袋發脹,太陽穴一蹦一蹦,痛得厲害。拿過水杯摸了摸,還不涼,遞到父親嘴邊說,來,喝一口潤潤嗓子。
喝進去馬上又吐出來,枕頭濕了一片,父親緩緩搖頭,說嗓子里有東西堵住了。
房門正對著掛在客廳的鐘,小柔抬眼看看,差五分十二點。覺得這時間分明與那道遠古而來的陽光有所沖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找了一塊干凈的枕巾換上,小柔默默地看著父親,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母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后,小聲說,已經到中午了。
小柔沒說話,抬頭望望。只見天空的一切雜質已被曬干,是這座重工業城市難得的晴空湛藍,卻似乎感覺有一朵云,白得發亮,飄凝在她眼前,飛快地從窗前靜靜掠過。小柔自言自語道,這就是他所說的閑云?
站到陽臺窗邊,仔細望天。沿天際處還凝結有一長列白云,厚薄不勻,仿佛新生的月色山巒,有種詭譎的動人。母親也跟過來。兩個人默默抬頭望天。父親在床上似乎哼哼了兩句什么。小柔并未回頭,繼續看天。天邊遠遠細看,有一朵扎實的云朵,呈銀灰色,若一只巨大的蚌殼洞開,在那里緩緩流動,如在水中游走。陽臺前方不遠處兩棟大樓,是公安廳員工宿舍,中間露出一道縫,很像木質畫框的邊,小柔不禁又想起兒時,父親經常趴在這張書桌上,沒完沒了練毛筆字。寫來寫去,就那么一句——“片片飛來靜又閑,一態未了一態生?!?/p>
她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已經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的人。童年舊事如同黑白默片,鏡頭快速翻轉倒帶,歷歷在目,清晰依然。
小柔輕聲嘆息,他還能講出什么神話故事?母親沒吭聲。小柔說,他告訴我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奶奶爺爺都來了,笑瞇瞇不停招手,笑而不言,大伯伯在一旁,一個勁兒地埋怨他架子大,吃公家飯做大領導,回自己家還裝模作樣給誰看,還說,那邊的人都到齊了,就等他回去開飯……
母親站著沒動,搖搖頭道,也許他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小柔沒反應。母親說,文革那時還沒有你,有一天夜里家里來了好多人,大門外也有人把守,院子里站得到處是,他們進屋什么話不說,就要帶你爸爸走……
小柔扭頭看母親,以前怎么從未聽你說過?
記得那天已經很晚了,你奶奶已經睡下,又爬起來,當時我不敢多問,人家不允許我們講話,我正懷著你三哥,五個多月了,一驚一嚇,肚子疼得厲害,你爸爸是嚇壞了,面色蒼白,一言不發,后來就那么被那些人帶走了,這一走……
母親自說自話一番,默默站了一會兒,走進客廳。
小柔不說話。母親的嘴唇起了一串水泡,她從茶幾小抽屜里找出紅霉素軟膏,厚厚涂了一層,探過頭往父親房間看看,湊近小柔說,他哭了,再也吃不下去一口飯的那天。
小柔低著頭,若有所思。
母親說,我只能假裝沒看見,等他睡著,我躲到衛生間痛哭一場,不是哭他,是哭自己,你沒回來前,我不止一次問他,嫁給你一輩子,受罪吃苦我都認,可到臨頭了,也沒有一句好聽的?
小柔不吭聲。
母親說,他永遠那樣,再怎么問,也一聲不吭,我是死心了,別看你爸一直地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像《四世同堂》里的老太爺,其實就是個軟骨頭慫包,要是抗戰時期,說不定第一個舉白旗投降,老婆孩子的死活,他考慮過嗎?自私透頂!
小柔“哎呀”一聲說,媽啊,什么亂七八糟的。
三哥一定是聽到了,從里屋走出來說,那個時代,人都是扭曲的,不是他一個……
母親立刻打斷,關進“學習班”,在農村一住就好幾年,他工資停發,我一個人拉扯你們四個,還要養活你爺爺奶奶,白天上班去學校,早就停我的課了,不讓我上講臺,每天沒完沒了地寫交代材料。整宿整宿幫別人納鞋底子搓麻繩,換點零用錢補貼家用,長期晚上缺覺,頭發大把大把地掉,我都能忍。
小柔很不耐煩。三哥說,我們早都知道了,別再說了。母親繼續情緒激動:我到底要交代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好多年后才明白,他為了早點恢復自由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主動跟上級領導匯報,什么事情我老婆都清楚,她可以證明啊,不信可以調查。聽聽!聽聽!我清楚什么?我為他證明什么?
小柔“噓”了一聲,輕點輕點,不要激動。
母親拉住小柔說,還記得你兩三歲那年夏天,我們乘火車倒汽車,最后毛驢車,顛得腸子都快吐出來,千鄉百里地去看他。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就是在那地方。小柔“嗯”一聲道,說過多少遍了?每天去果園,各種瓜果吃得我肚皮滾滾圓。
母親嘆氣,你太小,啥也不懂,就記住吃,去看他是萬不得已,去一趟要花好幾塊錢,那時月工資三十塊零五分,是想親自去問問他,究竟跟上級匯報了什么,讓我遭這個罪,學校那幫人從早到晚要我老實交代。小柔站起又坐下,心煩意亂。
母親擦眼淚說,白跑一趟,還搭進去二斤白面,回來后你奶奶一直埋怨,嫌我針鼻子大一點事也辦不好。那次專門做了炒撥爛子,帶給他,打了三顆雞蛋,都不舍得給你們吃,知道為什么?小柔低頭不語。
母親說,炒撥爛子,我故意做得比較大,把想問的話寫成小紙條,裹緊塑料紙,塞進面疙瘩,再跟雞蛋一炒,任何人該猜不到……
小柔說,快趕上《渡江偵察記》了。
母親搖頭,你爸爸這人真是,撥爛子都快吃完了,沒任何反應。
小柔說,咽進去了?
一到關鍵時候就掉鏈子,我后來問過,他說早就吃出來了,假裝上廁所看了紙條,回來后卻沒事人一樣,說門口有人站崗,不敢有所表示,被發現后數罪并罰更慘,嗨,倒敢把自己老婆賣了!母親說著咬牙,放出來時,他養得白白胖胖,我落了一身的病,胰腺炎發作,鬼門關掙扎了一趟,不是因為他?到現在都沒一句道歉的話……
三哥在母親邊上直擺手,別說了,別再說了,這事為什么永遠放不下?怨恨一輩子了,也折磨了自己一輩子,都這時候了,說這些有意思嗎?
小柔說,是啊,別重復了,我們知道就行了,過去那么久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母親指指父親房間,壽衣壽褲,壽帽壽鞋,骨灰盒,我早早就買了,都是最好的,對這個人,我問心無愧,上帝都看著哪!我教語文教了幾十年,年年都帶畢業班,年年學校評先進,終于熬到退休,卻連個高級職稱都沒評上,還不就因為當年那些事的牽連,我……
小柔打斷母親,別說了,媽,抓緊時間進里屋躺一躺吧,你可不能病倒……
三十多年來,小柔早已習慣了用眼睛觀察父母。多看少說,尤其是面對父親,基本靠眼神,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本意。每到母親提起這個話題,父親從來不予理睬,常換來一聲重重的“哼!”母親說,你爸活了大半輩子,只想自己,覺得凡事都不隨愿,事事受阻,生不逢時,這就是“哼”。
父親此時在屋里“哼”了一聲問,你媽呢?你媽在哪?
小柔回過神來,放下水杯喊, 媽!媽!
母親答應著走進來,站在床頭問,要干啥?
父親看著母親,雙唇抖抖,沒有說話。
母親站了站正要走,父親的面孔抽搐起來,眉頭緊皺。于是站住,扭過頭問,要干啥?想要啥?不舒服是不是?
父親齜牙咧嘴地點點頭。不能主動進食已經第六天了,開始還能喂進去幾口,后來吃什么吐什么,喝水只能靠吸管。從前天開始,連水也難以下咽,總說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今天開始吐苦水,腥綠色。
小柔問了院長,是膽囊癌癥患者最后的正常反應。
小柔趴在父親耳邊說,嘴干,難受對不對?她用棉簽蘸了點溫水,在他干裂爆皮的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沾沾。
最后兩天,父親的鼻孔堵塞,呼吸只能靠口。從早到晚大張著嘴,牙齦已經紅腫充血。母親休息一會兒就過來看他,小柔擺一擺手,讓她放心。父親滿口才剛裝好不過半年的烤瓷牙,白得亮眼。
父親的雙唇微微顫抖,睜開眼,忽然憋足勁兒說了一個字,冷。
即使母親在隔壁,顯然也聽見了,立刻趕進來打開衣柜拿厚衣服。
父親的屁股扭動幾下,又吐出一個字,拉。
三哥本來站在床頭,跟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聽到這個字,一個箭步躥了出去。
小柔怔了一下不禁笑了,說你干嘛?這身手,真矯健……
三哥頭也不回地走了,躲進廚房透過窗玻璃往這邊看了看,小柔聽見他跟大哥說,妹妹真能干,不容易……
父親已經幾天不吃不喝,卻不停地喊大小便。一天要換許多趟。屋子里長期通風不好,散發出腐朽渾濁的氣味。小柔常常從床邊取過一片成人尿不濕,緊跑到衛生間打半盆溫熱的水,看著父親說,好了,準備好了,可以拉了。
這天凌晨到中午,父親已經大便了三趟,每次都帶血,最后一次呈猩紅色。小柔心里咯噔一下。不記得一本什么書上看見過,人臨死前,會把所有陽世殘存污穢留下,醫學上叫“凈腸底漏”,只要見了紅,意味著時日無多。
小柔抬眼看看母親,叫了聲媽……便再也說不出話。
母親一臉平靜,把剛從衣柜里找出的褲子放下,看看父親,哄孩子似的說,拉了就舒服了吧,拉好了沒?說完開始擦洗,又說,能使上勁兒不能?屁股稍微抬一抬?
父親緩緩點頭,看著小柔,目光有難言之隱,帶一絲羞怯。
小柔拿熱毛巾擦抹。父親的黃疸癥狀一天比一天嚴重,全身皮膚蠟蠟黃,大腿瘦若干柴,皺皮松垂,屁股上也沒肉,那天請樓下私人診所的大夫來扎針,幾次進針都太淺,一推藥就鼓包。
母親湊到小柔耳邊說,像不像假人?
父親的腳脖子以下都浮腫了,一按一個坑,想到院長提起一句老話,“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蹦械哪_腫,女的臉腫,三消三腫,無藥可治了。
父親的生殖器已經萎縮干癟,像脫水的毛毛蟲標本,一顆干棗似的垂頭喪氣。母親撥拉撥拉,杵了小柔一下,說,這就是帶給你生命的人哪!抬眼看看床上的人又說,洗干凈,多擦一點爽身粉,香香地走吧。
父親自始至終一聲不響,一直看著小柔忙,眼神如嬰兒,很努力地配合,使勁兒抬屁股。
小柔熟練地把尿不濕換好,說,舒服些沒?
父親躺在床上,越來越沉默了,經常一天沒有一句話。幾位老同學來看望,才會努力恢復過去的神色,甚至還平靜地安慰他們說,必經之路,早晚誰也逃不脫……有一次,母親等來客告辭,趁熱打鐵道,你我過了一輩子,就沒啥要對我說的?
父親立刻沒反應。母親說,孩子們都回來了,有什么要交代的,還不說?
父親照舊沉默,雙眼閉緊,忽然覺得厭煩,瞪大眼睛冒出一句,啥?我交代啥嘛……母親沉下臉來。小柔輕聲地說,別再提了,別重復了。
母親嘆氣道,想聽他嘴里說這么幾句,我過分嗎?
趁著母親去衛生間,小柔把母親的意思給父親復述一遍,爸爸,就說一句好聽的話嘛。
父親沉默片刻說,知道啊,我該給你媽一個交代……
小柔記得,剛才父親喊“冷”的一刻,母親拿起一條厚牛仔褲看看,剪刀在褲腳上剪了一個口,“刺啦”一扯。小柔怔住。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等下又要拉尿怎么辦?脫都來不及。她把兩半褲片往父親的腿上一搭,莫名其妙來了一句,會畫畫兒的那一位,不是很會改衣服?撕過你的褲子沒?
小柔的腦海中,立刻閃現出化學女老師的臉,她從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摸小柔的腦袋,笑瞇瞇地說,來,叫干媽。
父親的手抖得厲害,伸到腿上摸索摸索,抬眼看了一下,把搭在大腿上的褲片往邊上用勁兒一扯,看了看小柔。
到正午時,看起來父親的精神稍好一點。小柔把陽臺的窗子打開透氣。陽光燦爛,父親被一層金色籠罩,帶著玄幻。父親說,現在幾點了?望著天花板,他開始不停地追問時間,現在是幾點鐘?幾點鐘?問一次,努力扭頭,看著陽臺、陽光,脖子上青筋盡顯。他的胳膊現在比小柔還瘦,不由自主地顫抖不停。小柔的腦海中剎那一閃——整日端坐在這間屋子里寫寫畫畫的男人,高大威武,曾多么讓她敬畏,如今卻極其孱弱。每隔一會兒,小柔要扶起父親戴手表的那條胳膊,舉至他眼前,瞪大眼睛,讓他使勁兒地看時間。父親看表的頻率越來越快,時間的間隔,越縮越短。每次看完,雙腿全力連踢帶踹,卻是一種無力的反抗,動不了幾下就呼哧呼哧直喘,閉上眼睛,不停地擺手,口里含糊不清地重復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想去,你們不要拽我呀……眼角淌下了一滴眼淚。
小柔拉過父親的手摩挲。第一次把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比一比說,這么大的巴掌。每當他喊冷,手掌滾燙,喊熱,卻四肢冰冷,脈象沉虛,經常就摸不到了。小柔舉起父親的胳膊貼在自己臉上說,這塊腕表一戴幾十年,質量可真好,她拿過電腦桌上的一把紙扇,左左右右,慢慢地扇。涼快點沒?
扇面上畫了兩只蝴蝶,一青一紅,上下翩躚,飛起來。這是父親自己畫的。有一把牡丹扇面,是父親有次心情好時送她的。記憶中父親好酒,像總有人請他喝酒,偶爾喝至興起,就會提筆作畫。他最喜歡畫花鳥蟲魚,中山裝口袋里,總是鼓鼓囊囊,那時自己四五歲?記不清了。站在一邊,看父親掏出兩顆山楂果,看看,又放回去,有次從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瓜子,嘩一下往桌上撒開,畫起來。畫一陣,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戴的就是這塊表。沒畫幾筆,又看表。
他在看什么呢?小柔不敢問,問他反正也不說。
想到這里,小柔笑了,趴到父親耳邊說,趕緊好起來吧,病好了教我畫畫?
父親的目光落到小柔身上,口齒不清道,你要是個男孩,該多好,你幾個哥哥,都對字畫不感興趣……
這個回答小柔等了三十多年,雖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心里仍覺一股暖流,百感交雜,淚涌上來,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年前的一個下午。
記得那天母親沒在家,父親心情不錯,允許小柔幫著磨墨。磨一陣,用筆試一下說,不行!她就趕緊再磨。偶爾也研朱砂。水兌進去,不停地研,不敢偷懶。父親說,看著點,再研就壞了!可怎么個壞法?他也不講。小柔也不敢問。父親畫幾筆,抬起手腕看表,扭頭朝窗外瞭,若有所思地皺眉。把膠兌了一點進去,筆在朱砂里蘸一蘸,“嗯”了一聲說,正好!
這時,屋外傳來一個好聽的女音,童老師在不在?
父親笑了,頭也不抬大聲說,進來進來!快進來!
就是同校的那一個化學女老師,平時也喜歡畫畫,來過好幾次,每次來母親都不在家。每一次她人還沒到跟前,就開口道,哎呀!真襲人(好看)!
那天父親是用朱砂畫雁來紅,太原話叫“老來俏”。畫完馬上就把紙反扣過來,看看女老師說,這樣顏色才不會往后跑。
女老師每次來,都會帶好吃的,掏出一把大白兔糖遞給小柔,摸摸她的腦袋說,來,叫干媽。小柔不叫,她也不生氣,笑嘻嘻轉身,自己拿筆在一張廢紙上試了起來。
小柔在一邊自己玩,白兔糖吃了一塊接一塊,直到睡覺,嗓子眼里還甜兮兮的。
畫已經干了,父親在紙的背后,用筆小心地點一下,又點一下,看看女老師說,這叫補朱砂。
雁來紅的顏色真好看,并非別人那樣大片大片,通透而清麗。小柔覺得女老師說話的聲音真好聽,輕輕的,軟軟糯糯,不像媽媽一開口就哇啦哇啦。女老師俯身盯住仔細看畫。她穿衣打扮也跟媽媽不一樣。她說,衣裳上身之前,總要自己先改過,腰身從里面稍稍一掐,兩道褲縫永遠筆直,屁股圓圓的兩瓣兒。
畫那么滿干啥?那天父親擱筆,自己也得意起來,長舒一口氣,抬起手腕看看時間,盯著女老師發呆,再給你畫只桃?
女老師笑起來,好呀!好呀!
父親說,仔細看著,葉子跟葉子之間的空隙,叫“氣眼兒”,父親在紙背后用藤黃與赭石調好打底色,然后用胭脂,從正面開始畫,左一筆,右兩筆,最后再來一下,說,好啦!
小柔望著那只三筆速成的桃子,鮮活而生動,拍拍小手喊,好看好看真好看!
女老師說,該教你閨女畫呦,學畫該從小開始教。
父親拿過畫桌上一瓶二鍋頭,嘴對嘴喝了一口說,吳昌碩的畫,色調比較灰暗,任伯年筆好,但意境要上了些年紀的人,才看得出,咕咚再喝一口,徐渭是琴棋書畫,樣樣造詣均深,可惜是瘋子,說完扭頭看了小柔一眼,喜歡畫畫一輩子,到頭來我又落了個甚?女孩子不要看,容易學壞!
女老師兩頰騰起紅云說,一只桃子太孤單,再給我添兩只蟈蟈?
父親開心起來,用赭石畫麥桿兒色的蟈蟈。畫幾筆來一句,綠蟈蟈紅肚皮,那能好看?
小柔記憶中,父親書房的畫案上,一直放著一個火柴盒。上面用大頭針扎著一只蟈蟈,放了許多年。這蟈蟈在最后一次搬家時不知所蹤。
那天,兩只蟈蟈很快便畫好了,父親把畫紙拿起來,懸掛在立柜旁邊的墻上。兩個人一左一右,盯住看。
女老師說,為啥要掛起來看?
父親指指點點道,平擺著看,是一只虎,掛起來再看,有可能變成了貓!
那天女老師才剛拿著畫離開,母親就回來了。當晚,母親跟父親大吵了一架。小柔正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一陣叮叮咣咣,睜開眼看見那把大鋁壺,渾身坑坑洼洼,一會兒滾過來,一會兒滾過去,蓋子也不見了。小柔縮進被子里動也不敢動,胸口砰砰砰砰。聽見父親說,整天吵吵吵,捕風捉影有意思嗎?還跑到學校里鬧,丟人敗興!母親小聲啜泣,努力隱著說,別以為我傻,要不是這幾個孩子……
那以后,喜歡畫畫的女化學老師再沒來過,聽鄰居說她提出辭職,調到很遠的南方城市去了。以后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發火,酒也越喝越多,看見小柔就瞪眼。
想到這里,小柔猛然間意識到,父親是不是覺得,那天是她告的密?
抬頭看了看母親,她正忙著對付另外的幾條褲子。
陪伴父親的這幾天,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從早開到晚,日夜之間,覺不出一絲空隙,一睜開眼父親就在面前,像一塊早就知道即將沒電了的電子手表。他又堅持過一天。
小柔盯著父親的臉,顴骨高凸,兩邊臉頰凹陷成兩個坑,小柔忍不住眼淚,低頭往外走。父親在身后說,要走啦?小柔深呼吸一口,轉身回到父親的床邊,自言自語道,不是我告訴媽媽的……
父親望著她。小柔抹抹眼角說,睡一會兒?一夜都沒合眼。
大概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綽號“神算子”的人從鄉下趕來。父親昏睡中說胡話,幾次提到小柔的大伯伯,是這個人的爸爸,已去世十幾年。據說神算子對《易經》研究多年,在晉北一帶家喻戶曉,無論哪家婚喪嫁娶,都請他幫著算一卦。
神算子一進家就直奔父親的房間,站在床邊說,看看我是誰?認得出不?咱村“神算子”呀!
父親已經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扭過臉來看看,兩腳踢踹,支支吾吾,帶了哭腔道,追到家里來干甚呀,跟你說我不去,別拉我,別拽我呀……
神算子拉過父親的右手,手指頭搭在手腕上摸了摸,往腰下探一探。走出客廳跟大家說,手已經伸不進去,看來是真不行了。
小柔跟哥哥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神算子說,健康人平躺,腰下面是凹的,手伸不進去,說明整個人已經垮了,精氣盡泄,剛才,是看見陰間的親人嘍,免不了要說說話……
母親轉身去倒茶,大哥遞過一根軟中華問,現在什么情況?
神算子說,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就在今晚……
小柔“啊”了一聲,這么快?
神算子一臉平靜地伸出兩只手,從左至右,手指掐點一陣說,大概晚上九點鐘前后,你們注意看時間,這個點是一個坎兒,用我們的行話,叫“陰陽分界線”,從陰陽八卦的角度說,晚上八點至九點,陰氣開始上升,陽氣擴散,九點鐘時候陰氣達到頂點,如果能挺過去,就還能多活幾天。
小柔忍不住抽噎,母親制止道,大家注意啊,我們家知識分子,三代書香門第,不要學別人家假模假式,哇哇哇嚎給誰看?人之將死,誰也留不住,哭也沒用,母親的手指點一點小柔,尤其是你,已經盡心盡力了,誰也不虧欠他,哭啥?不許哭!
三個哥哥對母親的提議并未提出異議,小柔咬緊嘴唇,努力憋住不出聲,眼淚落下來,仿佛在一瞬間明白了,死亡真的可以了結一切恩恩怨怨,愛恨情仇。身后一股涼風刮過,那扇沉重的石頭大門,現在要緩緩緩緩關上。永遠地關上了……
哥哥們的說話聲漸行漸遠,輕言細語,幾乎要聽不見了,小柔往父親的房間看。他不教我畫畫,就因為我是個女孩? 回想這三十多年,上大學了、畢業了、要找工作了,他從不關心,不過問,但對幾個哥哥還算過得去。他只是靜靜地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等我哪一天也即將死去,他跟著再死一遍?
凌晨四五點鐘,小柔從混沌中醒來,見父親瞪大雙眼盯著天花板,長時間都不眨一下,她坐在床邊說,一夜醒著?睡一會兒吧。
父親緩緩搖頭說,睡不著,我不敢睡著,眼睛一閉,他們就要來拽我跑,好多人啊,又喊又叫,五花大綁,天太黑,你媽嚇得夠戧,可不去不行呵……
接連幾日衣不解帶,小柔累病了,咳嗽得厲害,還有點發燒。她趴在父親耳邊說,我去楊大夫診所拿點藥,很快回來。
出門時換鞋,聽見母親對父親說,我等你開口哪,說幾個字,就這么難?
父親不吭聲。母親說,十九歲嫁過來,伺候完你爹伺候你媽,你管過哪一個?伺候了你六十年,就換不來一句話?太自私……
父親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嘛……
小柔走到街上。平時有點頭疼腦熱,都習慣來這家私人小診所買藥。藥價稍高,關鍵是圖個方便,楊大夫退休前是山西省中醫研究所的專家教授,跟小柔一家都很熟。父親生病以來,頭兩個月輸液,一天來這里兩趟,后來他不能下床,楊大夫親自出診,直到前幾天才不得不停了藥。
楊大夫取出幾袋“清熱解毒片”遞給小柔,說,父親怎么樣了?你媽還好吧?
小柔的眼圈紅了。
楊大夫說,他比誰都清楚,只是嘴上不講,北方男人嘛。
小柔沒吭聲,咳得越發厲害。
楊大夫從藥箱里拿出幾個瓶瓶罐罐,這個倒出一點,那個倒出一點,調配好遞給小柔說,一口氣喝下去,這咳嗽是急火,肝火攻心,不及時遏制,很可能發展成肺炎。
小柔吞下,咧著嘴說,好苦啊。
楊大夫說,你要留意父親的變化了,首先是耳朵,說著抬手指一指自己的耳朵邊,發現這地方慢慢變薄,變暗,摸上去發硬,要提高警惕了,估計也就三五天的事。
小柔的眼淚又落。
楊大夫說,要看病人額頭,抬頭紋展嚯嚯、亮晶晶的,那估計是一半天以內的事了。
小柔紅著眼睛站起來說,我記住了。
拿藥回家,一路上腳步踉蹌,胡同里的那條流浪狗,對著小柔汪汪了好幾聲。
母親正在剪衣服,連扯帶撕,刺啦刺啦,邊上已經摞了一疊。
小柔看了看問,這是干啥?
母親嘴巴朝床上努了努說,反正沒機會穿了,全棉的莫代爾的,不如拆了做尿布,尿不濕一片就要十幾塊哪……
小柔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母親說,很多衣服一次都沒上過身,長款短款,皮衣皮夾克,還有去年才買的貂皮大衣,哎。
小柔看著這些剪得七零八落的衣服殘塊發呆,想起楊大夫的話,趴到父親的耳朵邊看一看,用手摸摸。似乎沒什么變化?媽,平時爸爸的耳朵邊邊,硬不硬?
母親沒有聽清,還是不愿意說話,埋頭拆衣服。刺啦刺啦刺啦。
父親緩緩睜開眼,身體死命往墻邊挪,可又使不上力,緊鎖眉心,憋得面孔發紫。
母親停下手里的活兒,不耐煩地來了一句,床上就你自己,讓給誰哪?看見誰來啦?
父親吭哧吭哧,眼睛越瞪越大,呆滯,抬起一條腿踢,踹,手在墻上亂抓。
小柔想起神算子的話,循衣摸床,手亂摸墻,陽氣徹底渙散。
太原九月的陽光,到正午時仍很猛,刺眼炙熱,此時從窗外直直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般迷蒙。小柔盯著父親發呆。陽臺門大開,門框上怎么站著一只蝴蝶?立刻去拿電腦桌上那把紙扇。門框上的蝴蝶跟扇面上這兩只,一模一樣?心里一顫,扇子差點扔了。使勁兒揉一下眼睛再看,蝴蝶消失不見了。
把陽臺門輕掩,發現油漆已漸現斑駁,與墻壁平齊,這才看清楚,并沒有門楣一類?可剛才那只蝴蝶,明明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尺來高,翅膀忽閃忽閃。小柔自言自語,眼花了?
父親問,現在幾點?想看表,胳膊抖得抬不起來。
小柔說,要不要戴眼鏡?
父親的眼球由于常年佩戴高度近視眼鏡,明顯外凸,看表時努力瞪大,讓她想起擱淺在岸邊,絕望中坐以待斃的魚。
父親雙臂交叉,緩緩放在胸前,想咳,沒力氣,咧嘴抻脖,喉嚨里呼嚕呼嚕響。
小柔從上至下,在他胸口慢慢摸索著說,憋得難受?恍惚一瞥,門頭上形銷骨立的那只巨型蝴蝶,再次出現,木雕般一動不動。還想著能飛起來?
不記得神算子什么時候離開。小柔后來躺在父親身邊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天已大暗。默淡燈光中,看見十幾個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看不清長什么樣,腦袋上通通裹緊一條羊肚子白頭巾,黑綢褲,白夾襖,肩頭扛把镢頭,沿田間小路,低頭疾走。悄無聲息,連成一串墨墨剪影,一個緊跟一個,從她的眼前經過,看也不看。
小柔說,這難道就是母親講過多遍,傳說中的“引魂人”?
三哥正在客廳來來回回打轉,聽見說話聲,走過來問,啥?
小柔沒反應,呆呆地坐在床上,恐怖中似乎有一點心安理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加入到這一列隊伍中?
三哥跟母親說,我妹太累了,睡得發癔癥,不知道胡言亂語些啥,哎。
小柔扭頭看父親。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不見一絲光亮。眼皮微顫,眼睫毛被分泌物粘住了,嘴唇哆嗦起來。她趴耳邊叫,爸爸!爸爸!心撲通撲通。
父親眼白翻翻,黑眼球回來了,瞥了小柔一眼,光亮轉瞬即逝。呼吸慢下來。嘴巴一張一翕,越來越慢,再慢,更慢,只吐氣不吸氣了。小柔不斷地輕喚,卻似乎再看不到任何反應。大喊起來,媽!媽!一種茫茫無依的熟悉感受,瞬間襲來,喉嚨被無形之手緊緊扼住,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出遠門,孑然一身,去往那座陌生的北方城市,路遠,又不熟……
哥哥們聽見喊聲都奔過來,父親嘴巴大張,徹底不動了。母親趴在胸口聽了聽,抬頭看墻上的掛鐘。
大哥“嗨呀”一聲道,剛好九點整!
小柔怔住。覺得自己像一棵樹,在父親的窗前默默生長,燈光星星點點灑出來,影影綽綽開出小花,淡淡的黃色,但永遠只能隔著窗。窺探。
終于不得不接受,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血液里的親情,愛與不愛還有什么重要?當一切都應驗成真,仍不容易接受。小柔曾無數次跟母親說,要想能得到尋常父愛,就要想辦法讓父親主動跟自己說話,像正常的父女交流,他說她聽,不管說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貫的呵斥,他“哼”個不停,她心里亂刀飛舞,最后人影子也不剩下??上?,連這個機會也沒了。永遠不會再有……
母親杵了小柔一下說,你先出去吧,我們要給你爸爸擦洗,趁現在人還軟著,趕緊穿衣服。停了一下說,瘸子預先交代過,咱這地方有講究,父親一咽氣,閨女就不能再看,你出去吧,出去,去吧去吧。
小柔無動于衷,大哥說,妹妹還想說啥,現在再說幾句?他還能聽得見。
小柔看看哥哥,腦子里一片空白,想了想,俯身在父親的臉上親了一下說,爸爸不要怕,你不要怕啊……眼淚涌上來,跳下床沖進隔壁房間,砰的把門關上。幾個哥哥分頭打電話發信息,通知所有親戚,各自的朋友同學。
“殯葬一條龍”的店老板是個瘸子,帶領一眾弟兄,第一時間趕到。進門二話不說,前后房間指一指,吩咐手下人:大小相框,趕緊收起來;衛生間里鏡子、各個門窗玻璃、茶幾面,家里只要能照得見人影的地方,通通要拿白紙糊起來,靈魂能在反光中看見自己的臉,老爺子要是流連忘返,不舍得走,那可不是鬧得玩兒哩!
大家摘的摘,貼的帖,分頭忙起來。
瘸子走到幾個房間快速查看了一遍,站在客廳給兄妹四人作安排。沒有專門的供桌,臨時就用電腦桌替代,但供奉的東西千萬不能出錯啊,扳著手指詳細交代,五谷一碗,就是用五樣谷類;香爐一個,供香粗細都要有,多準備幾把。扭頭問,時鮮瓜果,老爺子喜歡吃的糕點,都事先買好沒?
二哥點點頭說,都準備好了。
瘸子“嗯”了一聲繼續,點心要用花點心,稻香村的掉渣點心最好,另外大米小米,黃豆綠豆,分別裝一碗,紅豆黑豆不要,裝滿??!不然老爺子吃不飽,可不好上路。聽清楚沒?
大哥剛準備起身,小柔說,我去吧,轉身跑進廚房,聽見瘸子在身后說,每個碗正中間,要插一雙筷子,本來應該用銀筷,沒有就算了,用不銹鋼筷子替代,木筷竹筷千萬不能用啊,碗上面最后再加蓋一個大饃饃。說完走進父親的房間,再沒出來。
夜里近十一點鐘,瘸子在父親的房間里喊,閨女在不在?哪個是閨女?
小柔來不及反應,有人推了她一把,快進去呀!快進去呀!沒聽見叫你?
剛走到門口,瘸子探出頭問,你是閨女?
小柔點點頭。
你現在立刻出去買一個彩盒!
小柔發愣。瘸子說,顏色越多越好,但里面絕對不能帶鏡子,記住沒?快去快去!
來不及多問,門已經關上。小柔一頭霧水。彩盒?什么彩盒?
邊上有人提醒,自己平時不化妝?哎,閨女恓惶的,嚇傻了……
樓道的兩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貼上正方形白紙,四十公分大小,從四樓一直到底層,每層四張,左右對稱。樓宇防盜門大開,從樓道里另外接出一根電線,兩只大瓦數電燈泡裹了一層白紙,于夜風中微微搖曳,白光爍爍。
樓門前靠墻擺了一溜花圈,有幾個人站在對面吸煙。一個說,這家老爺子有福氣,聽說是個大干部,花圈都是鮮花現扎,我們一接到電話,立刻趕到瘸子店里幫忙。停了一下繼續,瘸子以前跟他家二小子在一個工廠,軋鋼車間,工傷后病退,嘿,鳥屁成精,氣死老鷹,這哥們兒命大福更大,廠子邊租間巴掌大門面,開了一家香火店,沒幾年就賺得腰包鼓鼓囊囊,現在在太原市殯葬行業里,數得上的龍頭老大,人哪……
邊上人“嗯”了一聲說,腿沒白瘸。
另一個人接過話題一轉,戌時可是一天里最金貴的時辰,聽說這老爺子走的時候,恰好晚上九點?擰不擰(厲害不厲害)?真神了嘿!
邊上人馬上說,可不咋?瘸子一接到電話就嘆,直說老爺子有福之人,十點鐘以前走的都福及家人,閻羅王那里立刻登記在案,分秒不差,等時辰一到,第一批投胎轉世,說著一停,太原人講究“三天之內打發完,出殯火化帶發喪”,明后天正好趕上雙休,你看周全不周全,嘖嘖,甚都沒耽誤么……
小柔一路小跑,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再有半個多鐘頭就要關門。沖進去直奔化妝品柜臺,她又開始犯愁。父親清高了一輩子,什么都喜歡高人一等。拿過一盒標價最貴的彩盒,翻看背后的說明。導購員走過來說,剛到的新款,眼影眉粉胭脂帶唇彩,全套,總共十三色,你是自己用,還是送人?
小柔拿了就走。
收銀口只剩一個開著,收銀員低頭緊盯手機,不知在看什么,不時嘻嘻笑。小柔默默遞過彩盒。
機器滴嘟一響。收銀員頭也不抬報價,三百六十九塊。
回去的路上小柔想,恰好三百六十九塊,三六九,天天有,十三種顏色夠不夠?唇彩里有黑色,是不是幫父親把白眉毛描抹一下?
回家要經過一個胡同。胡同口是一間公廁。邊上緊挨著一個“串串吧”??垂珟睦宵S是個羅鍋,年過半百還沒結過婚。這串串吧已經開了一年多,有一天人們發現,店里來了個幫手,挺結實的一個中年婦女,見人就笑著招招手。是個啞巴。串串吧的生意極好,因為油煙太大曾遭人匿名舉報,關了一陣。沒過多久重新開門,營業時間改到夜里七點鐘以后。一直要開到后半夜。走過時總是油煙滾滾,但來吃串串的人并不會因為這里油煙滾滾就不來。許多是出租車司機,也有附近學校的中學生。開了大半天車還沒吃東西,下了晚自習餓了,坐下先來三五個烤饅頭,辣醬免費,再來幾串牛板筋或羊肉串,就算一頓飯。
小柔已經走過去了,又扭頭看一眼,心說,他們肯定不知道這串串吧以前,曾經是一個太平房。幼時聽父親講起過,這地方早以前是市公安局的內部醫院,本來很僻靜,后來到處蓋高樓,市中心集體南移,公安局搬遷后,醫院自然也不復存在。太平房空關了沒多久,里外粉刷一新,對外出租。老黃以前在這家醫院做保潔,租下來開了這家串串吧。每晚天一擦黑,來吃烤串兒的人總是很多,照樣油煙滾滾,但再沒聽說有什么人舉報。
小柔走到樓下,門口那幾個人已經不聊天了,蹲在地上打撲克。有個人“啪”地一甩,梅花吊主!
進家先敲父親的門。瘸子出來看也沒看就說,這個彩盒你自己要隨身帶著啊,到了殯儀館,閨女要負責給老爺子補妝。話沒落音,進去了。
三哥的幾個鐵桿兒也趕到了,以前住平房時,他們經常來家里蹭飯。叫父親童主任,把小柔當親妹妹??匆娝驹诳蛷d發呆,都紛紛上前打招呼,安慰幾句。
三哥拿著幾副白手套走過來說,不知道老二咋搞的,明明是八個人抬棺材,他只買了七副……
一個人立刻打斷說,都是自家兄弟,跟送自己的親爹一樣,還講究那些干甚?
幾個人都沒要白手套。
三哥低頭沉默一會兒,從褲兜里抓出一把一元錢硬幣,給每人手里塞了兩枚。
一個人跟另外幾個小聲地交代,大家起棺的時候多注意了啊,一路上要喊老爺子的名字,喊大名,不要停,一直喊到殯儀館,到閻王爺那里去報道,要經過七道關卡,落下哪個都不好……
邊上人“嗯”了一聲說,閻羅好見,小鬼難纏,買路錢交不夠,麻煩……
瘸子在父親的房間忙活了好一陣,推開門看見小柔站著發呆,說,叫你母親過來一下。小柔喊,媽!媽!
門縫中,只見父親頭東腳西,直挺挺仰臥,腳下蹬了一雙白底白邊千層底黑布鞋。嘴巴已經閉上,下巴處墊了一本字典。他的手里好像捏著什么東西?剛想探頭看個究竟,瘸子手一擋,厲聲道,閨女現在不能進??!驚動了鬼魂大仙,你父親的魂兒招不回來!
父親的身下鋪著黃色草紙,身上蓋塊白布,瘸子對母親說,老爺子“鋪金蓋銀”,基本準備就緒,說著把一件黑色風衣遞過來,老太太,這外套老爺子可不能穿。
母親一愣,說這可是進口雪花呢,我家老頭最喜歡的款式,定制就花了半個多月。
瘸子擺擺手打斷,穿黑衣,老爺子會變成驢,見母親的臉色慘白,語氣一轉,那件人字呢大衣,我看就很好嘛,一扭頭,看見靈堂上父親的照片,似乎想起什么,走出來跟幾個哥哥交代。
母親拿著黑色呢大衣愁眉苦臉,問小柔,怎么辦?兩千多塊哪……
瘸子說,本來應該焚紙錢和床鋪草,老爺子一咽氣,就應該馬上燒,你們一家文化人,不知者無罪,不講究了。走到衛生間跟廚房檢查了一圈說,客廳小,在家燒上路錢、下床草,不現實,太嗆,樓道里通風不好,我看就燒一點錢串子替代吧,意思意思。
小柔說,爸爸別生氣啊。
母親從衛生間拿來一只不銹鋼臉盆。瘸子看一眼說,最好是能摔碎的。
本來應該點香油燈,不好買,就用燃香替代,放兩顆雞蛋,瘸子指一指說,倒頭蛋,一邊一個。又特別強調,這炷香千萬不能滅啊,快要燒完,馬上再點一根,要能續上,代表長明燈,不然老爺子看不清楚路,走不好摔一跤,大麻煩……
正說著,大舅舅二舅舅陸續趕到,表哥表弟表妹緊隨,進門先到靈堂前三鞠躬,每人上一炷香。
瘸子立刻指揮兄妹四人:接下來再來祭拜的客人,無論長輩晚輩,親朋好友,陌生人,只要有人祭拜,你們做子女的,要跟在邊上陪跪,以表感謝,等客人上香完畢再起來,扭頭拍了拍小柔的肩說,閨女陪女客,兒子陪男客,記住沒?
小柔跟哥哥點點頭,撲通撲通跪下。
跟父親要好的同學也趕來,看見母親淚先淌,聊幾句準備離開。屋小人太多,到處站著等待祭拜的人。母親雙眼紅紅的,不斷地說謝謝謝謝,正要送客人出門,瘸子又開了口,大家注意了啊,送葬路上最忌諱與相識的人打招呼,迎來送往,老爺子入土之前這幾天,主家可以打手勢感謝,心意盡到就行了,不然,對被招呼的人家不好呵……
天剛蒙蒙亮,小柔和三個哥哥,親朋好友百十來號人,跟在瘸子身后,匆匆下樓。出小區大門時停住,瘸子把不銹鋼拐棍朝天揮舞一下說,長子是哪個?到前面打頭。
大哥抱著父親的枕頭快走幾步。瘸子掃了一眼小柔說,閨女跟在兒子后頭。
地上擺了一個大砂鍋,黃白錢串子是女人們連夜趕剪。裊裊青煙,升騰四散,搖曳火光中瘸子大聲地說,老爺子,黃金白銀好好享用啊,喜歡甚就買,不用擔心不夠??!轉身拿過大哥懷里的枕頭一把扯開,抓出蕎麥皮往空中左右一揚,高喊,起大殯上大路嘍——
兄妹四人面朝西方跪倒,磕了三個響頭。紙錢燃盡,大哥將砂鍋舉過頭頂,“啪”的一聲摔碎。大家起身。一執事人手捧紙錢袋,邊走邊撒,前頭引路開道。去往殯儀館的路上很順,街上沒什么人,車隊靜靜行駛。太原夏末初秋的清晨,風微天晴,太陽還未升高,絲毫不覺得熱。
等待火化的人大排長龍。前廳正中懸掛偌大電子顯示屏,下面備注預約時間與告別廳編碼,寬銀幕電影似的不斷循環,陌生的名字來回滾動,紅得耀目,跳出三個字——童根生。頭一次在這種場合看見父親的名字,小柔的心里五味雜陳。往大廳四處看看,戴黑紗的胳膊有左有右,不少人胸前系了根細細的紅布條,面色凝重。有人眼眶泛紅,湊一處低聲交談,偶爾聽到幾聲哭,極短暫,來不及體味,哭聲已戛然而止。耳邊隱約有音樂傳來,并非想象中熟悉的哀樂,是肖邦的《葬禮進行曲》。小柔莫名地長舒了一口氣想,要是自己的這種狀態被父親看見,估計不僅僅是“哼”一聲那么簡單。會不會被罵大逆不道?
記憶中,父親的名字無數次出現在各公眾場合,坐主席臺上講話?!巴痹谛∪岬难矍氨嫩Q起來,字體忽大忽小,推遠拉近,心里一絞,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把。腦袋垂沉起來,仿佛掛了塊鉛,眼前星星閃閃爍爍,倏地,黑暗籠罩世界。
萬物靜默隱遁中,光亮再次緩緩露頭,小柔醒來時倒在地上,一個女人蹲在邊上搖著她的胳膊說,閨女,閨女醒醒!想開些……
小柔睜開眼,努力地笑了一下說,我沒事沒事。感覺輕松了許多。
女人扶小柔在就近的空位上坐下,對邊上的男人說,餓不餓?可得等一陣子,要不先出去買點吃的?
男人“嗯”一聲,起來走了。
殯儀館的吊唁廳有大也有小,等待叫號的家屬不斷出出進進,意想不到的熱鬧。男人很快回來了,手里拎著一袋包子跟幾瓶礦泉水,站在小柔面前晃了晃說,時間早著哪,吃一口墊巴墊巴?不然怕是頂不到后半晌。
小柔低頭不語,女人朝男人擺了擺手,把一瓶礦泉水塞進她手里。
男人自己吃起來,才咬一口就罵,日他媽,這地方做買賣也敢瞎糊弄,包子一點不新鮮,花老錢買了碗兔子血,操!貴賤不是個東西,溫坨子(不熱)!
等了近半個鐘頭,有人過來拍拍小柔的肩說,走吧,到了。
父親剛剛從停尸柜里推出,身上覆蓋大塊綢布,黃得耀目,從頭裹到腳,只露面孔。躺在統一標配的薄木棺材里,父親整個人似乎縮小了一圈,但看上去氣色不錯,面龐白里透紅,神情安詳,眉頭徹底舒展,頭上戴頂嶄新的列寧帽。母親說,為了買這種款式的帽子,太原市大街小巷,幾乎跑斷腿。新配不久的防輻射近視眼鏡哪里去了?不戴眼鏡的父親讓小柔感覺陌生。嘴唇涂過唇膏,在冰柜里睡了一夜,顏色有點暈染,顯得嘴巴更闊更厚,微微噘著,閉緊。好像動了一下?小柔的耳邊傳來熟悉的那聲“哼!”身體一抖。
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觀察父親。眼睫毛真長,雙眼皮,鬢角的頭發已經徹底白了,眉毛里幾根白色十分打眼。小柔心說,愛美愛了一輩子,以前每隔三兩天,要焗染一次,去美發廳太費錢,每回都是母親幫著弄,舉一把小鏡子前照后看,不允許有一星半點白色露頭,可現在……不禁有些生氣,那個高價請來的瘸子,昨夜化妝,肯定沒畫唇線就直接涂唇彩,頭發眉毛也沒焗染。
父親顴骨處的顏色太濃,圓圓兩團胭脂,小柔腦海中跳出古戲文里的媒婆??粗媲斑@個男人,熟悉又陌生,有點滑稽,眼淚止不住地流。不斷有人魚貫而過,拉起小柔的手緊緊一握說,節哀順變吧,保重。
小柔一直在惦記那只十三色彩妝套盒。捏了捏小挎包,手心里都是汗,后背卻絲絲陰冷。
瘸子自己主持告別儀式。背景音樂臨時更換為父親平時最喜歡聽的嗩吶吹奏曲——《百鳥朝鳳》??彀寮贝俣鵁崃?,散板婉轉跌宕,百鳥歡鳴中,小柔聽見有人小聲地議論,這曲子一般人只可吹兩臺,吹四臺那就已經了不得,位高權重者才配吹八臺,這家老爺子不一般呵。
邊上人說,要花錢哪!有錢能使鬼推磨……
本該由孝子為父親“開光”,不知何故,臨時改換由閨女替代。
小柔正站著發癔癥,眼前一片虛無,恍惚間聽見有人在喊,小柔!小柔!童根生的女兒是不是叫小柔?
一個陌生女人急奔過來,扯起小柔就走,不高興地埋怨,咋回事?傻子一樣杵在這里干甚?沒聽見喊你?我們這場只有半個鐘頭!
站在棺材邊上,小柔接過瘸子遞過來的兩根醫用棉簽。一個白骨瓷碗里倒了半碗白酒,棉簽伸進去沾了沾,瘸子示范了一下動作說,你稍微往后靠一靠,等下要注意眼淚啊,千萬不能落到你父親身上,不然老爺子可走不利索,記住沒?
小柔默默點頭。棉簽在父親身上比劃著擦抹一下。瘸子在邊上大聲地唱詞,開光了??!身體各部位功能,通通復活了??!
開光順序從頭到腳要過一遍,依次為眼、鼻、口、耳、胸、右手、左手,最后是腳。瘸子說一句,小柔跟著復述。腦袋里一直嗡嗡嗡嗡響,像埋了一面鼓。一開始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心不在焉,擦眼睛本應該橫著擦,小柔不小心豎著抹了一下,父親的右眼忽然睜開,她差點叫出聲,手一哆嗦,棉簽也扔了。
瘸子皺著眉頭“哎呀”一聲。死人睜眼,喪師收手,他把父親的眼皮往下快速一抹說,對不起啊老爺子,閨女不是故意的,她是舍不得你走,說完扭頭瞪了小柔一眼,剛才不是都跟你交代過了,咋回事么?瓷迷瞪眼(呆傻)鬧甚?來,跟上我做!
小柔深呼吸一口,臉憋得通通紅,集中注意力,有樣學樣。但還沒來得及真擦,瘸子伸手一擋說,不用當真抹,意思意思就行了。每“意思”一下,瘸子口里都振振有詞——“開眼光,看西方,見了佛祖喜氣洋;開鼻光,嗅馨香,脫離六道悟真常;開口光,吃齋糧,口念彌陀奔西方;開耳光,聽十方,五慧彌陀收賢良;開心光,蓮花放,見佛聞法放慧光;開意光,立志向,萬緣放下歸佛鄉;開手光,捻佛香,離苦得樂大吉祥;開腳光,奔西方,西方極樂是家鄉……”
小柔從頭至尾都木呆呆的,仿佛一只提線木偶。剛在父親的腳底板“意思”完畢,瘸子大聲地喊,老爺子,踩踏蓮花登開堂了啊——扭頭掃一眼小柔,你可以站回去了。
瘸子在父親膝蓋下方等當比劃了一下,扯住綢布的一角,只聽“刺啦”一聲,攔腰扯下一塊,對折再對折,均分成四塊,轉身一一分給小柔跟三個哥哥。瘸子說,這塊綢布不能離身啊,三年以內,必須每天隨身攜帶,你們的父親,在天上保佑著哪。
父親的棺木即將被推進燃燒室,不知是誰在背后推了小柔一把,快點追上去呀!追上去快快,你是閨女呀!追上去在棺材蓋上拍一巴掌!大哭幾聲!
小柔如夢方醒,差一點就喊出來,包包里的十三色彩盒,到底啥時候用???嗓子眼兒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嘴唇抖抖,發不出聲,噔噔噔緊跑幾步,在棺材蓋上“啪”地拍了一巴掌,眼淚再次奪眶而出。聽見瘸子在身后大喊,老爺子一路好走哪——
再看見父親,大概一個鐘頭以后。殯儀館專門撿拾骨灰的地方,由十二個“洞”狀的小窗組成。分別代表死者不同的屬相。工作人員穿件藍大褂,面無表情,拿著一個小簸箕站在窗口喊——“童根生!童根生!童根生的家屬!”
大哥快走幾步過去,挑揀出幾塊骨頭。工作人員手邊擺著一把鐵錘,眾目睽睽之下手起錘落,骨頭立刻被砸得粉碎。
小柔的眼前再次模糊。胸悶。窒息之痛滾滾襲來。
工作人員把父親的骨灰用小笤帚掃進一個黃色綢袋,放入骨灰盒之前,鐵青著臉看著大哥說,檢查清楚啊,是不是你家人?這東西拿錯了,可沒辦法退換!
骨灰盒是母親幾個月以前,在瘸子的店里精挑細選來的。瘸子說,骨灰盒質地最關鍵,要不易裂,拒腐蝕,直接影響到逝者可否自由穿梭于陰陽之間,盡早回歸大自然。在所有陳列品中,母親選了這款最貴的,當時打電話給小柔,說我已經找人仔細詢問過了,有句老話,生在蘇州,死在柳州,就給他定下這款吧,柳州上好的金絲楠烏木。手機微信滴嘟一響,及時發來幾張照片。小柔聽見瘸子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水不浸,蟻不穴,烏黑華貴,斷面柔滑細膩,阿姨你摸一摸,這可是特殊木質,油性大,耐蝕耐潮,帶一絲天然木香,正兒八經的萬年不腐不朽……小柔在電話這頭問,多少錢?母親掛了電話發過來幾個字,三萬多塊。
小柔盯看那只骨灰盒。前側正中間貼了一張兩寸黑白照。父親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書法家祝枝山喜歡戴的那種眼鏡。水晶片,無框,圓圓兩片。小柔對這副眼鏡并不陌生,這東西可是當年全校老師的寶物,誰的眼睛上了火,紅腫癢痛,見風流淚,就來跟父親借去戴那么幾天,眼里的火氣立馬就消下去了。父親偶爾心情不錯,摘下水晶眼鏡給小柔看。舉起眼鏡迎著太陽,眼底一陣清涼。父親說,水晶鏡片對紅外線有阻擋作用,敗火清心涼目。真有那么神奇?父親一聲不響,把眼鏡拿過來,雙手不知怎么輕輕一掰,啪嗒一響,取下一只鏡片,在玻璃上“刺啦”劃了一下,一道刻痕赫然在目,父親照舊一聲不響,雙手不知怎么又輕輕一掰,啪嗒,鏡片完好如初,這才“哼”了一聲說,到我這里,已經傳了四代!這副水晶眼鏡,在母親跟父親的某次“升級爭吵”中碎了一片,另外一片后來不知所蹤。
眼前的父親,雙目炯炯,不威自嚴,唇邊隱隱一絲微笑,永遠停留在了小柔的童年時代……
離開殯儀館前,大哥塞給工作人員一百塊錢,遵照瘸子的意思,圖個吉利,抽出一根軟中華遞過去。鐵青面孔立馬轉換,那人把軟中華往耳朵后面一夾,嘴巴努努說,剩下那半盒,還打算帶出去?嗱,這地方……
大哥愣了一下,趕緊遞過煙盒說,辛苦辛苦辛苦。
那人點點頭,笑嘻嘻地說,朋友節哀保重,指一指骨灰盒,這壽盒可沒少花錢,老人家也算功德圓滿嘍。
小柔跟在哥哥們身后出門,聽見工作人員大聲地提醒,黑雨傘趕緊撐起來??!老爺子見光魂飛魄散,麻煩大?了……
父親終于入土為安,一家人稍稍松了口氣。
小柔整天昏昏沉沉,沒吃晚飯早早睡下。怎么也睡不踏實,總覺客廳里有人不停在走。唦唦,唦唦,唦唦唦。
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小柔叫,爸爸!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母親獨自站在父親的靈堂前發呆。
三個哥哥在隔壁房間,鼾聲如雷。
小柔一下子清醒了,光腳下床,趴門縫往外看。
母親拿過一根線香點著說,我壓根兒沒睡,以為我就不困?不敢睡哪!擔心燃香已盡,來不及續,孩子們都累壞了,一個禮拜沒睡過囫圇覺,他們哪受過這罪?哎,你也睡吧,好好睡,我不逼你說了……
小柔正猶豫該不該出去,聽見母親說,你不要怕天黑,看不清路,有我在,長明燈會一直亮,一直亮,一直……她不說了,忽然朝著父親的照片深鞠一躬,肩頭微微抖動。


